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黎羚怔了怔。
也不知道金静尧在雨里等了她多久。
冷风挟着雨丝一阵阵地刮来,然而伞柄处,竟还残有温热触感。
路边的车不断激起巨大的水花,每一朵水花都倒映出五光十色的都市绮丽之夜。
她其实心里有些动容,但比较恶作剧地说:“谢谢,那我走了。”
金静尧面色苍白,随即目光一黯。
黎羚又装模作样地往前走了几步,没想到后面的人竟然真的还站在原地。
她只好无奈地回过头。
滂沱大雨之中,那个路边执伞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雨水持续不懈地从金静尧的脸和身体浇下去。暴雨磨平了他的棱角。在雨中,他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黎羚说:“再不来真的走了。”
金静尧怔了怔,眼底死气沉沉的郁色突然一挥而去,像一块废弃的广告牌突然通电,整个人都亮了。
他快步朝她走来,弯下腰,不太自然地挤进伞下。
因为浑身都湿透了,他不敢离黎羚太近,努力地和她保持距离,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但这个姿势实在有点别扭,加上他太高,时不时会被伞面撞到头。
第三次撞到他,黎羚有些尴尬地转过头,说:“你……”
她猝不及防,撞进金静尧的视线里。
雨雾之中,对方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暧昧的霓虹照进他的眼睛深处,变成交叠的虹影,传递出复杂古怪的讯号,令人无端地感到心悸。
嘴上明明说着不敢靠近。
背后却这样近乎于偏执地,一直盯着她。
雨水浇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黎羚心乱如麻,突然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金静尧从她手中接过了伞柄,低声说:“我来拿吧。”
他们指尖相触。
他的手好冷,立刻令她呼吸一滞。
黎羚觉得他是故意的。
刚才把伞递给她的时候,他的动作不知道多么干脆利落。
现在又变得黏黏糊糊、暧昧不清了,甚至借着撑伞的名义,偷偷地碰着她的手,还借机想圈住她的手腕,非常恬不知耻。
她有些奚落地说:“导演,你家只有一把伞吗。”
金静尧沉默片刻:“不太记得了。”
黎羚点了点头,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年轻人记性这么差可不行。”
脸皮稍微薄一点的人,此时都应该感到尴尬。
金静尧一点都不尴尬,自顾自地说:“可能是出门太急了。”
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很担心你。”
黎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导演莫不是真的被人附身了吧。
他们总算走进了公寓里,金静尧停在门口收伞,她下意识地越过他,快步走进电梯里,猛按关门键。
眼看着电梯门要关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像薄薄的刀片,卡在将要收拢的缝隙里。
重新打开的门里,出现一双暗流涌动的、琥珀色的眼睛。
有一瞬间,黎羚的心狠狠一跳,觉得对方在用一种接近于疯狂的眼神盯着她。
但光线一晃,他的表情又变得正常,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她还是心有余悸,一边骂他是不是有病,手要不要了,一边不怎么情愿地按下开门键。
金静尧很有礼貌地走进来,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装模作样地问她住几楼。
又开始了,明知故问。
黎羚说:“我住几楼,你不知道吗。”
他演技很拙劣地摇了摇头。
“我出门带没带伞你都知道,不知道我住几楼?”
黎羚冷笑一声,身体又越过他,按了自己的楼层。
他们微微交错。
他身上的雨水像有某种侵占性,将她没有痕迹地笼住。
电梯门重新合拢,金静尧的手停顿片刻,看上去很自然地、欲盖弥彰地按了上方的另一个数字。
他转头对黎羚解释:“我住这一层。”
“这样啊。”黎羚说,“还以为你就住我家对门呢。”
金静尧表情一僵,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他浑身都是湿的,头发滴着水,如果别人被淋成这样,应该是很不体面的。
但他像是伤心法国爱情片里的男主角,瘦削的背影也如一棵冬日的树,枯枝上簌簌地落下白雪,惹人怜爱。
电梯缓缓开门,他犹豫片刻,竟然真的装模作样起来,微微侧过身体,让黎羚出去。
黎羚气笑了,对他说:“有本事你今晚就睡电梯。”
金静尧回头看她一眼,抿了抿唇,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走出电梯。
她站在门口,盯着他,看他还打算怎么演。
他破罐子破摔,低头开始按密码锁。
黎羚发出比较明显的嘲笑。
年轻男人突然转过头来,轻声说出一串数字:“这是我家的密码。”
她大吃一惊:“我干嘛要知道这个。”
不知为何,他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好像觉得她应该对六个数字有其他的反应。
他顿了顿,垂下眼睛,声音又很低地说:“那可不可以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黎羚:“……”
好啊,原来在这里等着。
楼道的窗外隐约飘来行人的低语、轮胎碾压路面的响动,沙哑的、瓢泼的雨声。
年轻导演的脸隐没在黑暗中,静默得如同一尊被淋湿的雕像,眼睫微颤,等待她的判决。
“不可以呢。”黎羚比较无情地说。
他沉默片刻,没有血色的嘴唇碰了碰:“晚安。”-
黎羚回到家,开了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又是金静尧的外套。
外面雨下得这么大,自己竟没怎么被淋湿。
而她清楚地记得,金静尧刚才站在电梯里,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脸也白得过分,仿佛一只年轻英俊的水鬼。
她心中产生了一些怪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拿出手机,黎羚盯着金静尧的微信头像看了一会儿,其实没有犹豫很久,就将对方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几乎不超过半秒钟,手机屏幕上就蹦出一条消息。
金静尧:“刚才说不可以也很可爱。”
黎羚:?
什么东西?
她盯着“可爱”两个字看了许久。
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她。
没记错的话,9787532754335的确很经常会夸她“可爱”。
以前她总觉得这是老父亲对晚辈的赞美,没有放在心上。
……老父亲个屁。
对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撤回了这条消息。
然后又沉默了很久。
之所以金大导演会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是因为他自以为还在黑名单里,说什么黎羚都不会看见。
其实他给她发的不要脸的话岂止这一条。
他发了很多条。
很多页。
万万没有想到,心软的神提前让他刑满释放,这一条竟然就发送成功了。
他很忐忑,但也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撤回得这么快,黎羚应该是没看见。
金静尧思考了很久,该如何重新编辑自己的开场白,经过深思熟虑,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晚上好。”
“……”
他又见到了熟悉的红色感叹号-
将金静尧再次拉黑之后,黎羚打给经纪人,没好气地质问对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隔壁住着金大导演。
经纪人说:“我说这都是巧合,是上天美丽的安排,你信吗。”
黎羚:“滚。”
经纪人委屈巴巴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我觉得他想得很周到啊,不都是为了你好……”
黎羚有点无语,说:“你不要告诉我,连搬家公司都是他找的。”
经纪人发出“嘿嘿”的笑声。
黎羚:“……”还真是。
“房租和搬家费多少,你帮我算一算,我打给他。”她有些肉痛地说。
“别啊,干嘛跟钱过不起。”经纪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再说,你欠他的可不止这些。”
黎羚心一跳:“什么意思?”
“完了,说漏嘴了。”对方犹豫片刻,“其实,你最近试的那几个剧本,也是他推荐过来的。”
黎羚愣住了:“……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人家金导特意让我不说的。”经纪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看,他在背后帮你做了这么多,这么好的导演,你还上哪儿去找……对了,他不会是在追你吧……”
黎羚浑身都僵住,几乎手足无措。
雨还没有停,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却似乎变成了一种回音,在瓢泼的雨声中渐渐淡去。
她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浴室的门,没有放热水,也没有换衣服,抱着膝盖,坐进空荡荡的浴缸。
——这么好的导演。
黎羚心知肚明,就是因为他是这么好的导演,所以他们才不应该走得太近。
为什么要从剧组里仓促地离开,正是因为她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段关系只有断在这里,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
否则……不好的事情也许会发生。
雨越下越大,大雨勾连起另外一些回忆里的声音。
她听到陈飞对她说,“你能跟何巍睡,为什么不能跟我睡。”
她看到自己站在伦敦的大雨里,一遍遍地拍打着门,直到手掌红肿、喉咙嘶哑。
在人生中最绝望无助的时刻,她抱着膝盖,坐在空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一遍遍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扼杀了她的前程。
最终,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变成了另外一种阴魂不散的诅咒,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
她不可以和导演走得太近。
不可以产生绯闻。
要保持距离。
自从金静尧的电影杀青以来,她的确很努力地这样做,努力从戏剧回到现实。
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戒断反应。
她以为自己会做得很成功。
可是就在这时,金静尧突然告诉她,原来他扮演的角色,从来不仅仅是周竟,或者导演。
他还是9787532754335。
他和她的联系不止一部电影,他早就活在她的现实世界里。
他知道她喜欢听的歌、想去的餐厅,他看过她演的每一部烂剧,见证了她每一次从戏剧回到现实的戒断反应。
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羁绊、这么多条红线。
那她要怎么做,怎么才能去切断他。
戏剧和现实应该界限分明,但是金静尧这样蛮横无礼地打破了它。
她讨厌金静尧。
他真的很坏、很可恶,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可是他也对她很好。
他是迄今为止,对她最好的人。
如果只是为了道歉,那他现在为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应该怎么办-
黎羚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她再一次将金静尧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发誓从此不再对恩人做这么幼稚的事。
她开诚布公地对他说:“导演,我们谈一谈。”
金静尧说“好”。
不知为何,他的态度这样冷静平淡,反而令黎羚有些不安了。
“你现在在家吗?”她问。
金静尧;“不在。”
黎羚又是一怔。
他发来了一个黎羚并不陌生的地址,是城郊的一个摄影棚。
“有一场戏要补拍。”他说,“方便的话,我现在派车来接你。”
第62章
早高峰时段,高架桥上走走停停。
司机手搭在车窗上,百无聊赖地朝外看,突然发出了“哇”的一声。
黎羚抬起头,只见铅灰与深蓝的天幕之中,一道似真似幻的虹影,如同海市蜃楼中的天国之门。
她一时恍惚,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见过彩虹。见到彩虹时应该做什么,许愿吗,可是她明年就要三十岁了,不是还拥有愿望的年纪。
她往窗外瞥了一眼,周围的人都在拍照。
她忍不住也拍了一张,下意识打开微博,才想起9787532754335已经不在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手机上方蹦出了金静尧的消息。
金静尧:[图片]
他发来的是摄影棚外,天空一角的彩虹。
她心中同时生出喜悦和怅然若失,突然觉得这个人更可恶了。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她,他的确还是9787532754335。
