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黎羚坐在片场,低头看剧本。
今天要拍的是很激烈的一场对峙戏,杨元元闯进周竟的地下室,打破了他的美梦。他只来得及将阿玲藏进柜子里,就被其他人按在地上殴打。
现场非常杂乱。
地下室空间环境复杂,道具繁多,对动作戏的难度要求很高。剧组怕演员受伤,一堆工作人员在做例行的检查,镜头试了一遍又一遍。
骆明擎身在其中,并不怎么专心,时不时回头来偷看黎羚。
经纪人本来还嫌拍打戏危险,想劝他找个替身算了。别说导演,骆明擎自己都不同意。
整部电影里,这是唯一一场戏,他和黎羚会出现在同一个镜头。
所以他一定要亲自来演。
不过片刻后,他接到一个电话,还是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黎羚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读着剧本,突然觉得有一道黑影挡住自己的视线。
她抬起头,只见骆明擎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黎老师,我有话要对你说。”
黎羚:“有什么事等拍完再说吧。”
“不行。”骆明擎非常坚持,“很重要。”
他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用身体堵着她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你听我说,我都查清楚了,他骗了你。”
黎羚有些困惑:“谁骗我?”
“当然是金静尧。”骆明擎恨恨地念出他的名字。
黎羚诧异地挑起眉:“他怎么骗我了。”
“这部电影根本就不可能拍完,也绝不会上映。”
黎羚怔了怔:“为什么。”
就在几天以前,导演还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这片子是要拿龙标上映的。
那时她听了还有些感动。
入行这么多年,黎羚还没有哪一次在大银幕上见过自己的脸。
不知为何,骆明擎也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小声说:“上映对你很重要吧。”
黎羚当然否认了,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骆明擎:“你不觉得奇怪吗,电影都拍到现在了,他还一天到晚改剧本,连结局都写不出来?”
黎羚说:“还好吧。”
改剧本奇怪吗,还有人拍戏根本不用剧本,拿个大纲瞎比拍呢。
骆明擎低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那是你不了解以前的金静尧,我也跟他拍过戏,他是个强迫症、控制狂,剧本不打磨到完美,绝不会拿出来拍的……”
黎羚恍然:“他进化了,跳出舒适区。”
骆明擎几乎有些抓狂地说:“不是的,他是写不出来,他已经废了!你听我说,他这两年都没拍过戏——对外说是什么忙于筹备新片,根本不是这样,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工作能力,拍不完这部电影。他骗了你,骗了所有人。”
黎羚说:“什么叫没有工作能力。”
“就是字面意思。”骆明擎说,“他写不出剧本,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没有灵感,废了。逼不得已,才拿那种老掉牙的学生作品出来拍。”
“你觉得这么烂的剧本,谁能看得上——他搞得那么神秘,其实根本拉不到投资,之前他那个制片人,好不容易把陈飞请过来,结果大导演心高气傲,没谈妥把人家儿子得罪了。他现在自掏腰包,每天都在赔钱,整个剧组都陪他玩过家家。”
骆明擎沉着脸,越说越生气:“他妈的,我也被这个傻逼骗了,谁要演他这个垃圾破片。但我还好,反正演不了几天,姐姐你就不一样了……你拍得这么用心,我替你不值……”
黎羚说:“这样吗。”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片场。
从开机的第一天起,这里的秩序就很有条不紊,是她见过最专业、气氛最好的剧组。
所有人都像卫星一样地围绕着导演旋转。
他似乎天然地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道具合不合适,分镜要不要改,美术能不能用,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这些都只是过家家吗?
谁说他没有工作能力?
仿佛有什么心灵感应,明明骆明擎说话声音很小,金静尧还是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眼神不是很友好,像在瞪她。
难道发现了演员在摸鱼讲他坏话。
黎羚不好意思地对导演笑了笑,对方冷冷地移开视线。
她尴尬地对骆明擎说:“你声音小点吧。”
骆明擎有种一拳打进空气里的感觉,也很生气地瞪着她:“姐姐,你还不相信我吗。”
黎羚:“你是他医生?”
骆明擎:“……”
“反正我打听过了。”他咬着牙,“是真的,我向你保证。”
金静尧的事并没有那么好打听。
他家境太好,名声也太响,大多数人,至少明面上不愿意得罪他。身边还有厉害的很制片人,看门狗一样护着。
骆明擎私下找不少关系,圈内人问不到,只好向继父低声下气。这么多年没跟那个老东西低过头,这是第一次,为了黎羚。
金静尧有病,一直都有病,否则他的剧本怎么可能那么畸形。
但搞艺术的谁没点病,之前至少还能工作,这两年问题变本加厉,甚至影响到创作和生活。
之所以深居简出,并不是故作神秘,他的状态差到不能出门,医生都不知道换了几个。
怎么可能有能力拍完一部电影。
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等着看他笑话。
“我们出去说吧。”骆明擎把她拉出片场。
黎羚无动于衷地跟在他后面。
骆明擎讲了很多话,逐渐有些气息不稳,语气却更加苦口婆心:“你在认真拍戏,他只是疯子在玩过家家。”
“还拍什么床戏,怎么可能不是别有用心,姐姐,你不要又被大导演的光环欺骗了……”-
“导演,怎么了,道具不能用了吗?”工作人员见金静尧脸色突然不怎么好看,有些紧张地问道。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说:“可以。”
对方松了一口气,继续检查下一个地方。
金静尧跟在他后面,心不在焉地按了按耳机,继续听着耳机里的人喋喋不休。
很吵、很蠢,浪费他的时间。
但有一点骆明擎是说对了。
他的确很疯,也的确是控制欲很强。
所以片场里到处都是收音设备,他们说的话他都可以听见。
否则,他不可能允许这个人继续存在于自己眼前。
骆明擎让人厌烦,但故事的推进总需要炮灰来发生作用。
有时候,金静尧觉得自己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
他开始分不清电影和生活,整个片场都变成了巨大的地下室,藏着需要被保护的、脆弱的爱人。
他不希望被她看到疤痕,又迫切地渴望她看到它们。
如果她可以接纳,他会很高兴。
如果她不能,他会。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现在,他只想听到黎羚的答案。
耳机里,黎羚说:“你是不是想多了,我都跟导演拍了这么久的戏,还看不出来他精神有问题吗。”
金静尧:?
骆明擎诧异地说:“你早就知道?”
“人家全款预付片酬呢,正常人给钱才不会这么爽快。”
金静尧:“……”
“哦,还有。”耳机里的女人停顿片刻,仿佛态度很犹豫,即将说出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年轻导演生出最后希望。
对方发出真诚的赞美:“他嘴唇很软,身材也很好啊。”
金静尧:。
工作人员突然露出非常惊恐的表情:“导演,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要打人,别打我脸啊,刚做的热玛吉。”
金静尧冷冷地摘下耳机,丢到地上踩烂,说:“你看错了。”-
骆明擎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黎羚是一点没听进去。
他一脸受伤地看着黎羚,冷不丁说:“他也就个子高点,身材哪里好,我的比较好吧。”
黎羚:?
她吓得后退三步,好在对方还知道这里是片场,没有打算解开上衣扣子。
但他做的事更可怕,他低头打开手机,给她看自己前一阵子请假出去拍的内裤广告。
“刚拍完的,还没修呢,原图直出。”骆明擎说,“你要吗,我微信转给你吧。”
又一脸自豪地看着她:“也没塞袜子哦。”
黎羚:“……”
好新式的加微信套路,兄弟,不然你也去看看心理医生呢。
她尴尬地将手机还给对方,打算原地跑路。
骆明擎却又抓住她的袖子,很认真地对她说:“姐姐,我是说真的。你不要跟他拍戏了好不好。”
“你要什么资源,我都可以给你啊,拍戏,上杂志,广告代言……我现在也很不错的,不如这样,你签到我公司来怎么样,我让我经纪人带你……”
他一直喋喋不休,沉浸在幻想里,没注意到黎羚的脸色已经变得更差了。
那天晚上黎羚告诉他,“导演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句话简直像刀子一样扎进他的胸膛。
导演逼她拍床戏,她却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怎么这么蠢,他起先也恨得想要捅死她,后来却又恍然大悟,她一定是被蒙骗得太深了。
他有责任让她看清真相,他应该将她救出泥沼。所以他费尽心思,挖出金静尧的秘密。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导演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伤害,他不会允许她溺死在同一条河流。
抓袖子不够了,他还想握住她的手。
黎羚却在此时后退一步。
骆明擎扑了个空,徒劳地抓住空气,他愕然地抬起头,从英雄梦里惊醒了过来。
“你不相信?”他脱口而出,“你放大看啊,我真的没塞袜子!”
黎羚:“………………”
冷静,冷静。
她保持冷静,深呼吸,矜持地微笑:“骆老师,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你和导演有仇吗?去厕所比比吧?”
骆明擎的眼神中流露出更加复杂的情绪,好像随时要拉下裤子拉链。
“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是为了你啊,我一直都……我……”他深吸一口气。
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舌头堵在嘴里,变成一团打结的毛线,最后只能很笨拙地、像牙牙学语的婴儿:
“我很感谢你,这些天你教我拍戏……”
黎羚说:“那你可能误解了,我教你拍戏,是怕你耽误拍摄的进度。这么做是为了导演,不是为了你。”
骆明擎盯着她,眼眶微微泛红。
他突然产生恐惧,婴儿般的恐惧。他想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住口,不要再说了。
直觉告诉自己,她会说出让自己很害怕的话。
他不敢听,不能听。
但还是不得不听。
黎羚说:“其实当年我那么照顾你,也不是有多喜欢你,只是为了能让我爸爸开心。”
她对他笑,笑得很灿烂,说出的话却无比残忍:“我从来没有真的当你是我弟弟。”-
黎羚重新回到片场。
拍摄还没开始,其他人忙着做检查,一个工作人员看到她,很高兴地邀请她去柜子里坐一会儿。
“……”黎羚欣然同意。
柜子不算小,她抱着膝盖靠墙,竟然就刚刚好。
黑暗和逼仄的环境让人安心,片场嘈杂的光亮似乎也渐渐地远去了。
她心情很乱,觉得骆明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并不一定全部都是废话。
比如导演的失眠、生病、反复无常……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就因为改剧本把自己改进医院。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导演。
她好像也听懂骆明擎的暗示,垃圾电影才配得上垃圾演员,就像断了腿的阿玲才能住在周竟的地下室。
如果金大导演不是身处在某种低谷,怎么轮得上她来拍他的电影。
奇怪的是,听到这些的第一反应,黎羚竟然并不是失望。
她也没有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和当年一样,拍了一部无法上映的电影,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没有太多地想到自己。
她只是觉得心疼。
他明明是天才。
明明应该意气风发地拍电影、拿奖、被所有人崇拜。
为什么他会生病、看医生,把自己藏起来。
为什么他只能和一个没人认识的小演员在地下室演情侣。
为什么连骆明擎这样的人,都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她是故意对骆明擎说那些难听的报复的话。
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早就不在乎他了。
是为了导演说的。
黎羚觉得很奇怪,也很陌生。心脏鼓胀的感觉,好像要被很多红线缠住,即将跳出胸口,在拍这部戏以前从未有过。
她只好在搜索引擎输入:“心疼男人”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黎羚冷静许多,正要退出网页,又看到一条“这样的男孩谁能不心疼”,配图赫然是某一部校园偶像剧里,穿着高中校服的骆明擎。
黎羚:?
就在这时,柜门猛地被人拉开。
丝丝缕缕的光线涌进来,金静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躲在里面干什么。”
剧组很亮,他的面孔也很亮,像日光下的阿波罗雕像,令人怦然心动。
黎羚的心像被提起来,吓了一跳,手机摔了出去。屏幕上阳光开朗的校服大男孩骆明擎,再一次与年轻英俊的金大导演对视。
黎羚:“……”
为什么感觉这个画面有点眼熟。
她讪讪地要去捡手机,金静尧动作更快,弯下腰,将她的手机捡起来。
黎羚非常尴尬地说“谢谢导演”,他却没有打算还给她。
好像强迫症又发作,他动作很慢、很认真地帮她擦拭掉屏幕上的灰尘。
认真得有些让人胆战心惊了。
他终于将手机还给了她。
说是要还,其实两人拿着手机拔河了至少一分钟。
黎羚感觉金静尧很想借机把屏幕捏碎。
她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个,导演,我躲在柜子里绝对不是为了看……的照片哈。”
金静尧:“哦。”
“啪”的一声,他将柜门被关得严严实实。
副导演在外面说:“马上开机了,怎么到处找不到黎老师的人啊,导演您见到她了吗?”
金静尧:“没有。”
黎羚:?
第42章
骆明擎真该死啊。
黎羚心情复杂地关掉了心疼男孩的网页,突然接到了经纪人打来的电话。
经纪人有些埋怨地说:“戏拍了这么长时间,连个消息都没有,你最近怎么样啊,没事吧?”
黎羚愣了一下才说:“很久吗?”
她好像在大山里失去了时间观念。
“太久了。”经纪人说,“你没发现你合同上的时间早都超了吗?”
“呃,没太注意……”
“电影快拍完了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不知为何,黎羚竟有些抗拒这个答案。
她说:“快拍完了吗,我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过的。”
经纪人很笃定地说:“应该快了。”
柜子的门突然又打开。
光线刺眼,新鲜的空气涌进来,金静尧低头看着她:“还不出来,都在找你。”
他的语气很自然,甚至理直气壮。
这个人可能是得了健忘症,一点都不记得,刚才是他自己把门给关上的。
黎羚看着他,欲言又止。
见她耳边挂着手机,金静尧突然语气有点怪地说:“是不是打扰你了。”
黎羚:?
就猜到他又想关门,她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门,及时阻止对方的恶行。
因为动作比较急,不小心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手指交握,像温热的红线,双方都怔了一下。
金静尧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本可以迅速地将手抽回来,但是并没有这样做。
反而像是被封印住了一样,声音较低地问她:“你在干嘛。”
黎羚说:“导演,我们电影是不是快拍完了。”
经纪人在手机那边发出尖叫:“卧槽!!不要问得这么直接啊兄弟!!会让导演误会的!!!”
导演的确误会了。
对方“啪”地一声,甩开了她的手。
“怎么,你后面很忙,急着跟谁拍戏。”他冷冷地说。
经纪人紧张道:“快快快,别惹导演不高兴,你赶紧把锅都甩给我。”
黎羚便说:“我的经纪人刚看了合同,说已经到期很久了。”
经纪人:“兄弟,你这也卖得太彻底了,就不能稍微委婉点……你是怎么刚吃了吐真剂吗……”
黎羚一脸纯良地看着金静尧。
金大导演将副导演叫了过来,语气平板地问:“她的合同到期了吗。”
对方一脸汗颜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到期了。”
年轻导演陷入沉默。
气氛有些胶着。
黎羚自以为很懂他的心思,立刻纠正:“这是个病句,‘好像’和‘确实’不能出现同一个句子里。”
“说得对啊黎老师!”副导演恍然大悟。
经纪人:“……你有病?”
金静尧冷淡地瞥了黎羚一眼,好像也觉得她有病,对副导演说:“她的日薪是多少,按超过的时间打给她。”
经纪人狂喜:“208万!”
黎羚却有些犹豫地说:“不用了吧。”
经纪人:“啊?你拍戏拍傻了?”
副导演也露出痛心疾首的眼神。
黎羚:“……”
怎么说呢,如果是在今天以前,她肯定会欣然笑纳。
但刚刚骆明擎还告诉她,金静尧拍这部戏这么捉襟见肘,甚至都是自掏腰包。
唯一可能骗到的那位人傻钱多的小陈总,也被她搅黄了。
这让她油然而生出一种,身为女主角的责任感。
金静尧好像不是很欣赏她的责任感,甚至露出冷笑:“那你想今天就走?”
黎羚:?
“没有啊导演,怎么可能。”她困惑地看着他。
经纪人已在电话的另一边发出尖叫:“卧槽,钱到账了!!!”
