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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Chapter 109

    第二天陈东实起了个大早, 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帮肖童请了三天长假,连着周末,一共五天, 足够父女两往返中蒙。

    直飞乌兰巴托的机票早已售罄, 还需先飞大兴, 再转阿拉图, 最后抵达乌兰巴托。在开往美兰机场的计程车上,陈东实飞快合计了一下, 今天早上起飞, 到外蒙得后半夜, 后半夜的时间, 他应该还在睡觉。

    陈东实决意先不提前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外蒙。诚然如童童所言,陈东实打死也不敢相信,昨天晚上电视上的那个人会是李威龙。可他心中何尝不害怕, 害怕电话打过去, 又接不通, 更平添旅途中的惶恐与担忧, 还不如直接杀过去, 亲眼见了,才算真正放心。

    父女俩横冲直撞地跑进值机大厅,又如逃荒一般,往安检和登机口赶去。半路童童闹着要上厕所, 陈东实无奈, 只好在门口等她,不想一等就是二十分钟, 距离登机不到一个小时。

    “童童——?”

    男人站在厕所口,象征性往里喊了一嗓。里头走出一对母女, 母亲眼神古怪地扫了陈东实一眼,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变.态。

    “欸不好意思,”陈东实拦住后头的清洁女工,“麻烦您能帮我看看,我女儿在里面怎么回事吗?我这儿快要登机了,让她赶紧出来,别耽误了行程。”

    不想大妈一脸问号,“女儿?什么女儿?女厕所里压根就没人。”

    “怎么可能”这下轮到陈东实懵了,“我刚还看见她进去了,就几分钟的功夫,难道她出去了?”

    “我不知道,”大妈神情坦率,不像在撒谎,“我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没看到什么人。现在这么早,机场人本来就少,怕不是走丢了吧?”

    走丢陈东实脚底一软,险些晕倒在地上。

    “你先别急啊,”大妈忙将人扶住,指了指不远处,“你先四处找找,我也帮你去服务台问问,你女儿叫啥名,多大啊,你别慌啊”

    “她叫肖童,十七岁,穿一件白色T,下半身牛仔短裤”陈东实手足无措地比划着,像是要碎了,“我谢谢谢你我先去找找她”

    陈东实拽紧身份证,先在厕所四周摸了一圈,又到一边的便利店看了看,可惜都没能看到肖童的影子。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疯牛般冲进安检口拥挤的人堆里,国内出发的安检通道前,此时汇聚了大批旅行团游客,导演小哥举着蓝色小旗,号召所有人朝自己这边看。

    陈东实摸索上前,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急得上蹿下跳。大兴的班次已经开始开放登机,安检口外,人也越来越多。

    “童童!”陈东实撕心大喊,“肖童——!你到底在哪儿?!童童!”

    满世界的陌生面孔,飘来走去,无人理会。

    “童童你别吓我,你别吓爸爸,童童!”

    陈东实抱紧脑袋,跌跌撞撞地拎着行李,在人.流中逆行穿梭。

    “童童你在哪里肖童!肖童你快出来”

    呐喊声很快吸引来了地勤,简单听完陈东实的描述后,他们也加入了帮忙找人的队伍中。

    “你先别着急,小姑娘都快成年了,应该不至于轻易被骗。”旁边一小哥柔声抚慰,倒了杯水给他,“我已经让同事去找了,总台也会有人播报,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放心,她一定会没事的。”

    陈东实浑身发抖地蜷缩在警务室,双手抱着好心人递来的茶水,面色惨白,见不到一丝血色。

    “你知道吗?Минийхайрт,在蒙古语中,是‘我所挚爱之人’的意思。”

    神思恍惚间,门口飘来一阵熟悉的话音,陈东实乍地醒神,放下茶水,一骨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所挚爱之人,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爱你。我——爱——你”

    每个字的尾音被拖得无限地长。

    陈东实慌忙迈出两条腿,冲到门口,拨开人群往声音的源头探去。

    说话的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黑不溜秋,只留给自己一个佝偻的背影。他拎着包,正和身边女孩说着话,还把手轻佻地搭在她肩上,有说有笑。

    陈东实定睛一看,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肖童,那男的还把头靠了过去,两人就像一对举止亲昵的情侣!

    你个王八蛋

    陈东实气得浑身发抖,火冒三丈地冲了过去,正当他要抡起拳头打算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猥.琐男时,肖童一个转身,将那男人一道翻转到他面前。

    陈东实登时傻眼,直冒火气的头顶“哧”一声被浇灭。看着眼前人有些陌生的三庭五眼,陈东实后退两步,一时之间,无言梗塞。

    “童童”

    “爸,”肖童一把搂住他胳膊,笑嘻嘻地看着那人,“爸你看,这是谁呀。”

    “你是”陈东实有些语无伦次,双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突然感觉自己的两只手很是多余。

    “好久不见,”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脸憔悴沧桑,“陈东实。”

    “老曹?”

