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电话戛然而止。
徐司前立即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凌霜聪慧敏捷,正常情况下,不会分不清他和赵小光的电话。
通话虽然短暂,但能听出她语气急切,找赵小光有急事。
这种情况下误拨电话,她应该会在挂断电话后立马给赵小光去电,而不是像这样没有征兆的关机。
只有一种可能,她没法再打电话,身体受限或者手机突然故障。
电话最后,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声。不是电话故障,而是有人恶意控制了她。
南城能让她正面吃亏的人很少,他首先怀疑这件事和杀害凌霰的人有关。
他从京市来南城的第四天,去过凌霰之前居住的楼栋,之后便被人偷走了钱包。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南城大学附近,也是因为这件事——
那天晚上,有人给他发匿名消息,说他的钱包在春城建设工地。后续就是他成了凌霜的嫌疑人,差点入狱。
思及此,他给一位老朋友拨去电话。两分钟后,赵小光手机进了一通陌生电话——
“赵警官,我是徐司前。”男人声音低沉压人,让人不禁联想到暴雨前的闷雷。
赵小光下意识愣住。
徐司前开门见山道:“凌霜有危险。”
“什么?”赵小光第一反应是这孙子在恶作剧,他刚和凌霜分开没多久,她能有什么危险。
“两分钟前,她把我当成你打过电话,现在失联。”徐司前语气迫人,他从电梯间出来,开门上车。
“不是,姓徐的,你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吧,我可是警察,你这样算妨碍……”
徐司前没时间解释,厉声打断:“现在17:41分,间质部位流血2-60分钟会有生命危险,机械性窒息死亡只要几分钟,溺水5-10分钟死亡……”
“等下,”赵小光越听越心惊肉跳,正色道,“我信你。”
“现在要尽快找人,”徐司前简明扼要地说,“她开车还是打车走的?”
“开车,我去找交管部门查道路监控。”说着话,赵小光抓起钥匙要往外走。
“不行,太慢,来不及。”
“那怎么办?”赵小光心乱如麻。
“查下你们院内监控,看看车开去什么方向。”
事出紧急,赵小光依言照做。
查监控的时候,徐司前继续发问:“凌霜今天有没有跟你聊过天。”
“聊过,都是工作上的事。”监控调出来了,凌霜下班后没有立马走,绕道去对面买了份炸鸡,“等等,她买了炸鸡……”
“凌霜不吃炸鸡。”徐司前先赵小光一步开口。
“你怎么知道?”凌霜曾说过,她小时候因为贪吃油炸食品一个月长胖十斤,后来炸鸡就从她食谱上除名了。这事只有少数几个朋友知道。
徐司前没有回应这句,而是说:“你们最近案子里,有没有接触过小孩,或者需要安抚的受害人。”
“受害人没有,不过,小孩倒是有一个。”
“谁?”
*
下午17:50分。
徐司前在连闯六个红绿灯后,抵达桃园西村。
太阳坠西,晚霞似血,他松掉方向盘,才发现手指有些抖。
恐惧,这是他几近遗忘的感觉。
楼下打牌的大爷大妈们还没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人群是移动的摄像头,凌霜没出这栋楼,但不能确定她是否安全。
他冲上楼,“砰砰”砸门。
没人应。
顾不得许多,他三两脚将门蹬开。
金果本来在卧室装东西,听到敲门声后,她抄起水果刀出来。
徐司前进门,一眼看到凌霜昏迷在地,那个六岁的小女孩,正拿刀尖紧紧抵着凌霜心口。
她冲他大声警告:“你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凌霜还活着,徐司前从女孩话语中捕捉到关键信息。
这就够了。
恐惧退却,理智回归。
他蹲下,目光与女孩视线相平,放柔语气,像是诱哄:“你知道,姐姐她不是坏人。把刀放下来,我送她去医院,你年龄小,不用坐牢。你喜欢炸鸡吗?我可以给你买,再给你买新裙子……”
男人微笑着同她说话,语气温和,但眼神却仿佛藏着冰刃。
那一刻,女孩想到自己残暴无情的父亲……
那个男人也是这样笑着同她说话,之后对她大打出手。
骨头碎掉,血往外流,止也止不住……妈妈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疯掉。
她要救妈妈……
现在,只有这个女警察发现异常。只要她死掉……
女孩握紧水果刀,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猛地刺向凌霜——
徐司前瞳仁骤缩,猛地伸手,握住女孩往下刺的刀锋。
掌心被刀刃割开,鲜血滴落下来,空气里顿时充斥起可怕的气味。
比之更瘆人的,是男人此刻的表情……
魔鬼、毒蛇、蝎子——女孩在他脸上同时阅读到这些画面。
“小鬼,是谁教你杀人的?”他一把捏住她细软的喉咙将她提起来。
金果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她感觉到死亡逼近,使劲蹬腿踢他。
徐司前丢开她,俯身将凌霜从地上抱出去。
“咣当——”刀刃被皮鞋铲飞。
金属撞击声,点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光线倾泻进来,男人的影子被拉拽得很长,像电影里的黑无常。
影子停下,同她说话:“小鬼,你该庆幸她活着,不然你刚刚也死了。”
女孩拼命喘气、咳嗽,汗水浸透衣衫,浑身发抖。
太可怕了……
过了五六分钟,她才恍然回魂,连滚带爬冲回房间。
这时,远处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警察来了……
还有段距离,暂时没到楼下。
她抱起东西,飞奔下楼,一头扎进幽暗的地下室。
她大口喘着气,大脑缺氧,有点想吐,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耳朵警惕贴在潮湿发霉的墙壁上——
她听到了脚步声。
来了两个人,上去又下来,其中有个人在接电话:“去医院了吗?我马上到。”
确定他们暂时不回来,她把电筒放下,爬到里面去找那黑黢黢的影子。
“妈妈,警察找过来了,这里不能再住,得换地方。”
女人目光呆滞着,没有第一点反应。墙壁上滴落的水珠溅到她嘴唇上,她觉得有趣,笑嘻嘻伸舌去舔。
“这个不能喝的。”女孩伸手阻拦,“快吐出来。”
女人根本不听她的,仰着头等雨珠再次滴落。
“你要喝水是吗?”她从背包里找出水壶,擦干净递过去。
女人不高兴,用力将她推开,水壶滚落在地,里面的水洒落干净。
女孩没绷住情绪,抱头哭泣:“妈妈,你什么时候能醒一醒?我们现在很危险,你到底知不知道……”
女人依旧仰头舔着水,嘿嘿嘿笑着。
金果蜷缩在那里哭了很久。
等情绪宣泄完,她从底下爬出去,往外看——
外面还有好多人,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母亲李敏受不了光刺激,她得就近找个地方。
过了十二点,地面终于没人再活动。
金果从地下钻出来,穿过花丛去附近楼栋找空的储藏室。
还好,这样的地方不难找,她把东西放下,回来接母亲李敏。
路灯还亮着,金果用衣服把女人眼睛蒙上,低声说:“我们要玩捉迷藏咯。”
女人觉得好玩,也跟着说:“捉迷藏。”
*
赵小光还没来,徐司前留在病房里暂作照应。
金果给凌霜喝的不是毒药,而是镇静类药。
药物作用,加之感冒高热,凌霜一直在睡梦中断断续续说着胡话,她声音很低,像是在啜泣——
徐司前走近,终于听清她在说什么:“哥,哥——好多血,好多,哥,你别死,呜呜……”
高烧让她脸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皮肤很薄,眼泪不断从眼角滚落,滑向耳侧,打湿鬓角。
他注视良久,缓慢探手过来,想替她把眼泪擦掉……
却在某一瞬间,猛地缩回指尖——
因为女孩突然在梦里喊了一声:“周浔安……”
北侧楼道里响起说话声,是赵小光他们过来了。
徐司前转身,穿过病房南边的连廊,避开赵小光和秦萧走出去。
秦萧先进门,远远在窗户里瞥见一抹高大身影。
他做法医久了,解剖过无数无脸尸体,他更喜欢用骨骼记忆人,每个人的骨头不一样,骨头从不撒谎。
这具骨头,他见过,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可他以前并不认识徐司前。
赵小光瞧见凌霜躺在那里,急得嗷嗷大哭,他抱着凌霜的胳膊使劲摇晃:“老大,呜呜呜,都怪我,我要在你身边就好了,哪会让你受这种罪。”
赵小光力气太大,凌霜被他摇醒,哑声道:“赵小光,你干什么啊,哭丧呢?”
