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阿山复明,怪事再现
这一缕分魂只有邪祟的境界, 而阿山已经是小凶了。
阿山怀着满腔怒火,将压抑已久的悲郁全部发泄在了她身上。
懵懂的少年知道自己,其实是喜欢那个丑丫头的吧……
他曾经问阿眠, “你为什么不愿意投胎?”
阿眠说, 她生前未遇良人, 死后遇到的, 却都是爱她的,她舍不得他们这些家人。
于是阿山想, 自己远比阿眠要幸运, 活着的时候就能跟在主人身边。
阿山暗恋了阿眠很多年,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想着, 反正还有时间。
反正还有时间, 等他们一起成极凶, 一起能做人了, 他再表白。
他不相信,三千年相处, 还磨不去梁采生留在她心里的印记。
阿山揪着女鬼的头发, 把她狠狠压在地上, “太阴!你还我阿眠!!!”
女鬼照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嘲讽冷笑, “我怎么还?”
“她自己实力不济, 被吃不是应该的吗?”
“好,好……”阿山怒极反笑,“这是你说的!”
阿山发了疯, 白鸽要他带着太阴去找主人,他一点也听不到。
他看不见, 就胡乱捶打着太阴的躯体,也不管拳头砸的是什么地方。
他每锤一下,太阴阴气就少一些。
“咕!你冷静点!”白鸽急得用爪子去挠阿山的头发,“你忘了主人的吩咐吗!”
阿山充耳不闻,他低下头,撕咬下太阴的胳膊,胳膊很快化为黑色的阴气,钻进他的身体里。
“咕!阿山!你不能吃她!”白鸽猛地飞上天空,“你吃了她,你就不纯粹了!你要做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恶鬼吗!”
阿山置之不理,一条胳膊,两条胳膊。
然后是腿,是躯体,他一点点蚕食着,直到太阴只剩一个头颅。
女鬼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说着挑衅的话,“哟呵,又是个痴情的种儿。”
“你这样的人我见太多了,得到前好像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一切,得到后就变了一个人。那个傻丫头上过一次当,早就封闭了心门,我就是把她还给你,她也不会爱上你的。”
“我不要她爱我”,阿山伸手扯下布条,明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太阴,良久,笑了,“原来这就是你的模样,跟我这些日夜来幻想中的你一样,果然长得令人恶心。”
浓郁的阴气形成一个漩涡,吸附着周围天地间的怨气,钻入阿山的身体。
阿山缓缓闭上眼,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能感受到泪。
“阿眠……你长什么样子,阿山还不知道呢……”
布条被阿山收进怀里,以后啊,他再也不需要了。
阿山将盲杖斜靠在某棵树下,眼中倒映着五彩斑斓的世界。
可他缓缓合眼,这世界没有阿眠,大部分颜色在他那里都褪淡了。
阿山治眼睛,就是想看一看阿眠,这个丑丫头啊,其实应该美极了。
不是那种妖冶的美,是那种,柔和贤淑,端庄典雅的美。
阿山提着太阴的头颅,太阴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白鸽盘旋了两圈,飞下来,立在阿山头顶,“咕,你……还好吧?还醒着吗?”
“嗯”,阿山语气很沉重。
“咕,那你是成大凶了吗?”
“本就只差临门一脚”,阿山情绪低落,“走吧,我们去找主人。”
女鬼头的眼珠子一转,目光中闪过一丝阴毒,仿佛在算计什么。
一鬼一鸽都没有注意,唯独姗姗来迟的颜华池眯了眯眼睛。
谢三财与唐梨酒分兵两处。
唐梨酒带着他的人马绕到胡万后面,然后向着山上疾行。
谢三财则正面带人与牛驼山交战,几个来回就把还在与头疼做斗争的胡万挑下马,立刻有人上前拖走了胡万。
暂时没杀,只是俘虏起来,沈长清有吩咐,留着胡万还有用。
牛驼山正处于一种懵懵的状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颜华池悄悄远离太平教的队伍,跟上阿山他们。
“小瞎子。”
阿山转身,看到颜华池的瞬间,愣了愣。
原来小主人长得这么好看,难以形容的好看,就像很多年以前,他形容不出来沈长清的面容一样。
“你跟上来干嘛?”阿山下意识伸出右手,右手虚握,好像在用盲杖拦人。
很快,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盲杖丢了。
阿山语气并不好,“我们去找你师尊,你跟着……”
“桀桀桀”,阿山还没说完,女鬼忽然癫狂大笑,下一瞬,头颅连着一人一鬼一鸟全部人间蒸发。
空气中残留着女鬼刺耳的笑声,“老东西,你真以为我天庭的目标是你?哈哈哈哈……我们杀了太子,平昭帝一样会履行诺言送天齐半国百姓给我天庭炼化!我又不傻,我干嘛非得对上你!”
剩下的那一点点属于他们的气息,也很快散在了晚风里。
太平教对牛驼山,是压倒式的胜利。
牛驼山没有当家人指挥,而太平教日新月异早就脱胎换骨。
唐梨酒,不仅是整个平阳余字号的大掌柜,更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将领。
他有帅才,不过帮忙训练了数日,太平教的整个精气神就焕然一新。
这些日子以来,太平教经常跟唐梨酒的私兵一起训练,一起比赛,被唐梨酒的人压着打,正憋了一口气。
如今的太平教压着牛驼山打,仿佛要把这一肚子恶气一股脑全都撒出来。
不过谢三财倒也没有杀红了眼,牛驼山很快投降。
谢三财手里拿着花名册,与许祎的一样,是长清君亲自绘图版的。
谢三财一个个挨着点名,红的杀了了事,黑的全都带走,一时之间血液和脑浆飞溅了一地,到处都是蹴鞠一样滚来滚去的人头。
血液渐渐凝固,黑发大片大片结成块粘在脸上,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天空。
牛驼山众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吓得六神无主,两股战战,绝望在心底滋生。
他们知道,也许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这些不在名册上的人,其实并没有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他们有的人是老当家的旧部,有的是被屠了村无处可去,无可奈何在胡万的逼迫下上山。
但,他们也确实做过恶,他们不敢杀人,却参与过抢劫,他们不敢屠村,却帮着放过一把火。
错就是错,这一点并不会改变,但人活一世有时候常常身不由己,他们是有罪,但罪不至死。
沈长清对于他们,有别的安排。
唐梨酒的兵训练有素,仅仅用了一个时辰就上了山,把围在院外的人反包围。
唐梨酒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直接将这些人全都杀了个干净,然后推开院门进去。
“少爷”,唐梨酒单膝着地,手放在胸前做礼,“万事俱备。”
沈长清早就等在院中,仍坐在树下。
因为等得有些无聊,唐梨酒来时,他正在教许祎围棋的基本下法。
许祎学得很痛苦,这玩意儿他是真的一点都整不明白,此时看见唐梨酒进来,竟然眼含热泪,感激不已。
他是真的不想再受这个折磨了!偏偏为了讨沈长清欢心,不得不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沈长清赞许地看了唐梨酒一眼,这才是真正懂分寸的人。
他的身份目前不宜暴露,因为他还要借此事引出牛驼山背后的人。
是什么人,身为举足轻重的权贵,还敢勾结山匪与厉鬼。
他不指望颜平此刻就能现身,但颜平必然会丢出一位大员来做替死鬼好给天下一个交代,以坐稳皇位。
也罢,能让颜平损兵折将放放血也好。
过段时间,他会写信给真正的酒塘秦家,让他们帮忙发表一篇檄文。
待到替死鬼跳出来,他这个国师再现身说法,来个当头棒喝。
不怕打不痛颜平。
这些事情他从未与唐梨酒细说,但唐梨酒却总能揣摩到他的意思。
果然见过大世面,统筹过大局的,就是不一样。
颜平在朝堂上占上风,但民间仍是沈长清拥有绝对优势。
可惜颜平的眼光永远看不长远,永远不明白在其位者,最珍贵的不是舞权弄势,而是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
很快陈渊海也被解救出来,胡万旧部全部肃清,臣服者在记录名册后被打散安插在“秦家军”中,稍做整装,便向山下进发。
此番下山,却是“反攻”太平教。
沈长清一马当先,他对自己的骑术有充分的自信,直接策马俯冲而下。
陈渊海与唐梨酒立刻拍马跟上,稍稍落后一些。
其余人跑步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快,半个时辰不到,已经进入南面的林子。
马嘶声高昂,谢三财翻身上马吹响应战的号角,沈长清却骑着高头大马要与谢三财对撞!
眼看着快要撞上了,沈长清一个矮身,马儿跟着半蹲下来,谢三财却来不及反应,直接被绊倒,摔了个人仰马翻!
谢三财飞快爬起来,后面人立刻来救,唐梨酒却随后而至,如天神下凡,勇武非常,他一个就干翻了整整三个!
陈渊海冷哼一声,不甘示弱,长枪一挥,直接为唐梨酒挡住四五个骑兵的进攻,堪称最佳辅将!
这虽是演戏,没有真的拼命,但也是真刀真枪的在干,双方打着打着,打出了血性,谢三财换马要与沈长清缠斗,却屡屡失利,不得不退让。
蹲在一边的牛驼山早被太平教赶着后撤,他们看见沈长清和“秦家军”如此骁勇,目瞪口呆的同时,心底燃起一丝希望。
“谢三财!”沈长清剑指太平教,“放了我的人,我饶你一命!”
第062章 善恶有报,时候已到
谢三财哼了一声, 并不退让,两人鏖战了数个来回,他才慢慢后撤。
沈长清骑在马上, 冷眼看着太平教撤退。
谢三财退到牛驼山余孽后面, 转身长驱而去。
牛驼山人无一不露出感激的神情, 胡万败得彻底又莫名其妙, 他们本以为今日就要含恨饮血在此。
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山上的兄弟没有来救, 沈长清来了, 秦家军来了。
还活着的这些人里, 其实没有选择,他们也不想作恶, 可若不作恶, 他们活不下去。
陈渊海扶沈长清下马, 唐梨酒为他牵着缰绳。
沈长清一步一步走过去, 脚下的土地松软——那是谢三财带人松了一个下午的结果。
带起的尘土飞扬,可他白色的外衫下摆却干干净净。
牛驼山人仰望着他, 如仰望着仙, 仰望着神。
沈长清叹息, “都起来, 回山。”
当唐梨酒和陈渊海带着“秦家军”一同上山之时, 这些人就已明白, 局势变更,牛驼山做山匪的日子,大概率要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不知是好是坏, 他们感到对未知的忐忑不安,可同时他们心底又有一丝期冀。
毕竟, 如果有选择,他们也想好好做人。
还是那个他们常常议事的大堂,还是熟悉的陈设。
只不过这一次,沈长清坐上首位。
唐梨酒、陈渊海分别在左右下首位。
三当家只坐左边第二把太师椅。
瘫痪了的二当家林苍,被人抬着,放在右边第二把太师椅上。他坐不稳,就被人用麻绳一圈圈缠绕,粗鲁固定。
许祎站在沈长清身侧,为他添茶倒水。
堂上除了坐着和站着的,还有跪着的。
沈长清一个一个看过去,准确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每念到一个人,那个人就哆嗦一下子。
“李四,你小的时候,喜欢捉来蚂蚱,一根一根拔去它们的足,折断它们的翅,看着它们口吐褐色的血,伤口冒出碧绿的液体,你的爹娘认为它是害虫,不仅不纠正你的行为,反而夸奖鼓励了你。
“你家徒四壁,那天你娘破例煮了个鸡蛋给你吃,让你隔日去地里多抓虫子。
“你沾沾自喜,手舞足蹈,你抓了一箩筐的害虫,将它们全部折磨至死,可这一次,你的爹娘只是点头称赞,没有再给你鸡蛋。
“于是你以为光有虫子还不够,你开始掏鸟窝,开始逮兔子,你用匕首刺了它们无数刀,你很有天赋,竟然知道哪里是它们的要害,到晚上你回家的时候,它们甚至都还是活的。
“你的娘亲看着那些扭曲狰狞的尸体虽然心惊胆战,可这些都是肉食,你们家在此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荤了,她再次奖励了你,那天晚上你吃得满嘴流油。
“后来你力气见长,你抓过松鼠,你射过大雕,你与野山羊比拼过力气,你无师自通学会了打猎。”
沈长清说到这里,语气加重,“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你帮家里改善了生活,你完全可以从此养活你的亲人。可你家人的错误引导在你心里早早埋下了恶的种子。”
“你不止打猎,你还喜欢蹂躏那些无辜的动物,从小的,到大的。
“终于有一天,你虐杀了人。
“你的父母追悔莫及,要将你扭送官府。于是你连着他们一块杀了,你本想给他们留一个全尸,可你忘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你控制不住你心底暴虐的因子,你将你的亲生父母,最疼爱你的爹娘肢解!你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只有痛快!”
