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Chapter 71
西出阳关, 天边倦鸟声不绝。
梁泽站定在檐下,目光远眺至门口一群说说笑笑的学生家长身上。不一会儿,陈东实甩着车钥匙串跑了上来, 一个劲鞠躬致歉道:“我的我的……来晚了, 又麻烦了你一次。”
女孩适时从梁泽身后露出半颗脑袋, 咧出一抹笑意。陈东实将人抱在怀中, 用力嗅了嗅,脸上褶子密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有没有好好听梁叔叔的话?”陈东实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摸出一根棒棒糖, “今天有没有认真听老师讲课?”
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接过棒棒糖, 安心趴倒在男人的背上。
梁泽揉了揉有些发涨的膝盖, 不自觉抵在一旁石墩前,他想抽烟,却又顾忌有孩子在, 只得暗自忍耐。
“童童, 先到车里去, 等爸爸一会儿好不好?”
陈东实看出某人的心思, 将女孩放到副驾上, 特意给窗留了个缝儿,以便时时探看。
两人走到停车场不远处说话。
梁泽抽了根烟夹上,目光放远,陈东实跟着没说话, 替他点火,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雾着。
此时恰逢傍晚时分不久,自刘成林绑架校车一案后, 市公立幼儿园外.围增派了不少治安巡警。防暴队每天早中晚三班排查,其中有不少梁泽认得的熟面孔。
看着门外来回穿梭的警察, 梁泽神色复杂。他睐了睐眼,抬手搅散眼前的烟,旁边的陈东实恰好转过身来。
“老马那儿吃瘪了?”陈东实其实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早有了主意。能让梁泽犯挫的只有工作,这一点也像极了李威龙。
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吐出一口浓雾,“那王八蛋,像是留了一手似的,下午我带人过去搜,竟一丝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你好端端的,查马德文干什么?”
梁泽举着烟,定定地瞥了陈东实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想查他。最开始本以为可以安心在他身边做个卧底,可自从第一回纳来哈之后,被他算计了一次,他对我的信任就大不如前。就算后来我替他清了档,表忠心,他还是拿陈斌参与运毒的名单试探我。他对我处处设防,我也索性懒得装了,这次批了搜查令,一不做二不休,这回不是我坐死马德文,就是马德文坐死我,我没得选。”
梁泽没把徐丽账本的事告诉陈东实,这是公务机密,孰轻孰重他拎得清。就算自己跟陈东实如何要好,大是大非面前,他依旧有自己的原则。
然陈东实却不吃这一套,“搜查令?那可真是厉害了……我虽然不懂你们内部的办案流程,但你们警察要想下搜查令,也不是说下就下的吧?肯定得要有什么由头,或者引子,才让你们决定这么做。怎么,是马德文又犯了什么事吗?”
梁泽比了个“嘘”,看了看四周,又望了眼身后,确保童童一个人待在车里无恙后,方凑近说:“陈素茹死前遭不明团伙毒打致死,那群人不仅下手快准狠,还假扮成警察,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想激化陈斌和警察的矛盾?”陈东实后背一凉,“可是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再想想,刘成林绑架童童的时候,又有什么动机?”
陈东实跟着梁泽的目光,一同看向不远处的女孩,表情愈发凝重。
“刘成林一案,幕后者已知此法奏效。利用人为制造的动乱,转移警方焦点,趁着一片混乱之际,促成他的毒品交易。到了陈斌这里,他已知这孩子是贱命一条,跟当初的刘成林一样,穷途末路,别无选择。可一个人只有到了绝境,才知道反击……可惜——”
“可惜这个幕后者,高估了陈斌的抗压能力。”陈东实难掩唏嘘,“亲眼目睹自己亲妈被人活生生打死,他绝望至死,用吞枪籽儿的方式了结了自己。估计他背后的人也没想到,本想借机让陈斌对警察用恨意再发一次狂,最好狂到像刘成林一样,轰动整座城市,可惜……”
可惜他只是个孩子。
可惜他只有十七岁。
可惜他年轻且稚嫩,尚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凶蛮与残暴,阴谋与心机。
梁泽不禁哀叹,“我是个没用的,事到如今,却拿那些暗处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是说,陈斌背后,甚至刘成林背后,都是马德文在操控一切?”
陈东实细细一想,也不是不可能。此人看似风雅,却杀人于无形。联想到片刻之前,徐丽在自己跟前流泪哭诉马德文种种时的模样,心中莫名刺痛。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梁泽话锋一转,将烟蒂彻底摁灭在脚边,“刚刚干啥去了,连自己女儿放学都顾不上接了?”
“没啥……”陈东实低下头去,言语低切,“陪徐丽产检,多费了些时间。”
“哦。”梁泽的反应远比陈东实想象中要平静,甚至冷淡。陈东实不由问,“你咋不埋汰我两句?”
“我为啥要埋汰你?”梁泽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就像你之前那样,你不是不喜欢我跟她走得近吗?我以前每次提到徐丽,你都埋汰啊。”
“我埋汰你听吗?你那猪耳朵听得进我的话吗?”梁泽狠狠拉过陈东实的耳垂,哼唧道,“我看你就是被女妖精迷了道,哪儿还听得进我说的话。我现在懒得管你了,你爱跟她凑一起就凑吧,我自己这儿还一堆事儿呢。”
“哎呦……疼,疼……”陈东实龇牙咧嘴地拍打着梁泽的手,心里却热乎乎地,任凭梁泽一路拉着他的耳朵,将他带到车边。
“童童,看着没,你爸爸不听话,叔叔替你教训他。”梁泽笑嘻嘻地拍了拍男人的狗脸,听女孩叫唤道:“不许打我爸爸!”
“快放开,孩子在这儿呢,丢人……”陈东实话里埋怨着,实则笑得合不拢嘴,两人推推搡搡地上了车,天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你终于笑了。”
梁泽抱着童童坐在副驾驶上,车头镜里的脸恍惚一闪。出租车缓缓行驶在隧道里,只有三人的眼睛是亮的。
“什么?”陈东实握着方向盘,声音听着脆脆的。
梁泽说:“自打楠姐走了,你就不大爱笑了,后来陈斌也走了,你颓了这大半多月……我真担心你会一直这么颓下去。”
陈东实眼睛里的笑变淡些许,“徐丽说得对,人总要活下去,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还有需要我的人。”
说着看了眼身边,抬手抚了抚童童的头。
“待来年春好,我们一起去给他们上香。”梁泽把弄着童童书包上的小熊吊坠,心思不定:“还有他……”
车子依依停靠在陈东实家楼下,童童已然睡过去了。梁泽蹑手蹑脚地将她放到陈东实背上,由男人背着她上楼。他跟在后头,替父女二人拎着书包,许是瘸着腿,许是下午办案累着了,他走不快,只能在后头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上蹭,爬得满头大汗。
陈东实回头看他,“不行啊……小梁同志,才爬这么点楼梯,就累成这样了。”
梁泽扶着生疼的膝盖,那股熟悉的痛意从肌肉深处传来。他强笑着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先去,给我留个门。”
陈东实不大放心地瞅了他几眼,一鼓作气蹬上十几级楼梯,进屋先将童童安放好。然后又捎了些药油揣口袋里,噔噔噔跑下楼,赶到时梁泽已经疼得脸色腊白,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陈东实吓得不轻,顾不得那么多有的没的,赶忙过去扶人。梁泽把着他的手,抬起屁股蹭到台阶上,软哒哒地垂到陈东实身上。
“抽筋……”梁泽一脸委屈,“疼……”
“好好的咋抽筋了?”陈东实撩起他裤腿,却不想一大片淤青呈在他眼前。那淤青不同于寻常跌打损伤时留下的痕迹,而是更乌、更紫,就像某种不可言说的毒症。陈东实小心摩挲着那片深色领域,能明显感到皮下经络的跳动,像是要冲出皮肉、撅断胫骨一般,令人骇闻。
“我疼……疼……”梁泽痛吟连连,伏在陈东实耳畔,宛如一只出门游玩不慎挂彩的巡回犬。再是如何淘气多变,巡回犬终究还是会回到主人身边,思念就是一个巨大的圆。
陈东实抚着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浸了不少的汗。他突然想起出门前带了药油,按摩止痛是最好的,赶紧扶正梁泽给他抹了一些。
空旷的楼道里,黑色一览无余,吞并一切。只此一束惨淡的月光透进来,照见两人起伏的胸脯,和眼底灵动的琥珀微光。
梁泽紧抱着男人,手指一寸寸揽过陈东实粗壮的腰肢,抱他就像在抱一棵树。他的脚就这么抻着,小腿曝露在空气里,凭得男人上手,指腹蘸了精油,似作画一般,着墨在他贫瘠的皮表。
原本干燥到有些起皮的小腿皮肤,被精油滋润得发亮,就像新鲜出炉的烤苕皮一般,透生着晶莹的光泽。即便有淤青,也是一块乌玉。更是一截玄色的刺锦,透着一股生人勿碰的冲突和禁.忌。
陈东实持续深入,甲贝周游在膝盖四周。梁泽趴了这么久,惹得自己也逼出了一身的汗。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严丝合缝到就像一层皮肤一样。陈东实也是他的皮肤,赖在他的身上,扎着根,吸着血,要把他掏空。
“还疼吗……”陈东实问。手头的动作没停过。
梁泽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靠在男人肩上,像是真把这一亩三分地的温暖当成了床,“好些了,让我多靠会。”
“再靠是要收费的。”陈东实闷闷地说。从这个角度颔首看,恰好能瞧见梁泽油润笔挺的鼻梁,和那两扇欲语还休的薄唇。
“别动……”楼外车辆经过,掠过一束强光。
梁泽听话地凝在男人胸窝里,清晰感觉到有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糙手攀上自己的唇。他呼出一口热汽,有意打湿那股侵入,可惜那只手最终只悬停在他人中处,替他揭去上嘴唇上翘起的一块死皮。
“没了……?”梁泽偶有不甘。
陈东实耸了耸肩,“啥没了?”
“不是……就这么没了?”梁泽气得想打他。
“啥东西没了?你想要啥?”
“陈东实你!”梁泽嗷嗷待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装作不想看他,把头拧了过去。
“生气了?”
“没有。”
“真没有假没有?”
“没有。我不配。”
“不配什么。”
“不配生气。”
“你先把头转过来。”
“别。”
梁泽紧咬着唇,不买某人的好。岂知没等他防备,下一刻,陈东实突然把自己翻了过来,双手抱着他的脸,目光热烈地看着自己。
“故意搞这些,勾引我?”
陈东实话没说完,“吧唧”一声,狠狠亲了上去。与其说亲,更像是吸,甚至咬,梁泽被他抵在墙根,就像一株不受用的盆栽,任其风吹日晒、暴雪倾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被袭击的梁泽一脸懵逼,双腿无助地摇晃着,但也只是摇晃了两三下,便不自觉变成放弃挣扎的藤蔓,盘到男人的大腿上。
“陈东实你滚蛋!”
梁泽一把推开眼前人,面色怒不可遏。
“你这是……这是性骚扰!这是公然袭警!”
陈东实装起无辜,“那怎么办?不然,你把我拘了?”
“耍赖是吧?”梁泽揪起陈东实衣领,语气发狠,“我告诉你,别跟警察玩花样,小心……”
“什么?”
“小心我以牙还牙!”梁泽龇牙示威,“一口亲回去。”
“那你亲一个试试看?!”
梁泽面色一软。
“咋了?怂了?”陈东实故意逗他,扬起一张虎脸,“怂逼,刚不是挺有能耐?”
“你才是怂逼。”梁泽抹了抹嘴,啐出口唾沫,“你别逼我!”
“我就逼你!”
“是你逼我的!”
“对啊我就逼你。”
“好,你逼我!”
梁泽捏紧拳头,欺压上前,如山呼海啸般含住陈东实的唇腹。那力道却不是温柔的,反带着一股报复似的决绝,陈东实只觉唇间一阵腥涩,用手擦了擦,竟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
梁泽含血调笑,用额头抵着他额头,气喘如牛,“怎么,还说我怂吗?”
陈东实报以一笑,揽过他的脖子,复又迎了上去。两人就像两头缠斗的公牛,暧昧都像是打架,非要见血才能宣告胜利。
正当两人忘我地“撕咬”时,不知何时,一抹身影飘到了楼梯口。陈东实把手伸进梁泽的外套里,正欲扯开里头的衬衫纽扣,忽闻头顶一串童音,紧张地问:
“爸爸,你们在做什么?”
第072章 Chapter 72
“童童……?!”