“老大!”赵小光立即转悲为喜,高兴道,“你醒啦?”
“再不醒,你鼻涕都要滴我膀子上了。”她试着坐起来,但没什么力气。
秦萧过来细心替她调高靠背。
“谢谢师兄。”
秦萧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叹一声:“怎么烧成这样?”
“没事,这是感冒,昨晚家里的空调突然性情大变……”
她话没说完,秦萧在她脸颊上拧过一记,打断道:“上次和你说过的话,又忘记了,单人不出警。”
秦萧手掌干净,带着薄荷叶的味道,很宜人。
“我不是去出警的,我是去……”她只是好奇,想去看看那孩子。
凌霜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把反握住秦萧的手腕:“师兄,赶紧让你们组的人,带东西去趟桃园西村,金红阳很可能不久前在家中遇害,凶案第一现场极有可能是他家客厅,他老婆有重大作案嫌疑。”
女孩掌心柔韧滚烫,秦萧一愣,耳朵像是触电似的失聪,什么也听不清。
一旁的赵小光咋咋呼呼道:“老大,这种时候,你就别太敬业了。”
“赵小光,你也赶紧带我们的人过去,我没事。”
“什么啊?你都这样还叫没事?非得死了才叫有事。”
秦萧也有些不放心。
凌霜扯了扯他的衣角,像是撒娇又像是哄骗似的说:“放心啦。”
*
半个小时后,赵小光一行重返金家小楼。
人去楼空,女孩不见踪影。
地面血迹被特别清理过,赵小光让他们掏了瓷砖缝隙。
秦萧敏锐发现沙发和窗帘上有喷射状血点。只有主动脉切破的一瞬间,才会有这种痕迹出现。
秦萧根据血液喷溅高度,大概推算出受害者被切破动脉时身体所处的位置。
那是……茶几。
他推开茶几,发现瓷砖地面有密密麻麻刀刃砍碰痕迹,那些缝隙里都有血液残留。
他又移开沙发,在底部发现少量干涸的血痕。这些血迹成大面积片状分布,应该是由某处流淌汇聚过来的。
造成这么大面积的血流,血的主人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
秦萧在阳台蹲下,查看了拖把,拖布被人清洗过,但对方比较粗心,木质手柄衔接处有少量血迹没有清洁掉。
如果是在家中作案,最常见的凶器是菜刀。
秦萧找遍厨房,也没有发现菜刀,看样子是被凶手处理掉了。
凶手在卫生间清洗过拖把,垃圾桶也新换过。
技术部对现场进行了大量指纹取样。
没有找到尸体前,金红阳依旧被判定为失踪。
*
凌霜挂完两瓶点滴,医院护工阿姨给她送来一份米粥,蘑菇虾仁口味,很鲜。
凌霜问:“谁定的?”
阿姨笑了笑说:“挺帅的一个小伙子,大高个。我本来都要下班了,他非要加钱让我送来的,姑娘,他是你男朋友吧?”
凌霜第一反应是秦萧,他们队最高最帅最细心的就是他。
但是,五分钟后,秦萧给她打电话说,外卖给她订了晚饭。
凌霜停下筷子,皱眉看向手里的米粥。
不是秦萧?那这到底是谁定的?
赵小光可没法用帅来形容,匿名的田螺先生?
*
凌霜退烧后,稍微有了点力气,她下床整理衣服,突然发现心口处有一片凝固的血迹,从血痕的颜色来看,时间不久。
她掀开衣服查看,自己身上没有伤口,对镜照过,发现她后背也有一个血指纹,从大小上看,是成年男性的。
凌霜立刻打车回队里。
晚上十点,天依旧闷热,风没有,汗水阉着皮肤难受。
刚刚出警回来,技术部门的人正在进行化验分析。
凌霜径直去里面找赵小光,问:“金果呢?”
“还没找到,我们去的时候,她已经跑了,小姑娘腿脚挺快。”
“跑了?”凌霜又问,“你救我的时候受伤了吗?”
他摇头:“没有啊。”
“那我衣服上的血是谁的?”
赵小光挠了挠头说:“可能是徐司前。”
“徐司前?”凌霜有些惊讶。
“是啊,是他第一个发现你遇到危险的,也不知道这孙子从哪里来的消息……”
凌霜忽然想到昏迷前的那通电话。
她翻开通话记录,恍然大悟,果然是拨错了。
不过,这个徐司前还挺聪明。
*
晚上十一点,徐司前洗过澡,站在阳台上俯瞰夜景。
南城,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
几分钟后,他手机进了一条短信息,发件人是凌霜。
“徐司前,今天谢谢你。”
他看完信息,没有回复,指尖一摁,熄灭屏幕。
凌霜见对方不回信息,以为他没看到,又给他打了通电话。
徐司前看着屏幕上“小警察”三个字,瞳仁微烁。
交集一旦产生,就很难再避让开。
他缓缓点下接听,女孩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夜晚尤其悦耳。
“徐司前,谢谢你今天去救我。”
“不谢。”他语气淡淡,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情绪。就好像救她这件事,和在路边捡块石头一样容易。
“你身上的伤口包扎好了吗?还痛不痛?”凌霜又问。
徐司前揭开缠绕掌心的绷带,露出里面暗红色的伤口,对着光照了照。
真奇怪,被她关心过后,这丑陋的疤痕都好像在某一瞬间变成了骑士勋章。
“包扎过了,但很痛。”他戏谑笑了声。
“啊?那怎么办?”女孩一时不知怎么接这句。
晚风从窗户里漫进来,徐司前的心忽然变得异常柔软。
“要不然这样,明天送去给你吹吹?”他故意逗她,带着几分不正经。
听筒里男人的声音很磁,又有几分性感。凌霜耳根一热,“啪”地掐断电话。
徐司前耸了耸肩,对窗淡笑,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情绪。
他矗立良久,眼神渐渐变凉。
今天的事情看着和凌霰案无关,那一望无际的深潭下,他们又藏在何处。
得尽快查清楚才行,可如果不借助警方,他又会多方掣肘。
如果那样的话……小霜同学,我们还会再见面。
他摸出手机将她的备注名改为:小霜。
*
很快,技术部的化验结果出来了。
金红阳家中收集到的血液样本系同源,该血液样本与金红阳母亲的DNA序列对比后,相似度达99.99%,可以确定这就是金红阳的血。
从金家采集到的指纹里,除却金红阳,就只剩他女儿金果。
秦萧做过一系列模拟测试,现场血液滞留量足够一个体重80公斤的成年人丧命。
种种信息表明,金红阳不可能生还。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专案组冒着高温翻遍南城大街小巷,寻找金红阳尸体,但奇怪的是,尸体竟然像蒸发了一样。
早间的案情分析会讨论激烈——
秦萧说:“尸体是蒸发不了的,即便是火烧,人骨也不能完全成灰,尤其是天灵盖。”
凌霜同意他的观点:“据金红阳家地面的刀痕来判断,现场很有可能发生过分尸。金红阳女儿年龄太小,力气不够分尸,但她很可能是这起案子的目击者甚至是参与者。
接下来的工作方向基本确定:
一、继续找金红阳尸体。
二、找金红阳老婆。
三、找金果。”
凌霜说完布置了任务。
王嘉怡见她没给自己安排事,举手道:“凌队,请问我要做什么?”