他注销微博,不是为了消失,而是为了登堂入室,以另一种方式接近她。他向她敞开自己的生活,他们拥有同一片天空和同一道彩虹。
名字变了,但他还是他,一直都是他-
到达摄影棚的时候,景已经搭好了,工作人员在调试机器。
黎羚有些诧异地看到了空荡荡的屋子,白墙、强灯。一张桌子,两把对立的椅子,一个四四方方的铁制鸟笼。
这竟然是审讯室。
——他们要补拍的,竟是这场戏。
虽然黎羚一直都记得,自己在这部电影里一人分饰两角,但除了试镜的那一次之外,她一直都是阿玲。
不知为何,她的大脑之中,恍惚地出现了“有始有终”这四个字。
试镜是这场戏,结束也是这场戏。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杀青。
金静尧一直没有出面,连试光都由另一名工作人员代劳,开机前不久,才姗姗来迟地推开门。
像被链条拖拽的尸体,他低着头,动作缓慢地坐下。
手搁上桌面。
金属手铐压着桌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年轻男人微微抬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打量她。
黎羚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
惨白的灯光之下,金静尧穿着一身囚服,头发非常短,面色苍白,看上去瘦得可怕,连脸颊都深深地凹陷下去,侧脸的阴影像两把森森的刻刀。
必须承认,这一幕对于她而言,还是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这样虚弱的、死气沉沉的周竟。
原来阿玲离开以后,他过得这么差。
年轻男人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脸色不见血色,白得很不自然,仿佛一脸病气。
她其实想要对他说点什么,但他抬眸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直接开始。
好像连话都不要和她说了。
最初的几条都不是很顺利,黎羚知道是自己的问题。
对面的犯人看起来病怏怏的,不需要她再审问,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
她难以分辨究竟是自己,还是从未离开过的阿玲,在感到疼痛难忍,甚至连台词都念不出口。
黎羚向他道歉:“对不起,导演,我状态不是很好。”
金静尧轻声说:“没有关系。”
黎羚听他咳得厉害,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他说不用。
她忍不住又问:“那周竟呢。”
金静尧低着头:“他怎么了。”
黎羚看着他,低声道:“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人。”
这个问题一直盘踞在她心里。
她没有拿到过完整的剧本,在她的视角里,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和后半段很割裂,而她杀青太早,也没有看到后面发生的事。
金静尧微微抬眸,用一种没有感情、空洞的眼神打量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他淡淡地说。
“阿玲走了。他找不到她,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他的语气过于平静,反而震慑住了她,像一颗钉子将她按在原地。
黎羚抿了抿唇,按耐住心口怪异的感觉,还是说:“我不明白。”
金静尧冷淡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没有阿玲,他也可以继续在剧团里做大明星。”
黎羚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还想说,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生活就是如此。”他的语气几乎有些嘲讽。
黎羚:“……”
她有点怪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她想说的话都被他说出来了。
金静尧说:“他不是别人。”
年轻男人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还是冷静地,眼中却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他心里一直有一块巨大的残缺,不知道该怎么填满。”
“没有阿玲,就只能杀人。”
他的目光里有某种灼热的、几乎令人刺痛的东西。
黎羚微微睁大眼睛。
金静尧身体后仰,嘴角抬了抬,又变得很有礼貌:“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咳咳。”他转过脸,轻轻地咳嗽,苍白的脸颊都泛起不太自然的微红。
他之所以会生病,很有可能是昨晚淋了雨。
黎羚虽然觉得对方有点怪,出于心虚还是站起身,帮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说“谢谢”,用戴着手铐的手,比较随意地将杯子捧起来。
杯子晃了晃,从手中掉落。
黎羚:“……想要我帮忙可以直说。”
她又倒了一杯水,比较有耐心地喂到他唇边。
金静尧盯着她看。
黎羚不太自然地说:“能不能不要一直看我。”
他垂下眼睛,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圈阴影:“谢谢。”
他的嘴唇看起来很干燥,像一尾苍白的、涸泽的鱼,碰到了水,才稍微有一些活气。
黎羚看着他喉结滚动,很矜持地吞咽,疯子又变得沉默而乖巧。她竟产生一种豢养野兽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金静尧将水杯放下,又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他声音很轻地说:“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阿玲为什么要走呢。”
黎羚:“你在问我,还是问阿玲。”
金静尧说:“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
他不理她,固执地问:“她不要他了吗。”
“没有。”黎羚装作没什么表情地避开他的视线,“她没有不要他。”
他沉默很久,才说:“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他骗了她。”
他的呼吸也轻了,几乎很小心翼翼。
“他要做什么,她才能不要走呢。”
他一直很有耐心,但这一刻,还是近乎狼狈地露出马脚。
扮演者的灵魂被剥离了角色的骨架,谎言和真相交织在一起。空气在颤抖、濒临落雨,令她的心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黎羚站起身,将空杯子丢进垃圾桶里,听到“咚”的一声,令人内心空落落的声音。
“导演,我们再来一条吧。”她背对着他,“我准备好了。”
金静尧静静地说:“好。”
她再一次转过身,看到一双死人的眼睛。
他这样死气沉沉,像疯子,周身散发出可怖的瘴气。
她对他笑了笑:“导演,你也准备好了。”-
重新开机之后,拍摄果然变得异常顺利。
与试镜时相比,这场戏的台词有了相当大的改动。
女警官和周竟之间的矛盾激烈了许多。
她不再是一个语气平平的问询者,她会冷笑、会抬高音调、时不时站起来拍桌子,走来走去,甚至于拿枪来恐吓她的犯人。
她不厌其烦地确认周竟的罪名,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用冰冷的、嘲讽的语气,控诉他的所作所为。
她甚至还会问他,明明就是杨元元的一条狗,怎么学会了咬主人。
“你真可悲。”她说,“你像活在地下室里的寄生虫,一点尊严都没有。”
“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
黎羚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这场戏里被一分为二。
她不明白金静尧怎么能写出这么狠的台词。
一半的她很愤怒,觉得警官的恶意令人不适。她只是个局外人,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
另一半的她,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说出这些尖锐的台词。
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坏人。她就应该做一个坏人。
如果她可以变得更坏、更恶毒,周竟是不是就会讨厌她,不再迷恋她。
或许还是不会。
她无从判断。
年轻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她面前,脸上没有表情。顶光直贯而下,他身上落下的阴影,仿佛一个无可撼动的秘密。
而在他背后,那巨大的黑影蛰伏在墙面,时隐时现,则是随时出笼的怪物。
他一直看她。
他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更为冰冷、粘稠的情绪。
这场戏演到高潮,警官终于忍无可忍,掐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到桌上,拿台灯照他的眼睛。
他竟然还是没有生气,甚至微微地笑出来。
“警官,你的手好软。”他说。
剧本里没有这句台词。
黎羚怔了怔,眼中滑过一丝真切的羞怒,掏出配枪来,抵住他的太阳穴,用力压下去。
他还是不害怕,反而声音嘶哑地问她:“你敢对我开枪吗。”
就在这时,灯暗了下去。
审讯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寂静之中,双方的呼吸声都变得危险和急促。
黎羚刚说出一声“别动”,就听到“啪”的一声——手铐掉在了地上。
被压在身下的年轻犯人,蛰伏已久,终于等来了时机。
他的动作迅猛而有力,扳住她的肩膀,卸掉了她手中的枪,再将她整个人往后扯——
他们扭打在一起,像互相纠缠的死藤,很快就失去平衡,双双摔倒在地上。
眩晕,失序,视线天旋地转。
落地以前,黎羚以为自己会很痛。
可是她毫无发伤,金静尧的手帮她护住了后脑勺。
她有些恍惚地想,这是穿帮了,周竟怎么可能会对警官这么温柔。
这个想法一晃而过,她又被他强硬地拉回了现实。
他将她覆在身下,腿卡在她膝盖之间,压着她的手高举过头顶。一个过于贴紧的姿势,让她变成十字架上的羔羊,无处可逃。
她还是在挣扎,但是他太重、太烫,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链条缠住她的四肢,逼迫她臣服。
他的肌肉绷得很紧,灼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面孔隐没在阴影里,唯有一双鬼气森森的眼睛,磷火一般注视着她。
她终于失去力气。
他伸出手,缓慢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和眼角。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他低声说。
“像我爱的人。”
黎羚僵了僵,突然感到一阵虚弱的眩晕。
在读剧本的时候,她其实想象过,金静尧会用怎样的语气,来念出这句话。
危险的,病态的,狂热的,深情的。
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绝望的。
他像在念着悼亡诗,声音缓慢、沉重而潮湿,将她拖进湿漉漉的泥地、拖进坟场,拖进一场热带的雨。
她听到雨声,听到链条在地面拖动,听到湿热、颤抖的呼吸。
她的肩膀被打湿了。
黎羚愣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金静尧在哭。
……她的导演在哭。
黎羚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年轻男人眼角隐隐地泛起泪痕,在黑暗之中,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
他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
他是这样骄傲的人,不应该在镜头前落泪,更不应该在爱的人面前失去自制。
但是黑暗暴露了一切的脆弱、不安和恐惧。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留她。
他抱着她,像绝望之人在河水里沉浮。吞下眼泪,痛苦喘息,呜咽声碎裂在喉咙里。
“可不可以把她还给我。”他的声音绞成一团,沙哑而笨拙,在她耳边说。
“不要离开我。”
“还给我。”
明明是禁锢着她的姿势,说出的话却更甚于哀求。
黎羚的心也变成一团沙子,被打散再重新聚拢。
她想要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却被误解为挣扎。
汗水和眼泪一同滑过他的脸,他的呼吸又变得躁动不安。
他更加用力地压制住她,蛮横地压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像钉子钉下去。力度之大,仿佛要洞穿她的灵魂。
他的眼泪好重,好痛,如同子弹击中她的胸膛。黎羚几乎难以呼吸。
有一瞬间,他们的脸贴得很紧,鼻尖相抵。
她尝到他苦涩的眼泪,他用一种干涸殆尽的目光,凝视着她的嘴唇。
她以为他会吻她。
但他很狼狈地扭过脸,只是将呼吸埋进她的颈窝。
混乱之中,黎羚的手在地板上摸索,碰到了冰冷的枪支。
这场戏的结尾,是女警官趁周竟不备,一枪击中他的眉心。
她闭上眼,再睁开,慢慢地将枪握紧,手臂碰到了年轻男人的后背。
他的肌肉还是紧绷的,却在被她触碰到之后,一点点地放松下去。
她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颌,他的表情已经变得温顺而平静。
