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芘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偏宠入婚 > 9、童话
    拂晓,尹棘半梦半醒。

    听见一声清脆啾鸣,窗外有飞鸟掠过,灰黑的剪影透过玻璃窗,落于病房的洁白床单。

    她眼皮轻颤,从床边起身。

    四周弥漫着浅淡的消毒水味,肩膀覆了件男士羊毛外套,有星点雪茄气息,不轻不重的分量感。

    伸手,将它拢紧,疲惫地揉了揉眼。

    清醒后,发现章序不在床上。

    尹棘坐在陪护椅,转过脸,恰好看见,他正试图降下那扇坏掉的百叶窗,男人轻轻蹙眉,额前碎发散乱,能看出来,为了不弄出声响,在竭力克制动作。

    但凭他自己,无法修缮如初。

    章序尝试未果,察觉尹棘已经醒来。

    “还是吵醒你了。”他无奈说。

    尹棘语气温淡:“没事,是我先醒了。”

    清晨的高级病房,窗外天光渐亮。

    他穿宽大病服,身形落拓修长,清瘦且消颓,昨夜凌晨还在发烧,眼睑有淡淡乌青,颧弓微突,有种形销骨立的孤绝感。

    漆黑的眼,沉静地看着她。

    尹棘蓦然想起,他演过的文艺片镜头。

    在大荧幕里,他是诗人,是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教师,某个如常的夜晚,他将精心装帧好的手稿,散乱堆叠在平时伏案写作的桌面。

    拾起火柴,嚓一声响,划过纸盒侧面的砂纸,将所有心血焚灭。

    火光跃动,他漫不经心抬起眼。

    打破了第四堵墙,跨越次元,穿透时空,仿佛看向屏幕前的所有观众。

    他的目光分明隐忍,却格外有洞穿力。

    有那么一刻,尹棘感觉心脏收陷。

    她被那道眼神击中了。

    戏里的特写镜头,足够撼动人心。

    但意识回笼,她想起一句话——

    见过戏中的人了,未免会嫌眼前的人没意趣,大抵是散场后的忧悒。*

    昨夜没睡好,她大脑缺氧,有轻微晕眩感,从陪护椅处起身,告辞:“我该走了。”

    “去哪儿?”章序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昨晚只睡了几个小时,再休息休息。”

    她的指肚柔软微凉,轻轻碰他的手,往外推,“不休息了,我还要坐地铁回去,下午两点有课。”

    “什么课?”章序诧异。

    尹棘将他的羊毛外套脱下,搭在椅背,“团长介绍的工作,周末教小孩跳芭蕾,赚些外快。”

    章序在她转身时,及时将她右手牵起,男人的掌心很凉,有薄茧的微粝触感,明晰修长的手指慢慢拢紧,以一种温柔又掌控的姿态,有力地包覆,不许她挣脱。

    他低下声音,淡淡问道:“周末不休息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尹棘没回话,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自卑感,差距摆在这儿,他众星捧月,万人追逐。

    她呢,还在为生计犯愁。

    “你很缺钱么?”章序在她身后问。

    尹棘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变成一个涨满的水袋,这句话,像拿了根削尖的铅笔,将那层薄薄的塑料,扎破了。

    她垂眼,艰涩说:“嗯…有些周转不开。”

    “怎么没跟我提过?”章序的语气,难能变沉了几分。

    尹棘的声线不受控的颤抖起来,反问道:“为什么要跟你提?有这个必要吗?”

    ——“我是你的男朋友。”

    说的是陈述句,但像问句,也像祈使句,仿佛在同她确认,他们没有分手,还在一起。

    尹棘只是沉默,没反驳,也没确认。

    有隐隐烦躁在男人眼底浮现:“那份工作不要再做了,你需要多少,我转给你。”

    “我是还在跟你交往。”她终于开腔,直视他的目光,“但并不需要你的钱,我缺不缺钱,从哪里赚钱,辛不辛苦,都是我自己的事。”

    许是生病的缘故,章序的语气,不似平日温柔,而是沉硬的,偏冷的。

    倒像金主在施舍包养的情妇。

    尹棘的心脏像被揪紧。

    虽然咽不下嗟来之食,但被逼到这个份上,如果男朋友提出,给她笔钱,让她周转,她不会清高到不去收。

    而且,她也会让他打个欠条,等经济状况好转后,就还给他。

    但她跟章序之间不一样。

    他对她总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她也没想好,要不要跟他交往下去。

    既如此,就没必要在金钱上,有任何纠葛。

    少女的皮肤在熹微下,白得近乎透明,长相分明是易碎的,脆弱的。

    她微微抿唇,眼神格外坚韧,有种不服输的倔强感。

    章序脸色转冷,手指渐松,将她瓷器般白皙的手放开。

    是了,这是真实的尹棘。

    她不是蒋冰嫣,不是任何人,她们的侧颜固然有相像的地方,但仔细看,尹棘更清冷。

    她是敏感的白天鹅,也是骄傲的黑天鹅。天鹅优美,出尘,或许会因身姿轻盈,而显纤弱,但终归属于猛禽,无法被豢养在笼中。

    在某些瞬间,他因她的独立,她的坚强,而心生怜爱,但却无法一直忍受,她过于固执地同他保持距离,厘清界限。

    未来如何,他说不好,但是眼下,他不想让这个女孩离开他,那么,她该学会服软和示弱,偶尔依赖他。

    病房的气氛,冷凝了片刻。

    出于演员的天性,章序惯会控制情绪,不过几秒,便恢复了温雅的翩翩风度。

    “等一下。”男人唤住她,翻出手机,拨了通电话,“你不需要我的钱,但至少让我帮忙,叫司机送你回去。”