赵小光笑:“你看家。”
王嘉怡站起来,认真道:“凌队,我想出外勤,想跟您学习破案,这是我做刑警的初衷。”
凌霜瞥了她一眼,点头说:“行,那你跟我和赵警司。”
赵小光扭头似笑非笑道:“王警官,出外勤是容易升迁,可三伏天的外勤可没那么好出。”
王嘉怡坚定道:“我不怕吃苦,怎样都行。”
赵小光还想说什么,被凌霜用眼神警告了,他嘴巴一撇,顿时静音。
几人刚要出门,一个穿着牛仔裙的女孩东张西望着走到报案中心自首。
她自述杀害了自己爸爸金红阳。
女孩不是旁人,正是他们要去找的金果。
凌霜给她拿了瓶旺仔牛奶,领着她进入审讯室。
赵小光连忙跟进去,王嘉怡不知道要不要进,抿了抿唇,有点忐忑。
赵小光摁住门,扭头道:“王警官,怎么回事,还要我说跟你说公主请进吗?”
王嘉怡赶紧跟进去。
女孩平静开口:“我爸爸是我杀的。”
“什么时候?”凌霜打开手里的记录本,看向她。
她捏着指尖说:“八天前。”
“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
“具体几点?”凌霜边记边问。
“九点……九点钟不到。”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广场舞结束的时间是九点,在那之前,他死了。”
女孩的冷静让凌霜惊讶,她身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
“你怎么杀的他?”凌霜继续发问。
“用药,我趁他晕倒,用菜刀杀了他。”
凌霜点头问:“菜刀呢?”
“扔掉了。”这个和调查里一致。
“你砍的是他的正面还是背面?”
“正面。”这个问题回答干脆,基本真话。
“那天晚上,外面放了什么歌?”
声音和气味一样都是记忆的载体,女孩身体明显僵硬起来,额头上有汗水溢出。
“你会哼唱几句吗?”凌霜问。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女孩断断续续地哼唱着,瞳孔因为陷入记忆剧烈颤抖着。
凌霜在她唱完后,用手机播放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歌。
女孩很抗拒那个声音,她一听到这个就会想起挥刀砍肉的节奏。
“你用哪只手握的菜刀?”凌霜忽然在音乐声里问。
女孩看着她,眼神有点懵。
凌霜淡漠道:“接下来的问题,你不用回答,只需要用手比给我看。”
女孩点头。
“你用哪只手握的刀?”
女孩颤抖着举起右手。
“第一刀砍中他哪里?”
金果呆滞地摸了摸脖子,说:“这里。”
“第二刀砍的哪里?”
女孩依旧颤抖地指向喉咙。
“他有反抗吗?”
女孩点头,用力捏紧了衣服,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凶案现场——
金红阳一刀没死,哼叫着,他伸手乱抓,她在旁边,手被他死死捏住。又一记挥刀后,血飞溅到她脸上,那只手还紧紧握着她不放。第三刀剁掉了他的手……
“你妈妈当时站在哪个位置?”
她下意识指完,抬头,对上凌霜冰冷的目光。
“我妈妈不在,是我一个人做的。”
她还想继续问,女孩忽然不愿意回答了。
凌霜合上本子,走过来,将那瓶旺仔牛奶打开放到她面前:“喝点水吧。”
金红阳看着那个红色的罐子,迟迟没有伸手去碰,几十秒后,她哇地一声吐出来。凌霜让王嘉怡把女孩带了出去。
“老大,怎么样……”
“她在现场,并且亲眼目睹了杀人分尸的整个过程。”
“那现在,我们……”
“叫上王嘉怡,一起去现场看看。”凌霜看着窗外一直呕吐的女孩,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她才六岁,这样的童年阴影,恐怕要用一生来疗愈,就像她一样……
*
半个小时后,三人重新回到案发地。
凌霜绕着屋子里里外外走过一圈,柜子里有成年女人的衣服,卧室里却找不到女人居住的痕迹。他们不生活在一起吗?
李敏到底在哪里?就像是隐身了。
凌霜在卫生间梳子上找到几根干枯的长发,从发质上看不属于那个叫金果的女孩。
不住一起,却用了这里的东西吗?凌霜拿出物证袋将那柄梳子放进去。
赵小光叉腰在客厅里说话:“真是太奇怪了,三伏天抛尸,居然没人闻到尸臭报警,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凌霜忽然有了思绪,他们被既定的逻辑绊住了,分尸以后一定要抛弃吗?难道不可以留下来?
三伏天也不是没有让尸体不变臭的方法……
“如果碎尸后不抛尸,怎么让尸体不腐烂发臭?”凌霜突然发问。
“不抛尸不腐烂?有这种办法吗?”赵小光拧眉。
凌霜看向墙角的双开门冰箱,眸色深深。
王嘉怡以为凌霜要让她开门,转身随手一拉——
“砰——”有东西滚落到脚边。
待看清是什么,王嘉怡立刻尖叫起来。
“我操!我操!呕——呕——”
凌霜也吃惊不小,她立刻给秦萧拨去电话:“金红阳的尸体找到了。”
第17章
17.
王嘉怡从上车一直吐到队里。
赵小光嘴欠说:“王警官,下次外勤,你还是别出来了,现场证据都要被你吐没了。”
凌霜边给王嘉怡喂水,边骂前面的赵小光:“你第一次出外勤的时候没吐?”
赵小光自动闭嘴。
王嘉怡下车,扶着车门问:“凌队你为什么不怕?”
“大概是看多了,麻木了,”凌霜点了支烟,顺手抽过一支给王嘉怡,“麻痹下神经,缓缓。”
王嘉怡不会抽烟,但是接了过来。
赵小光一摁打火机替她点着了火。
王嘉怡犹豫着把烟放进嘴里,刚吸过一口,躬着背剧烈咳嗽起来。
赵小光笑:“不会抽烟,早说啊。”
王嘉怡赌气似的又吸进一口,又是一顿猛咳。
凌霜把那烟拔走,踩灭:“不用勉强,做刑警不一定非要抽烟,头脑时刻保持清醒最重要。”
王嘉怡崇拜地看着凌霜,认真点头。
赵小光在王嘉怡肩头轻轻拍过一记,笑:“完咯,完咯,我们凌队又添一名小迷妹。”
*
凌霜走到大厅,发现那个叫金果的女孩还没走,她坐在金属长椅上,显得非常瘦小。
一个小时前,凌霜曾让王嘉怡给女孩姑姑金红月打过电话,但是迟迟没人来接。
凌霜又亲自拨了电话过去,金红月絮絮叨叨讲了一堆:“警官,我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金果接过来,我家都没地放住,你们不行还是把她送孤儿院吧……”
“没找到她母亲,金果现在还不能算孤儿,你先接过照顾几天,等案子破了,我会再给你想办法。”
金红月勉强同意,不过她得到六点才有空过来。
晚风吹拂着女孩的裙摆,凌霜在她身旁坐下,递了块巧克力给她。
金果低头把金箔纸剥开,将整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过度的甜让她味蕾变得和心一样麻木。
“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是吗?”凌霜问。
女孩低头不语。
凌霜等她把巧克力吞咽下去,才又问:“你爸爸对你很不好,他经常打你和妈妈,是吗?”
女孩突然站起来,握紧拳头看向凌霜说:“我没有爸爸!”
眼睛是灵魂的窗口,强烈的爱和强烈的恨都会从里面流淌出来。
凌霜缓缓松了下肩膀,和她聊别的事:“你前些天为什么要去偷手机?”
“换点钱买吃的。”金果说。
“一部手机能大概卖多少钱?”
“偷去的手机,最多只能卖到五十块,老板知道我是小偷。”
依照南城的消费水平,女孩偷一部手机大概只能换来简单的一日三餐。如果偷不到手机,就意味着忍饥挨饿。
不是什么人之初,性本恶,这么小的孩子,只是为了活着。
那个躲藏在暗处的李敏为什么不管她呢?是没有能力管还是不愿管?
