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全蓁坐进黑色银顶轿车,细细思量梁世桢态度对她态度的转变。
那天晚上,他分明视她为无物。
可现在,他居然主动提出要帮她?
全蓁没有饮酒,脑袋尚且清明,不会自恋到以为是自己魅力使然。
但若不是因为这点,那是什么?
全蓁微微偏头,朝身侧看过去。
男人穿一身黑色西装,面料上乘,领口方才解下的那颗扣子现在已一丝不苟被系上,露出冷白脖颈与明显凸出的喉结。
许是车厢环境逼仄,看上去有种莫名的禁欲感。
全蓁交叠在身前的两只手虚虚握了握,像是为自己无声打气。
她平静开口,“梁先生,您为什么要帮我?”
似乎没料到她第一句会问这个。
梁世桢轻笑,摘下眼镜慢条斯理擦了擦,他的睫毛很长,垂眸时,眼下会笼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
这副场景完美地像是只应出现在某册被精心描摹的画卷中。
全蓁错开目光,安静等待梁世桢将眼镜重新戴上,两人视线于幽暗车厢对上一瞬,梁世桢反问,“全小姐不问我怎么帮?”
全蓁微笑,“梁先生手眼通天,您说肯帮,自然有您的办法。只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机缘,难免惶恐,还请梁先生给我解个惑。”
不知这恭维是否令他受用,梁世桢唇角几不可察勾了勾,笑,“手眼通天谈不上。我既然找到你,你就有这个资本,全小姐不必妄自菲薄。只是……”梁世桢话锋一转,看向她的目光平白多出几分审视,“这法子成与不成需要全小姐配合,与其深究原因,不如你先听听愿不愿意?”
毫无疑问,他是绅士的,语气和缓,但不可否认,他又是强势的,寸步不让。
全蓁当然可以不知好歹继续追问,但她很理智地没有这样做,两人眼下情况并不对等,她深陷泥淖,而他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她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全蓁一颗心无端向上提了提,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怎么配合?”
梁世桢扫她一眼,薄唇轻吐四个字。
全蓁以为自己听错,唇齿间因惊讶而将那几个字又滚出来,“跟您……结婚?”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全蓁当然不敢相信,但不知怎的,等她触及梁世桢面上那神情,她又不得不矛盾地相信,他似乎是认真的。
全蓁终归还没出学校,饶是再成熟,也只是学生,没经过多少事。
方才的镇定实属难得,然而镇定过后,她现在是真的无措起来。
凭良心讲,以梁世桢这样的家世,就算其貌不扬,港城也有大把名媛想要嫁给他,更别提他还长得这样好看。
他想娶谁不行,怎么可能会找上她?
全蓁心里一团乱麻,她尝试从中捋出一根线,然而无果。
不明白是哪里出问题,更不知道这样的事为何会砸到她头上。
但好在,她还有一丝理智,慌乱过后,全蓁一手扣住门把,回身看向梁世桢,她认真回绝,“梁先生,我很感激您的好意,但很抱歉,我本人目前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全蓁说着就想打开车门,外面雨依旧在下,她只要出去,一定会被淋成落汤鸡。
梁世桢觑眼那倔强背影,唇畔微笑深沉,意味不明。
身后气息蓦地靠近一瞬。
梁世桢慢条斯理俯身,将脚边那把伞递给全蓁,只不过一霎,那抹淡笑便消散无踪,取而代之是一张毫无情绪的锋锐面庞。
下车并入雨中时,全蓁听到他幽沉的嗓音。
他说,“不急,结婚是大事,我给全小姐时间考虑。”
-
全蓁这一路都有点心不在焉。
梁世桢最后那神情仿佛在说:这事好处很多,你慢慢想。等想明白,你自然会回来找我。
实在是……太成竹在胸了。
可正是如此,才让人莫名心慌。
全蓁掌心攥着名片,回宿舍时差点撞到同学,她怔了下,将那名片收进包,正准备抬头道歉,那人却一把揽过她肩,亲亲热热靠上去,“怎么啦蓁蓁,心神不宁的。”
“没有。”全蓁见是沈令伊,神情稍稍放松。
等回到宿舍,她随手将伞往玄关一搁,沈令伊眼尖,瞄到那标志,狐疑道,“宝,你最近发财了吗?”
全蓁还在想事情,闻言有点懵,“啊”一声,“什么?”
