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蓁微妙觉得讽刺。
梁世桢为什么找她,因为他无心老爷子为他介绍的那些对象,却又不堪其扰,只能另辟蹊径,以自身婚约相抵抗,而她恰好是那个梁玉璋所无法拒绝的人。
他为什么提前领证,因为他不屑同她说明,更不想此事出现任何差池,所以趁她一无所知之前,将她诱入陷阱。
而他如今的胸有成竹亦来自于此。
他傲慢、薄情、冷血。
分明是他有求于她,却将自己伪装成救世主。
全蓁至此刻方才意识到,她被骗了。
在这段关系里,他们实则是平等的。
走出老爷子的地盘后,全蓁渐渐与梁世桢拉开些许距离。
原谅她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同他演戏。
她不是离经叛道之人,跟他领证已经算是脱轨,一种对既定生活的背叛。
她想过原因,思考过他为什么找上自己,但千算万算,是真的没算到这里面会有这样的隐情。
……竟然牵扯出三辈人。
全蓁脑子有点乱,她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好好理一理。
正想着,额角忽然撞上一抹坚硬。
梁世桢就站在她面前,低眸注视着她的神情。
不知他何时背过身,面上是始终如一的冷淡,更不知他何时停下,专等她撞上来。
眼前西装一丝不苟,连一丝褶皱都没有,领口稍稍向上,是那凸出来的喉结。
片刻,那喉结微微滚了下,梁世桢淡哑的嗓音透过空气传至全蓁耳中。
“不高兴了?”明知故问的语气。
全蓁下意识道,“没有。”
其实她接受能力很强,也完全理解他处在这个位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就是……可能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终究不好受,她的确有那么一点委屈。
但全蓁不会承认。
他们的关系,还轮不到向对方阐述那微妙到转瞬即逝的情绪。
梁世桢听罢却没动,稍稍弯下腰,那凛冽呼吸陡然逼近,他的目光亦停留在她面上,半是研读半是审视的模样。
全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激得幼时舞蹈功底发作,分明站在原地没动,腰却向后退了一小截。
他们以一种略显别扭的姿势相对,视线无声流淌碰撞,好像山间云涌蒸腾的雾气,徐徐铺散。
全蓁呼吸顿收,先行抵抗不住,正准备从旁边绕开,梁世桢却已先她一步直起身,他仍旧维持方才看向她的动作,那薄凉镜片下的目光堪称平静,嗓音亦沉了又沉。
“全小姐,我们是合作关系。”
既然是合作,便不应有超乎理性之外的情绪。
互相利用便是。
全蓁瞬间领会到这层含义,她几乎是立刻抬头笑了声,“是,”她缓缓道,“梁先生是大忙人,的确没有提前同我说明的业务,但我想,既然我是您唯一能够用上的合作伙伴,”全蓁着重强调“唯一”二字,“以后如果还有类似事件,我现在提前向您讨一个知情权,不过分吧?”
自认识开始,她便总是淡淡的,眼下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几分生动的神情,好似一汪静谧泉水终于现出几处微小波澜,不可谓不新鲜。
是以梁世桢眸光微眯了眯,正欲开口——
久久等不到人的梁诗潼不知内情,火急火燎跑来,“哥,怎么样,爷爷说什么了?”
梁诗潼其实有些畏惧老爷子,她在家这么些年,梁玉璋不止一次在梁世桢面前提过,她如今这样娇气全是拜她这个哥哥所赐。
什么心理疾病!就是舒坦日子过多了,放以前饭都吃不饱,朝不保夕,哪里会有人顾得上这些。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多逼几次就好了。
老爷子一贯狠得下心肠,梁诗潼敢怒不敢言。
若不是担心梁世桢,她几乎不来这边,眼下见两人一个赛一个沉默,根本不接话,她难免着急,想了想,柿子挑软的捏,她小碎步跑去问全蓁,“嫂子,你们跟爷爷聊什么啦?”
“没有什么,”全蓁避重就轻,“就讲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以前?”梁诗潼不解,“你们以前就认识啦?”
全蓁淡嗯一声。
老一辈的事情好复杂,解释起来没完没了,全蓁怕麻烦,索性便模棱两可,一以概之。
梁诗潼“哦”了声,兴趣缺缺,这些渊源她不关心,她唯一在乎的是,“哥,你今晚住这吗?”
梁世桢自接管公司以来,回来次数屈指可数,他想必自己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妹妹的陪伴有限,因而每次回老宅,都会有意留下住一晚。
但今天情况特殊,多了另一个人,梁诗潼有点不确定,便想顺道问一问。
“住。”梁世桢没怎么犹豫,说完,他看眼全蓁,语气随意,“时候不早了,诗潼这里空房间不少,我让人再收拾一间?”
天色将晚,夜幕低垂。
留下的确是较为明智的选择。
可不知为何,全蓁此刻突然并不想事事由他主导,顺他的心。
她轻轻摇头,问,“能安排人送我下山吗?”
梁世桢沉默一霎,由此朝她看去今天的第二眼。
黑沉天幕下,她一袭珍珠白缎面裙静默而立,眉眼是淡的,姿态亦是淡的,但不知是方才那一抹小小的反抗,还是此刻骨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倔强,叫人感觉她的这一丝淡,像是经水墨稀释后的色彩,虽存在感不强,却照样能在纸面上留下不轻不重的几缕痕迹。
目光一刹错开,他下意识抽出一支烟,余光瞥见诗潼,他那点烟的姿势生生止住,只放在指尖捻了捻,平声应允,“叫钱叔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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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妹回去的路上,梁诗潼不满发声,“哥你也是成家的人了,以后能不能少抽点烟,我跟你说,抽烟影响那方面,你小心以后——啊啊啊,你掐我干嘛!”
