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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商羽说到做到, 过完年开春,便让人买了一堆医学书回来,中医西医都有, 又请了两个大夫来给给子春上课。

    一个是老中医,一个是留过洋的西医大夫。

    子春学得十分来劲儿, 从第一日便开始幻想, 等自己学成出师, 便在商羽开的医馆坐堂出诊,一面悬壶济世一面替商羽赚钱报答他。

    商羽是少爷, 只懂花钱不懂赚钱, 万一金家哪日没钱了, 有个医馆,他与商羽都不怕讨不上生活。

    不过这话, 他自然是不能与商羽说的。

    这天是两人每月的出门时,中午出的门,暮色四合时回的家。

    年前金灵毓回来后,似乎是身体不大好, 再没出过院门, 眼下见到商羽回家,立马从沙发站起来,笑呵呵道:“商羽回来了?”

    客厅里除了他, 还有一个客人。商羽惯来是不爱见人的, 轻飘飘看了眼父亲, 便转身继续往里走, 准备上楼。

    不料, 那沙发上原本背对着门口的客人,站起来笑着开口:“哟, 商羽,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没见,舅舅都差点认不出了。”

    商羽听到这声音,瞳孔猛地一缩,顿下脚步,转头朝人看过去。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看着很单薄,脸色泛着股不健康的青白,约莫是大烟抽多了。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五官生得很标志。

    想来,年轻时应该是英俊男子。

    商羽望着人,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变成了一张惨白冰冷的脸。

    那两人似乎还浑然不觉,金灵毓笑着继续道:“商羽,这是瑞舅舅,你小时候他在家里住过的,还记不记得?”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片刻后,忽然又拉起身旁的子春,疾步朝楼梯走去。

    金灵毓唉声叹气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哎,这孩子性子就这样,不爱跟生人说话。”

    “是啊,这么多年没见,我这个表舅可不就是生人么?”

    *

    一路被商羽拉回房的子春,自然也看出对方的不对劲,而且是因为刚刚那位舅舅。

    进了门后,他小声问:“少爷,你怎么了?不喜欢那个舅舅吗?”

    商羽并不回答,只在沙发坐下,道:“小春,去给我倒杯水。”

    “好嘞。”

    子春端来倒好的热水,递到他手中。

    不想商羽捧着水杯,却分明再发抖。子春再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下颌紧绷,眼中冷光如冰。

    他神色一向都是冷清的,但眼下这表情,子春却是头回看见,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愤怒和怨憎,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

    “少爷,你到底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开口。

    话音刚落,便听哗啦一声脆响。

    商羽竟然捏破了手中的陶瓷水杯,碎裂的瓷片割破他手指,鲜血顿时从指缝中涌出来。

    子春吓得心脏差点漏半拍,看着商羽还紧紧捏着几块碎瓷片,忙不迭道:“少爷,你快松手,我去拿药。”

    然而商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等子春拿来药箱,依旧是保持着握拳姿势。

    子春心急如焚,唤了他几遍,见他毫无反应,只能上手去掰他的手,直到他自己被碎片刺得轻呼一声,商羽才终于回神,将握着碎瓷片的手松开。

    几块瓷片哗啦啦落地。

    子春重重舒了口气:“少爷,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他如今学的正是入门知识,比如如何处理伤口,如今算是派上用场。

    仔细给他清理掉碎片,小心翼翼包扎好,又收拾好碎片,才坐回他身旁,忧心忡忡问道:“少爷,你到底怎么了?”

    商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子春愣了下,赶紧跟上。

    商羽下楼去了客厅。

    原本客厅的两人,只剩下金灵毓一个。

    “咦?商羽,你还没睡啊。”金灵毓听到动静,转头朝两人看过来,先是笑着随口一问,目光很快落在儿子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他眉头一蹙,担心地问道,“你手怎么了?”

    商羽不答反问:“于青瑞呢?”

    “你问瑞舅舅啊?他回去了。”金灵毓回道,又笑着感慨,“自打咱们大清灭了,都是人走茶凉,亲戚也都散得差不多。你表舅是咱们为数不多的亲人,这些年他一直在上海打拼,也不容易,如今总算回来跟咱们团聚了。”

    商羽问:“他会住进家里吗?”

    金灵毓微微一愣,继而又笑道:“他自己有家的,哪能住咱们家?”

    商羽又问:“他结婚生子了?”

    难得儿子与自己说这么多话,金灵毓自然有问必答:“原先在上海成过家,上海摩登都会,女子都是新女性,你那舅母与他过不来,便同他离婚了,两人也没孩子。”说着又叹息一声,“说起来,你瑞舅舅也是个可怜人。”

    商羽没等他说完,又已经转身上楼。

    金灵毓忙问道:“你手怎么了?还没跟爸爸说呢?”

    商羽充耳不闻,跟在他身后的子春,忙回头应道:“杯子碎了,划破了少爷的手。”

    金灵毓道:“那小春你好好照顾少爷,别让他手碰了水。”

    “晓得的。”

    回到楼上,两人简单洗漱上床。商羽伤了一只手,但并不妨碍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将子春抱住。

    子春以为他又要自己伺候,正要将手往下挪,被对方轻声阻止:“别动,我就抱抱你。”

    “哦。”

    子春将手伸上来,抱住他的腰道:“少爷,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说。”

    商羽道:“我没事。”

    子春才不信他,但也明白他不愿说的,自己追问也没用。

    他不是傻子,知道商羽不高兴的根源,定是来自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表舅。

    接下来几日,商羽情绪一直不高,时不时就乱发脾气,子春亲他摸他都不再管用,只会被他毫不留情推开。

    子春看着他这模样,不禁心急如焚……

    可偏偏什么都问不出来。

    *

    天津卫的雨水少,也就是如今这春夏之际,偶尔能下上几场。

    这天傍晚,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原本在花园里踢球的商羽和子春,赶紧往屋走去。刚回到屋子,便听一声惊雷响起,豆大的雨点也从窗外飘进来。

    这些年商羽癔症没再犯过,雷雨天在金公馆也就不是什么如临大敌的日子,子春自然也不在意,他一边关窗一边头也不回随口道:“少爷,要下暴雨,当心会停电,我们赶紧洗了睡吧。”

    没人回答,他也没在意,将两扇窗仔细关好,才转身回头朝沙发上的人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得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

    只见沙发上商羽脸色惨白,浑身筛糠般颤抖,一双凤眸红得能渗出血一般,下一刻便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仿佛是痛不欲生般用头狠狠撞向身前的木茶几。

    砰砰两声巨响,差点被把子春胸腔震破。

    他几乎是飞扑上前,将商羽抱住拖起,压在沙发上,阻止他继续自残。

    他马上就十七岁,虽然不及商羽高,却也是很有一把力气的少年,只是面对发狂的商羽,他这把力气,还是远远不够用。

    他像多年前一样,紧紧抱住对方的头低声安抚:“少爷,没事没事。”

    只是原本相当有用的方法,今晚却收效甚微,商羽只稍稍平静片刻,忽然又大吼一声,将他整个人从身上掀下去。

    也不知对方一个少年人,哪来这么大力气,掀开子春这么个大小伙儿,简直跟丢根稻草一样简单。

    子春的身子先是狠狠砸在茶几上,又滚落在地。额角不慎撞在桌角,当即疼得他两眼冒金星。

    商羽将人掀开后,跌跌撞撞起身,手中拿到什么砸什么,又走到墙边狠狠撞着头。

    子春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回过神来,立马去门边拉铃。

    商羽这西楼只有两人,平时不让其他人进来伺候,便装了铃,有事拉铃即可唤人。

    子春拉了铃,又立马跑到撞墙的商羽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抱住,被甩开后就继续抱,至少能暂时阻止他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不出片刻,一个听差跑上来,见屋内一片狼藉,大惊失色道:“少爷小春,这是怎么了?”

    子春喘着粗气回:“少爷癔症犯了,快去多叫几个人。”

    听差忙惊慌失措跑到走廊高声唤道:“来人啊!少爷癔症犯了!”

    不过几分钟,商羽这间房便涌入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听差,荣伯和在家的金灵毓自然也闻讯赶来。

    商羽这病来势汹汹,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凶险。又兼之从前犯病那些年,他只是个孩子,力气再大,两个大人也足够将他摁住。

    如今他已经是个比金公馆所有人都高的少年,力气与从前早不可同日而语。三四个听差加上子春荣伯,着实是打了一场硬仗才将人制伏,成功捆在床上。

    只是这回,子春再如何安抚,也没能让他平静下来,还差点被他咬了几口。最终想了想,找来一片安定片勉强喂进去。

    商羽终于缓缓睡了过去。

    子春累得精疲力尽,额角还鼓起一个大包。

    当然,比起浑身是伤的商羽,他这点伤倒是不算什么。

    等金灵毓带着听差散去,已是满头白发的荣伯,气喘吁吁坐在沙发,唉声叹气道:“这多少年没犯过病,怎么忽然就犯上了,还这么凶?”

    子春勉强缓过气,想了想问道:“荣伯,少爷和表舅有什么嫌隙吗?我看自打上回那个表舅来了家里,少爷就一直不对劲。”

    荣伯蹙眉思忖片刻,摇摇头:“当年青瑞住家里,与少爷处得挺好的。太太出意外过世时,青瑞还在家里呢。”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不过你这样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太过世就是雷雨天,少爷也是那时起落下的这病,我寻思着就是娘没了受的打击。他莫非是看到青瑞,想起了太太过世,所以又犯病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说完这话, 荣伯又说道:“不管什么情况,你别在少爷跟前提太太的事。”

    子春点点头:“我晓得的。”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商羽与他说过太太的事, 他也就从未问起,毕竟人早已不在, 总归都是桩伤心事。

    翌日, 天气转晴, 商羽睡到中午才悠悠醒来。

    他身上的上,子春已经替他处理过, 只是脑袋上依旧顶了个大肿包, 倒是与子春额角那包相互辉映。

    “少爷, 醒了,饿了吧, 我刚刚让厨房送了粥上来,还热着呢,你赶紧起来吃点。”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又默默竖起身下床, 趿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

    毕竟昨晚闹了这一出, 子春摸不清他现在想些什么,颇有些小心翼翼,等他出来后, 便将砂锅里的粥, 用小碗盛好。

    商羽依旧是一言不发, 只走在沙发坐下, 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喝着粥。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 子春总觉得发了这场病的商羽,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并不是因为脸上的伤,而是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同了。

    仿佛更像个大人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少爷……”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商羽冷不丁打断他:“你说你哥哥能送你去北京城医馆当学徒?”

