于曼颐从未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她也见过坏人,于家的人,游家的人,刘丰盐雇佣的那些打手……但是她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他面前,身上是让她无法忍受的铁锈味和烟味,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于曼颐被呛得倒退两步,在心里为他起了一个刀疤鱼的名字。
他问了她两个问题,一个是站在这里多久,还有一个是见人进入或出去。于曼颐在这栋公寓住了两周有余,的确除宋麒外,没有见过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他来找宋麒?
于曼颐脑海里一瞬间出现了家里被翻得一片狼藉的画面,那是她与这些人仅有的一次隔空交集。
她抬眼看他,又过电似的将眼神移开。对方察觉出异常,逼近一步,语气阴沉起来:“你不敢看我?心里有鬼?”
“我……”于曼颐尽力镇定,“我当然怕你。我们只是普通居民,见到你们穿制服的逼上来,害怕也……也很正常。”
世道虽乱,于曼颐也不信这法租界里就没一点法治了。她好端端站在这里画画,对方还能抓走她不成?
齐叔也远远看见她被拦住,立刻从门前站起身,神色焦急。于曼颐余光见他要过来,立刻在刀疤鱼的视线外,将藏在身侧的手低低地摆了一下。
万幸,齐叔停步了。
于曼颐的外形在这一刻提供了很大的说服力。她穿着洋装,个子不高,又藏起了眼睛里的锋芒,看上去便十分的无害,害怕也变得十分合理。刀疤鱼又打量她片刻,伸手道:“证件给我。”
于曼颐低着头,从衣服里把护照拿出来。那人翻看两眼,发现竟是澳大利亚的护照和意籍,再次抬头打量于曼颐。
意大利多见黑发黑眸,于曼颐又解释自己是混血,只是长相更似母亲,而姓氏随了父亲。她近来因为学习日渐消瘦,脸部线条愈发锐利,高鼻梁和略高于旁人的眉骨,说是混血,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
或许宋麒当时也是注意到她这些五官特点,才给她编造出这样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
他说这些走狗崇洋媚外,对外籍不敢造次这话,看来也是真的。那人翻过于曼颐的证件后,甚至并没有提出核验,便把护照还给她了。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采风。”
“采什么?”
“……就是画画,画一些街道。”
“为什么要在这里画?这有什么好画的?”
“这建筑外形很经典,是个犹太建筑师设计的,”于曼颐最近上西洋画正好学了一些新词语,立刻用上,“那楼顶是巴洛克风格的,门外的雕像是文艺复兴……”
“行了行了。”
武夫对这些文化名词很反感,立刻叫停了于曼颐。她这些话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彻底洗清,对方的盘查终于离开了她本人。
“见着穿西装的人进出了吗?”
“没有,没见着,”于曼颐鼓起勇气去直视对方,听说直视时会让自己说的话显得逼真一些,“我刚画了一会儿,除了门口那位爷叔,谁都没看见。”
“妈的……去哪了?”
刀疤鱼的盘问终于结束,骂了一声,点起一根烟,朝街道另一头走去。于曼颐出了一身冷汗,想将画板收起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立刻跑掉显得刻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画。
画纸上被歪歪扭扭地添上一些笔迹,于曼颐听到那道声音竟然又折了回来。她脊背僵直,听见那声音之外还多了另一道男声。
新声音道:“查查查,抓了三四次了,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我看这宋麒,没必要盯了!”
“为什么不盯?他消失莫非不可疑!”
“他那英国公司说他出差外派,这有什么可疑的!”
“怎会那么巧,去武汉出差?他这么可疑的人,和武汉挂了关系,只会更为可疑!妈的,我就应该时时盯着他,见他上船就把他抓回来,而不是只能等他回来!这回审他,我一定……”
“我真受够你了!我若是宋麒,即便当爹的蹲了大牢……”
于曼颐脸色一凝:宋麒的父亲在监狱?
