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得可厉害?”景元帝把玩着用红丝绳系着的草,眉头微蹙。

    “回陛下,虞将军形销骨立,面容憔悴,身子着实欠佳。”黄宗尚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答道。

    以他的品级,只在琼林宴时能远远见到皇帝一眼。因着他给虞昉送信,被景元帝亲自召到了御书房。

    人人嫌弃的苦差,却被他办得漂漂亮亮,说不定还能得到陛下赏识,一飞冲天。

    “怎地就这般了?”景元帝轻叹了声,声音幽幽,似乎琴筝的余韵绕梁。

    黄宗尚听说过景元帝的俊美,可惜他以前未能窥见过天颜。待靠近了,黄宗尚蓦地觉着自己才疏学浅,世间的所有词语,皆难以形容出他的仙人之姿。

    御书房暖香宜人,瓷白净瓶中斜插着寒梅,景元帝身着红狐领宽袍,露出一段雪白中衣,与寒梅一样雅致。

    此刻他蹙眉,黄宗尚心都跟着揪了下,忙道:“回陛下,虞将军操劳过度,雍州府战后贫穷,须得虞将军操心之事太多,难以好生修养,方身子不适。如今大楚与西梁已和议,虞将军歇上一段时日也就恢复了,陛下莫要担忧。”

    景元帝眼帘低垂,沉默着未曾做声。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抚摸过干枯的草。手微顿,情不自禁再拿起信来看。

    “此刻正值雍州府深夜,窗外有风,与京城不同之处,方八月,风已寒凉,我便总思及京城,思及陛下,风亦变得温柔。”

    “幼时在京城与陛下共度的日子,在雍州常入梦,醒来时惆怅涕泪。”

    “思念如蜜糖,甜得哀伤。”

    黄宗尚深埋着头,双脚不由自主上前,悄然道:“陛下,虞将军还有件事托臣亲口转达。”

    景元帝眼神微荡,期待地道:“你且道来。”

    黄宗尚将虞昉所言赵秉持张善达求娶之事,一字不漏回禀了,头埋得更低,下意识不敢去看景元帝的反应。

    轰地一声,怒火从景元帝心底升腾,怒道:“找死!朕诛杀他九族!”

    黄宗尚吓得后背发寒,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生怕被景元帝迁怒。

    半晌后,景元帝总算平缓了心绪,仔细收好信,道:“你再去雍州走一遭。”

    黄宗尚吃了一惊,暗自叫苦不迭。

    京城雍州来回奔波,小半年就过去了。如今京城已在张罗过冬至。再去雍州府办差,他得在人生地不熟的路途中过冬至,过新年!

    景元帝未听到黄宗尚应诺,嫌弃眼皮瞧去,眼里闪过厌恶。

    黄宗尚察觉到景元帝的不喜,赶紧应道:“臣遵旨。”

    景元帝随意挥了下手,黄宗尚赶紧施礼告退。景元帝交待了内侍史谅几句,“且去准备些赏赐。”

    史谅应声退下,景元帝又忍不住拿起了那束草仔细翻看。渐渐,他双眼一亮,笑意渐渐聚集。

    “一草一木,皆为思念。”景元帝轻喃。

    他是姚太后唯一的骨肉,幼时一起的玩伴只余虞昉。那时她不过稚童,孤身来到宫中,看似懂事乖巧,却被他碰到过她偷偷在角落抹泪。

    她惊慌失措望来,那双泪蒙蒙的双眸,景元帝迄今不能忘。

    她回到雍州府时,景元帝也难过得大哭了一场,前去恳求姚太后留下她。

    谁曾想,向来疼爱他的姚太后盛怒,不仅没答应,还责罚他抄写整一册《春秋》。

    所幸他立她为后,能与其再续前缘。

    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岂能不知晓虞昉曾在宫中,与他青梅竹马,竟敢对她心生不该有的心思。

    天子也不能轻易杀官,留着他们一条命,随便找个借口贬谪,罢官便是了。

    景元帝忍不住再次取信展读,内侍悄然上前,低声回禀道:“陛下,淑妃娘娘差怜儿前来称,淑妃娘娘得了一幅钱大家的书画,请陛下前去一道欣赏。”

    景元帝甚好钱大家的字画,闻言唔了声,道:“朕晚间便去。”

    内侍退下前去传话了,守在门外的怜儿听罢,再塞了个荷包给他,笑盈盈道谢回去了。

    荷包鼓鼓,内侍一捏便知里面装着银锞子。严淑妃大方,每次打赏至少都是二两银起,内侍宫女都喜欢接到她宫中的差使。

    晚间前去,便是要留宿。怜儿喜主子之喜,连着塞了两个荷包给他,内侍眉开眼笑,若严淑妃有身孕,只怕在御前当差的内侍宫女都得发一笔不小的财。

    怜儿回到延福宫,严淑妃严琼儿正斜倚在软塌上,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娘娘。”怜儿见完礼,忙上前蹲下,将严琼儿身上滑落的锦被拉到腰间,顺道回道:“陛下晚间来与娘娘赏字画。奴婢等下先去备好吃食酒水,娘娘,天气冷,吃香雪海可好?”