陈东实浑身一抖, 忙从梁泽身上起开,同时祈祷童童碍于灯光太暗,什么也没看着。
反看梁泽却一脸轻松, 幸灾乐祸地瞧着自己, 好似刚刚和自己热火朝天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番地风轻云淡与置身事外, 引得陈东实更加羞臊。
“爸爸……”童童揉了揉眼,奶呼呼道:“我饿了……”
“饿了……”陈东实跟着咽了口口水, 其实亲了这么一会儿, 他也有些饿了。
“局里还有事, 我先走了。”梁泽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理正衣摆,将抓在手上的警帽扣回到头上。
“不留下来吃个饭?”陈东实眸色一闪,眼底欲语还休, 仿佛有些埋怨某人吃干抹净就想溜之大吉的作派。
梁泽摆手轻笑:“不吃了, 我真有些事, 下次有机会再来。”
陈东实闻罢, 只抱起女孩, 温声道:“跟梁叔叔说再见。”
“梁哥哥再见~”
“童童再见。”
梁泽忍俊不禁,回头调侃:“你看你女儿多聪明,比你会说话多了。”
陈东实闷闷一笑,目送男人一瘸一拐攀下楼梯。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 才慢悠悠地朝楼上走去。
“爸爸, 你和梁哥哥刚刚在干什么。”童童瞪大双眼,小胖手把陈东实的脸捏成橡皮人的模样。
陈东实嘟着脸, 吐字模糊:“嗯……我们……我们在做开心的事呀。”
女孩似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将头埋进他胸膛, 说:“可是我看见爸爸脖子上有花。”
“啊……?”陈东实摸了摸将才某人吻过的地方,对着玻璃上的自己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童童说的是什么。
“梁哥哥会欺负爸爸吗?”女孩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
陈东实朗朗地答,“不会呀。”
父女二人依依进了门,陈东实把女孩放到地上,童童乖乖把挂在门后的围裙给他套上。
“妈妈说,以后要看好爸爸不许让你抽烟。”女孩戳了戳男人鼓胀的腰包,小机灵鬼,原来刚刚抱着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摸清自己身上藏着烟了。
陈东实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殷切。
“童童,你想妈妈吗?”
女孩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
陈东实打眼瞧去,梨花木的老式电视柜上,前月又多出一张黑白遗照。原本那里只有李威龙一人的照片,如今物是人非,伤痕累累的心壑再添一记鸿沟,电视柜上也多出一张伤心的相片。
“童童想妈妈,爸爸也想妈妈……”陈东实难掩唏嘘,“可是咱们都要好好的,她在天上看着才会放心呀。”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如羔羊般蜷缩进陈东实的胸怀。陈东实用力吮吸着她身上的味道,不知为何,心竟隐约难过了起来。
“好了,爸爸要做饭了。”
陈东实擦了擦眼,抬手拴紧围裙。厨房的窗户正对居民街,街上车来车往,热闹非凡,这曾是肖楠最钟意的一块地方。
他想起二人结婚初夜,陈东实似新娘般乖坐在床头。肖楠取下头纱,坐在化妆台前数钱。
看着宴席上收来的红钞票,女人红光满面,边数边说:“等以后存够钱,还完你老母的殡葬费,咱就租个大房子,在花园街。那儿都是小洋房,和北京、上海的一个样儿,我从来没去过北京。”
后来陈东实有回见义勇为,单位发了奖,陈东实把钱给她,说,你拿去,去北京,看天安门,看高楼。肖楠尖叫着一蹦三尺高,搂着他的脖子一通猛夸,但最后,她却还是没去,而是用那笔钱给陈东实置换了一个更大的房子。
就是现在的房子。
陈东实睹物思人,如今今非昔比,他看屋里的一切都像是回流的电影,一帧一帧播放着夫妻二人过去的一切。他记得发烧时女人半夜喊他量体温的样子,也记得贪杯喝醉时她抓着自己的耳朵问候自己全家祖宗的样子,他记得李威龙在时她在厨房剁猪大骨招待男人们喝酒的样子,也记得她多年如一日每天守在单位门口推着自行车等他下班一起去买菜的样子。
她没有任何样子,也可以是任何样子。
陈东实打心底问过自己,结婚是假的,何至于如此伤怀?但很快,梁泽的一句话给了他答案。他说,关系可以是假的,但付出的感情却是真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养了一只猫儿狗儿,天长地久,也会滋生爱意。何况是人。爱本就是人类的本能。
眼泪不知觉滴在洗菜池里,陈东实面目麻木地择着菜叶,安慰自己是刚刚切辣椒时晃了眼。他回头找擦脸布,见童童一个人盘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灶上还炖着她最爱的土豆牛腩,锅盖边缘“嗤嗤”冒着水汽。肖楠的遗照就在那儿放着,面带微笑地凝固在空气里,仿佛女王出游巡视,这里便是她一生骄傲的国度。
“金蝶我已经带人去搜过了,但毫无进展,他像是知道我们会去查似的,一切都藏得滴水不漏,我们找不到一丁点儿错处。”
梁泽矗立在会议桌尽头,投影屏的光照亮他眸底熊熊燃烧的欲焰。对于屏幕上的这个男人,他实在勾不起太多的同理心,只知他才是自己要对付的最大的敌人。
目光的尽头,曹建德稳如泰山,手指有节奏地叩击在桌面上,两人身前堆叠着厚厚一摞文件。
今天是市局动员大会,在场的除了曹建德以外,还有十余位国内分调的高层领导。哈尔滨622重大火灾案随着马德文重现乌兰巴托后,与四年前李威龙所经历的泻湖虐杀案成为侦查重点,曹建德负责的经侦办与梁泽所在的缉毒科不得不跨部门合作,这也是师徒二人首次向上层联合汇报工作进展。
“不日前,我方收到一本自称为金蝶永乐宫实账的财报记录,出于保护协议,提交账本的当事人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布,但此人身份却也是该账簿引发搜查这一系列行为中最值得玩味之处。”
“所以她是谁?”台下一人问。
“徐丽,”梁泽摁动遥控,投影屏上跳出女人的速写肖像,“女,28岁,籍贯昆明,于两年半前因非法偷渡被捕入狱,拘禁六个月,期满释放后,一直游走于皮肉生意和毒品走私等灰色地带,后在某次扫黄行动中被现场抓获,依法拘留十五天,因此结识出租车司机陈东实,并改邪归正,在杭巴区开设了一家发廊,暂时没有发现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这女人我认得。”人群中一位年轻警员举手,目光锐利,“哈尔滨622重大火灾案当事人之一就是她,那时她还只是马德文家的保姆。”
“没错,”梁泽温声附和,“也是在622之后,徐丽追随当时的丈夫刘成林偷渡到了胡志明,反复辗转,流落至乌兰巴托。而在刘成林后续逃亡期间,还曾组织多位不法分子,对徐丽展开多人轮流性.侵犯……”
在场女警员们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曹建德接过话茬,“也是在那之后,一向对马德文避之不及的她,突然决定和马德文结婚,成为了马德文的第二任妻子。婚后马德文对其十分宠爱,甚至让她直接接管金蝶的核心业务,这么兜兜转转一大圈,再回到这本账簿上——”
当着满屋子乌泱泱的人群,曹建德高举手中的账本复印件,“向我们发起检举的,正是马德文的妻子,金蝶的二当家,徐丽。”
底下嘘声一片。
“此人经历曲折,成分复杂,我和曹队与其多番接触,都摸不透她的性格。”
梁泽一想到这里,心尖不由发寒。
“她像是有一种魔力,总能使人对她心神摇摆,我们三番五次想要坐实她的罪名,但通通都因为证据不足,迟迟无法展开正式逮捕……”
“那马德文呢?”坐在第一排的某个人问,他是坐在这里的所有人中官位最大的,也是多年以来持续跟进622案最勤勉的,“相比于徐丽,马德文的信息你们又掌握多少?”
“这个我有发言权。”
最后一排的李倩怯怯地举起手,在曹建德点头示意后,将手中的资料一一分发给了在场人。
“马德文,男,1967年生,籍贯广东佛山。早年混迹珠三角一带,靠倒卖二手光碟和皮具为生。期间因偷窃、□□等小罪有过犯案记录,后来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开始创业,起先只是在一家夜场做舞台督导的工作,俗称拉皮条,后与一陪酒女日久生情,金盆洗手,回到女方老家哈尔滨,结婚生子,和几个朋友一起经营着一家洗脚城。”
“622火灾案爆发后,马德文家作为第一现场,我们做过不下百次的详细勘察,排除自杀、情杀等常见可能项后,不了了之,后来马德文因涉黑被捕入狱,刑期四年,出狱后的马德文心灰意冷,离开哈尔滨前往乌兰巴托。一年以后,创立金蝶,并迅速壮大,现在已发展为外蒙最大的夜总会之一。”
“那么问题来了——”台下人看了眼屏幕,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他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一定要选乌兰巴托?”
梁泽微微一笑,“其实也不难理解。在622的卷宗报告里,我们收到热心市民的检举资料,在资料里,我们发现马德文与保姆徐丽早有奸情。我们试着往情杀方向调查,却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却查出马德文大量涉黑记录,因此也将他收押入狱。
而在他关押期间,徐丽伙同刘成林暂居胡志明、沈阳、云南多地之后,最后偷渡到乌兰巴托定居。因此不难推断,马德文出狱后选择在乌兰巴托发展,大概也是因为徐丽在这里的缘故。”
“我记得那时你还在调查时摔伤了腿……”
梁泽面色微寒。
“如今夜里还痛吗?”
“多谢领导关心。”男人偶一鞠躬,音色如水,“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样说来,马德文此后多年,一直对徐丽穷追不舍,也算是情深一片咯?”
气氛稍有缓和。
“情深一片……?”梁泽不禁暗叹,“他这种人,还有感情吗?”
正想着,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长缝。一位警员神色匆忙地跑到曹建德身边,低头耳语了一句,屋内氛围随着曹建德的脸色一下子又沉重了起来。
“怎么了曹队……?”
梁泽预感不妙,直觉告诉他,事关金蝶。
曹建德怔了两秒,复又低头,翻了翻手头的文件,不知何谓。
“到底怎么了,师父?”
梁泽有些着急。一屋子人齐刷刷看向曹建德。
“金蝶出事了……”曹建德浓眉紧锁,满脸写着不可置信,“有人当场坠楼,医疗队还没到,已经宣告死亡了。”
第073章 Chapter 73
金蝶永乐宫门前, 人山人海。围观市民攒成一团,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金蝶。夜幕下的金蝶永乐宫,仿佛星云之上的璀璨宫殿, 如今更因为一桩凶案, 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红蓝.灯闪烁的警车如同一柄利剑, 于混沌中劈开一条罅隙。看热闹的人们自觉让开, 原本用来泊车停靠的区域拉上了长长的警戒线。刑侦、分局民警、法医、医疗队倾巢出动,现场秩序陆续回归平静, 只是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直至深夜, 迟迟不肯散去。
“梁队, ”协警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指着不远处道:“金蝶负责人说路上堵车,还有二十分钟才能到。”
梁泽皱了皱眉, 拿着报告钻过警戒线, 走到尸体面前。
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 清晰可见的破裂头骨混合着迸溅而出的脑浆和部分内脏, 使人早已分不清死者五官。它全身纤细, 外面裹着一件碎布条状的薄裙,满头湿发浸泡在血泊里,整个躯干扭曲成外翻的C型。
从尸体着装和整体身形上看,可初步判断为女性, 年龄不到二十。坠楼点正对金蝶正门, 由七层高的顶楼天台坠落而下,曹建德已经带人上天台勘察, 而自己留守尸体处,防止来往人群破坏第一现场。
不久后, 法医队和信息科传来消息。
“死者女,年十五岁,身份暂不详。”协警在旁朗读着后方传来的简讯,“法医方面能够初步摸查,死者有近三个月的身孕……附带下.体撕裂和全身多处粉碎性骨裂,且体内还留存大量男性体.液,应该在四十八小时内有过强制性.行为。”
十五岁,撕裂,强制性行为……梁泽暼向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女,不知为何,酸意翻涌,竟“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梁队,你没事吧?!”周围人纷纷围上来关切。
梁泽强撑起身,摆了摆手,他多年不做刑侦,更少去现场,如今置身这样的惨烈之中,自然难以消受。
他很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底下人道,“务必尽快落实死者身份、约见金蝶负责人,事情发生在他们地盘上,一定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话音刚落,喧闹的人群中避让开一条大道。一辆黑色奥迪徐徐驶入眼帘。梁泽冲对讲机嘀咕了几句,别上警徽,迎了上去。
“小梁警官——”来者正是马德文,他像是也刚得知消息,身边还挽着徐丽,夫妻二人一脸惊悸。
“听说金蝶门口死了人,我们也是不胜惶恐。”马德文摘下皮手套,欲同梁泽握手,不料梁泽压根不卖他的好,手垂在袖管里,横眉冷脸道:“人是从顶楼跳下来的,目前还不能断定他杀还是自杀,但可以明确一点,死者生前有被侵犯的痕迹,先奸后杀的可能性很大。”
“先奸后杀?”徐丽吓得捂住了嘴,“怎么可能……梁警官,我们这儿可是只做正经生意的呐……”
梁泽没好气儿地白了她一眼,恍惚瞥见徐丽眼底一闪而过的仓促。直觉告诉他,徐丽应该知道些什么,以至于她一上来就在演,明明巴不得警察来查马德文,现在来了,却又摆出一副无辜嘴脸,着实令人费解。
“你……”
“我认识她……”徐丽踉跄半步,看着数米之外的女尸,面色惊厥,“我……我知道她……”
“你怎么了?”马德文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女人,“你还怀着身子呢,快先回车上去吧……”
“不……不……”徐丽指着不远处的尸首,浑身颤抖,“老马……我认识她,你也认识的……她是香玉呀……”
香玉……?
