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人为贺徵朝马首是瞻,不会错过他分神眺去的一眼,况且下瞬他便向助理示意,脱身而去。

    航司经理微愣,欲言又止地望向助理秘书。

    昨夜的电话贺徵朝是接了,但一没接受补偿动身换航,二又态度冷淡叫人捉摸不透,面对这尊大佛他是抓心挠肝,思来想去只能上门攒局当面致歉,谁能想到他中途又离开。

    秘书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微笑着解释:“贺总有事先忙,您待会儿要是还有什么事,跟我们几位交代就行。”

    航司经理只好作罢,临走前不由又看眼那方与他身影交错的女孩。

    没人知道她是谁,温知禾也陷入“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迷茫之中,这位上一秒还找不着的人,下一秒就出现在她镜头里,甚至活生生站在面前——

    贺徵朝看向她手中紧握的相机,敛眉睇她,口吻平和:“在拍照?”

    很简单的询问,不带任何情绪,温知禾握着相机的手指略略泛白,应声:“也不是,就太久没用拿出来玩玩。”

    偷拍是无意,但快门是按下了,她总不能不认。温知禾抿唇又说:“刚刚一不小心按到快门了,不过没拍到您,只是虚影,您别介意。”

    “不会。”贺徵朝眉眼微松,透着轻笑,“有些遗憾,我倒是想看看你拍的照片儿。”

    挑不出错的绅士,但未免过分好说话了些。不可否认,因为这句话温知禾是松了口气,她低头展示相机,大大方方地删除刚才的画面。

    对上男人深邃的双眼,温知禾也不吝啬客套话,露出招牌性的笑:“您要是需要拍照,随时找我。”

    “随时?”贺徵朝捕捉到关键词,缓慢地嚼字,似乎是在考量这两字的分量,毕竟昨夜她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被开不到一小时就暴露自己是无业游民,温知禾虽然不觉得丢脸,心里还是滴血的。她收了收笑意,依旧笃定:“随时。”

    贺徵朝并未过多计较她时常挂嘴边的词汇,文质彬彬地问:“如果温小姐随时有空的话,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有个忙,或许温小姐可以帮到我。”

    他说话时是低眉注视她,给足了尊重,温知禾一米七其实也不算矮,但总是需要仰头看他。

    话音甫落,温知禾有些意外,虽然他的话印证了昨夜的猜测,既,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温知禾实在想不到自己能帮到他什么。

    她该谨慎些,但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今早蔡馨的讥讽。

    朋友。

    ——如果她有一个像贺徵朝这样的朋友呢?

    这种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驱使她双唇微张,当即答应:“好啊。”

    -

    酒店餐饮区的窗边阳光充足且不燥热,温知禾坐在对面,将相机搁置到身旁。

    点完餐,温知禾抬头面向眼前的男人,双手垂直放膝,后背也莫名稍稍挺直了些:“贺先生,您可以和我谈谈您需要我帮什么。”

    “不过我得事先说明,我是良好公民,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这话不是玩笑话,她说得很认真。

    “你不用担心,温小姐,这事儿是合法的。”贺徵朝轻笑,“我也是良好公民。”

    “我需要你在我身边做一份工作,长期工作。”他目光深邃,嗓音温和,“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些问题,这涉及一些隐私,或许会有些冒犯,如果你不想回答我,可以告诉我。”

    温知禾点头:“好的,您说。”

    “你有男友,或者正在接触的对象么?”

    贺徵朝说话时,温知禾是分毫不差地与他相视,他有着醇厚微卷的京调,与这张英俊成熟的面庞适配极了,可话说出口,她却有音画不对等的错觉。

    ……不过在工作面试评估上,有这种问题也正常。

    温知禾如实回答:“没有,单身。”

    “目前现阶段有结婚的想法和打算么?”

    这不都一个问题。温知禾摇头:“没有,我觉得我还很年轻,现在结婚还太早了。”

    贺徵朝莞尔,沉吟片刻:“家里人也这么认为?”

    温知禾干脆利落:“没有家人。”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贺徵朝眉梢略略上抬了几分。

    温知禾却笑,声音饱满,让人看不出一丝被冒犯的迹象:“这没什么,如果非要问家人的话,我有两只猫。”

    “所以您是想问我的家庭情况吗?”她想了想,又问。

    贺徵朝没问,恰好侍应生来送餐,这座酒店常接待外宾,法餐是特色,温知禾点的主菜是胡椒牛排,中规中矩不容易踩雷。

    她真的饿了,也不认为和这位先生吃饭有什么可顾及,所以即刻切块塞入嘴中。

    牛肉火候刚好,裹满汤汁的肉质滑嫩细腻,很好地满足了口腔味蕾,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分量太少。

    温知禾吃两口就剩一半,而贺徵朝的餐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牛排在他的餐刀下被优雅地切割,倒是挺赏心悦目。

    温知禾咀嚼的频次都慢慢降低了,虽然会有配菜,但她不想吃完牛排还要以切西兰花来掩盖自己的狼吞虎咽。

    贺徵朝似乎是看出她有意放缓,温和询问:“不合口味?”

    他分明才刚抬头看她,温知禾手一顿:“不会,挺好吃的。”

    话题聊到这基本就死了,温知禾懂得如何不让话掉地,她再度开门见山地问:“贺先生,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工作?”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位先生谈的是字面意思的合法工作,他需要一个合心意的下属,她也需要这种朋友狐假虎威。

    在她对这桌逐渐冷却的佳肴意兴阑珊时,贺徵朝放下玻璃杯,掀起眼皮缓缓道:

    “和我结婚。”

    如果视网膜倒影的是一部电影,温知禾或许还会因为此情此景这种台词心动,但——结婚?她没听错吗?他是在和她说这件事?