他已经一塌糊涂,却还是很英俊,从未有过的英俊。
他的脸湿透了,泪水像破茧而出的一线日光,从阴影里生长出来。
黎羚怔了怔,突然明白这场戏的意义:周竟一直都知道,他愿意让警官杀死自己。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结局。
她觉得金静尧真是像个笨蛋。
他一遍遍地告诉她,周竟是疯子,他有多坏、多危险。
但重新回到片场,他唯一敢对她做的事情,只是主动把枪送到她手上。
她没见过这么笨的人。除了拍电影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也不会挽留。
在黑暗中,黎羚沉默地用手指抚摸着金静尧湿润的眼角。
她丢开了枪。
大概有几秒钟,金静尧完全是愣住的。
她捧住了他的脸,用嘴唇碰他的眼皮,再一点点地往上,像在亲吻一座冰冷的雕像。
她主动吻他。他的心怦怦跳着,因为美梦突然成真,而更怀疑是一场梦。
他低下头,撬开她的嘴唇,用力咬下去。他觉得太幸福,幸福的尽头就只剩下恐慌,不真实的、患得患失的恐慌。
他毫无章法地、没有任何技巧地吻她。或许比起接吻,更像是在互相地撕咬。莽撞,凶狠,像啮齿动物一样标记,扯下彼此的皮肉。
在黑暗里,他们共同看到巨大的神像跌落悬崖,被汹涌的海浪吞噬。
黎羚抚摸他的脸,不期然地又沾了一手的潮痕。他还是在哭。细密的泪,像春梦的雨。
她想要吻他的眼角,却又被他用力地扯住,含住,吮咬,拖进一个湿热的囚笼。
有时候,爱的举动与施行酷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第63章
吻下去的那一刻,黎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了。
她根本不是在演戏。
她抛开了电影,也抛开了剧本,抛下了一切虚假的身份。
她既不是警官,更不是阿玲,找不出任何的借口。
她只是想吻他。
黎羚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来摄影棚之前,她是想要跟金静尧把话说清楚的。
为什么戏拍着拍着,一切都失控了。那种危险的冲动像一颗上了膛的子弹,不顾一切地发射出去。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好像真的喜欢他。
……她完了。
黎羚不记得有没有人喊过卡。
从金静尧的怀中起身时,她很尴尬,也有些害怕。
她感觉金静尧比她更尴尬。他都不敢看她了,像被人打了一棍、眼冒金星的贞洁烈男。
饶是如此,他还是攥住她的手腕,不允许她擅自离开,垂下眼睛,很认真地帮她整理好了刚才乱得一塌糊涂的上衣和头发。
黎羚的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害怕。
趁他不备,她迅速开溜,第二天在家门口的地毯上发现了满满的一袋药。
因为她的嘴巴被他咬破了,咬得很厉害。
也因为他担心自己把感冒传染给她。
黎羚:“……”
不能再住下去了。
他留了纸条,木乃伊小人上蹿下跳,说想跟她说谈一谈。
她连夜扛着火车进了新的剧组。
新电影叫《无神论》,小成本,独立制作,在黎羚试镜的几个项目里并不占据绝对优势,但题材很吸引她。
导演梁婧淇很年轻,刚从纽约大学Tisch毕业。电影取材自她自己的亲身经历,是一部自我审视的女性成长史。
影片时间跨度很大,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女主角淇淇孤独地挣扎着,生长于父亲为她制造的裂痕里。
她总是想要弥合裂缝,用一场野火烧掉自己的童年,却又不可能真正走出父权的阴影和原生家庭的荒原。
第一次读到剧本的时候,黎羚就知道,这个角色应该是她的。
甚至没有试镜,她和导演只是在咖啡馆里聊了一下午。梁婧淇讲自己的父亲,黎羚也说了她的父亲。两个人后来都哭了。
不知为何,在那个眼眶湿润的时刻,黎羚脑中又出现了金静尧的脸。
她回忆起他在熹微的晨光中,用无限接近于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如果没有他,她或许还是没有勇气讲述这段过去。
但现在她已经不害怕“生日快乐”了。
《无神论》的拍摄风格和金静尧差别非常大。梁婧淇是新导演,她的片场更像是一个集体创作的舞台,所有人都会来参与讨论、自由碰撞。
黎羚很享受这个过程,也很喜欢这部电影。她对梁婧淇说,这部戏就像是脐带,连接她的生活和过去。
只是,快要杀青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很难从中抽离,结果却恰恰相反。杀青宴上,她竟然是玩得最疯的一个人。
“你出戏一直很快啊。”梁婧淇夸她,“你是天生的演员呢,入戏快,出戏也快。”
真的是这样吗。黎羚有些惆怅地想,那为什么都两个多月了,她还是时常会想起金静尧。
两个多月,已经足够她重新开始,但好像她还是不能摆脱他的影响。
她本来以为自己拍每一部戏,都会很难走出来。
原来只是他的电影,让她很难走出来。
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如果现在再回去补拍那场审讯戏,她还会吻他吗。
……可能还是会的。
她甚至比当时更想要吻他。
杀青宴上,黎羚见到了梁导演的丈夫。那是一位非常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士,比妻子大了十几岁。
“我觉得我有点恋父情结。”梁婧淇不太好意思地说。
黎羚理解地笑了笑。《无神论》脱胎于她自身的经历,同为缺少父爱的人,她明白对方的想法。
虽然她对何巍并没有任何旎念,但当年,她的确也曾试图从他身上获取父亲的温情。
只是,何巍死了,她自己的父亲也死了,她过早地成熟,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似乎并不需要一个道貌岸然的指引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懦弱和自私。
她不再相信年长者,只想要反叛他们的权威。
真正让她有所触动的,反而是年轻。
年轻人的热忱、力量。年轻人的青涩、锋芒。年轻人的一往无前……还有年轻人的笨拙。
这两个多月里,黎羚拍戏之余,闲来无事,常常会将自己和9787532754335的聊天记录拿出来重温。
她渐渐发现,9787532754335和金静尧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差别,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大差不差。
他隔三差五就露出马脚、漏洞百出,并不很擅长于伪装,也不曾掌握绝佳骗术。
只是她也很迟钝,才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堂堂金大导演,怎么会是一个烂片女演员的粉丝。
或许,金静尧变成9787532754335,不是在装,也不是在骗她。
只是每个人都很孤独,都有一些话难以启齿,但还是想要说出来给人听。
在9787532754335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里,很多事情都水落石出。
他说他的儿子遭遇过严重的校园霸凌。
周竟也是。
在电影杀青前夕,他想要和邻居家的小女生表白。
她不知道那个女生是不是她。
……应该就是吧。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黎羚其实很高兴,高兴得几乎没怎么睡觉,第二天到处请人喝奶茶。
可是后来她又生出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杀青至今,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金静尧确实对她很好,非常好。好就等于喜欢吗,也可能他只是单纯地人好。
他所谓的表白,会不会也只是入戏太深,一时产生错觉。戏拍完了,错觉就消失了。
当时喜欢她,现在还喜欢她吗。
黎羚一向是勇敢、大胆的人,可是在遇到感情的时候,竟然也变得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无神论》已经拍完了,金静尧还是没有联系她。
她怀疑他是真的变心了-
黎羚没有想到,自己最先见到的人,反而是骆明擎。
某一天她去录音棚里补录一些台词的配音,电梯关门的时候,一名打扮低调、个子很高的男人挤了进来。
对方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小声地喊了一句:“姐姐。”
黎羚低头假装在玩手机,并且觉得他装偶遇的演技很烂。
骆明擎借着电梯内壁的反光偷偷看她,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比较讨好地说:“姐姐,你待会儿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黎羚还是懒得理他,拿起手机,假装跟人打电话。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就变成了:
“是的,我是亲了他。”
骆明擎:?
“明明就是拍个电影,为什么拍出了一种酒后乱性的感觉。”黎羚叹了口气,信念感很强地说,“哎,不会真的喜欢他吧。”
骆明擎:“……”
电梯门开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露出较为复杂和挣扎的表情,停了一会儿,还是追上来拦住黎羚。
“姐姐,我们谈一谈好吗。”骆明擎有点可怜地说。
黎羚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她叫的车还有三分钟就到。
她终于跟他说了第一句话:“好啊,三分钟之内可以谈完吗。”
骆明擎表情有些受伤,碰了碰嘴唇,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选择什么开场白:“我……”
三分钟过去,车已经到了。
黎羚对了对车牌号,打算上车,又被骆明擎拦住。
他抓着她的手:“姐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黎羚说:“没这么熟吧。”
她甩开他的手,力气有点大,骆明擎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很苍白,但还是走过来,用身体挡住了车门。
“我真的有话对你说。”他很固执地看着她。
黎羚不是很耐烦地看着他:“那你说啊。”
骆明擎顿了顿,目光又黯了下去,像有刀子在他舌头上滚,语气变得痛苦而艰难:“姐姐,对不起,我……”
黎羚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你是想对我说,当年是你造谣我和何巍的关系,其实没有必要。”
“我早就知道了。”
骆明擎呆住了。
黎羚没什么表情地越过他上车。
他却突然回过神来,用力地按住了车门,弯下腰,死死地盯着她。
他的反应很奇怪,比她想象之中更怪。脸上的表情像恐怖片里的快速剪切,不断地变换,竟显出了几分狰狞。
“谁告诉你的?”骆明擎很阴沉地说,“金静尧?”
黎羚说:“当年在陈飞的办公室,我就知道了。”
她微微一笑,继续说;“他说他故意把你引到那里,没想到你这么听话。还问我觉不觉得丢人,在小弟弟面前,跟何巍苟且。”
骆明擎脸色大变,身体都晃了起来,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黎羚没怎么管他:“对了,和金静尧有什么关系?”
骆明擎嘴唇碰了碰,表情有些呆滞,司机在前面不高兴地喊,还走不走了。
黎羚便关上了车门。
车开出来很远,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骆明擎还是像具尸体一样站在原地,被日光曝晒着。
她竟然没有任何的感觉。
早几年的时候,黎羚其实想象过这个画面。
那时候她还心有不甘,会困惑、不解、愤怒。
她想要跟骆明擎当面对峙,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自己又究竟做错了什么。
但后来她明白,这些问题毫无意义。
有些人伤害别人,并不需要理由。而她也不想去试图理解一名凶手的作案动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他,将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她身上纠缠不放,她甚至懒得告诉对方真相。
现在,黎羚唯一在意的一件事是——金静尧是怎么回事?
骆明擎为什么会提到他?他也知道了当年的事情吗?
那他会不会对她有什么误解,觉得她不太光彩?
这件事折磨了黎羚好几天。
回到公寓后,她时常偷偷地观察对面,隔三差五就去看看有没有人在住。
最终,她得出确定无疑的结论:房子里是空的。
金静尧可能是搬走了。
他那么有钱,房子那么多,住哪里不是住。
黎羚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和金大导演的聊天记录,页面还停留在两个多月以前。如此冷漠。
她悲哀地想,真的没有爱了。一切都结束了。
哀悼了长长的两秒钟,她将手机丢开,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黎羚是在电话声中被吵醒的。
“您好,请问是黎羚女士吗?”电话对面的陌生人很有礼貌地问道。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对方有些惊讶,可能没想到有人下午五点还在睡觉。
随后,他自我介绍,自己是影展的工作人员,之所以联系她,是因为他们决定将何巍导演的遗作《昨天的太阳》选为本次影展的开幕影片,不知道她有没有兴趣,作为主演出席此次活动。
黎羚怔住了。
听到过于久远的名词,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愣了很久很久,才难以置信地说:“……要上映了?”