    “啊?”子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商羽道:“你跟你哥哥去北京城吧。”

    子春愣了下,怔忡道:“少爷,你……什么意思?”

    商羽将碗中最后一口粥扒光,淡声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学医也不能闭门造车,你真想当大夫还得去医馆,看着大夫怎么给人瞧病才行。”

    子春原本都已经打定主意,往后一直跟着他,以后医馆在旁边,两人也依旧可以形影不离。

    商羽应该也是这样想的,现下忽然让他去北京城,他一时脑子都懵了。

    他迟疑了下问:“少爷,你是要赶我走么?”

    商羽抬头看向他,默了片刻,摇摇头:“你不是想学医么?那就好好去学。”

    “可是……”

    “没有可是。”商羽再次打断他,“你今天就回家。”

    “少爷!”子春急了,瓮声瓮气道,“你这是在赶我走?”

    商羽忽然拔高声音:“没错,我就是赶你走!”

    子春微微一怔,支支吾吾道:“少……爷,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有什么不能同我说吗?”

    商羽哂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以为你是谁?”

    子春愣住,眼睛蓦地涌上委屈的红色。

    是啊,他是谁?

    他不就是个下人。

    商羽默默看了看他,蓦地起身,走进卧室,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木匣子:“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亏待你,外面乱得很,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傍身。”

    说着也不等子春在说什么,自顾走到门边拉了铃,柳儿很快上楼笑盈盈问道:“ 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商羽道:“小春今天辞工,你去帮他收拾东西。”

    柳儿大惊失色:“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怎么忽然就辞工了?”

    说罢看向沙发抱着个木匣子双眼通红一脸委屈的子春,不等她再开口,商羽又厉声道:“让你收拾就收拾。”

    柳儿是素来很怕这位混世魔王的,轻咳一声:“小春,那你来跟我收拾。”

    子春抱着手中木盒子,委屈地看向商羽,对方却是瞧也不瞧他,只面无表情道:“还不快去!”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放下盒子,跟着柳儿去收拾了。

    他与商羽一起住了快四年,吃穿用度全是照着对方来,商羽量身定做新衣裳,也也会顺带给他做一身,平日里上课用的笔墨纸,商羽有的,他也有一份。

    几年下来,倒是积攒了不少东西,都与商羽的摆在一起。

    收拾下来,竟是装了两大蛇皮袋。

    中途柳儿借口出去,给荣伯保了信。闻讯而来的荣伯,见着子春收拾好的两大包行李,连连啧道:“少爷,你这又是作何?小春做错事了,罚他就行,也不至于要赶他走啊!他要走了,谁再陪你?”

    荣伯见这情形是当真急了,这些年两个孩子也不是没闹过矛盾,毕竟金家这混世魔王的脾气,那是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

    但再不高兴,也从未要赶小春走。

    他离得开小春吗?

    真要把人赶走了,回头只怕天天作妖。

    然而商羽却显然不是简单闹脾气,甚至都没有闹脾气,神色语气都再正常不过,连说出的话都很平静:“我已经十八岁,不需要人陪。小春也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窝在金家当下人,有什么出息?”

    在金家当了一辈子下人的荣伯,只觉胸口被扎了一刀。

    可问题是小春在金家,哪里像个下人?

    他见商羽神色冷漠,是个不容置喙的表情,又看向一旁双眼通红的子春,最终叹了口气,拉过人小声道:“小春,那你先回家待几天,等少爷消气了,我再让人接你回来。”

    子春抿嘴向坐在沙发的商羽,对方依旧是看也不看他。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拖着两包行李,慢悠悠挪到门口,只是还未出门,又听商羽道:“盒子别忘了。”

    “哦。”子春又转身,将茶几上的木匣子拿起,塞进行李包里。

    *

    回到南门外的家里,到了夜深人静时,子春才想起将商羽给他的木匣子拿出来打开。

    这一看,简直是吓了一跳。

    里面竟是十条小黄鱼并两卷英镑。

    他虽然与外界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冷静下来之后,便想着等回了金公馆再退还给商羽。

    他其实也跟荣伯想的一样,以为商羽就是这阵子心情不好,在跟自己闹脾气。

    只是这回脾气比往常更大了些,但只要是脾气总会过去,以前睡一觉就没事,这回过了两三天,大致也会消去,到时候金公馆肯定会派人来接自己。

    然而一个礼拜过去了,始终杳无音信,他甚至还忍不住去给金公馆打了个电话,找了荣伯问情况,对方只是唉声叹气说,少爷还未松口。

    至于舅舅这边,对他被辞掉,倒是乐见其成。

    这些年,一家人靠着他每个月几块大洋,渡过了好几次难关,如今子冬终于找了门好差事,有了个好前程,两口子也进了南城的纺纱厂当工人,不仅衣食无忧,年初还盖了一栋新砖瓦房,自然就不想让子春继续在金家当下人。

    而在北京城的子冬,收到爹的信,当即坐火车回来,要带子春去京城。

    子春原本是很犹豫的,但眼见少爷铁了心,自己又这么大个人,不好一直在家让舅舅舅妈养着,最终一咬牙答应跟子冬去北京城。

    临行前日,他还专程抱着木匣子回了趟金公馆,准备将东西退给商羽,然而对方并不见他,佣人也不敢帮他转交,最终只能又抱着木匣子回去,在院子里挖了个洞埋起来藏好。

    *

    清晨的金公馆花园,金灵毓正在逗他新买的画眉鸟,旁边站着个男人与他低声说话。

    商羽走到楼下时,那男人闻声抬头,笑盈盈招招手:“商羽,快让舅舅瞧瞧,上回来也没看清楚。”

    商羽轻飘飘看了眼,面无表情朝凉亭走去。

    于青瑞叹了口气:“还真是认生啊。”

    他话音刚落,金灵毓忽然连连咳嗽了几声。于青瑞忙不迭给他拍背顺气:“毓哥,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

    金灵毓摆摆手,叹道:“去山里下矿落下的病根子,老毛病了,去年天寒,一直咳到现在,难受得厉害时,抽口大烟就好。”

    于青瑞道:“毓哥,我去给你弄点吗啡,难受时打一针,比大烟管用。”

    “是吗?”

    “是啊,洋人这玩意儿挺好的,上海滩很多富贾名流都打。”

    “行,那你给我弄点。”

    “放心,包在我身上。毓哥,如今我也回来了,咱们身边也都没个人,以后我伺候你,你身子这样如今这样,也别再去下矿了,那些宝矿生意交给我办就好。”

    金灵毓拿了根狗尾巴草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轻笑了笑:“你能有这份心思,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北京城, 德兴医馆。

    医馆的的坐堂大夫姓赵,人称赵大夫,是个方圆十里颇有名望的老中医, 也是医馆老板,子春如今的师父。

    “小春, 药抓好了吗?”

    “好了。”药柜前的子春将两包包中药熟练打包好, 递给等在柜台外的老妪, “大娘,您的药。”

    老妪笑盈盈拎起药包:“谢谢小伙子。”

    “大娘, 不客气。”

    赵大夫默默看着这一幕, 嘴角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意。他今年六十有八, 从医快五十年,大清还未亡时, 在紫禁城做过御医,后来大清亡了,便自己开了这间医馆。

    赵大夫今日穿一身深灰色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 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 留着小山羊胡子,那胡子已如冬日寒霜,是个实打实的老大夫了。

    目送走客人之后, 他捻着须笑盈盈走到子春跟前, 问道:“小春, 药认得如何了?”

    子春笑回道:”差不多了。”

    赵大夫道:“那我来考考你。”

    子春用力点头:“好的, 师父。”

    赵大夫随意拿出一把药材混在一起, 放台面上一放:“你把这些药一样一样分出来,说出各自有什么作用。”

    子春低头微微蹙起眉头, 露出个仔细认真的模样。

    “黄芩,苦寒,归肺胆胃大肠经,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止血安胎。”

    “龙胆草,苦寒,归肾膀胱大肠经,清热燥湿,泻火解毒,退虚热。”

    “辛夷,辛温,归肺胃经,散风寒,通鼻窍。”*

    ……

    他一样一样将药材分出来,旁边的找大夫,捻着胡须满意地点头。

    “师父,我分完了,有错的吗?”

    赵大夫笑着摇摇头:“全都正确。”顿了顿,又道,“你才来半个月,能记下这么多药材,实属难得。师父这个年纪,也干不了几年,我那几个儿孙都是不成器的,你好好干,往后我这德兴医馆你来坐堂。”

    子春并没想过要在北京当大夫,只是师父这样器重自己,总不能拂人好意,于是笑着点点头:“谢谢师父。”

    北京城固然比不上天津卫繁华摩登,德兴医馆也远不如金公馆养尊处优,但他是在南门外过过苦日子的孩子,并不会因为在金公馆待久了,去别处就不习惯。

    商羽说得对,学医不能闭门造车,光是辨认每一味药,也得看实物,而不是光从书上学。更无须说,每日对着不同病人望闻问切,查看病因。

    师父对他是极好的,丝毫不吝于教他。

    他自己或许不知,自己天生有种招人喜欢的本事,去到哪里似乎都能很快如鱼得水。

    赵大夫年岁渐老,医馆里的学徒来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让他满意的,直到子春过来,孩子虚心好学又聪明,据说是从小在富人家做书童,跟着少爷读过不少书,学起东西来便十分得心应手。

    短短半个月,远超从前学了一年半载的学徒。

    两人正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提着个布袋子走进来,银铃似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爷爷小春,给你们送饭来了。”

    少女正是赵大夫的孙女玉霞。

    她穿着紫边阔袖的藕荷色斜襟褂子,两条黑色粗辫子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前,一张满月似的小圆脸,正笑着跟花儿一样。

    子春忙道:“谢谢玉霞姐姐。”

    玉霞笑眯眯道:“今儿做了红烧肉,给爷爷两块就行,其他你全吃光。年轻人长身体,老人家要清淡。”

    赵大夫瞪了眼孙女:“我看你就是偏心小春吧。”

    少女爽朗大笑:“我这是把小春当弟弟呢。”

    子春抿嘴傻笑,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又想到商羽。

    自己来北京后,已经给对方去过两封信,但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他是真没将自己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自己也便不要去想他了。

    实在忍不住想,就晚上偶尔偷偷想一想便好。

    *

    “少爷,小春都走月余了,你真一点不想要人回来?”

    亭子里中,商羽正拿着本书翻阅着,荣伯亲自给拎来一壶热茶给他倒上,看了眼自家少爷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

    商羽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淡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长大了,各奔东西不是很正常么?”