沈令伊努努下巴,凑过去,一脸狡黠,“这把伞起码五千哎。老实交代,回家一趟而已……你从哪搞来的?”
全蓁对各大品牌的研究当然没有沈令伊这个圈内人清楚,她诧异抬一下眉,难掩惊讶,“这么贵?”
沈令伊点头肯定,“千真万确,我不可能认错。”
全蓁原来没当回事,以为只是把造型有些独特的寻常雨伞。
眼下知道价格,她赶紧将它从玄关小心收至阳台,寻阴凉处自然风干。
这伞这么贵,她无功不受禄,全蓁暗自懊恼,早知道不拿,淋个雨而已,顶多感冒。
现在好了,她于心难安,以后还要另找时间还给梁世桢。
沈令伊在她面前一挥手,“诶,你傻啦?怎么回趟家回得魂不守舍的。”她转过身,兀自念叨,“别是这家克你,改日去黄大仙那拜拜去。”
全蓁笑了下,似想起什么,她看眼沈令伊,说,“伊伊,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沈令伊蹬掉鞋,趴上床,眼眸熠熠,大方道,“可以啊,你问。”
全蓁难得有点吞吐,“就是如果有一个男人,大家眼中非常优秀的那种男人……”她蹙一蹙眉,“突然跑过来跟你说,他要跟你结婚,这是为什么?”
沈令伊两手托腮,鬼精鬼精,“谁啊,给你伞的那个人吗?”大概是料到全蓁不会回答,她讲完这句后便兀自接下去,“嗯……我觉得这种情况比较复杂,需要从好几个维度来考虑。”
“比如,他不喜欢女人,但是又盯上女人的肚子,那这种时候,找个自身条件优秀但家世一般的女生就很合适啦。”
“又或者,他有什么隐疾?同一圈层的人都心照不宣知道,没人愿意嫁给他,那不就只能向下兼容啦。”
全蓁垂眸,出于某种直觉,她总觉得梁世桢并不在这两种情况之内。
她看向沈令伊,问,“还有别的吗?”
沈令伊微微一笑,“以上猜想比较现实,但不排除有人命好,会碰到都市童话,所以,这个人还有可能暗恋你啊,从我们圈内剧本来看,那种少年男主隐忍多年,跟女主重逢后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可不少见,说不定你就是这种呢?”
全蓁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比起暗恋,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梁世桢喜欢男人或者身患隐疾。
毕竟这两样还稍微有点可信度。
沈令伊觉得不对劲,半晌猜道,“怎么?你居然相到合适的了?”
全蓁抿唇,“不是……”她顿一下,“这件事有点复杂,我以后再跟你说好吗?”
职业原因,演员大多情感充沛,沈令伊直觉自己好姐妹这回似乎是真的遇到事了。
思索片刻,她倾身拉住她的手,抬眸时,神情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成熟与认真,“蓁蓁,其实有时候不用这么较真,人就活一次,还是结果更重要不是吗?”
“只要不违法不犯罪,我们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个不就好了吗?”
全蓁定定看她一眼。
这一刻的沈令伊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再嬉皮笑脸,也不再漫无所谓。
藏在那张明艳面庞下的,是一瞬淡淡迷惘。
名利场好像真的会在短时间内叫人揉碎筋骨涅槃重生。
无论你愿不愿意,只要在里面滚过一遭,那些变化便如血肉般长进你的身体。
全蓁至今不知道沈令伊为何提前杀青回学校,就好像她也不知道这把伞是谁给她的。
好像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自己难以与人道的难处。
全蓁轻轻将手背放在她上面,安抚性按了按,说,“谢谢你伊伊,我会好好考虑的。”
-
然而生活好似在跟她开玩笑,全蓁还没来得及好好斟酌,她便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孙骞。
那是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同学们商量出去聚餐,哲学系学生并不多,彼此间很熟悉,所以当教室内有人开始提议,立刻便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
全蓁自然不会特殊化,随人流向外走。
但她永远是人群里最安静的那一个。
到地方后,她默默吃饭,有人问到她她才会停下筷子接两句。
不至于冷场,但实在热络不起来。
大家知道她的性格,不仅没有刻意为难,相反还有几分呵护。
毕竟一到期末周,全蓁的笔记便是班级同学争相传阅的致胜法宝。
这可是能助自己不挂科的学神,有些神叨叨的考前甚至要来握一握她的手,就差给她拜上一拜。