“是的。”工作人员客客气气地说,“这次影展的开幕活动,也会作为影片的首映礼,一并举行。《昨天的太阳》就要全国公映了。”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温柔了一些:“黎女士,恭喜你。”
直到挂断电话,黎羚的精神还是恍惚的。
她说自己要考虑一下再决定,并问对方,是否知道是哪家公司在为《昨天的太阳》做上映发行。
等待的那一秒钟里,她的心跳其实加快了许多。
随后,她不怎么意外地,听到金静尧的电影公司的名字。
她的心落进一片温柔的湖里。被承托住,很安全。
黎羚躺在床上,大脑放空,听到窗外传来隐约的、街道的声音。轮胎飞驰过路面,行人说说笑笑。明明是下午五点,黄昏将近,却像是新的一天。一切都是新的。
她的人生,那些被撕裂的、陈旧的纸页,也突然被人小心翼翼地粘合起来,又变成了一本展架上的新书。
恍惚之间,她又听到了门外传来很轻微的脚步声。
声音真的很轻,轻得仿佛是幻觉。
也许真的只是幻觉,但黎羚还是第一时间冲出去,拉开了门。
她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金静尧。
他戴着眼镜,手边放着一只小小的黑色行李箱,蹑手蹑脚地站在她家门口,跃跃欲试地想要往地毯上放一张一百块。
因为她毫无征兆地开了门,将犯人当场抓获,他较为愕然地抬起头。
黎羚几乎没在金静尧脸上见到过这么蠢的表情。
像那种清澈而愚蠢的男大学生。
长达数秒后,他才不太自然地抿起嘴唇,对她笑了笑。
晚间的风拂过她的脸,没什么来由地,黎羚突然想起在拍《无神论》的时候,有一场戏是情窦初开的女主角,第一次找自己暗恋已久的学长说话。
这场戏她拍了很多条,一直都拍不好。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初恋的心情,也没有暗恋过什么人。
但这一刻,昏暗的光线里,黎羚注视着金静尧。
他紧张地看着她,像一个不太会笑的人,第一次学会了微笑。
在年轻导演英俊的脸上,他的怦然心动和迷恋,再也无处可藏。
第64章
两人站在楼道里,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开口说话。
金静尧将红色纸钞交给黎羚。
她双手接过,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要鞠个躬,说一声“谢谢老板”。
最后也没说。
阴影打在墙面,被幽静的风拂动,像两株春藤无声地生长在一起。
黎羚抬起头,恍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被缩得这么短。她注视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因为站得太近,他的影子也在侵蚀她的面容。
不知为何,她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
就算不说‘谢谢老板’,她觉得也还是应该说点什么,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随便什么都可以。
但一个音节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金静尧突然走上前,用力地抱住她——
没有任何征兆。
像一首情歌,从前奏到副歌,只需要琴弦轻轻地拨动,短短的一秒。
黎羚浑身僵住,心跳在一瞬间炸开。
他的手臂用力压着她,温热的呼吸掠过她的脸,展现出年轻男性不容抗拒的力量。
而她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垂在身体的两侧。
但她没有推开他。
金静尧自作主张,决定将这理解为接受。
他更加得寸进尺,按着黎羚的肩,试图将这具柔软的身躯,更加彻底地按进自己的怀里。
“好久不见。”年轻男人在她耳边说。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哑。
低沉的呼吸掠过黎羚的后颈。黎羚的心也陷进热带的灌木。她抬起手,试探地碰了碰年轻男人的后背。
他的身体很紧绷,反应不太自然,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硬。
好像随时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但因为她的触碰,年轻男人僵了一秒,终于得到鼓励,更用力地抱她。
宽大的手掌无声地收紧,像繁密的枝叶在合拢,将她完全笼罩进去。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电梯井里偶尔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没有人打扰他们。
一阵微不可察的风,刮过墙面的暗影。两株分离的春藤,密不可分地缠在了一起。
他抱得足够久了,久到时间都变成了湿答答的胶水,黏住彼此的身体,将人变成琥珀里的植物化石,还是没有打算与她分开。
和分别的两个多月相比起来,一个拥抱的时间,总是很短暂的。
黎羚找到了比较合理的原因,便默许了双方都不算太合理的行为-
终于分开的时候,楼道里的天光似乎已经有些昏沉。
清醒过来之后,双方应该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谁会站在电梯外面抱得难舍难分。
但金静尧人是站直了,手指还很流连地搭着黎羚的手背,要碰不碰的。
就像是对肢体接触上了瘾,很难和她彻底分开。
他垂下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低声说:“对不起,刚才忘记问你。”
黎羚一头雾水,说:“问什么。”
“可不可以抱一下。”
“……”黎羚觉得有些好笑,“说不能抱,你就不抱了吗。”
金静尧沉默片刻:“不说了吧。”
然后又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不知为何,黎羚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其实已经满足,不打算抱太久,就要放开她。
没想到黎羚反而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
她怀念他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像日落后靛蓝的海水。再也没有人和他一样。
金静尧怔了怔,感觉到对方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地嗅自己。
他温顺而沉默地贴着她的脸,手背的青筋却越来越明显。手臂不断地收紧、再收紧,几乎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想要将她凌空抱起来,抱离地面,让她只能依附他,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拥有。
直到黎羚发出“嘶”的一声,他才低声说“对不起”,然后将她松开。
但他还是抓着她的手。
某些克制已久的东西,正在被释放。
他的视线过于胶着,很幽暗,像一张网,像有着生命和形状的活物。自顾自地将黎羚缠起来,描摹出她的形状,缠得很紧、很重,甚至让人害怕。
只是黎羚一直低着头,才始终一无所觉。
过了一会儿,金静尧平静地、专注地看着她,问:“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的声线很稳。
没有暴露出任何阴暗的端倪。
和黎羚不同,过去的这两个多月里,金静尧一直把自己关在机房里剪片子。
他急于把电影剪出来,但这未必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的素材里有太多的黎羚。
她像宇宙里的恒星,他只能围着她公转。每一天,他都没有离开过她。他的世界昏天暗地,只剩下一卷卷的胶片,每一帧里全部都是她。
他快要疯了。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导演,应该理性地远离她,给她思考的空间。
有时候是周竟,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抓住她,将她抓回地下室里,哪里都不能再去。
他很想联系她,但是满脑子都是不正常的疯话。
怕自己会真的失控,说出不该说的话,吓到她,不能被黎羚讨厌,他才强忍住,连文字消息都不要给她发。
而他不主动找她,她果然也不会找他,一句话都不会问他。
一想到黎羚是进了其他人的剧组,在跟其他的人拍戏,他又嫉妒得发疯。
她已经走出来了吗,忘了他们的电影吗。
他还没有。
他根本走不出来。
日复一日地看着胶片里的女人,回忆着曾在身边的她,他无数次地推翻整部电影,再重构剪辑里的现实。他被记忆和想象折磨,被真实和虚构的情绪撕裂。
何巍是死在机房,搞不好他也会死在机房。
这样想着,金静尧又觉得再见到黎羚的时候,他会无法控制自己,会想要把她吃掉。
可是真正将她拥进怀里。
他也只敢低声问她:
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黎羚坐在黑色的沙发上,很是好奇地环顾四周。
公寓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只是金静尧的家具比黎羚要少很多,几乎看不到私人物品,像那种冷冰冰的、没有活气的样板间。
他的洁癖依然严重,明明地板已经很一尘不染,还是一进屋就打开了扫地机器人。
黎羚知情识趣,脱掉了拖鞋。金静尧盯着她白生生的脚看了一会儿,才说不用。
落地窗外的河景很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一点点夕阳的余晖,金澄澄地洒在河面。很宁静,让人的心也变得柔软。
她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金静尧:“导演,你剪片子的时候,都住在公司吗?”
他“嗯”了一声。
黎羚:“为什么不回家呢?”
金静尧看了她一眼,说:“家里又没人。”
“哦。”
“隔壁也没人。”他又说。
黎羚唇角弯了弯,故意说:“这样啊,那怎么办呢,过几天我又要走了。”
金静尧正在打开冰箱,这时又扭过脸来看她。
他的半张脸沉在阴影里,轮廓却被冰箱内一点暖色的光,染上一层淡淡的金。
他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也没什么表情地问她:“去哪里。”
“进组啊。”黎羚胡说八道,自我吹嘘,“我很忙的。”
她以为对方至少会问问自己,是拍什么电影。
或者冷笑着说,别装了,一个小小的十八线,哪有那么忙。
但金静尧什么都没有说,关上了冰箱的门,将黎羚要的姜汁汽水放到茶几上,抿着嘴唇低声问:“要不要帮你开。”
“……”好可怜,黎羚不忍心再逗他了。
“骗你的,我哪里都不去。”她说。
他站在她面前,和她对视,鼻梁上还戴着副眼镜,所以目光比较晦暗,难以辨认。但总体来说,是不太信任她的眼神。
黎羚对他笑笑,语气像哄小朋友:“真的啊,你片子不是快剪完了吗,我要留时间给电影宣传期的。”
金静尧说:“还没有剪完。”
又说:“留多久。”
他这么郑重其事,好像真的以为她是什么抽不出档期的大明星。
黎羚觉得好笑,又想逗他:“别光说我啊,既然片子还没剪完,为什么提前回来呢,导演。”
他侧过脸,语气比较平淡:“麦鸿诚说,你去电影公司录音。”
“是啊,好几天以前了吧。”黎羚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
“我刚知道。”金静尧有点烦地说,“他故意不告诉我。”
黎羚反应了几秒钟,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觉得这个人说话真是弯弯绕绕的,不用点脑子真的很难听懂。
但她还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笑了笑说:“所以你知道隔壁有人,就拎着箱子回来了啊。”
金静尧目光平直地看着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背后的落地窗里,最后一抹天光,从高楼的尽头坠下,天色渐渐变成一种浓稠的墨蓝。而河岸边的路灯则渐次地亮起,变成了波光粼粼的、金色的条带。
背对着熹微的日光,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仿佛也融进了风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而他一直在看她。
两个月不见,金静尧给人的感觉又变了一些。
他时常用那种直勾勾的、周竟看阿玲的眼神看着她,一刻都不能挪开。即使表情隐在阴影里,还是很触目惊心。
他的眼神会让温度升高,也会让她的心跳变快一点。
但他的状态又和片场的时候很不一样,不像是在演戏。
“导演,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黎羚问他。
金静尧说:“没有。”
一边说,一边还是在看她。
黎羚又生出恶作剧的念头,趁他不备,拿起冒着冷气的汽水罐贴住他的脖子:“还说没有。”
金静尧像个机器人,一点都不怕冷。明明被猝不及防地冰到脸,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十分平静地将汽水罐拿开,反握住黎羚的手,问她手冷不冷。
她吃了一惊,见对方还是紧紧盯着地自己,才察觉到危险。
但是他已经捏着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地将黎羚拉到自己面前。
她被卡在窗户和他的身体之间。后背冷冰冰地贴着玻璃,不怎么舒服,但也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问:“看你怎么了。”
“不能看吗。”
黎羚仰着脸,清楚地看到,铝罐上的一颗水珠,是如何滑过年轻男人清晰的下颌线,渐渐化开。
他们的鼻尖都快要贴到一起。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呼吸的温度在她皮肤上流连,像一只纸蜻蜓,悬在落雨前的池塘。
黎羚听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很急,心脏简直从胸膛里跳出来。
有什么东西被搅乱,胶着在空气里,一触即发。
——门铃响了。
金静尧表情十分难看,并不怎么想松手。黎羚推了推他,他才不情愿地去拿外卖。
她在后面闷笑。
金大导演看起来跟这家餐厅结下深仇大恨,后来坐上饭桌,也拧着眉头,几乎没怎么吃。
黎羚说:“你不饿吗。”
金静尧愣了一下,眼睛盯着她说:“饿。”
他一直在看她,喉结微微地动了动。莫名其妙地作出了吞咽的动作。
黎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有点脸红。
她低下头,假装吃得很香,但是也变得食不知味。
这顿饭最后怪怪地吃完了。
收拾桌子的时候,金静尧又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他不时侧过脸来看她,好像很想要留住她,但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欲言又止很久,最后他问她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看新闻联播。
黎羚:“……”
她还是留下来了。
绝对不是为了金静尧,是因为她想要接受一些严肃的思想教育。
两人像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在电视机前。
金静尧看得很认真,像上课坐第一排的好学生。而与之相比,黎羚就不是很听话了,总想开小差,找隔壁的同桌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对金静尧说:“导演,今天有人联系我,说《昨天的太阳》要上映了。”
他语气平平淡淡地说:“恭喜。”
好像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
黎羚说:“谢谢你帮忙,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他终于明白自己早被影展的人卖了,也没有很尴尬,拿起遥控器,将新闻的声音调低了一些,面无表情地说:“不用谢我。”
“导演,你为什么要帮我呢。”黎羚说。
她顿了顿,又自顾自地说道;“肯定很麻烦吧,不是说底片早就被毁了,你是怎么找到的呢。”
金静尧又不说话了,毕竟再说下去,就要提到小刘和骆明擎。
他觉得黎羚应该不想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
她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够了。
他装聋作哑的技巧不太高明,开始低头研究遥控器,好像是什么很值得研究的外星产品。
黎羚坐近了一点,向他伸出手。
其实她的本意只是想把遥控器抢过来,让他专心一点跟她讲话。
但金静尧好像误解了她的意图,把遥控器丢开了,反而将她的手握着不放。
“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谢我。”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
一边这么说,一边将黎羚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的手很热。
所以让黎羚的手也被捂热了。
他们面对着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的,偷偷在抱枕下面十指交扣。
年轻男人的手很宽大、修长,可以将她完全包裹起来。
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像一对交颈的雪白天鹅,轻碰着彼此的喙。
像他曾经在美术馆里见到的,名为《爱》的雕塑。
黎羚其实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他。
但是新闻联播很好看,两个人都看得很专心,就没有再说话-
影展开幕在即。
黎羚最终还是决定,不以嘉宾的身份,出席《昨天的太阳》的首映礼,只是请工作人员帮自己留了一张电影票。
工作人员很善良,给她留了非常好的座位。
开幕式的当天,黎羚来到影展的活动场地,看到影院外广告屏的巨幅海报,是一位神秘女士的剪影。
这是他们想出的创意策划,直到放映前,都会对影片信息完全保密。
黎羚在影厅里坐下,灯还没关,大银幕上正在播放映前的影展贴片广告。
所有的观众里,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周围的人则很兴奋,都在叽叽喳喳地猜测,待会儿能看到什么大作。
一众大导的未上映新片都被猜了个遍,甚至还有人提到了金静尧,但是很快就被另一个人言之凿凿地否认了:“金导什么咖位,他的新片首映肯定会去坎城影展。”
“说得也是。”他的同伴很骄傲地说,“导演肯定会去坎城!”