    荣伯唉声叹气道:“也不知小春在北京城过得怎么样?这些年北京城那是真乱,皇帝被从紫禁城赶出来了,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三天两头就游行,前些日子还有学生被乱枪打死。小春从小待在金公馆,哪里没去过,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

    商羽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又不以为然地嗤了声:“人家有哥哥照顾呢,而且他有本事的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惯会讨好人,哪能被人欺负。”

    “这倒也是,”荣伯反应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小春这孩子孩子心思单纯,就算不被人欺负,也可能被人哄骗了去。”

    这回商羽的手指彻底顿住,眉头也不由得蹙起,片刻后,才有些不耐烦开口:“你说这些作何?被骗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说罢,话锋一转,“金灵毓最近是不是经常和于青瑞在一起?”

    荣伯愣了下,想了想点头:“听安勇说,好像青瑞带老爷去结识了几个想和金家做生意的洋人,老爷生意那些事我也不懂,好像是说我们满人入关前,在黑山白水之间发掘了几个宝矿,后来失传了,那些洋人想让老爷帮忙找到,卖给他们。”

    商羽嗤了声:“这种胡编乱造的传说,也有人信!”

    “谁知道呢?估计是看老爷这些年挖掘了不少宝矿吧,相信他这方面的本事。”

    商羽想了想,阖上书本:“回屋了。”

    “茶不喝了?”

    商羽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自己喝吧。”

    “这孩子。”

    商羽并未回自己的西楼,而是去了东楼。

    在路过那扇已经关闭十几年的门时,脚下微微一顿,又继续朝金灵毓的房间走去。

    房门半开着,他直接推门而入。

    金灵毓正躺在沙发,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茶几上放着一根针管,两个开封的小药瓶。

    他面上是不健康的青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骨梭棱,像个假人一般,以至于商羽站在玄关,遥遥望着他,忽然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商羽,你来了?”金灵毓听到动静,慢悠悠睁开眼睛,他单手撑着沙发,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坐起来,“好久没来爸爸房里了,来爸爸旁边,我们爷俩儿说会儿话。”

    商羽默默望着他,一阵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袭来,他连连后退两步,几乎是逃也般离开。

    金灵毓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但也习以为常,又打了哈欠,歪倒在沙发继续睡去。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下楼的商羽,正好撞上荣伯,对方见他脸色苍白,跟撞了鬼一般,不禁奇怪问道。

    商羽理也没理他,继续往西楼跑,跑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荣伯眨眨眼睛:“少爷,有事呢?”

    商羽冷不丁道:“我要去趟北京城。”

    “啊?”荣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去看小春?”

    商羽不置可否。

    荣伯又说:“行行行,我让听差去买票,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

    “那就叫两个听差跟着。”

    “也不用,我自己去。”

    “什么?!”这回荣伯当真是大惊失色。

    商羽不再回应他,说完已经经转身往自己楼上走。

    荣伯赶紧跟上,噼里啪啦道:“少爷,你别跟我开玩笑啊,你长这么大,别说一个人出远门,就是一个人出门都没有过,你知道火车上多乱吗?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爷,在那些坏人眼里,跟待宰的肥羊有什么区别?”

    商羽充耳不闻,直接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荣伯见他是动了真格,赶紧拉住他的手道:“少爷,我的祖宗,算老夫我求求你了,这事儿可不能犯浑。”

    商羽将他推开:“放心吧,我有分寸,再说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荣伯没好气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充什么大男人。”

    商羽蓦地转头,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看向他。

    荣伯昂头望着比自己高了快一头的少年,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被堵在喉咙。

    商羽淡声道:“我不会带多少钱在身上,不怕别人惦记。”

    荣伯急得抹了抹额头的汗:“少爷,这事儿真开不得玩笑。”

    商羽默了片刻,又才道:“荣伯,金灵毓这座金公馆,大厦将倾,我总要自己走出去的。”

    荣伯没听懂他的话,却也知道这混世魔王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得了,又想起老爷在家,赶紧踅身往外跑,一路马不停蹄跑到金灵毓房间,推开门气喘吁吁报告:“老爷,不好了,少爷要一个人去北京城。”

    金灵毓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少爷要一个人去北京城。”

    “北……京城好啊,以前我们王府花园里那个秋千还记得吗?可惜商羽从来没坐过。还有紫禁城,小时候我经常去玩儿,如今连皇帝都进不去了。哈哈哈哈……”

    荣伯一看自家老爷满口胡话的糊涂样,眼见是指望不上,愁眉苦脸叹了口气,只能赶紧让听差悄悄跟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入了初夏, 日头变长,到了酉时,依旧日高天蓝。

    送走两位抓药的客人, 子春回到柜台内,开始复习今日所学。玉霞从门口进来, 拿着算盘在他身旁盘点今日的账, 噼里啪啦打了两下, 想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小声道:“小春, 外边有个公子, 看着好生奇怪, 我出去两回,一直在, 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子春笑着随口道:“别怕,有我在呢,若是有人想来医馆干坏事,我就把他打出去。”

    玉霞蹙眉道:“那倒不是, 我见他穿着缎面长褂, 生得十分俊俏,应当是个富家公子哥,就是留着过肩长发, 若不是身量高, 我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你说什么?”子春蓦地睁大眼睛。

    不等玉霞再开口, 他已经丢下手中的本子, 朝外面飞奔跑去。

    只见街边夕阳投下的树影斑驳中, 那身着月白长衫玉树临风般的少年公子,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商羽自然也看到了他, 只是相对于他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的傻样,对方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甚至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子春哪管他的反应,确定是商羽后,顿时跟个窜天猴似的冲过去,不可置信般一把将人抱住:“少爷,你怎么来了?”

    又忍不住上下将人摸了摸,确定是个真人,不是自己在做梦。

    商羽淡声道:“我来北京游玩。”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本就是北京城的人,来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子春原本对他是有点怨气的——好好的忽然被赶走,谁还不能有点怨气了?

    不过眼下看到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那点怨气也就消失殆尽。

    他知道,商羽这是专门来看他的。

    他将人抱了会儿,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金家其他人,蹙眉疑惑问道:“少爷,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荣伯有没有来?”

    商羽淡声道:“我自己一个人来的,其他人自然在金公馆。”

    “啊?”子春大惊失色,“你一个人?”

    商羽白了他一眼:“这有何大惊小怪的?”

    子春忙抓着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他一番,刚刚还没注意,现下才发觉他褂子下摆沾了些污渍,头发也微微凌乱。

    这位金少爷可是连门几乎都不出的,一个人从天津跑来北京,这可比以前听到的鬼故事还吓人。

    “干什么呢?”商羽见他手甩开,对他的打量显然有些不满。

    子春试探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在车上挤着了?”

    商羽嘴角不着痕迹地撇了撇:“我买的一等座,挤不着。”

    他确实没被挤着,只是嫌车厢内太吵,便去了车厢交界处,哪知晃得厉害,一路蹭了不少污渍。

    子春想了想又问道:“少爷,那你没丢什么东西吧?”

    商羽道:“我又不是傻子?能丢什么?”

    子春闻言终于松了口气,随口问道:“你还没吃晚饭吧?饿了吧?”

    商羽:“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便不听使唤地咕噜叫了两声。

    子春嘿嘿一笑:“少爷,等我一下,我去跟玉霞姐说一声,然后带你去吃涮肉,附近就有一家东来顺。”

    商羽不置可否,只摆出一副惯有的傲娇模样。

    子春才不在乎。

    玉霞已经趴在门口看了多时,这会儿见他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拉着他好奇问道:“小春,这公子是来找你的呀?”

    子春用力点头:“他是我先前东家少爷,对我可好了,玉霞姐,你帮我同师父说一声,我今儿提早下工了,明儿估计得请一天假陪少爷。”

    玉霞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先前我爹给你放假,你非得跑来帮忙。如今正好趁机会放两天。”

    “谢谢玉霞姐。”

    玉霞笑着点头,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身上有钱吗?没有,我给你一点,人家少爷来北京城找你,可不能怠慢人家。”

    子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有的。”

    玉霞又送他到门口,忍不住好奇朝商羽看了眼,只是对上那双冷冰冰的琥珀色眼睛,又缩缩脖子,赶紧折返回屋。

    “少爷,我们走吧。”

    商羽写乜了眼满脸兴奋的少年,淡声道:“刚那姑娘是谁?”

    “你说玉霞姐啊?她是师父的孙女,对我可好了,师父也对我好。”

    商羽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

    子春其实还未从初见他的兴奋中回神,这会儿便忍不住一边走一边歪头朝他瞧。

    他知道商羽好看,但两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看久了也便对这份好看习以为常,这回分别一个多月,再看到这张脸,忽然就多了份新鲜感。

    商羽见他盯着自己笑得贼兮兮,没好气瞪他一眼:“看什么呢?”

    子春摸了摸耳朵,嘿嘿笑道:“少爷,你长得真好看。”

    商羽翻了个白眼。

    子春又说:“少爷,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还想着等什么时候回天津去找你呢。”

    商羽看了看他:“是吗?”

    子春点头:“要不是我刚来医馆,不好休假,我早就回去看你了。”

    商羽哂笑。

    这话虽然不算完全说谎,但也明显是在讨好,子春自己也有些心虚,说完轻咳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移话题道:“少爷,你给我的那个匣子,里面东西太贵重了,上回我去金公馆退给你,你不见我,佣人也不帮我转交,我就先埋在家里院子大槐树下了,等下次回去我再拿给你。”

    商羽淡声道:“给出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那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好好留着,往后遇到什么困难,兴许用得上。”

    子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十条小黄鱼一万英镑呢,多少人一辈子都赚不到,怎么就不贵重了?你又不赚钱,还不是老爷赚来的。”顿了下,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老爷常年在外面跑生意,还要进深山老林下矿,去年回来,明显见老了,我看身体好像大不如前,往后只怕没那么容易赚钱了,你还是不要乱花钱。等我能当坐堂大夫为你赚钱,还不知要过多久呢。”

    商羽好笑道:“你还想养我呢?”

    子春道:“你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养你是应当的。”

    商羽眸光微微动了动,又淡声说道:“我给你那些东西,不是金灵毓的,是我娘留给我的。你要是不想花掉,那就留着以后出师了开医馆。”

    “啊?”子春愣了下,“太太留给你的,我更不应该拿了。”

    商羽像是瞥傻子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娘就留给我这点东西吗?我还多得是。”

    “哦。”子春若有所思点点头,想着以后开医馆的事,也就没再继续说要退给他的话。眼下又见他头回提起太太,想了想,试探道,“少爷,你先前不开心,是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舅舅回来,让你想起你娘了?”