凌霜看看时间,拍拍裤子站起来说:“走吧,带你去我们食堂吃晚饭。”
女孩坐在那里没有动,她眼中隐隐有愧疚之色,良久,她掀唇说:“姐姐……你不生我的气吗?我昨天那样对你,差点害你……”
“那就吃完饭再生你的气。”凌霜说完,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金果没想到凌霜会突然抱她,僵着背一动不动。
这孩子干瘪瘦小,严重营养不良,体重很轻,就像羽毛,风一吹就要飘远。
金红月姗姗来迟,金果被暂时接去她家住。
凌霜朝赵小光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和王嘉怡跟上。
目前只有这个孩子知道李敏的下落,她是问题所在。
*
金红阳尸体损坏严重,加之冰冻过,法医处理起来非常棘手。
凌霜没回家,一直在队里待到半夜。
她把现场拍回来的图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始终不平静,索性去法医室找秦萧。
秦萧已经把金红阳的尸块按照骨骼生长的方向摆放整齐,正在低头缝合。
他戴着口罩,长睫轻轻扇落,皮肤干净白皙。凌霜一直觉得他更适合待在手术室治病救人,而不是对着这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手术针在他手下来回穿梭,凌霜心里忽然生出些“世界破破烂烂,有人缝缝补补”的感触。
秦萧听到动静,头也没抬,叹了一声:“感冒没好,还不回去早点睡觉?”
“秦医生怎么知道是我?”凌霜背着手俏皮问。
“大晚上还往我这里跑的,除了我们拼命三娘凌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凌霜噗嗤一声笑了:“我是来监工的。”
“知道。”他递给她一份尸检报告,顺便解说,“金红阳的尸体被分割成了96个大块和143个小块,凶手挥刀次数应该近千次。”
“看出来真的很恨他。”凌霜靠在手术台边问,“死因什么?”
“脊椎断裂。”
“凶器呢?”凌霜问
“菜刀一类的利刃。”
凌霜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些都和金果的陈述内容符合。人是她杀的吗?”
“当然不是,你六岁能砍得动骨头?”
“真可怜,爸爸死了,妈妈可能也要死。我第一次存了点私心,希望六岁的孩子力大如牛……”
秦萧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摘掉口罩看向她。
“师兄想说什么?”凌霜问。
“过度感情用事,会影响你做出正确的判断,正义女神在执行法度前,都会先蒙上自己的双眼。”
凌霜呆愣了一会儿,缓缓说:“也是,法医的职责是为死者鸣不平。”
她很想多问一句,生者的不平该去和谁鸣?但终究没有开口。秦萧的回答很可能是法律。她不想听标准答案,那太冰冷了。
在一个非常短的片刻里,凌霜想到了徐司前。她好奇,像他那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走了,我回去睡觉了。”凌霜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记得吃感冒药。”
“知道啦。”凌霜背朝着他挥手。
*
另一边,赵小光和王嘉怡已经在车里等了整整七个小时。
过了午夜,眼睛都熬痛了。
“好困啊,这地方蚊子可真多,我都快被蚊子抬上山了。”赵小光说。
“要不你睡会儿?”王嘉怡提议。
“开玩笑,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前辈,哪能让你替我熬夜?”
“哦。”
“肚子饿吗?”赵小光不等她回答,丢给她一袋干脆面。
“我没什么胃口。”王嘉怡的记忆还停留在今天看到尸体的那一刻。
从前参加案情分析会时,都是看照片,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死亡。她觉得自己有点没用,居然吐了。
赵小光忽然在她肩膀上拍过一记——
“快看,小姑娘出来了!”
王嘉怡回神,抬头往外看去,不远处的楼道里突然亮起灯。
女孩踩着运动鞋,静悄悄走下楼来,风把她的小裙子掀起又落下。
赵小光看过时间,惊叹:“这小姑娘胆子可真大,真是块当刑警的好料子。”
金果非常警惕,她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下,生怕被人发现。
赵小光一直等女孩穿过马路去往对面的桃园西村,才轻手轻脚地和王嘉怡下车跟上去。
夜很静,月亮很亮,女孩一路快跑进一栋小楼。赵小光记下楼栋号,和王嘉怡躲到暗处。
过了一会儿,赵小光皱眉道:“她没上楼?楼道灯怎么一盏没亮?”
“是地下室。”王嘉怡说,“我奶奶家以前也住这种楼,里面会放些不用的东西。”
这种老房子的地下室,恐怕放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女孩出来了。
赵小光领着王嘉怡往地下室走。
一股下水道的恶臭扑面而来,台阶往下都是水,没走几步,两人的裤腿都打湿一截。
“你说,这小姑娘没事干,大半夜跑来这里做什么?不怕有鬼吗?”
“赵警司你别说话了。”她心里毛毛的,有点怵。
“怎么,怕鬼啊?”赵小光话未落音,看到面前黑洞里有东西爬过。
黑色影子,有点像科幻电影里的变种人。
“赵警司,不会真的有鬼吧?”王嘉怡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什么鬼不鬼的。”他点亮电筒照过去。
洞中的女人忽然冲到门口,“啊啊啊”地叫起来。
赵小光和王嘉怡也跟着直叫:“鬼啊!啊啊啊!”
王嘉怡先反应过来,那是个人,猛烈摇晃赵小光:“赵警司,她是不是李敏?”
第18章
18.
从看到李敏那一刻起,凌霜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触目惊心——
眼前的女人,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动物,亦或是即将腐烂的尸体。她的背直立不起来,像一张拦腰折断的弓,仅靠一根绳子牵扯着两头。因此,她走路时,身体蜷曲扭动像只巨型蜘蛛,身上散发着垃圾腐败的气味。
凌霜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蓬头垢面,不够,衣衫褴褛,不够……
女人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洁净皮肤,脸颊溃烂红肿,嘴唇皴裂,舌头生疮,牙齿东倒西歪,头发像一团被胶水黏住的毛线,发色枯黄衰败,头皮中央脱发严重。
仔细看,会发现那片头皮上留有一堆清晰的疤痕,呈圆点状分布。不用法医识别,凌霜也认出那是香烟烫的烫痕。
户籍系统里查询到的李敏,三十岁,身高166cm,面容清秀。可眼前的女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只剩下眉眼和从前有几分相似。
女人精神状态很差,根本无法与人进行正常交流,稍微有些声响,她就要往桌框里钻。
“老大,要送审讯室吗?”赵小光和王嘉怡都有些于心不忍。
凌霜缓缓吐了口气道:“我先送她去吴医生那里。”
赵小光低叹:“这种都算家庭暴力了吧。”
“这不是家庭暴力,”凌霜顿步,沉声纠正,“是故意伤害,结婚证不是暴力侵害女性的护身符。”
她语气笃定,眼里有种晦涩的情绪,赵小光跟着沉默下来。
吴胜男是队里唯一的女法医,女性伤情鉴定都是由她来做。
“是谁把她弄成现在这样?”她问。
“她的丈夫。”凌霜说。
吴胜男的第一反应是悲悯,接着便平静敛眉继续工作。
这些年,有许多女性来她这里做鉴定,最后大多又回家和丈夫将就着生活。尤其是有过孩子的女性,父母、孩子会推着她们忍受这些本该不属于她们的苦难,能勇敢反抗的很少……
“我们目前怀疑,她在几天前杀害了自己丈夫。”凌霜忽然说明来意。
吴胜男因为这句话,停下手里的工作,认真打量起这位可怜的女人。
她眼里划过深深的同情,起身握住李敏的手,平声问:“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她很抗拒生人触碰,做检查时,一直缩在那里发抖。
“状态很差,先拍片子吧。”吴胜男领着女人步入监察室。
几分钟后,她把片子递给凌霜说:“脊柱曾受过重击,扭曲变形,肋骨断裂两根,左侧断裂时间很久,可能有五年以上,右侧肋骨为新伤。头部遭受过殴打,颅内有淤血。”
“五年以上?”凌霜吃惊不小,金果才六岁,也就是说金红阳从女儿出生后,就一直在打老婆。
吴胜男点头,继续说:“还要再做点别的检查,凌队,麻烦你帮忙把她衣服掀起来。”
帮李敏脱掉衣服的那一瞬间,凌霜的心像是被大石块紧紧压住,喘不上气,好窒息——
女人背部长满脓疮,伤疤一道道交错叠加,有些地方生了蛆虫,她没有年轻女人的光滑与柔韧,更像闷过水的老杨树皮。
那个死掉的男人,也许从来没有把她当人对待过。
吴胜男在本子上记下情况,又对李敏进行了妇科检查。这项检查进行得尤其缓慢,李敏根本不配合,她使劲反抗,撞翻医疗器械,呜呜呜地哭着。
即使精神不正常的状态下,李敏依旧对性感到恐惧。检查结果令人意外,她怀孕两个月了。
凌霜眼窝发涩,她觉得那个金红阳死有余辜。
“凌队,她这种情况,没法表达自己,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可能……”吴胜男欲言又止。
凌霜明白她的意思,认真道:“我会全面考虑的,如果她不能发声,我来。”
吴胜男笑了:“同为女性,我也期待一个公正的结果。今日我做沉默的大多数,他日便无人再为我鸣冤叫屈。她这两天我来照顾。”
凌霜望着吴胜男,郑重道:“另一边交给我。”
两人默契而笑。
*
凌霜没回家睡觉,她在办公室看了一夜法条。
天亮不久,那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又来了。
她冲进值班室,大声哭喊:“是不是你们把我妈妈抓走了?你们都是坏人!把我妈妈还给我,还给我!”
