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重获意识的那一刻,顾祈安只感受到了久违的寒冷和饥饿。
以前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室内是恒温的、人是没胃口的,连这些感觉都变成了奢望。
等等——
人死了还知道冷和饿?这不科学啊!
而且,死人怎么会有思考能力?
顾祈安有点懵。
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
死在自己躺了快五年的病床上!
等待死亡是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甚至死亡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很解脱。
但现在似乎……又活过来了?
眼下,顾祈安大脑一片空白。
他努力睁开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皮,沉重的黑色如潮水散去,缓缓露出近乎褪色的画面。
顾祈安抬起僵硬的脖子,仰头环视四周——
目光所及是被白雪覆盖的灰褐山石和干草,白雾茫茫,散落着细碎的雪粒,天空灰白,如同使用了漂白剂一般,缺乏生机。
是冬天。
几片黏连的雪花悠然下降,正好落在了顾祈安的鼻尖,顺着视角延伸,他看到了几簇白毛。
等等,白毛!
已经到尸体长白毛的程度了吗?说好的火化后骨灰洒到大海里呢?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啊?!
发觉不对劲的顾祈安立马低头,入眼就是一对乖巧拢着的毛爪子。
咦,爪子?
毛茸茸,肉乎乎的爪子。
其上毛发底色是略浅的灰白,两侧成排点缀着圆状灰黑,斑点的轮廓略显模糊,看起来像是晕染开的墨团。
那对爪子随着顾祈安的心意活动,舒张、抓握、搓揉。
翻转过来是一个饱满、标准的大猫肉垫,颜色黑亮,像是几块大小不同,形状圆润的鹅卵石,瞧着就很有手感。
看起来有点眼熟。
白灰色皮毛,模糊的黑色圆环花纹,深色大猫肉垫。
如果将这些特征加起来……
顾祈安睫毛微颤,剔透的眼瞳里闪过几分古怪。
某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但顾祈安仍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思考间,他猛然扭头,不出所料地在后方看到了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几乎有身体的3/4长。
养病期间看过的纪录片,足以顾祈安对自己的新身份做出判断——
他变成了一只雪豹幼崽!
顾祈安乐了。
谁成想死后重开一遭,竟然变成国家保护动物了!那可是小雪豹啊!
试问全球最美的猫科动物,那必须是有雪山精灵之称的雪豹!
不等顾祈安发挥自己的乐观精神,当一回新鲜出炉的雪原豹二代,他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雪豹幼崽出生后10周断奶,2个月后离开巢穴,可跟随母亲活动;之后,他们会与母亲生活18-22个月,直到彻底独立。
眼下,就顾祈安对自己毛发、肉垫、体型的估计,他应该连5个月都不到,甚至往小了猜可能断奶没多久,完全不到独立生活的年纪啊!
那么开始提问了,这辈子的雪豹妈咪你去哪啦?!
顾祈安:是谁偷走了我豹二代的生活(跑来跑去)谁啊(仰天长啸)说啊!是不是你(揪住衣领).jpg
趴在石块上的小雪豹茫然眨了眨眼。
环绕在他眼周的黑色毛发,如同一道有意勾勒出来的眼线,灰白色的睫毛覆盖其上,像是一把小扇子。
睫毛之下,小雪豹眼瞳中央尚未褪去的蓝膜在裸岩上积雪的映衬下,折射出一种更加纯净、澄澈的蓝。
像碧空和浅海。
哪怕这只雪豹幼崽还很年幼,但已经能预估他未来的超高颜值了。
无疑,他是会是一只漂亮的雪原大猫。
可惜没妈的小漂亮像棵草。
毫无依靠的雪豹幼崽此刻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眼见被妈妈保护的豹二代生活一去不返,顾祈安人性化地叹了口气,被迫接受现实。
没有雌性雪豹的照顾和教导,幼崽想要在野外环境生存堪比登天,于是在成为小雪豹的第一天,顾祈安给自己定了个生存计划——
先得找个长期饭票,等什么时候熬到亚成年,再开启大猫的浪迹生活。
至于为什么不叫小雪豹自力更生,答案很明显。
雪豹幼崽的存活率仅有50%,过早离开母亲的幼年体生存能力有限,高寒的山地环境加大了捕猎难度,哪怕这只小雪豹体内装着个人类的灵魂,顾祈安也无法打包票说自己没问题。
甚至他可能还不如其他同龄的小雪豹呢!
不过在找饭票之前,顾祈安首先得适应自己的新身体,比如短粗的四肢,和缀在屁股后面不怎么听话的长尾巴。
山头的雪似乎小了很多,但温度依旧很低。
成年雪豹生有厚重的绒毛,很耐严寒,但幼崽却没那么抗冻,不过几分钟,灵魂与身体嵌合后的顾祈安便感受到了一股凉飕飕的冷意。
这具饥寒交迫的幼崽身体,尚且需要成长的时间,来抵御贺兰山深处残酷的野外环境。
还没站起来的小雪豹打了个寒颤。
不论是风,还是落在山间的雪,都裹挟着十足的冷意。
如果是真正的雪豹,大概会雪地里奔跑跳跃,偏偏顾祈安不是,卧床养病多年的他希望自己有个能跑能跳的身体,但不意味着他会喜欢在严寒的深山里和自己不熟悉的四肢打招呼。
果然还是暖融融的被窝更舒服!