    “香雪海甜滋滋,跟蜜水一般,有甚好吃!”

    严琼儿生得娇俏可人,柳眉一扬,显出几分飞扬不屑:“准备玉梨春!”

    香雪海在冬日时吃最好不过,加一撮细碎姜丝,蜜饯或饴糖,用银壶煮得微滚,吃上一盏,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玉梨春乃是烈酒,景元帝酒量寻常,估计吃上两盏便会上头。

    怜儿犹豫了下,正想劝,严琼儿已经看了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冷如寒冰:“怎地,祖父将你派到我身边伺候,你就能做我的主了?”

    “奴婢不敢。”怜儿忙跪下来赔罪,硬着头皮道:“相爷吩咐过奴婢,要伺候好主子,奴婢万万不敢不从。”

    怜儿是家生子,父母兄妹都在相府当差,严琼儿进宫时,严相选中她随侍。

    这份差使看似富贵,属实不好当。严琼儿娇纵,主意大,想着父母兄妹,她却不能不劝。

    “陛下吃醉酒,便歇着了。”怜儿道。

    事关同房,怜儿到底未曾成亲,语滞起来,含糊道:“辛昭仪肚皮已经显怀,娘娘当放在心上才是。”

    严琼儿抠着指尖上的蔻丹,讥讽地道:“哎呀,真是对不住祖父,让辛昭仪生在了前头。只可惜,她再生,也生不出皇长子,也生不出嫡子。”

    景元帝虽未立后,后宫却不缺嫔妃,膝下已有两儿三女。

    严琼儿笑起来,道:“你去跟祖父说,居长居嫡,至少得占一样。他若无能为力,便别再管束着我!”

    怜儿只感到苦不堪言,后悔不迭多嘴。

    严琼儿心气高,身为严相的孙女,早就打着做皇后的心思,谁曾想到只是封了淑妃。

    如景元帝般顶顶尊贵风流,严琼儿当然见之欢喜。只她不但想得他的人,他的心,还要得他的权势尊荣!

    *

    雍州府下了好几场雪,太阳照得人睁不开双眼,风一起,冷得脸皮都被刮走一层。

    “嘘,羊来了。”有人打了个手势,指着西北方向,兴奋得直搓手,低声对同伴道:“嘿嘿,一大群。果真,榷场废弃没了人,杂草丛生,肯定有野羊来吃草!”

    枯草在积雪中露出一截,一群野羊逐草而来,头羊警惕地四望,飞快将草卷进了嘴里。

    弓箭悄然搭在弦上,凄厉呼啸而去,羊群先是一惊,很快便四散逃窜,数只中箭倒地。

    老钱迫不及待冲了出去,连滚带爬扑向了野羊,几个汉子紧随其后,将羊身上的箭拔出来,擦拭干净放回箭囊中,将野羊拖到了背风扎营之处。

    “将军,我的手艺好得很,嘿嘿,烤羊肉天下无双!”

    老钱一手的血,也不怕冷,撸起衣袖准备大展拳脚,“将军,黄羊呐!是黄羊!”

    黄羊比其他羊要贵,老钱将其吹上了天,听他一路念叨,仿佛只要吃上一口,便能升仙。

    虞昉道:“收拾麻烦,烤熟要许久,切小些再烤。只烤两只,其他的留着。记得了,不要用上战场杀过敌的刀。”

    老钱忙道:“将军喜洁,陈铁掌带着干净的刀呢,将军放心。”

    虞昉颔首,将皮帽裹紧,蹲在火堆边烤着火,朝山坡下看去。

    四野荒凉,周围人烟罕至,因着地形天气复杂,周围人烟罕至,曾是大楚与西梁边关的四不管之地,榷场开了之后方热闹了几分。

    几间低矮破旧的屋子,孤零零立在一处宽敞的空地处,土院墙早已坍塌了大半。

    打仗之前几个月,双方局势紧张,榷场便已搁置,到如今空了差不多两年。

    和议之后,榷场会再开,岁赐也会在此交割。西梁与虞昉一样,兴许是穷疯了,第一笔岁赐,连着年节的赏赐,要求大楚在年前支付。

    虞昉领着经验丰富的斥候,在周围走了几天,将地形道路探了个大半。

    火堆哔啵燃烧,铃兰不时往里面添捡来的干柴,老钱拿着几大串羊肉过来,美滋滋道:“将军,很快就烤熟了。”

    虞昉见老钱恨不得生啃了羊肉的谗样,道:“熟了再吃,别惦记着其他几只,拿回去卖掉。等我们发了大财,我允你吃半只羊!”

    老钱道放心,“更穷的日子都过过,现今不算穷,属下能管住自己的嘴。嘿嘿,马上要发财了!”

    铃兰咬着干草,双眼紧盯着羊肉,一脸向往。

    老钱瞥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道:“将军,你送的那几根草,究竟有何深意?”

    虞昉回答就是草,也不管他们能否理解,加重语气一本正经道:“我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