黎羚难以置信:“啊,导演,你还真打了啊。”
金静尧冷漠地看着她,一名天龙人的傲慢尽显。
黎羚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合同里有写,如果甲方有延长拍摄周期的需求,乙方应当体谅和配合。
他完全没必要给她打钱的。
在这冰火两重天的体验里,她觉得自己似乎又了解了导演多一点。
他好像总是学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又默默地做着一些让人很感动的事情。
因为从来不说只做,甚至给人一种不求回报的错觉。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他是大导演,她是小演员,到底谁求着谁拍戏。
根本不需要吧。
这样想着,黎羚几乎有些心烦意乱了,她将电话挂断了,问他:“那我们的电影还要拍多久呢。”
其实黎羚想表达的是,拍得久一点也没关系。
但导演可能再一次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语气比较冰冷地说:“最多两星期。”
又说:“不会耽误你拍后面的戏。”
黎羚无奈道:“导演,我哪来后面的戏。”
金静尧将她描述得仿佛一个比骆明擎还日理万机的大明星。
而真实情况是,她一无所有、星途暗淡,开机以前,唯一待播剧还被人强行下架。
“我就只有这一部戏。”她向他强调,“你随便拍,拍到明年都可以。”
金静尧:“哦。”
他语气冷漠,再一次向她强调自己非常准时,绝不会超过两周。
但他的表情似乎比刚才好看了一点。
他弯下腰,将黎羚从柜子里拉了出来,非常认真地帮她拍干净了肩上的灰尘。
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指责她,就是因为她在柜子里躲了这么久,他们才没有按进度开始。
黎羚:?-
终于开机了。
黎羚躺在床上,白色床单像水,从她的指尖滑下去。
没过多久,年轻男人的身体也压了过来。水失去了形状,变成巨大的漩涡。
金静尧从背后将她抱住。
“这样抱你可以吗。”他轻声问她,听上去有商有量,比开机之前有礼貌。
但其实他没有给她太多的选择。
他上半身赤着,没穿衣服,体温却不是太高,可能开机之前刚洗过澡。
气味也很干净,像沾满露水的灌木丛。
黎羚背对着他,被他紧紧地按进了胸口,还是有些难以呼吸。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
这是阿玲和周竟结束一场漫长情事的第二天,他们日出时才相拥而眠。
房间内依然很昏暗,也很安静。
窗帘很厚,日光气若游丝地从缝隙里挤进来。微弱的一线光,静静地照着白床单上,两只交握的手。
她稍微挣了挣,背后的人就有所察觉,问她:“你醒了吗。”
声音好低哑,暧昧得像落在她颈项的呼吸。
她不太好意思露出自己的脸,闷在枕头下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竟却立刻半坐起身,伸手撩她的裙摆。
她吓了一跳,立刻要说“你做什么!”。
却发现虚惊一场,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检查她腿上的伤口。
她眼中滑过一丝动容,语气却还是冷冷地:“别摸了,再摸也没有感觉的。”
话音刚落,周竟就低下头,吻了吻那道巨大的疤痕。
她皱起眉,有些羞恼地:“你……”
年轻男人却抬起头,对她露出微笑,语气十分温柔地说:“你不痛就好,我老是担心压到它。”
“我帮你换了衣服。”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饿了吗?”
“还是我先抱你去洗澡。”
他好笨,像在给她做汇报。
一口气问了她这么多问题,却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一直以来都那么沉默的人,现在话居然这么多。
连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好陌生。
明明房间里还是暗的,眼神却明亮得让人心悸。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黎羚这么清楚地意识到,金静尧的确还很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可以笑得这么不设防,光采尽绽。
就好像得了一种叫做快乐的传染病,病毒肆意地向外扩散,沿着跳动的脉搏和血管,令他变成一罐煮沸的蜂蜜,甜得人发腻。
黎羚觉得自己也被传染了,一秒钟就病入膏肓。
隐隐的香甜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被他抱起来,身体悬空,勾住他的脖子。
金黄的、黏腻的蜂蜜,流淌在他们胶着的视线之间。
他低下头,深深望着她,好像也在嗅她的味道。
剧本里没有这个动作。
可是他如果现在吻她,她应该不会拒绝。
“咚咚咚!”楼梯上方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撞击门声。
两人都是一怔。
金静尧还很执着地看着她,黎羚却已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跳出了戏,她才意识到,他看她的眼神多么粘稠、湿热,令人心悸。
她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故意说:“导演,是不是敲早了。”
金静尧平静道:“让他滚。”
“他”,指的是骆明擎。
骆明擎确实敲早了。
他故意的,难以忍受这两个人抱在一起的画面,为什么这么漫长。
但是他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吃了NG,这场戏全部重头来过。
男女主角回到床上。
金静尧的手臂缠住黎羚,像湿漉漉的疯子捞起池中的月亮。他又爬起来,吻她的小腿。
骆明擎快崩溃了。
到底还要抱几次。
他真的想杀了金静尧-
重新来过,金静尧又将黎羚抱起来,呼吸微重,视线在她唇角逡巡。
她被他的气息缠住,深陷一阵温柔湿润的沼泽迷雾。心跳愈发重了,像在等一声发令枪。
但最终他没有吻她。
只是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态度很珍而重之。
黎羚敛下目光,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庆幸还是遗憾。
他抱着她,从床上走下来,经过乱糟糟的逼仄客厅。
光线昏沉得像日暮的海。一切都很安宁,虽然乱,但是足够温馨。
沙发上有他买给她的二手抱枕,电视机里的老电影才放了一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桌子和椅子的脚都被磨平了。洗完澡,他们会一起吃早餐。他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脊背,问她想吃什么。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有人发狠地撞门,发出吵闹的声音。
两人都是一怔。
阿玲是疑惑不解,周竟则屏住呼吸,眼中浮现出微弱的恐慌和万念俱灰。
他认出了那些人的声音。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厄运的镰刀,总是降临在最幸福的时刻。
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假思索,就好像他早已经在心里排练过了太多遍,以至于形成了肌肉记忆。
他飞快地将阿玲抱进了卧室的柜子里,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别出来。”
然后很轻地关上了门。
关门以前,他甚至还努力地对她笑了笑,温柔地说:“无论发生,别怕。”
几乎在同一时间,楼梯间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下来。哐啷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像山洪爆发,漫过一切。
他走了出去,背影很平静,没有回头。
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天亮以前,他是幸福的-
地下室狭小而逼仄,人在其中,犹如困兽,缠斗本身都是一种绝望。
一个长镜头从楼梯上方摇下来,自上而下的俯拍大全景,透过纵横交错的台阶和柜子,像上帝在俯视着笼子里的蚂蚁。
随后,多机位的镜头里,几个人撕打在一起,没有太多的套招,都是很原始的动作。仿佛有种亡命之徒的挣扎与残酷。
年轻男人被围了起来,先是头挨了一下,然后心窝被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都四分五裂地摔倒在地上。
拳头是照着脸来的。疾雨一样,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他似乎根本没想过保护自己,挨打的时候不会躲,撞墙的时候也直直地拿脊背去撞。
原来人的身体撞上墙的时候,会发出钝刀子一样的声音。
人被掐住头发的时候,会露出如此狠厉的、嗜血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怎么反抗得特别激烈。”一个人说。
“因为是他家吧,特别有感觉。”另两人哄笑着,又踢了周竟一脚。
“对了,你们不是说他在家里藏了什么人吗?去搜搜啊。”
有人作势往卧室衣柜的方向走,周竟目光涣散,有气无力趴下,像没看见。
另一个人往反方向走,他盯着对方的后背,瞳孔收缩,像濒死的兽类,突然咬紧牙关爬起来,照着人扑上去,从后面卡住他的咽喉。
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拼命反抗,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打错了人,也是为了制造烟雾弹,让他们误解。
他不在乎挨打。
地下室被冲破,他的肉身就是最后一只沙袋。
他不会让他爱的人被洪水淹没-
黎羚躲在柜子里,泪流满面。
最开始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到后来,她看了太久,表情接近于麻木。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像滚烫的沙子。她被埋进沙堆里,无法呼吸。
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年轻男人转过头,嘴唇动了动,艰难地用口型对她说,不要看我。
这是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他知道她在看她。
可能他说完之后,还对她笑了一下,但因为不小心牵动了眉骨的伤口,看起来很狼狈。
这个笑容也变得非常难看。
光线和灰尘一同跌进他的眼睛里。
随后,他就被人群彻底地挡住。仿佛被丧尸潮吞没。一大群行尸走肉围着瘦弱的身躯,分食他的血肉和内脏。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还是在哭,眼泪变成沸腾的海水,空气也融化成深红色,如血般沉重。
她等了很久,直到外面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才终于睁开眼睛。
施暴者们骂骂咧咧,砸烂了所有的东西,狂风骤雨地离开地下室。楼梯咚咚咚的脚步声,像心脏起搏器的怪异声响,像令人不安的倒计时。
她推开柜子的门,远远地看到周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离她好远。她只有一条腿,她站不起来,过不去。
她用力地捶打那条没有用的断腿,第一次这么恨自己是个废人。
愤怒和悲恸凌驾于她的身体,她想要尖叫、哭喊,但这些都没有意义。地下室里,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呼救声。
只有她能够救他。
她咬紧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拖着那条没用的腿,一步步地爬了过去。
她试了很多。
摔倒,再爬起来。摔倒,再爬起来。
手臂用力到青筋竖起,每一根手指都像钉子,深深地扎进地面。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片,碎玻璃渣扎到了她的腿,坚硬的地面裂开一张满是獠牙的嘴,将她吃了进去。
她很痛,但这点痛算什么,周竟比她更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不久以前,这里还是他们的家,是新生活的开始。
现在一切都被毁了。
或许她都从来都没有过家。幸福只是幻觉,她不配拥有幸福。
她终于爬到了他面前。
年轻男人满脸血污,陷入昏迷。
他总是在躲她,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伤口,每天都磨蹭到深夜才回家。
但是现在她见到了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
凑近来看,金静尧的确被打得很惨,额角有淤青,嘴角挂着血痕,眉骨间一道深深的伤口。
这并不完全是化妆。这场戏拍了好多条,他磕磕碰碰,每一条拍完都把旁边的人吓得不敢喘气。
不知为何,黎羚的耳边又响起骆明擎的声音。
“他是个废人、疯子,根本写不出剧本。”
“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她将他抱在怀里,搂着他的头,帮他清理伤口。他的血沾满她的手、她的身体。她低下头,聆听他微弱的呼吸声,颤抖的嘴唇贴住他的眼皮。
风掠过她耳边,天地间只剩下彼此。他们紧紧相偎,轮廓的边缘变得模糊,被血肉、泥浆和泪水雕塑成新的形状。
没有人能够再将他们分开。
他们终将融为一体。
第43章
终于喊了卡。
片场还是很安静,没有工作人员过来打扰。
地下室乱得几乎让人害怕。满地的残渣、碎玻璃,被打烂的家具,沾满血的地毯。奄奄一息的白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勉力挤进来,灰尘在光线下飞扬。
一只鲜红的苹果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滚到他们脚边。
金静尧睁开眼睛。
黎羚依然将他抱得很紧,双手搂住他的头。
她闭着眼睛,还在流泪,哭得指尖发颤。手在抖、浑身都在抖,像震颤的大地,地心深处的心脏缓慢地跳动。
他沉默地看着她,是比摄影机更近的距离。
她好像很爱他,汹涌的、源源不断的爱意。
但他知道这样的爱是阿玲对周竟的,和他无关。他只是非常幸运地借用了另一具皮囊。
阳光一寸寸地爬上斑驳的墙面,照过黎羚的脸。泪水漫过她的双眼,像最纯净的钻石。
有人告诉过她吗,她哭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
也许没有,应该没有太多人见过她哭得这么伤心。
她对9787532754335说过,她拍戏是不喜欢哭的。哪怕何巍一遍遍地将她丢进水里,她也很倔,不肯哭给他看。
所以,金静尧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她拍自己的电影,总是在哭。
他没有在剧本里这样写过,也没有这样要求过她。
她哭了太多次,以至于让他产生怀疑,她就像是吞下毒药的美人鱼,会在日出时融化。
然后将满地的刀尖留给他。
每一次在片场看到她哭,他都会觉得心脏不是很舒服。
现在更不舒服。跳动得很怪异。
金静尧在她怀里轻轻地动了动,其实没有真的想要做什么,已经令对方产生恐慌。
黎羚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将他的脸贴近她的胸口,是完全保护的姿态。
她入戏太深,还没有能从阿玲的角色里走出来。
指尖深深陷进他的皮肤里,像是要在他身上撕开一道口子。眼泪打湿他的脸、脖子和肩,像粗砺的沙子,磨得他刺痛。
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接近于疼痛的幸福。也许他也没有出戏。
他轻轻地张开嘴唇,接住她的眼泪。
还是很咸。
就当他吻过她的眼睛。
监视器前的人,都屏息望着镜头里的一对男女演员。
某种奇怪而胶着的气氛,像冰冷又滚烫的海浪,弥散在空气里,是苦咸的。
黎羚在哭,哭得几乎忘我。而金静尧被她抱在怀里,反而十分冷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和冷静,几乎让人害怕。
假如他现在要扳过她的脸去吻她,或许也不会太让人奇怪。
但可想而知,他并不会这样做。
金静尧微微起身,反过来抱住了她,轻轻拍黎羚的后背,对她说:“没事的。”
“都是假的,不要怕了。”
他的语气也很温柔,只是淡淡地透出了一种有别于周竟的冷淡自持和清醒。
黎羚愣了愣,可能的确稍微回过神来。
泪眼迷蒙之中,她抬头望向他。视野太朦胧,令这张满是血污的、伤痕累累的面容并不太吓人,反而有种残缺的性感。
他对她笑了笑,用手指抬起她的脸,比较笨拙和小心地抹去她的眼泪,再将她按进怀里。
年轻男人的身形是这样高大,能将她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他们背对着镜头,再也不能被看到。
这个时刻只属于他们,与电影无关-
“关于这个镜头的设计,我们讨论了很久,导演本来是想要致敬米开朗基罗的《圣殇》。”副导演对着摄影机解释道。
他展示了《圣殇》的画面。
圣母玛利亚怀抱着被钉死的耶稣基督,神情怜悯而平静。基督躺在圣母双膝间,四肢和头自然地垂下。他们并不亲密,但充满神性。
副导演随后解释,这是很典型的、金静尧的创作思维。他的构图里充斥着大量的、宗教式的隐喻。虽然在英国读书多年,审美却更加偏重于意大利古典电影,尤其深受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的影响。
事先排练走戏的时候,黎羚和导演也的确是按照这个动作来试的。
但是,正式拍摄时,她完全没有这样演。
她将周竟紧紧地抱在怀里,嘴唇贴着他的伤口。看起来那么痛苦,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是特意为之吗,还是她忘记了导演的设计。
也许她只是太动情了。
她不是圣母玛利亚,她没有那么重要。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是被周竟爱着的阿玲。看到爱人倒在血泊之中,她就不可能再有理智。
圣母玛利亚会将耶稣基督献祭给天堂。但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周竟,只想将他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金静尧的镜头语言里没有“爱”,他从不擅长于爱的表达。
黎羚的表演,却填补了这份爱的空缺。
“原来如此,我觉得黎老师改得非常好。”导演组的另一个人说。
“确实,如果按照原本的镜头设计,反而太冰冷、太古怪了。”
“就好像导演从前的每一部电影,有一种手术刀般的精准,节奏清晰,逻辑严谨,却没有任何的感情。”
另一个人说:“不过,镜头又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导演会要求重拍吗?”
“应该不会吧。”
“你怎么知道?”
几个人一唱一和,故作神秘,实则答案根本人尽皆知。
只见副导演十分隆重地将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片场的监视器,用一种非常肉麻的语气说:
“因为,这两个人拍完这一条,已经抱在一起半小时了!”