凌霜听到动静,快步出来。
女孩愤怒地瞪着凌霜,拼尽全力嚎啕:“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是我杀了我爸爸……你为什么要抓我妈妈,为什么?呜呜——我爸爸那么坏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为什么……”
旁边有人要上前哄,凌霜示意不用。
金果嗓子喊哑了,脸蛋通红,坐在地上抽噎。
凌霜蹲下,往她手里递过一杯水,用那种平静至极的语气说:“小金果,想救你妈妈的话,现在把眼泪擦干跟我来。”
女孩抬脸,将信将疑地看向凌霜,问:“你要……救我妈妈?”
凌霜低垂眼睫,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说:“我刚刚说了,是你救她,不是我。”
金果立刻站起来,一把扯住凌霜衣角问:“要我怎么做?”
凌霜把水杯给她,说:“喝掉。”
金果一口气灌完,凌霜又递过来一块饼干,女孩几口嚼碎,吞咽干净:“吃完了。”
见她转身往外,女孩立即跟上。
凌霜给她买了一份早饭,米粥油条还有鸡蛋。
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吃完。
凌霜这才领着她进入审讯室。
“要救你妈妈,你就得说实话。”凌霜落座后严肃道。
“你……会不会骗我?”
凌霜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道:“如果你连警察也不信任,还怎么救你妈妈?”
女孩考虑许久,终于开始陈述:“妈妈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爸爸……爸爸经常打妈妈,每次打完都会将她关进地下室,第二天再将她放出来,两个月前,她突然疯了……”
李敏变得不认识任何人。金红阳将地下室门敞开,她不肯再出来。
金红阳根本不管妻子死活,更不管女儿,有时他会带点剩饭剩菜回来。
金果吃一点,再悄悄送去给地下室的李敏。
有一天,金红阳在外面打牌输了,回来就想打人,妻子不在,女儿就成了他的泄愤工具。
他打完女儿,又像对待李敏一样将她锁进漆黑的地下室。
第二天早上,金红阳把两人都放出来。金果刚要说话,就被金红阳扇了巴掌,他说要把她找个人卖掉。
金果害怕,硬是拉扯着李敏和她一起上楼住。
一直疯癫的李敏回到楼上。
那天晚上,金红阳喝得酩酊大醉,他让女儿给他拿水。
金果没注意水温,金红阳把她揪起来要打,一直疯癫的李敏拿起菜刀用力砍向金红阳的后脖颈,金红阳倒地后,李敏又补一刀……
在那吵人的广场舞音乐里,刀子再也没有停下。
“她当时清醒吗?”凌霜在女孩说完,问过一句。
“我……不知道。”
“你爸爸的尸体是谁放进冰箱的?”
“妈妈。”
凌霜捏了下眉心,不管李敏后来的精神状态怎样,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清醒的,存在故意。
“姐姐,这样就可以了吗?我妈妈她还会不会死……”
凌霜给不了一个确切答案,只说:“能再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吗?”
*
李敏被囚禁的地下室,面积不足四平米,潮湿阴暗,白天也没有光线。
金红阳殴打她的工具还在,墙壁上有残留的血痕、指甲印、还有额头撞击留下的泥印,地上散落着他烫李敏后留下的烟头。
有人说:“李敏家暴后起了杀心,证据齐全,可以抓人了。”
如果金红阳没有死,这些都是送他进牢狱的证据,可是他死了。
眼前这些,摇身一变,成了她的牢笼。
技术人员取完样,凌霜熄灭手机,站在黑暗里久久沉默。
她似乎听到一声声呜咽穿墙而来……
她一直觉得刑警的职责是判定善恶,可在这一刻,她突然感到无力和懊丧。
这就是正义吗?
*
晚上的案情分析会,凌霜直接缺席。
秦萧打过电话,无人接听。
赵小光挠了挠头说:“老大肯定还有别的证据要找,会明天再开呗。”
凌霜没回家,她开车绕着橙湖跑了五圈。
夜跑的人很多,她靠在围栏上,看着远处湖面明灭的灯火发呆。
过了十点,夜跑的人没了,她依旧没走。她想起昨天和吴胜男的约定,想起自己和小金果说的话。
她可能要全部食言了。
“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凌霜回头,错愕地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徐司前单手插兜,迎光而立,湖风吹拂着他利落的短发,英俊还有几分痞。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从兜里摸出个打火机,迎风点了支烟,淡笑:“出来夜跑,碰见块望湖石。”
凌霜反应过来“望湖石”是在说她。
“有心事?”他抬了下眉梢问。
“一点点吧。”凌霜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远处。
“难得碰见,请你喝瓶饮料?”
“好呀。”
徐司前说完,转身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罐汽水,他右手夹烟,左手持罐,食指灵活一拨,铁环打开,清新的橘子气味溢进温和的晚风里。
“谢谢。”凌霜接过去喝了一口,继续看湖发呆。
“遇到什么事了?”他问。
“工作上的事?”他背朝湖面椅靠,胳膊往后,架在金属栏杆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女孩身上。
“嗯。”
“给你做个树洞?”徐司前问。
凌霜没说话。
“不愿说就算了。”
凌霜忽然开口:“徐司前,你觉得法律真的能做到完全公正吗?”
他闻言顿了一下,才说:“法律当然可以约束许多事,却不能掌控所有,所以它才常常需要完善,在1979年以前,我半夜跟你在湖边吹风,说不定会被判为流氓罪,可现在我要是亲你,顶多被你打一拳。”
他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话。
凌霜侧过身,听见他说:“尽力去争取,问心无愧就好,你也不是神。没有法律,还有公共道德。”
凌霜心里松快许多,她不想放弃,还想争取。
她笑了下,朝他伸出手:“喂,徐司前,做个约定,只要你不做坏事,我们就做朋友。”
“行,我尽量,”他偏头吐了口烟,看向她伸过来的手,笑得有几分坏,“不过,我从不和女人做普通朋友。”
凌霜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刚刚开个玩笑,要不再握一下?”他灭掉烟,主动朝她伸过手。
“好啊。”凌霜笑着来握,却在将要碰到他时,突然化掌为拳,朝他手心砸过一记。
力度不大,但是正中他掌心伤口。
“嘶——”徐司前甩了甩手,叹气,“凌警官,你交朋友往朋友伤口上砸啊?”