“……那些生意和关系也不会作废,更何况还有一个那样名声在外的姑妈?我好好的公子哥不当,为什么要去做这些掉脑袋的事?!人只有吃错药了,才会不求财,而求死!我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宋麒身上了!我还有老婆和家庭,我要回去吃饭!”
于曼颐完全是靠本能在落笔,一笔一笔画得十分离奇。一道呼吸声离开了,但另一道呼吸声仍然站在路边,目光偶尔扫过她僵直的后背。
她闭了会儿眼,将第一张写生揉起来,作废,又匆匆画了一张,而后便迅速离开了宋麒所住的这片街区。
*
“曼颐,这就是你新画的……东西?”
校长办公室里,姜玉的声音仍然很温柔。她不是一个会情绪外露的女人,旁人也很难听出她满意或不满意。
但于曼颐知道,她是对自己有看法了。
那公寓的写生笔锋凌乱,连她平日给商务印书馆的课堂作业还不如。她不愿给姜玉留下这样的印象,但那天刀疤鱼的盘问和而后的对话实在让她心绪难宁,连上课都听得很不认真。
尤红这几日总是在看她,似乎对她有什么想法,但于曼颐已经什么都没心思想了。
“姜老师,我、我……”于曼颐尽力组织语言,还好姜玉愿意等她的结巴,“我遇到了一些事,耽误了写生。姜老师,我下周调整好状态,再画一张给你看,可以吗?这个,这个不做数,这个不是我的真实水平……”
“作画到最后就是本能反应,有如吃饭喝水。哪怕状态再差,只要技法到位,心至手至,至多是灵性上有所缺失。若是状态差,就画不好,那证明基础也并不稳固。你不用再给我画了。”
“姜老师,我……”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
姜玉还是笑眯眯的,但于曼颐立刻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姜老师比刀疤鱼还要吓人。这世上大多地方都是大张旗鼓放明枪,她在商场上的沉浮却靠暗箭,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藏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先前学画,除了陆越亭,还师从过哪位老师?”
“一位……绍兴乡下的画师,姓苏。”
“你似乎很喜欢模仿别人的笔法?”
“……嗯。”
“所以这些笨拙的笔法,都是师承那位苏老师的?”
于曼颐替苏老师惭愧了起来。
“我都能看出你学了谁。苏老师,陆越亭,还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画家。你去模仿他们是因为……”
“因为他们的画册便宜……”于曼颐都要缩进沙发了,“名家的画册,太贵了……”
“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
姜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在书桌上铺平,而后便拧开了钢笔,在稿纸上写了几行字。她抬起头,同于曼颐说:“去书架上把我的章拿过来。”
于曼颐立刻跳起来,跑着将校长章拿了过来,双手送到姜玉桌上——
很快,一枚印着大红色校长章的权限书便递给了于曼颐。
“你既然已经进了商务印书馆,那就应当将馆里的资源都利用起来。东方图书管,你进去过吗?”