    商羽脚下蓦地一顿,琥珀色的眸子里,浮上一层碎冰般的寒意。

    子春微微一怔,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正要找补回来,又见商羽目光已经轻描淡写看向别处,淡声回他:“不是的,你别瞎猜。”

    子春摸了摸耳朵,见他对周遭颇有几分好奇,话锋一转道,“少爷,你没来过北京城吧?”

    商羽点头,轻描淡写道:“嗯,我是在北京城出生的,不过太小了,已经没印象。”

    “我跟你说,虽然北京城不如天津卫摩登,但好玩的地方很多。你明儿不走吧,我带你去颐和园划船,我还没去过呢。”

    “行。”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子春刚来北京时, 哥哥子冬带他来吃过一次东来顺。他是在金公馆跟着商羽同吃同住长大的,过去几年,每个月还会被商羽带去下馆子, 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要说这涮肉有什么特别,那实在是谈不上。

    但有些东西吃得就是个风味和气氛。

    “少爷, 你多吃点。”

    子春夹起一筷子涮好的肉, 放入商羽碗中, 比往常在金公馆还殷勤,但这次却并不是单纯的讨好, 而是因为自己头回请商羽吃饭。

    虽然还是叫他少爷, 但两人如今的关系不再是主子和仆人, 而是单纯的朋友。

    感觉忽然就好像不一样了。

    他想商羽也是将自己当朋友的,不然怎么会从天津卫跑来看自己?

    思及此, 这些日子对商羽的那点怨气,也就彻底烟消云散。

    商羽看着碗中的涮肉,又撩起眼皮,目光越过铜锅, 看向对面笑盈盈的少年, 似是随口淡声问道:“你在医馆平日都吃些什么?”

    子春道:“我平日都跟师父一起吃,他吃什么我吃什么,若是哪天吃肉, 我还比他吃得多。少爷不用替我担心。”

    商羽嗤了声:“谁替你担心?”

    子春嘿嘿地笑, 相处这么多年, 商羽刀子嘴豆腐心他如何不知?

    商羽看他那得意的模样, 不再不说。

    这顿饭, 吃了一个多钟头,从饭馆里出来时, 两人都有些撑了。子春租住的杂院并不远,但因为商羽,他还是叫了一辆洋车。

    那车夫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不知是故意留的,还是忘了剪,已经快到脖根儿,说话时咧着一嘴大黄牙,看到商羽的模样,一边招呼两人上车,一边笑道:“哟,这位公子是我们旗人吧?”

    商羽蹙了蹙眉,不置可否。

    子春则是下意识瞧了眼车夫的眼睛,见他眼珠子偏褐色,与商羽一样,应该是个满人。北京城满大街满人,与汉人样貌上无甚区别,只是许多满人眼珠子颜色稍浅,他也是靠这个区分。

    这车夫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将发黄的的毛巾往肩膀一搭,笑呵呵道:“别看我现在拉车,当年我家可是正白旗,我祖母是太后侄女,我爷爷是贝子,我家里当年住的那是四进的院子,家里十几个丫鬟小厮,皇帝还御赐我家一套瓷器,可惜我爹吃上大烟,前些年给当掉了。”

    北京城里大帅都换了几波,满清皇朝原本只是书上和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但子春来了北京,去总见落魄旗人言必当年,拉洋车的说自己家曾是王爷,做工的丫头说自己本是格格。他是见过前清王公的,那便是金家父子,只当这些人是吹牛。

    眼下听着车夫夸夸其谈,也没放在心上。

    那车夫又说:“我刚见公子很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以前我家旁边有座王府花园,王爷家的小贝勒,与公子长得特别像。后来咱们大清亡了,那贝勒爷说是去了天津卫当寓公,爱新觉罗家的王府么,底子厚,那王爷家有宝矿的,不像我们,没了爵禄,坐吃山空,什么都没了哟!”

    子春听着总觉得不对劲,转头看向商羽,只见他神色冷然,一副完全与己无关的模样。

    十几分钟后,车夫的故事说完,车子也抵达目的地。

    子春给了钱,拉着商羽往胡同里走,听到那洋车叮铃铃的离开,才小声问道:“少爷,那车夫说的爱新觉罗家王府,是不是你家?”

    商羽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姓金。”

    好吧。

    子春没再多问,大清灭亡时,商羽才两三岁,哪能知道这些事。

    不过若那车夫说的是真,可见同样是王公贵胄,在时代洪流中,也各有自己的命运。

    自己还是得好好学医赚钱,不然照商羽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是老爷一去,只怕他也只能坐吃山空。他这样细皮嫩肉,也干不了力气活儿,乱世之中,如何能活下去?

    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不还得靠自己?

    *

    子春住的这小杂院,总共住了五户人家,房子是哥哥子冬赁下的,平日里子冬多是宿在铺子里,偶尔才过来,大多时候便只有子春一个人。

    他盯着商羽走进院子。

    小小的院子里,一个用背带背着婴孩的的小媳妇正在晾尿布,见两人进来,笑眯眯同子春打招呼:“子春,回来啦?”

    看到他身旁的商羽,又羞涩地别开目光。

    那小媳妇儿看着不过十七八,脸上还有未全褪去的稚气,但已做了妇人,面黄寡瘦,双手粗糙,除了背上一个几个大月大的婴儿,身旁小马扎上还坐了个个穿着破烂小褂,看着已经两三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也瘦小得很,一双眼睛便显得格外大,约莫是对子春已经熟悉,只看他一眼,便好奇地看向陌生的商羽。

    商羽眸光动了动,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枚奶糖,默默递给她。

    小丫头似是不认识这玩意儿,怯怯地不敢接,还是子春拿过,笑着塞给她道:“大丫,这是糖果,好吃的。”

    小丫头这才接过。

    走到一扇门前,子春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旁边人家走出来个佝偻的大爷。子春笑着跟人打招呼:“您吃了没?刘大爷。”

    那大爷看着颇有些古怪,狠狠啐了口:“吃什么吃,再这么下去,全家都要饿死了咯!”

    商羽眉头蹙得越发深。

    子春则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打开门拉着商羽进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炕一柜一桌两把椅子,胜在打扫得很干净。

    “少爷,你坐炕还是椅子?”子春问。

    商羽不回答。

    子春习以为常,径自拉过靠墙的一把椅子:“少爷,你先坐,我去生炉子烧水。”

    不等商羽坐下,他又已经将烧水壶灌满,风风火火拎着出门。

    杂院是没有自来水的,甚至都没有水井,只能用水桶从附近的水井挑回来,烧水做饭都在院子里。

    商羽默默望着院中的子春。

    俊朗的少年蹲在地上熟练生火,时不时逗旁边那小丫头几句,脸上笑意融融,就如那些年在金公馆时一样。

    他记得子春是七岁进的金公馆,可以说是在金公馆长大,吃穿用度与自己相差无几,虽然名为书童小厮,过的日子并不比寻常富家少爷差。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乐呵呵的,好像从未有过烦恼。

    在很长的时间里,商羽以为这个南门外穷孩子的快乐,是因为进了金公馆这个富贵窝。及至此时,才彻底相信,子春的快乐,从来与金公馆无关。

    反倒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死水一般的金公馆,和自己这条被囚在死水中的鱼,添了活气。

    子春生好火,一边抹着汗一边小跑进来,道:“少爷你来得还挺巧,这几日正好不热,你都不晓得,我刚来那几天,也不知怎的,一点风都没有,跟在蒸笼里似的,晚上睡在院子里都嫌热。”说着又话锋一转,“等水烧好,洗了澡咱们就睡觉,好好说会儿话。”

    这会儿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夕阳也渐渐隐没西天,子春边说边找出火柴,将桌上油灯点上。

    原本黑漆漆的屋子又影影绰绰亮了起来。

    杂院里大约是人渐渐回来,变得嘈杂。脚步声,人语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子春知道商羽是个爱安静的,正要关上门。

    忽然听得男人的怒骂,女人孩子的哭叫声传来。

    他皱眉边转头往门外看边咕哝:“杏儿男人又在打她了?”

    商羽也蹙眉循声看去。

    只见着夜色下,刚刚那院子里的小媳妇儿跌跌撞撞倒在地上,一个干瘦的男人追上来,对着她肚子便是两脚。

    踹完肚子还不打紧,又想去踹头,子春见状赶紧冲出去将人拉住:“大哥,你怎么都打人呢?”

    男人一把将他推开,恶声恶气道:“老子打自己媳妇儿,要你管?别以为我不知道,每天跟杏儿眉来眼去的,别趁我不在,爬了我家床吧?”

    不堪入耳的话让子春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愤,偏偏又不会骂人,只怒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不想老子胡说八道,就给老子滚远点,别以为你哥哥厉害,我就不敢动你。”

    他话音刚落,身体便砰地一声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地上的杏儿和小丫头止了哭泣,子春也惊愕地睁大眼睛。

    只见商羽不知何时站在自己旁边,目露凶光,脸若冰霜。他虽然生了张雌雄莫辨的脸,但随着年纪长大,长成了个门板似的大高个儿,脸上又惯有的没有任何表情,总给人一种古怪之感,似乎天然地让人畏惧。

    这男人被一跤踹倒在地,抬头朝始作俑者一看,先是因为陌生的脸而愣了下,继而反应过来,又恼羞成怒站起来大骂:“你他妈的是谁啊,敢打老子。”

    男人先前被子冬教训过,但对方五大三粗,一个拳头砂玻大,随便用点力气,自己就爬不起来。因而虽然心里一直憋着股气,但因为对子冬的畏惧,也不敢拿子春怎样。

    何况子春也并不他矮比他瘦,真动起手来,自己大约占不了便宜。

    但此时又被他带来的人踹上这一脚,积累许久的气顿时爆发,张牙舞爪朝商羽冲过来。

    只是还没碰到人,又被商羽一脚踹飞。

    踹了这一脚不打紧,商羽还随手抓起脚边一块板砖,朝他一步一走走过去。

    男人见状吓傻了眼。

    他望着商羽,见对方双目通红,宛如地狱来的恶鬼,忽然就有种预感,这个古怪而漂亮的高大男人,可能真要杀死他。

    以至于他浑身忽然发抖,竟然是吓得动弹不得。

    这时子春终于反应过来,眼见商羽要一板砖直接朝人头上砸去,也是吓得赶紧将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少爷少爷,别乱来!”