他不知道他身边就坐着将和金静尧一起去坎城的女主角。
灯暗下去,屏幕亮起来。
黎羚其实心情很复杂,既紧张也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十年前的自己。
她闭上眼,再睁开,很惊讶地在大银幕上,见到了金静尧的脸。
周围的人比她更惊讶,黎羚听到旁边的观众倒吸一口气,低低地喊了一声“卧槽”,随后兴奋地鼓起掌来。
掌声持续了好几秒钟。
这是一段提前录制好的VCR。
向来很低调、几乎从来不接受采访的金静尧,在镜头前接受了记者的访问。
他用比较简单的措辞,介绍了何巍导演的遗作《昨天的太阳》,以及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修复这部影片。
“是出于对何巍导演的尊敬吗?”记者问。
金静尧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说:“我和何巍导演并无私交,也不是很欣赏他的为人。”
这个答案很出人意料,记者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既然不是为了何导,那是为了什么?”
金静尧说:“为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黎羚。”
黎羚的心跳猛烈地跳动起来。因为金静尧再一次念出了她的名字。
他全程都没有笑,只是在提到她的时候,嘴角微微地往上抬了抬,好像想起了比较愉快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听起来很为她骄傲。
她坐在黑暗的座椅里,大银幕的光影丝丝缕缕,变成一只银色的茧,将她包裹了起来。
而银幕上的年轻男人还在继续说道:
“《昨天的太阳》之所以没有办法上映,是出于许许多多的原因。”
“但在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却变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黎羚是一名很好的演员。”
“她清清白白地拍电影,没有犯过任何错。”
“没有人可以赔偿她的十年。”
静默之中,影厅里的所有人都仰起脸,看着大银幕上的年轻导演。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始终直视着镜头,语气没有起伏,缓慢、平和、镇定。
因此,听起来格外地有说服力。
黎羚呆呆地仰望着屏幕,好像看到一轮巨大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她一路跨越过荒原、荆棘,终于见到了世界上最明亮的日出。
她从未想过,金静尧会为她做这么多,这已经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但他为她做的还不止这些。
随后,影厅又播放了一个小短片,字幕显示,这也是由金大导演亲自剪辑。
它就像是电影节颁奖礼上,那种演员拿终身成就奖的时候,会播放的视频。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浓缩了其职业生涯的全部高光时刻。
而黎羚在这个只有几分钟的短片里,啼笑皆非地看到了自己的大部分烂片。
她的角色很浮夸,造型很搞笑,演技也不是特别好。
中肯地说,这些全部都是演员黎羚的黑历史。
但金静尧似乎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在一百二十分钟的垃圾里,找到那么几个很美好的瞬间。
就像在一片满是垃圾的大海里,捡到唯一一颗小小的珍珠。
黎羚不禁想,9787532754335一定将她的每一部烂片都看过很多遍,才能剪出这几分钟。
在这个短片里,黎羚每一秒钟都很美,好像真的拿了终身成就奖。
原来这就是金静尧眼中的她。
第65章
VCR播放完,电影还没有开始,黎羚从座位上站起身。
因为位置在最中间,她不得不十分抱歉地从狭窄的过道和许多人的膝盖中间挤过。
她小声说了很多句“不好意思”,走到过道上的时候,银幕再一次黑下去,片刻后,又重新亮了起来。
黎羚仰起脸,终于见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她和那个年轻的女孩,隔着巨大的银幕,和漫长的十年,遥遥相望。
女孩拉开了灯,银幕的光影微弱地打在她脸上。故事开始,也在这一刻结束。黎羚再也没有回头,走出了影厅。
她脸上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比起回忆,她更想要抓住现在。
她有更需要见到的人。
站在影院门口,黎羚拿出手机,想要给金静尧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她恰好看到不远处,有人从一辆看起来很贵的黑色轿车里走了出来。
他身形高大,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眼睛低垂,谁都没有看,气质冷得像雪山,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
周围的人都很好奇地看着他,有资深影迷兴奋地睁大了眼睛,认出这是著名的金导演。
但他身边跟着保镖,所以也什么人敢去找他要签名。
黎羚突然也不敢过去。
VCR里的人来到现实,反而变得很虚幻,很遥不可及。
和金静尧朝夕相对这么久,他从来都是一副潦草的男大学生打扮。她见过他很多面,唯独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黎羚觉得怦然心动,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比较古怪的陌生和自惭形秽。
如果她现在冲上去,也许会被他的保镖抓起来,丢进垃圾桶里。
黎羚偷偷摸摸地躲进角落,跟着他又进了影院。
保镖没跟过来,金静尧独自一人经过没有人的走廊。
黎羚凑上前去,压低嗓音问道:“你好,金导演,请问你想要参加接吻挑战吗?”
为了庆祝何巍电影上映,黎羚又穿上了她最爱的那件“导演都是傻逼”的黑色T恤。怕太嚣张被认出来,还戴上了口罩和鸭舌帽。
金静尧的确没有认出她来。
他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冷漠而礼貌地说“不用,谢谢”,快步离开。
黎羚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对方的背影,觉得自己像被当成了什么病毒,心里已经骂了他无数句。
她低头拿出手机,手指纷飞,快得出现了残影。
片刻后,视线的余光里,突然又出现了一双看起来很贵的手工皮鞋。
“你刚才说什么挑战?”金静尧折返回来,礼貌地问道。
黎羚没好气地说:“智障挑战。”
金静尧并不生气,反而夸她:“衣服很可爱。”
他的视线压得很低,没有在看她的脸,更像是在欣赏她胸口的那行大字“导演都是傻逼”。
黎羚:“……”
行吧,第一次有人这么上赶着挨骂。
她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就说:“接吻挑战,助力二十九岁贫困女演员逐梦演艺圈,你要参加吗。”
金静尧愣了愣,直勾勾地看着她,好像又走神了。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黎羚胡编乱造的挑战,也可能他并不想助力她逐梦演艺圈。
黎羚等了一会儿,失去耐心,失望地说:“算了,看你也不是很有爱心的人。”
她转身要走,金静尧拖住她手腕,将她推进应急通道里。
他低下头,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真的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然后隔着口罩吻了她一下。
黎羚愣了一下,睁大眼睛,心跳突然变快。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得了绝症,否则为什么连嘴唇都没有真正碰到,这种完全小学生的行为,就让她的心跳这么快。
金静尧认真地看她,说:“是不是不够。”一副很关心她事业的样子。
然后自作主张地摘下了她的口罩,又俯下身来。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们认真地接了三秒钟的吻。
因为只是为了助人为乐,这个吻很纯洁。
像一片小小的雪花,飘到彼此的嘴唇上,慢慢地化开。
但他的气息笼罩着她的脸,很青涩,很干净,干净得令人心动。
结束之后,双方的呼吸还是变得紊乱。
楼道里没有灯,只有墙角隐隐地亮起微光。
黎羚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保镖很奇怪地说:“导演人呢?”“刚才不是还在这里吗?”“怎么不见了?”