在座的几人神色各异。
唐梨酒和陈渊海满是鄙夷不屑,三当家低着头唇角微微上扬,可能在笑。
林苍麻木而颓废,这些事情无法引起他任何情绪波动。
“你杀人如麻,你害人不浅,你想过善恶到头终有报,可老天一次又一次放过你,始终没将你一道雷劈死,从此你肆无忌惮,你把青天都踩在脚底下践踏!”
沈长清徐徐说着,抖的不止李四一个。
“我不杀你们,天理何存?”沈长清起身,慢慢走过去,“我不杀你们,被你们虐死的人,谁来还一个公道?”
“我不杀你,日后再有一个屠日青,你说,他该怎么办?”,沈长清缓缓伸手,挑起李四的下颌,“你用石头在他身上钉上铆钉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会有人为十六年前的他申冤?”
一股腥黄骚臭的液体蔓延在堂上,沈长清退开一步,声音幽冷,“我不杀你们!来日再有无数个屠日青!你们告诉我,他们该怎么办!”
“从前!亦有无数个屠日青!”
沈长清转身,望着三当家,“屠景同,你可以为你的挚友报仇了。”
三当家瞬间抬头,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牛驼山一直以来的传统都是三个当家,胡万怎么会是四当家呢?
胡万当然也是曾经的三当家,而如今的三当家,是后来老当家死了,胡万做了大当家才上山的。
“报完仇,你自裁谢罪吧”,沈长清声音还是那么冷,“为了隐藏自己,你装疯卖傻的期间,也害死过不少无辜的人。”
“觉得报仇是正义的是吗?那你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的时候,有没有怕过枉死冤魂找上你,来讨一个正义?”
屠景同站起来,深鞠一躬,“我每夜都做噩梦,午夜梦回,总是泪沾枕巾。”
“这样的日子,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日青报仇,为我们屠家村报仇。”
“山下的无名碑是我立的,我是屠家村唯一一个靠读书走出去的人,那一年我考中解元回来报喜,见到的却是……
“什么胡万!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他屠小小就是屠家村的叛徒!孽障!”
“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里,后来我的每一个梦境里,都会有一个个火人向我冲过来,质问我,为什么十六年了,我还没能报仇雪恨!”
“今日,夙愿得了”,屠景同抬头望天,眸中泪水晶莹,“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这亲缘断绝之痛,谁又能理解我除了想要血债血偿,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你们知道吗?我本来有望连中三元,那一年永安帝把他的十六公主许给我,我本来回来探完亲,就要进京做驸马。”
“天意啊……天意弄人……”屠景同又连着深深鞠了两躬,“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谢谢你,等我叫他们百倍奉还之后,我会自戕,为我害过的人偿命,我死之后他们若要向我讨债,我也认了……”
屠景同带着他们走了,走前,他顿了一下,轻声,“我夸你长得漂亮,是认真的。”
于是沈长清便也点点头,道,“我那声谢谢,也是认真的。”
“是吗?”屠景同笑了,再也不曾回头或停留,“我好高兴……谢谢你。”
大堂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许祎唤人进来擦拭地面。
堂外隐约可听见歇斯底里的哭嚎,而堂内的审判还在继续。
“许祎”,沈长清走回上首位,“交代你一件重要事情。”
许祎心中窃喜,凑上去,“什么?”
“给你半个月,跟唐梨酒学会围棋,半个月后不能在我手下撑过三十息,你就不用管事了。”
“啊?”许祎愁眉苦脸。
“学会了,你可以开始跟着秦渊海学主事,学话术,干的好,以前的事不再追究,以后你就是牛驼山掌事。”
许祎此时还不知道这掌事的分量有多重,因为他以为只是秦家的掌事。
日后他作为唐梨酒的接班人,接掌泾川余字号大掌柜之时,倒也明白了学会博弈对一个大商人来说多么重要。
众人慢慢把目光移向软成一摊烂泥的林苍。
他哑了的嗓子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但沈长清从他的唇形上读懂了他的意思——“杀了我”。
“虽然很不礼貌”,沈长清拢了拢衣袖,抚去膝上一片从镂花窗隙飘进来的落叶,“我也许久未这般形容过一个人了。”
“但不得不说,你是真的很懦弱,光是懦弱也就罢了,你还欺软怕硬欺负比你更加弱小的人。
“不算什么大恶吧,但是确实令人作呕。”
林苍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喜欢杀人,却喜欢劫持人质,你认为这样别人就会夸你目光长远,同一批人,你可以利用好几次。
“可你真的没有杀过人吗?”
林苍茫然摇头,神游天外,没人可以肯定他是在回答沈长清的话,还是巧合。
“牛驼山有兵权的,只有你和胡万。你总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可以护住这些人质。
“那为什么,来往商人都称此地为绝户道?
“你劫了一次还不够,你拿捏着人家的亲人,你逼得他们榨干自己的血肉,砸碎自己的骨头,把骨髓都给你送过来
“你害死一人还不够,你逼得一家人走投无路都去死。
“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林苍,你可能数得清?”
“我不会杀你”,沈长清目光略沉,“那不是一般的毒药,瘫痪和哑只是开始。
“你的肌肉会慢慢萎缩,你的血不会再新生,你的五感都会一点一点消失。
“渐渐的,五脏六腑如烈火烹油,周身经脉如万蚁噬咬,脑子却如坠冰窖般清醒而敏锐。
“但你仍然不会死,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三十年。”
“好好体会一下吧,他们是怎么一点一点一日一日煎熬着走向绝望的。”
沈长清说完这句话,就起身离开,陈渊海紧随其后。
许祎想要趁机溜走,却被唐梨酒笑着拦住去路,垂头丧气跟着人走了。
堂上只余林苍一人,没人管他,就任他一直被捆在那里。
直到夜幕降临,穿堂风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才“啊啊”地叫起来。
没人理他,甚至这一块都没人经过。
他好像被彻底遗忘。
第063章 星星之火,必将燎原
夜深了, 烛光摇曳,沈长清坐在案前,陈渊海站在他身后, 俯身看着桌上的白纸。
很晚了, 两人还没有要睡的打算, 沈长清在白纸中间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
曲线分叉, 引出无数支流,这就是天齐赖以生存的最大水源, 若江。
陈渊海食指按着的地方, 就是若江的支流, 宣河。
宣河旁边还有两条大河泾、渭,三条大河像鸡爪一样分划三块大地——益州、泾川、平阳。
这就是整个三河流域, 陈渊海总辖地区。
泾河清, 流速慢。渭河浊, 水流湍。唯有宣河, 最适合漕运。
因此泾川景色宜人,多有富家公子豪游, 平阳交通险阻, 地域特色显著, 益州商贾云集, 乃整个中原经济最繁盛的贸易中心。
益州多为平原, 以天齐十分之一的耕地, 提供全国五分之一的产粮。
但正因其地势低畦,雨季之时,平阳高山流水汇入宣河多发洪灾。平阳旱季之时, 益州则因为位于平阳高山迎风坡,空气又湿又热, 多发蝗灾。
益州,就像是四面环山的小蒸笼,热毒散不出去,火却越烧越盛,乌云不断往里面注水,高山流水汇聚在锅底,常年湿热致使其土壤肥沃,生物种类繁多,适应能力超强,但同时疫病种类也变多变杂。
所以沈长清的计划,要分两步走。
“你怎么看?”沈长清用笔在代表泾川的四方块上画了个圈,又打了个箭头,指向益州。
陈渊海沉吟片刻,指着泾河,“通泾渭,中流速。”
流速中和,则平阳山路难,水路不通,难以与外界沟通的问题就可以解决。
陈渊海将食指从平阳划到益州,“迁百民,增人力。”
益州大患,死者渝万,劳动力严重缺乏。
相反,平阳落后,人丁却兴盛,平阳有限的资源供不起如此多的人口,那么就可以等泾渭可以通航之后,将一部分人迁移至益州。
“可”,沈长清点点头,“补偿要到位,另外注意不要涸泽而渔,致使平阳徒生变端。”
“小米、麦子,实际都并非最适合三河栽种的作物”,陈渊海道,“陈家依您的吩咐,与各大掌柜协作,已经找到新作物,西洋来的地番薯,若江下游发源的水稻,产量极高,又适合湿热天气,作物成熟快,或可解天齐燃眉之急。”
“善”,沈长清在益州画了个圈,“营销需要指导吗?可有方案?”
“造势”,陈渊海自信一笑,“就以屠家村旧址麦地开始,这三河的风向,要变了。”
“您且拭目以待!”
“很好”,沈长清搁笔,陈思源的后代比他想象中要更加优秀,很是省心,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籍,“此乃建安三神医临终前托付太祖的平民药方,我记得的不多,参照张、华、董三位老爷子的著作、生前足迹、与我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尽量还原并于今日汇总成册。”
陈渊海瞳孔微微放大,他捧起沉重的书籍,轻轻抚摸,低头致敬,“您之功勋,举国皆感。”
“不,这是老爷子的心血,我替他们还愿,是我曾请他们帮忙的因果。”
过往的历史在陈渊海脑海中浮现,他头更低,“您之大义,四海铭内。”
从小爷爷跟他讲,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不知道多少个爷爷的爷爷,有幸跟过一位真正的人间仙。
“渊海,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处在战乱、分裂、动荡之中。”
“爷爷!你骗人!父亲说天齐已经三千年没有打过大仗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天齐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爷爷慈祥地摸摸他脑袋,“那是因为三千年前,有个伟大的人,以一己之力镇压外邦,平战乱,安民生,他只要还活着一天,别国就不敢太过分。”
“哇!那他活了好多年啦!我也可以活那么多年么?”