梁泽心头一震,似有一击重拳落在心口,闷闷的让他说不出话。
“她是香玉……对,她就是香玉!”徐丽惊叫不已,“老马你看,她身上那件衣服还是我给她买的……还是我给她买的……”
随着女人的哀嚎,现场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梁泽迫不得已又加派了几队人手,警戒线里里外外拉了四五道。
“香玉……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香玉……!”徐丽滑跪在地,双手捂眼,泪水透过指缝流落在地。她哭得用力,每一滴泪都流得恰到好处。每一个动作都标准陈列着她的悲恸与伤心。
马德文百般不忍地陪她蹲着,将人拢入怀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梁泽对旁边人叮嘱了几句,不一会儿,李倩匆忙上前。
“怎么说?”
“有情况了。”
女孩附在梁泽耳边,低声道:“曹队那边派人确认过了,死者正是徐香玉本人。天台没有推搡打斗的痕迹,只有死者本人相对连贯平稳的脚印,从天台入口一直蔓延到了边缘,所以——”
李倩欲言又止。
“……是自杀?”梁泽趔趄半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可能……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为什么想不开要自杀呢?”
“或许徐香玉正是因为不堪性侵受辱,悲愤交加,所以选择了轻生。”
“不对……这事儿不对……”梁泽扶住一旁的石柱,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上个月探望陈素茹时,我还在医院和她说过几句话。那时我就觉得她隐隐不对劲,却没有细问。徐丽同马德文结婚后,香玉也被徐丽带进了金蝶,她又恰好死在金蝶,这事儿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平复片刻,梁泽望向仍在恸哭的徐丽,她被马德文箍在怀里,整个人快要哭晕了过去。
梁泽对李倩叮嘱:“徐香玉是孤儿,尸检要先征求监护人同意。她的法定监护人是谁?”
李倩微微一愣,半是迟疑:“当初徐丽为图方便,法定监护人填的是……是陈东实。”
“马上打电话给他!”梁泽的拳头越捏越紧,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停留在马德文身上,“王八蛋,这次我一定要把金蝶查他个底儿朝天!”
……
“我不同意。”陈东实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杯子放回到桌上时,已经空了。
“人已经走了,留她个全尸很难吗?你们还觉得她摔成那样……还不够惨吗?!”
男人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泽坐在对面,圆珠笔在小本子上划拉个不停,他的脑子和本子上的线团一样,糟乱无序,毫无条理。
曹建德从旁劝解:“老陈你听我讲,尸检并不是不尊重死者的意思,相反,正因为她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才要尸检,难道你不想还小姑娘一个清白吗?”
陈东实耸拉着头,白炽灯将他唯一显露的半张脸照得煞白,不见半分血色。良久,他抬起头来,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微微红了,眼底积着星星点点的泪,稍不留意就要滚落下来。
梁泽亦心有不忍,圆珠笔在本子上越画越快,越画越用力。
“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威龙……肖楠……陈斌……还有香玉,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想,我这辈子究竟犯了什么错?老天爷要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陆续带走?我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可却一直在行善积德,信奉善有善报。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拿到的剧本会是这样?谁能告诉我……?”
声声控诉伴随哽咽,直插人心肺。整间会谈室冷冽到窒息,连呼气都带着一股针蛰般的痛。
梁泽合上本子,幽幽起身,走到陈东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陈东实不大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后知后觉道:“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最近哭得有些多。”
曹建德使了个眼色给其余人,除陈东实和梁泽以外,众人一一退下,四四方方的会谈室,只此他们二人。
梁泽温声哄劝:“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很多事,很多人从你身边走了,但我也希望你明白,尸检不是对死者的不尊重,相反,这是一种极致的尊重,我们都想还给她清白不是吗?”
见陈东实没什么反应,梁泽将桌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你没赶上案发现场,可以看看这个。小姑娘生前遭了多少罪,身上多少伤,她连死都捂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害怕被人撕开纽扣……”
“你别说了……”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男人泣不成声,“梁警官,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为什么香玉要经历这些……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走普通的一生……她才十五岁,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她养的晚香玉还没开花,收养的流浪猫还在等她回家……为什么呀……”
男人伏案痛哭,双肩似两座地震的山丘,剧烈起伏。梁泽也跟着酸了鼻子,一把将陈东实抱在怀中,他别向窗外,尽力不让自己一样卷进这莫须有的伤悼里。
“你放心……我一定会替香玉找回公道……你信我。”
男人呜呼不语。
“尸检就可以找到凶手吗?”
良久,陈东实殷切地看向梁泽。他的眼泪还没擦干,就这么任性地悬着,像个失意的孩子。
梁泽倚在桌边,替他擦去眼泪,轻声慢调:“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生前是谁侵犯了她,虽不敢确定,他就是直接促成香玉自杀的凶手,但至少,我们也可以让她在天上,稍微宽慰一些不是吗?”
陈东实茫然地看向窗外,和风静夜,钩月无边,这不过又是稀松的一天。
可生活的残忍之处就在于,越是不以为然的寻常,越是“平地惊雷”,变故就像春日一闪而过的坠星,短暂、炽烈,温柔地毁灭。
“我考虑一下吧……”
陈东实坐直身子,童童扒拉在门外,嘴里塞着还没融化完的雪糕。
她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听得懂陈东实的哭声。孩子鉴别伤心快乐的方式很简单,笑了代表高兴,哭了代表难过——
爸爸哭了,他很难过,所以她决定今天早点睡觉,不惹爸爸生气。
“东实……”临别前,梁泽将人喊住,扯了扯嘴角,撑起一个勉强的笑,“会好的,这次我一定还你一个太平人生。”
第074章 Chapter 74
“东西都放在这儿了, 也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总而言之,这些还是你们更懂一些。”
陈东实把纸箱放在问导台上, 里面是香玉生前的遗物。先前梁泽打电话给自己, 说是殡仪馆火化前允许带走一些私人物品, 当然, 火化就意味着无法尸检,殡仪馆预约的时间就在三天后。
陈东实这些日子睡得并不好, 准确来说, 自肖楠走后, 他就没睡安稳过。夜里只要一沾枕头, 眼睛里就像放幻灯片似的,不停回放着从前的一切。好在徐丽先前送自己的香薰蜡烛还有些用,和她日用的香水一个调, 每天睡觉时闻着, 就像女人陪在他身边, 倒也能勉强安神。
看着陈东实一脸不忍直视的憔悴, 李倩不禁关切:“昨晚又没睡好吗?”
男人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问:“梁泽呢?”
“他最近也没怎么休息。”李倩不加掩饰,欲言又止,“其实你们没必要这样。”
“哪样?”
“我是说,叔你没必要坚持拒绝尸检。”
李倩长长地唉了口气, 想再说点什么, 可看到陈东实无动于衷的表情,不得不作罢, “我知道梁队把该说的都说了,可是你要想好了, 真烧了,可就什么也没了。”
什么也没了陈东实苦笑一声,于心间抽出一抹沉痛的叹息。可是自己又剩什么呢?什么也没了,又不是只是今天才发生的事。
他早就什么都没了。
“你不用劝我,我想好了。”陈东实麻木地垂着脸,目光呆滞,形同一具尸体。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已飘远了,随肖楠、陈斌等人一路飘到了远方。现在的自己,就只剩下一具空壳,游荡在乌兰巴托,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就只有童童和徐丽,这是他当下仅有的寄托。
“他就是那个陈东实?”
“是啊,就是那个走哪儿死哪儿的男的”
“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克他?我听说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专门吸走身边人的气运,所有和他亲近的人,都会下场凄惨,咱们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出警察局门前,对街一群小商小贩咿呀碎嘴,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字字落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陈东实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刺痛胶着。
树下的阴影打下来,陈东实揉了揉耳朵,想要假装没听见,却偏偏不如意地重复地那些话,以至于连拉车门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个的干嘛呢?”突然一声长喝打断那伙人的八卦,紧接着是那道熟悉的身影,如巨伞般矗立在跟前。
“手头上的事还不够忙活的?还是生意太闲了?再啰嗦我给城管局打电话,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跑!”
众摊贩一听此话,悉数闭嘴,梁泽没好气地走到车前,敲了敲窗。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陈东实摇下车窗,露出一张不出所料的苦瓜脸。
梁泽更郁闷了,把手上那袋萝卜扔了进去,“晚上去你家吃饭,我想吃萝卜炖排骨。”
陈东实哼了一哼,没否决,只说,“你倒是不见外,还点上菜了。可怎么只买了萝卜,排骨呢?”
“排骨价贵,”梁泽笑嘻嘻坐上副驾,“这不等你买吗?”
他努力让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一些,却盖不住某人眉眼间的哀愁。越是如此,梁泽的笑声越是刻意,到最后,索性演变成如旧的沉默与尴尬。
“她已经走了四个多月了……”陈东实趴在方向盘上,神色迷惘,“斌儿是二十五天。”
梁泽知道他又陷进了那股子情绪里,伸手拿下驾驶台上的素描,轻轻抚摸着。
“现在轮到香玉了……下一个呢?会不会就是徐丽,还是……”
陈东实满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向后视镜里的梁泽。
“我发现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梁泽摩挲着肖像,口吻如铅画纸上的笔触,温柔婆娑,“这些又不是你的错,这是他们的命。”
“你说得没错,这是他们的命。”陈东实喃喃自语,“所以失去他们,也是我的命。”
梁泽将画像放回远处,看着对方心神不宁的样子,道:“不然还是我开车吧……你这个样子,保不准把车开到沟里去。”
陈东实默不作声地拉开车门,两人默契地换了个位置,期间陈东实将他的警衣盖在了自己身上。梁泽替他系好安全带,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越是这种时候,梁泽觉得他就越需要照顾。
“你太重感情,”梁泽眉眼悻悻,“太重感情的人,容易伤到自身。这是那些爱你的人,所不情愿看到的。”
“梁泽,”男人咽了下喉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没接他的话,反将脑袋转了过来,目光汲汲,“……抱抱我吧。”
梁泽自知无趣,乖乖闭上嘴巴,抱了上去。他正想说这好像是陈东实第一次索求拥抱,却恍惚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哽咽。
肩头的某处又湿了。
梁泽一动不动地抱着陈东实,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到最后,连贯成连绵的起伏,似规律的峰电图,形成一座座无穷尽的山。
他终于还是睡了,伤心一场,然后倒头大睡,像个孩子一样。梁泽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座位上,慢速起步,将车子朝陈东实家的方向开去。
车子稳健地开着,道路两边的悬铃木投下斑驳光影。有些垂打在男人面庞上,映照着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唇,就像石洞桥底粼粼的水纹。
不知怎么,梁泽恍惚忆起初见某人时的场景——在陈东实那里,他们是因为一场见义勇为因缘际会的,陈东实替受欺负的姑娘出了头,当街教训那些黄毛小子,梁泽站在围观的人堆里,暗自旁观——
这是陈东实以为的初见。
但那并不是梁泽第一次见陈东实。
早在陈东实不知道的以前,彼时还在备考警校的李威龙,就已留意到道下钢铁厂二组那个只会憨憨傻笑的“闷罐”。
仲夏的燥热一如多年后驱车返家的宁静夜晚,李威龙每天都有在廉租房楼下的草塘子边背□□的习惯。他最薄弱的科目是英语,最常说的单词是ken,意思是“视野范围,知识范围”——
“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ken,视野范围,知识范围”——每次背到中文释义时,李威龙都会习以为常地眺向草塘另一边。
终于有一天,另一边坐着个男人。
“ken,视野范围……ken,知识范围……”
李威龙很难形容陈东实带给他的第一眼的感觉,他并不好看,甚至沧桑,甚至落魄。被机油污染的发黄背心,契合地贴合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肩膀上有两处烫伤,应该是以前做工留下的疤。大多数时间,他只穿牛仔裤,天热换马裤,三五七分,趿着一双人字拖,在草塘边抽闷烟。
两人第一次搭话,是李威龙提醒他系鞋带。那也是他第一次见陈东实没穿人字拖,改穿运动鞋,洗得洁白发亮,不似男人手笔。后来他才知道,那天陈东实有意装扮,实则是去和厂里一女子相亲。他上半身穿不合码的西装,下半身却搭配一双运动鞋,土到掉牙,像只鸵鸟,笨拙得引人发笑。
莫名的失落,李威龙后来闷闷地想,想了又觉得做作,自己有什么资格失落。不过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人家相亲,碍着自己什么事?再后来,来草塘抽烟的就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有说有笑,那段时间李威龙一个单词都背不进去。
又过了段日子,终于变回了男人一个人。李威龙看到希望,鼓起勇气同他搭话,最后从陈东实嘴里得知,那女子并非相亲女,是他老家亲戚,相亲是亲戚执意安排的,他不得不去。李威龙听了,龙心大悦,单方面原谅了陈东实。
他一贯如此小气。
哪怕过去很久很久,哪怕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哪怕,有无数个相亲女,无数个肖楠,无数个徐丽。
他觉得陈东实只能属于他自己。
因此在楼下见到徐丽出现并不惊讶,大灯打着双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女人亦不畏惧,身姿笔挺地站定在光束里,仿佛一株绚丽的盆景。
梁泽将车停稳,无意吵醒陈东实,自个儿先下了车。徐丽夹着烟在等他。两人脸上都带着“你怎么在这里”的隐隐晦色,徐丽先一步呛笑,“好巧,梁警官也在。”
“好巧。”梁泽不苟言笑,手上还拽着车钥匙串,另一只手,握着和女人手里一样的,陈东实家的钥匙。
徐丽的脸色一下冷了几分,高跟鞋哒哒探向前去,想去找陈东实,不料被梁泽拦下。
“聊聊?”