    尹棘停住步,无奈说:“谢谢。”

    她清楚,刚才应该驳了男人的面子,他好心提出送她,总不便再没分寸拒绝。

    等车的时当,章序询问了她的状况。

    “告诉我,为什么会缺钱?”

    “长辈生病,房租太贵,哪样不需要钱。”

    “你住的房子,是租的吗?”

    话落,尹棘无声看他。

    大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控诉意味。

    更让她心凉的是。

    她从前同他提过,她在跟别人合租,而章序却不记得,或许是他忘了,又或许是,在她说话时,他根本就听得敷衍。

    章序握拳,佯装清咳,有些尴尬地找补,“舞团没给你们舞者分配住处吗?”

    “都什么年代了。”尹棘笑了笑,不无苦涩地说,“事业编也不一定就有公建房住。”

    他们又略略聊了几句。

    电话铃响,司机告知,将车停在了医院大门外,尹棘起身,告辞,离开没多久,那扇百叶窗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唰唰价响,朝着大理石窗台倏然下坠。

    章序被这声响惊动,走向窗台,拽起挂绳,将它往上卷,但徒劳无功,依然失败。

    似乎很久没对一件物什如此执拗。

    他掀开白色金属页片,透过那寸狭小长方空隙,从二十二楼,朝下俯瞰,寻找她的身影,尹棘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在秋日的晨曦下,沿着雾灰色柏油路,走进前面的重症大楼,慢慢地,不见了。

    -

    墨丘赶来后。

    走廊的两个男人又扭打起来。

    直到某刻,沈谅被掼在鱼缸,后背“哐”一声撞在缸壁,发出暴烈巨响,棱角不平的玻璃碎片坠了满地。

    夜店风波方才平息。

    原丛荆被送往医院,左臂嵌进几枚玻璃碎片,扎得很深,差个几寸,就能割破动脉,护士为他打镇静剂,又做了全身麻醉。

    尖针刺入皮肉,痛感锐利。

    他想起kpler正在开发的那批仿生手臂,高分子材料模拟出的肌肉线条异常清晰。

    肉-体沉睡,知觉却清醒得可怕。

    仿佛听见了,计时器冰冷的嘀嗒声,仿佛感知到,那两条游动的蛋白缝线,它们正绕过肌腱,牵引,定点,又穿过神经的空隙,触角般向前延伸,将断裂处缝合,打成微小的结。

    医生透过微创镜,给他做切口缝合,线在手臂形成裂纹般痕迹,似蔓生的荆棘,又像丑陋的白色蜈蚣,他的皮肤则是凝固琥珀,将它百足缚住。

    “手术很成功。”中年医生低声说,摘下乳白色橡胶手套,又嘱咐身旁的副手,“待会给他打个石膏,避免缝合张力。”

    副手医师回答:“好的。”

    原丛荆意识昏沉,终于有了睡意。

    未褪的麻药,变为致幻剂,他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梦境和记忆,两股交缠,形成虫洞般的漩涡。

    第一个梦,他和尹棘四五岁。

    那时他还寄养在她家,他们像思维混沌两头幼兽,跑来跑去,不知疲倦,都有野蛮生命之力,总因小事争吵,动辄互相扭打,他阴郁乖戾,尹棘也没外表那般乖。

    她被他的恶作剧惹哭,那时还留荷叶短发,根根乌发,从头顶立起,像只炸毛的小天鹅。

    女孩浑身发抖,红着眼,冲他嚷:“原丛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第二个梦,他和尹棘七八岁。

    女孩的发育要更快,她忽然比他高出半头,做起姐姐样,偶尔温柔,偶尔骄矜,像小大人,告诉他,阿荆,你应该这样做,阿荆,你不能这样做。

    他们已能和平相处,他默默跟在她身后,闷声说:“噢。”

    心里却在想,我比你要大哦。

    从幼年,到少年,尹棘都是他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他对她,永远有少年人最真挚的感情,不掺任何杂质。

    每次见她,虽然不说,格外雀跃。

    不知何时,那雀跃变了味,多了些甜。

    心事慢慢发酵,愈发难言,像被尘封在玻璃罐的一颗梅,那些甜味,也开始变酸,变涩,甚至变苦。

    那或许是他十三岁,又或许是他十四岁,最后一年在上海生活,他们已许久未发生争吵,但他却又将她惹哭,他懊恼,他后悔,尹棘也好几天没联系过他。

    他恐怕她再不肯理他,决定去舞室找她。

    尹棘的舞室在学校附近的弄堂里。

    他骑着山地车,穿过七拐八绕的街道,经过数不清的旧洋房,石库门,上海的夏天,有蝉鸣,有梧桐,空气里传出老式面包房的香甜气息,又路过一家熟食店,刚做好四喜烤麸和爆鱼,淡淡的油烟味飘过来。