“活该!”她转身过来,喝了口汽水,眼睛被笑意点亮。
徐司前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小天鹅退掉雪白的羽毛,长成了一只鹰。
朋友的距离刚刚好,他可以看到她,可以了解她,必要时也可以保护她。
“你换香水了?”凌霜忽然凑到他肩头轻嗅了一下。
她这个动作很突然,鼻尖靠近一下快速撤离,徐司前的心绪被什么东西打乱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那一刻亲昵引发的反常。
“还是这种香味更适合你,之前那种味道太……”
“太什么?”他问。
“太干净。”她说。
干净到不敢接近。
第19章
19.
三伏未过,南城日日闷热,不见一丝凉意。
主干道梧桐成荫,绿意盎然,白色SUV疾驰转入小道,在南山别墅区里停下。
这里花木茂盛,光线略微转暗。
男人身材高大,脚步轻快,黑衣黑裤,气质冷冽。
他在一幢三层独栋别墅前停下,摁响门铃,腕间的表盘被太阳照射得金光灿灿。
“叮咚——”两声过后,大门从里面打开。
凉风席面,混合着笔墨纸砚味。
开门的是别墅主人吴先锋。他推推眼镜,不确定在哪里见过这位不速之客。
徐司前主动朝他伸出手:“吴律师。”
吴先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样一号人物,他扶着门框,正想下逐客令——
忽然听见男人说:“您还记得一个叫凌霰的学生吗?”
吴先锋瞳仁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他犹豫再三才问:“你是?”
“徐司前。”报完家门,他用下颌朝里指了指说,“外面热,能去您家里避暑吗?”
吴先锋侧身,将大门位置让出来。
徐司前迈腿进去,鞋底在瓷砖地面上划过一阵尖锐声响。
门口有拖鞋,他看到了,但没换。
接着,椅子拉开,他大摇大摆在客厅中央坐下。
那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傲慢无礼,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吴先锋缓缓吸进一口气,走至近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徐司前开门见山道:“凌霰接的第一起案子,是你牵的线。告诉我,案子的委托人是谁?”
吴先锋的表情变得非常不自然,他结结巴巴地说:“时间太久,我……我一时想不起来。”
“是吗?”徐司前点了支烟,隔着那烟雾冷冰冰地笑过一声,“您轻描淡写翻篇,凌霰却死的不明白。”
“凌霰是个好后生,我当年本想提携……谁知会出那样的事。”
“我听闻您从前在大学做老师时很朴素,”徐司前说着话,眼底嘲讽意味明显,“这别墅是您飞黄腾达后购置的?”
吴先锋没说话,两人无声对峙着。
徐司前眼神太压人,吴先锋鼻梁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他拿手帕擦了擦,说:“回头我去事务所里查查档案,也许能找见。”
“那行,”徐司前起身,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签,压在着桌沿上,“我会再来,在那之前,您要是找到了,记得打电话。”
男人匆匆来,匆匆走,不招呼也没有寒暄。
吴先锋站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
*
凌霜上早班前,又去找过一次金果。
七点半,案情分析会,她准时参加。
平常凌霜都是等众人汇报完再上去总结,今天她第一个上去,语气严肃道:“我主张李敏在这起案子里无罪。”
“什么?无罪?”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向来处变不惊的秦萧,也有些惊讶。
“是的,她没有罪,”凌霜转身在ppt里放大了一张照片,“李敏在两个月前被金红阳强迫发生性|关系后疯了。”
“这……”
凌霜继续前面的话:“金红阳曾对李敏进行过长达五年的殴打虐待,致使她全身多处骨折,试想这种力道要是落在六岁的小金果身上会怎样?
案发当晚,李敏在金红阳动手打女儿前,持刀反击金红阳致其死亡。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母性本能,并非她突然清醒过来。当然,如果她清醒,那么这起案子应属于正当防卫,同样无罪。”
有人提出异议:“李敏在金红阳死后,对他连续砍了几百刀,这怎么说?”
“精神病人的行为,本来就不受控制。”
“可分尸后再冷藏,充分说明她头脑清醒。”那人继续提出反对意见。
“你在那个地下室里待过吗?”凌霜冷瞥过去反问。
“什么?”那人皱眉。
凌霜敛起眼睫,缓声道:“如果你在里面待过一个小时,就会知道,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绝对不愿意把那里当住所。可是,金红阳死后,李敏却一直待在那里。如果她精神正常,为什么杀人后不逃跑?”
“那怎么解释她冰箱藏尸的行为呢?”
凌霜叹了口气:“她本能害怕金红阳,藏起来仅此而已。”
赵小光举手说:“可是现场没有找到李敏的指纹,她有消灭证据的行为。”
凌霜点头:“这点也是我要马上要说的,金红阳死后第二天,六岁的金果出于对母亲的保护,曾专门打扫过卫生,清除了案发现场的关键指纹。”
“那个小女孩之前就撒谎,现在怎么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凌霜又点开一张照片,那是装尸体的冰箱抽屉。
“抽屉正面只有金果的指纹,侧面却有两种指纹。金果因为结冰搬不动抽屉,只清理了外侧。”
技术科的人说:“凌队,那几个抽屉还没送到我们这里。”
“我知道,”凌霜淡定回应,“我早上特地去法医室取的样,一会儿你可以再去取。”
王嘉怡轻声叹气:“话虽这么说,法官那里恐怕很难判定为无罪。”毕竟李敏被鸥打那么久都没有反抗过。
凌霜认同王嘉怡的观点。
碎尸案属于情节特别严重、手段特别残忍的案件,许多法官都会从重判定。但他们已经从刑侦角度,尽可能去还原了案发现场,接下来只能交给天意。
不过,她也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一审结果判李敏有罪,她会再想别的办法。
最高法不可能不考虑舆情……
*
结束会议后,凌霜接上金果,去医疗室看望李敏——
吴胜男昨天帮她洗过澡,医生对伤口做过处理,李敏穿着干净的病号服,终于有了一点人的模样。
小金果一头扎进她怀里流眼泪:“妈妈。”
李敏觉得好玩,有学着女儿哭着喊妈妈。
凌霜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李敏的手腕,女人立刻瑟缩着要躲。
吴胜男在她后背轻轻拍过几下,安抚道:“别怕,她和我一样,都是来帮你的。”
女人似懂非懂,学着吴胜男的语气说:“都是来帮你的。”
凌霜看着她这样,垂眉道:“对不起,我其实对裁决结果没有任何底气。”
吴胜男给凌霜递了杯温水,抱臂说:“我请了吴先峰做李敏的辩护律师。”
“吴先锋?”凌霜有些惊讶,问,“那个从无败诉的吴先峰?”
“嗯,没那么夸张,他是我爸爸。”吴胜男眼里没什么特别情绪,阳光落在她漂亮白皙的脸颊上,让她看上去非常柔和。
“真是麻烦你了。”凌霜说。
吴胜男笑:“我之前和你约好,要一起救李敏,现在你的工作完成了,我不能缺席。”
凌霜觉得这位吴法医身上有种宽广深邃的力量,然人敬佩。
没有尖刀,没有利刃,却能载千斤重,就像水。
吴胜男等金果不哭了,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弯腰递她,温柔道:“果果,以后我做你的第二个妈妈,照顾你和你妈妈好不好?”