“这个世上没有成仙之法”,爷爷叹息,“谁也不知道他如何得以永生,不过,那是好事。”
“他成了仙,比别的自以为是欺压百姓的仙家成仙要好太多了”,爷爷摸着他的脑袋叹息,“他一生有功无数,大兴教化开民智,各地学堂遍地开花,从此百姓也能读书。”
“他重视生产,重视医疗,提高商人的地位,削减王公贵族的特权”,爷爷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发亮,“这些提议被太祖立为祖宗法,历代宗室都无权变动。正是这些律法,保障了民生福祉。”
“爷爷,我们家就是行商的,那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渊海”,爷爷语气严肃了点,“你这想法可不对,并不是你受了人家的恩,才知道人家是心地善良。”
“而是人家本就心地善良福泽万生,你才能享受到这份恩泽知道吗?”
“那有区别吗?”小渊海不懂,揪着爷爷的胡子,问。
“当然有啊”,爷爷捋了捋胡子,笑道,“如果你是外邦人,你能否认他做过的善事吗?”
小渊海认真思考了一下,道,“我会很敬重他,也会很羡慕天齐。”
“然后呢?”
“然后我会努力成为像他一样受人敬重的人,这样我的国家就不用再羡慕天齐!”
“渊海”,爷爷笑得很开心,“爷爷以后可以放心把陈家交给你了,爷爷老了,你快快长大吧。”
“你的父辈不成器,爷爷怕他们玷污了他留给人间的大善啊。”
小小的渊海其实并不能理解爷爷的用心,但那爷爷眼睛里的光,已经把火种埋在他心里。
后来等他成年,小火苗长成了大火炬,在每一个黯然神伤的夜,鼓励他前行。
星星之火,必将燎原!
陈渊海的眼睛很亮,跟他爷爷,跟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亮,他说,“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好”,沈长清愣了一下,他不明白陈渊海为什么目光忽然如此明亮,他只是轻轻嘱咐,“别太累了,唐梨酒他们都可以帮你的。”
陈渊海退出去了,走出去很远了,又忽然回头。
长夜里,那一点光,如此遥远。
遥远,但回头,就总能看见。
他驻足了很久,沈长清还没有熄灯。
他轻叹,“其实,我们也可以帮您的。”
“不”,他摇头释怀,“我们正在帮您。”
他坚定迈步,没有再回头看,但他知道,光还在。
只要在,就心安。心中有无限勇敢,可以划破黑暗,亲手铸就黎明曙光。
他抬头看月,西方月光很浅,此去三十七里,观音庙里蓝光幽森。
白鸽抛弃了阿山,立在颜华池肩头,颈上绒毛全都炸起来了,“咕!有有有有鬼……”
“嗯”,颜华池压低声音,“我知道。”
“咕!大……大……”
“大凶”,颜华池把白鸽抱在怀里,顺了顺它的毛,“我知道。”
阿山紧紧捏着颜华池的袖子,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姓颜的,我知道你很牛,帮我弄死她!”
颜华池挑眉,淡淡扫他一眼,“叫我什么?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咕”,白鸽窝在颜华池怀里,瑟瑟发抖还要忍不住探出脑袋来给阿山添堵,“小山子,你语气确实不太客气,这样不好。”
阿山咬唇,恶狠狠瞪了白鸽一眼,生硬道,“小!主!人!”
“嗯”,颜华池拍了阿山后脑勺一下,“跟紧点,别撒手。”
阿山不情不愿“哦”了一声,攥得更紧了。
颜华池把阿山手里叽叽歪歪个不停的鬼头接过来,随手丢在路边。
女鬼的头颅咒骂着“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
颜华池好像听不到,头也不回跨过高高的门槛。
阿山回头吐了口唾沫,正好糊在太阴眼睛里,气得太阴哇哇叫。
大殿里幽蓝的烛光摇曳,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墙皮脱落,红漆开裂,木头大梁腐烂生蛆,被虫蛀了几个大洞。
本应是佛堂供桌前却放着一把大刀,本该宝相庄严的观音却面目狰狞。
“看样子她不能随意离开”,颜华池低头看向阿山,“你确定那天出现的她,是大凶吗?”
“我确定!”阿山恨得咬牙切齿。
颜华池目光落在那把系了蓝布条的大刀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那把刀在觊觎他,在渴望饮他的血。
颜华池深深皱眉,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把刀……
——算了,想不起来。
颜华池走过去,把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看着,面前就出现了重影。
颜华池疑惑转身,身后有两个阿山。
——?
“阿山?”颜华池蹙眉,“你分魂了?”
“没有啊?”阿山摇摇头。
“不好……着了道了……”颜华池面色很不好看,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鬼门把阿山和白鸽送进去。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倒地!
穿过殿中的风声变成了女子的低泣,“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咯咯咯,那我便自己来做这天!”
第064章 原来你为我而死……
寒意森森的砍刀在不断嗡鸣, 照着昏迷的颜华池脖颈斩去!
铛——!
有无形的力量将大刀弹飞,紧跟着,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把刀并不死心, 再度发起攻击!
一次、两次、三次……
每弹飞一次, 就伴随着一声碎裂。
在第四次被弹飞后, 穹顶忽然撒下纸钱。
戴着面具的男人缓缓出现在颜华池身前, 抓住刀柄。
“太阴,够了。”
大刀拼命挣扎向前斩去, 无果。
最终它脱离财神的手, 插回佛案前, 刀鸣铮铮间,夹着女子的嗔怪, “财神哥哥, 你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
财神面具下, 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只是把手探入颜华池胸口,从贴着心口的衣袋里面抓出一把铜钱碎片。
一共是四枚。
他的手有些颤抖。
——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明明是你杀了他, 他还要如此护着你?
财神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恨意, “看来你觉醒得不够彻底, 很多事情还没想起来。”
“罢了”, 财神将铜钱捏成粉末, 撒在颜华池眉心, “我便帮你回忆一下,你当年是怎么害死他的。”
无数的纸钱徐徐被风卷起,像是飘了漫天的大雪。
财神的指腹冰凉, 面具之后,烟雾弥漫。
“为什么……你偏偏投胎成颜家的后人……”
财神的手放在颜华池脖子上, 摩挲。
然后骤然收紧!
像是要掐死这双眼紧闭之人!
可最后他却松开手,轻轻抚摸颜华池的脸颊。
一种太阴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将财神整个人笼罩其中。
“太阴,给我个面子”,财神又抓出一把纸钱,随手一抛,纸钱撒向天空,又散落满地,“你放他一次,这些冥币就归你。”
“你若不给我面子”,财神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大殿内,“我今日便托你的福,成一成这极凶厉鬼。”
“要做极凶不容易,普天之下,前史算尽,统共就三个人,我可不会轻易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刀身彻底安静了,案后观音神像缓缓睁眼,石头做的眼珠转动几下,竟露出贪婪的神情。
石像嘴角裂开一条不规则的缝隙,笑得格外渗人,“咯咯咯,财神哥哥赏脸,妹妹怎么能不识趣?”
纸钱被一股怪风卷起来,一张一张钻入功德箱的小缝里。
“只是哥哥总向着外人,妹妹只能如实禀报帝君了……”说着,神像眼珠盯着财神,“不过哥哥若是肯摘掉面具,满足妹妹的好奇心,妹妹倒是可以帮忙隐瞒一二……”
财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具上不规则的金色鳞片刮了他手,他叹息,“还不到时候……”
“至于崇德,他是极凶又如何呢?我对他何曾有过畏惧……”
财神的身形缓缓消散,化作了一张张圆形方孔的纸币。
太阴还犹自喊着财神,“你不喜欢帝君,为什么还跟他一同组建天庭!”
“财神哥哥”,观音神像慢慢合上眼,“我入天庭千年有余,一次也没见过你真容……”
“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蜡烛熄灭,大殿再无异常。
唯少年眉目紧锁,像是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极为难过之事,眼角滑落一颗又一颗晶莹泪珠。
扶褚山上,坐而论道,他将心防一点一点打开,剖出最深的执念。
黑色的旋风似利刃,山上寸草不生,有一人青衣染血,却还是坚定不移慢慢靠近他,握住他的手。
后来阴气越来越多,凝聚成黑水,腐蚀着山顶地面,连石头都蒸发了。
沈长清以凡人之躯,在黑水里坐了三个月。
从未放手。
黑色的雨下了很久很久,下到最后,彻底淹没了两人的头顶。
扶褚山上,有一片倒悬的黑海,海水不会落到山下。
因为沈长清以一己之力,锁住了海水。
海水腐蚀了他的青衣,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早已把彼此看光。
沈长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堪,可他面色依旧温柔。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迷雾之后发生了什么?
太模糊了,看不清……
然,就在某一刻,天光初霁,阳光穿透黑海,颜华池清清楚楚看见沈长清捧着他的脸,咬住他的唇,极具腐蚀性的液体穿透沈长清的身躯,化作温和的黑水,从沈长清绵长的吻中,渡入他体内。
那天的天光很亮,沈长清的身躯一点点变成粉末。
沈长清揉着他的脑袋,告诉他说,“我要羽化成仙了……”
那天他没有看懂的悲伤和不舍,在三千年后的今天,看得分明。
那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温温和和的,“你一次都没做过人,去试试吧……”
最后的光芒自沈长清身上飘出,裹挟着他,要送他入轮回。
他不放心,他挣脱了白光,游离在六道之外。
他担心沈长清骗他。
他回了扶褚山一趟,看见沈长清好好地睡在榻上,才终于放下心来。
然后,晚了整三千年,才得以人间走一趟。
——沈长清为他而死。
——是他杀了沈长清。
杀了那个,唯一救赎他的人,尽管,非他所愿。
可是天意啊……又怎么肯遂人愿
得之此者,失之彼。
总要拿代价来跟命运交换。
终是难两全。
前一滴泪水还挂在眼睑,下一滴已经涌出眼眶,泪水汇成河流,然后呢?
然后是莫大的空,整个脑袋,整个心房,全部空了。
身体麻木了一阵,浑身冰凉,好像死过去一样。
紧跟着,心口忽然被针扎了一下。
不是很痛。
刚刚放松警惕,铺天盖地的箭镞便将心脏穿透无数窟窿!
千疮百孔!
疼痛已经无法感知,占领上风的是磨人的窒息。
胸脯剧烈起伏,张大嘴巴吸气却依然无法获得一丝一毫氧气。
吸入肺腑的全是刀刃,喉管仿佛被划穿,空气那么痛,那么痛!
再不呼吸就要死过去,可呼吸间却又巴不得就此死过去!
这种打击太过巨大,难以承受的重压崩断了颜华池最后一根弦,他意识彻底混沌过去,人事不省。
阴水护主,慢慢钻出影子,朝观音的方向探了探,竟然往回缩了一小截。
可它随即坚定信心,顶着陌生大凶浓重的威压,往颜华池太阳穴流动。
太阴嗤了一声,不屑一顾,专心数钱。
天一点点亮了,晨光穿透高高的穹顶,大殿里即使在冬日照耀下,还是那般昏暗。
铜钱的粉末被阴水慢慢从颜华池眉心骨里吸出来,然后吞吃殆尽。
致昏的蜡烛早就熄灭,一夜过去,足够颜华池缓过来了。
可颜华池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牛驼山,许祎刚刚推门进来,便看到沈长清一膝跪地倒在案边。
沈长清眉头紧蹙,唇角染血。
——是谁……动了他的主魂……
——颜华池……
沈长清艰难站起来,头痛欲裂。
李管家准备的换洗衣服里,被阿山悄悄藏了四枚铜钱。
铜钱上面附着沈长清的一缕主魂。
在第一枚铜钱碎裂之时,他藏在怀里的菩提碎了一颗。
在四枚铜钱都崩碎之时,七颗菩提骤然炸裂,堙灭成粉。
至此,只余二十六颗。
他抬眸,冷冷看了许祎一眼,“出去……”
许祎要上前扶他,他忽而大怒,“出去!”