“是的,观众朋友们,你没听错,半小时!”
“——后期老师,请在这里配上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谢谢。”
这是副导演最近想出来的新创意,并且得到了导演组的一致认可与配合。
他没有征求导演的同意,就偷偷地拍了一部剧组纪录片,记录本片两位主角台前幕后的花絮。
连这部纪录片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导演今天即兴了吗》。
在拍这部爱情片以前,金大导演是从来不会即兴的。
即兴需要演员的临场反应,但演员在他的戏里,并不比舞台道具更重要。他们的存在,都是为了画面的完整性和创作者的艺术表达而服务,和一张桌子、一盏台灯、一只苹果没有区别。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从来都是镜头在追逐黎羚,而不是她被镜头约束和限制。她一次次地跳出了剧本之外,而导演始终默许、甚至于鼓励她的肆意妄为,并为了她改变自己的步调。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拍过电影。
对于副导演来说,这种做法本身,甚至比电影的剧本,都更加完美地贴合他心目中对于“爱情片”的定义。
他热情洋溢地对着纪录片镜头继续解说。
小刘老师手握马桶刷,突然一脸高傲地从镜头后面经过。
他打了个哈欠,说:“既然如此,片名为什么不干脆叫‘导演今天打脸了吗’?”
“或许也可以叫‘导演今天恋综了吗’。”他深思熟虑。
摄影机的镜头飞快地对准他的马桶刷,其他人肃然起敬,异口同声说:“刘老师,还得是你!”-
最终,他们没有继续拥抱下去,是因为金静尧终于嗅到了黎羚身上的血腥气。
这气味很微弱,几乎难以辨认,但他像深海里的鲨鱼,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凶狠。
“你又受伤了?”他这样面无表情地质问黎羚。
黎羚从这个“又”字里,已经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她较为掩饰地说:“没有啊。”
这话说得太拙劣,小刘听了都不会信。
金静尧按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掀开她的裙摆,看清楚她满是淤青的小腿,还有不少被碎玻璃渣扎到的血口。倒是都不深,但一眼看去,还是很触目惊心。
他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刚才在戏里黎羚一路将腿拖了过来,始终表现得非常镇定,好像这条腿真是没有任何的知觉,也不会痛。
直到这里,还勉强可以夸一句她很敬业。
但一直到戏拍完了,过了这么久,她也还是只字未发。
他不知道该生气自己的愚钝。
还是生气她连这种事都不愿意告诉他,到底想要躲什么。
他以为拍摄结束之后,他们的拥抱是在安慰她,是为了帮助她出戏。
殊不知,其实还是她在强忍着痛苦配合他。
多么虚伪的安慰。多么可笑。
不止是金静尧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旁边闻讯赶来的工作人员也发出惊呼:“卧槽,黎老师,怎么伤得这么重!”
“刚才怎么不说啊!”
黎羚讪讪笑着,试图安慰众人:“真的还好,看着吓人而已,其实没有多严重……”
医务人员过来帮黎羚处理伤口。
他们本来是为了拍动作戏的武行们做准备的,没想到还给女主角用上了。
黎羚表情依然很轻松,甚至有余力跟他们开点玩笑。
直到视线触及到金静尧极为阴郁的目光,她感觉自己再说下去,可能是真要挨打了,于是比较谨慎地闭上了嘴。
伤口处理完,熟悉的老朋友轮椅也被推了过来。
她有些无奈地说:“导演,这就不用了吧,我又不是站不起来……”
“闭嘴。”
“好的导演。”黎羚从善如流地给嘴巴拉上拉链。
这依然未能取悦金大导演,他看她的眼神还是非常冷酷严厉,就像法官盯着情节恶劣、屡教不改的犯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黎羚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拍戏而受伤。
他警告她,如果因为她的伤势再影响拍摄进度,留在剧组的时间可就不止两周了。
不止为何,黎羚听到这话,心里竟然暗暗地高兴了起来。
“好的导演。”她乖巧地说,“都是我的错,您千万不要再给我打钱了。”
金静尧冷笑:“想多了,是你赔我钱。你知道停工一天要损失多少吗。”
黎羚大吃一惊,终于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抱他大腿,口干舌燥地说了许多好话。
无论她说什么,对方的表情始终淡淡的。
问题很严重。
她要破产了。
金静尧将她推出片场。天色已暗,树影勾勒出隐秘的形状,山的轮廓线也不太明显,像一道道漠然的视线。
黎羚又开始没话找话:“对了导演,您看了刚才的回放吗,如果那一条还不够好的话,我随时可以再来的……”
金静尧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掉了。
他站到她面前,双手压住了轮椅的扶手,身体微微往下沉,肩膀却绷得很紧。
阴影下,年轻男人的面容神色难辨,下颌的线条却十分锋利。
“黎羚。”
他很少直呼她的名字,所以每一次都念出来,都难免让人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一阵冷冷的风扫过黎羚的脸,她感受到压迫,后颈汗毛微微竖起,不敢再乱说话。
而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几乎有种刀刻斧凿的深沉和冰冷。
“你是我的演员。”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永远都不需要你为这部电影做出任何的牺牲。”
第44章
骆明擎走出片场时大汗淋漓,累得接近于虚脱。
助理十分狗腿地过去搀扶他,送上热毛巾和水,自认为很投其所好地说:“骆老师,片场那边拍到黎老师的戏了,您也去看看?”
“看什么看。”骆明擎骂道,“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助理:“啊?”
他表面装得很惊讶,心里却在想:难道你不是?
他们在化妆间里坐下,气氛还是很紧张。助理不敢多话,默默地帮他卸着妆。
骆明擎还在气头上,继续骂:“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不听,破电影非要拍。”
不知是谁在桌上放了个苍蝇拍,他拿过来“啪啪啪”一阵狂拍,边拍边骂:“拍死她。”
武术指导突然推门进来。
骆明擎吓了一跳,为了维护偶像形象,佯装矜持,苍蝇拍“啪”地一下拍中自己大腿,拍出一道鲜明红痕。
助理:“噗。”
骆明擎:“……”草,痛死了。
武术指导哈哈大笑:“哎呦小骆,这是还没出戏呢?”
骆明擎假装平静,面带微笑,放下苍蝇拍。
“不过小骆刚才演得确实好哈,特别有劲儿。”武指又说。
骆明擎愣了一下,拍了这么久的戏,武术指导还是第一次夸他。
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怎么了?开窍了?”
骆明擎说:“没什么啊,也就是……”
也就是黎羚在开机以前把他骂了一顿,让他气得差点吐血。
他突然愣了一下。
脑中的小灯泡“叮”的一声,冒出粉红色光芒。
难道黎羚刚才骂他是故意的,不是生他的气,而是为了帮他找到角色状态?
大腿不疼了,眼睛都变粉色了,骆明擎露出得体暗爽的微笑,开始跟武术指导优雅寒暄。
过了一会儿,武术指导走了,骆明擎对助理得意地说:“原来是这样,她果然是为了我好。”
助理:?
老板怎么突然笑得这么恶心。
“既然这样,这破片子她想拍就拍吧。”他接着自言自语道。
骆明擎给公司老板打电话,让他们意思意思,给金静尧投点钱做后期宣发,不要真搞到不能上映。
对方怔了一下,说:“啊,你在说什么,金静尧的片子还能缺钱上映吗。”
骆明擎也愣住:“不是你跟我说的吗,他拉不到投资……”
“哦哦你说那天,那天我好像酒喝多了,没说清楚……”老板有些心虚地干笑了两声,“不是拉不到,哈哈,是他不要。他故意的,就是要自己做出品方,不允许别人插手。”
骆明擎:?
对面又说:“哎,别说投一部爱情片了,你不知道他家里多有钱吗,为了拍戏他把整个剧院都买了,全部翻新了一遍,前一阵地方政府还感谢他呢……”
骆明擎:“……”
回想起自己之前对黎羚说的那番话,顿时显得多余和可笑,甚至像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草,装什么逼。”他沉默很久,最后恨恨地骂道-
剧组收工了,工作间里没有人。
东西堆得杂乱异常,摄影器材和闲置的文件书籍混作一堆,骆明擎和助理偷偷跑了进去。
助理事先已经打听清楚,所以很快就找到了素材硬盘。
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投影仪,可见导演平时白天拍完戏,也经常坐在这里检查素材。无论骆明擎多么厌恶对方的为人,对于他的敬业还是很佩服。
助理还是有些犹豫,说:“老师,真的要看吗,这不太好吧?”
骆明擎拧着眉,冷冷地问了助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别人给钱都不要,偏偏要自己投资拍电影,你觉得为什么?”
对方小心翼翼地说:“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滚。”骆明擎斩钉截铁道,“肯定有问题。”
金静尧拍电影成痴,答案一定就在他的电影里。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动作很粗暴地打开了投影仪的开关。
天花板上的监控一闪一闪,发着红光,记录下这一切。
小刘坐在隔壁房间,一边盯着监控,一边实时地向电话里的金静尧汇报。
“表哥,他坐你沙发呢,好大的脸,明天就把沙发丢了。”他忿忿不平地说。
金静尧:“。”
小刘又说:“总算给我查出来了,上次偷拍也是这小子指使的,哼哼,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不会是打着拍戏的幌子,过来黑我们的吧?商业间谍,靠,信不信我直接拿证据报警……”
骆明擎并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甚至还觉得今天这一切进展得格外顺利,真是天助他也。
幽暗的墙面上,光影骤然地浮现,女人的面容,如油画般弥散开来。这是黎羚。
她妆化得很素净,没有看镜头,台词也说得不怎么熟练。但即使如此,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灵动而美丽。
这是试镜时的她。
骆明擎暗暗挑眉,没想到金静尧连试镜视频都用这么高的拍摄规格,看来真是不缺钱。
他不禁心里又骂了对方几句。
很快就进入正片了。
骆明擎也读过一部分剧本,但他很快发现金静尧的拍摄方式,竟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看到许多第一人称视角的镜头,从地下室的各个角落里,隔着窗纱、玻璃门、甚至镜面的反光,窥视着故事里的女主角。
这些东西根本不应该存在,好像只是摄影机太不知节制,抓住了她的脸,就不肯再放开。
还有很多的特写,非常、非常近的特写,痴迷地流连过她的面容。镜头简直像一把刻刀。
而以前的金静尧,是从来不会用特写拍人的。
骆明擎越看越难受。
一部分的他必须承认,黎羚被金静尧拍得非常美,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将她拍得这么美。
但另一部分的他,却隐隐地有种恐慌的感觉。
很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放得很快,开了非常高的倍速。因此,时间在镜头里飞快地流逝,像汹涌的潮水。
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过来,画面也变成打着卷儿的白浪,将黎羚的面容打散、吞噬,再重新汇聚成形状。
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微微蹙眉,睁开眼,再阖上。
镜头如此贪婪,甚至连他们排练时的花絮都忠实地记录下来。有时候她是阿玲,有时候她是杨元元。她是周竟最爱的人、最恨的人,她无处不在。她是呼吸,是生命。
光影像艺术品,雕塑她的面容。第一次,金静尧的镜头抛弃了那些晦涩的隐喻和复杂的表达。起伏的光和幽暗的影,都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一心一意地服务于他的女主角。
助理在一旁愣愣地说:“真的好美……”
骆明擎却已经出离愤怒,攥紧拳头站起身,几乎想要将投影仪的幕布撕碎。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没有谁比一个人的对手更了解自己。
骆明擎将金静尧视为眼中钉,私下反反复复地看过对方每一部戏。
所以他非常清楚金静尧到底在拍什么东西。金静尧想表达的一切,都在镜头里无所遁形。
为什么他拒绝了一切的投资,一意孤行。为什么他躲在深山里,只想和女主角朝夕相对。为什么宁可拍一部残缺不全的爱情片剧本。
“他喜欢黎羚。”骆明擎非常阴沉地说,“电影、剧情,这些东西全部都不重要。他就是在拍她。”
这么明显的事,他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他妈的,就知道这傻逼居心不良。”
银幕的光影打在骆明擎忿恨的脸上,像翻涌的海潮。黎羚的微笑凌驾于他,也彻底覆盖了他。
听着对方一顿输出,小刘感觉自己的CPU快**烧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监控屏幕,下意识道:“表哥你……”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冷漠的声音。
金静尧说:“我不喜欢她。”
然后将电话挂断了。
小刘:?
不是,其实他只是想问,那他还要报警吗?
没人关心你们喜欢谁啊,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恋爱脑!-
金静尧走出剧院,习惯地走到了自己经常发呆的那棵枯树下,却发现已经有人鸠占鹊巢。
黎羚非常自得其乐地搬了两个片场的折叠椅过来,此刻正瘫在树下。
听到脚步声,她高高兴兴地转过身,端着杯子跟他打招呼:“导演好!”
金静尧有些狼狈地停住脚步。
他现在不是很想见到这张脸。
但更糟糕的是,他的心跳声告诉自己,他其实很想见到她。
金静尧冷冷地说:“转过去。”
黎羚:?
他继续命令:“不要看我。”
“……好的导演。”
可能是又犯病了吧,黎羚没有想太多,背过身做了个鬼脸。
金静尧闭了闭眼,望着她的背影,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走到她面前,看向另一把空的椅子,语气不冷不热地说:“在等谁。”
黎羚说:“没有人啊。”
她正打算向对方解释,其实只是场工顺手多拿了一把过来,突然灵机一动说:“导演,请坐,专门为你搬的。”
金静尧并没有坐下来,反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抿着唇说:“是吗。”
“那我不来怎么办。”他继续问,“给谁坐。”
给你爹坐。
黎羚讨好地说:“这就叫吸引力法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天色偏低,聚满晦暗的云层。
黎羚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比平时更加奇怪。
他好像没有在对她对视,一直有些躲闪地看她的下巴和脖子。
但他的视线又像清晨的日出,无法控制地向上攀升。一旦触及她,又变得尤其地专注。
仿佛是一种接触的游戏。她是磁铁,他想要摆脱她的吸引力,但本能又将他迅速地拉回来。
黎羚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有些疑惑地说:“导演,今天拍戏不顺利?”
金静尧没什么表情地说:“嗯。”
“怎么了呢?”
“有人说了蠢话。”
黎羚好奇地问:“什么蠢话?”
金静尧看着她,突然开始冷笑:“别想了,我是不会说的。”
又说:“你是不是工作量不饱和。”
黎羚的确是工作量不饱和,她这几天又被勒令养伤,连片场都不准进去,只好坐在外面发呆。
而听小刘说,其他人忙得简直没时间睡觉,导演看起来好像也更瘦了,脸颊凹陷得很厉害。
这么一想,黎羚便明白了。
大导演突然表现得这么阴阳怪气,一定是因为最近工作压力太大。
她便又开始哄小朋友,说工作要劳逸结合,不能太累,瘦成这样真是让她心疼。
金静尧看起来很怀疑,也不是很情愿,但还是坐了下来,并表示自己最多只能给她五分钟。
这宝贵的五分钟,他是一点都没有浪费,首先检查了她的伤口,然后盯着她的杯子说:“你在喝什么。”
黎羚面不改色地说:“苹果汁。”
鬼才信。
“伤没好不许喝酒。”金静尧说。
他冷酷无情地没收了她的酒瓶和杯子,并起身帮她倒了一杯牛奶回来。
这时已经超过了十分钟。
但金大导演可能是忙到失去了时间观念,回来之后竟又坐在了她身边。
黎羚喝了一口牛奶,发现里面甚至还加了蜂蜜。
她看了他一眼,惊讶于对方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嗜糖。
金静尧说:“看什么。”
“没什么。”黎羚甜蜜地一笑,“就是觉得你人真好。”
“哦。”金静尧冷漠地说,“我不会说的。”
黎羚:???