梁世桢冷冷瞥她一眼,口吻颇有点凉,“胆子不小,连你哥都敢编排。”
他下手不轻,梁诗潼只觉自己那半边脸颊都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委屈巴巴撇嘴,“本来就是嘛,还不让说了。”
眼见那青筋分明力量感十足的手掌又要伸过来,她赶忙退后一步,见好便求饶,“好了好了我错了,我不说这个。”但话题却始终围绕着今天这事,“哥,你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啊?”
有些东西骗得过旁人,但瞒不住自小便相依为命的兄妹。
梁世桢看她,“怎么?”
梁诗潼眨眨眼,“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们好像不太熟啊。”
“跟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情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梁世桢随口问。
梁诗潼进门踹了鞋,几步奔上沙发,两腿盘上去,“就比如,你们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拉过手,而且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嫂子脸色好像有点差,看起来好可怜的。”
可怜吗?梁世桢沉思一瞬。
嘴皮子挺利索,应该还好。
他抬手将领带抽出,绕掌心一圈,搁在沙发边缘。
那茶几上摆放着尚未看完的文件,梁世桢扫两眼,忽地将文件夹合上,抬头看向盯着他的诗潼,轻描淡写道,“大概是不高兴了吧。”
梁世桢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讲刮风下雨,梁诗潼万分诧异,“不高兴你就让她这么走了?哄都不哄的?”
就算是学校的男同学无意惹女孩子不开心也总会想尽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梁诗潼实在无法理解她哥的脑回路,小脸微皱,写满不赞同。
梁世桢却不以为意。
梁氏每日面对那么多合作伙伴,龃龉摩擦在所难免,难道他还得费心一个个去哄吗?
答案显而易见。
——不需要。
梁诗潼见状只哀哀叹气,半晌,见这人真坐得住,她终是憋不了,语调幽幽,“嫂子真是倒大霉,才跟你这种直男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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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中环,theiron。
全蓁刚进来,便莫名打了个喷嚏。
沈令伊打趣道,“恐怕有人在背后议论你哦。”
红与不红有时亦是一门玄学,沈令伊在圈中浸淫这段时间,除了接戏量飙升外,对玄学的虔诚近乎也到达新一重高度。
全蓁无意置喙旁人的信仰,便索性笑了笑。
坐下后,她伸手要了杯midnightbutterfly,沈令伊还是老样子,直接点了另一款招牌。
全蓁看她习惯性拿出手机拍这款酒最后一幕,她忍不住问,“都拍过了,为什么还要拍?”
沈令伊白她眼,“亏你还是学哲学的,当然是因为上一次的和这一次的不一样啊,但这种不一样太过细微,所以才需要用镜头记录。”
她语气兴致勃勃,“我准备等以后退圈,就办个这种艺术展,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365天’。”
全蓁抿口酒,哭笑不得,“你才刚进圈就想着退圈?”
沈令伊:“没办法啊,圈子变化太快,我这种花瓶指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
全蓁:“你哪里花瓶?明明演戏很好好不好?”
沈令伊无端有点泄气,“这也不由我说了算,市场决定的。我上次演的女二就是胸大无脑的花瓶,现在找我的全都是这类角色,不接怕以后接不到,接了又担心戏路受窄,好愁。”
沈令伊的所有烦恼总是这样明确且具体,全蓁其实有点羡慕她,她微微倾身,手背在她肩上拍了拍,低声安慰,“没关系,慢慢来,总会有人赏识你。”
沈令伊对上她目光,露出一个笑,“希望吧。”
她的坏心情转瞬即逝,说出口便已觉好过许多,半杯酒下肚,忽地想到什么,沈令伊撩了下头发,凑过来探听八卦,“诶,你跟梁世桢领证之后怎么样?接触有没有变多?”
全蓁犹豫两秒,“……有吧。”
“然后呢?”
全蓁皱眉,“然后?”
“对啊。”沈令伊歪头,“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认识他……就那个李家千金你知道的吧,港城最有名的名媛之一,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主动好几次,梁世桢照旧岿然不动。一来二去被不少人暗地里笑话呢。”
全蓁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笑?我倒觉得她勇气可嘉。”
沈令伊耸耸肩,语焉不详,“害,这群人不就这样。”
“说真的?你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有。”全蓁果断摇头。
若是前段时间,她还会觉得他这人既绅士且很有风度,但经过老爷子那一遭,这一点微薄优点亦在她心内消失殆尽。
全蓁说,“他这种人,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沈令伊好奇道,“哪种人啊?”
她对梁世桢的印象其实都来自于各类擅自揣测的小报以及圈内议论,对于这种级别的钻石王老五,人人皆有窥探欲。
沈令伊目光灼灼,自然也不例外。
全蓁指尖无意扣了下杯沿,仗着此处人多眼杂,嘈杂纷扰,她索性无甚顾虑开口道,“就……高高在上、傲慢、结果导向、利益至上、毫无同理心、讲话也不好听……”
“感觉长得好看是他唯一的优点。”
全蓁全程眼眸低垂,因而她并不曾注意到,当她道出第一个形容词时,那道经过的黑影便没再动过。
这些充满怨念的定义,不用想也知是谁。
梁世桢指尖夹根烟,那猩红更衬得他面色晦暗不定。
身周蝴蝶翩跹,冷香氤氲。
梁世桢琢磨着那话语,片刻,蓦地笑出一声。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