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祝熙语特意赶在白姐每日巡逻之前去到了一车厢,透过值班室门上的玻璃祝熙语看见她正在吃早餐,餐食很简单,就是一个馒头加一瓶自制的酱菜。她敲了敲门。

    白姐见是她就笑着打开了门,“小祝吃过早饭了么?”

    祝熙语点点头,闲聊几句,递出手里的奶粉票,“谢谢白姐这一路的照顾,这是我给欣欣的礼物。”在这两天里,祝熙语常听白虹提及她未满一岁的女儿欣欣,言语间很是疼爱的样子。

    她这次出门以轻便为主,没带太多东西,幸好还有几张奶粉票,是父亲的一位战友去年给她的红包里的。奶粉票很难得也很贵,护士们都是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没人换这个,祝熙语想着说不定有时求人办事会用到,就留了下来,没想到还没到西岭公社就用上了。

    白虹看见是奶粉票就连连摆手,“小祝,你这是做什么?这太贵重了。”现在的奶粉票多是领导特供,即使在黑市里也很少见。

    祝熙语很感激白虹这些天的看顾,如果没有白虹时不时来她的位置和她聊天,不说别人,中铺那位妇人首先就不会这样安生,还默许了大宝帮她看行李。虽然白虹是尹聪安排的,但她其实也可以不用这样细致。

    于是她重新将奶粉票放进了白虹的手心,俏皮道,“是给欣欣的礼物,正好姐你不是说你总出车不好给欣欣喂奶么。这次给就当提前给欣欣见面礼啦,下次想要我还掏不出来了呢。”

    白虹有些感动,她没想到这位领导特意交代了要照顾的姑娘这样的心细,她像她这般大的时候哪会这样懂人情世故。于是她也就不推辞了,笑着道,“那我就替欣欣多谢她的漂亮小姨啦。”有来有回是建立交情的第一步。

    和白虹客气几句后,祝熙语又去了餐车处,这次她给大宝也买了一份,三块六毛钱。祝熙语有点感慨这几日花钱的速度,但这都是躲不开的开销,不知上韩村的情况,她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尽量给自己多补补。而且比起一份饭一张票一些糖,她更不愿意下车的时候身上还背负着未尽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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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岭公社,西岭公社的知青到这儿集合。”艰难地从下车的人群里挤出来,祝熙语在车站门口正对的树下找到了一个明显是负责接他们的中年男人。她正准备靠近,衣角传来一股拉力,她连忙回头,是大宝。

    大宝把一个苹果塞进祝熙语怀里,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祝姐姐,我家在西岭公社附近的红瓦铺,有机会我会来找你玩的。”说完就窜进人群里一溜烟地跑了,祝熙语都来不及回答。

    明明在车上已经道别过,祝熙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中年男人举着的写着“西岭公社”的牌子,猜是大宝看出她不想在车上谈及具体下乡的地点特意跟过来的。祝熙语有点惊讶这个才八岁的小男孩的聪明敏锐,倒是没多想那句会来找她玩的话。

    她走到中年男人身边,对方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看见她靠近只是抬了下眼,“名字,哪儿来的。”

    “首都纺织厂,祝熙语。”

    郭腾听见这个回答倒是认真打量了面前的姑娘几眼,打眼一看和其他女知青没什么区别,脖间系着一条看起来非常柔软的米色围巾,她的脸也因此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这批知青里家世最好的一位,倒是挺低调。郭腾在她名字背后打个勾,向背后努努嘴,“再等会儿,你们是今天最后一趟车,还差三个人。”

    祝熙语顺着他的示意看向树后的空旷处,那里停着一辆拖拉机,车上零零散散坐着好些人,男男女女都有。祝熙语爬上车,在剩余的位置里找了一个相对背风的位置坐下了。当然没有板凳之类的东西,只铺着些干了的稻草杆,她也没折腾,直接屈腿坐下。

    车上很安静,大多数人都是有些忧愁地呆坐着,掩不住的疲惫。祝熙语很理解他们,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被迫下乡的,这些年回城探亲的知青们早就将知青生活说得明明白白:要做很多农活、吃不饱肚子、没有钱拿、村民们排斥、基本回不了城...

    这群在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虽然不清楚农活具体是怎么做的,但却很明白自己的生活将一落千丈,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祝熙语将脸埋进围巾里,靠着自己的双膝安静地坐着。没一会儿,一道有些尖锐的男声靠近了,“拖拉机?!连车斗都没有吗?”