到底说什么啊。
算了,都别说了。她打开了自己的蓝牙小音箱。
拍戏太苦,黎羚近来沉迷trap,尤其爱听这种不费脑子的小甜歌。音箱一开,她的新晋男神马龙老师用低沉的男声唱道:
Oh girl I like you I do
I like you I do
合成器的鼓点像欢快蛮荒的沙漠,男声的沙哑吟唱则是白色沙滩里,一步步靠近的心跳和脚印。
她跟着快乐地摇头晃脑,金静尧突然说:“换一首。”
黎羚疑惑不解:“为什么?”
金静尧冷漠地表示她品味很低俗,这完全是电子垃圾。
黎羚据理力争:“旋律很好听啊。”
对方竟然很嫌弃地说:“歌词写得像弱智。”
可恶,这种人坐牢都不配跟她关一个监狱的!
黎羚突然有些怀念9787532754335。
以前她半夜分享网抑云音乐,对方总是第一时间默默地无脑点赞。
这样想着,她将这首歌发给了9787532754335。
可能是看她在玩手机,导演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9787532754335:“谢谢,很可爱好听。”
又说:“我儿子也很喜欢。”
黎羚说:“太好了,你懂我[流泪]刚才还有人说这是电子垃圾[流泪]”
9787532754335:“……”
9787532754335:“他没有品味。”
黎羚:“就是!没有品味!”
金静尧突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难道是发现她在背后说他坏话,怎么如此心有灵犀。
黎羚警觉地关上手机:“导演,怎么了。”
金静尧:“少玩手机,对颈椎不好。”
“……好的导演。”
黎羚拒绝切歌,将电子垃圾I Like You又放了一遍,还很叛逆地将顺序播放改成了单曲循环。
接着又趁对方不备,偷偷地喝了一口他杯子里的酒。
不知为何,金大导演今天的反应尤其迟钝,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单曲循环了好几遍,低沉的男声反复地唱着oh girl I like you I do,他们很安详地喝完了一只杯子里的酒。
他竟然还是没有发现。
天色渐晚。云层依然厚重,夕阳静悄悄地从天的尽头落下,将天际线都染成了暧昧而深沉的粉红色。
黎羚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一首名叫《粉红泡泡梦》的歌曲,便顺手切了过来。
金大导演不是很认同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看了她一眼,对视的时间比刚才更长了一些,然后说:“不要动。”
他对着她举起手机,低低的快门声与微醺的贝斯声融为一体。
黎羚说:“导演,你干嘛拍我。”
“想多了。”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在拍日落。”
“好吧,我太自作多情了。”黎羚反省道。
话音刚落,他就开始指挥她整理好头发,不要挡住脸,也不要完全背对着镜头。
黎羚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会很怀念这样的时光。在深山里的傍晚,坐在片场外偷喝了导演的酒,逼他听了很多他不喜欢听的歌,还免费白嫖了全世界最好的摄影师。
但这样的时光应该不会太长久,因为这部电影很快就要杀青了,每一首歌的时间都很值得珍惜。
片刻之后,粉色的云海隐匿于靛蓝色的天空里。她莫名地感到怅然若失。或许每一天的太阳落下,就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死亡。
两人还坐在原地,好像都很心照不宣,想要将此刻拖得更长久一些。黎羚说了一整首歌的好话,金静尧才终于勉为其难地将照片发给了她。
这张照片的构图出乎意料地简单。粉色的云在镜头里流淌,黎羚的轮廓只剩下一层暧昧的剪影。她在笑,眼底的光线荡开,像最令人沉醉的酒。他抓拍到了她最快乐也最伤感的那个瞬间。
黎羚莫名地感到呼吸一滞。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想到自己在金静尧的镜头里,会被拍得这么美。
也或许是因为,她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得到了安慰。
无论今天是如何走向不可避免的死去,至少,金静尧用他的镜头留住了现在。
“导演,你好有品味。”黎羚真诚地赞美道。
很难取悦的一款导演。她夸得如此真情实感,金静尧竟然一点都不高兴,甚至还发出了冷笑。
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黎羚讨好地将这张照片改成了她的微信头像。
过了一会儿,一位很久没联系的演员朋友,突然发来消息问她:“头像谁给你拍的啊?”
黎羚心中得意,立刻将聊天记录给金静尧看。
“导演,您看,大家都觉得您拍得非常好。”她吹嘘道。
金静尧微微眯起眼,不仅没有高兴,反而更加冷淡地看着她,片刻后竟露出令人害怕的微笑。
黎羚产生不详的预感,飞快地将手机拿了回来。
只见对面又发来一句:“拍得这么好,是你的新舔狗吧?[抠鼻]”
第45章
天色渐沉,金静尧的脸沉进阴影里。
黎羚很担心对方会在“舔狗”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内心已经准备好了一系列的话术来应付他,比如:‘舔狗这个词多么粗俗、多么不堪,怎么能用在您这么高贵的人身上呢!’
保证让金静尧哑口无言!
但事实证明,金静尧是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黎羚,突然语气有点怪地说:“你们关系很好吧。”
黎羚愣了一下:“啊?什么?”
他眼睛瞥了瞥她的屏幕,黎羚只好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和这位演员的聊天记录。
不看不知道,一看她自己也五雷轰顶。
聊天记录是这样的——
不久以前,演员朋友对她说:“生日快乐,这么忙还有空吃蛋糕不[抠鼻]。”
她很客气地回了个“谢谢”。
一个月前,对方说:“忙么,有空出来吃个饭啊。”
她没回。
两个月前:“早,昨晚梦到和你一起拍戏。”
她装死。
上上一条似乎是什么剧照,被对话框挡住了。
黎羚:“……导演,这,我……”
“你舔狗挺多的。”金静尧不咸不淡地说。
黎羚:“……”
她脸微微地发烫,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向对方解释:“导演,不是这样的,是我们之前一起拍戏……”
“他演你男朋友。”
黎羚:“啊?不是,他演的好像是我前男友……也不对,是我老板。”
金静尧瞥她一眼,嘴角似乎挂起一丝洞察的冷笑。
其实黎羚根本是在胡说八道,不过,为了向金静尧证明自己的清白,她特地打开豆瓣翻了一眼。
救命,还真是演她男朋友。
黎羚:“……”
她哑口无言,顺便往下翻了翻,这是一部豆瓣只有3.6分,一千多人评价的小糊剧,讨论区里零零星星地写着:
——女配人设好sb
——冲着老公颜值来的
——烂死了,什么破剧,癫公癫婆
金静尧瞥了一眼她的屏幕,评价:“骂这么难听。”
黎羚突然心生担忧,导演这么说,难道在隐晦地嫌弃自己的黑历史太多,以后影响他新片的宣发。
她开始绞尽脑汁地证明自己的清白:这部戏之所以这么烂,主要还是资本的锅,演员只是起到了一个很微小的作用。
因为资金链断裂,以及制片方各种跟平台撕逼,他们前前后后换了三个导演。
每个导演上任,都要把剧情重头改一遍,到后来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演什么东西,对台词对得像在做梦。
像类似的事情,黎羚出道至今,经历过不要太多。她假装云淡风轻,和金大导演随机分先后了一部分,其实是暗搓搓地想夸自己敬业努力,绝对是一匹黑马潜力股。
他冷漠地问:“哦,那他为什么追你。”
黎羚:。
这就是表达者终将被误解的宿命吗。
“不是,他没有追我……”她无奈地说,“他可能就是有点入戏太深,走不出来了吧。”
“入戏太深,走不出来。”金静尧似乎很善解人意地重复她的话。
黎羚:“嗯嗯嗯,就是这样的呀。”
“这么久了还没出戏。”
黎羚:“哈哈,哈哈哈。”
他继续说:“所以你不理他,是为了他好。”
黎羚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导演,就知道你懂我。”
她转过头,想要向对方露出感激的笑容,却被金静尧吓了一跳。
因为他一直在看着她。目不转睛。
在这样渐渐深沉的夜色里,剧院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为他的轮廓浅浅地镀上一层光。
年轻男人的眼睛很亮,但笑容不怎么友好,有些扭曲,几乎让人害怕。
黎羚小声说:“又怎么了呢,导演。”
他沉默片刻,说出了更奇怪的话。
低沉的嗓音,几乎像是冷冰冰的丝绸,滑过她的耳廓。
金静尧问她:“杀青之后,你也会这样对我吗。”
黎羚实在是吓了一跳。
她当然立刻说:“绝对不会的!”
不仅说了一堆好话,为了向对方表忠心,直接将金大导演的微信给置顶了。
金静尧不屑一顾:“就这。”
黎羚知情识趣,将演员朋友丢进了消息免打扰。
他还是不太满意。
而她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突然跳得这么快。
在暗示什么吗。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的。这可是金静尧。
黎羚有些迷茫地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迷离的镜头,清晰而朦胧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视线越过他,她看到他背后浮动的夜色、幽静的群山,又不安地掠回。
他还是在看她。目光从未离去,像一张纠缠的网。
还是不知该说什么,黎羚掩饰地低下头,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对方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这是我的。”
“……”黎羚差点呛到。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偷偷地喝着他的酒,他从来没有发现过,怎么现在就变聪明了。
“对不起导演,那你喝我的吧。”她灵机一动,索性拿起自己的杯子递给他。
他应该会很嫌弃她。他有洁癖。他会骂她的。赶紧骂吧。
没想到他表情很平静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黎羚接近呆滞地看着他,内心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一定是拍戏压力太大,金大导演精神错乱了。
而她,顶着巨大压力,大脑里反而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只小灯泡。
黎羚疑惑地说:“导演,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刚才那个人演的是我的男朋友呢?”
气氛陷入了沉默。
金静尧放下杯子,语气不是很自然地说:“我猜的。”
黎羚说:“这样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以为你看过我演的剧呢。”
金静尧冷冷地说:“想多了。”
他有些多此一举地,将黎羚的空杯子重新拿了起来。可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又毫不尴尬地放下了-
晚上,黎羚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着。
她将I Like You听了很多遍,越听越失眠,只好又开始骚扰9787532754335。
9787532754335:1
黎羚:“我是一个专业的演员,绝对不会入戏太深、走不出来。”
9787532754335:“加油。”
黎羚:“我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演员,绝对不会被角色的情绪影响……等一下,你怎么还没睡?”
她吓了一跳,接着又想明白了,他是不是又在给儿子辅导功课。
9787532754335说:“不是,在帮他解决情感问题。”
黎羚:“啊?”
小天才都有情感问题了?
9787532754335:“他觉得邻居的女生很可爱,还总是想画她,会不会是真的喜欢她呢。”
9787532754335:“班上的垃圾桶说,这就是喜欢。”
当然了,这一听起就是喜欢,小男生情窦初开,好可爱啊。
这么想着,黎羚又想起9787532754335是一位性格古板、反对早恋的父亲,万一捅破窗户纸,也许真的会把儿子吊起来打。
她便安慰他说:“你不要想太多,这肯定只是纯洁的友情。”
9787532754335很怀疑地说:“是吗。”
黎羚:“垃圾桶瞎起哄,他们懂什么呀。”
9787532754335:“但是他只想画她,除了她,别人都没有兴趣。”
9787532754335:“他希望那个女孩可以永远做他的灵感。”
黎羚肃然起敬。没想到小天才年纪轻轻,已经产生了这样强的独占欲。原来是一款霸总小画家。
她很感兴趣地问:“那他有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呢?”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没有,他不敢。”
9787532754335:“他怕被讨厌。”
靠,太可爱了吧,才不是霸总,明明是害羞病娇小画家。
黎羚内心已经被萌得一脸血了。
“说嘛说嘛。”她鼓励道,“赶快表白呀。”
9787532754335:“表白?”
黎羚一本正经地说:“表白,指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小天才要学会坦诚一点,不要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9787532754335:“那如果真的被讨厌了呢。”
黎羚:“不会的!”
又对9787532754335说:“小孩子的心是很纯洁童真的,你不要用成年人的思维去想他们。”
9787532754335沉默片刻,认真反思道:“你说得对,是我太肮脏了。”-
9787532754335可能很感谢黎羚的感情指导,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来对她说“早安”和“晚安”。
比被黎羚丢进免打扰的那位舔狗还勤快。
黎羚高贵冷艳,基本已读不回,但偶尔会关心小天才的表白情况。
9787532754335:“快了,别催。”
她终于回到片场,继续拍摄阿玲和周竟接下来的戏份。
黎羚十分惊讶地发现,地下室虽然还是和之前一样,一片狼藉,但所有危险的碎玻璃渣都被清理掉了,换成了很安全的、又足以以假乱真的塑料材质。
金静尧今天表现也还是有点怪。
他很早就让她来到片场,因为怕化妆师又弄伤她的腿,花了好几个小时,亲自帮她画出了腿上的伤痕。
黎羚夸他画得很逼真、很细节,问他是不是从小就学画画。
金静尧有些生硬地说:“没有。”
黎羚没有想太多,随口又夸了他点别的什么。他听得很认真,不小心画错了,于是又擦掉多画了半个小时。
机器架得到处都是,工作人员却被赶了出去。不知何时,片场养成了清场的习惯,演员在地下室里自由地走动,没有人打扰,几乎是比舞台剧还要无拘无束的拍法。
直到开机以前,这场戏还是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剧本,但电影演到现在,黎羚似乎也不需要剧本来告诉自己,她应该做什么了。
站在地下室里,她就会立刻变成阿玲。
又或者是,只要站在周竟身边,她就会变成阿玲。
周竟在她的怀里醒来,她沉默地帮他清理了伤口。她身上也有很多伤,所以他也帮她涂了药。
就像两只孤独的小动物,他们抱在一起,在昏暗的洞穴里舔舐伤口。
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重新打扫了整个房间,将所有的垃圾都清扫出去,直到黄昏才完工。
因为大部分的家具都遭到严重的损坏,清扫之后,似乎就不剩下什么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像一个小小的舞台。人站在其中,被赋予一种抽象的荒芜。
天渐渐黑了下去,电灯却没有亮。可能是电线也被杨元元弄坏了。
金静尧默默地跑上楼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煤油灯、毛毯和一个小帐篷。
黎羚说:“哪里来的。”
他抿着嘴唇,低声说:“剧院后台偷的。”
她嘲笑他像偷灯油的小老鼠,他假装很凶地盯着她,动作却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黎羚怔了怔。可能因为他实在是太自然了,好像他们是真的情侣。
在幽微的光线里,黎羚拿着煤油灯,望着金静尧照明,看着他将帐篷搭好,再铺上毛毯。
他们两人都挤了进去。
金静尧的身形太高大了,令小帐篷摇摇欲坠。黎羚嘲笑他是不是拿错了,拿成了儿童款。他不怎么高兴地将她拖了进来,动作却还是很温柔仔细地拿毛毯裹住她的身体,把她包成一只鼓鼓的波西米亚小粽子。
黎羚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毛毯分给他一半。
摄影机一直没有停止,一直在拍。黎羚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演。
她小声问金静尧:“导演,接下来做什么呢?”