    温知眉心跳了跳,这都已经不是音画割裂,而是认知上的颠覆。

    “你不用怀疑自己听错。”相视无言的第三秒,贺徵朝徐徐开口,嗓音有种淡雅的浸润性,“我说的就是和我结婚。”

    这般笃定的陈述句掷地有声,像音箱在她耳畔扩音到极致,震得她心律更紊乱。

    温知禾干笑两声,说出那句不尴不尬的经典台词:“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贺徵朝低眉,回以同样经典的否认:“不是玩笑。”

    阅览影视剧无数,温知禾对戏剧的套路几乎有着八九不离十的预测,可一旦搬到现实、面前,她只觉得……这太荒谬了,太不切实际了,是不是再等等,她还能等来自称亲生父母的富豪找上门?

    冷静,冷静。温知禾在心里对自己说,战术性地拿起水杯一饮,清冽的柠檬涩味刺激味蕾,她只抿了一小口,没舍得放下,依旧握着玻璃杯放在唇前。

    视线越过杯口,细细盱衡男人成熟英俊的面庞,自眉骨到鼻梁,温知禾只看出他的泰然处之、古井无波,似乎为证明并非为玩笑话,他连笑意都一并敛去。

    温知禾不认为,像贺徵朝这样的人会和她开这种玩笑话。

    但她也不会自以为是到贺徵朝能对她……求婚。

    这算是求婚吗?

    她需要打个问号。

    她被震撼到沉默失语,而面前这位先生,这位罪魁祸首,却以漆黑的双眼安然如故地凝着她。

    似乎只要她不开口,不接这茬,他就不会将话题延伸下去。

    温知禾缓慢放下玻璃杯,指头轻轻抠动玻璃杯内陷的纹路,声量放低:“为什么?”

    “像您这样的人,应该不缺结婚对象吧?”温知禾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发问,“我身上难道有您很需要的东西?”

    “还是说。”温知禾小心翼翼地猜测,“我是某个不知名富豪的隐藏款民间遗珠?”

    温知禾能想到的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就只有她是某富豪的民间遗珠,而贺徵朝需要和这颗被指定的珠珠联姻。

    合情合理,皆大欢喜。

    她大胆猜测得认真,贺徵朝却是低低哼笑,给予评价:“你很有想象力,温小姐。”

    温知禾停下抠弄的手指:“……”

    明明是他先说出荒唐话,怎么她还先被批判上了。

    温知禾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她的面颊渐渐攀上尴尬,贺徵朝好整以暇地整理袖口,抬眼看她,不再打哑谜:“我的理由很简单。”

    “你的长相很顺眼,我不反感,你做事利落干净,我用着也顺心。”

    他侃侃说出理由,温知禾本以为会是番言之有理的长篇大论,但并没有,说完“顺心”二字,他就没了下文。

    确实印证了“简单”二字。

    温知禾慢慢呼吸:“就这样?”

    贺徵朝淡然睇她,嗯了声。

    温知禾还是无法理解,接着问:“为什么是我,符合您这样标准的,应该不止。您也不缺合适的结婚对象,对吗?”

    “的确,你说的不错。”贺徵朝认同,不疾不徐地应,“只不过我喜欢简单干净的人,身世简单、过往干净。”

    他目光沉沉如炬,嗓音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你对我而言,在事业上不会有任何推力,但也不存在阻力,在可控范围内,也好把握。我不喜欢麻烦,而你最大的苦恼和欲望,恰好是我容易解决的小事情。”

    “久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事儿,你淋了雨在酒店门口踌躇徘徊,付不起住宿费,我可以替你垫着;你没有合适的换洗衣服,我也可以送你一套;你失去工作,我恰好可以再给你一份,这些投入成本对我而言低廉且微乎其微。”

    “但对你来说,应该称得上是雪中送炭。”

    贺徵朝四平八稳地总结定论。他的措辞不出错,但相比先前,总显得不够温文尔雅。

    温知禾读得出其中的轻蔑,这不只因为他的话,还因为他话里话外的理所应当和肯定,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贺徵朝观测她逐渐变化的微表情,扯唇很轻地笑,眼底依旧漆黑:我以为你会更喜欢童话梦幻的理由。”

    他双膝交叠,腕骨随意地搭放在扶手上,眉梢轻挑,淡声问:“我这么掰开揉碎了摆到明面儿上和你说,是不是更清楚?”

    餐厅中央设有一架钢琴,聘请的琴师进行现场演奏,曲目舒缓而优雅,贺徵朝话音刚落的那刻,恰好与清脆的尾音共振,像珠玉落地。

    曲尽敛声,空气陷入短暂的沉寂。

    温知禾能听见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感到不快,理清思路,也知道自己窝憋的缘由。

    温知禾微攥手心,直接了当:“……所以我是你考虑的目标里,最廉价最低成本最容易满足的一位?”

    贺徵朝轻声嗯了下,并不因为如此直白的话语恼怒,反而温和地赞许:“你总结得不错,是这样。”

    “一年,我需要的婚约期限是一年。”他又抛出看似具有诱惑力的条件,“在这一年里,我会按月支付你薪水,高于你目前为止赚到的所有钱。”

    “一年之后,你可以恢复自由。”

    顶灯倾泻在他头顶肩上,透过光圈,温知禾看到具像化的獠牙。

    如此不被遮掩,如此高高在上,就差把“你会心甘情愿跳进坑里感恩戴德”的话写在脸上。

    她傻了才会答应。

    温知禾字字清晰地回绝——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