金果呆愣着看向凌霜。
凌霜也同样意外。
吴胜男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监护人申请表,她已经在空白处签过字。
她走近,把纸上的内容,一句句念给金果听。
凌霜暗自佩服。
*
两个月后,庭审。
凌霜、吴胜男、王嘉怡还有赵小光纷纷赶往现场。
吴先锋作为辩护律师,言辞犀利,直击核心,陈词激昂,陪审团每次都会在他说话后热烈鼓掌,以示赞同。
法官最终顺应民义,判定李敏无罪释放。
从法庭出去,赵小光整理好警服,热血沸腾道:“正道的光总让是人心情舒畅,王警官,今天陪审团的大妈大爷们,都是你请来的吧?”
“对啊,他们都是金红阳的邻居,亲眼看过他打老婆、打孩子,上法庭上评理正合适,”王嘉怡笑着看向身旁的吴胜男说,“不过,这次还得特别感谢吴法医。”
赵小光不吝赞扬道:“我才知道,吴医生居然领养了小金果。”
王嘉怡补充道:“她还做了李敏的监护人。”
“你们几个,算不算girls help girls?这样显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好多余。”赵小光叉着腰,激动地直叫。
王嘉怡又笑:“赵警司,你忘记啦?李敏还是你亲自从底下背上来的。”
“对对对,我也勉强凑个数,虽然我不是女生,但也高兴。回头我好好写下这起案子分析报告,给我们男同胞上上课。”
“等一下,吴法医——”身后有人在喊吴胜男。
几人回头,发现是吴先锋。
凌霜猜他们有话要说,把咋咋呼呼的赵小光扯走了。
没多久,赵小光又嚷嚷起来:“咦,那不是徐司前吗?他刚刚在陪审团里吗?我只顾着听吴律精彩辩护,都没注意。这家伙,总不会又来这憋什么坏水吧?”
虽然徐司前救过凌霜,但赵小光依旧没对他改观。
因为赵小刚的话,凌霜朝身侧看过去——
男人背影高大,黑衬衫黑西裤,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她和赵小光有同样的想法。
“你们先走,我跟去看看。”凌霜把怀里的资料塞给赵小光,快步追上去。
“喂!老大!”赵小光在后面叮嘱,“千万注意安全。”
凌霜背朝着他,懒洋洋比了个OK:“放心,打得过。”
徐司前当然没有闲到发慌来做陪审团,他有别的事要做……
不过,他很快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徐司前加快脚步,试图摆脱对方。
男人个子高,步子又大,凌霜追得挺费劲。
七转八转,到了一处僻静的拐角。
人忽然不见了。
凌霜正欲找,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用力压往地面——
非常迫人的力道,她几乎站不起来。
凌霜自然不是吃素的,她快速用手肘反击男人胳膊内侧,再借用矮个子优势,钻到另一侧,反身卸掉他另一支胳膊。
徐司前发现是她,表情随即放松下来,他举起双臂,任由她锁住他的喉咙,把他摁到墙上去。
徐司前身高近一米九,凌霜差不多到他心口位置,这会儿抵着他,从远处看,更像是投怀送抱。
“凌队身手真不错。”他戏谑地笑着,根本不像夸奖,倒像调侃。
“你又袭警!”凌霜语气不善。
“抱歉,刚刚是下意识反应。”
凌霜冷哼一声,松开他。
徐司前整理好衣袖,眉梢一挑说:“走吧,你请我吃午饭?还救命之恩。”
凌霜听完,眉头直蹙。
“舍不得?”他定定看着她,“我请你也一样。”
“不用,还是我请你吧。”凌霜说。
反正结果一样。
半个小时后,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吃午饭。
凌霜断断续续咳嗽,吃的很少。
“上次的感冒还没好?”徐司前问。
“好了。”就是小咳嗽不断。
徐司前给她倒了杯水,黑眸沉沉地望着她,问:“凌警官,你该不会是害怕吃药,一直拖到现在吧?”
凌霜猛地怔住。
回忆开闸,汹涌而来——
她和周浔安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有过一回类似的感冒。
她害怕吃药,硬扛,被周浔安发现后,一顿嘲笑:“凌小霜,多大人了,怎么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害怕吃药,要我喂?”
再回神,对面的位置忽然空了。
凌霜看向窗外,见徐司前去了对面药店。
几分钟后,他提着两盒止咳药放到桌上。
凌霜有点无语,这人怎么就揪着这个事不放呢?她吃不吃药,感冒好没好,关他什么事?
徐司前指尖在纸盒上轻点两下,抱着胳膊,好整以暇道:“现在吃,证明一下你不怕吃药。”
“我当然不怕吃药……”她说完,在他注视下,剥出两粒药,塞进嘴里,硬着头皮一口水灌下去。
徐司前捉过她的手腕,把剩下的药放到她手心,淡淡道:“行,记得一日三次。”
手腕上的触碰很快撤离,男人提筷继续吃饭。
凌霜则望着手里的药发愣。
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语气,她居然觉得有几分古怪的相似。
她甚至……观察起他的饮食习惯。
徐司前动筷最多的,是那道辣子鸡,他还吃了尖椒炒蛋,旁边的糖醋鱼一块没动。
周浔安是南方人,饮食偏甜,从不吃辣。
不像!完全不像。
她对比完,又觉得自己无厘头,干嘛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比较?
“凌警官,你还要看我多久?”徐司前忽然停筷看过来。
凌霜立刻低头扒饭,试图借此缓解尴尬。
“还是说,凌警官你忽然后悔了,不想和我做普通朋友,想做我女朋……”
“你放屁!”凌霜立刻反驳。
徐司前笑了声继续吃饭。
第20章
20.
刚从三伏里退出来,南城迎来一场久违的雨水与降温。
室内水汽大,书房玻璃窗上晕起一层白色水雾。
吴先锋看完明天庭审的案件,踱步直窗前观雨,顺便将窗户掀开一道缝透气。
这种天气,夜晚总是比往日黑些,也更安静。风很大,沿窗种植的翠竹,摇晃枝丫。
他一个人住在这山里,已经有九年了。
九年前,他在南城大学执教。有个叫凌霰的男生,和女儿吴胜男走得很近。
吴先锋只见过凌霰一回,便对他青眼有加。
当时朋友说有个要紧案子要私下查。他想也没想,找上了凌霰。
凌霰看过案子,说一周就能抓到凶手。可是,他在接到案子第六天在家中惨遭杀害。
凌霰死后,警方摸排查找,迅速锁定了嫌疑人,但那人却在警方找上门前自杀了。
凌霰是被人买凶杀害的,幕后黑手一直没有找到。
不多久,让他帮忙查案的朋友也突然离奇死亡。
吴先锋顿感蹊跷,他辞掉原本在南城大学的工作,改行做起律师。
警察也曾来询问过他,他怕遭凶手报复,一直推说自己不知情。他承认他贪生怕死,但这世上谁不怕死,他还有女儿要照顾。
吴胜男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负气离家。
前两天,他在法院和她碰面,本想和她好好聊聊,她却说:“爸爸,杀害凌霰的凶手没找到,我暂时不想回家面对您。”
吴先锋在书房里踱步良久,弯腰在底层书柜里找到了那份资料。
他犹豫再三,给女儿拨去电话:“胜男,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凌霰的资料。”
电话那头安静良久,说:“今天忙,晚一点过来吧。”
半个小时后,门铃在楼下响起。
他快步下楼,掀开大门刹那间,他似受到剧烈惊吓,瞳孔剧烈震颤,身体往后连退数步:“怎么……怎么是你……”
对方不说话,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刀,猛地刺入他腹部。
疼痛湮没神经,血液不断往外涌。
那人在他倒地后,脱掉鞋子,跨过吴先锋的尸体,径自步入屋内。
他目标明确,直奔书房。
桌案上的资料被收走,黑色手套摸过桌沿,“咔哒”一声拔掉桌底的窃听器。
那人黑衣黑帽,看不清具体容貌,也不辨男女。待看到桌上的手机和便签纸,ta轻蔑一笑后,用吴先锋手机给那串号码发去信息:“凌霰的资料已找到,速来。”
消息发送结束,Ta删除聊天记录,离开现场。