他沉默地盯着摇曳的煤油灯,幽微的光芒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深浅不定的金线。
他说:“我也不知道。”
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喊卡。
黎羚说:“剧本还没写完啊。”
金静尧回过头望了她一眼。
她担心对方会误解,飞快地说:“不是要给你压力的意思,就是,我们要不要聊一聊剧本呢,也许就有灵感了。”
黎羚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对方的态度还是比较抗拒。
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们还裹在同一张毛毯里,肩膀相抵,像打包出售的两只毛绒熊玩具。
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她,眼睛在黑暗里隐隐地闪亮着,低声说:“其实,之所以会写这个剧本,是因为有一个人……我当时很想和她一起拍电影。”
黎羚“哦”了一声。觉得他的声音好轻,是她从未听过的、梦呓一般的语气。
电光石火之间,她脑中突然闯进了一个想法。
其实,这个想法可能一直都在。只是最开始,她只当个笑话听了,不怎么放在心上。而后来,她则故意催眠自己去遗忘。她一向很擅长于遗忘。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得很清楚明了。她不能再遗忘。
这是金静尧学生时代的剧本。
他说剧本是要写给一个人。
而他曾经暗恋过一个女生,他也亲口告诉她,那个人已经死了。
黎羚艰难地说:“导演,节哀。”
第46章
金静尧学生时代的感情生活与黎羚无关。
他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来写出一个爱情片的剧本,在这个故事里藏了多少的私心,坦白来讲,也和黎羚无关。
理论上是这样的。
但是黎羚一直觉得阿玲就是阿玲,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个体。
在最开始,阿玲的性格很奇怪、很阴暗。黎羚并不喜欢她。
她觉得金静尧写了个奇奇怪怪的剧本,奇奇怪怪的女主角,奇奇怪怪地让她来演——没关系,都是工作嘛,钱难赚屎难吃,可以理解。
戏拍到后面,黎羚不记得是从哪个时刻开始,自己竟然开始理解阿玲。
她不再需要把台词读一百遍,就能认同她的感受。她们可能变成了朋友。
到现在,黎羚有时候会觉得,她自己就是阿玲。
这种感觉也很奇妙,不是她在自我催眠、变成阿玲,也不是阿玲在吞噬她,而是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阿玲从她的心脏里生长出来,反之亦然。
黎羚从来没有想过,其实阿玲并不是她。
阿玲不是她,也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是金静尧记忆里某一个人的投影。是水中月、镜中花,虚虚实实。她的生命并不由黎羚所赋予,与黎羚毫无关系。
那么,那个年轻的高中生,当年写下剧本的时候。
他的笔尖落在纸上,脑子里想到的人、带给他灵感的人。
又是谁呢。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竟然有些刺痛到黎羚。
不至于太疼,但就像已经从喉咙里拿出来的鱼刺,明明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还是在隐隐地作痛。
她默默地吞了吞口水,不想再跟金静尧坐在一起,决定先收回毛毯的使用权。
这样想着,黎羚便将毯子用力一扯。
……没扯动。
金静尧厚颜无耻、不肯松手,非要跟她挤在一张毯子里。
他甚至有些怀疑地看着她,说:“节哀是什么意思。”
黎羚心情一般,敷衍地说:“就是字面意思。”
“什么字面意思。”他执着地追问道。
他好像失忆了,已经不记得自己对黎羚说过的那些话。
看起来却又很欲言又止,好像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但黎羚不是很想听。
她甚至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聊什么不好,非要聊剧本。垃圾电影,垃圾剧本,烂尾去吧。
因为知道金静尧还在看她,黎羚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只是,帐篷太小了,他的呼吸声,他巨大的影子,他似乎无处不在。
幽静的小帐篷里,这张年轻英俊的脸被煤油灯照亮着。
忽明忽暗的火,一口口地舔舐着他,探进他的双眼,令人口干舌燥。原本苍白的皮肤,也被涂上了一层蜂蜜般香甜而浓郁的色泽。
金静尧低声问她:“你怎么了。”
好像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话把她吓到了。
或者是让她不开心。
所以现在才想说又不敢说。
“哈哈。”黎羚干笑两声,“没什么啊导演。”
她低着头,忍不住却在想,也不知道金静尧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是非常好的人,毕竟他当时读英国贵族学校,身边接触的人档次也很高。
或许是什么金发碧眼的优雅大小姐,就跟李安拍的《理智与情感》那样——可惜黎羚是黑头发。
黎羚想象着校园爱情、情窦初开、两小无猜。绿色草坪,白色大理石拱门,槲寄生下的初吻。多么青涩而美好。
接着她又想,今天这场戏为什么这么拍,金静尧为什么把帐篷拿到地下室来,和她挤一张毯子。
也是一些回忆的复刻吗。
是因为他和暗恋的人一起露过营吗。
她有些阴暗地,开始想象金静尧穿一身黑西装,站在对方葬礼上的样子。
他哭了吗。
也许他是边哭边写出这个剧本的。
呵呵,难怪写不出结局。
黎羚又拉了拉毯子,一点都不想分给金静尧了。
金静尧低声问:“你很冷吗。”
他凑近了一些,态度几乎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想要慷慨地捐献出自己的体温。
但黎羚却觉得和他相比,还是波西米亚小毛毯更加可靠。
毛毯没有回忆。毛毯不会背叛。
黎羚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毛毯的渴望和需求,金静尧“哦”了一声,不是很认同地看着她,但还是站起身。
然后从楼上的剧院后台偷了足足十条毯子回来,冷冷地说:“够了吧。”
黎羚:“……”
有没有可能,你的儿童小帐篷根本放不下这么多。
毛毯和金静尧二选一,金静尧被无情地赶出了帐篷。他可怜巴巴地坐在外面,有话也说不出。
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暧昧的、胶着的、互相试探的细小粒子,也都不复存在了。
黎羚怀中抱着波西米亚的毛毯,抚摸着那些无规则的繁复花纹图案,似乎也即将沉入一个吉普赛人的美梦。
梦很好,她喜欢做梦,尤其喜欢不被现实入侵的美梦。
说到底,她和金静尧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离奇的电影梦将他们维系,但是等到电影拍完,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他们来自完全不同的阶层,有着截然相反的过去和未来。唯一的交叉点,只是现在。
现在,只有现在——在昏昏欲睡以前,黎羚凝视着坐在帐篷外的金静尧——
年轻男人的背影宽阔,像是她的捕梦网,也像守护她梦境的骑士。
黎羚突然怒从心头起,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金静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是并没有生气,低声问她怎么了。
黎羚便佯装迷迷糊糊地说:“对不起,我做噩梦了。”
他很费力地挤进了帐篷里,垂眼看着她。
细细的呼吸声在小帐篷里弥漫开来。他居高临下,给人的感觉有些危险。
有一个瞬间,他的影子落在她的额头,黎羚以为他会吻下来。
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很温柔地帮她裹好了毛毯,便又出去了。
黎羚想到他很温柔,又想到这样的温柔跟自己也毫无关系,毕竟他以前还哭着写剧本,便又踢了他一脚-
第二天,小刘来工作间里找金静尧。
表哥正在检查着最近拍的素材,看到他时,竟流露出有些烦躁的表情。
小刘警钟大作。
上一次表哥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们整个剧组三天没有睡觉。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哥,怎么了吗,拍戏不顺利吗?”
金静尧冷冷地看着他,突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跟人表白过吗。”
小刘:?
“哈哈,当然没有了。”他英勇地挺起胸膛,“像我这样的妈生帅哥,从小到大,都只有别人跟我表白的份儿。”
金静尧:。
小刘被一个句号无情戳破,眼中饱含热泪:“他妈的,你再问,我小时候天天帮你收情书巧克力,我们这一整排的抽屉都装的是你的情书,你忘了?”
“忘了。”
小刘咬牙切齿,最后屈辱地说:“所以到底怎么了呢,哥。”
金静尧看起来对小刘不是很满意,但考虑到也没什么其他人可以问,还是勉为其难地说:
“为什么跟人表白,对方会对你说节哀。”
“被拒绝了呗。”小刘很有经验地说,“已读乱回,懂吧。”
金静尧一脸冷漠:“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等一下……”小刘大为震撼,“哥,你跟人表白了????谁啊?????”
“不是我。”金静尧表情阴沉,“剧本里的对白。”
“哦哦,吓死我了。”小刘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金大导演更加勉为其难地,为他播放了一段同期收声的对白。
“节哀。节哀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什么字面意思。你怎么了。没怎么。”
小刘非常无语地说:“这是什么,废话文学?”
金静尧表情微变。
“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都跟没长嘴一样。”小刘没有察觉到危机,继续吐槽。
金静尧站起身,将小刘的衣领拎起来,丢到门外,语气平淡地让他自己去找垃圾分类。
一米六五的小刘在半空中狂野踩单车,连说五遍“表哥我错了”,才终于被放了下去。
金静尧:“还有什么事。”
唯恐被当成有害垃圾,小刘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汇报了一些正经事。
“就是,表哥,之前你不是让我去打听何巍剧组的事情。”
“查到了吗。”金静尧抬了抬眼,看起来是比刚才稍微感兴趣了一点。
“那是,我可是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刘心中得意,故作神秘地吹嘘道,“本来以为他的死就是个片场事故,没想到这事越查越不简单呢。”
“不是一直都说,何巍当年死在片场,电影没拍完吗?”
“根本不是这样,电影拍完了,何巍是后来在剪辑的机房里突发脑溢血死的。”
金静尧:“既然拍完了,为什么说没有。”
“不知道啊。”小刘也很困惑,“就是他那个好兄弟,出品人陈飞,对外一直这么说。还说自己很自责,没能让何巍的最后一部作品面世,所以后来决定退休。”
金静尧:“电影的版权也在陈飞手里吗。”
“陈飞送给了何巍的太太,何夫人遵从丈夫遗志,将拷贝和丈夫的遗体一起火化了。”
“是不是也怪怪的。”小刘挠了挠头,“何巍辛辛苦苦拍戏,累死在机房,怎么可能不想片子上映?他老婆都不争取争取,说烧就烧了……”
金静尧:“陈飞更奇怪。”
小刘一怔,随即恍然:“也是,他是出品人,哪怕不谈什么兄弟情,为什么跟钱过不去?这可是何巍的遗作啊,就算没剪完,后期随便整整,上映肯定也能捞一笔……”
他百思不得其解。
金静尧垂下眼睛,语气很平淡地问:“有人看过这部电影吗。”
“没有吧。”小刘一摊手,“原始拷贝都被销毁了。”
事情正是查到这里就断了。
暂时没有新的线索,小刘感到一筹莫展之余,也更加为黎羚鸣不平。
这是她的新人处女作,还是大导演的遗作。这么高的起点,如果片子成功上映,不知道该有多风光,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
现在,甚至连拷贝都找不到——多么残酷,简直像是一部没有结局的烂尾电影。
这么唏嘘了一会儿,小刘抬头看表哥,只见对方盯着监视器,一副很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
他多少有点自讨没趣,心想表哥真是个无情的人,摸了摸鼻子,转身打算出去了。
金静尧:“查查当年的剪辑师是谁。”
小刘回过头,一头雾水地问:“嗯?查他干嘛?”
“如果何巍是死在机房,跟他合作的剪辑师,一定知道什么。”金静尧十分平静地说。
小刘恍然大悟:“卧槽,好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
“哥,还是你脑子转得快啊,我这就去查,没准真能把拷贝找出来。”
小刘摩拳擦掌、心情大好,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骆明擎一阵风地闯了进来。
他怔了一下,做了个鬼脸,十分不屑地说:“你来干什么。”
骆明擎理都不理他,将小刘推了出去,“啪”地一声关上门,径直冲到了金静尧面前。
“你是故意的吧。”骆明擎表情很凶地喊说,“那天放我进来,看你拍的这些东西,什么意思?向我示威?你恶不恶心?”
金静尧眼睛都没抬,只说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骆明擎见他这样漠视自己,不禁更加火冒三丈。
但盛怒之下,他反而冷静下来,嘴角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么,拍个电影而已。”他轻声说,“她过去那些事,你又知道多少。”
金静尧听到这里,终于抬起头,看了骆明擎一眼。
真奇怪,明明只是很平淡的一道目光。
明明对方坐着,他站着。
骆明擎竟然感到害怕,感到后颈汗毛竖起,像被什么怪物盯上。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不肯露怯,才咬着牙站在原地。
金静尧倒像是一点都不在意,偏头又看了监视器里的黎羚一眼,才很温和地笑了笑,对骆明擎说:“我是不知道,不如你说给我听。”
第47章
关于何巍的事,金静尧的确知道不多。
他第一次见到黎羚,这部电影已经拍完了。
他读过当年所有的新闻报道,但是报道里连篇累牍,都是对于何巍的赞颂和追忆,几乎没有出现过黎羚。
这也很正常。人人都关心大导演,至于被选中的小演员,附属品而已。既然她没有作品,就约等于从未存在过。
年少无知,金静尧对这个行业理解并不深刻,以为她只是运气很差,才未能留下姓名。
但现在,他也做了导演、拍过电影,才知道有些事情听起来,并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
正如小刘所言,一部片子,上映才能拿到钱,上映对所有人都好。
既然如此,出品人和导演夫人为什么要毁掉拷贝,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究竟为了得到什么。
金静尧抬起头,望着面前的骆明擎。
本以为他会知道答案,才将他留下来。
然而十分钟过去,对方还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说着自己和黎羚的童年往事,他们小时候有多穷,继姐又是如何对他好。
金静尧觉得自己也真是脑子坏掉了,听他说这些废话。
他不怎么耐烦地,想要叫人来将骆明擎赶出去。
对方脸上却浮现出嘲讽的神色:“大少爷,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一辈子都很顺风顺水吧。”骆明擎眉目沉沉地,用一种恶毒的语气说道,“家里有钱,天之骄子,出道即巅峰——你活到现在,除了看过几天心理医生,吃过一点苦吗?你那么幸福,怎么会懂她?”
金静尧用手肘支着脸,抬了抬眼:“到底想说什么。”
骆明擎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她是怎么入行的吗?你以为她这么容易被大导演选中,只靠天赋就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不然还能怎么选。”金静尧微微蹙眉,像是不解。
“你觉得呢。”骆明擎的语气渐深,内心却浮现出一种近乎于阴暗的快意。
“说起来,何巍比她爸爸的年纪还大呢,不过,也许她不觉得这样很脏,她不是一直都很缺爱,还有点恋父情结……”
他的语气越发恶毒了,不动声色地看着金静尧的眉头紧锁起来,脸色变了又变,心中越发地快意。
他在想,金静尧真无知。他把黎羚拍得那么美,却根本不知道她的过去。
安吉尔迎娶苔丝的时候,也误以为对方是纯白的新娘,看不到她身后的血痕——如果他看到了,还会这么喜欢她吗?是不是也会抛弃她?
骆明擎在心里对黎羚说对不起,可是姐姐,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人生来就应该烂在一起。
只有他能接纳黎羚的全部。
他只是在快刀斩乱麻地帮她解决掉痛苦。
……
金静尧则在想,黎羚难道真的有恋父情结。
她对9787532754335的态度变好,就是从对方扮演父亲开始。
那这么说来,他不是更没希望了。
他不怎么高兴,且觉得骆明擎胡说八道很恶心,拿起一杯冷水泼到他脸上来。
骆明擎闭了闭眼,却很愉快地勾起了嘴唇。
他睁开眼,想要嘲讽对方的愤怒,却有些意外地发现,金静尧尽管的确不太高兴,却也远远不能说破防。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对方几乎有些疑惑地问。
骆明擎的笑容凝固了几分:“这还不够?你嫌不恶心?那我跟你说说何巍,你应该没见过他,他身上的老年斑……”
话没说完,又是一杯水泼了上来。
金静尧说:“注意你的语言。”
他在英国读书很多年,有时候脾气急了,中文反而说不利索,带点不自然的翻译腔。
冷水刺进眼睛,像是当头的一耳光。这一次,骆明擎是真有些生气了。
他胡乱地抹开脸上的水,正要开骂,又听金静尧很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骆明擎瞪着对方:“什么你怎么样?”
“黎羚喜欢我吗。”
骆明擎:?