    “”

    男人微微白了陈东实一眼,“大哥,你什么眼神儿。”

    “那你是?”

    “我是你爹!”

    男人被对面的反应给逗笑了,“陈东实,叫爸爸。”

    “你是威龙?”陈东实凑近几分,上下检索着他的模样,像一台扫描机器,“你怎么变得这么黑了?怎么跟微信视频里一点都不一样,是不是偷偷美颜了?”

    “童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爸这大傻子,肯定认不出我。”

    李威龙将登山包扔到他脸上,主动把脸伸过去,点了点面颊:“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你爸爸。”

    “这到底咋回事”陈东实又惊又喜,“我才是你爸爸,妈.的,就知道寻我开心。你知不知道老子昨天看电视,看到有个人很像你,我吓死了,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一大早跑机场要去外蒙找你,你个王八蛋,我打死你!”

    陈东实抡起拳头,作势要教训他。却不是真的打,更像是一记柔情漂漂拳,跟大馒头似的弹在李威龙的胸肌上,童童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你还跟着他一起逗我。”陈东实哭丧着脸,莫名其妙又哭了,“你两是不是商量好的整我?青天白日的,你不在乌兰巴托,怎么会在机场?”

    “早半个月前我就跟童童通好气儿了,本想给你给一个惊喜。”李威龙勾上他的肩膀,另一边勾着童童,“我辞职了,不做警察了,以后怎么样还没想好,恐怕现在需要你来养我了。”

    “我养你个鬼!”陈东实推了他一下,又气又觉得好笑,“有手有脚,干嘛要我养你,我现在卖猪肉,也就能保证你有肉吃。给你吃猪屁股!”

    “那你舍得呀?”李威龙去捏他的脸,扭头对女孩说,“你看看童童,我说得对不对,你爸就是个大哭包,一天到晚掉眼泪,怕是想我想的吧?”

    “我才没有!”陈东实别过头去,赶紧把眼泪擦了,撇撇嘴说:“我跟你说我和童童在海口潇洒得很,没你的日子,我都胖了十几斤。”

    “说到这个,”李威龙突然正经,“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不是说留在葫芦岛吗,怎么好端端的,前两年突然改了心性,来海口定居。”

    “是我,”一旁的童童和陈东实相视一笑,“我小时候跟我爸说,我喜欢海。葫芦岛有海,但没有海口安逸。我爸为了我,把老家房子卖了,搬到了这儿,叔你等会看嘛,海口的海,她真的很不一样。”

    “你叔刚落地,看什么海,怕是还没吃饭吧?咱先赶紧回去吃点东西。”

    “不急。”李威龙摆摆手,摸了摸肖童的头,“好久没看到童童了,又长高了,再长下去怕是要比你爸爸都高了。”

    “那可不,这丫头也不知道随谁,才十六七岁,就一米七了,跟窜天猴似的。”

    陈东实小心地瞥了眼李威龙,跟看不够似的,又不敢大胆看,只能用余光偷偷地瞄。

    “咋了,我脸上有花?”李威龙摸了摸脸,有些害羞。

    “你老了,”陈东实不加掩饰地说:“也瘦了、丑了,黑了吧唧的,跟原始人一样。”

    “每天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再说我都四十多啦,哪还比得上年轻时那样。”李威龙拍了拍陈东实的啤酒肚,“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吃成这样,都快成猪八戒了,跟怀了双胞胎似的。”

    “走,回家。”陈东实懒得听他埋汰,拿着车钥匙往地库走,“我送你们,回去再给你们做饭。”

    “别了吧,你这满脸眼泪鼻涕的,别回头把车开到海里去。”

    李威龙拿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毫不见外地坐进了主驾。

    “我要举报!”女孩在后排举着长手,满脸小人得志,“举报陈东实先生在过去三个月里,又背着我们在偷偷抽烟,还威胁我,不让我告诉你!”

    李威龙从后视镜里瞪了陈东实一眼,踩下油门,车子缓缓驶上路面。

    沿海一旁的主干道,棕榈树一棵接一棵。星星点点的游人漫步在浅水沙滩上,不时有海鸥掠过雨刷。

    驶过通山的桥洞,视野瞬时开阔,大片湛蓝海域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人包裹进无尽的温柔之中。

    陈东实靠在副驾驶上,满是陶醉地看着李威龙的侧脸。迷迷糊糊间,他有些困意,许是早上醒得太早的原因,离家还有十数公里的时候,终没忍住,支支吾吾地睡了过去。

    车子一个急刹,刚睡着的陈东实一下被惊醒。他猛地睁开眼来,见驾驶位上空无一人,后面的童童也没了踪影。

    “什么情况?!”