姜玉所说的正是于曼颐入馆第一天所见街边的那栋五层建筑。她摇了摇头,惭愧道:“我应付课业已经把时间都耗尽,所以……”
“别人应付课业,你也应付课业,你比别人强在哪里呢?”姜玉可惜叹气。
“那东方图书管,外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你既然有了身份,应当尽力阅览。不过四楼和五楼有一些屋子,放了很珍贵的古籍画册,寻常学生是看不了的。你存好这封权限书,给入口那位老先生查验,他自然会放你进去。”
权限书薄薄一层,看起来轻如鸿毛,没想到能撬开如此重要的一道门。于曼颐很珍惜地将那页纸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好特殊的公文包,”姜玉难得对人做出评价,对她来说,女孩子穿衣违和或许比其他事更叫人痛苦,“小姑娘怎么用这样的东西呢?和你的衣服并不搭配呀。”
“是……是好朋友送的。”于曼颐立刻解释。
说完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身衣服是这位“好朋友”送的,公文包也是这位“好朋友”送的。
她今天真是凑巧,这一身都是这位“好朋友”送的。也不知道这位“好朋友”……现在到底在哪里。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别说武汉,便是东北也能走个来回了。于曼颐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翻出了宋麒留给他的那张写了电机公司地址的字条在灯下研读,然而也只是研读。
她不知自己在何时变成了一个很警惕的人,尤其是那日被刀疤鱼逼问后,她便产生了被监视和跟踪的自觉——尽管并没有人监视和跟踪她,但她已经从对方那番话中品读出一些宋麒处境的为难。
她不愿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给宋麒造成多余的麻烦。她以前已经给他造成很多麻烦了。
于是于曼颐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东方图书管里,她也是越看,越看出这图书馆馆藏的可怕。
五层楼的资料浩如烟海,孤本、善本、珍本不计其数,她在于家时只能靠临摹包装提升技法,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几十万册报章期刊,还有诸多国外运来的人体解剖图和油画、照片原底。
到用姜玉的权限信进入四层以上,书架间更是放了许多市面上无法流通的书籍,彩印、油印的画作罗列其中。于曼颐有如麻雀掉进谷堆,终日埋头苦啄,啄得消化都要出了问题。
四五层自然也并非只有美术藏品,一些在图书馆外被禁止售卖的书籍同样以不录入的形式隐藏其中,全靠人淘金一般一本本地查询。
于曼颐这天发现一层书架,竟然标注着“radio”五个字母。她大惊之下立刻蹲下身子抽书研读,发现这里面的书竟然不是英文的,就是德文的,例图之细节,零件尺寸之精准,都远超宋麒先前拿回家那本。
radio,radio不是收音机。于曼颐恍然大悟——
radio,原来是无线电!
……什么黄色频道!他就会骗她!
于曼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骗,又垮下了脸,更着急宋麒回来了。但是她这次并不是出于思念,而是出于对质问的迫切。
宋麒到底骗了她多少东西?radio骗她,家境也骗她。他怎么没说过自己有个名声在外的姑妈,还有一个公子哥的隐藏身份?真相竟然还是靠刀疤鱼说给她的!
好,看来那天晚上在平姨家里给于曼颐写欠条的时候,完全就是把她当成小孩哄骗。嘴上说着再也没事瞒着她,结果瞒她瞒得手到擒来,罪状一张纸都写不下——她这回当真要好好逼问他一下!
于曼颐这天难得没和美术界先贤隔书谈心,而是拿着一本讲无线电的英文书翻了半天,准备学些专业名词,到时候出口成章,吓唬他一把。她在图书馆待得比往日还晚,直到门口那位爷叔来催她离开。
四楼的书看归看,并不能像楼下似的借阅。于曼颐立刻把书放归远处,而后便抱起她沉重的公文包,往宿舍方向走去。
说到宿舍,这就要说一下她那位舍友尤红了。
于曼颐最近在图书馆碰到过她几次,这才意识到,她之前早出晚归,原来都是在东方图书管里学习。她本以为尤红是去潜心研究美术的,没想到她那日偷偷查看她借阅记录,竟然不是英文,就是算数——
不是,她都这么努力学英文和算数,怎么还是只有17分啊?
于曼颐不理解,人和人之间很难互相理解,或许尤红也想不明白于曼颐的美术各科分数为何提升如此之慢。
总之,她近来已经完全放弃把尤红与游筱青对标这件事,这女人完全不配成为游姐姐的替身。于曼颐受够了她晚上回宿舍时的洗漱声,也受够了她一早离开宿舍时发出的噪音。她是一个美术天赋卓绝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怪人,对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抱有莫名的敌意。
于曼颐觉得自己很忙,要担忧去做售货员的事,要担忧刘丰盐和于家人的死灰复燃,还要担忧杳无音讯的宋麒,她没打算和尤红一般见识,浪费时间。
然而她没去找尤红,尤红竟然来找她了。
这样形容也不标准,因为尤红并不是找她,她只是在她回宿舍时坐在床上看着她,眼神恨恨又不平。于曼颐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低头找脸盆时,忽然听到尤红用轻蔑的声音说道:
“真有心机。”
于曼颐:……??