    商羽这力气,一板砖当真能将人脑袋砸成泥。

    而且他必然也做得出来。

    噗通一声,砖头落在地上。

    随之落地的,还有男人和子春提起的心。

    “疯子——疯子——”男人一边骂一边连滚带爬跑回了自家屋子。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子春也顾不得安抚杏儿和丫头, 只一门心思将商羽拖回屋,可真是废了他九牛二虎之力。

    及至让商羽在炕上坐好,他才空出手去擦差点将迷了眼睛的汗水, 气喘吁吁道:“少爷,那人就是个泼皮无赖, 刚搬来时见他打杏儿, 哥哥就教训了他一顿, 他怕哥哥,不敢对我怎么样的。而且就算真动手, 我也不怕他, 又瘦又矮的, 我一只手就能掀翻他。”

    商羽没说话,只是神色沉沉看着外边, 眼睛不似刚刚那般红,但也还泛着点血丝。

    子春转头,见他看的是杏儿。

    可怜的小媳妇儿正哭着爬起来,期期艾艾朝自家走去。

    子春叹了口气道:“杏儿也真是可怜, 跟咱们差不多大, 十五岁不到就被爹娘用五块大洋卖给了他男人。小小年纪生了两个娃,每天洗衣做饭带孩子,还要被男人打。可见女子要是嫁错了男人, 那跟入地狱也没区别。”

    商羽收回目光, 像是回答他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是啊, 女子嫁错男人就是入地狱, 可她们原本也是别人的女儿和娘亲。”

    子春看了看他, 见他神色有些恍然,总觉得他不是在说杏儿, 好像是在感叹自己。

    他想起了那位自己未成见过的太太,一个女子嫁给金老爷那样的人,尽管有钱,但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一阵炸雷响起。

    子春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果然见天色不对,不知何时,黑云密布,俨然是要下暴雨的样子。

    他紧张兮兮看了眼商羽,道:“少爷,我去提热水,咱们洗了睡觉。”

    他出门将炉子搬到屋檐下,又将烧水的铁壶提进屋,刚进门,豆大的雨滴便随着闪电,在他脚后跟噼里啪啦落下。

    子春看了眼商羽,心如擂鼓。

    他没忘记自己离开金公馆前,商羽那次癔症来得有多凶猛。如今这屋子就他们两人,要是对方犯了病,自己肯定是摁不住的,到时只怕叫天天不灵。

    他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做出镇定的模样:“少爷,我给你倒水。这里洗澡不方便,只能用小澡盆。”

    商羽显然看出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扯了下嘴角道:“放心,我不会发病。”

    “啊?”

    商羽道:“以后都不会发病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病,而且还这么直接,倒是让子春有点不知道如何接话了,他嚅嗫了下唇,最终咧嘴一笑:“那就好,少爷之前说是心病,是心病就总能治好的,看来少爷心病是好了。”

    商羽不置可否,见他将立在墙根儿的木盆放下,又要倒水,起身随口道:“我自己来,随便洗洗就行。”

    子春哪能让他动手,将他拦住,手脚麻利地倒上水,伸手试了试水温:“少爷,差不多了,你带了换洗衣服吗?”

    商羽点头,从手提皮包里拿出一身干净里衣,又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坐进盆中。

    两人早坦诚相待过,他自然而然,子春也不觉有问题,只是每次看着他那张脸与身体的对比,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年初进金公馆见到的小仙子,长了小鸟也就罢了,过了这些年,那小鸟还长成了大鹰。偏生那张脸依旧美得跟画报里走出来一样。

    这小小的木盆和金公馆的大浴桶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给小孩用的。商羽已是个大个子,坐在里面委实有些不方便,他又怕水溅洒出来,洗澡的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一旁的子春见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少爷,我帮你洗吧?”

    商羽眉头微蹙,露出个恼羞成怒的样子,抓起一把水朝他脸上洒去,没好气道:“不用,滚蛋!”

    子春抹着脸上水迹,笑着滚到旁边坐下。

    商羽三下五除二洗了个战斗澡,从逼仄的小盆里出来,换上干净裤子,不等子春反应过来,已经打开门,径自端起木盆,将水倒出去。

    这时外面已是大雨倾盆,商羽倒掉水又将盆放在雨水中,接雨水冲洗。

    这是缺水的人家才会做的事,子春没叫他,他自己便会做了。

    子春有些惊讶地跟出去,道:“少爷,你进去歇着吧,不用管了。”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商羽单纯地充耳不闻,光着上半身的他蹲在屋檐下,完全没理会,只将一只手伸入雨水中,仿佛是在感受雨水的温度。

    此时杂院其他几户人家,都门户紧闭,争吵声人语声,被滂沱大雨湮没,院子里被衬出一种难得的清静。

    子春见他没有发癔症的迹象,放下心来,想了想也在他旁边蹲下,看着木盆里的水一点点积起。

    两人听着雨声,一时都无话。

    子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面前渐渐被水填满的木盆一样,被商羽到来的欣然和满足所填满。

    外面的日子,自然远比不上金公馆,但对他来说生活环境的落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了商羽。

    原本他还不觉得,直到现在商羽在自己身边,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与他分开。

    他想了想,道:“少爷,等我出师了就回天津陪你。”

    商羽默了片刻,才回道:“你好好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子春道:“也没有多以后,师父说我聪明能吃苦,学个一年多就能出师。”

    商羽道:“学医跟别的手艺不一样,得慢慢来,再说了,如今时代不同,光学中医只怕是不够,有机会再学好好学点西医吧。”

    子春点点头:“天津卫洋医院比北京城还多,等我回了天津再学。”

    商羽没再说话,只单手抓住快装满水的木盆,轻轻晃了晃,将水倒掉:“你洗澡吧。”

    “嗯。”

    子春要去接澡盆,商羽已经单手拎进了屋。

    门咯吱一声关上,雨声听起来小了几分,屋内的动静便变大了。

    子春倒好水,脱下衣服,坐进盆中,一边年拿帕子洗着身体,一边道:“少爷,明天除了去颐和园划船,你还想去哪里?”

    商羽道:“随你。”

    子春嘿嘿笑了笑:“其实我来北京这么久,哪里都还没去过。”

    商羽默了片刻,道:“以前在天津,应该多带你出去玩一玩的。”

    子春道:“你每个月带我出去看一次电影,下一次馆子呢。”

    “但天津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都没去过。”

    “以后有的是机会。”

    商羽不置可否,见他拿着毛巾反手要搓背,起身从炕上下来,来到他身后,拿过他手中的毛巾,淡声道:“我帮你。”

    如今两人已不是少爷和下人的身份,子春也就没客气,将毛巾交给他,闭上眼睛,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务。

    一开始,商羽就是单纯的搓背。

    但过了会儿,他手上动作就开始变了味。

    子春觉察,半睁开眼睛,转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被他吻住。

    两人是做过很多回这种事的,子春的身体几乎是瞬间被唤醒。

    但今日又好像与从前不一样。

    往常他与商羽做这种事,大多只是觉得愉悦好玩,可眼下好像有了一种以前从未体会过的,从内心升起的悸动。

    子春的脑子因为这种悸动,乱成一团,只本能地抱住对方脖子,与他勾吻在一起。

    商羽亲了会儿,轻而易举将他从盆中抱起,一面继续亲他一面胡乱擦掉他身上的水,然后直接把人抱去了炕上。

    炕上垫着凉席,外面又下着雨,原本应该是凉爽的,但子春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暴雨如注,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灭了桌上油灯。

    小小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雷声轰隆隆响起,商羽似乎是颤抖了下,子春赶紧抱着他,气喘吁吁道:“少爷,你别怕,我在呢。”

    商羽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不怕。”

    子春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轻车熟路般探下手,道:“少爷,我让你舒服。”

    然而还没碰着,便被对方抓住手:“不用。”

    子春正疑惑着,只听商羽低声呢喃般在他耳畔道:“小春,我们今晚做点不一样的好不好?”

    他声音低沉磁性,如诱惑一般。

    子春觉得自己没听懂,又好像听懂了。但无论懂与不懂,商羽说的话,他一向是不会拒绝的,只迷迷糊糊问道:“少爷,你想做什么?”

    商羽没说话,只见将他翻过去,从后面紧紧把他抱在怀中,又继续细细吻着他的脸颊与脖颈。

    他呼吸间都是灼热的气息,子春忍不住浑身战栗,很快便软成一滩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子春是很喜欢和商羽做这种事的, 原因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贪图这种身体上的快活。

    即使他也隐约明白,这样做其实是不对的。

    但只要想到对方是商羽, 又变觉得好像做什么都可以。

    不知是不是今晚不在金公馆的缘故,他像往常一样, 陷入身体愉悦的同时, 先前那种悸动一直盘桓在心中作乱, 以至那情潮来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等到发觉商羽的动作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反应, 只觉一阵钝痛传来。

    子春蓦地睁开眼睛, 本能痛呼一声:“少爷, 你做什么?”

    外面的暴雨声,将他的声音困在这小小的屋子, 他是问的商羽,也只有商羽听得到。

    除了两人,没人知道这屋中正在发生什么。

    商羽将他的身体紧紧箍住,不让他挣开, 额头汗水落在他脖颈, 哑声道:“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子春不知道什么叫“很快就好”,只觉得难受得厉害, 也因为难受, 不敢再乱动。

    过了片刻, 商羽又道:“小春, 我对不住你。”

    这回声音竟然带了些哽咽, 还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子春脖颈。

    这让子春一时怔住。

    这些年来, 商羽的情绪很简单,除了偶尔乱发脾气,大多时是平静冷漠的,他不会大笑,自然也没有伤心难过,唯一的痛苦,大约便是发癔症时。

    可即便是发癔症,也未曾见他流过眼泪。

    子春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只以为对方是在因为弄痛自己而自责,赶紧喘息着安抚道:“少爷,我没事的,也不是很疼,就是刚刚一下没反应过来。”

    商羽闭眼叹息一声,只在他额角吻了吻,没再说话。

    子春还是疼的,却乖乖趴着不再乱动,任由对方在他身上作乱,就像过去那么多年的每一次,无论商羽对自己做什么,他都愿意。

    只是从前是因为,商羽是少爷,自己是下人。

    但现在却只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商羽。

    一开始确实跟上刑一样,子春全凭强忍着。

    可渐渐的,好像又不一样了。

    商羽在耳边的呼吸越来越重,仿佛有种失控的难耐,虽然依旧还是疼,但子春心中又莫名生出一种满足。

    到后来,疼痛彻底被巨大的情潮所覆盖。

    子春什么都不想了,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只隐约记得,好像是被商羽翻来覆去弄了好几回。

    及至外面的雨停歇时,才终于勉强偃旗息鼓。

    然而不等他回到人间,商羽竟然又卷土重来。

    停停歇歇不知几时,好像远处都有公鸡开始打鸣,商羽才彻底鸣金收兵。

    子春累极,因为是跟师父请了假的,便放任自己一睡不醒。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就是,还是被院子里大丫的哭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发觉早已日上三竿,子春望着陈旧发黄的天花板,怔然片刻,蓦地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空荡荡的炕上,哪里还有商羽的身影。

    他蹭的起身,唤道:“少爷!”