徐丽拧过头,唇角微斜,“聊什么?”
“聊聊你是怎么害死香玉的。”梁泽双手插兜,眼睛自始至终盯在那串钥匙上。
“说话要有证据,我可以告你诽谤。”徐丽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执意要去找陈东实,却被梁泽抬手拽住手腕。
“你……!”
女人怒不可遏。
“我?”梁泽怒目相对,亦步亦趋,“做得滴水不漏,你真的可以,只是徐丽,你忘了,世上没有什么完美犯罪,或许受限于保护举报人的原则,你拿账簿给我,我曝光不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依旧有权保持对你的怀疑。”
“你在说什么……”徐丽面色一软,连连挣扎,“我听不懂,你放开我……”
“别再装了!”梁泽一把推开女人,“啊”地一声,女人摔倒在地,紧接着“咚”一声闷响,她狠狠撞在车门上。
乌黑掺着诡红的血渍从鬓角一路流下,直至眉边,如同宣纸横空一笔的飞白,晕出几分残缺。徐丽双眼惊恐地看着掌心血迹,另一只手撑在滚烫的柏油路面,如同火烧。
“徐丽……?!”
车里的陈东实一下被惊醒了,拉开车门看到头破血流的家妹,顿时吓得瞌睡全无。
“梁泽你疯了?!”陈东实赶忙跳下车来,将人护在怀中,“你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
“我没有……”梁泽百口莫辩,无力地举着双手,“我发誓,我刚刚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我真的……”
“够了!”
陈东实一口打断梁泽的话,低头关切起徐丽伤势。好在磕得不深,只裂开了一个血口子,这时他才注意到,徐丽身边还有一罐被打翻的老母鸡汤。
“你别怪梁警官……是我自己没站稳……”徐丽一身孤柔,目光楚楚动人,“我想着东哥这几天胃口不好,送个汤给你……结果撞见梁警官,他一上来就说我……说是我害死了香玉。”
陈东实越听越恼火,将徐丽扶上车后,扭过头看着梁泽,说:“你去跟她道个歉。”
“你疯了吗?”梁泽气到发笑,“让我跟她道歉?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让你跟她道歉!”陈东实愤如雄狮,“你道还是不道?!”
“我不道!”梁泽面色涨红。
“好,那你以后别来找我。”陈东实将套在身上的警服脱下,甩到梁泽身上,回头搀上徐丽,慢慢向居民楼走。
“你一定要这样?!”身后的梁泽委屈不已,分秒之间,红了鼻头,“就为了她?一个没血缘的妹妹?陈东实你好赖不分,真的该死!”
陈东实充耳不闻,紧紧抠着徐丽的手臂,兄妹二人走出去几步,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陈东实痴痴转过身,满是失望地看着梁泽,说:“你懂什么?我只剩童童和她了。”
梁泽一阵晕眩,好似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几欲争辩。此时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掏出一看,是警局,再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好我知道了真的?好,好,我马上到”
梁泽飞快整理着糟乱的私人情绪,一边高举手机,同陈东实扬武扬威道:“你不是一直觉得是我冤了这个女人吗?你要不信,现在跟我去趟警察局,李倩那边有新线索。”
徐丽眸色一转,幽幽闪退到陈东实身后,如同一只受惊的孔雀。
梁泽眉目高扬,轻声笑道,“徐丽,这次你插翅也难逃。”
第075章 Chapter 75
“殡仪馆在整理徐香玉生前遗物时发现了这本日记本, 出于人道主义,工作人员希望通过我们转交给警察局,希望有助于案件侦查。但因为日记本性质特殊, 事关死者隐私, 因此在解锁日记本前, 还需要征求一下监护人的同意。”
陈东实与徐丽双双坐在长桌一侧, 各怀心事。梁泽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上陈列开来的死者遗物,除了些女孩子家惯有的小玩意儿, 唯有那一册带了小锁的本本最值得关注。
“陈东实, 能否替香玉洗脱冤屈, 现在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陈东实深吸一口气, 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揽过那本日记本。
再寻常不过的小本子,文具店里随处可见, 一把小铜锁形同虚设, 要撬开并非难事, 只是秘密就像地底的深藻, 一旦倾泻, 覆水难收。
“东哥”徐丽一把摁住陈东实的手背,面露一丝疲倦,“一定要打开吗?”
“怎么,你心虚了?”梁泽险将势在必得四字写在脸上。
女人切切剜了梁泽一眼, 缩回那只不安分的手, 镇定道:“我只是不想香玉死了还要被人消费”
没等梁泽发话,她又说:“东哥, 你不知道,自打香玉跳楼之后, 金蝶里那群人把她传成了什么样,什么下三滥的话都说得出来。她已经够惨了,难道现在连最后一点体面也要扯下来吗?这日记本要我看,不过就是小姑娘家的碎碎念,她既上了锁,说明并不想让别人看到,既然不想让别人看到,那我们何必一定要违拗她的心意呢?”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
梁泽正要开口,会议室的大门“嘣”一声大开。曹建德夹着报告箭步上前,直接将文件夹拍在了桌上。
“只是你说了这么多,终究也不是她的监护人,最后还是要看人家的意思。你觉得呢,陈东实?”
陈东实双手抱脑,闭目泫然,仿佛并不想被推着抉择。梁泽说得没错,徐丽说得也没错,这道题看似在选打开不打开,实则是在选信徐丽还是信梁泽。
“我希望你明白,死后的清白,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
陈东实反复品味,良久,将日记本推回到桌子中央。
“我想好了。”他抿了抿嘴,神色呆滞,“打开吧。”
徐丽身躯一软,下意识捏住手腕上的金手链,袖子下的五指攒成了拳。
“那好,就把东西交给下面的人去解吧。”梁泽把日记本转交给李倩,冲徐丽得意地笑了笑。
“东哥”徐丽满是挫败地望着陈东实,“我”
“怎么了?”陈东实微微蹙眉,看着徐丽发白的面色,预感不妙。
“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着怎么这么差。”
“我”
徐丽犹豫不止,挣扎片刻后,“扑通”一声,竟直直跪倒在男人面前。
“东哥我错了我有事瞒你。”
梁泽立刻上前,拦住陈东实想要搀扶的那只手,义正言辞道:“现在忏悔未免太晚了吧?”
徐丽半句不听,双膝抵地,腾挪上前,“东哥,其实香玉香玉她是被马德文逼着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呀!”
“你说什么?!”
梁泽乍地一愣,后知后觉地看向曹建德,一旁的陈东实一样被这套说辞给镇住了。
“是马德文他忍冯春华很久了就是那个冯总。是他,他逼香玉献身,陪姓冯的睡觉,想自导自演,捉奸在床拿捏住他的把柄,逼他交出股份。她才十五岁啊青春正好的年纪,却天天被逼着陪一群老男人喝酒。就连死前,都在被那伙畜生糟蹋!”
徐丽哭诉不已,泪水涟涟似泉,泱泱不绝。梁泽同曹建德对视一眼,刚要反驳,李倩慌忙跑了进来。
“本子打开了”她看了眼地上的女人,顿了顿,涩涩然道:“日记显示,徐香玉生前的确有被迫援.交的痕迹”
“那也不一定是马德文!”梁泽突然急了,顾不得曹建德也在,奋起争辩:“徐丽,难道就不能是你逼她卖身求荣?!如果我没记错,你从前可不就是干这个的!”
“梁泽!”曹建德瞪了他一眼,“办案归办案,说话别失了分寸。”
陈东实进退维谷地杵在原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徐丽,一时之间,欲发迷乱。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他难以置信地甩了甩头,后退两步,恍惚觉得眼前女子分外陌生,“为什么每次非要到紧要关头,你才肯全盘托出?”
徐丽抹了把泪,低下头去,心思飞转。她知道陈东实这话里头的意思,不单单指香玉的事,还暗含上次假孕。如今她还没找马德文摊牌自己压根没怀孕的事,这里只有陈东实知道,而为今之计,唯有兵行险招,才能杀出重围,日后再找机会和陈东实重修信任。
如此想着,徐丽哭得越发用力,嚎啕贯穿满屋,“我一个女人家,又怎敢和马德文抗衡。就算知道,也只能乖乖闭嘴。东哥都怪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香玉,我原想有我在她身边,至少不会让她受太多欺负,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想不开,自己了结自己呀”
女人一声赛一声凄绝,哭得几近断气。梁泽再是不喜欢徐丽,也不得不让李倩扶扶她。毕竟她还怀有身孕,要真出了事,可就真要步当初肖楠的后尘了。
“给马德文打电话,立刻求证徐丽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曹建德旋身叮嘱,不料从旁协警一脸失算,龃龉道:“空号”
“联系金蝶!”梁泽一把夺过手机,“我自己来。联系不上马德文还有王肖财,没有王肖财还有猴子,就算都联系不上,金蝶还有那么多人,难不成一个个的都能凭空消失不成?!”
徐丽擦了擦泪,依依起身,坐回到陈东实身边。她想要伸手去挽男人的胳膊,却被陈东实轻轻挣开,坐得也离她更远了一些。
女人心如针扎,强忍愤恨,只得将眼泪吞回到肚里。
“曹队,不好了,刚接到消息,马德文跑了!”
外头人仓惶而来,打了个众人措手不及。梁泽卒而失笑,看向徐丽,道:“是不是又是你暗中搞的鬼?”
这次不再是他独自起疑,就连一旁的陈东实也跟着看向徐丽,形色复杂。徐丽仿佛步入围城,楚歌四起,她满眼惊惧,“我就在这里,可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一有什么事都要扯上我?”
曹建德懒得同她废话,扭头问旁边人,“刚刚你说是刚接到的消息,接的谁的消息?”
上报的协警立刻回答道:“是王肖财。是他告诉的我们,说马德文在两个小时前带上六名保镖,驱车前往了火车站。”
“他想潜逃出国!”梁泽急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通脸涨红,“马德文这是狗急跳墙了!金蝶最近麻烦缠身,他这是要玩消失。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曹建德定定地看了眼徐丽,思索几秒,当机立断,下发了逮捕令。市局由梁泽亲自带队,追缉马德文与相关涉案人员。而徐丽和陈东实,被暂扣在警察局,只是在出门前,曹建德又想到了什么,恍然道:“等等,刚刚你们说是谁告诉你们马德文逃跑的?”
梁泽后背一凉,“王肖财。”
“他怎么说的?”
“说是准备坐火车逃走。”
“这就对了”曹建德瞅了眼梁泽,梁泽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脑瓜,“对啊师父,我们差点又中了这老狐狸的套。马德文借王肖财的口说自己去火车站了,潜逃或许是真,但未必是火车。他不是不知道,沿途关卡警戒重重,就算要逃,也不可能坐火车跑路!”