许祎被震得一点违逆心思都不敢有,退出去,关好门。
沈长清颤抖着指尖,只不过是轻轻一划这样的动作,于此刻的他而言却好像无比困难。
下一瞬,鬼门大开,他消失无踪。
空中滴落的血,在地板上砸开了又一朵花。
散落其侧的青白粉末,像极了衬托血花的叶。
许祎急得在门口转圈,时不时戳着手腕上的“胎记”。
毫无反应,而屋内也再没动静。
好像一瞬间,所有人全都失联!
而他只能干瞪眼!
……
这是阿山复明之后,第一次踏入颜华池的鬼门。
里面是极凶的气息错不了,但……没有丝毫暴戾的情绪在里面。
甚至,这扇门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白鸽也很震惊,它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纯粹的门后世界。
“这不可能!”阿山惊呼,“他怎么成的极凶?!”
极凶,非大绝望者不可成。
但颜华池的门后,是空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探知到颜华池门后的辛秘,连颜华池自己都不曾看过。
他没有踏入过他的门,他怕在门里看见沈长清。
可沈长清又怎么会愿意留在他门里。
“咕,小主人这样,其实也挺好的……”话音未落,白鸽忽然急促地叫了好几声,似乎连人话都忘记怎么说,“咕咕!咕!咕咕咕咕!”
阿山顺着白鸽的翅膀尖看过去,登时满头冷汗。
颜华池的门,怎么朝里面开了?!
哪有朝着里面开的?!
诡异!太诡异了!
阿山警惕地盯着打开的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咕!”白鸽眼尖,看见有什么黑色的小颗粒飘进来了!
来不及了,黑点一落地便立刻扎根,尖锐的荆棘拔地而起,向四面八方一瞬间铺展开来,霎时整个门后都是荆棘!
这荆棘连鬼魂都能刺伤,阿山立刻腾空而起,而那些荆棘还在向上蔓延,大有填满整个空间的趋势!
“完了……”阿山小脸煞白,“小主人出大问题了……我要怎么跟主人交代……”
“咕!快往上飞!先顾着你自己吧!”
第065章 他还想打我不成?
无济于事, 荆棘蔓延地很快,似乎要把这门后的世界侵蚀殆尽,填得满满当当才肯作罢。
尖刺已经缠绕上阿山的脚踝, 疯狂吸取着他体内的阴气, 阿山面色苍白, 躬下身子, 将白鸽紧紧护在怀里。
疼痛扩散到小腿,却并非不能忍受。
然后顺着膝弯向上, 再向上!
阿山闭上眼睛, 他的睫毛剧烈颤抖。
他已经放弃抵抗, 那些荆棘却慢慢软了。
尖刺退化,阴水努力从门缝里挤进来, 与那些荆棘纠缠。
于是阿山再睁眼, 看到的就是正下方一小块地上铺着的墨绿藤蔓。
藤蔓上有青碧的叶, 有白色的小花。
藤蔓慢慢编织出一个人影, 那人盘腿而坐,头顶聚满了白色的小花, 十指蜷曲双臂向前, 像是在与谁十指相扣。
那人身下的地上一层层小白花将他环绕。
阴水绕着小白花画了一个圈, 像在守护。
阴水之外, 荆棘遮挡间, 藏着一口扭曲怪异的井。
井口很深, 往里面望去,一个长发的女人蜷在井底,她的身体曲折, 脖颈折断,多处骨裂塌陷。
阿山不知道井里的女人代表了谁, 他从满是荆棘的空中小心落下,藤蔓在他身周,帮他扫开挡路的荆棘。
荆棘的刺划伤了藤蔓,墨绿的汁液溢出来,滴进黑水。
颓然疲累的黑水因为这一点汁液,仿佛瞬间恢复了生命力,重新振作起来,慢慢向荆棘的方向扩散。
白鸽从阿山怀里探出头,叹息,“咕,想不到小主人心底竟有三方执念纠缠。”
“哪三方?”阿山知道白鸽能闻出来。
“咕,荆棘不知道,只知道很臭很臭,还有点辣”,白鸽嫌弃地用翅膀扇了扇风。
“藤蔓是他自己,他与荆棘是对立的。”
“黑水是……”白鸽还没说完,便被阿山打断。
“黑水代表主人”,阿山默默盯着那滩软绵绵的玩意儿,“是小主人心里的主人。”
“咕,我心里的主人是碧蓝的天”,白鸽摇头晃脑道,“你心里的主人是神龛上的仙。”
“怎么到了小主人心里,主人就变成了这般柔柔弱弱需要保护的样子?”
“那不重要”,阿山翻了个白眼,“无论他怎么想主人,事实是主人在帮他抵抗荆棘,帮他拔除尖刺的伤害,做回自己。”
“咕,你说的不完全对”,白鸽双翅叉腰,“小主人也在配合主人啊,而且……”
“你看,藤蔓和白花编织的不是他自己,是主人啊……”
柔软的黑水,是一道坚强的屏障,隔绝荆棘的侵扰。
绿色的藤木是历经苦难的蜕变,白色的小花是希望的光芒。
而代表痛苦和绝望的荆棘在节节败退。
所以常青藤是现在,荆棘是过去,白花是未来。
黑水跨越所有这些艰难的岁月,一直长存他心底。
“咕,主人的门后是众生”,白鸽两眼放光,“小主人门后是主人。”
阿山看着白鸽,露出嫌弃的神情,“你干嘛笑这么变态!难不成你赞成他跟主人在一起?!”
“咕!他俩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白鸽翘起爪子挠挠头,“那三个月我还特意飞远了点,我以为你……”
“那时候我不在山上!”阿山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就是他放水淹山!你知道后来我和阿眠花了多长时间才把光秃秃的山顶栽满树吗!”
“咕!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怎么想!”白鸽飞到阿山头顶,“主人自从辞官,一路向东,连他老家润宁都没有拦住他的脚步,唯独停在了扶褚山,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什么!”阿山嘟起嘴,“他叫我和阿眠留在山下,说要去解决山上的极凶……我又看不见,隔那么远也听不清……我反正当真了,谁知道他在山上跟……跟……”
“哼!”阿山头一偏,彻底不说话了,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恼怒。
隔了一会,他喃喃,“三个月后他下山接我们,结果不光自己死了,甚至还变成了极凶……”
“赛狗闻,你说……这事是不是跟小主人有关系?”
白鸽一跃而起,然后俯冲而下,狠狠啄了阿山脑门一口,翅膀不停拍着阿山的脸,“咕!你再叫一个试试!”
“咕!管那么多干什么!主人开心就好!”
“谁跟你呀,头脑简单!屁事不往心里去!”阿山捂着头,蹲下。
“咕……也不知道小主人怎么样了”,白鸽飞回阿山头顶,把阿山的发抓成了个鸡窝。
“真是令人担忧啊……”白鸽向后背着翅膀,颇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
……
主魂溃散的地方,在西方三十七里。
观音庙。
沈长清从门中穿出来,笼罩在控制不住四处逸散的红雾里。
他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站稳身形,不至于摔倒在地。
他已经来不及思索为什么明明已经附身胡万的邪祟会回到观音庙,又是怎么回到的。
红雾很快消散不见了。
他站在高高的门槛前,深深皱起眉头。
那里面有三个大凶的气息!
罪观音不是邪祟吗……
莫非是天庭的圈套?用三个大凶来埋伏他
那未免也太瞧不起极凶之能了。
沈长清面沉如水,缓步走进去,跨过高高的门槛之时,扶了门框一把。
走入大殿,乍一看见里面的怪异景象,连他也禁不住心脏重重一跳。
荆棘丛生,蛛网密布,密密麻麻的刺挡住了来路。
沈长清过不去,荆棘已经喧宾夺主,填满整个大殿。
案前陈设全部被扎穿,荆棘无意识攻击着所有靠近之物。
太阴舍弃了神像,钻进大刀里,藏在红柱后面。
观音像四分五裂,五官都模糊了,一根荆棘正好扎在它脸中间。
里面的人正在经历什么恐怖的事情,可想而知。
沈长清余光瞥到那把系着蓝布的大刀,停留了一下。
胡万的刀。
沈长清移开目光,没有多看,他不顾尖刺,徒手拨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恍惚间,好像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动作。
只是他茫然而难以回忆,缺失的魂魄带走了他很多记忆。
他分明有那样惊人的记忆力,却总记不住事情。
淡淡的难过萦绕在心头,荆棘包裹着的,却是一个人那么大的椭圆黑球。
黑球的表面,还在流动。
沈长清愣了一下,那流动的黑球分出一点液体,直直朝他扑过来!
沈长清一挥手直接拍飞,未知敌我的情况下,他不敢让那东西贸然靠近。
黑水飞出去好远,又慢慢流到沈长清脚底。
莫名的,沈长清从这团小东西身上看出了委屈。
——像他。又在装可怜,试图勾引起他的怜悯心,让他不好残忍拒绝什么。
沈长清目光警惕,后退一步,谁知道这东西会不会已经反主!
他就像随时防着颜华池扑倒他一样防着属于颜华池的阴水。
颜华池醒着倒也罢了,他不醒,他的这些东西只会凭借本能行事。
阴水委委屈屈缩回去了,缠绕在大黑球上面的荆棘不断化为墨绿藤蔓。
——还行,知道护主。
沈长清目光软了一些。
他上前几步,声音轻柔,“华池?醒一醒……”
黑球表面忽然出现一个凸出的手印!
下一瞬,阴水急速收缩钻回影子里,荆棘被颜华池直接抛弃,成片成片枯萎。
然到此时,沈长清却只呆呆站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颜华池似笑非笑,“沈长清。”
直呼其名。
“骗我骗得很开心?”
沈长清还以为他在说牛驼山的事,低头有些心虚道,“你……怎么知道的……”
颜华池一听笑容更大,“怎么?还嫌瞒得不够久?”
两个人牛唇不对马嘴,却交流得毫无障碍,只管各说各的。
“对不起……”沈长清深吸一口气,“为师只是怕你冲动……”
“走过来”,颜华池勾勾手指,“现在,立刻,马上。”
沈长清慢慢蹭过去,不是很情愿。
颜华池忽然抬手,沈长清瞳孔猛地一震,克制住想后退的冲动。
——这小子莫非还想打他!