这样的人的自我意志,当然在哪都是受尊重的。
全蓁不乐意说话,他们便抛开她,自个聊自个的。
大三的学生,该懂的全部都懂,话题渐渐从期末考放肆到情感问题,尺度越来越大,清酒下肚,无论男女皆哄笑作一团。
食物、体热、笑声、气味在室内交会,全蓁觉得有点闷,便想出去走一走。
这一走,她不幸在廊下遇到孙骞。
明显超出她年龄许多的男人,身材毫无管理,有肥胖趋势,但此刻却神情自然自信朝她伸出手,“全小姐你好,我是孙骞,你家里人应该跟你提过我。”
周围有同学出来上卫生间,醉意朦胧间,朝她投来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疑惑。
这个人不像她的长辈,自带一股生意人的油滑。
那神情大抵是想不通:全蓁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这巧合太过荒谬。
全蓁无端呼吸一凛,这一刻,廊檐落下的仿佛不是雨水,而是西岭终年不化的寒冰,她身处室外,却好似置身海底,强大压力下,向她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濒临窒息的感觉。
她尝试牵动嘴角,然而不能,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情虚与委蛇,开口时,嗓音也是冷的,“抱歉孙先生,我好像没有听过您。”
孙骞宛如没听懂,露出一个很开怀的笑,“没听说也没关系,现在认识也不晚——我一会正好有点事要去你们学校,全小姐能带我参观一下吗?”
全蓁站在原地没动,尽量让自己的婉拒听起来合理一些,“可能不太行。”她说,“我们快要期末考,我一会要去复习。”
全蓁说完便欲错身向里,然而她低估男人。
孙骞一把攥住她手腕,他甚至还在笑,“我听说全小姐年年都拿书院特等奖学金,但那玩意才几个钱啊,这样,你到时候陪我逛一圈学校,我给你三倍,怎么样?”
孙骞用的力气很大,陌生男人靠近时,气息令人作呕。
全蓁一时挣不开,又惊又急,慌乱下,抬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她今天穿的鞋子带跟,这一下力道重,必然很疼。
孙骞“哎哟”声,一下便将她松开。
雨势渐大,全蓁的心却也好似冰凉一片。
孙骞敢这么做,必然是得到某些授意。
她甚至不敢想,这到底是倪曼婷的意思,还是她的父亲,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风从身侧吹来,将她的衣服吹得鼓起,进出口被孙骞堵住,他被激怒,一脸阴沉,胜券在握,再次向她走来。
全蓁缓缓向后退,随即拔足狂奔。
她宛如风雨中飘零的一只蝴蝶,无论多么坚韧,那孱弱的翅膀在摧残前总是摇摇欲坠。
港城雨水冷得砭骨,她乌黑的发,瘦削的肩,薄如蝉翼的背在奔跑中尽数被打湿。
天地好似一片灰暗,在她面前笼下一张无形的网。
她是网中待宰的猎物吗?
全蓁不知道。
唯一能做的便是跑,一直跑。
这个时间点,周遭行人少得可怜。
更何况就算有,也少有人愿意多管闲事。
这年头怪事多,谁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不是真认识。
全蓁一边跑,心头漫上一丝绝望。
男人与女人体力悬殊,孙骞又刚吃过亏,若真被他抓到动起手,她恐怕占不到任何好处。
这份天然的恐惧令她压根不敢回头望一眼。
等再次停下时,她已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身处何方。但恐慌始终存在,全蓁赶紧伸手拦车,可不知是雨季车本就难打,还是这个路段不好停车,根本没有的士停下。
全蓁心急如焚,正四下张望之际——
她的面前缓缓停下一辆昂贵的黑色银顶轿车。
依旧是上次那辆,三地牌异常醒目。
后排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矜贵非常的脸。
下颌锋锐,眉骨凌厉,纵使满城风雨,也不会有任何一滴落到他身上。
他是天之骄子,身处高位,而她是狼狈挣扎的俗世人。
全蓁竟然无法分辨,在这种时刻遇到梁世桢,她心下涌过的第一反应究竟是不是难堪。
而梁世桢显然无暇计较她这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思,他稳坐后排,眼皮微抬,隔着雨雾轻飘飘朝她睇来一眼。
大概真的只是偶然路过,他嗓音很淡,似雪后化出的第一捧水,听上去有些冷,“全小姐去哪儿,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