李倩迅速跟上步伐,“所以未免纰漏,建议兵分两路,王肖财的话可以信,但不能全信。我们一路人去火车站摸查,一路人去高速路口和国境线关卡驻点排查,对了,还有水路,鬼知道马德文这次会逃到哪里,总之,既然要抓,就给他来个天罗地网,让他再也没有力气翻身。”
李倩的一番话,听得梁泽热血沸腾。终于还是来了,马德文,好你个马德文,我李威龙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兵荒马乱的一天。
四年前没能将你绳之于法,四年后又因凶杀坠楼,再度寻找到机会。六二二只要撕开一个口,后头的真相就会喷薄而出。至于徐丽抓到了马德文,拿到口供,徐丽的谎言不攻自破,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梁泽紧握着方向盘,狠狠踩下油门。十数辆警车如雷霆之剑般飞驰在环城高速上,天边乌云延绵,黑如稠墨,明明只是傍晚时分,却宛如极夜,远处天空不时掠过几道惊雷。
另一头,女人安坐在会议室中,身边数位干警严防死守,寸步不离。徐丽默默擦拭着眼泪,又掏出散粉补了补妆,陈东实还要接肖童放学,先行一步,现下只剩自己独身一人被扣在警局,随时等待通知。
“我想上厕所。”徐丽冲门外人招手。
门边的女警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道:“那我陪你去。”
“也好。”她竟没反抗。
女厕隔间内,徐丽卸下丝袜,坐在马桶上,长舒了一口气。她捋了捋垂下的大波浪,从包包里翻出化妆镜,又抽出一支色调更艳的口红。
蛇莓汁一般的果浆红,映照得双唇鲜艳欲滴。她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将画出界的口红膏体抿入唇中,小小镜面里的红唇,恍恍勾起一个诡异的上扬弧度。
半天前,金蝶。
徐丽依偎在马德文怀中,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柔声慢调:“那冯春华真不是个东西,我听陈东实说,最近梁泽那头收到个账本,是金蝶的实账,你说这东西怎么会落到警察手上?一定是他决计要与你撕破脸,依我看,你还是快逃吧。”
马德文紧紧搂着怀中软玉,既心疼又感慨:“可是我走了,你跟孩子怎么办?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丢下还怀着孕的老婆,只顾自个儿一个人呢?”
“老马,你信我,这次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徐丽说得有板有眼,“梁泽为什么会突然带队搜金蝶?好好的徐香玉,怎么会死在你的地盘上?这分明就是有人要搞你,警察抓住了机会,趁机对你穷追猛打,你多留在外蒙一天,只会多一分凶险,至于我和孩子我是孕妇,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就算坐牢,我也受法律保护,他们奈何不了我。”
“坐牢?”马德文捧着女人双颊,目光动情,“我怎么能让你一个怀了身子的人替我去坐牢?”
“我可以的。”徐丽潸然泪下,身段纤纤,如藤蔓般攀在男人心尖,“老马,哪怕是替你顶罪,把金蝶账本上的一切罪名都扣在我头上,我也愿意。我愿意替你进去,哪怕是在里面待一辈子。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马德文闻言,不禁失语。他不是不知道,最近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明显是有人故意针对,警察不过就是落井下石,趁机对自己穷追撕咬。而徐丽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留在乌兰巴托,他和徐丽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离开这里,至少还能保全母子二人,他绝对不允许发生在前妻身上的事情再次发生在徐丽身上,
这一次,他要他们娘儿俩都能活下来。
“信我的,老马。等你安顿好,你我就可以一家团聚了。我们一家三口,从此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们”
徐丽紧贴着男人胸膛,呼吸柔畅,如一块海绵般,将马德文包裹得密不透风。
马德文怀抱徐丽,眺向窗外朗月。夜阑人静,花辰月夕,只是不知以后,还能否坐享这样的安宁?
“那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来接你们。”马德文轻轻吻了吻徐丽的额头,“我爱你,徐丽。”
“我也爱你,老马。”
徐丽合上化妆镜,用力拉开隔间门。她将左手中指上的结婚钻戒随手扔进马桶里,然后,果断摁下了冲水键。
第076章 Chapter 76
陈东实把焖好的豆豉火腿装进饭盒里, 又往里头多舀了两勺饭。今日份配菜是清炒豆芽和酸辣牛肉,火腿是另外加的,他觉得徐丽太瘦了。
男人把锅勺放回到挂壁上, 从桌子边缘游过来一颗小脑袋。紧接着是一只白乎乎的小手, 顺走灶台上还没来得及撒上芝麻的南瓜饼, 陈东实“噗嗤”一声笑了。
“让我看看又是哪个小馋猫跑厨房来偷吃了?”
陈东实看破不戳破, 洗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被发现的女孩一脸天真,举着南瓜饼说, “小梁叔叔去哪儿了?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起吃饭。”
“他去抓坏人了。”陈东实将整碟南瓜饼拿了下来, 陪她一起啃着, “你徐阿姨也在帮梁叔叔抓坏人, 现在还在警察局哦,我们等会一起去给她送饭好不好?”
“可是她都已经关了两个晚上了。”女孩童言无忌,“都是爸爸去送的饭, 阿姨会被抓起来吗?”
“爸爸不会允许阿姨被抓起来的, ”陈东实咧了咧嘴, 明明是笑, 眼里却荡满失落, “爸爸已经失去很多人了,爸爸不能没有你和她。”
童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沾满香油的小手扒拉在男人的糙脸上,“那童童也要保护好爸爸, 就像爸爸保护童童一样。”
陈东实闷头一笑, 将女孩搂得更紧了些。
“其实现在吃什么不是最打紧的,你该回去多给她带些换洗衣物。”
窗口的办事民警看着每天雷打不动来送餐的男人, 终于还是开口提醒。
“依我看,她这情况, 没个三五天恐怕都走不了,我们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互相理解吧。”
陈东实放下饭盒,拉着童童坐到旁边椅子上,不一会儿,徐丽被两名警察扣押着走了出来。经过两天的禁闭,她依旧容光焕发,除了衣服还是前两天那身,没有换过,看神态,倒是半分也不见泄气。
倒是徐丽反过头来安慰陈东实,“这种地方带孩子来干什么?让她看见我这样,多不好”
陈东实替她打开饭盒,又悉心替她摆好筷子,菜式还冒着热气,盛夏天里,油润发亮,光是看着便使人胃口大增。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既然还不知道你要在这儿待多久,那我就先回去给你收拾几身衣服。”
陈东实把那道豆豉火腿推到她面前,“尝尝,我特意做的,你这两天看着好像又瘦了。”
“谢谢哥”徐丽挽起散发,有一搭没一搭品尝着饭菜,神情寡淡。
看着女人安然自若的模样,陈东实心思翻涌,明明来之前思虑了千百遍,真见到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东哥有话直说。”女人埋头夹菜,连眼皮都不带抬。
陈东实微微一愣,见状也不再遮掩,轻咳两声,说:“哥想问你个事,从前问过你许多遍,但是我还是想再问一遍”
“是肖楠姐的事,对吗?”
徐丽抬起眸子,粼粼波光,转瞬一逝。
“我”男人登时哑然。
“我知道东哥现在对我心怀芥蒂,比不上从前那样信任。”徐丽将夹起的一根菜须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我只说四个字,问心无愧。”
“好,”陈东实讪讪点头,双手搭在膝盖处的牛仔裤上,反复揉搓,“怪我是我不好我不该疑心你。明明问过你许多遍了,还总是问你,徐丽,我这绝对不是不信你我只是”
“别说了。”徐丽放下筷子,定定然看着陈东实的眼睛,“我不想听。”
“好,好那哥不说了,不说了。”
陈东实像是做错事的那个,莫名惭愧起来,看女人吃得差不多了,他赶忙主动结束这场对谈,兀自收拾起饭盒。
“你还想吃什么?下回我再给你做。最近排骨涨价不少,牛羊肉还跟从前一样,便宜得很。对了,我得去你那儿给你捎些衣服,钥匙还是放在老地方是吗?门口的电箱里,还是我问你家保姆要?”
陈东实慌不择言地收拾着残羹剩饭,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甚至连看徐丽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从进来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对方脸上是何表情。
“那你好好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陈东实拎着饭盒,作势推门。
“东哥。”
背后一声轻唤,亦如从前那般,温婉平和。
陈东实呆呆地转过身来,看着阴影里的女人,会议室没开灯,她上半身都是黑的,还是看不见她的样子,只听见那暗处隐忍淡漠的声音。
“你的胡子。”女人比划了一下嘴巴,“你忘记刮胡子了。”
“啊?”陈东实跟着摸了摸唇周,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啊哈,出来太赶,忘了。果然还是你心细,现在除了你,没人会关心我这个。”
“因为现在只有我在意东哥。”徐丽倒退一步,整副身子彻底没入黑暗。陈东实欣慰笑笑,拧开门上的把手,屋外一片强光,亮如白昼。
出警察局后的陈东实并没有直接去徐丽家,而是先将童童送了回去。她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在家哄了近两个小时后,陈东实才得以抽身,驱车前往徐丽住处。
其实这些天来,他何尝不知,自己忙碌在大人堆里,对女孩多有疏忽。寻常日子还能放全托找人帮忙照看着,但总归没那么精细。陈东实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待这一头稍微松泛一些,就抽几天时间专门陪童童。她一直吵着要去大雪山,骑小马,陈东实早早应下,却没时间兑现,如此想着,歉疚之情越发深重。
车辆缓缓驶入徐丽所在的联排别墅区内,门庭花草疏于打理,四处凋零。陈东实记得上次来时,苗圃里还是荣光一片,如今好像随这庄园主人的命势一样,飞落直下,了无生机。
陈东实来不及感慨,拿上钥匙直奔二楼。没发现徐丽假孕前,他曾来这儿探望过她几次,徐丽向来待自己不浅,把他当自己人似的,回回邀他来家里吃饭,有时童童也会跟来。家中到现在还放着童童拼到一半的玩具,另外一些,是她留给那个未来孩子的。
只是……现在再看到那些东西,陈东实的心境大不如前。
一个根本就不会存在的孩子,迎接他而筹备的一切,更像是计划里冰冷刻意的一环。男人怏怏然合上婴儿房的门,钻进一旁的主卧,保姆收拾得极好,一切都整整齐齐的,就连睡衣都一丝不乱地叠放在床头,整间屋子像是博物馆般精美。
陈东实打开衣柜,从里头挑挑拣拣拿出几件徐丽常穿的衣物。正埋头收拾着,又看到床头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
徐丽爱美,人尽皆知,且“孕中”一样注重保养。嫁给马德文后,她的穿戴档次更上一层楼,日日带妆不说,随身必配首饰珠宝。陈东实正想着要不要带点化妆品给她,目光一沉,鬼使神差般地移到梳妆台底那副半开的抽屉盒上。
他没有多想,上前拉上抽屉,怎知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半推不动。陈东实有些恼,攒了些力往里捅,里头“嘶”地一声,似纸页被撕裂的声响。
男人心间一顿,半跪在地,脑袋钻进化妆台底,抻长手指去够下头卡着的地方。他足足忙活了十数分钟,才从里头抠出那碍事的东西。
是一本日记本。
准确来说,是一本和香玉遗物里那本一模一样的日记本。
唯一的不同,就是遗物里的那本上了锁,而这本,明显有撬过的痕迹,也就是说,这本原来也是有锁的,只是被撬开过,藏到了抽屉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浮现,陈东实瞪大双眼,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日记本扔到地上。他满是惊恐地看向四周,安安静静一派,偌大的别墅,只有他一个人。这一次,没人可以给予他指引和参考,也没有人可以给予他障碍与阻拦。
陈东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呆坐许久,方勉强回神。他强摁住心头的那股子闷气,迫使自己拿过那本日记,窸窸窣窣翻了起来。
仲夏午夜的晚风吹进阳台,附有阵阵似有似无的花香。如此惬爽,他却无意品评,一惊一乍全在字里行间,陈东实吓得魂不附体。
待月色柔和,退居窗枢,男人的目光也翩然落至最后一页的句点。他费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手捶打着因久坐而压麻的小腿,一手去够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楼下脚步声渐起,朝二楼的方向越来越近。
陈东实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赶忙将收拾到一半的衣裳卷进了被子里。他将日记本别在腰后,将自己一鼓作气地蜷进了衣柜。
透过狭隙,男人看到影子越来越近。很快,一双男士皮鞋跃入眼帘,走到床前。
刮动的新鲜空气,明显带着一股佛性的檀香。陈东实捂紧嘴巴,心脏“咚咚”作响,撞得肉壁生疼,恨不得要冲出肚皮。
因为他清楚,这味道,和马德文身上的一模一样。
第077章 Chapter 77
“老马?!你怎么在这里……”是徐丽的声音。
衣柜里的陈东实吓一大跳, 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防止自己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这下是马德文在说话, “我听人说你被警察扣住了, 怎么好端端地又出来了?”
徐丽低声窃窃:“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你, 可能是自觉得扣着我没用, 让我先回来了,说是有消息再传唤我。”
没等马德文说话, 她又问:“那你呢?我不是让你赶紧走吗?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警察他们下了通缉令, 现在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不放心你……”马德文的声音沉静几许, “我怎么可以真的丢下你跟孩子,一个人逃走呢?就算要走,也要带上你一起!”