    陈东实打开车门,发现车子此时飘在一片虚无的白上,彷如云端。炽烈的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能凭感觉行走。

    “东叔。”

    背后传来一阵呼唤,似云顶仙音,空灵缥缈。

    陈东实蓦然回身,见陈斌站在身后,满是青涩地冲自己招手。

    “怎么胡子又没刮?”

    肖楠也来了,急赤白眼地跑上来,说话跟火箭炮一般。

    “跟你说多少次了,刮胡子刮胡子,你毛长得快,三天不清理就跟紫菜饼似的,挂在脸上,磕碜不磕碜?”

    陈东实委屈地摸了摸嘴,脸上却是笑的。

    “那你来帮我刮嘛。”他说,“我刮不干净,你手法好。”

    “其实东哥怎么样都好看,”徐丽领着香玉从光里走出来,一身碎花裙子,明艳又张扬,“不过东哥,你胖了哦。”

    陈东实泪盈于睫,恍惚着问:“你们怎么都来了?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换身衣服。”

    “不用换不用换,”女人的声音温温响起,她拄着盲杖,缓缓向前,“咱东子,穿什么都板正。”

    “妈”男人瘪嘴痛哭,“妈你也来看我了?妈妈”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女人将陈东实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陈东实正要细问,头顶似有什么东西在舔舐自己,黏糊糊、糯叽叽,像童童小时候玩的橡皮泥。

    “这是”

    陈东实微微一愣。

    “这是你的花儿。”女人一脸柔笑,“我的东子,我们和花儿都来看你了”

    “向前走,你莫回头。”

    徐丽端着那盘饺子,影子逐渐模糊。

    “向前走,你莫回头。”

    肖楠回眸一笑,身影飘然如尘埃。

    “叔你只管向前走,最好不要再回头!”

    陈斌卖力挥手,身体一点点化作云烟,融化在眼前。

    “向前走”陈东实嗫嚅不止,“向前走”

    “我不许你们走!”他遽然抬身,脑门“哐”一声砸到驾驶台上,一旁的李威龙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猪头醒了?”

    陈东实大脑一片空白,略平复了几秒,方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童童呢?”他看了眼后座,女孩又不见了。

    “在那儿呢,”李威龙指了数十米开外,“小姑娘吵着要玩水,我看时间还早,你还睡着,就先把车停到这儿了。”

    话没说完,不远处的肖童便蹦着朝二人招手,阳光下的笑容,纯烈如百合。

    “爸!叔,你们快看!赶潮啦——!”

    女孩身后潮汐如梦,一浪接一浪扑打在沙滩上。潮水过后,鱼虾海贝如遗留的珍馐,赤.裸.裸地横在沙滩上,映照出五光十色的琉璃幻彩。

    “赶紧的吧,赶潮去!”李威龙推了陈东实一把,撬开车门,小跑着朝女孩跑去。

    陈东实远远瞧着,嘴边依依回味:“好嘛向前走,你别回头。”

    他打开车门,拿上后备箱上的泳衣泳裤还有冲浪板,欢呼着飞了过去。无数海鸥盘旋在头顶,撒下一片欢快鸟语。

    “陈东实。”

    背后有人在喊。

    男人翩然回首,二十六岁的李威龙,一身戎装,身姿笔挺。

    “0823,李威龙,到!”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少年肆意大笑。

    “陈东实!”

    他朝男人身后喊去,陈东实痴痴回身,见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更年轻的自己。

    “你快看!”二十六岁的李威龙指了指天空,两人身前飘起无尽的大雪。

    “有雪!好多雪!好多的雪啊!”

    两人相拥在一起,在雪地中欢呼、雀跃,流泪,大笑。

    “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四十多岁的李威龙一把揪过他的猪耳朵,“傻子,又在这发什么呆呢?”

    陈东实半梦半醒地回过神来,抱着男人的头,狠狠亲了上去。

    “你大爷的,就是特么一个字——爽!”

    东子大吼一声,如野人下山般,呜噜呜噜地朝大海奔去。

    李威龙紧追其后,快步疾行在浪中。两人身影交缠在一起,头顶的天际线,飘过成片瑰梦般的晚霞云烟。

    “大胆走,你别回头!”他冲岸上的众人喊,“你们都别回头啊——!”

    “你看看你爸,是不是玩水玩傻了?”

    李威龙搭着肖童的肩,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

    “他不一直都这样吗?”肖童笑得看着原地转圈大叫的男人,仿佛整个天地,都是他一人的主场。

    “咱们以后都会好好的吧?”

    “当然了,咱们都会好好的。”

    “那就好。”

    “那就好。”

    那就

    岁岁如梦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