他很有些恼怒,立刻说:“你别做梦啊,少给脸上贴金。”
“那就是了。”金静尧点了点头,语气很镇定地,“她连我都不喜欢,怎么可能会喜欢何巍呢。”
“何巍那么老、又那么丑,有什么值得她喜欢。”
“……”
骆明擎设想过金静尧的很多反应,但从来没有哪一种是这样的。
他几乎傻住了,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骂了一句:“我草,你有病吧。”
金静尧说:“你可以出去了。”
骆明擎很想接着骂他,但是不知道骂什么,出离愤怒地转过身,听到对方又在身后说:“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从来没有联系过她吗。”
“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姐姐。”
骆明擎脚步一顿,表情变得十分阴沉,接近于狰狞。
——问过她吗?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急着给她定罪。
失控的、慌张的感觉,像一小块血色的墨水,弄脏了他的心脏,再飞快地扩散到整个身体。
有一瞬间,他眼睛全部都是红色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耳边一个细小的、魔鬼般的声音说,是啊,为什么呢。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满手鲜血。
骆明擎清醒过来,大惊失色,语气却更凶了,骂了一句:“你懂个屁。”飞快地跑出了工作间。
门被摔得重重一响。
桌子的两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明暗分界,也像是隔开了天堂与地狱。
年轻的导演坐在桌前,凝视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黎羚的少女时代。
她生活的那个筒子楼。她和弟弟共用的卧室。她每天听到的父母的争吵、楼道里的油烟、窗外的乌云。
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逃出那栋楼,走向了何巍的剧组。
但拍戏也没有改变她的命运,反而更像是走进了另一栋吃人的楼,再吃掉一些她的时间、她的过去。
被吃掉的生命,化成了很多很多块的碎片。他打捞起一些,但更多的还沉在那片冰冷黑暗的海里。
他不相信骆明擎的话,一句都不信。
他给小刘打电话,冷冷地说:“我要知道是谁造的谣。”-
黎羚觉得金静尧最近对她是太好了。
好得简直让人心里发毛。
每天她打开房门,都会收到琳琅满目的早餐。爱来自导演,导演怕不是在爱一头小猪。
走进片场,金静尧的眼神就定在她身上。
他好尊重她,甚至会在开始每一场戏的拍摄之前,认真询问她的意见。黎羚说编剧费结一下,他立刻问她要卡号。
黎羚:“……”
试戏的时候,黎羚不小心打了个哈欠。
他又露出关起的表情,问她是不是太累了,不然就回去休息,明天再拍。
黎羚觉得有点离谱了,愣了一下说:“导演你不是还赶着杀青。”
金静尧看着她,也愣了一下:“缺钱吗,我打给你。”
黎羚:??已读乱回??
过了一会儿,经纪人给黎羚发来几个网剧的剧本,让她挑挑看后面的工作。
黎羚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回头再看这些烂剧本,感觉非常倒胃口。
金静尧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小心说出实话,还开玩笑地说“写太烂了,不然导演你帮我改改”。
对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可以,你发给我,我帮你改。”
黎羚:??
她吓得差点把手机摔出去。
在金静尧的坚持之下,黎羚还是将剧本都发过去了。
金大导演审阅完之后,陷入了一段较为长久的沉默,然后委婉地建议她,或许可以不用急着进下一个组。
“因为我剪片子很快。”他对她解释,“可能过几个月就会上,希望你能留出时间配合宣传期。”
他的语气真的很温和、很礼貌,还跟她有商有量,把理由解释得这么清楚。
黎羚一方面觉得他考虑周全、令人安心,另一方面也觉得他的表现更加可疑。
这么好说话,莫不是真的发高烧了,在做梦。
“导演,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额头。”她说。
金静尧竟然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很顺从地凑近了过来。
他们凑得很近,近得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像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
黎羚觉得他真的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都没有让她先去洗十遍手,就允许她用手碰自己的额头。
但她也像是被蛊惑,真的朝他倾下身体。
片场里人来人往,外面不时有令人不安的响动。隔着几只大器材箱,昏沉的光线在年轻男人的侧脸浮动,最终变成他眼底一片荡开的光。
他抬起眼,这样认真地看着她,黎羚突然愣了一下。
他的眼神好复杂,欲言又止,像在读她,认真地读一本看不懂的书。
好像自从帐篷那一夜起,他就经常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黏黏糊糊的,让人心里发毛。
真的在看她吗。还是他又在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
他妈的。
这么一想,黎羚突然怒从心头起,又将他推开了。
金静尧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黎羚说:“别问,不想摸了。”
金静尧还是没有生气,甚至露出友好的笑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
黎羚:“……”妈可恶有人抢我台词。
一时词穷,她冷冷地说“没洗手别碰我”,高傲地转身跑路。
跑出片场,黎羚打开手机看了看,发现9787532754335又在发疯点赞。
他近来非常热情,不仅每天准时准点发送“早安”“晚安”,时不时还会附赠几张儿子的可爱简笔画。
小天才真是坠入爱河了,画风非常阳光健康积极,和之前判若两人。可见上至八岁下至八十岁,爱情是最好的灵药。
黎羚像在追连载漫画,心急如焚地追问对方,表白怎么样了。
9787532754335似乎有些苦恼地说:“试过了。”
黎羚:!!!
这么快!
9787532754335:“刚开了个头,还没有进入正题,她就不高兴了。”?
黎羚:……”
什么鬼,才说两句话不高兴了,这么没耐心。
黎羚化身为义愤填膺的妈粉:“现在的小女生,怎么回事,脾气真差啊。”
9787532754335有些紧张地说:“你不要这么说。”
黎羚更加不屑:“啧,还不让说了。”
看来,小天才是真的很喜欢隔壁的女生。
明明表白失败,一点不怪人家,努力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好,自我反省是男孩最好的嫁妆。
9787532754335总结了很多的失败原因,最后说:“他可能还不够了解她。”
黎羚更加迷惑了:“啊,你们小学生表白还要查祖上三代啊,政审吗?”
9787532754335很无语,发来可爱的三角板问号。
黎羚被萌得心软了,给他支招:“有没有可能是时机不对,你让小天才挑个有仪式感的日子再去试试呢。”
9787532754335恍然大悟,随即比较虚心地问:“什么是有仪式感的日子呢?”
又说:“姐姐,你可以举例说明一下吗?”
黎羚对弟弟一向很热心肠:“当然可以。”
“比如我,最近最有仪式感的,就是电影杀青。”
9787532754335若有所思,乖巧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黎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了。”-
仪式感固然重要,但对于黎羚来说,快乐的还是杀青前的这段时间。
剧情的走向逐渐脱离剧本约束,变成了一部放飞自我的爽片。
周竟的事业爱情双丰收,不仅每天和阿玲甜甜蜜蜜,剧团排新戏,他被领导提携,竟成了替补的男一号。
杨元元心中不忿,还是想陷害他,反而被对方抓住了把柄。
周竟不再害怕了。与其逃避,不如进攻。
年轻男人伤势未愈,眉目凌厉,眉心一道长长的疤痕,更加令人心生畏惧。
他揪着杨元元的头发,在他耳边说:“你也不想红了以后,突然被人曝光是个霸凌犯吧?”
杨元元被他狠狠踢了一脚,跌在地上,第一次用有些恐惧的眼神,仰望着对方。
“你、你想要什么。”他颤声问。
周竟笑了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原来反抗也没有这么难,那些伤害的人也没有那么强大。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一切都能被他踩在脚下。
他语气很轻松地说:“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哦,对了,我要钱。”
周竟拿到了钱,偷偷地给阿玲买了一副新的假肢,想要当作节日的礼物送给她。
但他也有些犹豫:如果阿玲真的站起来了,不再需要他了呢,那该怎么办。
他将假肢藏进了柜子里,决定暂时先不让她发现。
拍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也花了一点时间,讨论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金静尧觉得,阿玲笨笨的,不会发现周竟的小动作。
黎羚却很笃定地说:“她一定会发现的。”
“为什么?”
“他们在地下室里朝夕相对,周竟有什么事情可以瞒住她。”
“那她会讨厌他吗?”金静尧轻声问。
黎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奇特的笑容:“不,她会很高兴,还很会配合周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金静尧怔住。
“因为她也爱他,她也想留在他身边。”
黎羚说这句话时,几乎带着一种微妙的、献祭般的语气。
金静尧看了她一会儿,就说:“好吧。”
他很快就敲定,让黎羚按自己的理解去演。
副导演在一旁偷拍,并配上旁白:“看,导演现在简直是没有原则了,阿玲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周竟和阿玲心照不宣地维系着地下室的秘密与谎言,和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
他还是会每天悉心地照顾她,帮她梳头、喂她吃饭、帮她擦洗身体,将她当做自己的人生大事。
但在地下室以外,他的地位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被人看轻的临时工,而是万众瞩目的潜力股演员。
回到家时,他不再沉默,脸上总是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他越来越挺拔、英俊,学会了讨好女人,会给阿玲带来琳琅满目的礼物。鲜花、香水、新的衣服首饰。
他将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甚至比剧团里的女一号更漂亮。他时常会在地下室里排练,走来走去,请求阿玲和自己对台词。
她嘴巴很笨、说得不好,但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那样专注,好像她才是他唯一的女主角。
有时候,阿玲兴致起来,也会穿上新裙子,在轮椅上和他跳舞。
原来轮椅也是可以跳双人舞的。
周竟站在她面前,为她弯下腰,像一棵高傲的树。她在他的掌心下旋转、摇摆,热烈地绽开。大汗淋漓,变成一朵洁白的夜合花。
她不再需要舞台和灯光。
他的注视就是她的舞台,是她的河流、她生长的土壤。
杀青前一天,黎羚又回到那个光线昏暗的浴室,她将要拍摄自己的倒数第二场戏。
浴室还是和当初一样,波光粼粼,光与影织成一片荡漾的、靡丽的海。
但是男女主角之间的气氛,已和最初截然相反。
周竟不需要再驯服阿玲,不需要再从清洁里得到关系的秩序。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人,仅此而已。
他温柔地将她抱进狭小的浴缸里,像在注视着河水中的烟花。
黎羚不知道这位年轻导演又施加了怎样的魔法。他将这小小的浴室变得这么潮湿、雾蒙蒙的,像是生了一场绚烂的热病。连镜头都是暧昧不明的。
她坐在浴缸里,膝盖动了动,像人鱼的尾尖微微摇动,不动声色的引诱,突然仰起脸说:“导演,你要不要进来。”
这话一出,双方都愣住了。
黎羚念错了台词。
她应该说“周竟”,不应该说“导演”。
她低下头,心情尴尬,几乎羞愧于自己的低级错误,又怕对方察觉了这错误背后更大的秘密。
此时,导演应当喊卡,他们再重来一遍。
但黎羚等了一会儿,对方很沉默,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们像是心照不宣,在守卫着同一个秘密。
她还是不敢抬头,对方的视线凌驾于她,像一片捕捉她的渔网,令她无处可遁。
随即,她耳边响起了巨大的水声。
海平面在震颤,世界的倒影被颠覆。
年轻男人跨进浴缸。
第48章
浴缸很小。
其实并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洗澡而设计的。
哗啦啦地,很多的水都从浴缸的边缘满溢出去,沿着暗色的瓷砖,变成稀疏的小水洼,映出混乱的影子。
黎羚好像坐在一只不堪重负的小船里。
浪太大了。小船摇摇晃晃、四处漏风。海平面生起一阵白色的浓雾,遮天蔽日。
在浓雾里,她看到一只巨大的鲸鱼。
他的身形优美而修长,从海平面的深处浮现。他有潮湿而明亮的眼睛,但后背紧紧地绷着,不敢向她靠近。
她试着用膝盖贴了贴他。
其实都没怎么碰到,对方已经双手压着浴缸,立刻往后退。
这样的局促不安,好像很不情愿。
她又用膝盖碰了碰他。
哗啦。哗啦。
浴室里的空气很静,激荡的水声就更加触目惊心。每一寸进或退,都奏出清澈的乐章。
她听到他的呼吸声,缓慢、低沉。他紧紧地盯着她。视线是另一种信号,另一种语言,比他的身体更诚实。
在水下,他们短暂地共用了同一具身体,心跳和血管相连,任何移动的轨迹,都无处隐藏。
黎羚故意将那条受伤的腿露出来:“很恶心吧。”
他立刻说:“没有。”
“那你怎么一直往后躲。”
“……我怕你滑倒。”
他声音低哑,氤氲在雾气里,几乎让人难以听清。
但为了证明自己,年轻男人低下头,双手捧起她残缺不全的腿。
他让她抵住他的胸口,用嘴唇碰到膝盖的疤痕,小声喊她的名字。
阿玲。阿玲。
或许他也试探着唤出了另一个名字。在浓雾里,不会有人听见,不会有人修正他的错误,一切都很安全。
吻拥有了形状,不断地向上攀升,变成巨大的泡沫,泡沫里藏着濡湿的尖叫和美梦。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
窄小的窗户里,日光变成潮热的灯塔,透过浓雾,令雾变成一片光。而光会吞噬一切-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剧本里并没有出现过的亲密戏。
但他们双方配合得很完美。
不需要再去反复地确认机位,他时刻记得挡住她的身体,也知道吻应该停在哪里,就足够向观众施加暧昧的暗示。
但呼吸是真的,紧蹙的眉是真的,从额角流下的汗水也是真的。
混乱的快乐,隐忍的痛苦,在水的倒影里,一切都变得禁忌和不堪。
他潜入水中,再显露出身形。她发出甜蜜的惊叫声,甚至打翻了手边的啤酒。
酒哗哗地倒进浴缸里,他们都变得一塌糊涂、满身酒气。
她的头发很湿,一缕缕的,像海草,令他有种纠缠窒息的感觉。她托着他的脸。他的吻克制地落在她的脖子和肩膀,呼吸却越来越重。
她的皮肤上有珍珠一般的、湿润的光泽。
她像一幅不能亲手触碰的油画。
现在,画终于掉进水里。纸张打湿了、融化了。被他含进唇舌里。画中人却从画纸里挣脱,被他揉进身体里。
许许多多的油彩,是不能被描摹的欲和爱,凌乱地糅合,再交织出新的颜色-
周竟认认真真地帮阿玲洗了澡。
她趴在浴缸里,昏昏欲睡,仍然是很脆弱、可以被轻易捕获的样子。他将她抱起来,换上干净的睡裙。
清醒过来时,阿玲发现周竟趴在床尾,正在帮她的脚趾涂指甲油。
她吓了一跳,他却仰起脸,轻声说“你醒了”,对她露出亲昵的微笑,很自然地吻了吻她的脚踝。
这个吻和他的笑容一样干净,没有任何附加的意义。
阿玲也看着他笑。
和所有陷入热恋的人一样,他们之间不再需要任何的对话,只是看到爱人的脸,就想要笑,心中生出天然的喜悦。
恋爱本身就是一种退行。
这样笑了一会儿,气氛又变得暧昧和胶着。
阿玲不好好地让周竟涂完指甲油,反而乱踢他、像小动物一样蹭他的脖子和下颌,让这张干净苍白的脸,也被涂满了鲜艳的红,变得乱七八糟。
周竟佯装生气,覆了上来,压住她的手脚,不让她再乱动。
她仰着脖子,假装害怕,身体却主动地迎合上去,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在等他吻她。
红是危险的唇印,是欲望,是交织在空气里的红线。是她施加给他的颜色。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他并没有吻她红润的嘴唇,反而弯下腰,捉住另一只残缺不全的腿。
“这只腿也要画的。”周竟语气很温柔地、很周到地说。
他用手掌摩挲她的疤痕,一点点地,动作很轻。
无论多少次,这样的温柔,都会让阿玲怦然心动。他在跟她的身体对话,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她真的很美。
他在丑陋的疤痕上画画,认认真真地落笔。
她被他压住了,看不到对方在画什么,只看到年轻男人低下头,露出非常专注的表情。
她问他:“你在画什么。”
他说:“我想在这里写我的名字,你会生气吗?”