    没有回应。

    他扫了眼屋内,昨晚自己洗过的那盆水已经倒掉,澡盆整整齐齐立在墙边,先前放在桌上的皮包和衣物也不在,只多了张信签纸。

    子春下床,脚刚踩在地上,便觉身下传来一阵酸痛,不由得想起昨晚商羽对自己做的事,耳根子忍不住一热。

    他小心翼翼迈腿走到桌旁,将信签纸拿起打开。

    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商羽潇洒的行书,寥寥几个字。

    小春:

    我走了,你保重,勿念!

    商羽。

    走了?

    子春有些不太高兴地蹙起眉头,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还说今天去颐和园划船呢。

    不过……

    他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腚,这后劲儿估计也划不了。

    他又忽然想起昨晚商羽说了句对不住,难道是因为觉得把自己弄疼了,心生愧疚,所以悄悄走了?

    可他又没怪他——虽然,确实有点疼。

    子春将信签纸收好,既然商羽回去,他也不好休假在家,想了想,又身残志坚去了医馆。

    *

    “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荣伯看到商羽回家,赶紧拉住他,“你快去看看老爷吧,也不知怎的,昨天开始一直说胡话,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商羽淡声问:“瞧过大夫么?”

    荣伯支支吾吾道:“瞧了,大夫说老爷只怕是不大好了,说送他去医院,他怎么都不去。”

    商羽面色平静如常,只道:“别折腾了,在家里他舒服点。”

    荣伯想了想道:“那我再把大夫叫来家里瞧瞧?”

    “随你。”商羽边上楼边轻描淡写道,“可以准备后事了。”

    “什么?”荣伯大惊失色。

    商羽道:“金灵毓应该是就这几日了。”

    “不是……”荣伯急了,“少爷,你别吓我!”

    商羽不再多说,提着箱子上了东楼,路过那扇紧闭的房门时,停下脚步沉默看了眼,又继续往前面的房间走去。

    屋内两个伺候的女佣,见他进来,忙起身道:“少爷!”

    商羽置若罔闻,只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床边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地看向床上形如枯槁的金灵毓,

    他记忆中,金灵毓是生得很好的,面容白皙,长眉长眼,面如冠玉。

    见过他的人都说自己长得像他,他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慢慢长大,当真长了金灵毓的模样,只是金灵毓却早变了样。

    下矿、抽大烟、花天酒地,沉迷王朝旧梦不愿醒来。

    四十岁还不到的年纪,已然面目全非。

    床上的金灵毓,似乎是有所觉察,缓缓睁开眼,看到旁边的儿子,咧嘴低低笑了声,微弱道:“商羽,我的乖崽!”

    商羽望着他,恍然间想起儿时,那时候母亲带着他在花园里玩,从外面回来的金灵毓,便会一边笑眯眯叫着乖崽,一边将他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只是那样的画面,早被母亲流淌在地上的鲜血覆盖,及至今日,他又才隐隐约约想起。

    金灵毓在唤完这声,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几分,抬手对两个女佣道:“你们下去吧。”

    女佣应声退出去。

    金灵毓望着儿子,目光慈爱道:“商羽,你好久没叫过我了,叫一声阿玛吧。”

    商羽沉默片刻,淡声开口:“爸爸。”

    虽然没叫旗人的阿玛,但这一声爸爸也让金灵毓双眼蓦地一亮,整个人仿佛彻底清明。

    他挣扎着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墙边,将挂在墙上的字画一把扯下来,里面赫然镶嵌着一个小小的壁柜。

    他从脖子里拿出一枚钥匙将柜子打开,从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皮箱。

    商羽依旧坐在床边,满脸漠然,看他脚步踉跄往回走,也并不起身去扶。

    金灵毓拎着箱子回到床上,仿佛已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喘着气,将箱子放在腿上打开,一字一句道:“商羽,爸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全靠祖上蒙荫,唯独在勘宝矿上有点天分,这些笔记和舆图是爸爸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足够保你一世荣华。可这乱世,虎狼太多,也不知你保不保得住。护不住也不打紧,关键时刻,能有这些东西,换一条生路也是好的。”

    商羽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东西,依旧不说话。

    金灵毓显然也没打算要得到他什么反应,只将皮箱盖子扣好,直接放在他腿上,自己缓缓倒在床上,眸中的清明渐渐散去,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对不起娘……”顿了下,又继续,“往后我不在,你离你表舅远些,他不是从前那个青瑞了……”

    到了后面,声音已细弱蚊吟。

    商羽抱着皮箱,面无表情望着床上似睡似昏的男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站起身,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两个女佣还候在门后。

    商羽淡声道:“进去看着吧,这几天屋里多几个人,尤其是晚上,免得被吓着。”

    女佣听出他的意思,有些惊惶地点头。

    *

    那日之后,商羽再未进过金灵毓的屋子,只听佣人说,老爷不吃不喝总说胡话,吃了大烟还不够,非要打吗啡。

    他屋内还剩着吗啡,但佣人是不敢拿给他的,还是商羽发话说给他,让他走得痛快些。

    金灵毓是三天后走的。

    王朝覆灭,人走茶凉,金家在天津城没有走得近的亲戚,金灵毓的朋友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丧事没对外,只请了道士,简单在金公馆办了一场。

    金灵毓除了过去半年,往常那些年里,原本也很少着家。金公馆少了这个主人,好像也并没什么影响。

    只是,在金灵毓下葬三天后,商羽将荣伯叫来了房中,拿出一盒大洋和一叠英镑。

    “荣伯,我爹不在了,我也没有赚钱的本事,这将这些钱分给家里的佣人听差,让他们去另谋出路吧。”

    荣伯看着他面前这些钱,不由大惊失色:“少爷,你这是作何?你要什么赚钱的本事?光这些钱就够我们这些下人五六年工钱。老爷银行里给你留的钱,你不吃喝嫖赌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也不成问题。”

    商羽摇头:“如今这世道,银行里的钞票,兴许过不了两年就变成废纸一堆。再说我长大了,已经不需要人伺候。”

    “怎么就不需要了?你往后也要娶妻生子的,没人此后如何能成?况且,我和好几个下人,都是从王府里跟来的,往常我们这些人就是包衣奴才,生是爱新觉罗家的人,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你叫我们去哪里?”

    商羽哂笑:“大清都亡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包衣奴才?你们都是人,堂堂正正的人,不是奴才,不低人一等。”

    荣伯蓦地一怔,商羽是很少正经和人说话的,又常年的不出门,似乎对外面一切漠不关心。荣伯一直觉得他性情古怪,异于常人,及至此时,才惊觉自家少爷,原是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孩子。

    见他心意坚决,荣伯知道不能勉强,想了想道:“我去跟下人们说一说,想留下的留下,想另谋出路的去另谋出路,钱我拿一些意思一下就行,剩下的你留着。”顿了下,又语气坚决道,“反正我是不走的,我要留下一直伺候少爷。”

    商羽淡声说:“随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两天后, 金公馆的人走了大半,只剩荣伯与几个从王府跟过来的。

    金公馆虽然大,但只得一个主人, 几个人也足以让整座花园洋房井井有条,日子仿佛还和从前一样。

    荣伯并未不担心商羽会因为爹的死难过。这些年, 金灵毓常年在外, 父子关系疏淡, 商羽对亲爹无甚感情,更何况这孩子向来冷心冷肺, 连葬礼上也没掉一滴眼泪。

    凡事一体两面, 是坏事, 也是好事。

    葬礼之后的第五天,于青瑞上了门。

    他是晚上一个人来的, 金公馆如今没了门房,是商羽亲自去给他开的门。

    “商羽,怎么这么冷清?佣人呢?”于青瑞跟着商羽进门,偌大的公馆没见到下人, 不禁有些奇怪。

    商羽淡声回道:“没什么事, 便让他们歇着了。”

    于青瑞点点头,环顾着奢华典雅的客厅,感叹道:“你爸爸这一走, 这洋房就只得你一个人住了, 这么大, 你一个人可住得惯?”

    商羽道:“舅舅想搬来吗?”

    于青瑞嘿嘿笑道:“如今你爸爸不在, 我便是你唯一的亲人, 又是你长辈,照顾你是应当的。”

    商羽在沙发坐下, 平静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也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只是个少年,那眼神却叫人有些发憷,于青瑞在沙发另一侧坐下,轻咳一声道:“商羽,舅舅今日来,是有些事想同你说。”

    商羽道:“嗯,你说。”

    于青瑞道:“当年我们满人入关前,朝廷在黑山白水之间发现了一处宝矿,只发掘还未来得及开采,后来不知怎的,舆图不见了,几代人都没再寻着那宝矿位置,直到你爸爸,终于找到了这处宝矿在哪里。但如今大清亡了,金家成了平民百姓,要靠自己开采那么偏远的宝矿,是断然没有能力的。所以先前你爸爸让我联系了洋人,希望能借助洋人的人力和技术共同开采。哪知生意都谈了好,你爸却忽然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他声音微微哽咽,露出一副难过的表情。

    商羽看着他,讥诮地扯了下嘴角,道:“所以呢?”

    于青瑞假意抹了抹眼睛:“洋人哪管那么多,晓得你爸爸手中有舆图,也不管你爸爸头七都还没过,便让我上门来问你拿。你爸爸的东西应当都交给了你吧?你把舆图帮舅舅找出来,我好交给洋人,免得他们到时候打扰你。这些洋人都不讲道理的,看到你一个孩子,只怕会直接上门抢。”顿了下,又说道,“不过你放心,有舅舅在,该分给你的钱,我绝不会让那些洋人少你一分。”

    商羽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爸爸临终前是留了个箱子,说里面是他这辈子的心血,里面有勘测笔记和舆图,我不懂,也还未看过。”

    于青瑞双眼一亮:“是吗?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商羽面无表情起身:“你随我来。”

    这时已临近深夜,金公馆安静得落针有声,两人上楼的脚步,便显得格外清晰。

    当年发生了那事,于青瑞被金灵毓送走,在些年在外漂泊,一事无成,又染上赌钱和吃鸦片的恶习,这次回来,金灵毓似是对往事看淡了,又开始念及旧情,只是却不让他回金家,钱财上更是防着他。

    他为他引荐洋人一起开采宝矿,对方更是一直打太极,让他里外不是人。

    眼下人没了,倒也不算坏事。

    一个门都不出的小外甥,要拿捏起来还不容易?