“你……”沈长清垂眸,掩去心慌,“你还好吗?为师来晚了,对不起……”
沈长清咽了口唾沫,干脆闭上眼。
——是他有错在先,且多次。
——暂且容忍这冒犯,就一次。
省的某些人念念不忘,总拿出来做文章。
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冰凉的脸上,指腹揉擦着他唇角一小块地方。
“别闭眼”,那手离开他的脸,他便听话地睁眼去看。
颜华池指腹上有一点暗红血迹,干涸的血被擦下来,红色的颗粒状便分外惹眼。
“解释一下”,颜华池笑,“为什么仙人会流血。”
沈长清心尖又是一颤,轻声,“别人的。”
“是吗?”颜华池又笑,且嗤笑。
沈长清骤然反应过来,这世上又没有旁的仙,谁知道仙到底流不流血。
小混蛋在套他的话!
这话顺着这么一说,他日后再受了皮外伤或者吐血,该怎么解释?!
一下便会陷入自证陷阱!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对我用这些手段……你……”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颜华池将他用力拉进怀里,紧紧搂着他腰,抱得他要没办法换气……
虽然也是不需要呼吸的,但做久了人,是真的习惯了。
第066章 您真的不想要我吗?
鬼使神差的, 沈长清没推开徒弟。
隔了快有小半月没见了吧,华池长高了。
沈长清只需要微微低头,下颌就能碰到徒弟毛茸茸的发顶。
颜华池死死抱着他, 像要把他揉碎了再重组, 彻彻底底融进身体里。
所有略重的话, 都梗在了喉咙里, 再也说不出来哪怕一个字。
“乖……”柔和里,藏着些连沈长清自己都弄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怜惜, “最后一次, 以后不骗你了……”
在这溺死人的温柔里, 颜华池慢慢松开手,踮起脚, 仰头凑过去, 他双眸眯起, 像是微醺……
——想尝上一口, 哪管它是清茶还是烈酒
——一醉才好方休。
沈长清抽出右手,抵在徒弟额头上, 目光平静。
隐忍又克制。
“你不想吗”, 颜华池闭着眼睛, 有泪滑落在脸侧, “我不信……”
“师尊……”
缠绵又悲伤。
带了一点点哀求。
真的很奇怪啊, 沈长清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徒弟是那样强势的人,怎么如今却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
他默默偏头,无声拒绝。
不去看颜华池那仿佛濒死的人祈求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神情。
为什么呢?喜欢他毫无理由。
为什么身前的小孩会有那样非他不可的固执神情……
从第一次见面起, 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你记得……”沈长清想问,颜华池是否记得, 关于那三个月,他忘记了的事。
他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疑问句改成了嘱咐,“记得一会站远点。”
可小孩哪里肯?
颜华池一点都不想,片刻都不想,不想离开沈长清分毫,不想离开沈长清须臾。
食指和拇指相触,中间一片薄薄的布料——颜华池轻轻捏着沈长清的袖子。
“听话……”沈长清伸手,慢慢掰开徒弟的手指,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歇一会,在这坐一会或者站一会都行,想去外面走走也行,但不要靠近为师所在地。”
他已是快要控制不住,门里那些逸散而出的,极凶怨气……
说这话的时候,有淡淡的红雾从他背后悄然冒出,又被他偷偷收回来,笼在手心里。
颜华池罕见地没有反驳,事实上,他已经到极限了。
凡人之躯,不该承载过多的阴气,这也是为什么黑水一直躲在他影子里。
可那些未被驯服的荆棘大多数时候,并不怎样听他的话,操控它们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他没有出去,就站在原地,这样起码还可以看着沈长清……
“我总是留不住您的……”
沈长清眼眶不知为何,也跟着酸涩了,这句话里的情绪太复杂。
但遗憾和落寞占了上风,将其他所有情绪全部压下。
欲望臣服在难过脚下,郁郁寡欢称王称霸。
而唯一能承载这些的人正在一步一步远离他,于是所有情绪都没有了着落点。
遗憾落空,然后在心上绕一曲有始无终。
有始无终啊……
瞳孔里的人影越来越小,是沈长清弯腰,捡起地上的大刀。
沈长清回头看了一眼,叹息一声,歉意一笑,手指拨动,彻底消失。
颜华池呆站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眼眶深红一片,活像抹了胭脂水粉!
“沈长清!”
他又骗他!
叫他离远点,就是为了方便玩消失吗!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还没走两步,白光一闪,无数的符文组成巨大的阵法,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是什么时候……
——原来就连那个出去走走的选择,都是谎话吗……
颜华池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这是真正的仙家手段!沈长清以厉鬼之身,布下仙家阵法!
那跟自断一腕有什么区别!他便是真的不知痛吗!
供桌上落了灰的铜镜里,少年怅然看着自己的额头。
就在沈长清右手停留过的地方,眉骨正中间,有一枚小小的符文闪闪发光。
这代表守护的符箓啊,又是他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呢
他的……命吗?
少年缓缓跪倒在地,单薄的脊背,颤抖得几乎不能自已。
而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人啊,却狠心抛下他独自进了门。
……
门里红雾浓郁,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蒙上血色。
大雾里有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只有模糊轮廓的人影。
那些影子或站,或坐,一动不动,状若死物。
沈长清好像看不见,一心只在手里不断挣扎的刀身上。
“入我门中,还是安静点的好”,沈长清平静道,“你若锈了,也怪不得我。”
木柄之上,红雾附着,点点锈迹印上刀刃。
木柄之下,蓝布湿润,与红色液体中和成深紫。
淡淡的青烟过后,缠刀失去光泽,一个妩媚多姿的女子出现在沈长清面前不远处。
银铃般的清脆嗓音硬生生癫笑出一种另类的刺耳感觉。
——很聒噪。
沈长清禁不住拧眉,冷冷看着面前状似疯癫的女人。
女人笑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慢慢收敛了笑容,用比沈长清更冷的眼神看着沈长清。
目光似乎化为冰刃,想要狠狠穿透沈长清躯体。
“老不死的东西……你把奴家拐进来,想做那种事吗?”
沈长清木着一张脸。
——瞪着死鱼眼说着调情的话,真有意思。
“我见过你吗?”良久,沈长清道,“我不记得了……”
这个女人在牛驼山上就时常表现出对他的敌意。
然而他对她竟然没有丝毫映像。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姓!沈!的!”
她一字一顿,“你怎么能把老娘忘了!”
那样子,活像是沈长清辜负了她那般。
沈长清眉心川字更深,语速缓慢,“不知足下是……?”
“我”,女人用幽怨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是你曾经的信徒!”
“最虔诚的那一个!”
“哦”,沈长清淡淡道,很多人都这么自称,他是真的没留意过。
“我曾经向你祈祷”,女人自说自话,“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每一个独守空房的夜,我对着你的画像,燃香,跪拜,求你显灵。
“你一次都不曾来过,你救了那么多人,偏偏不肯救我。”
沈长清不知道说什么,女人为此恨了他几千年,可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哪里听得到这些。
女人接着道,“我是陈文轩之妻,你看完了他的日记,竟然不记得我!”
沈长清瞳孔骤缩,好半天才道,“他的日记里,并无你太多笔墨。”
“这不可能!”女人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但她随即笑了笑,“无所谓,给你看我的日记也是一样的。”
似乎是看出来沈长清兴致缺缺,女人冷哼一声道,“你不是很在意颜家吗?你不看,颜末真正的死因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逝者已矣”,沈长清道,“活着的尚且不能保全,哪里管得了……”
“这里面有天庭的大秘密!”
沈长清伸手,“拿来吧……”
女人翻了个白眼,递过一本破旧的书籍,牛皮绳磨断了几处,又被重新系过。
一瞧就知道这是实物,是保存了千年的东西。
沈长清轻轻翻开一面。
“玄德十六年春,妾与陈郎拜高堂。
“彩蝶绕梁飞舞,媒婆言我将幸福。
“我以为那是一段美好良缘的开始,殊不知,那只是段血淋淋的冤债罢了。”
那之后大段大段的文字都透着浓浓的深闺悲怨,十二岁的姑娘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人,从此一生葬送。
“玄德二十七年秋,我二十三岁了,却阴元仍在,我与婆婆说,放我归家吧,文轩哥哥只把我当做妹妹。
“婆婆点头答应,请我喝过茶水再走,她会与文轩说,让他写休书。
“你可知那十一年寂寞如雪的岁月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太天真!”女人又疯疯癫癫笑起来,“我怎么能想到那个老太婆竟然在茶里下药!又将我扒/光,丢进东厢房!她一件衣服也没给我留,我便是想逃,逃了之后呢!我的清白,我的声名,将荡然无存!”
“太狠了!她真的太狠了!然而她还不够狠!最狠的是那负心郎!”女人一边狂笑,一边歇斯底里尖叫,“他的妻怀胎九月,他却离家不归!老太婆请来大夫诊脉,是个女孩。”
“她当即拉下脸,骂我是个丧门星,生不出带把的也就算了,还好吃懒做。
“玄德二十八年冬,能把耳朵都冻掉的天,她赶我出门,让我去给人做奴婢,赚月银给她养老。
“我赤着脚在雪地里走,脚趾忍不住蜷缩,脚底快要冻烂了……我大着肚子,求了三天,也没有主人家肯要我……
“那天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想要坐下来歇一会,早就麻木的身子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血液染红白雪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要生了!
“我挨家挨户敲门,求求他们救救我的命!一开门看见是我,他们就不耐烦赶我走,说不招我这样的女人!
“我跪下来祈求,终于有一户人家发现了我身下的血,为我叫来稳婆。”
第067章 我求求你了,沈长清
那实在是一场令人难过的悲剧啊。
闻者伤心, 见者落泪。
那个独自守着窗儿十一年的小丫头,那个在雪地里艰难爬行身后蜿蜒血迹触目惊心的大姑娘。
终是难产死了。
一尸两命,讽刺的是, 她肚子里怀的分明是个男胎。
“那户开门的好心人家, 把我和我孩子的尸体送回了陈家。
“老太婆很伤心, 她的孙儿就这么没了, 她从此恨上我,认为我是故意的, 她觉得我就是不想给他们老陈家留种。
“她将我抛尸冰冷的河水之中, 没人知道, 我那时候其实还没有咽气。
“我被那锥心刺骨的寒冷惊醒了,我挣扎过, 脚上绑着的石块太过沉重, 刚刚分娩的身体无比虚弱。
“我站在河底, 眼睛一点一点凸鼓起来, 脸越来越紫。
“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那年我出阁之时, 阿母为我插上的木簪, 阿父拍着我的肩膀说
“姑娘, 爹帮你看过了, 陈家的那小大夫是个宽厚善良的人, 你嫁过去定不会受苦。
“木簪早不知扔哪去了, 淹死的时候,我身上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仅仅是一张草席, 两条裹脚布。”
女人用极度哀怨的眼神看着沈长清,“他们说你有求必应, 为什么妾对案而拜十一年,你从未垂青过妾身。”
沈长清目光轻动,“若我回应,你还会为祸苍生吗?”
女人仰天大笑,“当然不会!”
紧跟着是叹息,“你哪怕在最后一天现身,救救我的孩子,我都不会生怨。”
“那,便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致歉”,沈长清微微低头,垂了眸子,“你受苦了,对不起。”
然后他抬头,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以你债主的名义,向你要一个回答。”
“我代他们问问你,他们究竟有何错?”
是一声极悲的,长长叹息,“你为何要吃阿眠,她哪里对不起你……”
女人在沈长清低头的瞬间,内心深处便已动摇。
“因为我恨你啊……”可她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尖酸刻薄,“我没那个本事诛仙,长清君多大的名气呀,我怎么敢跟您硬碰硬?”