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想要逗她生气,没想到她脸上竟露出幸福的笑容。
“好啊。”她说,“那我也要在你身上写我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手中的笔突然停住,转过身,用一种更为复杂的、接近于审视的目光,凝视着她。
“怎么这么看我?”阿玲说,“名字写完了吗?我要来检查——”
周竟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字一句说:“你先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眼,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柜子里的门被打开,再合上。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拿了出来。
不需要周竟再说“睁开眼”,她已经知道,他要给她的是什么。
周竟站在床边,表情既紧张又雀跃地,将崭新的假肢递到阿玲手边。
恍惚之中,她觉得他还给她的,是风筝的心,是小鸟被折断的翅膀。
她并不觉得快乐,而是被巨大的失落所笼罩。
可是他看起来好幸福,像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于是她该觉得幸福。
幸福像一种致命的毒素,从心脏扩散到四肢,直到浑身都被麻痹。幸福是一束流星、一捧烟花,会在最美丽的时刻坠向黑暗。
或许她真的哭了,否则无法解释,周竟为什么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坐回到她身边。
阿玲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所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吗。”
他的表情一下子慌了。
本来想要抱她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花了很多钱才买到的、非常昂贵的假肢,也“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不是的。”周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会高兴。”
又向她解释:“只是我的戏要开演了,我希望你能够坐在第一排去看……”
他越来越紧张,话说得语无伦次,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假肢掉在地上都不去捡,真的好笨。
只是因为她的一个表情,他就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每天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的男一号,又变成一只巨大的、不敢和她对视的玩偶熊。
阿玲被他逗笑了。
“我跟你开玩笑的。”她微笑着说,“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周竟深深地看着她,说:“好,你一定要来。”
他会把最好的位置留给她-
这场戏拍到这里,才终于喊了卡。
金静尧想要过来帮黎羚擦干眼泪,却被她躲开了。
她仰起脸,眼角还噙着泪花,露出和阿玲如出一辙的笑容:“导演,我们要不要再来一遍?”
金静尧问她为什么。
“我觉得我最后的反应不一定是对的。”黎羚解释,“也许阿玲拿到假肢会很高兴,不会这么难过。”
“你的反应都是对的。”他说。
黎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导演,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一副这么不要钱的样子。
金静尧露出无辜的表情:“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她擦了擦眼泪。
年轻导演却俯下身,轻声问她:“你不高兴,为什么。”
黎羚避开他的视线,比较嘴硬地说:“不是我不高兴,是阿玲。”
“好吧,阿玲不高兴,为什么。”金敬尧说。
他的语气更温柔了,完全就像在哄她。
因此,黎羚也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沉默着,低着头说:“因为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就是建立在她的病之上。一旦她可以站起来了,这段关系就要结束了。”
金静尧说:“不会的,他只是想用一种更健康的方式去爱她。”
又说:“他们很快就可以建立一段新的关系了,不是很好么。”
黎羚摇了摇头。
他们本来就是病态、不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建立一段健康的、新的关系。
是周竟选择了背叛。他抛弃了他们的地下室,也不要她了。
他要走向更大的舞台,也许很快就要找到新的女朋友了。黎羚有些阴暗地想。
金静尧可能还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来不及继续展开讨论这个问题,就被小刘神神秘秘地叫走了。
临走前,小刘回过头看,抿着嘴对她笑。不知为何,黎羚觉得对方笑得有些恶心。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人都走光了,黎羚独自待在空空荡荡的片场,又有些怅然若失。
明天她就要杀青了。
作为这部电影的女主角,黎羚竟然是杀青得最早的人。连骆明擎都没有她早。
这几天,他们加班加点地拍戏,天天都熬大夜,就是为了能尽快把周竟和阿玲的戏份拍完。
虽然导演在言语上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片场的状态也还是很认真专注,但她就是有种隐隐的直觉,他突然变得很着急。
急着拍完戏,急着离开片场。
然后呢。
急着把她赶走吗?
他们之间仿佛产生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只有她不想杀青,只有她感到不舍,只有她在自作多情。
而他这么冷漠,公事公办,甚至心思都仿佛不在拍戏上了。
他不在乎电影了吗。
还是他已经意识到,无论她重复多少条,都不可能变成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都不是他写下这个剧本时,心里所想的人。
他们在摄影机前那么亲密,仅此而已。一喊卡,什么都没有了。
黎羚越想越生气,躺在床上,将自己卷成一只毛虫,滚来滚去。
随后,她爬起来买好了机票,决定杀青第二天就出国旅游,迅速忘掉一切。
看了一会儿旅游攻略,黎羚想起自己追的连载还没有大结局,打算问问9787532754335怎么样了。
谁知道这么心有灵犀,刚一打开私信,对方神神秘秘地发来:“新发现,儿子的暗恋对象可能对他也有好感呢。”
黎羚:?
个人的失败固然可怕,别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怎么才过了没几天就变成双向暗恋了。她催他赶紧展开讲讲。
9787532754335郑重其事地说:“她给他分享了一首情歌。”
黎羚大失所望:“就这。这有什么啊。”
9787532754335强调:“歌词很有暗示性,而且她给他听了好几遍。”
黎羚翻出自己不久以前发给对方听过的歌,力证最后一段也是女生唱的,歌词也十分甜蜜直白:
I like you
我喜欢你
I wanna be your girlfriend,baby
想做你女朋友 宝贝
黎羚说:“难道比这段歌词更有暗示性?”
9787532754335:“……”
从对方的沉默里,她推断出是没有。
但他好像也是真的很受打击,很久没有回复她。
黎羚安慰了他好久,他才委屈巴巴地发来一个三角板黄豆眼泪。
同一时间,金静尧独自坐在导演工作间里,面无表情地关闭了已经播放了115遍的电子垃圾小情歌。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手机屏幕,又看了看监视器屏幕。
难道真的全部都是他的错觉吗。
可是,她明明就念错了台词。
应该叫“周竟”,她叫成了导演。
她的演技越来越不精湛,在开机以后,会用不像阿玲的眼神看他、用不像阿玲的语气跟他开玩笑。
他们那么默契地开始了一场剧本里没有的水**融。
这些都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不是全无希望的。
至少她不讨厌他吧。
不讨厌就可以。
那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她也透过周竟的眼睛,看到了他。
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她在闭上眼睛吻他的时候,已经忘了这个人是谁。
学生时代,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和甜蜜的事情,莫过于和某个人一起出演一部爱情片。
他们会隔着银幕热吻,让所有观众**意的见证人。
那时他太年轻,不明白这样做会让他们很近,也会让他们很远。
他们在片场做着最亲密的事情,在镜头前扮演世界上最不能分开的爱人。
可是两个人之间,似乎永远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戏剧和现实的鸿沟,演员和角色的鸿沟,精神和**的鸿沟。
他不满足。
他不能满足。
他不想要电影了,他想要的是人。
许多个深夜,他在巨大的失落中醒来,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想要杀死周竟。
这样他就可以得到她全部的爱。
他想要杀死周竟。他想要杀死这部电影。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么不健康,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唯一的办法,只有杀青。
他想要和她拥有新的开始。
他想要得到不用喊卡也能继续下去的权利。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戴上了耳机,第116遍听着歌词里的I wanna be your girlfriend baby,并狠狠地剪掉了浴缸戏里所有脖子以下的镜头。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小刘的电话。
对方十分激动地说:“哥,黎羚那部电影真的还在!我找到了!”
第49章
黎羚抱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想要骂导演的心情稍有缓和。
她思前想后,觉得方才自己之所以情绪那么低落,应该只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出戏。
阿玲才会患得患失,在乎周竟是否需要她。
她不是阿玲,她拿片酬拍戏。黎羚和金静尧的关系,非常地简单明了,工作工作工作,绝不掺杂任何的私人感情。
无论如何,金大导演对她有知遇之恩。
如果没有他,现在她哪有戏拍,只能绑着炸药去跟秦易同归于尽。
这样想着,黎羚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又以一种自我催眠的心态,对9787532754335发了一篇“导演好好好好”的小作文。
9787532754335说:“别太爱了。”
黎羚说:“我就爱我就爱。”
9787532754335:“……”
她又问对方:“快要杀青了,你说我应该怎么谢谢导演呢?”
9787532754335:“你不需要做什么,他就很高兴了。”
“那不可以。我又不是白眼狼。”黎羚翻了个白眼说。
趁着周围没有人,她偷偷地摸进了地下室的厨房里。
晚上,9787532754335收到了黎羚发来的照片。
他辨认了很久,照片里奇形怪状、歪歪扭扭的白色禽类是什么。
最后艰难地鼓励道:“很可爱的一只变异雄鸡!”
黎羚冷冷地说:“这是天鹅。”
9787532754335:?
黎羚:“看不懂换你儿子来看。”
9787532754335从善如流地说:“好的姐姐。”
黎羚感觉他儿子来得实在有点快。
父子关系这么好吗,好像随时都长在一起,真是令人羡慕呢。
但她没有想太多,因为小天才的嘴实在很甜,将黎羚夸得心花怒放。
她一时高兴,在对方的盛赞之下自拍三连,将自己和小蛋糕的合影也发给了对方。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又发错了。
黎羚立刻点击了撤回:“你没看到吧?”
9787532754335乖巧地说:“没有呢姐姐。”
他真的很乖,甚至没有问黎羚撤回了什么,只是很真诚地表示,自己真的没看到。
黎羚安慰他:“没看到就好,非常少儿不宜的内容,小孩子千万不能看的。”
9787532754335:“好的姐姐。”
又发来一个可爱的三角板爱心:“那我还可以看姐姐的自拍吗?QAQ”-
收到黎羚发来的照片时,金静尧刚刚结束与小刘的通话。
小刘告诉他,可能在一到两天之内,他们就能够拿到影片的原始拷贝。这也意味着,只要再多等一到两天,他就能够见到自己记忆中的黎羚。
竟然这么顺利,简直不可思议,如有神助。
随着影片的杀青在即,金静尧感到,一切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这让他对于明天的杀青,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虽然,他暂时还是没有想好,杀青之后自己应该对黎羚说些什么。
他试着拟下草稿,写下自己想说的话,然而笔尖每每落到纸面,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不肯变成一个个的方块字,而是十分自动自觉地,勾勒出了女人灵动美丽的侧脸。
比起向她表白,他还是更愿意为她画画。
因为过去的一些经历,金静尧对于语言,始终持有着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感。
他将自己的想法藏在电影里。
哪怕是拍电影,也更愿意花更多时间去思考镜头语言,而不是研究如何写出好的对白。
黎羚和他不同,她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即使面对着陌生的网友9787532754335,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交付真心。
他应该向她学习。
这样想着,金静尧面无表情地在私信对话里,乖巧地打下“好的姐姐”。
他将黎羚发来的自拍一一存进了相册里,然后打开了被她描述为少儿不宜的内容。
她撤回得太晚了,他早在两分钟前就保存好了这个视频。倒是要看看多么少儿不宜。
视频打开的第一秒种,就跳出了黎羚笑容满面的脸庞,她看起来很开心,并没有很少儿不宜。
“为了感谢导演,我决定给他亲手做一块天鹅小蛋糕!”她对着镜头,欢呼雀跃地说。
如果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变异雄鸡蛋糕的照片,金静尧会觉得她听起来很有自信。
用一个词来形容黎羚制作蛋糕的过程,他将选择鸡飞蛋打。
因为黎羚的确不是很会打鸡蛋。
也不是很会拍视频。
她很随意地将手机镜头架在了桌面,导致镜头既拍不全她的脸,也拍不清楚她的手在做什么。短短十分钟内,手机重重地跌倒了三次。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一次次地摔倒,画面猛晃、黑屏,黎羚再凑近到镜头前,艰难地扶起手机。
她的整张脸占满屏幕,脸上已经沾了不少面粉,嘴唇红红的,不住地自言自语:“这段剪掉!这段也剪掉!”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开始疯狂地截图。
随着黎羚将第三个蛋糕胚送进了烤箱里,此次报恩行动,似乎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她认真观察了烤箱片刻,满意地将手机举了起来,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脸,很有自信地说:“这次肯定能成功!”
不成功也可以的。金静尧在心里说。
毕竟,黎羚不会做蛋糕,这肯定不是她的错,如果一定有谁错了,那只能是道具组的错——他们为什么要在周竟的厨房里放一只可以正常使用的烤箱?