    想到只要能将宝矿舆图献给洋人,便能分得宝矿三分利——这利虽然是金家的,但如今只有一个年少的外甥,那利还不是自己的。

    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

    洋人确实不讲道理,既然知道金灵毓手中有价值千金的舆图,如今人一走,只剩下个独子,迟早也是也要上门抢的。

    他是这也算是为外甥保命。

    商羽在那扇多年未曾开启的门前停下,淡声道:“爸爸留的箱子就在这间屋里。”

    于青瑞神色大变:“这不是你母亲的房间么?”

    商羽点头:“嗯,母亲过世后,这屋子便不再进人。珍贵的东西,自然要放在外人不会注意的地方。”

    于青瑞表情还是很僵硬,却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金灵毓对表姐心存愧疚,将那些东放在这屋子,也不足为奇。

    他嚅嗫了下唇,道:“那你开门吧。”

    商羽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是锁被打开的声音。

    他将门推开,身子微微一侧,伸手打开电灯,又将一把小钥匙递到他面前:“进去吧!箱子就在桌上。”

    于青瑞无声吞咽了下口水,望着眼前久违的房间,迟迟不敢向前,直到目光落在桌上那只精美的小木箱,顿时被狂喜冲昏了头,接过商羽手中的钥匙,朝里面大步走过去。

    大约是太激动,于青瑞拿了钥匙开了许久,才将那木箱子的锁头打开。

    只是掀开箱盖的那一刻,却让他脸色大变。

    因为里面除了一张相片,什么都没有。

    于青瑞看到那张照片,像是被吓坏一样,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几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而就在此时,房内的灯灭了。

    再一抬头,发觉窗外阳台站着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黑发垂落肩头。

    轰隆一声,炸雷响起。

    那身影如鬼魅一般。

    “姐——姐——,你饶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叫一边手脚并用往外爬,却发觉门被锁住,根本打不开。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他惊愕转头。

    只见桌上的木箱,蓦地燃起来,那火苗如见风长般,很快蔓延开来。

    及至此时,他才察觉这屋内味道不对劲。只怪他刚刚一心只在那装满他下半身荣华富贵的箱子,全然没注意这浓烈的酒精味。

    急速窜起的火焰,让他再顾不得其他,拼尽全力用力踹门,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门就是纹丝不动。

    他别无他法,只能忍着灼烧,穿过屋中烈火,朝阳台跑去。

    然而通往阳台的门也紧锁,最终又跑到前,准备破窗而出。

    也就在这时,他看清楚了阳台上那道白影。

    虽然穿着那日表姐一样的白色睡袍,留着一样的披肩长发。但这不是表姐,而是商羽。

    商羽靠在阳台栏杆,在屋内火光映照中,俊美的脸冷冽如冰,漠然地望着他。

    那年他六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与这个住在金家的表舅很亲近,直到那天夜幕降临,眼见要打雷下雨,他从花园里摘了一朵刚盛开的蔷薇花,准备去送给母亲。

    因为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来到这间房门口时,见门只是轻掩着,便轻轻推开门。

    然而他没看到母亲,却看到金灵毓和于青瑞赤條條交缠在一起。

    他年岁尚小,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两人的喘息和呻\\吟,让他听得心惊胆战。于是悄悄退出去,继续去寻找母亲。

    他在楼里没看到母亲身影,只能又跑去花园,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没寻着人。

    直到雷鸣闪电,大雨倾盆,他护着手中的花朵,顶着雨再次从花园往回跑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阳台上的母亲。

    她披着长发,穿着常穿的白色睡袍,旁边还站着爸爸和舅舅。

    他还没开口唤出来,却见母亲抬手扇了表舅一耳光,而下一刻,舅舅忽然将母亲抱起,从阳台推了下来。

    他丢开手中的花,惊慌失措跑过去,看到的便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母亲,以及一滩与雨水混为一团鲜血。

    那晚之后,他得了癔症。

    *

    “商羽,你快让我出去!”屋内的于青瑞大叫着用力砸窗。

    玻璃噼里啪啦碎裂,但紧闭的格子窗依旧纹丝不动,他逃不出去,反倒是因为空气的大量涌入,让屋内的火焰,窜起长长火舌,迅速将窗边的人裹挟吞没。

    浓烟与黑夜混作一团,将于青瑞与阳台的少年隔开,他痛苦倒在地上,身体在被火焰包围,喉咙被浓烟堵住,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雷鸣闪电的日子,总是让荣伯警醒的,他在配楼中醒来,因为担心商羽发癔症,赶紧起身出门,准备去主楼看情况。

    哪知刚走出来,就看到花园对面的主楼火光冲天。

    那火是从太太的房间窜起来的,此时已经朝四周蔓延。

    他惊惶大叫:“失火了!快起来!”

    确定配楼剩下的几个佣人被叫醒,他赶紧拔腿往主楼跑,只是跑了没几步,却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太太房间外那浓烟弥漫的阳台跳下来。

    他吓得惊呼一声,差点没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担心着商羽,反应过来,继续往主楼跑。

    当他跑近主楼时,只见楼下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顾不得刚刚是眼花还是当真见了鬼,一心想着楼上的商羽,可等他他冒着浓烟跑上西楼,却并未见到商羽的身影。

    金公馆这场大火,即使在雨夜,也足足烧了一个多钟头,才彻底被扑灭。

    佣人们没能找到商羽,只在大火熄灭后,看到太太的房中那具已经被烧成黑炭的尸身,别说是五官相貌,连人形都已经所剩无几。

    金少爷有癔症,雷雨天发病放火烧了宅子,连带自己一起烧死,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那尸身是金家少爷。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早上子春刚进德兴医馆, 已经先到的玉霞便举着手中报纸朝他大声道:“小春,你快看今天报纸,说是天津租界一家公馆失火, 整座洋房烧得只剩下个砖瓦架子,你看这相片, 这么大洋房全烧没了, 真是可惜了。新闻说, 这洋房主人是寓居的前清王公,主人家少爷也被烧死了, 哎, 人生在世, 灾难说来就来!”

    子春隔着两米距离,瞥了眼她手上报纸上那张黑色图片, 忽然神色一震,转身拔腿就往外跑。

    “哎,小春——你干什么去!”玉霞在后头叫道。

    小春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继续跑, 朝火车站方向飞奔而去。

    他在金公馆生活了十年, 那栋花园洋房就算化成灰,自己也能一眼认出来。报纸上那张相片中被烧毁的房子,他绝不会认错, 那就是金公馆的主楼。

    子春买到火车票, 坐回天津, 已是下午, 再到金公馆, 又是一个钟头之后。

    而这时距离金公馆起火,已经整整过去两天半。

    金公馆那扇向来紧闭, 由门房守着的黑色大铁门,此刻只是虚掩着,门房小屋早已人去楼空。

    偶尔路过的行人,便会好奇在门口驻足片刻。

    他们好奇的是,铁门内那栋被烧得黑漆漆的洋房。

    金公馆在租界离群索居,宅中主人对外人来说,颇有几分神秘,但不妨碍这栋粉红色的花园洋房,是租界一道风景。

    如今风景坍塌,成了一片被烧毁的断垣残壁。

    子春推门而入,一路一个佣人的都没见着,及至穿过后花园,来到配楼,才终于看到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焚烧纸钱。

    “荣伯!”

    他差点都没认出来。

    荣伯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多时,但自己离开金公馆时,精神依旧矍铄。可眼下的他,头发已不剩半根青丝,身形佝偻,像是精气神忽然垮掉一般。

    只短短时日不见,却像是老了十几岁。

    荣伯哦听到这声呼唤,有些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看到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嘶哑道:“小春,你回来啦?”

    子春疾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烧纸钱的火盆里,深呼吸一口气,才又开口问道:“少爷呢?”

    荣伯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少爷……少爷没了!”

    虽然这一路过来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此时仅存的那点幻想被彻底打破,心中的某些东西,便如摧枯拉朽般崩塌。

    子春脚下一软,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连站稳的力气都不够,脑子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喃喃问道:“少……少爷他是怎么没的?”

    荣伯重重叹了口气:“大前天晚上,少爷让我们几个留下的佣人都早点回配楼休息,不用在主楼伺候,主楼就只剩他了一个人。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雷声吵醒,担心老爷刚身故,怕少爷犯病,就想着去看看,哪知刚走出去,就看到东楼太太那间房起了大火,等我跑到少爷房里,却没看到人。直到火被扑灭,我们也没找到少爷身影,第二天早上警察来看情况,才在太太房里发现少爷尸身。”

    说到这里,他已是老泪纵横,用手比划着:“少爷那么大个子,烧得只剩这么点,连个人形都差点看不出来。”

    子春浑身如坠冰窟。

    他忽然想起那日商羽来北京城看自己,晚上又那般奇怪,说对不住自己,还不告而别,只留下那张“珍重,勿念”的信签。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

    所以那天去看他,不过是同他告别。

    大约是太不真实,以至于子春好像连悲痛都忘了,脑子反倒是越来越平静。

    他目光落在荣伯身旁的几个行李袋,问道:“荣伯,你要离开金公馆吗?”

    荣伯点头道:“房子烧成这样,金家没了主人,租界要收回归公重建。我只能回通州老家养老去了。”他抬头望着远处那栋被烧得黑漆漆的洋楼,叹息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少爷先前说金家大厦将倾,他要走出去,没想到他没走出去,却被太太先带走了。”

    子春微微一怔,问道:“荣伯,你这是什么意思?”

    荣伯回神,摇摇头道:“那日大火,我远远看到一道白影从太太阳台跳下来,跟那年太太出意外时一模一样,我想着应该是太太怕少爷一个人在世上孤苦领带,回来把儿子带走了。”

    子春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先是愣了下,又想着大概是荣伯被吓到,出了幻觉,他没再多想,只心平气和道:“荣伯,你回了通州,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让人带信来德胜门旁的德兴医馆,我就在那里学医。”

    荣伯点点头:“子春,你是个好孩子,如今去了外面好好过日子,连带少爷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说着摆摆手,“你走吧,金公馆没了,以后别再来了。”

    子春望着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出金公馆。

    荣伯又抹了抹眼睛,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

    子春一向只是个孩子,哪怕刚刚跑进来时,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然而这道背影,俨然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人世间的变故便是如此。

    有人一夜变老,也有人一夕长大。

    *

    子春一路走出大铁门,顿足转身,朝那栋烧毁的洋房看去。

    他自七岁开始,在金公馆生活了十年,这是他第三次离开。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他知道,此次之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金公馆。

    因为,世上再无金公馆。

    再也没有金商羽。

    十年光阴,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划过。

    花园与商羽的初见,一起在书房听先生讲课,午后并排躺在斑驳的草坪,并肩坐在沙发下的地毯看书读报,分享同一颗糖果。

    不论外边世界有多纷杂,他们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差不多,他们也就在这差不多中,一起长大,大到可以互相探索身体的奥妙。

    子春已经不愿去想,他和商羽做过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因为已经毫无意义。

    一阵干冽的风从脸上拂过。

    他抬手摸了摸眼眶,他以为自己哭过,原来眼睛还是干的。

    也许眼泪是被风吹走了。

    他想。

    第30章 第三十章

    1932年春, 北平东交民巷。

    广慈医院,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抱着一个六七岁小孩, 大喊大叫着往门内冲。

    “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孩子!”