如果推开门的话,立刻就会看到他们。
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背靠着门,脸被金静尧的手指托起来。
他将她的帽子也摘了,在晦暗不清的灯光里,很仔细地看她。目光像绿幽幽的沼泽、一片湿热的雾,令她喘不过气来。
“导演,外面有人找你呢。”她不太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金静尧说:“不要管他们。”又轻声说,“可以再挑战一次吗。”
黎羚扭过脸,说不行,让他赶快出去。
他将她压在门板上,用手将她的脸掰正,还是再一次地吻了下来。
这一次没有那么纯洁了。
他轻轻地舔她的嘴唇,像在舔舐一种非常甜蜜的糖果。
随后,吻不断被加深。糖果在热烈的唇舌之间融化。吻是一种费洛蒙。此刻她能品尝到的,只有令人四肢发软的、堪比大麻的甜腻。
舌尖细致地舔过她的舌部内侧,扫过牙龈和上颚。一束危险的火光照进洞穴。每一寸黑暗之处都被照亮,被探索,都随着水波粼粼的光影而震颤。
氧气被消耗殆尽,令人感受到微弱的眩晕,黎羚几乎很难再站稳,只有靠他压下来的手臂,才不至于像果冻一样滑下去。可能她也的确变成果冻,他好像要将她吃进喉咙里,完整地吞下去,变成他的一部分。
她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这个吻和片场的任何一个吻都不同。
拍电影可以喊停,但现在他肆无忌惮、也毫无保留。
他不是周竟,他在用金静尧的方式吻她。
他穿着西装,明明看起来那么体面、难以接近,却背过人群,和她偷偷接这样疯狂的、让人窒息的吻。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那个青涩的、碰一下都不行的人,变成这么热衷于接吻和肢体接触的、贪得无厌的坏孩子。
一种濒临缺氧的兴奋,和相互占有的狂热,侵占了她的大脑。
她喜欢他的吻。
是她把他变成这样。
她教坏了他-
吻终于结束的时候,双方都变得气喘吁吁。
金静尧好像生怕接吻挑战的时间短了,不足以助力二十九岁贫困女演员走上人生巅峰。
不愧是她的事业粉。
但也不至于这么用力过猛,甚至想要打破吉尼斯纪录,年轻人确实体力好,她已经不行了,担心自己创业未半,中道死于接吻过度。
黎羚平息了一会儿呼吸,比较生硬地转移话题,问他今天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金静尧盯着她红肿的嘴唇,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忘了。”
她闷笑,让他认真一点。
他觉得她笑起来很可爱,又低下头碰她的唇角,一边蹭来蹭去,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不重要吧。”
可能唯一重要的事情,就只是和她接吻。
特意穿得这么正式,西装革履,也只是为了和她接吻。
黎羚说他胡说八道,不算很用力地推了推他,他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还是顺从地抬了抬头,和她拉开一点点距离。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刚才看了VCR,还有你剪的短片。”
金静尧微微垂了垂眼:“因为这个才来找我吗。”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冷:“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
黎羚踮起了脚尖,碰了碰他的唇角。
他立刻不再说话了。
片刻后,金静尧佯装平静地看了一眼手表:“那怎么没有看电影。”
黎羚说:“因为想见你。”
他露出怔忪的表情,喉结动了一下。
“如果看电影的话,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她继续说,“还好没有看。”
他比较矜持地“嗯”了一声,抬起手,用拇指抚摸她的脸颊,慢慢地摸到嘴角。
他又想吻她。
一旦开了这个头,他对她的欲望变成洪水。
他们断断续续地接吻,嘴唇被胶水粘在一起。楼道里密不透风,巨大的影子在墙面上时起时伏,一级级的台阶变成深不见底的螺旋。
黎羚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幽暗、压抑,带着未褪去的情热。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后颈。他们都出了很多汗,微微喘着气。
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突然也说不出口,她只能将额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平复呼吸。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低声问他。
金静尧静了静,反问她:“很好么。”
“还不够好。”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得出结论。
黎羚笑了笑,说:“你还想多好。”
他沉默着,双手在她背后慢慢地收拢。
他其实不是很好。他很坏,想要用力抱住她,狂热地、失去理性地,将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不能伤害她,只好小心翼翼。
“很想你。”他像告解一样,轻声说道,“剪片子的时候,每一天都想见到你。”
回忆过去的两个多月,黎羚也很想他,但不好意思直说,就比较含蓄地表示:“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金静尧微微蹙眉,不是很高兴地说:“你也没有给我打吧。”
黎羚觉得他有点好笑,抬起头笑他,问金大导演为什么这么小气。
他恼羞成怒,又要凑过来吻她。黎羚故意拿手挡住嘴唇。他竟然吻了吻她的掌心。
他的嘴唇很热,呼吸也很热。
明明是很冒犯的动作,表情却很纯洁,眼睫垂下来,蝴蝶一样微微地翕动,像小王子在亲吻他的童话书。
黎羚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变成童话里的一页纸。
金静尧将她的手拿下来了,翻来覆去地捏在掌心里,像在碰什么爱不释手的玩具,一刻也不能分开。
他们面对面站着,贴得很近,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沉默片刻后,又开始指责她不理他、也不来看他。
黎羚哄了他一会儿,说也很想他,每天都很想他,想到在片场一直NG,电影都拍不好了。
“而且别的导演哪有你好,剧本写得很烂,都是瞎拍的。”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心里向梁婧淇道歉。
在今天以前,她都确信无疑,自己去拍《无神论》是很正确的决定。
她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思路,重新整理她和金静尧的关系。这才是理性的、负责任的、成年人的做法。
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懊悔。
时间宝贵,生命短暂,他们白白地空度了两个多月。
她早应该来见他。
金静尧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应该是满意了一点,所以也比较矜持地向她坦白,因为很想见她,才剪出了那部短片。
“这样啊。”黎羚说,“那你想我的时候,还做了什么吗。”
金静尧抿了抿唇:“没做什么。”
黎羚眨了眨眼,哄小朋友一样地说:“天才小画家,不会还给我画了画吧?”
他面无表情,捏着她的动作用力了一些。
“给我看。”她要求。
金静尧抬起眼睛,很是深沉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说道:“你出去就能看到。”
虽然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黎羚立刻就想要推门出去。
她又被拦住了,对面的人几乎有些愠怒地看着她。
她头发很乱,嘴唇也有些肿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诱人。
他花了至少十分钟的时间,帮她重新整理仪容,戴好口罩和帽子,才不情不愿地放她出去了。
而他自己则不得不留在楼道里,先接完制片人麦鸿诚的连环夺命call。
金静尧今天有别的工作,很重要,在对方的三令五申之下勉强穿上了西装。其实只是顺路经过电影院,鬼使神差地让司机停车,想要进去偷偷地看五分钟。
他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这让他拥有了非常、非常幸福的一天。
随后他又想,或许一切都并非偶然,而是命中注定。
冥冥之中,有什么决定了他一定会在那个十字路口停下车,一定会走进电影院,一定会在隐秘无人的角落,吻到他爱的人-
走出影院时,黎羚看到广告屏上的神秘剪影,被换成了一张巨大的手绘海报。
在这张手绘海报上,女主角的脸被一分为二。
左边的她头发短短的,面容青涩、眼神也更锋芒毕露,像晨雾中的小树。
右边的她则成熟了一些,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是盛放的一树海棠。
两张脸以一种奇妙而和谐的方式,拼接在一起。昨天和今天的太阳,一同照耀着她。丝丝缕缕的光线,恍若时间的长河,圣光般照出雕塑般的轮廓,照进她的眼底。
黎羚仰起脸,久久地凝视着它。影院内不曾落下的泪水,这一刻终于夺眶而出。
金静尧接完电话出来,不明白为什么黎羚看着自己的画哭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哄带骗地让她一起上了车。保镖问他是不是直接去公司,他比较随意地决定,先送黎羚回家。
两人坐在车上,距离相隔甚远,仿佛相隔一座城市。他很想把自己的肩膀借给黎羚,但是看她眼睛红红的,怕她不喜欢,只好先借给她一包纸巾。
“为什么哭。”他问她,“是画得不好吗。”
“不喜欢可以换。”他继续说。
虽然这幅画他画了一个多月,但如果女主角不喜欢,那也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黎羚轻轻地靠了过来,吸了吸鼻子:“没有,很喜欢。”
金静尧的身体有些僵硬,不知道是因为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还是因为她说喜欢。
虽然她说的是喜欢他的画,不过四舍五入,也可能是喜欢他。
这样想着,他自作主张,又开始抓着她的手不放。
黎羚默许了这样的行为,片刻后低声问他,为什么会想到为《昨天的太阳》画这样一幅海报。
金静尧的肩膀麻麻的,也有一点湿。他碰了碰她的脸,发现脑子突然不是很会转,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因为喜欢。
“好吧。”黎羚鼻音比较浓重地说。
车突然很急地一个刹车,她身体不稳地向前晃,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让她完全靠在自己身上。
保镖在前面紧张地道歉,金静尧没理他。这真是他见过开车最烂的司机,他决定给他加工资。
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
回家的路很长很长,沿途的街景都变成簇锦的花团和礼炮。
黎羚在天才小画家的怀抱里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遗憾。
得知《昨天的太阳》即将重新上映,她固然很开心,但也还是害怕的。
她很羞愧,也有些惶恐,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十年前的自己。
内心深处,她总觉得十年前的自己,好过现在的自己。
十九岁的黎羚多么意气风发,以为自己的人生将要走上康庄大道,绝不可能预料到,未来的十年都将是下坡。
有时深夜辗转,黎羚也会很难过地想,她是不是让另一个自己失望了。
如果人生有一百种可能性,想必其中的九十九种可能性,九十九个平行宇宙,都会好过现在的她。现在的黎羚,是最差的一种。
但金静尧却将最差的黎羚,也画进了这张十年前的海报里。
或许这也是9787532754335对她作出的告白。
他仿佛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她宣告,十年后的黎羚,也值得堂堂正正地,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一起。她们都是她人生中,最伟大光辉的一部分。
过去未完成,现在仍在进行之中。时间没有夺走她的一切,时间也塑造了她。
他喜欢现在的她。
第66章
《昨天的太阳》上映后口碑极佳,带动票房一路逆跌,在一众商业大片里杀出重围。
没有人预料到,它能有这样奇迹般的成绩。
十年前的老片子从故纸堆里重映,还有大导演金静尧为其背书,这背后固然有其传奇性,但无论如何,真正的导演何巍已经死了八九年,女主角黎羚也是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他们对票房都没什么加成。
打动第一批观众的,是这部电影尖锐的话题性:十年前,竟然就有人敢于将跨性别者的悲剧搬上银幕。
很多人说,他们在影片里见到久违的赤子之心。
何巍的叙事风格并不煽情,反而极为冷静,克制有力。他拍出了一种残酷的诗意。
影片结尾,曼德尔施塔姆的那首诗,很快就开始被全网传诵。
许多博主发出自己坐在影院里,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背诗的视频,口口声声说,“这是我今年看过最感人的一部电影”。
著名的投资人陈飞,无比煽情地连发数篇长文缅怀故友,替电影包场造势。
他在文中写,在电影行业热钱涌入的时代,周围人都赚了大钱,只有何巍一心还扑在创作上。他很傻,可是对于艺术,他永远持有最大的激情,和最高的理想主义。
这位已故导演被捧成了神,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赞美他、追忆他。
就在这时,突然有圈内人爆料,说要聊一聊当年的真相。
直播里,对方身形瘦削,脸上戴着玩偶熊头套,声音也作了马赛克处理,语气却很言之凿凿,带着恨意地提到当年自己就在片场,亲眼见到何大导演对女主角黎羚所做的一切。
对何巍来说,这是为了艺术。但对十九岁的新人演员而言,这是彻头彻尾的霸凌。蒙面的圈内人士一边说,一边陷入了痛苦的哽咽。
海外电视台采访到了导演的遗孀。
何夫人也恨亡夫入骨,声称电影拍的就是他们的女儿,但何巍的冷血和漠视,才是杀死女儿的元凶。
视频片段在网上疯传,舆论一片哗然,对于何巍的态度立刻反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变成了各方激辩的战场。
有人还是支持何巍,“当年他们那一代导演,拍戏就是这样的啊”“何巍也不算坏人吧,他只是想拍好电影”。
更多的人则在讨伐何巍,质疑他的人品,质疑整部电影存在的合理性。
——导演是否有资格,以艺术之名,对演员作出这样的伤害。
——整部电影都何其虚伪,那些所谓的生猛表达、惊人的艺术性,都建立于对年轻女性的剥削、伤害和暴力之上。
——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是否可以罔论创作者的道德伦理?
——下架!
——下架!