    祝熙语抬起头,先前的中年男人领着两男一女走了过来,背着光看不清脸。两个男人一个高高瘦瘦,另一个因此被衬得更加矮胖了,说话的也是他。女生的打扮倒有些眼熟,祝熙语眼前浮现一张漂亮张扬的脸。

    果然,女生是火车上那个要买祝熙语卧铺票的姑娘。她一脸不高兴,还暗暗给了那个说话的男生一个白眼。祝熙语有点想笑,没直接开口,这算不算成长?

    “爱坐不坐,不坐自己走。”中年男人爬上了前面的车斗,“教你们第一件事,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矮胖男子被中年男人的话噎了一个仰倒,“朔哥,你管不管。”他看向正在上车的身影。

    对方已经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爱坐坐,不坐滚。”这句话惹得好几人没忍住笑了。但是显然这个朔哥对他的小弟有绝对的话语权,矮胖男生一脸忍辱负重,挨着他朔哥坐下了,坐之前还特别讲究地铺了一个手绢。

    祝熙语左边也坐下了一个人,对方没有打招呼,她也就当作不认识。祝熙语感觉到有好几个男青年都在看向这边,心下了然,毕竟这姑娘的脸蛋儿和她娇纵的脾气一样惹眼。

    果然,拖拉机刚一发动,祝熙语右边的男生就越过她搭讪道,“同志,你要不要坐我这里,这里背风。”

    “不用。”

    男生吃了个硬邦邦的回答却没生气,锲而不舍,“你是从首都来的吗?郭主任说最后一趟车是首都的。”

    “明知故问什么呀?”那个“爱坐不坐”男生又开腔了,声音尖尖的,听得人耳朵发痒。

    “聊聊天嘛。”最开始说话的男生倒是个好脾气。

    “爱坐不坐”闻言哼了一声,因为对方软和的态度熄了火,“那就都自我介绍下呗。我叫李小平。旁边的是我朔哥方朔,我们都是北城来的,要去上韩村。”

    祝熙语听见上韩村三个字眉心跳了跳,她顺着李小平的话打量了一下方朔,对方一身军大衣,棱角分明的脸和他刚刚的话一样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他似乎察觉到了祝熙雨的目光,回望过来,眼神轻佻,祝熙语连忙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右侧的男生很给面子,接上李小平的话,“我叫唐青生,冀省人,在白土梁插队。”剩下的人也按着这个格式介绍了自己。

    “萧可,首都来的,去上韩村。”左边传来蔫蔫的声音。祝熙语跟着,“祝熙语,来自北城,去上韩村插队。”

    这样介绍一轮就很清楚了,一共二十一位知青。韩家村四个首都来的,分别是祝熙语、萧可、方朔,李小平。一个豫省的女生,长得很乖巧纤弱,叫方冉。剩下两个明显是认识的,一男一女,都来自冀省,女生身量高挑,叫李竹茹;男生很斯文,戴着眼镜,名字也很好听,易轻舟,他们两人举止有些亲密。

    余下的十四人平分在白土梁和走马河,祝熙语没刻意记他们的名字。自我介绍以后,众人明显热络了起来,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只有方朔和祝熙语两人始终保持沉默。

    和方朔明显不好惹不同,祝熙语只是安静坐着、不主动说话,于是唐青生选择向祝熙语发起话题,打趣道:“我们都脸熟了,倒是一直没见过小祝同志的真面目。小祝同志快让我们认认脸,不然怕是遇见了都不相识呢。”

    这话说得很体面但又不容人拒绝,可见唐青生是个很会来事的人。祝熙语本也没想一直避着,迟早要见的,这会儿还不露脸只会显得她小气。

    于是她笑着应了,解释道,“我有些怕冷。”然后将围巾往下压了压,露出自己的脸。

    在唐青生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就或明或暗地看着这边,祝熙语能明显感觉到空气静止了一下。不是她自傲,但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她都是这个反应。

    “你果然很漂亮。”竟然是萧可首先打破了安静,她一把拉起祝熙语按下的围巾,“怕冷就赶紧围着吧。”

    唐青生也反应了过来,“对对,小祝同志赶紧戴好,这车没有车斗,还挺冷的。”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后脑勺,倒是多了些属于青年人的憨气。