    只见他怀中孩子身体抽搐着,口吐白沫, 两眼翻白。医院里顿时一阵嘈杂,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 带着两个护士迎上来,将孩子接过去, 一边往诊室走, 一边问身后心急如焚的男人:”孩子什么情况?”

    男人道:“孩子这几天一直喊肚子疼, 上吐下泻的,今儿下午忽然就疼得不行了。”

    医生又问:“哪边肚子?”

    男人:“右边。”

    医生将已经疼得昏昏沉沉的孩子放在诊断床上, 掀开有些破旧的衣服,伸手摁了摁右下腹,男孩疼得翻着眼皮嗯嗯两声。

    医生又将男孩嘴巴掰开,检查了一番舌苔, 皱眉道:“右腹部阑尾处按压有肿块, 患者能清晰感受到疼痛,舌苔厚白,是急性阑尾炎, 初步断定已经穿孔流脓, 需要马上手术。”

    旁边的护士回道:“好的许医生, 我们马上准备。”

    *

    一个小时后, 手术室的门打开, 刚刚那衣衫褴褛的男人,急忙上前抓着出来的医生道:“大夫, 我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轻笑道:“不用担心,手术很成功,在医院观察三天就好。”

    “好好好!”男人抹了抹头上的汗,如释重负般鞠躬,“谢谢大夫。”

    旁边一个小护士端着个小托盘走上来,指着上面一块烂肉,道:“好什么好?瞧瞧阑尾都烂成什么样子,腹部都已经灌脓,也幸亏我们许医生医术好,要是再晚一步,你家孩子能不能救过来就就不好说了。”

    男人闻言愣了下,忙要给医生下跪。

    医生赶紧将他扶住,好笑地摇摇头道:“治病救人是医生本职工作,大哥不用这么严重。”

    男人依旧是感激涕零:“谢谢……谢谢大夫。”

    医生点点头,越过对方朝办公室走去。

    *

    及至回到办公室,卸力般坐在办公椅上,医生才想起口罩还没摘,于是抬手将口罩拿下来,露出一张英俊斯文的面孔。

    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许子春。

    子春深呼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外面,发觉天空竟不知何时露出了一截瓦蓝。

    他是去岁秋天回的北京城,没多久便入了冬,及至到现在已是新历四月,好像天气就一直没好过。

    先是冬日下了几场暴雪,路上的雪堆了两尺高,从赁的公寓到医院,原本几分钟的路,每回要走上快半个钟头。等翻过年,冬天一过,入了春,又来了沙尘暴,天空成日灰蒙蒙,实在是令人心情沉闷。

    眼下这样的天,已是多时未见。

    他正要将窗户打开,去呼吸新鲜空气,身后的房门被人敲响。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走进来,笑着道:“青茂,你要下班了吧?有事要忙吗?”

    子春摇摇头:“没什么要忙,师哥有事?”

    男人名叫陈时年,字远闻,比子春先进医院两年,因为两人进医院时带他们的是同一位主治医生,便以师兄弟相称。

    陈时年舒了口气,笑眯眯道:“我约了佳玲去看电影,可刚刚要下班时忽然接到一个出诊电话。”

    佳玲是他的女朋友,两人已谈婚论嫁。

    他还没说完,子春就笑着打断:“在哪里,我替你去。”

    “那就谢谢青茂师弟了。”男人笑着抱拳作了个揖,“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儿,说是小孩发烧。”

    说完便挥挥手,像个快乐的雀鸟小跑着出门,想来是因为今晚可以准时去赴心上的约。

    广慈医院是一家德国医院,前几年北伐胜利,军阀割据的乱世暂时平息,南京成了首都,北京改名北平。原本只服务外国人和达官贵人的广慈医院,扩大规模,开始大量收治平民,华人医生护士也多起来。

    去年从德国留洋回来的子春,顺理成章进了广慈医院做医生。

    关于他去留洋这件事,还要从金家变故那年说起。

    那时他从天津回到德兴医院,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总想着一梦醒来,商羽还在。成日浑浑噩噩,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儿,哥哥和师父见他也是唉声叹气。

    及至隔年春天,德兴医馆或者说师父遇到了件大事,一个病人腹大如斗,师父诊断出肚子里长了瘤,给他开了药,然而吃了一个月也没缓解,后来在家昏死过去,被家里人送来医馆,师父见他那模样,说是没了救,让准备后事,家人不死心,死马当活马医,将人又送去广慈医院,里面的洋大夫,当即开刀剖肚,成功将瘤取出,又过半个月,那人竟是完全恢复。

    师父因为这事儿,一病不起,说老祖宗的东西不管用了,这西洋的医术,也跟洋枪洋炮一样,打得他们这些老大夫措手不及。

    那时北伐还未完成,但北伐军势如破竹,南京的国民政府为培养新人才,选拔大量年轻人公派留学。

    师父见他暮气沉沉,没了一点年轻人的斗气,便趁着还有一口气,写了举荐信,托人将他弄进当年公派留洋名单,送去德国学医。

    临行前,他刚好年满十八,师父为他取表字青茂,盼他拨云雾见青天,茁壮成长,如松柏之茂。

    子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留洋上大学,新环境带给他巨大冲击,每天光是学习就已疲于奔命,心中那如被掏空的一块伤痛渐渐被填满掩盖。

    去年,他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回到祖国,进入广慈医院当医生。

    转眼便是大半年。

    *

    不想病人等着,虽然腹中饥饿,子春也顾不得先吃东西,收拾好药箱就赶紧出门。

    做医生便是这样,忙起来常常连饭都没工夫吃。

    史家胡同与东交民巷同属东城,距离不远,子春叫了一辆三轮车,听说是大夫出诊,车夫猛踩踏板,一路飞奔抵达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大门口,只用了十几分钟。

    子春付钱道了谢,站在这栋大宅门前,抬手扣响了朱红大门上的铜铺首。

    大门很快从里打开,开门的是个穿着青布短褂的嬷嬷,见到门口提着药箱的子春,忙道:“是广慈医院的大夫吧,快进来!我家小姐快烧一天了,吃了药也退不下去,又怕去医院,大夫您快来瞧瞧。”

    子春点点头,从善如流跟着女佣往里走。

    史家胡同自前清以来,就是达官贵人名人雅士聚集地,多是大宅院。这座十六号院而也十分气派,进门先是一道雕花影壁,一路穿过两个宽阔的庭院,两道垂花门,一条抄手游廊。

    沿路绿树花圃,鱼池假山,无一不巧夺天工,是一栋非常讲究的别致大院,显然是个富贵人家。

    及至到了第三进院子,女佣才领着子春在一扇半开的门前站定,大声对里道。“太太,大夫来了!”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出来的是个身着阴丹士林长旗袍的年轻女子,盘着头发,身形高挑,面容白皙圆润,只是眼下目带愁容,看到子春时,稍稍愣了下,才问道:“你是陈医生吧?”

    子春说:“陈医生临时有急事,我是他同事,姓许。”

    女子点点头:“许医生,您快请进,帮忙瞧瞧我女儿,这都烧了一天也不退。”

    子春随她进屋,穿过一道隔扇门,来到内间的雕花架子床前。

    床上锦被中,躺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也与她母亲一样,生了张圆润的白皙小脸,可惜带了些苍白,此时似是因为不舒服而蹙着眉头。

    见到子春走过来,先是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药箱,吓得便往被中缩。

    女子道:“这孩子最怕就是大夫,原本要带他去医院,大哭大闹的,只能作罢。”

    子春瞧了眼从被子里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的小姑娘,笑道:“小孩子怕打针吃药很正常。”说着,方向手中药箱,将手伸向小姑娘额头,笑眯眯柔声说道,“小姑娘,让叔叔看看你还烧不烧?”

    他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俊秀脸,说起话来如沐春风一般,来医院这大半年,但凡遇到哭闹不配合的小孩子,只要他一哄,十个九个都会老实下来。

    医生护士遇到搞不定的小孩,都会跑来叫他帮忙。

    眼前这小姑娘显眼也一样,看着他眨眨眼睛,自动地将小脸探出来,见他拿出听诊器也乖乖让他听。

    仔细检查一番,子春道:“太太不用担心,令媛就是普通伤风感冒,我给他开一点发烧药,先吃两顿,如果退了烧,就不需再吃。其他的药一日三次,两天后,还没好转的话,马上来医院。若是不严重,又碰到下班时间,也可以打电话,让我们上门复查。”

    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两份药递给女人。

    女人忙不迭点头,似乎是舒了口气:“谢谢许大夫。”

    子春笑道:“不客气。”说着又拿出自来水笔和病历纸开单子,开完后递给女人签字。

    女人接过单子,随口问:“我写我家先生名字可好?”

    子春:“都行。”

    等女人签好,子春接过扫了眼上面那三个娟秀小字,金佚名。

    他看到这个姓氏时,心中如被细针刺下,但很快就消失殆尽,毕竟这大半年这样的姓氏见了太多。

    然后又落在那名字上。

    大名取作佚名,倒是少见。

    他将单子收好,接过金太太的诊费,起身道:“金太太,那就告辞了。”

    因为有女儿要照顾,金太太只送他房门口,便吩咐刚刚那女佣送客。

    “大夫,您慢走!”

    “好嘞。”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没见着胡同里有车,子春只能往先步行往外走。

    这条胡同很宽敞,足够两架马车并行,自然也容得下一辆小汽车穿行。走了没几米,便有一辆黑色雪佛兰从前方驶进来,子春忙让到路边继续往前走。

    及至快走到路口时,也不知想到什么,他下意识转头往身后看了眼,只见那黑色小汽车正是停在十六号院门口。

    暮色中,司机先下车走到后车门前,将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子从后座下来。

    他身穿一件黑色长风衣,留着一头当下摩登男青年们流行的英式短发,看起来气度不凡。

    子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已经迈步走入院门。

    他心想,这大约便是那十六号院儿的男主人金佚名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