宅男属性大爆发的小雪豹晃了晃脑袋,颤颤巍巍撑起四肢。
他需要找个避风的地方。
比起视野开阔的碎石山地,没有母亲保护的雪豹幼崽,更适合洞穴和枯草丛,这些天然的遮挡物不仅可以挡风,还能规避一部分来自其他捕猎者的危险。
毕竟,飞在高空上的大型猛禽,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当顾祈安东张西望寻找临时庇护所的同时,深山的另一侧传来了模糊的狼嚎,又很快被凛冬的寒风吹散,不曾被小雪豹所觉察。
位于内蒙古与宁夏交界线的贺兰山是昆仑山的余脉,典型的温带大陆性气候。
其山脉周边被荒漠和半荒漠包围,物种资源丰富,山间有岩羊、马鹿、獐子等动物的活动痕迹,自然也足以养育出一群凶悍且鲜少存在敌手的猎食者。
例如西北狼。
性情凶猛,体型较大,攻击性强,他们是狼文化的代表,以团队协作出名。
但偶有例外,并不是每一头西北狼都喜欢群体生活。
曾被贺兰山当地保护机构进行救治、放生,并追踪观察的一头巨型黑色西北狼,就是个异类。
而这件事还有追溯到几个月前——
当时正值夏季,一队进山采集贺兰石的采石工人,在山崖下发现了一头因偷猎者而受伤的亚成年黑狼。
黑狼受的是枪伤,自手术室里走了一遭,因为本身身体强壮,挺了过来,恢复状况也格外喜人。
在保护机构养伤的日子里,这头还未完全成年的西北狼已经展露出了得天独厚的基因优势。
他的肌肉健硕有力,体格比同类更大一圈,皮毛乌黑,灰色的眼珠充斥着令人心生惧怕的凶戾和野性,彰显着其身为顶级猎食者的身份。
直到这头亚成年公狼身上的枪伤彻底恢复,他被打了麻醉并戴上卫星定位项圈,被放生到贺兰山远离人迹的区域。
离开的那天,他从工作人员那里得到了一个名字——戈尔。
“戈尔的体型比普通西北狼还大,我推测他可能还混有其他狼种的血统。”
“他是个特别的大家伙!”
负责观测戈尔行动踪迹的工作人员对他的同伴说:“我本以为他回到野外后,会去找自己原来的狼群,但现实是他去当了孤狼,太不可思议了!孤狼……孤狼可没那么好生存!”
孤狼的出现状况一般分为三类:竞争失败被族群驱逐,受伤后无法跟随队伍,以及好奇心驱使主动离群。
不论是以上的哪一种,孤狼在自然界都是极少见的情况,他们的生存率很低,寿命较短,常死于饥饿、寒冷,以及伤口感染。
工作人员的同事也很意外。
同事:“据我了解,目前人类观测到的孤狼少之又少,甚至结局都算不上美妙……”
据记录,加拿大有一只名叫takaya的狼,他独自在人迹罕至的海岛上生活了8年,并为此去适应环境、改变习性,人们小心观察、记录着这头孤狼的生活,但最终takaya却死在了猎人的枪下。
同伴有些唏嘘。
作为人类,他们可以在自然法则之外去救助受伤的野生动物,却无法替这些生命做出决定,甚至有时候明知道方向是错误的,也只能旁观。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人类无权利,也不能过多地去干涉自然界,甚至自然纪录片行业里还存在一条“永不干涉”的原则。
因此,当痊愈后的黑狼开始向野外发现狼群踪迹的反方向前进时,整个保护机构里的工作人员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年轻的工作人员:“至少现在,我希望戈尔会得到幸运神的眷顾。”
独行的黑狼引来了人们的好奇,也同样获得了更多的关注。
于是三天后,一架专用于观察这头西北狼的无人机自保护机构起飞,追寻着定位项圈的方向,一路记录着戈尔的前进路程。
人们很好奇,这头年轻的亚成年黑狼为什么会选择独行,又会在这条独行的路上得到怎么样儿的结局。
如今,已经在贺兰山深处当了将近半个月独行侠、甚至比放归时又长大一圈的亚成年西北狼,正仰头嗅闻着冰冷发潮的空气。
敏锐的黑狼已然发现这片碎石山地附近,多出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卫星定位项圈传递来的信号跨越距离和空间,汇集成办公室内电脑屏幕上清晰的红点,片刻的停顿后,这枚红点再一次移动,开始向着另一处山头前进。
那座山体的背侧,正是试图驯服不听话的四肢,踉跄爬起来的雪豹幼崽顾祈安。
此时,黑狼与小雪豹之间的直线距离,刚好2.5千米。
而狼奔跑起来,速度可达每小时55公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