    他加快骑,扑面的风,将白色t恤鼓起。

    终于进入弄堂,晾衣杆上的衣物在轻轻荡,他心跳变快,越来越紧张,球鞋踩住地,按下刹车闸。

    弄堂里的爷叔刚退休,闲来无事,卷着纸烟,刚衔嘴边,看见来了个陌生少年,眼神戒备,问:“你找哪家?”

    “我找陈老师的舞室。”

    “男孩子去舞室?”爷叔眼神愈发警惕,“来接女朋友?屁大点岁数,就晓得早恋!侬赶紧走,再不走,阿拉喊人赶你走。”

    原丛荆嫌老头事多,嗤笑一声。

    也没辩解,将自行车停稳,锁好。

    少年从车筐背包拿出游戏机,挑了处路边石阶,坐下,眉眼散漫,吊儿郎当,拇指反复推着摇杆,打起超级马里奥。

    闯关音滴哩哒啦,爷叔觉得刺耳,瞪起眼来,转身进门洞,似乎要拉几个住户说说理。

    尹棘恰好出来,和爷叔迎了面。

    少女穿淡紫色练功服,身形纤细,不着痕迹,往原丛荆那儿看,和声解释道:“李爷爷,他不是坏人,是我表哥。”

    “侬表哥?”爷叔狐疑转过身,“倒没听侬妈提过,也是昆山人伐?”

    尹棘悄悄朝少年使眼色。

    原丛荆会意,懒着嗓,拖长了话音说:“哦,我是她表哥。”

    “早说啊!”爷叔终于放他进去。

    原丛荆沉默走在尹棘身边。

    舞室里没人,她还在赌气,也没说话,他不时悄悄去瞥她,不知何时,他已比她高了许多。她大概,只到他耳垂那里,偶尔靠近,还能嗅见她淡而好闻的发香。

    怎么又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原丛荆皱起眉,感到脸颊发烫,使劲摇头,想将那些念头摆脱,但摆脱不掉,只好挑了处靠近把杆的地胶,席地而坐,埋下脑袋。

    想跟她道歉,又说不出口。

    他的手边放了本《安徒生童话》

    尹棘自顾自,练起舞,窗外的天光淡影落在她的身上,四处的落地镜都是她的影子,他听着她脚尖落地的声音,心里越来越乱。

    甚至不敢,抬眼看她。

    他拿起那本老旧的童话书,装模作样翻开,没话找话:“嘁,你还在看这种幼稚的书。”

    她也调侃:“我也以为你上初中后,就能长大了呢。”

    少女转了个圈,气息轻微地颤:“不是我的书啦,是学舞的小朋友落下的。”

    “哦。”他漫不经心应了个字。

    “但我刚才确实看了一篇童话。”

    “哪篇啊?”他问。

    “那篇童话叫《红舞鞋》”

    少年翻到目录,找到那篇童话的页码,却听她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卡伦。”

    尹棘的声音,变得格外低落:“或许只有求刽子手将双脚割下来,才能脱下舞鞋,不再像机器一样,永无休止地跳舞。”

    她不知晓,那天他也看了篇童话。

    童话里的锡兵,爱上了那个由纸片做成的芭蕾舞女,他身体僵重,无法走路,他被主人从窗台扔到楼下,又被街边稚童放在纸船,流进昏暗的地下水道。

    他被老鼠戏弄,他被大鱼吞下,他被女仆带回了游戏房,终于能再看见心爱的姑娘,却又被主人扔进了火炉。而他爱的芭蕾舞者,那个小小的纸片,正被风吹动,朝火炉这边飞来。

    炽焰灼烧她裙角,他已在梦里变为锡兵,而那舞者也变成尹棘的模样,即将化为灰烬。

    想要开口喊她,却无法出声。

    火灭,女仆将炉灰清倒,发现他变成一枚小小的锡心,大火都烧不掉的一颗心。

    “丸丸。”

    他隐忍又沙哑地唤出她的小名,每次唤出这两个字,心脏都又疼又软。

    原丛荆惊醒,头脑昏昏涨涨。

    褪麻药的感觉太像宿醉,疲惫,空虚,意识同现实断触,重新连线,赫兹尚不同频。

    他撑着右肘,从病床坐起,懒懒低眼,看见左胳膊被打了石膏,还未适应,几分钟前,又梦见尹棘深陷火海,自己却无能为力。

    男人脸色有些阴沉,艰难拿起手机。

    看见界面弹出一条短信——

    【您好,我是原天奇的舞蹈教师,昨天给您打了电话,您没有接。今天下午原天奇也有舞蹈课,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在下课接原天奇时,留出五分钟的时间,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家长您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