*
徐司前收到信息后,即刻驱车出门。
小雨未停,他下车连伞都懒得打,一路急步至吴家别墅。
雨夜天黑,半开放式园圃里黑灯瞎火。水浸透裤脚,他步至亮处,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脚下有血……
血水从台阶上面漫下来,一直淌到门口。而他已经踩着那血水走过很长一段路……
溯源而去,他看到吴先锋栽倒在台阶上,立即上前查看——
吴先锋已经没有了呼吸。
徐司前翻看了他的眼睛,角膜呈斑状浑浊,死亡在一小时左右。
他收到消息到这里,用时不到半个小时。也就是说,在那时候,吴先锋已经死了。
所以,刚刚那条信息不可能是吴先锋发给他的,而是凶手……
那人似乎很了解他,笃定他收到消息会过来,赤|裸裸的挑衅——
Ta在借此告诉他,凌霰案永远不可能有结果。徐司前愤怒握紧拳头,额角青筋凸起。
他转身出去,路上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冰冷的雨滴不断在脸上冲刷。
远处隐隐亮起一道闪电,雷声接踵而至,他不再做多余停留,跳上车,匆匆离开现场。
回家后,头开始剧烈疼痛。
今天又有雷暴,他吃了四粒药,跌进沙发里睡觉。
*
二十分钟后,吴胜男到达别墅。
她完全没预想到眼前的状况,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上痛哭。
警报声划破夜色,凌霜和重案组人员抵达现场。
为方便侦查,吴胜男已经将院里的照明灯打开了。
血液将地面变成了暗红色,地上有脚印,凌霜让众人在门口等待,示意痕检员先进去采样。
雨是入夜后才下的,血液没有凝固,反而与水混合流淌开,说明吴先锋出事不久。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栋别墅四周黑的过分。
入住率低,路灯暗,很可能没有目击证人,沥青路面被雨水冲刷干净,没有留下车辙印。
这院子没有装摄像头,不过道路尽头有一个。
“小光,你和嘉怡一起去看下那个监控,重点看晚上六点到现在,门口出现过什么人和车辆。”
秦萧戴上手套,正要查看尸体,吴胜男忽然准确报出死因:“刀刺入腹腔,肝脏破裂,失血过多死亡,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秦萧手指一顿,转身拿温度计测试尸体肛温,吴胜男戴上手套,配合着掀开吴先锋的衣服。
一个法医,最不想面对的尸体大概就是自己亲人。痛苦却依旧要逼迫自己冷静。
凌霜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吴胜男满含悲伤的眼睛,嘴唇像是被胶水粘住了,喉头很涩。
作为同事,她该上前安慰几句,可那些模板式话术,她此刻一句也讲不出。
凌霜长长吸进一口气,远远朝吴胜男点了下头。找到凶手永远,让亡者沉冤得雪,就是对受害者家属的最大宽慰。
她穿上鞋套,越过吴先锋,进入室内。
大门没有撬动痕迹,门是被害人从里面主动打开的。
屋内物品摆放整齐,没有翻动痕迹,贵重物品都在,可以看出,凶手不是为财而来。
她打着灯,贴着地面小心翼翼看过去,实木地板整洁干燥,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痕检员正在对各项物品进行拍照取样。
除了客厅,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是书房。
桌上放着一盏茶,茶水是新泡的,茶汤清澈,是第一滚,可能是因为烫没有立刻喝。现在杯子里的水已经完全冷却。
一旁的烧水壶,还没关闭,余温尚存。可以看出,这里是他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凌霜查阅了桌案上摆放的资料,都是些常规文件,并无特殊。
难道是为了报复?这些年,吴先锋帮人打赢过不少官司,自然也得罪过不少人。
凌霜让技术部把桌上所有的资料文件都带回去查验。
抽屉打开,里面和外面一样整洁,都是些纸质资料。
吴先锋所有物品都排列整齐,只有手机摆放的位置有些奇怪。
它被人放在窗台上,而那扇窗户正往里飘着小雨。
手机屏幕上满是雨点,凌霜点亮屏幕,发现没有密码,最近的一次通话记录在七点半,通话对象是吴胜男。
她又翻看了垃圾桶,塑料袋新换过,里面很干净,只有两团擦拭灰尘的干纸巾、一截断掉的棉线、一个用旧的文件袋,还有一张便签纸。
棉线正是文件袋上的,她仔细翻看,在文件袋侧面看到用钢笔写的两个字“凌霰”,再看文件袋正面,吴先锋在上面标注了时间——
那是九年前……
凌霜指尖一抖,眼窝骤然热起来。九年前,正是凌霰被害的那一年。
这里面原本装的是凌霰的资料,那资料呢?
凌霜把刚刚放进物证箱的文件翻开,一样样查看,张三、李四都有,就是没有凌霰的那份。
身后的书柜,也一面面被她打开。凌霜来来回回找过三遍,没有任何发现。
她又查看了那张便签纸——
那是一串数字,有十一位数,似乎是……手机号码?
凌霜将那张标签装进物证袋,打开自己手机将那串号码存进去。刚刚输入几个数字,她的通讯录里忽然跳出一模一样的号码。
是徐司前。
怎么又是他……
他的号码为什么在这里?他和吴先锋认识?
凌霜查看了吴先锋的通讯记录,他没有存下这串号码,也没有和徐司前通过电话。不,也许通过话,清除掉了记录。
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是相熟的人,留下这样的便签纸,大概会立刻存进手机。
如果他们不熟,吴先锋又为何要留着这张便签?
对了,之前徐司前有去法庭做过陪审团,那天的律师正是吴先锋。他那天鬼鬼祟祟,又是在干什么?
赵小光从外面进来,问:“老大,有什么发现吗?”
凌霜思绪回归说:“正在找线索,监控查得怎么样了?”
赵小光一脸沮丧道:“嗨,快别提了。”
“坏了?”凌霜问。
“坏是没坏,但比那更气人,”赵小光语速快的惊人,“不知谁在上面套了个塑料袋,黑黢黢一团,什么看不见。”
“塑料袋?”凌霜惊诧。
“是啊,蒙得死死的。”
“能看到时间吗?”
“三天前。你说这里的保安是不是浪费白米饭?”
凌霜皱眉,看来凶手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意谋杀,他至少准备了三天以上,熟悉路线甚至熟悉被害人的作息。
*
勘察完现场,已经十一点了。
凌霜怀揣疑问,给徐司前打去电话。
电话响过许久,无人接听。
雨还在下,她干脆叫上赵小光把车开到徐司前家楼下。
那辆路虎车停在雨里,人在家。小区保安让他们把车挪个位置,凌霜先行上楼敲门。
徐司前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
男人站在门口,她一眼看出他不对劲,人没精神,衣服湿漉漉的,裤脚上有水,再看那水印是红色的,有腥味,是血……
她的心,立刻剧烈跳动起来——上次在这里发生的事一幕幕跳出来,她可是狠狠吃过他的亏。怎么会因为一句朋友就对他放松警惕……
“找我有事?”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没力气,像是不舒服。
“嗯,有点……”凌霜佯装淡定,手悄悄放到腰间去摸警棍。
“什么事啊,非要大半夜过来?”他捂着脑袋,声音愈发闷,脸色看上去很差。
“我等会儿再跟你说……我东西没拿,下去拿一下。”她虽然能打得过他,但是不想和上次一样坠入他的圈套。可恶,这个赵小光怎么还没上来……
她转身,摸上门把——
手腕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了。
凌霜呼吸一窒,立刻从腰间摘下警棍。
肩膀一沉,男人的额头紧紧压上她的肩窝,温热的气息穿过衣服,落在肩胛骨处。
“先别走……”
“嗯?”凌霜心脏突突直跳。
“好想你,小霜。”
她心口一颤,手中的警棍,“啪”地一声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