徐丽刹时无言以对, 她不置可否, 只听男人细细道来:“你放心,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就今晚的车, 咱们去西贡, 冯春华在西贡,我必须要找到他,这王八蛋!只是路上恐怕要花费很多时间,猴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快收拾收拾东西, 你我即刻就走!”
“怎么?”见徐丽一动不动,马德文不忍上前, “难道你不愿意?”
徐丽怔愣数秒,迟迟回过魂来, 指着被拉开的抽屉,气若游丝,“有人来过这儿……”
“是谁?!”
马德文的声音立刻警惕几分。他迅速环顾一周,将藏在袖管里的手枪上了膛,这次回来,他本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和警察,早已决意至死不休。
“是陈东实……”徐丽的声音越来越虚,“他下午刚去拘留所看过我,说要给我带些衣服,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怎么,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徐丽慌忙否决,快步走到床的另一边,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
“快点吧,这时候就别带这些了,拿上几身衣服,其他的我们路上再想办法。”
马德文闪到窗边,隔着帘布瞟了几眼。好在深更半夜,房子又地处郊区,本就人烟稀少,百十米范围内暂时没出现什么可疑的人。
徐丽不紧不慢收拾着,见马德文催促得紧,不得不放弃那些珠宝细软,去衣柜前捎几身衣服。
只听“呼啦”一声,柜门被横手拉开,抱头在内的陈东实浑身一激,与徐丽堪堪打了个照面。他掩映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后,两手放在脑后,缩头缩脑,宛如一只硕大的老鼠。
女人惊得张大了嘴巴,吓得陈东实也忙打了个“嘘”的手势,衣柜门这才又被若无其事地合上。
“怎么了……?”
“没……没什么……”徐丽退回到床前,心有余悸,“我想起隔壁还有几身衣服,就那几身,我们拿上就赶紧走吧。”
“好。”
马德文飞速撤离主卧,片刻后,徐丽也离开了房间。
在猴子等人的护送下,女人随众人一起钻上了一辆银色面包车。看着气宇恢宏的别墅离自己越来越远,徐丽心有戚戚,适才的一切,再度涌现在眼前。
她刚刚不是没有注意到陈东实腰上别着的日记本,他怎么会找到那个日记本?!那岂不是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既知道了真相,那自己怎还有颜面去面对他?!那些警察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徐丽越想越怕,思量间,不自觉抓紧了马德文的手。
一旁的马德文只当她孕中害怕,又是这样的仓皇出逃,更加心疼。面包车快速穿梭在广袤的黄沙天里,主城道是不敢想了,他们只能改走偏僻小路,尽量远离市区,一路南下,先进内蒙境内,再设法横穿东土,前往西贡。
“是晕车吗?我这有面包和水,你要不要?”马德文将手搭在徐丽额头,好在没有发烫,可看她的脸色,蜡白如纸,呼吸越来越快。
“都是我的错,你现在挺着个大肚子,还要跟着我受这样的罪……”
马德文将女人护在怀中,不忘叮嘱底下人把车开稳一些。
抵在男人胸前,徐丽自有烦恼,更觉得眼前人多此一举,愚不可及。明明逃走更于双方有利,偏偏节外生枝,自诩深情,来个多此一举的回马枪。还有陈东实……一想到他,徐丽就脑仁发疼。情急之下,她只得拽紧那条手链,才得以片刻缓解。
“你放心,等安顿好了,我一定会为你找一家最好的医院,让你安心待产,以后我马德文一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绝对不会再让你和我前妻一样……”
徐丽侧窝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千篇一律的风景,不发一语。
“老大,完了!前面有警察!”
猴子猛拍着方向盘,小面包车一个急刹,蹿进一旁的小树林里。待车停稳后,徐丽打眼探去,见前头四五十米方向,几个交警模样的警员正在开罚单。
幸好……幸好不是梁泽那群人……徐丽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老马……不然还是你走吧。他们虽不是公.安局的,可通缉令下来好久了,他们不会不认识你。还有你,猴子,你也跑不了……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分作两路,警察现在顾不上我,心思全在你那儿。你我约个地方碰头,总比这样直来直去地走人要保险得多。”
马德文略略思忖,徐丽说得对,现在的情形,到处都是警务系统,他们人多势众,除了分散逃走,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法子。
只是分作两路还不够,自己和猴子也得分开,人越少越不容易引人注意,至于碰头……他与徐丽相约后半夜两点在罕乌拉的一处建筑工地。那曾是自己的秘密据点,从前犯事躲避风头时,马德文常在那儿短住。
说动就动,徐丽同众人下车作别。来不及说再见的话,女人只觉轻松。可是烦恼很快接踵而来,陈东实那头又该怎么交代?只怕自己现在在他心里,早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会向警察揭发自己吗?而她又该如何破局?难不成,自己注定要栽倒在一个小小的日记本上了吗?
徐丽迎风快走,不知是戈壁滩的风势太大,还是黄沙过于惹眼。走着走着,她竟淌下两行热泪。
她淡淡想起,初见陈东实的场景。自己如丧家犬般瘫坐在人堆里,双腿大张,身下一片血泊。
是他,于万千昏黑中伸出那只孔武有力的手,和众警察一起将自己抬上出租车。也是他,在每每伤心失落时予她慰藉和倚靠,无论他知晓自己多少破碎和不堪。更是他,从始至终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风雨荣辱,朝夕相伴。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为什么就不能如她所愿一回?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过?而这一切,偏偏都只能怪苍天无眼!
徐丽吞下眼泪,狠狠抹了把脸。风将裙摆吹得肆意张扬,如同一面鼓胀的风帆。女人游荡在看不到头的草原公路边,月夜下的平原,平整似舞会的假面。
她止住哽呜,任泪水唰唰滚落,脑海中一点一点重现过去的屈辱。
不行……不能如此,绝对不可以就这样坐以待毙……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必须做出点什么,才能抓住这缕来之不易的好!
徐丽死死捏住手腕上的金手链,断了跟的高跟鞋早已被她甩飞在身后。她就这么赤脚走在路边。这次她要活,更要爱,她要所有挡在前面的人,都不得好死!碎尸万段!!!
本应空灵清粹的皎月,因飘散不去的云翳更显孤绝。同一片月色下,不同的心境,此时的陈东实,从体量狭仄的衣柜里爬了出来,汗水打湿了整背,他扶墙来到洗手间,用最后一点力气拧开水龙头,冷水蓄满盥洗池。
他闭上双眼,将脑袋扎入水中。直至凛冽刺骨的冷水啄醒他极尽麻痹和迟钝的细胞,他才粗喘着从水中抬起脸。
看着镜子里苍黄如土的面容,男人抬手擦了把水渍。他胡乱扯过一条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将那本日记本拿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车上的,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漫长得永远都走不完。陈东实已经想不起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扭曲怪异的梦,就像童童那些他一点儿也看不懂的画,用色大胆,笔触随性,悲欢离合、伤心喜乐尽数融在悦动的浮光掠影里。
陈东实逼迫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待心绪真正和缓,他掏出了手机。
“啥情况?有事说事,我这忙着呢。”
手机那头嘈杂一片,梁泽的声音听着无比疲倦。
“梁……梁警官……”陈东实哆嗦了一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搭在驾驶台上,瑟瑟发抖。
“我……”
“怎么了?”梁泽仿佛意识到什么,渐渐放慢口吻,“陈东实,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以了……”男人呼吸复又急促起来,“可以了,梁警官。”
“可以了?什么可以了?你现在在哪?”
“可以尸检……”陈东实吐出最后一口气,心头如释千斤,“我同意警方对徐香玉展开尸检。”
第078章 Chapter 78
陈东实又做起了那个熟悉的梦。
他走在麦田里, 老母坐在田埂边,母子二人中间是一头小花牛。
女人的眼泪像是永远流不完似的,源源不断无止尽的泉。小小的陈东实撑着小板凳, 板凳向前挪一下, 他动一步——他到三四岁时, 才勉强学会走路。
在此之前, 他只能借助板凳行走。
老母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看见过许多。她会给陈东实讲村庄以外的事。讲一百多层的摩天大楼, 讲城里时兴的香水和面料, 讲那里的人都用一种叫大哥大的东西, 里头能发出声响, 无论你和对方相隔多远,都能听到他对你说话,这是贫瘠的故乡里, 所无法想象的事。
陈东实觉得老母无所不能, 哪怕连小学都没念完, 却懂得许多、知道许多。她也会告诉陈东实许多他听不懂的人生大道理, 例如其中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的一条:有业力的人, 终有一天会化作对方最心爱的小动物,重新回到他身边。
如果是从前,陈东实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他坚信人世有轮回,比如, 死去的老母会重新来找自己。
可当他亲手把心爱的小花牛折价卖给农场主时, 也救不回自己的老母。他在床头,妈妈在坟头, 乘着小床,飞往宇宙尽头。
成长的残忍就在于, 它将让你切身揭破那些童年的谎言。长大后的陈东实明白,老母的很多话是骗自己的,就好像死了的人不会重新回到身边,就好像,人世压根就没有轮回。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了,他们都不会回来。老母,李威龙,肖楠,陈斌,香玉死了,就都一片茫茫然了无痕迹。
因而他愈发恐惧失去,恐惧离别,和毫无征兆地消失。但事实就像那个梦的尽头,田埂边的老母终于还是要化作麦穗飞散,那只叫做“花儿”的小牛,也逐渐融化在风里。每次醒来都注定着泪流满脸,而每次醒来,也注定他更加想要握紧,手中为数不多的希冀。
陈东实还是没有将日记本交给警察。
他已经同意对徐香玉进行尸检,但并不妨碍他包藏另一番私心。当日在徐丽家,形势紧迫,他没机会好好问徐丽,他想给她一个机会,听她亲口解释日记本里提到的一切,他怕他又要失去,像失去肖楠他们一样,无法挽留地失去,人可以说自己无能,却不能次次无能,这一回,陈东实决定誓死捍卫。
然而再见到徐丽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陈东实打死不会想到,她还会出现在乌兰巴托。他一直以为徐丽随马德文一同去了西贡,当她再次出现在金蝶,无疑是自投罗网,梁泽那伙人随时可能批捕她,陈东实时常觉得参不透他这个妹妹。
当然,今天参不透的,之后将越来越无法参透,徐丽就像一本温故常新的书籍,每次翻开,都能见到不一样的奇情怪谈。
……
“马德文已经跑了,那女的也挺着个大肚子,如今这金蝶,可不就是一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外厅的酒桌前,众人醉意阑珊,当中拥簇着一个男人,臂膀龙虎缠身,黄毛倒竖,模样甚是凶狠。
“那骚、货,除了会巴结马德文还会干嘛?你们不知道吧,她以前在杭巴,就是做鸡的,你们还真别说,没准你们身边的什么兄弟,有不少操过她呢哈哈哈”
一群男人嘎嘎大笑,伴随碗筷叮咚的声响,仿佛一场活色生香的人.体盛宴。
“所以要我说,这金蝶百十来口弟兄,除了马总和那女人,论谁资历最深,那还不得是您吗?”旁边一位小弟热情奉上,“王哥,我敬您。”
“哼。”王肖财眉角一斜,一口饮尽,将杯子“啪”一声砸在桌上,起了兴头。
“我告诉你们,从前也就是马德文在,有他罩着那女的。现在马德文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顾得上她?我想这金蝶老总的位置,再怎么轮也该轮到我了,我就问你们服不服?!”
“服服服!必须服!”
底下人纷纷附和,又是一通狂饮,直至众人喝得七歪八倒,仍不肯散去。一小弟举杯,越过众人,依偎道:“王哥,以后您就是咱金蝶的老大,您说往东,咱绝不往西,您说上天,咱绝不下地,弟兄们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忠心的话还没表完,迷醉中的众人忽而听见一声巨响。厚重的法式木门轰隆大开,外头乌泱泱涌进一大群西装暴.徒。他们清一色手持刀棍,面比刃寒,领头的王肖财还没看清来者的脸,又闻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踩踏声盈盈上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似幽梦深处的迷蛊,一下将那微醺醉意扫得一干二净。
“王肖财,好久不见。”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那张精美绝致的面庞。众人目露惧色,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任那女人径直上前,站定在王肖财跟前。
王肖财勾起一抹邪笑,迎面直上。
“呦,这不是马德文的老相好吗?怎么,不好好安心养胎,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就不怕伤着孩子?”