她抱着脸盆起身,直视着尤红的视线,看回去。
她以往每次看到尤红脸上的胎记都会心里一酸,但这臭丫头不断透支她的耐心,以至于今天她再次看向这胎记,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波动。
“谁有心机?”
“你。”
“我怎么了?”
“大家都在本本分分学东西,”尤红气得眼眶都红了,“你倒好,课不好好上,却去找老师给你开小灶,还去四楼看考试题!”
…………………………
于曼颐一时都要被气笑了。
“谁不知道东方图书管四楼是放试卷的地方!”尤红道。
“你听谁说的?”于曼颐抱着脸盆,“四楼都是书架,哪有放试卷的地方?”
“你想说是什么是什么,反正我们也上不成四楼,只有你见过。”尤红将身子一扭,于曼颐被她气坏了,她之前怎么会觉得这人像游姐姐呢?
“不想着提升本事,就会讨好老师,”尤红越说越气,越说越当真,“凭什么姜老师那么喜欢你?你是不是给姜老师好处了?”
……………………
“你就是怪会讨好人,你见我第一面就来和我套近乎,还说我名字好听。谁听不出我这名字贱得很……”
我讨好你?!
你要不是姓尤,要不是有这么一个胎记,我看都不会多看你!
于曼颐一时怒火中烧,脸盆一放就要发作。然而就在此时,宿舍门忽然被人推开,袁晚头发抓髻,脑袋伸进来道:
“曼颐,一楼编译所的人说门外有人……曼颐?”
宿舍里的气氛可真是剑拔弩张。尤红眼眶通红坐在床上,身子梗得像一根别扭的树枝,气得浑身发抖,就像被欺负的人是她似的。
而于曼颐脸盆扔在地上,牙刷毛巾滚了一地,刚把发夹拆下来因此头发蓬乱。她双手叉腰,一副要和尤红理论一番的样子。
“你们干吗呢?”袁晚震惊道。
“她犯病。”于曼颐没好气。
“你才犯病!”
“你俩多大了!”袁晚在这一刻终于有一些姐姐的样子出来,“曼颐,快下去,人家等你呢。”
于曼颐又看了一会儿尤红,而尤红梗着脖子,死活不和于曼颐对视。她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到最后只能嗤笑一声,随手捋了两下头发,又披了件薄衫在新做的裙子外面,跟着袁晚下楼了。
“什么情况?”
“她说姜老师给我开小灶。”
“开小灶还不好,”袁晚道,“她嫉妒你,你应该得意。”
这都什么精神胜利法。
于曼颐和这两位都没话说了,只能黑着一张脸下到一楼。编译所的几个男同事正在一楼喝酒抽烟,更加让人恼火,一个一个全都不如宋麒看着顺眼,虽然宋麒现在因为欺骗她多次,也造成一些不顺眼。
她走到门口,将宿舍的大门拉开。清凉夜色扑面而来,于曼颐侧身走到门外站定,余光见着一道影子在看到她出来后,迅速跑过来。
她将目光投向来人,而后,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于曼颐感到一丝熟悉,或者是非常熟悉——
这是宋麒身上时常出现的味道,是和机器昼夜相处,才会被浸润在衣服里的一种味道。她甚至能闻出来,这两种机油,应当是同一款的。
在这机油味里,一个戴着帽子,微胖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的跑到于曼颐面前。
“于小姐?于曼颐小姐?”
“我是。你是……”
她并不熟悉这张脸,但当对方自报家门的一瞬间,于曼颐眼前忽然闪过了那张宋麒离开前给她留下的字条。
徐先生,电机公司的徐先生。
“于小姐,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方不方便,和我走一趟?”
于曼颐的警惕心再度升起:“去哪里?做什么?”
“去电机公司,宋先生应当和你说过我这里的。至于做什么……做什么……”
那男人摘下帽子,于曼颐看到他满脑门都是汗。他用手帕将额头上的汗擦干,重新戴正帽子,压低声音道:
“是我擅作主张。我觉得,宋先生现在,需要……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