“我只好先吃了那个傻丫头,她可是为你而死的啊哈哈哈哈”,女人大笑,“你既然猜出来我是太阴,知道我是个厉鬼,你还问这么可笑的问题,你脑子坏掉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大凶杀人有什么理由?那丫头不如我,只好被我吃,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谁也别想否认!”
“要么吃人!”太阴笑出眼泪,“要么被人吃!”
“沈长清!”,太阴嗓音里是无尽的癫狂和偏执,“这是你的冷漠教会我的,这是十一年来夜夜祈祷没有一次回应的你教给我的——我谁也靠不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不靠吃人强大起来,我一定会被吃得干干净净!”
沈长清沉默了,这个太阴是天庭的人,却连他是鬼是仙都不知道。
她在天庭又能有多重要呢……
“你说的秘密……”
太阴缓缓吐出几个字眼,“天庭之主,人间之主,地府之主,乃崇德帝。”
沈长清藏在袖里的手指轻轻蜷缩,“继续。”
“崇德帝,乃极凶。你的宿敌,你的至亲,你一生无法逃脱的噩梦,他始终在你身边,看着你。”
沈长清放轻了呼吸,深深吸气,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帝君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很奇怪,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原封不动复述给你”,太阴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他说:我叛逆的孩子,你若愿意回头,朕愿与你共享江山。”
“帝君说给你机会亲自向他认错”,太阴嗤笑了声,接着道,“还说,我们可以随意折腾你,让你受点苦头别这么傲。不过不能弄死你,这是他的底线,所以……你跟崇德帝是什么关系呢?”
沈长清脸色不太好看,门内的红雾又浓郁了几分,“什么关系?我以为史书上已经写得够明白了。”
“最后一个问题,颜末是怎么死的,官兵因何烧庙,香油钱去往何方?”
“你老糊涂了不识数吗?”,太阴冷嘲,“这是三个问题。”
沈长清只安静看了太阴一眼。
女人明明已经没有汗毛,却仍觉毛骨悚然血液逆流。
她想,这给她的感觉怎么不像仙,像……帝君。
——极凶。
这个词刚刚在她脑海中闪现便被她自己又强压下去。
——怎么可能。
她忽略心头极强烈的压迫感,轻轻捂着胸口,简短地回答道,“死于颜家谋划已久的阴谋,烧庙是为了毁尸灭迹,至于那香油钱……”
太阴笑起来,“自然到了财神哥哥手里。”
沈长清掩去眼底痛色。
——财神吗
“我说完了,姓沈的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开门放我出去!”
“确实是该开门了”,沈长清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你没机会出去了,且留着吧。”
沈长清食指缓慢在空气里一划。
门内只余歇斯底里的太阴,“喂!老东西!喂!”
三息后,大刀彻底生锈,刀身崩碎,而那些红雾还在往虚弱的太阴身体里钻。
无孔不入。
女人忽然瞪大了眼眸,“等等……他怎么会有鬼门?!”
“他是……”
话没说完,太阴的魂魄直接溃散。
红雾在她消失的地方慢慢聚出又一个盘腿而坐的人影。
状似观音,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沈长清一脚踏出鬼门,喉间涌动着腥甜。
他暂时还无法开口说话,一旦开口,必然克制不住要吐血。
他沉默着解了阵法,符文反噬在他身上,怀里的菩提便印上诡异的文字。
那串绿白渐变的珠子上,刻满了这样的文字。
是功绩是诅咒
这人世间的是非对错啊,其实根本无人能说得清。
——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压在颜华池身上的禁制消失了,额间的符文却还在。
铜镜里,颜华池看见自己脸色苍白,汗珠满额,眉心一点小白光慢慢隐到皮肤下面。
他好恨!
他好恨,他好想站起来狠狠捧着沈长清的脸亲,再慢慢下滑,探进青衣之中,用力将沈长清腰间掐出大片青紫,来作为宣泄和惩罚。
可是他双腿竟然抖到连站都站不起来!
如此狼狈!
“沈长清……”他双目失神,拼命想要站起来,膝盖却重重砸在地上,他低头自嘲一笑,不再强求。
“我求求你了,沈长清”,他就那么任由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别再管闲事了,无论我的还是谁的……”
他慢慢把双手放到脸上,捂着眼睛哭。
——进入我眉心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至死不渝的守护,是他每一次陷入险境,沈长清都能及时赶到,以命换命啊!
“师尊啊……”他哭得像一个小孩子,不同于以往的装模作样,这回他哭起来一点形象都不顾了,鼻子皱起来,眉头紧锁,“这是徒儿第一次跪您吧……您把那东西收回去……求您了……”
颜华池泣不成声的时候,沈长清已经缓慢而沉默走到徒弟面前。
他俯身,弯腰,伸一手,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另一手给人拍着膝上的灰尘。
他用力吞咽着翻涌的鲜血,然后在空档里,温和笑,“叫我什么?”
“都叫师尊了”,沈长清眉目柔和得仿佛马上就要化开成水一般,“为师也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留着吧……”
沈长清抄着徒弟腿弯,把哭哭啼啼的小孩打横抱起,慢慢跨出庙门,他向着下山的路头也不回走去,身后观音庙无火自焚。
灰烬与烟尘里,掺着一小股又一小股青白粉末。
三十七里外,牛驼山上,沈长清的房间,案上那把陈旧的纸伞又暗黄了几分。
伞面上的山水画在褪色,伞骨开裂了好几处。
沈长清的声音温温和和的,“闭眼睛……”
一切如冷宫初见那天,沈长清也是这样温温和和的,让他闭上眼睛,默数三步。
他就真的闭了眼,错过了那道门里的真相。
“嗯”,颜华池的声音闷闷的,眼睛不甘心地留了一条缝。
可下一瞬,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覆上他的眼皮,黑色的布条轻柔缠绕在他眼睛上。
泪水濡湿布料,他沙哑着嗓音,“哪来的……”
没人回答他这句话,他们已经在门中。
原本静止的影子,动了。
只是碍于沈长清的震慑,不敢太放肆。
颜华池不知道,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那些影子就像疯了一样扑向他。
沈长清全力镇压了一次,回府后才会那样疲惫不堪。
这一次那些影子仿佛感知到沈长清受了重创,因此更加放肆起来。
它们被颜华池吸引,模糊的五官笑出贪婪的神情。
影子里的阴水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然后攀上了沈长清的小腿。
这一次沈长清没拒绝,阴水扩散形成密不透风的膜,尽职尽责保护两人不受红雾侵蚀。
“还要哭到什么时候?”紧张的气氛被打破,沈长清声音略显无奈,他哄着徒弟,尽量安抚小孩的情绪,“华池乖,不哭了……为师身为仙人,总是要护着这天下,护着你的。”
“你曾问我仙人可有寿限,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哭了好不好?”
沈长清慢慢低下头,下巴轻轻触了一下徒弟的头顶。
“无限。”隔了一会又补充,“这回是真的……”
第068章 为师的小哭包
红雾肆虐, 人影癫狂,薄薄的那层黑水轻颤着随时可能破开,沈长清目光很平静。
目光穿过悠长的通道, 落在出口门上。
门上爬满了红色的丝线, 游离着, 附着着, 或在门板上蜿蜒曲折,或在空气里触手一样小心试探。
沈长清叹, 目光里多了担忧。
他低头, 不算太柔顺的发垂下来, 落在徒弟胸口。
那发与青丝在一处,有了对比, 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枯黄。
没有光泽, 如果小心分开发髻, 就能明明白白看见……
看见根部已经发白。
一根, 又一根,没有缓慢的变化过程, 好像就是一瞬间, 从发根到发尾, 生了雪色。
沈长清站在门前, 发丝向后飞扬, 风很大很大, 吹散了纠缠的红雾,打散了张牙爪舞的影子。
门上红丝线退开的一瞬间,沈长清头发花白了好大好大一片。
门开了, 他带着徒弟出去了,被他关在门后的, 除了怪物,还有……
还有一小摊青白粉末。
就那么一小摊,风一刮,就散了。
蒙眼的黑布,重新化为阴气的一瞬间,颜华池同时睁眼。
首先引入眼帘的,就是沈长清那满头白发,那柔软的发少了营养减了重量,轻易被风撩起。
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可以跟着风离开。
“怎么又哭了,华池……”如他发一样轻柔,温和的嗓音也轻飘飘的,虚弱不堪,仿佛哪天一个没拉住,他也可以随风而去,“为师的小徒儿,原来是个小哭包……”
两行清泪,述不尽,是谁的心碎。
“怎么?连这您也要管吗?”颜华池哭着笑起来,眼睛弯弯像个小月牙,月牙下的泪花是细碎的星光,“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沈长清垂眸,看了徒弟一眼,那两条细瘦的小腿犹在因为脱力颤抖,他轻声笑,手并不松,“先不走,日出了……”
沈长清弯腰,把徒弟放到台阶上,让他靠着自己坐着,“看会再走。”
不知名高山上,白云在他们脚下。
金光映在云雾中,折射出五颜六色。
实在是很美的,可惜无人有心思欣赏。
“这什么地方”颜华池坐得不舒服,他索性贴着沈长清滑下来,半趴在沈长清腿上,双手环着沈长清的小腿,脑袋搁在沈长清曲起的膝上。
沈长清也不知道,这是头一次,用鬼门定位失败。
沈长清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徒弟的头,“等太阳穿过浮云,我们再走。”
他这会,实在是有些走不动了。
歇一会,一会就好,再多就不行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阳光下,沈长清的发丝竟有些透明。
颜华池看得好难过,干脆闭上眼,把头闷在沈长清腿间,任沈长清如何拍他后颈也不肯抬头。
沈长清声音略显无奈,“抬头,要断气了……”
“嗯……”却偏头,枕着沈长清的腿,颜华池眼睛只望着虚无缥缈的云海。
可风偏生要把白发吹到他眼前,勾起心中无限凄凉。
“闹脾气?”沈长清缓慢眨动睫毛,手里抚摸一刻不停,然后轻轻叹息,“没有下次了……”
过了许久,颜华池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音。
膝上渐渐湿了一小片布料,湿润还在向周围扩散,沈长清轻声,“能坐起来吗?该走了……”
“嗯……”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颜华池撑着台阶坐起来,软软靠着石阶。
沈长清往下面走了两个台阶,蹲下身,双手向后伸,“手给我。”
握紧徒弟的手,往肩上有力但温柔拉过去,好让徒弟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
“你伤好了吗”,颜华池有点抗拒。
沈长清没管他“”一会你一会您”乱七八糟的称呼,站起身,松开手,转而兜起徒弟的腿,“自己抓紧了,别掉下去,为师大概率来不及捞你。”
神色无比认真,“不想磕成个傻子,就别乱动。”
有温热的小手穿过他脖颈,交握在他喉间突起处。
沈长清没在意,那手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弄得他喉结有些发痒,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目光有点幽深。
虽然状态不好,可沈长清步子却很平稳。
下山的路好长好长,其实松开手,也不会掉下去的不是吗?