徐丽付之一笑,打开烟匣,旁边人立刻上前点火。王肖财这时才留意到,今日的她大有不同,先不说那乌黑近乎发紫的口红,单说那一身一黑到底的装束,就连鞋子也是黑的,压抑得让人自觉深不可测,仿佛是在参与一场丧礼,这流光溢彩的金蝶舞厅,就是她的灵堂。
不知怎么的,王肖财从心底觉得一股陌生,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比从前的徐丽更要冷冽、幽远,仿佛一缕埋了许久的孤魂,光是站在那里,就使人觉着不寒而栗。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狐假虎威,”王肖财强撑笑意,“我承认,姓马的在时,我奈何不了你,甚至连他逃走时,都把金蝶的公章交给了你。在法律层面上,你是金蝶的合法代理人。可现在他被警察通缉着,不知躲在了哪里,自身都难保,你还想跟我作对,门儿——”
话没说完,“啪”一声脆响,迎头甩过一记耳光。还没等王肖财反应,下一秒,一柄枪管冷冷抵在他眉心。
徐丽一手举枪,一手吮烟,不忘将没抽完的香烟让旁边人拿着,空出来的手捏上王肖财的脸,就像在拿捏一只蟑螂。
“我.操.你.妈——!”男人破口大骂,正要抬手回击,不想眉心“咔哒”一声,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徐丽寒声失笑,拍了拍王肖财的脸,“可惜你忘了,这里还有一头母狼。”
“你以为我会怕你?臭.婊.子”王肖财抬手握住枪支,面容发狠,“有本事你就开啊!开枪杀了我,我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个门!”
“我为什么要杀你?”徐丽唇角微抖,声声掷地,“我今天来,不过是要你的孝子贤孙们好好看看,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话音刚落,身后人齐刷刷上前,七手八脚钳住了王肖财。受制于人的王肖财哪能忍受如此屈辱,可任凭他再是如何挣扎,在绝对的人数压制面前,都无济于事。而刚刚还在对自己表露忠心的弟兄们,也一个个面露胆怯,不敢上前。
王肖财不由辱骂连连,反是徐丽,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对方影响。
“你,”她指了指人堆里的某个人,“对,就是你,你是刚刚给他敬酒的那个吧?”
被点到的人立刻滑跪在地,“领班不对,徐总,我”
“好了,这么害怕干什么?”徐丽柔声上前,将男孩从地上扶起,“你们跟了马德文这么多年,就跟他的孩子似的,自然也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底下人噎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越是这样的柔声细语,越是让人心惊,让人摸不到底。
“别害怕了,我又不吃人。再说了,现在就怕了,那待会还怎么帮我做事?”
“做做事?”年轻人一脸呆愣,“什、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徐丽将刀轻轻递到他手上,“听话,替我过去,砍下他的一根手指头吧。”
“你!”
王肖财瞬时惊骇,四肢乱蹬,口中辱骂声更盛。
“我□□你妈徐丽,你个臭.婊.子,破.鞋,挨千刀的你老子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你听听”女人掏了掏耳朵,讪讪地摇了摇头,“骂得多难听啊。要不然,连舌头也一起割了吧?我看他的嘴比厕所还臭,留着也只会招人嫌。”
一听此话,王肖财立刻止住了声,转脸看向那人。如今情形,他逃是逃不了了,只是自己一介男子,怎能服气被一个女人玩弄掌中?还是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女人。王肖财越想越恨,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她撕成碎片。
“还待着不动干什么?”徐丽赫然出声,音容俱厉,“难道连你也要跟我做对吗?!”
那人猛地一搐,回过神来,迟疑着抬起砍刀,缓缓走到王肖财跟前。
“别不要不要啊”
就算是见惯血腥的王肖财,在如此震慑面前,依旧吓出了眼泪。他又哭又骂,却不得不被抻直手臂,五指大开,掌心向下地摁在桌子上,半分也不得动弹。
“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吗?”徐丽坐到桌前,纤纤玉指拂过男人鬓边,“也对。你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怎么甘心,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欺负呢?”
“没有”王肖财痛哭流涕,“没有欺负是我自愿的,徐总,是我老王自愿的!”
“求你别砍我手啊,别砍留着我,留着我的手,以后还能帮徐总办事。只要您一声吩咐就算刀山火海,我王肖财也在所不辞!”
“哈哈!”徐丽拍手大笑,“原来你求饶的样子,这么可爱?”
男人于慌乱中擦了擦眼泪,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涌动着呼之欲出的愤懑。
他字字艰难,“求您高抬贵手,今天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以后我就是您身边的一条狗!您要觉得我有用就留着我,觉得我无用,随便找个由头把我踹开就是。总之以后我再也不敢同您争了,求徐总开恩!”
“开恩?”徐丽故作娇嗔,噘嘴道,“可是我今天放过了你,还怎么立威,怎么让大家伙服气?”
王肖财泪眼茫然,不知所言。
“这样吧,要你一只耳朵怎么样?”徐丽抽出匕首,亮出刃身,比在王肖财的耳根,“砍了手指,以后不方便拿枪。割了舌头,以后也不能说话。但少一只耳朵,却还有另外一只呀,你说好不好?”
王肖财微微一怔,短暂思索后,自知无力回头。看徐丽这样子,今天必得从自己身上剜下些什么才能放过自己。只是这样就结束了吗?才没有!今日之辱,他一定不会忘记,徐丽,我一定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一定不会!
男人饱含屈辱地将头点了下去,感受刀尖一寸寸拉锯在耳根的剧痛,他疼得呲牙瞪目,鲜血淌了满脸。徐丽满是沉醉地观赏着这场割耳仪式,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垂眼细看。
在王肖财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半耳朵悬在右脑。女人趁机一把揪住,将剩下没割完的地方生生扯下,黏连的筋肉被蛮力撕脱,右耳的血柱如烟花般绽了徐丽一脸。众人只听王肖财“啊”地一声,痛晕倒地,满头满脸尽是鲜红。
“看见了吗?这就是背叛金蝶的下场!”徐丽揉捏着那只人耳,绕着场地走了一圈,“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亲眼看着,只要我在一天,就没人可以越过我,没人可以染指金蝶!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其余小弟一一下跪,顶礼膜拜,头顶飘过女人极尽疯狂的笑声。那声音回荡在穹顶,如冤魂般驱之不尽,整座金蝶,化身修罗炼狱,断肢残指,生灵涂炭。
“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了,东哥没有人”
徐丽扶住座椅,失魂落魄地倚在桌边,目眦欲裂。
所有挡在我们中间的人都该去死,都会去死!陈东实没有人可以再阻拦我们在一起了。
徐丽飘飘然扔下那只耳朵,推开大门,却见门后闪过一道身影。她乍然一惊,忙向后趔趄一步,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人的脸,整个人就吓得立刻瘫在了地上。
“东东哥?”
陈东实一脸惊悚地退回到门后,双手猛摆,魂不附体。
“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东哥!”女人伏地上前,沾满血渍的双手牢牢扒住他裤腿,“东哥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东哥”
“你别碰我!”陈东实狠狠推开女人,指着不远处倒在血泊之中的王肖财,极尽崩溃。
“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了?!难道你以前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吗?!”
“我没有……东哥,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东哥都是为了你啊”
徐丽固执地抱住男人的小腿,眼神虔诚而炙热。
“东哥,再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徐丽以头磕地,丝毫不顾头破血流,“谁都可以不明白我,但是东哥你不能不明白我的苦心啊!”
第079章 Chapter 79
“你有什么苦心?”
陈东实看着眼前女子, 满身满手的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他突然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的徐丽是截然一新的另一个人。他对徐丽的印象还停留在丽丽美发屋时, 她微笑着倚在二手沙发上, 一边涂着靓红色的指甲油, 一边翻阅着过期的美容杂志。
而现在……现在的徐丽, 容貌还是从前,甚至更胜从前。可眼神不再温软, 更透着一股乖张与狠戾。她就连求情时的姿态都是昂扬的, 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蓬勃, 陈东实只觉错乱, 恍惚之间,不知从何提起。
“日记本我都已经看过了……”陈东实倒退两步,看徐丽像在看一头怪物, “事到如今,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丽慢慢松开男人的裤腿, 跪坐在地, 莫名其妙地, 笑出了声。
陈东实快步走过去,关上大门,将大厅里其余人等阻绝在内。这场事故,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兄妹二人的事, 就连门另一侧的王肖财, 也不过只是牵连其中的无辜群众。他想要再认识徐丽一回,现在的徐丽。在他看来, 从前的徐丽早已经死了,现在这个附在她身上的女人, 他看不懂,更认不清。
“东哥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多此一举地跑来问我……”女人强撑着从地上站起,一脚的高跟鞋因慌乱,早已不知去向。
陈东实从桌底掏出那只高跟鞋,放在她脚边,就好像和从前一样,像个温顺的兄长。
当然,也仅仅是“像”而已。
徐丽抹了把泪,大大方方地将鞋子套上,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从前一样,她故作轻松道:“你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还是跟以前一样……”
“可我却觉得你变了好多……”
陈东实淡淡地撇开脸去,句句穿心,“我一向以为你性格温和,身世又可怜,所以才想着有事没事多照顾着你一点。可是徐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就变了,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却总觉得你不同。直到我看见了那本日记本,直到我今天看到你对付王肖财,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不是你变了,是你从一开始就这样。从一开始,你就绝非善类。”
“善类?”徐丽徒然一笑,眼底闪过一丝苦楚,“与人为善?难道东哥你以为,是我不想做个好人吗?”
“我知道这一路走来,你也有很多不容易。”陈东实叹了口气,神色愈发不忍,“刘成林在时,对你非打即骂。马德文娶你,也不过只是图你年轻好看。可是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害人,我问你,香玉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跳楼自杀?王肖财为什么会少一只耳朵?今时今日我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别人逼你做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徐丽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男人,“既然日记本里什么都有……只要把它交给警察,你知道的,把它交给警察,你我便都得解脱。”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对我说……”陈东实哽咽了一下,“对我说日记本上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只是日记本上的吗?”女人冷哧一声,无所畏惧,“难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楠姐的死也和我有关吗?甚至于陈斌,你都不免觉得是我从中作梗……东哥……你对我的疑心,难道真的只始于今天、只始于香玉的死吗?”
女人的话如一柄尖刃,直往陈东实内心深处捅去。他猛地感觉到心脏抽搐了一下,像是真的被捅了一刀似的,整个人变得毫无心气。
“你知不知道,介于你今天的心软,那群警察知道了,只会治你一个包庇罪犯的罪名?”
徐丽向前两步,满是动情地捧起陈东实的脸。
“东哥……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我果然没有猜错。”
“你别这样看着我……”陈东实胡乱撇开她的手,略感不适,“你想多了,我从来只是把你当做我妹妹。”
“我知道……我现在麻烦缠身……你不愿承认……我理解的……”徐丽擦了擦泪,又哭又笑,“你看看我,妆也哭花了,衣服也弄皱了,都不漂亮了……都不好看了……”
徐丽踉跄到镜子前,抓了抓头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一脸失语地看着陈东实。
男人满是无奈,“梁泽说尸检需要时间,得过段日子。等结果一出,就算我不交日记本,真相也会公之于众。徐丽,是你逼死了香玉,对不对?”
女人霎时怔凝。
“日记本里说,你为了巴结冯春华,拿到金蝶的账簿,不惜为他物色人选,你明知道冯春华他极为好色,尤其喜欢年纪小的……”
陈东实越说越难过。
“起初,你只是让香玉陪吃、陪玩,她倒也能勉强接受。可是到后面,冯春华迟迟没有回报,你不得不痛下决心,在酒水里下药,然后把香玉送进他的包厢。”
“醒来以后的香玉心灰意冷,以为是那群男人下的黑手,哭着跑着回去向你求助。可你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撕下假面,逼她为你所用,她不情愿,你便拳打脚踢,拿烟头烫、拿铁链拴,供那伙人随意糟蹋……”
“徐丽,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陈东实抬眸看向镜子里的女人,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只能瞥见她的背影。可即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女人在害怕,她在怕什么呢?能做得如此狠辣决绝的人,又有什么会让她害怕的呢?
“东哥……”
徐丽“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面如白纸。
“我对不起香玉……我对不起她……”她泪如雨下,哭得真情实感,不像在演,“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信……我认,我都认,什么都认,就算东哥要把我交给警察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只是……我只求东哥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我答应你不再害人,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发誓……等过了这一段,我就跟你去自首……”
见陈东实没什么反应,徐丽跪爬上前,将双手扬到他面前。
“东哥你看,你送我的金手链……我每天都戴着……东哥,你看啊……你曾说我是这世上最懂你的人,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东哥……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除了你,没有谁肯对我这样掏心掏肺……东哥对我好,我便也对东哥好……东哥,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女人伏地痛哭,哀痛得说不出话来。事已至此,她无从反驳,只得牢牢抓住仅剩不多的情分,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时间。
“那香玉呢?她又有什么错?我如果原谅了你,那么惨死在金蝶的香玉又该去找谁?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怕她回去找你吗?!”
陈东实不顾一切地全部宣泄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想要还香玉一个公道,以及,曾经的真心相待,是否真的值得?还是又不过是竹篮打水、错付他人。
他就想要这个。
徐丽见状二话不说,徒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撩起袖管,用力朝自己手臂上插去。
雪亮的刀光灼然乍泄,迅速打断了男人的思考,陈东实浑身一激,从怔迷中反应过来。可惜还是晚了一秒,刀身扎破皮肉,刺入肌理,逼出一注接一注的新血。
徐丽死咬住牙,忍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鲜血很快浸透下身,她五官近乎扭曲到变形,横生生地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整脸。
“你疯啦——!?”