面对镜头,她的脸看起来更脏了,还出了很多汗,但是眼睛亮亮的,像闪亮的钻石,也有湿润的火光。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一股不可名状的食欲。
她的皮肤像奶油。
她的嘴唇是天鹅喙的红。
这不仅仅是一块蛋糕,这是她献给他的巴贝特之宴-
等待小天鹅从烤箱里毕业的时间,黎羚对着镜头,开始尝试着说一些感谢导演的话。
一向能言善辩的她,竟然也变得有些笨拙和紧张,反复说了好几次,都不算太成功。
只是几句很简单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紧张。金静尧不是很理解。
随即,一个比奶油蛋糕更加甜蜜的想法,十分诱人地钻进了他的大脑里。
有没有可能,黎羚和他一样,想要说的是一些和拍电影关系不太大的话。
也许她的心情和他一样,除了感激,还有些别的什么。
也许他们在这一刻心有灵犀。
这个危险的念头,如同一束幽暗的火,令金静尧的心跳更加地快了。
他紧紧地盯着屏幕,试图从黎羚的脸上,找到一切有可能的蛛丝马迹。
他看着她十分烦躁地,将事先写好的草稿丢进了垃圾桶里,决定开始自由发挥。她盯着镜头,发了一小会儿呆,眼角眉梢都弥散着浓雾,弥散着他无法解读的情绪。
那好像并不是幸福、期待和羞怯,反而与这些词语完全背道而驰。
她笑了笑,牵动唇角的肌肉,露出那种非常难看的笑容:“导演,你知道吧?我第一次拍戏,拍的就是何巍的电影。”
金静尧怔了怔,按住截图键的手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黎羚的确是想要向自己表白一些事情,但大概并不会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表白。
他不觉得失望,最多只是想着,果然如此,便沉默地听了下去。
黎羚对着镜头,十分心平气和地说:“那年我只有十九岁,跟爸爸大吵了一架,他让我滚,我就稀里糊涂地滚了。”
“我在同学家里借住了几天,同学想做大明星,让我陪她去试镜何巍的新片,没想到她落选了,我反而被选中了。”
“我从来没想过做演员,觉得这导演好奇怪,拒绝了他好几次。但是何巍对我说,我有天赋,一定要走这条路。见我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我肯定能做大明星。他会让我的名字出现在每一张广告牌上,让爸爸、让骆阿姨、让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我相信他了。”
十年后,黎羚在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微微的、恬静的笑意,好像那种关于功成名就的想象,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脸。
但何巍骗了她。现实是如此残酷。
十年后,电影没有上映,她只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小演员。
她也永远不可能再让父亲后悔、或是向对方证明自己,因为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其实何巍的电影和你有一点像,主题都是霸凌。我演的女主角何雯丽,是非常严重的校园霸凌受害者。”
“何巍说我和雯丽很像,性子都很倔强,不肯服输。他相信我一定能演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开机第一天起,所有人突然都不跟我说话了。”
“在食堂吃饭,没有人愿意和我坐一张桌子。在片场挨骂,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我。”
“何巍也不再鼓励我了,经常破口大骂,指着我说,你不是雯丽,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真的以为是我演得太差了。”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
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如果不是何巍已经死了,他现在很想一拳打掉对方的牙齿,让他后悔自己说过那些话。
同样是导演,他很清楚何巍在玩什么东西。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让黎羚完全地入戏。
他让她体会何雯丽的欺辱和痛苦,而不是将它们表演出来。他拍下了她作为受害者、而不是演员的反应。说到底,这是一场发生在片场的霸凌。
他真该死。
但当年的黎羚怎么会明白这些。
她只是一张白纸,不懂拍戏,不懂人情世故,更加不可能意识到,何巍这样做,是在控制她、打破她。
她孤立无援地面对着功成名就的大导演,以及完全被他的意志所支配的剧组。
既然不能怀疑对方,那就只能怀疑自己:是她太差了吗,是她拖了剧组的后腿吗。
怕被导演换掉,那就只好更努力一点,更认真一点。
何雯丽在戏里挨了很多打,黎羚主动要求可以真打。每一条都真打。
鼻青脸肿地结束拍摄,她默默地在后台上药,听到几个香港演员用粤语聊天,说本来导演就要他们狠狠打,何必她自己主动提,真是傻妹。
他们说得肆无忌惮,以为她听不懂。
她将脸埋进膝盖里,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许哭。既然听不懂,就不许哭。
电影拍了将近一年。
一年,足够让一个坚强的人变得软弱,也足够让一个清醒的人开始发疯。
最后女主角何雯丽投海自尽,她也一遍遍地跳进水里。她真的以为自己也快要死了。原来拍电影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拍电影是一场慢性自杀。可是她才十九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在毫无感情的叙述里,黎羚再一次看见了铅灰的海平线,翻涌的巨浪。
呼啸的寒风,像一只巨大的钩子,扯旧棉花一样,将空气呼啦啦地扯开,露出破旧的、不堪入目的内在。两道虚幻的影子,她与何雯丽,被驱赶着,一步步走进寒冷的海水里。
灰白的海水涌上来,彻底淹没了她的视线。
很多年以后,黎羚还是记得杀青的那一天。
那是在一个中午。
她从咸腥的海水里爬出来,副导演一边大喊着“恭喜你杀青啦”,一边迫不及待地在她的头顶开了一支香槟。
昂贵的酒液顺着嘴唇滑进嘴里,和海水混成更让人反胃的味道。
她差一点就吐出来。
所有人都在狂欢、大笑。笑像一团火,令她变成海中的火人。
他们恭喜她、肯定她,感谢她为这部电影所作出的贡献,言语间如此言之凿凿。
可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分明也是同一群人在无视她,嘲笑她,蔑视她。
他们施加给她的痛苦,像淹没过口鼻的海水,生长在牙齿里的暗疮,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变脸这么快,就好像导演喊了卡,过去的一切便都是假的,都不曾发生过。
拍戏是幻觉。片场也变成巨大的幻觉。
所有人都在杀青宴上喝得烂醉,黎羚独自躲了起来,觉得“杀青”这两个字,也是一道伤口,一个难以理解的生词。
何巍找到了她。
他向来自律,拍戏的近一年滴酒未沾,现在却喝得很醉。但他喝酒之后的样子并不狰狞,反而温情脉脉。在片场的暴君,重新变回慈眉善目的父亲。
头顶的大片绿荫,在刺眼的日光下颤动着。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到黎羚的脸颊上。
何巍饱含热泪地看着她,用十分温柔的语气问她:“黎羚,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她想说不可以,但是喉咙竟然发不出声音。
何巍便弯下腰,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谢谢”。
在她耳边,他告诉她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从未告诉剧组任何人的秘密。
这部电影,拍的是他自杀的女儿。
何雯丽的死,是他永远的遗憾。她在屈辱和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在这部电影里,重新得到青春,被演绎、被永远地铭记。
“谢谢你,黎羚。”何巍哭得泣不成声,“谢谢你让何雯丽又活了一次。”
“我会永远记得你做出的贡献,我作为父亲、也作为导演,对你说一声谢谢。”
多年以后,二十九岁的黎羚,站在地下室的厨房里。
烤箱发出温暖的、金色的光芒,空气里弥散着糖、面粉和鸡蛋的美好味道。
她迷茫地看着镜头,像是在问导演,也像是在问自己:“我应该原谅他吗。”
“一个拥抱、一句道歉,就可以让我原谅他吗。”
“可是他说他只是一个父亲,他只是想要弥补自己人生中最后的遗憾。”
她没有答案,所以只能遗忘。
蛋糕做好了,烤箱发出了“叮”的一声。
黎羚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察看变异小鸡的发育情况。
她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说:“算了,这段还是不要了。”
她重新抬起头,又对着镜头露出了微笑,用一种非常真诚的语气,将视频最开始那段怎么也说不好的话,重复了一遍。
“导演,很高兴和你一起拍完了这部电影。在你的剧组,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保护着的。你毫无保留、也没有任何私心地帮助我。你让我明白,演员不需要受到伤害,也可以完成一部很好的作品。你让我重新学会相信他人,也相信电影。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画面微微晃了晃,陷入黑暗。
她结束了录制-
黑暗从屏幕里弥漫出来,像一股火化过后的黑烟,吞下了整个房间。
金静尧坐在黑暗里,被浓烟呛住了喉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根本也无话可说。
他突然想,如果黎羚真的是一个健忘的人就好了。
他不再生气她忘记了自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气她还忘得不够彻底。
在最后的一秒钟,黎羚定定地看着镜头,以一种毫无保留的真诚,来表达对金静尧的感谢。
她说她相信他。
她相信他没有私心。她相信他一直在保护她。
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她竟然还是这样善良、慷慨,愿意将信任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么善良的。
这时,那些原本打算在杀青之夜对她坦白的话,都变成了一种血浆恐怖片的字幕。它们异化、膨胀,如同沸腾的黑血,占据了画面的全部,从金静尧的眼前无比狰狞地滚过。
他想要对她说什么?
说他也有私心,说他早就不是在演戏。还是说整部电影都是写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阿玲,只有黎羚。当然,也没有周竟。他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他自己。真实的他,以拍摄为名义,完成了年少时一场卑劣的、肮脏的梦。
好像只是想一想,这些话都显得如此恶心,恶心得像长在舌头上的肿瘤。
他对她,和别人对她并没有区别。都是利用,都很肮脏。
金静尧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空气是如此闷热,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站起身,将工作间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一线幽暗的光,渗进房间里,像深夜里一条污浊的河流,散发着垃圾的腥臭。
这时,金静尧突然接到了一位律师朋友打来的电话。
对方与他商讨了一些版权相关的问题。
原本,他计划在杀青后表白,表白需要礼物,金静尧不知道该送什么,早餐、鲜花、珠宝、皮包、钻石……都很无聊,都很缺乏诚意。
他帮她物色了一些合适的剧本和电影项目,会在电影杀青后发给她的经纪人。
他也想让何巍的电影上映,让十九岁的黎羚重见天日。
现在,表白可能不会有了,但礼物还是要送的。
律师朋友尽量简单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提到目前最大的隐患,是这部电影没能上映的真实原因。据他了解,何巍走得很匆忙,连遗嘱都没有,哪里来的遗言。
随后,他还透露了一个信息:这部电影的题材似乎有些敏感,当年备案的时候就几经波折,拍摄许可证差点拿不到。
换而言之,片子可能不是人为地没上映,而是不能上、上不了。
律师建议他先把电影看过了,再决定后面的事,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退一万步说。”对方苦口婆心地劝他,“万一你拿到的拷贝是原始素材,根本剪都没剪呢?那你难道自己全部看一遍,剪一遍?”
金静尧说都可以,无所谓,并且再次强调,无论有多么难,他都希望能促成这部电影的上映。
律师大吃一惊,说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做慈善的。
“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这是替演员委屈?人家自己都指不定忘干净了,你还在这儿大包大揽呢。”
“哦,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你女朋友。”对方十分肉麻地说,“你装得这么温柔,不怕她真的喜欢上你啊?”
喜欢这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金敬尧。
他不能喜欢她,不配喜欢她。
他闭了闭眼,装作平静和若无其事:“不然怎么办,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
律师朋友在电话的另一边,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金静尧却感觉到内心深处,一阵绵密的、足以将整个人撕扯开的疼痛。
他的手微微晃了一下,几乎都不怎么稳了。太疼了,需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否则根本无法思考。他很急地拉开了抽屉,将一只飞镖拿了起来,丢向墙壁。
飞镖破开空气,准确地定在了黎羚的照片上。
……草。
丢歪了。
金静尧大脑一片空白,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十年来他第一次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挂断了电话,非常心疼地将黎羚的照片取下来,拿胶带粘好,放进抽屉。
然后又拿起飞镖,狠狠地钉了骆明擎的照片十次。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每一次都很稳、很准。砰。砰。砰。砰。骆明擎的脸很快变得千疮百孔。
但门外的黎羚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一切。
在飞镖第一次落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
第50章
黎羚把蛋糕丢了,离开剧院,可是一路上越想越生气,气得头发都快要炸起来了。
什么东西。
说她演技差,说她不能入戏,还说什么对她这么温柔都是装的。
这段时间以来,金大导演对她确实非常温柔,她还以为他是吃错药。
原来真是吃错药,是吃了大便药!!!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黎羚气势汹汹地原路返回,重新回到导演工作间,大力敲门。
砰砰砰砰砰。
敲了足足五分钟,手都敲肿了,还是没有人来应门。
黎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有没有搞错,这就已经走了,又不是香港记者,为什么跑得这么快。
她准备了一肚子骂人的话,竟然都没处可说,整个人像一种胀满气的气球,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气球压着火气,噌噌噌地往回飘。山路很黑、很孤独,没走多久就只剩一张皮,软趴趴地掉到地上。
黎羚变成了一只没气的轮胎,完全瘪了,死尸一样瘫在路边。
她想起自己从前多少次走过这条夜路,又有多少次,金大导演陪她一起走过这条路。
难道那些也全部都是装的。
她在剧组里无处可逃,因为这个村子就这么小,哪里都是他和她的回忆。他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她索性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下,冷静地拿出手机,给金静尧打电话。
打了一次,没有接,便又打了第二次。
在漫长的等待里,耐心几乎也要耗尽了。然而,在听到对面年轻男人嗓音的一瞬间,一切似乎都重新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被按下暂停键。
“有什么事吗。”金静尧问。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
和他给她讲戏时一样温和。
和他对朋友抱怨“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时,也是一样的温和。
黎羚笑了一下,下意识地说:“导演,没事不能找你吗。”
金静尧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思考。
他说:“可以。”
又说:“很晚了,你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隐隐有些高兴的,好像觉得自己提前知道了考卷的标准答案。
黎羚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只觉得这种春风得意的语气更可恶了,就说:“导演,你对我很温柔呢。”
“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温柔呢?”她笑着问他。
金静尧静了静,仿佛很礼貌而矜持地,在思考该如何得体地回答这个问题。
但黎羚其实已经不关心他会说什么了。
反正都是装的,是骗她的。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导演,我演技真的很烂吗。”她轻声问他,“烂到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电话那边的呼吸声突然急促了一些。
金静尧怔了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说:“黎羚,我……”
黎羚打断了他,冷冷地说:“不要喊我的名字了。”
“听到就很恶心。”
对方果然陷入了沉默。
尽管说着伤人的话,黎羚却觉得自己嘴里也像被人塞了一块巨大的湿抹布,整个口腔都被拧成了一团,发闷、发苦。
她徒然地生出一种无助的心情,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头顶树影婆娑,那些幽静的树,像是在夜里活了过来,变成高大的神庙。
在暗淡朦胧的月色里,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叶片的影子落在她手上,如同一道道混乱的黑色符咒。
记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得到演绎。多年以前,杀青的那一天下午,何巍也是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她。他们都是一样的,所有导演都是一样的。
她不想再问了。
跟死人说话没有意义的。
金静尧轻声问她:“黎羚,你还在吗。”
黎羚想要挂断电话,却又使不出力气。她咬紧牙关,呼吸变得很压抑,像是一种濒死的动物。
“别喊我名字。”她又说了一遍,更加用力地,“你不配。”
“导演,跟我在一起拍戏,是不是让你很痛苦啊。”她这样问他。
“那你直说就好了吧,何必装得那么辛苦。”
“玩弄别人的情绪很好玩吗。”
“你们只是导演,又不是上帝,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我拍个电影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开始,金静尧总想要插嘴,但黎羚没有给他机会。久而久之,他就不开口了,只是听着。
黎羚说了很多话,就像在倒垃圾,她有太多的垃圾可以倒,太多的情绪无处发泄。
她不觉得屈辱,也不觉得痛苦。她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真空的压缩袋,慢慢地抽干,一点点地瘪下去。连声音都越来越模糊,只剩下塑封被抽干的呜咽声。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句话开始哭了起来。
她不应该哭的。哭是软弱、是投降。不要在敌人面前流眼泪。
可她还是哭了,哭得手都抖了,也站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蹲在路边。
无数次,她做噩梦惊醒,梦到那个杀青的下午,梦到何巍说要拥抱她。她一次次地想要修正自己的记忆,想要对他说不行,想要狠狠地骂他、扇他的巴掌。
可是真实情况是,她还是会相信一个导演,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
她以为这个导演和别人都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愚蠢。
愚蠢得应该去死。
她蹲在地上,哭了很久,说了很多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的话。
她一遍遍地问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过人看。
问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伤害她。问他为什么没有信守承诺,又为什么死得那么早。
她不知道这些话是问给谁听,也忘了死人根本是没有办法作答的。
但金静尧竟然一直都没有挂断电话。
电话那边,他安静地呼吸着。
他默默地听着,听了很久,听到她在哭,哭得太厉害了,可能也被她吓到,低声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黎羚哭得一抽一抽地,泪眼朦胧之中抬起头。
她看到路边的树木生得高大,是盘根错节的、怪异的形状。天幕泛着冷冷的幽蓝,诡谲的云层里一点白的月影,像死鱼往上翻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也像一条死鱼,在浅滩上扑腾着,马上就要翻过肚皮了。
“我在跳崖。”黎羚哽咽着说,“永别了。”-
黎羚在睡梦之中,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
她觉得很烦。
她正在做一个很好的梦,梦到自己变成地狱里的小恶魔,不停地用烧红的叉子戳金静尧的腰和屁股,把他戳得哇哇大哭。
他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主动地跳进了油锅,请求黎羚将自己炸成一块油炸小蛋糕。
黎羚说不行,你长得这么丑,你变的蛋糕肯定连狗都不吃。
金静尧哭得更加伤心,恳求黎羚不要把他拿去喂狗。
黎羚露出邪恶的笑容,不喂狗那就喂猪吧,我要拿你喂地狱三头猪。
——猪呢,她要梦到地狱三头猪,她才不要醒。
黎羚愤怒地转过身,拿被子蒙住头。
但门外的人很可恶,还是一直在敲啊敲啊敲。
她终于从床上跳了起来,生气地拉开门。
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静静地站在门外。
看到她的一瞬间,他脸上竟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或许是走廊的光线太暗了。
金静尧往前站了一步,下意识地,仿佛是很想要过来抱住她。
但也只是一步而已。
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两只手都垂在身体两侧,很有礼貌,很审慎地和她拉开距离。
这样一来,这个站在阴影里的年轻男人,尽管又高又瘦,身形很有压迫感,仪态却仿佛是在罚站的小朋友。他的肢体语言都流露出某种压抑的渴望,又被理智硬生生地按捺住。
“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对不起。”金静尧低声说。
说完这些,他就转身走了。
黎羚睡懵了,看着对方的背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在电话里骂完导演,感觉自己像倒完了十年的垃圾,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哪里会想到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金静尧为了找她,几乎把整个剧组、整座山都掀翻了。
甚至他差点就要去叫直升飞机,到悬崖下面搜人。
但是现在太晚了,直升飞机来不了。
小刘见他如此大动干戈,有些迷茫地问:“不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崖啊?”
金静尧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解释。
小刘接着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现在正在房间里睡大觉。”
金静尧:“她说的每句话都很认真。”
小刘更加迷茫了:“啊?我们说的是一个黎羚吗?她不是天天满嘴跑火车?”
金静尧严肃地警告他,不许乱说黎羚的坏话,但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过来敲了她的房门。
黎羚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是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很狼狈。
他一向站得很直,是非常英俊和整洁的年轻人。此刻后背却微微佝着,头发很乱,衣服被划破了,裤腿上全是草和泥土。
她又定睛看了几眼,竟然还在他的头发上发现了几片树叶。
这也太离谱了。
她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忍不住盯着那几片树叶多看了几眼。
可能是因为她在门口站了太久,迟迟还没有打算关上门。金静尧的脚步停了停,突然转过身来。
走廊光线昏暗,如同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一个静止不动的长镜头,却无端令人有种晕眩感。
他眼底一闪而过,是某种接近于希冀的、脆弱的情绪——这微弱的一线光,很快就被死水般的沉静吞没,只残余着危险的潜流涌动。
影子在逼仄的走廊上越拖越长,她竟觉得空气也变得稀薄。
黎羚感到不安,立刻退回到房间,用力地关上了门。
隔着门板,她还是听到了脚步声。他又朝着她走了过来,脚步声停在她门前,他用指节轻轻地叩了叩。
“我们谈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