他的师尊就是这么一个永远能令人安心的存在啊。
颜华池将指腹放在那一点小小的突起上,手指随着沈长清吞咽的动作上下起伏。
明明那么像,那么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手指慢慢战栗起来,颜华池将脑袋埋在沈长清颈窝,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沈长清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沈长清……”
——我不想杀你的。
沈长清脚下一顿,随后是一声轻笑,“哪里对不起我了?好了,没那么愧疚……”
“华池啊,华池别哭,为师才换的衣裳”,沈长清像哄小孩子那样颠了颠背上的人,“中午想吃什么?去茶楼还是为师做?”
“气都气饱了”,泪水止不住,眼前又模糊了起来,颜华池心中郁结,闷声道,“不吃了。”
让他一个人动筷子,纵使面前是山珍海味,亦如同嚼蜡。
每一口或咸或甜的食物,都在提醒着他,沈长清再也尝不到这些人间美味了。
可沈长清从来就不是会考虑自己的性子,闻言,他轻轻蹙眉,沉声,“不吃?那不行。”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等会买点菜,回去随便做点吧,多少垫垫胃。”
颜华池下颌抵着沈长清的肩膀,笑,“反正也不是跟徒儿商量,您决定就好……”
说着,又有两颗珍珠滚落脸颊,刚涌出来的时候还是滚烫的,滴入沈长清颈中时就冰凉了。
沈长清沉默,小徒弟到底是什么做的,两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没哭够呢?
他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等到了山下,景物熟悉起来,沈长清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里离太平教撤退后安营地不远。
大概也就半里地,这会还不是很早,沈长清去集市买了一些莲藕,还有一只白毛乌鸡。
颜华池这回可算是身心两亏,沈长清打算给他补补。
谢三财为免惊扰百姓,扎寨在镇外的郊区。
沈长清背着徒弟走过去的时候,他正一脸焦急发号施令,“还没找到二当家吗?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附近镇子上找过了吗?没有?!蠢东西!你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去!”
谢三财一脚蹬在那人后腰上,那人一个趔趄,再一抬头,正好与沈长清四目相对。
“找……找”,那人面露惊喜之色,“找到了!”
谢三财正好也看过来,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欣喜之后,是掩饰不住的疑惑。
——这…这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殿下跟国师去打野战了?那也不至于搞成这副模样吧?
谢三财目光下移,不去看国师大人的白发。
在看到莲藕和乌鸡的瞬间,谢三财眉飞色舞,大步上前,也不管沈长清反应,直接从他手里“抢”过去,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沈长清愣了一下,“谢教主,你这是……”
“殿下要吃油炸鬼,还要喝鸟汤,我正发愁呢”,谢三财压低声音说完,然后转身往厨房走。
颜华池恶狠狠的目光,在触及到沈长清探究的眼神时,瞬间切换成了无辜。
目睹了这一切的沈长清只是默默盯着徒弟的脸,良久,道,“你……”
“挺好的。”沈长清移开目光,“想不到谢教主如此大才,连这般世所罕见的菜也做得出来。”
颜华池无言以对,藏去眼底尴尬,满心只有等他恢复后如何将谢三财大卸八块!
营帐里有舒适的躺椅,上面铺了兽皮,沈长清把徒弟放在上面,揉了揉他的脑袋,“为师走了,你好好休息。”
沈长清转身离去,那青衣走得干脆,颜华池只来得及抬手,又是什么也抓不住。
颜华池在笑,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若不是谢三财提到油炸鬼,他都忘了门里还有一鬼一鸟。
他学着沈长清的样子,在空气里慢慢划了一下,焉嗒嗒的黑水从影子里探出来,警惕地盯着凡人看不见的漆黑大门。
阿山抱着白鸽,像皮球一样滚出来,阴水下意识去接,却被颜华池用两指捏着,揪起来。
“看见你就来气”,颜华池没好气瞪了那黑水一眼,“滚回去,能摔死他俩怎的”
阴水并不听他号令,感受到他状况很差,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他心口里钻。
它可能以为,这样就能抚平颜华池心上的痛楚吧。
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伤口的阴水有些内疚地钻出来,好像在因为没办法帮他恢复元气而自责。
颜华池嗤笑一声,虽然四肢乏力,虽然有气无力瘫坐着,却给人一种尽在掌握的错觉。
阴水抖了一下,缩回影子里,安静不动了。
颜华池半掀开眼皮,打量阿山一眼,道,“我门里有东西吗?”
阿山与白鸽对视一眼,之前确实没有,可现在嘛……
“有!”
颜华池顿了顿,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他低头一笑,接着道,“好,换个问法,你们主人门里有什么东西?”
第069章 再不出来,我踹门了
不是阿山和白鸽不想说, 而是有关沈长清乃极凶的一切都被封了口。
颜华池眼见着一鬼一鸽比划半天一直说不清楚,便作罢。
他软软靠在椅背上,眯起眸子, 阳光打在他脸上, 细密的白色小汗毛削去了太多强硬, 只给他剩下柔和。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慵懒, 像一只午后晒着太阳打瞌睡的猫。
谢三财进来的时候,阿山和白鸽已经走了。
他摆好了饭食, 垂手立在一边, “殿下……”
“嗯”, 声音里带了少许不耐,颜华池眨了眨眼, 谢三财扶着他坐正。
视线下移, 在看清小桌上的菜时, 颜华池彻底笑了。
“谢。三。财。”颜华池似是要抬手, 却没能抬起来,无力垂下来, 搭在腿上, 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你是真的有大才。”
藕片被切成了骷髅头的形状, 炸得酥脆, 淋了一层能拉丝儿的糖浆, 那糖浆不知道拿什么调过色,鲜红鲜红,看上去血呼刺啦的。
“多谢夸奖”, 谢三财没听出来这话里话外的讽刺,一手拿着个木碗, 一手拿着个木勺,搅着碗里的鸡汤。
待乌鸡汤凉后,舀起一勺送到颜华池嘴边。
颜华池张口欲言,谢三财却没什么眼力见儿,以为他是要喝,直接一勺热汤堵了他的嘴。
颜华池默默咽了,这汤咸淡适中,里面下了不少药材,大概是临时上医馆买回来的吧?
党参、大枣、枸杞、虫草花。
还有一些他认不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不会掩盖鸡汤的鲜甜,反而又添了一层药香。
谢三财必然想不到这一层,是谁嘱咐的,显而易见。
颜华池终于将一切都放空,什么都不去想,只专心品汤。
可这汤水好像又充盈了他的泪腺,谢三财手忙脚乱给他擦着眼泪,有些惴惴不安。
“殿…殿下,可是太烫了?”
“你下去吧”,声音里尽显疲惫,“关门。”
沈长清从小厨房出来,一路看见太平教士气焕然一新,轻轻点头。
他像散步那样慢慢往牛驼山南边林子里走,想在林子里捡根枯枝。
“嗯?那是……”
树边斜靠着一根盲杖,他瞧着眼熟,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确定了这就是阿山的。
“他不需要了么……”
这一看就知道是被它的主人自己遗弃了。
沈长清摩挲着手柄,“那你就跟着我吧。”
他无力去开鬼门,这上山的路,还要多仰仗它才行。
凡鬼者,厉害点的,除了会操控阴气,还能魂魄化物。
如此前的大山猫,如此刻手中菩提。
沈长清数了一遍,余者十七。
山猫是他的魂,菩提是他的魄。
三十五颗菩提,五颗为一魄。
魂者不足二,魄者仅余三。
甚至连那极凶怨气也并非是他自己的,他这个极凶,就显得有点可笑。
寒酸又可怜,沈长清摇摇头,自嘲一笑,拄着黎杖,寻道上山。
从清晨走到午后,太阳快下山了,沈长清才出现在山头。
第一个跟他打照面的,不是唐梨酒也不是陈渊海。
是浑身被血浸透的三当家屠景同。
他头顶的血都已经凝固了,头发结成块,眼睛因为通宵充血。
屠景同摇摇晃晃走着,左手虚握,掌心里是一丈红绫。
原本是白色,但已经看不到底色了,湿哒哒地滴着粘稠的血液。
看到沈长清,他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也不说话。
沈长清没有再往前,他在原地站了一炷香,头微微低着。
一炷香后,他道,“好走。”
屠景同点点头,离开了,走了很远了,回头看看沈长清,又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有些悲凉。
沈长清神色很淡,径自离去。
屠景同望着那白发青衣之人的背影,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回头往大堂一步步走去。
还是那方小院,门口围了三个人,许祎忙里忙慌喊来唐梨酒和陈渊海帮忙,三个人在院子里商量对策。
陈渊海跟唐梨酒交换了眼神,唐梨酒上前一步,敲了敲门,清了清嗓子,很有礼貌,“少爷,躲着不见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咱已经让人去请大夫来了,您看是不是让咱进去查看一下,也好放放心。”
看样子他们是打算“逼宫”。
“少爷?您好歹说句话啊——”
房中无人,自然也没有回应。
唐梨酒心一横,大声道,“少爷!冒犯了!渊海兄让我踹门,我不得不踹!”
——有事无事反正推给上司就对了,天塌下来有上司顶着。
上司脸有点黑。
陈渊海尽量端着儒雅架子,笑道,“平阳留不住你了,想让我送你去北域极寒之地交流学习是吗”
“我没事”,沈长清站在三人后面,忽然出声,把三个人吓得要死。
许祎僵硬转头,然后唬得大叫,“啊!鬼啊!”
唐梨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然后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那……那个,您事办完了?这既然是个误会,我俩就先行告退……”
“且慢”,沈长清苍瘦的手,因为拄杖有些用力,骨节突起,“进屋,有事。”
陈渊海微眯起眸子,视线落在那手上,又移到那如雪的白发上。
沈长清穿过三人,往里面走,“无碍,走吧。”
唐梨酒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陈渊海,陈渊海摇头叹息,率先跟在沈长清后面。
许祎没有进去,就在门口守着。
门内,沈长清坐在案前,先看着陈渊海,“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让许祎带着牛驼山人配合。”
接着又看向唐梨酒,“整合三河兵力,除了必要留下的,剩下的去支援太子。”
“你可以下山了,去告诉谢三财,他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已经被京城那些权贵一手遮天”,沈长清略一顿,道,“他那个性子,不是肯服输的,必然骁勇,但他终究势单力薄又无谋略,你需与他打好配合。”
唐梨酒颔首,沈长清又嘱咐了几句。
“益州形势错综复杂,务必小心行事。”
唐梨酒领命而去,陈渊海微笑道,“门口那个,您是打算又丢给我了?”
“帮你找个接班人”,沈长清回以轻笑,“这许祎是个通时务的,偶尔钻营不必理会,圆滑点好,不会如我们当年那般四处碰壁。”
“当年您和祖上刚起事的时候,谁都能欺压一头,没人看好余字号,可偏偏余字号传承至今,做大做强。”
“图小利者,不择手段,论的是一时输赢,谋大事者,取益有道,评的是一世功过”,沈长清睫毛垂下来,盖得眼睑下一片阴影,“做小商户,耍点小滑头无伤大雅,做大商贾,切记诚信乃第一要义。”
“受教了。”
“嗯”,沈长清在桌上铺开地图,与陈渊海细细说了一道。
“您…注意身子”,陈渊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下了。
只一夜不见,暮青丝,朝成雪,太吓人了。
“好”,沈长清声音还是那样如月华般温和,如溪流般清冽。
陈渊海走后,沈长清放松下来,趴在桌案上,准备稍作修憩。
细碎而空灵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属于小邪的阴气被小心收敛。
还没有闭上一时半刻的眼睛又睁开,眸子里带了一点迷茫。
只一瞬,他清醒过来,挺直脊背,微凉的嗓音似清泉,“说吧,我在听。”
身后小邪规规矩矩一膝点地,声音恭敬无比,“血手印一案,依您吩咐,已有结果了。”
“首一,京郊方圆百里内,被掘坟者,九成都是新坟,但皇陵把守并未增多。
“再二,除祟司多在白天人多时办案,办案地点也多在城中。
“最三,以皇城为中心,不止百里内,千里内都没有新魂,老鬼要么无故失踪,要么都迁出去了。”
“起来吧,以后见我也不必跪”,这小邪的气息很是陌生,大概是第一次见他,是以并不知晓他这的规矩轻。
“除祟司最近有什么异样吗?”