看着徐丽不计后果地自.残,陈东实心中百骇。他忙脱下外套,裹在女人手上,而徐丽早已疼得龇牙咧嘴,哀嚎不止,依偎在陈东实怀中,如同一捧柔弱的花枝。
“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刀捅自个儿啊!你就不怕真的捅死你自己吗?!你知不知道这刀再偏一分,你这只手以后可能就废了?!”
陈东实又气又恨,连责备的心思都没有了,只一味替她止血。怎知怀中人非但不着急伤势,反一脸笑盈盈道:“既然东哥已经不要我了,我又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还不如现在就让我去死算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
男人神思错乱,哪还在乎什么颜面。威龙没有了,肖楠没有了,陈斌也没有了他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了,他只剩徐丽了,只剩一个徐丽。难道老天爷连他最后一点在乎的人也要吃干抹净吗?!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他陈东实的一席之地,还有没有?!
“东哥不要难过”徐丽抿下血泪,抬手替他擦去泪水,“为着我这么个烂人实在是不值得不值得的。”
“你先别说了,我先带你去医院,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陈东实将人横身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外赶去,徐丽勾着他脖颈,一步一颠簸,神情却是异样的满足。
“放心东哥,我不会死的。”女人越说越是无力,“只是小伤,我只是怕你不要我了。”
“我做这样的事,真的只是怕东哥不要我东哥,如果能换你坚定地选择我,别说一只手,就算是要我的命,只要给的人是你,我也愿意的”
看着她如此真挚伤感,陈东实可耻地心软了几分。他越来越痛恨自己这种心软,李威龙在时就说过,他的心软,若不收敛,未来必将成一心头大患。
“你今天的话,我都录了音。”
陈东实拿出裤兜里的录音笔,面对女人的示弱,未置可否。
“我愿意给你一些时间,但等这之后,你必须像你说得那样,跟我去警察局自首,像所有你伤害过的人认罪忏悔。”
徐丽捂着伤口,悬泪不语。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很窝囊很没底线的人吧。”陈东实自嘲了一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愿意给你机会。你要真把我当哥,就当真把我今天的话听进去,以后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怀中的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点了点他的身子,示意男人把自己放下来。
“马德文走了,王肖财也废了,这金蝶,如今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陈东实看着周身一派金碧辉煌,莫名感慨。
“你或许以后不会再需要我这个哥,甚至于比我富足、好过一百倍。但我希望你记住,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因果,都有轮回。”
“听懂了吗?”
“嗯……”
徐丽浅浅应了一声,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其实她要这天下又有什么用呢?要这金蝶永乐宫,还是那保险库里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她想要的,从来就只有陈东实……最不起眼的陈东实,最普通的陈东实,最不被在意的陈东实……
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对她好的陈东实。
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但那一句——“她愿意为陈东实做一切”,却是实打实地坚韧滚烫,无惧淬炼。
“今天我只当从来没见过你,你好好养伤,待会让人给你包扎一下,没事别再抛头露面了。”
陈东实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放回到桌子上,拿上车钥匙,向外走去。
出门前,他不出所料地停下脚,回过头来想了想,睇向那支忘在桌子上的录音笔。
徐丽跟着他的目光一同瞧去,想动又不敢动,神情复杂。
“对了,差点忘了个事,”男人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头,埋头一笑,“那玩意儿压根不录音,就是个钢笔。仅此而已。”
第080章 Chapter 80
陈东实刚出金蝶门就撞见了梁泽。他正带着队手下往马路对面赶。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梁泽老远打了手机过来,“看见你了,走, 跟我再去趟金蝶。”
陈东实刚想问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 对面迅速掐断了电话。紧接着马路对面的便衣们各个掏枪的掏枪、上弹的上弹, 一副风声鹤唳的警戒姿态,预示着似有大事发生。
“咋滴了?好端端的, 动这么多家伙干啥?”
幸好是陈东实, 如果换做旁人, 梁泽是一概懒得理的。这是警务机关的私事, 他没必要向一个普通民众通报,但为着是熟人,梁泽还是破例开口解释, “接到线索, 马德文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显然陈东实也有些意外。
梁泽不厌其烦地说:“你说这姓马的奇怪不奇怪, 先前放出来的风声全都是要往西贡走, 但是却接到不少下线的透露, 说他这段时间一直混迹在市内,像是在找什么人。”
“你是说”
“徐丽。”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腰上的手枪预备役姿态地把在手上,猫腰与陈东实并步过廊桥。
陈东实紧跟着前面人的步伐, 越走越感觉不对劲, 问:“那你叫上我干啥?你们警察办案,何故要扯上我, 我还要回去给我女儿做饭。”
“放心吧,我让倩儿去帮你看着了。”梁泽努了努嘴, 示意底下人先往旁边埋伏,等大家伙都散去了,他才转过身,看着陈东实说:“我是觉得,你和徐丽关系这么好,由你上去打个头阵,没准儿还能立个二等功,回头给你发市民奖呢。”
陈东实捅了他一胳膊肘,没好气:“你就可劲哄我吧,分明是利用,还说得那样好听。”
“你就说去不去吧?”梁泽故意唬他,递给他一支烟。
“去去去,拿你没办法。”陈东实接过香烟,叼到嘴边,梁泽自觉上前替他打火。
近身时,梁泽低声道:“那女人的功夫,想必不用我多说。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多加小心。”
陈东实浅浅“嗯”了一身,拍了拍梁泽的肩,抬脚迈上金蝶大门的台阶。梁泽适时退回到一旁的石墩,招呼着手下加强戒备,不一会儿,一列人马步履匆匆地跟了进去。
陈东实进去时,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徐丽。她正被众人扶着,胳膊上已经包扎好了。见到陈东实又回来了,没等她开口问,陈东实主动说道:“还是不放心你,回头来看看。”
这个他觉得奇烂无比的烂借口,却让徐丽听了更加动情。
“还疼吗?”
陈东实吮着烟,暗叹自己真是越混越不如从前。虽然自己以前也就是个开出租车的,每月拿个两千块薪水,但好歹也不用出卖色相。一是自己无色可卖,二是完全用不着,鬼能想到都三十多岁老黄瓜了,有朝一日却还要靠在女人面前找存在感,也算是“卖”了一回柔情万种,替门外的那家伙争取时间。
见徐丽不吱声,陈东实指了指胳膊,又问:“我是说伤口,伤口还疼不疼?”
他来不及等女人反应,凑身上前,拉起她的胳膊,兀自检查起来。
“要我说你底下都是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包扎个伤口都包扎不好,光扎紧有什么用呢?现在天气热,绷带不透气,回头更容易感染。”
陈东实一边说着,一边替她解开绷带,又用棉签蘸了碘酒,重新替她上药。
“东哥”女人微微一缩,明显对他的态度有些抵触,她不懂陈东实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他难道当真不介意不介意自己逼死了香玉吗?但很快,她清醒了,只听陈东实喃喃自语似的问:“马德文联系过你吗?”
原来是在套话
徐丽一声苦叹,凄冷之余,又莫名有些庆幸。如此也好,不至于真让自己蜜意昏头,陷进柔情乡里,只是陈东实啊陈东实,你实在不擅长表演如何爱一个人。
徐丽轻轻抽开男人的手,若有所思道:“找了,他给了我个地方,要我去见他,可是我没去。这些天我一直在金蝶,我想我贸然走了,梁泽那边肯定不会放过我,东哥也不会放过我,对不对?”
闻听此话,陈东实轻轻别过身去,既然她已知自己是有目的而来的,那么自己也无需再出卖本心,陪她演这出“兄友妹恭”的假戏了。
男人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马德文告诉你的那个地方,是哪里,你能说吗?”
徐丽抿唇不语。
“你现在背着人命,认罚是迟早的事,就算我有意偏袒,那群警察也不会放过你。”陈东实双手撑膝,苦口婆心,“你现在多说一些,将功抵过,我想未来他们没准儿还能替你争取减刑。”
“地址在我包里,”徐丽不假思索,远比陈东实想得要爽快,“我说过,我可以为东哥做一切事,我已经知道错了,不能再错下去,这也算是我向你表明的一点诚心,不只为了减刑。”
“徐丽”陈东实恍惚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十年和八年,又有什么区别?”徐丽莞尔一笑,“反正迟早都要进去的,我现在早已不在乎这些了,我现在,就只在乎东哥,在乎东哥怎么看我但好像,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
“其实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也有责任,”陈东实摁不住满腹惆怅,“怪我没用,凡是亲近我的人,没一个被我保护得好。”
“我知道门外全是警察,”徐丽将头别了过去,使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东哥知道,我一定不会拿你做人质,伤害你。一个人一旦有情,就会有软肋。谁说你老实蠢笨呢?如果真的蠢,又怎么敢单枪匹马来见我,还不止一次,就不怕我跟姓马的一起,来个瓮中捉鳖,拿你做胁迫吗?”
如此一番话,说得陈东实哑口无言。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大智若愚的不止是自己,收敛锋芒的也不止是自己。他引以为傲的处世信条,并不是他的专利,这世上的很多人,面对很多事,都会选择性装傻,而正是这种傻,才让他们彼此有了弱点。
“想去抓马德文就去吧,你敢来,说明一定是得了警察的授权,找我探听他的下落。既然探听,就说明他没去西贡,大概率这些日子还躲在乌兰巴托,而金蝶没有的话,就只能说是那个地方。”
徐丽的语气平淡至极,带着一股超然的淡泊。就好像豁然登顶的征途,越过崇山峻谷,得见天光,至于风景如何,早已不是重点。
陈东实见好就收,也无意与她继续推心置腹。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女人的话,梁泽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与徐丽多日不见,却是一贯弓拔弩张,只是现在,徐丽也没什么心思同他争强,战焰还没燃起就已被熄灭。
“我早年一直不太懂,你一个毫无背景、毫无长处的女人,除了美貌,是怎么让马德文对你魂不守舍的?”
梁泽拿出那张照片,拍到桌上,“直到我看见马德文前妻的照片,一切都明了了,可是我又奇怪,一个替身,凭什么就能让一个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为你所用,甚至不惜杀人越货,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徐丽冷笑不止,“那你得亲自问问老马。以及,惹毛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梁泽略微一愣,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陈东实。他知道徐丽是在指什么,没有好处,能是说什么?无非就是拿自己的真实身份压着自个儿。梁泽清楚,一旦徐丽真的不顾后果,告诉陈东实自己就是李威龙,那么别说抓马德文了,光料理陈东实这一头就让他应接不暇。
梁泽立刻收了机心,语气稍缓道:“其实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我会为你争取从宽处理的。”
徐丽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柔若无骨,“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梁陈二人纷纷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也已经告诉你们,马德文有可能藏身的地址了,你又何必露头,到我面前冷嘲热讽一通?无非两个原因。”
徐丽心如死灰。
“一个是于私,你不甘心,或说你不相信。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做得比你好,做得什么比你好,那就是对陈东实好,在对他好这件事上,小梁警官,你输得一败涂地。”
“徐丽”陈东实听得一头雾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对我好,我和他”
徐丽不加理会,继续自顾自地说:“二是于公,你害怕,也在担心。害怕再次让马德文从你手上逃掉,就像当初在哈尔滨查622那样,因为证据链不足,你不得不放弃追捕,现在你终于找到机会,却又担心他再次逃脱,但这次不同以往,因为这次,你知道他有软肋,就像我刚刚说得那样,一个人一旦有情,就会有软肋。”
“但很可惜,你猜错了。马德文是对我有几分薄情,为着我这张脸,让他对我几多爱怜。”徐丽半是沉醉地抚了抚自己光滑的面庞,“但他可是马德文啊,他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马德文啊,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搭上自己的命?他自己也对我说过,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真心,但我却是再也领受不了他的告诫了,我想,我这辈子大概也是毁在了这两个字上”
女人目光楚楚,如绸带般,萦绕上陈东实的眉梢。她说这话时,眼神无一不受对方牵动,她早已逃无可逃,如同囚笼中的鸟,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让陈东实再多看自己一眼。
“我”
梁泽几欲阻塞,话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正当三人对峙不下时,门外“嘣”一声厉响,紧接着传来一身警员的痛嚎。
屋内人一一吓了一跳,梁泽忙踱到窗边,看到外头庭院里,伤员倒地,乱作一团,两旁的石墩上划过一笔锋利的弹痕。
“怎么回事?!”
陈东实吓得不轻,第一反应是护住沙发上的女人。
梁泽举着枪,神色冷峻,将百叶窗合上,回过头来直直看着徐丽。
“你还是猜错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马德文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