    祝熙语准确感受到了来自萧可的善意,同为漂亮的姑娘,她应该很理解被人注视的感受。萧可明显是以自己的美貌为傲的性格,但祝熙语压了她一头、抢了她的风头,她不仅没生气,甚至非常体贴地全了祝熙语的话,这让祝熙语有些惊讶。毕竟她当时在火车上着实算不上好脾气。

    正在琢磨这些的祝熙语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牢牢锁着她,她下意识回望过去,就见方朔背靠在车门上,两条长腿大咧咧地张着,在人群里硬生生圈出了一块儿空地。见祝熙语望过来,他挑了挑眉,说出了至今第二句话,“我知道你,首都第一纺织厂厂长家的千金,祝熙语。在北城,你很有名。”

    祝熙语明显感觉所有人的交谈声都低了下来,暗暗打量着他们二人。祝熙语有点无奈,碰上萧可和方朔这两人,她的所有计划就都被打破了。

    她并不想这样快地曝光她的来历的,她自己清楚自己的处境不过是个受人挟制的傀儡,但外人看来,她厂长千金的名头就是香饽饽。她叹了一口气,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

    “都下乡了,还装公子哥呢。会不会好好讲话?”萧可抢先一步开口了,这语气将祝熙语一下拉回了刚坐上火车那天。她一惊,方朔可不是那个色厉内荏的大辫子姑娘,鉴于对方是在帮她说话,她一把按住萧可前倾的身体,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臭...”没想到方朔也一把按住了正准备暴起的李小平,深深看了萧可会儿,给了她们俩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萧可似乎这才后知后觉方朔是个不好惹的人,往祝熙语这边挤了挤,还在嘟囔,“本来就是,死装...”话音消失在祝熙语的眼神里。

    因为这一遭,车厢里倒是安静了下来,即使有人讲话也是低低的,大家都颇有默契地避开了她们四人。

    祝熙语看着路边越来越稀疏的房屋,突然意识到她想要安稳的下乡生活的愿望很明显可以直接宣告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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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都,侯家。

    乔淮娟疲惫地倚在沙发上,她刚应付完大儿子。想到儿子只在开头问了妹妹的去处就一直追问祝熙语的地址,明里暗里表达他对当前局面的失望和生气,乔淮娟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拿起电话旁的杯子,狠狠掷到了地上。她这儿子究竟算是为谁养的?

    白色的瓷茶杯一瞬间裂成了无数个细小的碎片,飞溅到客厅各个角落,其中一片划过了乔淮娟的手背,鲜血很快涌了出来。

    曾嫂听见声音急忙从厨房冲了出来,“怎么了乔主任。哎呀,这手怎么破了!”

    “闭嘴。”乔淮娟语气非常冷,曾嫂立马停了下来,默默清扫碎渣。

    自从侯语希和祝熙语离家以后,侯家就是这个气氛。侯厂长本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应酬不断,回家不是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就是在书房里不知忙些什么。乔主任更是在这几天将家里的茶杯都砸了个遍,曾嫂有时看见她阴恻恻的目光都觉得害怕。

    她一边扫地一边叹气,如果不是儿子女儿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要用钱,她都想舍了这三十几块钱回家。

    “喂,白主任。是我呀,乔淮娟。打扰了,我就是来问问查到我们小语下乡的地方没呀。你说她这丫头,和我跟她爸赌气就赌气嘛,一个人卖了工作跑到乡下去了,我这心里一想到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担心呀,睡不着。”

    “谁说不是呢,这子女都是父母的债。操不完的心。”

    “哎哎,那劳您费个心,留意下那孩子的去向,有消息就联系我和老侯啊。”

    “多谢您多谢您,改日我来拜访您。然然从沪市寄了好些海鲜,咱们一起尝尝鲜。”

    曾嫂在客厅磨蹭着,也想听到祝熙语的消息。就在她假装在盆栽缝隙找碎瓷的时候,乔淮娟挂断了电话,她的声音再不复刚才的疲惫和愤怒,“曾嫂子,你说小孩子就是天真是吧。她们走得再远,不还是我的女儿么。”

    明明叫着曾嫂子,语气神态却更像自言自语。曾嫂赶紧应和了两声,见乔淮娟竟然在抚摸自己的伤口,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乔主任,我去炒菜了。”

    乔淮娟点点头,欣赏着被血染得艳艳的指甲,自言自语,“等小希安顿好了,我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