讨论越发激烈,事件日复一日地发酵,《昨天的太阳》从经典变成了污点,追捧被反噬为抵制,甚至有人呼吁将电影直接下架,以正视听。
“影片下架”呼声最高的那一天,金静尧在微博重新转发了自己的VCR。
视频里,他对记者说:“我和何巍导演并无私交,也不是很欣赏他的为人。”
“之所以要帮助这部影片上映,只是为了女主角黎羚。”
“她清清白白拍电影,没有做错任何事。”
短短几个小时内,这条微博被转发数万条,VCR的播放量更是飚至千万。
重新来看这个视频,网友们突然意识到,这位年轻导演的话语里,仿佛也具有一种冷酷的预见性。
十年前的黎羚被牺牲,十年后的黎羚,还是险些被牺牲。
在这场舆论的对战里,各方争辩、口诛笔伐,仍然没有人在意她。
何巍死了,所谓“下架”对他毫无意义。
真正被“下架”的只有黎羚。
她的作品可以一次次地被下架。
她的名字也可以一次次地被抹去。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几天后,国内知名媒体《丹青》,发布了一篇特稿《一位女演员“消失”的十年》。
稿件的前三分之一内容,原原本本地还原了当年的真相:《昨天的太阳》究竟何以无法上映,而其中的每一位当事人,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十年不算太长,虽然陈飞和何夫人都拒绝接受《丹青》记者的采访,还有很多人没有死,他们愿意说出真相。
稿件的后三分之二内容,则讲述黎羚的十年。
记者联系到不少她的同行。与黎羚合作过的人,大多对她评价很高,夸她工作态度认真,性格也很好、很开朗,说话很好玩。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红。”一位匿名业内人说,“挺可惜的。”
“听说她得罪过什么人,我不是很相信。她哪怕对茶水工都很有礼貌。”
其实黎羚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她一直活跃在这个行业里,演了很多部戏,吃了很多的苦,很努力地活下去。
只是,这个行业很残酷,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人,占据所有的财富和名声,而被踩在脚下的累累白骨,不会有人看到。
活下去很难。
小演员的命很贱。
文章最后写道,“黎羚”不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代号,是行业内诸多底层演员的缩影。
她有才华、天赋,也足够努力,这些都不足以让她成名。她在严酷的现实里,艰难地跋涉。
“愿她永远被今天的太阳照耀。”
文章发布后,涉事人陈飞和何夫人都没有再公开发声。
陈飞私下做了一番公关,试图给《丹青》施压,逼他们删文。但《丹青》是大媒体,背后还有官方撑腰,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反而陈飞自己惹一身腥。
何夫人在金静尧第一次找她的时候,已经预料到这一天。她静悄悄地带着丈夫搬了家,给儿子也办了转校。
即使如此,后来也时常有英国当地媒体在她门口蹲守偷拍,令她不堪其扰、提心吊胆。
一番风波之后,《昨天的太阳》不仅没有下映,密钥还被延期,将在一部分艺术院线内做长线放映。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影院,但不是为了何巍,只是为了黎羚。
在《昨天的太阳》上映以前,金静尧其实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他知道活着的人不会忏悔,十年前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年后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他再一次委托了妮可杨,也联系到了《丹青》。
他想要还给黎羚的,从来不只是一部电影,还有真相。
功过是非,都可以留给公众来评判。
但前提是,一切都应该被摊开在阳光之下。
再无隐瞒-
黎羚没有再公开发声,也谢绝了《丹青》之外的一切媒体采访。
经纪人觉得她很傻,为什么不趁机开直播,聊聊当年的事。
黎羚说:“要不要顺便带个货,带点老年人羊奶粉保健品之类的。”
经纪人惊了:“兄弟,还是你脑子赚得快啊。”
黎羚:“……”
“算了。”她委婉地说,“你没事会跟楼下的狗干架吗。”
十年过去,黎羚已经不想再跟那些人纠缠。
毕竟狗的平均寿命也就是十几岁。
他们都老了,她还很年轻。她会过得比他们好,比他们所有人都好。
她更想要抓住现在。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黎羚最近很忙,忙着给小学生当宿管。
那天在电影院见到金静尧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地见了几次面。
之后,金大导演说自己要在家剪片子,不太方便出门,改为跟她微信联系。
微信里的他每天都很活跃,定时发早安晚安,动不动就给她画木乃伊小人耀武扬威地举着三角板。
看起来很阳光、很健康,所以黎羚并没有意识到,这都是装的。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小刘的电话,对方无比惊恐地说,表哥又失踪了。
他告诉黎羚,金大导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是如何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地、自虐地工作。
“你见过他写剧本什么样子吗?”小刘煞有介意地说,“比那恐怖十倍。”
黎羚愣住了:“可是我前几天还看到他了,他很……正常。”
小刘“啧啧”地说:“你都说他正常了,那肯定是装的。”
他很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你懂的,表哥有多能装。”
黎羚确实很懂。她去隔壁敲门,门背后像死人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她试探道:“那我直接开门了?”
小刘露出怀疑的眼神:“你知道表哥家的密码?”
“知道啊,他告诉我的。”黎羚轻轻松松地按了六个数字。
“咔哒”一声。
小刘略带一丝敬畏地看着她。
密码输入错误。
黎羚:“……”
“哈哈!”他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她恼羞成怒:“我就是记错了一个数字,再来。”
黎羚很自信地再来了一遍。
……还是错的。
她很丢脸,感觉自己也需要喝点老年人羊奶粉了。
门突然从里面开了。
金静尧十分阴沉地看着他们。
小刘吓得后退三步,黎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也逐渐变得呆滞。
“导演,不然帮你叫个救护车吧。”她委婉地说。
年轻男人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没穿上衣,只潦草地穿了一条睡裤。
他很消瘦,皮肤苍白得病态,简直堪比吸血鬼,嗓音也很低哑,不知道是几天没有睡。
“有事吗。”他盯着黎羚,声音更嘶哑地问。
黎羚说:“怎么了,是不是不欢迎,那我走。”
小刘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一段时间不见,黎羚对表哥说话这么嚣张了!
他以为表哥会露出冷笑,没想到对方语气生硬地说,“不是。等我一下。”
金静尧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才将门重新打开。身上披了件黑色的长睡袍,带子系得很一丝不苟,好像还洗了脸,下颌处有一道很浅的伤口,可能是刮胡子刮得太急了。
“进来吧。”他侧过身。
黎羚不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小刘跟在她后面震惊流泪。
“你哭什么?”她有些奇怪。
小刘哽咽道:“这么多年了,表哥第一次让我进他的家。”
黎羚:“……”不愧是亲表弟。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非常低,仿佛进了刺骨的冰窖。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只有显示器冷冷幽幽的光线,照出一片没有氧气的深海。
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好几台电脑,乱七八糟的画稿和咖啡杯。
地上丢着一副拳击手套,墙角里堆着一只很高的立式沙包,已经被打烂了。
小刘松了一口气,对黎羚悄悄地说:“还好,比他在公司里强多了。”
黎羚:“……”
也不知道他在公司里到底有多可怕。
她还是很难以置信。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个样板间,现在竟已变成垃圾堆。
金静尧趁她没注意,默默地将不堪入目的画稿藏起来。上面画的都是不太适合被人看到的黎羚。
黎羚走到落地窗边,按了按旁边的按钮,将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空调也调到了符合环保标准的温度。
随后,她把金静尧叫了过来,对他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批评教育。
小刘在后面露出更加惊恐的眼神。
黎羚胆子太大了,竟敢训表哥。
他觉得她会当场被谋杀。
但是金静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说“知道了”,就慢吞吞地转过身,很听话地把杯子都放进洗碗机里。
“……”小刘像见鬼一样,吓得打了个哆嗦。
过了一会儿,金静尧问黎羚刚才说那么多话,渴不渴,用干净的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黎羚不太渴,礼节性喝了一小口,打算将杯子还给他。
金静尧低下头,好像非常渴,就着她的手把水喝光了。
他们。
竟然。
用一个杯子喝水。
小刘又打了个哆嗦,眼珠都要掉了。
他弱弱地说:“表哥,我也渴了。”
金静尧冷冷地看他一眼:“滚。”
小刘:“……”
他竟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还好,表哥还是表哥,没有被奇怪的人附身。
他还是很疯,很不受控制。
只有黎羚能为他套上枷锁。
那就只能祝他们多喝热水了。
担心导演真的剪片子剪到猝死,黎羚只好每天来金静尧家里报道,监督他好好吃饭、准时睡觉。
陪伴他度过这段时间,她才渐渐地理解,这个过程对于金静尧有多么折磨。
做演员很轻松,电影杀青就一切结束。
对导演而言,杀青却只是开始。剪辑是另一个自我审视的过程,也要经历再一次的打破和重塑。
金静尧越来越依赖她,依赖得近乎于病态。
到后来,甚至连工作的时候,都希望她能陪在身边。
黎羚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才能安心。哪怕离开一个小时,他都会变得焦躁不安。
但黎羚也没有办法每分每秒都陪着他,她总是还有别的工作。
《无神论》需要她回去补拍,原本要拍三天,她硬生生将时间压到了两天,拍完立刻搭最快的飞机回来。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雨。
黎羚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给金静尧发了好几条消息,他都没有回复她。
她越来越担心,生怕他真的出什么事。
从电梯里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黎羚勉强辨认出来,家门口坐着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导演,你怎么坐在这儿。”
黎羚过去拉他起身,碰到金静尧的手臂,裸露的皮肤潮湿而冰冷,透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
他抬起头,脸在滴水,衣服在滴水,浑身湿透了。黑暗里,他的侧脸隐隐透着股湿漉漉的光,不知道是在雨里淋了多久。
黎羚更加震惊,问他到底怎么了,话刚一出口,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下来,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颈。
“唔……”
手掌从后颈摩挲到下颌,他单手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她,唇舌冰冷而热烈,近乎于疯狂。
在昏暗的光线里,黎羚努力地辨认对方的视线。
他极其专注地盯着她。那种目光幽深得可怕,像瘾君子在看着罂粟花。
他想要吞噬她,也被她吞噬。
雨势更大了。雨水用力地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跳加快的声音。
她大脑昏沉,被迫尝到很烈的伏特加的味道。他不止淋了雨,还喝了很多酒。这不合常理,他一向自律,工作时不会沾酒精。
伏特加是一种传染病。她好像也醉了,是一种介于头痛和晕眩之间,非常暧昧的状态。
半只脚在梦里,半只脚却还停在现实。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
断断续续的吻里,金静尧压着她的手,输入了密码,好像很希望她也能记住那一串数字。
房间很黑,他们差点一起摔到地毯上,好在他按着她的手腕,勉强地掌握了平衡。
他身上有浓厚的、雨水的气息。
她被抵在墙上,尝到冷雨和烈酒的味道,冻得她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黑夜撕下了最后一层画皮。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像要真的打算将她生吞下去。
黎羚的手被迫跟他交扣,她努力地挣开他,扭过脸问:“导演,等一下,到底怎么了……”
金静尧沉默地吻她的脖子和肩膀,吻了很久,每一下都用力得近乎刺痛,要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印记。
“我剪完了。”他低声说。
黎羚怔了一下。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语气是这样的。
不像是解脱,反而很压抑、很挣扎,又接近于没有情绪。
他好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因为害怕,才急于向她索取,得到确定的答案。
黎羚想要抱一抱他,微微痉挛的手指,勾到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摔到地上,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一点微光亮起,电影频道里在播放一部很老的动作电影。
男主角捏着女主角的肩膀,活生生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女主角同样反应极快,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拧开指虎,直接刺向他的眼睛。
暴风雨里,人身上裹着泥水,歇斯底里、不死不休地缠斗着。一切都只为了生存的本能。
而黎羚只来得及看一眼屏幕,就被金静尧将脸扳了回来。
他深深地压着她,如同刀凿进她的皮肤,力气太大了,痛得她皱起眉。
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注视她,啄吻她的眉心,动作又变得轻柔。
闪电从窗外劈过,短短地一瞬,将他英俊的脸照得雪亮。随后是一阵惊雷。
一切好像变成一部电影,又比电影更加触目惊心。
金静尧低下头,轻轻地咬她的鼻尖。
“先看我。”
第67章
以为这个晚上会发生些什么,但是最后也没有。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惊惶的骤雨,和更急促的呼吸。
他好像一个生了高热的病人,努力地攀在她身上。他要靠她降温,也要把他病态的热渡给她。
黎羚被放倒在沙发上,深陷其中。柔软的皮革仿佛一片月光,在她身下化开。
唇舌难舍难分,密密的吻袭上来,铺天盖地,一场下不完的冷雨夜,月亮又在雨雾里隐去不见。
她的脸变得很烫,气息也不稳。吻从耳垂落到了后颈。或许是错觉,年轻男人的嘴唇竟像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金静尧将她抱得很紧,手臂一寸寸地抚她的后背和腰,仿佛是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贴着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掉进一片黑暗的湖水里。他的呼吸将她浸透。
黎羚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不说话。肩膀上突然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他在用牙齿咬她。
黎羚“嘶”了一声,说好痛,伸手推他。他的动作轻了一些,咬变成了一种小动物般的、依恋而不安的吮吻。
与此同时,他也更加蛮横地将她的手握住,指缝压进去,跟她十指紧扣。
好像觉得自己松开手,她就会离开。
刺痛感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黎羚似有所觉,伸出手摸年轻男人的脸。
在冰冷的雨水之外,她碰到了一手温热的、苦涩的眼泪。
本来还想推开他,现在也不能了。黎羚的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转过脸轻轻吻了吻他潮湿的眼角。
“都结束了。”她对他说,“片子剪完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们一起庆祝好不好。”
金静尧不说话,甚至不肯再抬起头,手臂缠住她,像攀住什么的孩子。
沉默很久,他才含含糊糊地说,“不要”。她分不清他说的是“不要庆祝”还是“不要离开我”。
衣物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藤蔓从泥泞的土里生长出来,遮天蔽日。
那个夜晚很长,他们拥抱在一起,只是拥抱就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所以来不及再做其他的事情。
背后的电视机里,动作片还在继续。男女主角如同困兽,辗转于一场无尽头的长夜。
他们在城市里爬行,动物一般撕咬,最后却成为彼此的救赎。挣扎,逃亡,共同寻找暴雨后的光。
最后一个镜头,他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在一列流动的空车厢里相拥。
窗外是虚影般晃过的废墟和高楼。一轮刺眼的红日,从高架桥之间缓缓升起。
像泼洒的、淋漓的血-
第二天两个人都病了,金静尧病得尤其严重,又被他哥哥抓进医院吊水。黎羚想去看望他,却也力有不逮。
她还是很担心他,给他打视频,被他拒绝。
他发来了嘴里含着温度计、脑子晕晕乎乎的木乃伊小人。
黎羚很想跟他聊一聊那天晚上。
他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开口。
他坐在她家门口的时候,那样死气沉沉、没有生命力,看起来不像是剪完了片子,倒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部戏里走出来。她很担心他。
大病初愈后不久,黎羚接到通知,被叫到导演的公司里去看样片。
走进放映厅,她很惊讶地发现,竟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小刘过来跟她解释:“后期还没做完,表哥想让你先看看。”
黎羚说:“他会来吗?”