小邪起身,拘谨站着,头埋得很低,“除祟司张贴告示说郊外有百鬼夜行,皇城司与其配合,宵禁依旧,晚上城门防卫重重,不光有上将带队,还有道门天师压阵。”
“除祟司夜夜有人外出,但有天师在,我们不敢跟随,不知道他们最终去往何方。”
“连个大概都没有吗?”,沈长清蹙眉,“每一夜,他们去的方向都不一样,是这样吗?”
“是”,那小邪双眼死死盯着自己脚尖,“我等无能,请您宽恕。”
沈长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那小邪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再跪。
“我知道了”,沈长清回过神来,放轻了声音,“回去继续盯着就好,不需要正面相抗,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安全。”
那小邪讶异抬头,却只能看到沈长清的背影,那些白发让他触目惊心,不敢多看,又低了头,“是。”
“再辛苦你们几天,等新粮推广之事了结,我便回京。”
“宫里有动静吗?”沈长清食指和中指并拢,无意识敲了敲桌面。
“新任秉笔大太监,不是人。”
第070章 一寸良师心
不是人沈长清手指略一顿, 指甲无意识划过桌面。
有点尖锐的响动惊到了身后的小邪,小家伙抖抖索索地勾着腰,站都要站不稳了。
沈长清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小邪也越发惶恐起来, 思忖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颜平想干什么, 正在干什么, 将来会干什么,已经十分明晰了。
仅从这一案中的蛛丝马迹, 就可以推测出太多东西。
——他必须要尽快回京了。
“你去吧——”
这三个字吐出来不怎样有力, 拖了长长的尾音, 带着深深的忧虑,就像是冬夜里睡不安稳的梦, 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听不清屋外大雪压松枝孤鸟惊飞起, 不知道簌簌的落雪什么时候停, 屋里炉火将熄,余柴咔嚓咔嚓燃着, 死撑一整个寒凉的夜。
这天齐的国运, 是否也要走到尽头了……
天黑得好快, 一天还没有做什么事, 就又要结束了。
沈长清心中感到一阵紧迫, 余光瞟到床铺, 眼底渴望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刻意忽略。
——挑灯芯,铺油纸, 蘸饱墨,执竹笔。
落款, 平昭元年秋,沈长清手书。
信是去往酒塘的。
久盼识荆,迄无机缘。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
余入得门中,思厥先祖父,常与余话国事,往往促膝长谈,夜不能寐。
余自上山,三千年来,虽偶有下山,未至酒塘一次,是吾不是也。
先人在时,尝言吾曰,“家中小辈皆无能,唯坐吃山空而已,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朝能毂”
每每言此,泪珠和愁怨齐下,言吾不知其悲也,言吾不能通其意也,吾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以叹息相合。
先人去时,尝执吾手,要吾庇汝也,吾未尝佑汝,汝绵祚至今,吾便知汝先人所言不是也。
汝自有立业之能,何须吾之庇护,吾当年言汝先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无福,吾强护也,必使汝之子孙多有纨绔,不能长久必有灭族大祸。”
吾不知汝先人怨吾否,吾不忍其目光之痛,离门而去,吾心亦有悲。
望汝谅吾之不往也,吾书此信,表歉为一,请助为二。
今益州疲弊,作物被淹十之八九,来年天齐如遭饥荒,百姓多有饿死,国力大减,周边各族必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之下,汝有几成能独善其身吾尝言汝先人,谋事者不拘小节,目光久大方能行远,汝先人言吾甚是也,然后避之,是又未能听吾而行吾,吾哀之痛之,去信相助之,未有望其东山再起,只愿其能保全自身。
汝之先祖,雄踞一方,是听吾行吾也。
吾心甚慰,今此信与汝,望汝慎重考虑。
今已近腊月,若蒙棹雪而来,余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写完这封信,沈长清从第一个字开始检查,看了三遍并无错漏,只有一个字不太好看,他轻轻皱眉,把那张纸单独抽出来,又取了新纸,就着灯光重新写过一遍。
给秦家主的信,而且是请人帮忙,不能不用心。
橘黄的灯光吸引了几只小虫,放大数倍的影子印在纸上,模糊了视线。
沈长清暂时停笔,外放了一点阴气,驱赶了蚊虫,才又继续。
小虫沿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沈长清并不想伤其性命。
就像人在这个世上活着,总有这样那样的摩擦,会有这样那样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挡了自己的路。
只是因为挡了路,就要一棒子打死吗?
沈长清摇摇头,坐得端正,继续书写。
如果他将背叛者赶尽杀绝,那么仙桃还是不毛之地,绝不会成就如今的酒塘繁盛。
认认真真写着字,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年,元青夫子教他和柏榆习字。
颜柏榆的字大气,沈长清的字飘逸,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都是跟刘元青学的。
刘元青自己的字呢?方方正正的,有一点古板。
就像刘元青这个人,一身官家袍,一寸良师心,一腔君子骨,一张不饶嘴。
执一柄戒尺,握一卷诗书。
长袍洗到发白,节俭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书本翻到破烂,敬业是他与生俱来的品德。
张口是呵斥,抬手是训责,鲜少有笑颜。
他很严苛,可他是个好先生。
他不像别的教书先生,他不要月银,也只收一次束脩。
一担粮,四斤肉,就可得他三年教习。
他教的都是贫苦人,收束脩也只是因为纸笔贵,他把这些挑去富裕人家,又挑回来一沓又一沓白纸,一块又一块墨锭。
他从来不规正他们的笔迹,他说,不想把他们教成又一个他,他要他们成为自己。
可谁要是写字不认真,他一板子下去敲在人背上能激起漫天灰尘。
他是在痛心,换来纸笔不容易,学子还不用心。
用是不惜用的,只要肯学,用多少他都无所谓,唯独浪费,如割他肉放他血,要教他目光严厉起来,狠狠瞪你一番还不作数,必叫你伸出手来,敲过一场,重新写过才作罢。
连沈长清那么乖的学生,都挨过他的戒尺。
他教他做一个君子,训斥他处处忍让没个担当。
“君子或出或处,可以不见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
沈长清一声不吭,颜柏榆却笑,“出仕与贪墨者同流合污隐退这天下有太平之处吗?”
夫子横眉冷对,他将规矩溶于骨血,忠着君,爱着国,听不得颜柏榆这般反骨的言论。
可他并未斥责,他用冷眼掩盖自己心底的痛苦。
崇德帝穷兵黩武,此亡国之道也。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夫子,没有办法向宫中谏言。
他只是沉默着,往沈长清摊开的手心落板,然后道,“长清,日后不可再这般忍让,为谋事忍可以,但绝不能怕事!”
他深深看沈长清一眼,“他们再欺负你,你告诉先生。”
沈长清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红了眼眶。
“你怕牵连家人,不敢反抗”,刘元青板着脸,语气习惯性冰冷,可他的话是温和的,“先生没有家人,没什么好怕的。他们这种人我教不了,束脩礼已经退还,他们不会再来了。”
“元青先生……”长久以来封闭的心门,首先敲开它的,不是颜姨,也不是颜柏榆,是刘元青。
沈长清知道,刘元青为此要承受多少压力。
那些束脩已经换了纸笔,他退回去的,是他生活要用的。
“手给我”,刘元青却毫不在意,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
那包里装着笔砚,那是他总在追求的文人风骨。
那包里还有碎银,那是他不得不妥协的世俗生活。
剩下的零零碎碎,是他尽己所能,用来照顾人的善念。
瓶瓶罐罐是各种草药打的膏,他会一点医术,给不少人治过病。
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沈长清没问过,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刘元青认真细致给他涂着药,就像他治学教书那样认真细致。
“把眼泪收回去!”又是这样强硬的口吻,半点容不得人忤逆。
他不会说话,或者说不屑于逢迎拍马,所以没做多久官就一贬再贬,被流放了也不知道收敛,一封奏折下去恶了皇帝,终身不得起用。
他常常疾言厉色,两三句话说得人姑娘哑口无言,掩面而泣,所以到死都是孤老终生。
他渐渐少言,也不与人交往,只有在学堂上会滔滔不绝,好像有讲不完的道理。
他目光偶尔呆滞,心里忧郁着天下,为百姓难过,为昏君悲痛。
他明知道颜柏榆有反心,却从此教他更多帝王权术。
而他教给沈长清的只有辅佐之道,至于那些帝王之道,他不准沈长清听,也不准沈长清学。
他好像看出来了什么,预料到了什么,从此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严格。
终于有一天,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
“坐好!坐正!”
“重写!再说!”
“支支吾吾什么!”
颜柏榆的谋略,沈长清的仪态,都是他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
颜柏榆受不了这重压,摔门而去,刘元青就冷冷看着他,也不追。
沈长清担忧,起身起了一半,刘元青斥他,“坐下!他自己会回来!”
“如此沉不住气,你日后怎么助他成事!”
沈长清瞳孔微缩,刘元青也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沈长清没有多问,而刘元青也不再言语。
颜柏榆果然回来了,嬉皮笑脸认着错。
他到底还是想学。
刘元青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什么很凶的语气,只淡淡道,“旁人事不过三,于你,没有二。”
“再出门一次,你就不必回来了。”
从此颜柏榆再也不敢闹脾气,而刘元青好像在揠苗助长一般,催着他和颜柏榆快快长大,顶天立地。
那些话刘元青再也没有提过,沈长清把所有疑惑压在了心里,到后来,颜柏榆要反,沈长清也没有任何意外。
只极平静的一声,“嗯。”
刘元青是承熙年间的状元,不仅连中三元,更是同年三元。
他在一年内参加从童试到殿试的所有科考,从案首一路到状元。
承熙帝在世时,他官居内阁首辅。
可他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些,他去世之后,沈长清才得以知晓,他就是当年名动京城的“仲蒲先生”,兼过太傅,拜过帝师。
他是崇德帝的老师,可崇德帝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但沈长清永远记得在那一年的夜,一个很亮很亮的雪夜。
京城大门之外的荒草丛,嬷嬷牵着他的手,把他的手递给刘元青。
他不知道刘元青是谁,可却是刘元青带着他一路逃回润宁。
刘元青不会带孩子,就牵着他敲开了颜姨的门。
为了避嫌,刘元青和颜姨一直装作不认识,连颜柏榆也不知道这件事。
牛车上,草堆里,刘元青跟他说,“你以后就做个平民,你能安稳过一生就行了。”
他从此铭记于心,前尘往事都忘尽,只把感恩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