小刘摇了摇头:“不知道。”
又有些奇怪地说:“一般片子不做完,是不会拿给人看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这么着急。你也知道他性格有多完美主义。”
直到放映前的最后一秒钟,黎羚身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金静尧没有来。
影厅变得很安静,陷入一片银灰色的海浪。她看着那个空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电影开始了。
虽然在片场已经看过不少的拍摄素材,但当它们被剪接成一部电影,和黎羚的想象之中,仍然大相径庭。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怪。
影片的风格非常、非常之怪诞。
开头的那场审讯戏像默片,完全是黑白处理。在短焦广角镜头之下,审讯室完全是变形的,好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大鱼缸。灯管在头顶摇晃,似水波震颤的空气。
黎羚所饰演的女警官,在惨白的灯光下审讯着周竟。
她的面容占据着镜头,也是摇晃的、变形的。她的轮廓极美,却也极不真实。她说话,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作了延时处理,刻意的声画分离,像一口不断沸腾的锅里,挣破表面的水泡。
周竟坐在她对面,低着头,始终只是虚化和遥远的背景。
他终于开口了。
随着他的叙述,电影被分成了两种错位的空间。
几场快速的蒙太奇里,周竟的单场戏,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废弃的大剧院,在镜头里犹如白惨惨的刑房。漫长无光的走廊里,年轻男人像尸体一样,被人无情地拖拽。寂静的小树林里,他安静地被毒打。镜头隔着树与树的间隙,没有情感地窥探着他。他是一只被碾压的蚂蚁。
而当故事走向阿玲,画风又变得截然不同。
固定机位取代了手持摄影,摄影风格变得更写实,带着质感和温度,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地下室本该是昏暗的,色彩却像一种暧昧的情绪,一点点地渗透进来。饱满的、湿润的嘴唇,皮肤被照出的温暖的光泽。
阿玲是一种诱惑,一种隐喻。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她是周竟渴望用手掌拢住的微暗之火。
两条叙事线平行推进。周竟上楼,下楼。推开门,关上门。他的世界不断地颠倒,从残酷的正面,走向希望的背面。
这两者之间的隔阂越来越鲜明,正如镜头语言也越来越割裂。摄影机时而静止不动,时而在疯狂奔跑。他被卡在了世界灰暗的缝隙里,在光明和绝望的鸿沟之间,无法脱身。
在这样一种怪诞的、弹簧般高低起伏的叙事里,故事被推向首演之夜。
看到这里的时候,黎羚对于这部电影的走向,已经隐隐地产生了一些困惑的预感。
她觉得镜头语言在向她暗示着什么。
周竟满头汗水,对着台下鼓掌的观众们鞠躬。阿玲坐在观众席,他们对视、落泪。
“中间的座位是你留的票吗?怎么一直是空的啊?”站在他旁边的演员突然说。
周竟转过头,眼神里一点点地流露出了压抑的惊恐,像被人宣判死刑。
“怎么脸色这么差?”对方关切地看着他,“是腿很疼吗?”
周竟低下头。
他看到空荡荡的裤管里,一截冰冷的假肢。
他抬起头。
鱼眼镜头里,观众们的脸扭曲变形。每一个人都笑得夸张、狰狞。
他们身上穿着鲜血淋漓的破损衣物,只有残缺的半截尸体。
而中间的座位,是空出来的。像空荡荡的胸口,被挖出的心脏。
在这形如恐怖片的画面里,周竟的世界在他眼前,一点点地融化,如同被高温煮沸的尸块。
黎羚无比震惊,近乎失态地看着这一幕。她心里却只有两个字,和一声叹息。
——果然。
故事又开始了闪回。
从来都没有阿玲。
瘸腿的人是他。剧团排新戏,周竟不小心抢了杨元元的角色,对方刻意制造了一场舞台事故,让他从高空坠下,丢了一条腿。
没有阿玲。那个本该和他搭档的、美丽的舞蹈演员,和阿玲有着同一张脸。她只是幻觉。
他在地下室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玲,将她抱来抱去。
镜头一转,他半死不活,拖着一条残腿,烂泥一样趴倒在地。
他一次次地跌倒,再站起来。
他很孤独,孤独一次次地杀死他,再将他缝合。
他情迷意乱地吻着阿玲,他只是在吻着空气。
阿玲并不存在。
他疯了。
影片的后半段近乎癫狂,镜头语言也躁动不安,大量的、碎片化的镜头,仿佛一种充满血泪的呐喊。
疯了的周竟,满世界寻找他的阿玲。
他翻遍了剧院和地下室,没有她。
他苦苦地搜寻自己的回忆,回忆里也没有她。
他越想她,就越是失去她。那些逐渐清晰的画面里,她被抹除,她凭空消失。
她就像是空气。他看不见她,她还是无处不在。他即将失去她。他将在缺氧中痛苦地死去。
他去找杨元元对峙,杨元元吓坏了,说他是疯子,说地下室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他们早就搜过。
他不要杀人,可是杨元元太可恨,一遍遍地喊着,她不存在,她不存在。
她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拿着刀子,一刀刀地刺进去,直到那张可恨的嘴,再也发不出聒噪的声音。
血溅到周竟的脸上,他没有感觉,近乎麻木地说:“还给我。”
“你把她还给我。”
杨元元没有办法回应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够把阿玲还给他。
所以他杀了所有人。
周竟还是很想她,想证明她是存在的。
他拖着冷冰冰的假肢,手里拿着刀,披着透明雨衣,出现在黑沉沉的暗夜。废弃的剧院,变成他的屠宰场。
大雨滂沱,闪电劈过,他的目光有疯子的冷静,也有疯子的绝望。
起先,他杀人是为了找到她。
后来,他发现只要自己杀人,她就会出现。
他眼前重新出现她,她抱他、吻他。她很温暖,因为血是暖的。一切都像是真的,他重获新生。他迷恋这种感觉。
但是到后来,幻觉变成了他在杀死她。
他将霸凌自己的人压在身下,刀子捅进他们的身体,发出血肉的噗嗤声。
镜头一转,被他压着的人竟是她。她在哭,哭着求他不要杀死她。她在笑,笑着邀请他毁灭她,和她一起毁灭。
镜头越来越晃,越来越快,快得令人作呕。高速剪切的画面里,他流了很多汗,汗水变成眼泪。他恍惚,癫狂。他杀了她,再将她的尸体拼凑起来。
他再也无从辨认这个世界的真相。
故事讲到这里,画面突然狠狠地一摇晃,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不真实的审讯室。
他揭露了女警身上的秘密。
她不是真的警官,因为他一直拒绝合作,他们才找来那位演员,扮演警察审讯他。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女演员并不高明的、过分情绪化的表演。
他的眼神古怪、压抑而满足,隐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迷恋。
停电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如暗潮涌来。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要找到她。
周竟将女警官压在地上,对她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我爱的人。
他痛苦地抚摸她的脸,流着泪哀求她,可不可以把她还给我。
她将枪丢了,开始吻他。
他恍恍惚惚,睁大眼睛,英俊的脸在黑暗里,被抹去了形状。幽微的光线又静静地生长,像刀子一样,将他撕裂开来。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这是幸福的、濒死的幻觉。他只能在死亡里找到她。
屏幕黑了下去。
一声枪响。
黎羚像被钉子钉在了座位上。巨大的银幕压在她脸上,沉甸甸地,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低下头,捂着脸失声痛哭。
她想起很多人批评金静尧,说他的电影从来都没有感情,也学不会表达感情。
可是在这部电影里,他疯狂、孤独、绝望,耗尽了所有的情感。那些情绪是透明的眼泪,是红色的血,是从他身体里抽干的血。
这样说来,周竟并不是死于一声枪响。
而是死于慢性自杀,死于干涸和失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太乱了,有太多太多、混乱不堪的想法。
不知为何,在这所有的想法里,她抓住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线头。她想起骆明擎进组之后,有很多场戏他都演不好,所以金静尧让她来示范。
她没有想到,金静尧将这些内容也全部拍了下来,并且剪到了结尾。
好像还有很多很多,都是正片之外的部分,他也剪了进来。
他一直在拍她。
他的镜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在电影的叙事里,阿玲是被周竟想象出的幻觉,她并不存在。
但也正因为此,她反而变成了一种更重要的存在。她是周竟的灵魂,是整部电影的灵魂。
金静尧最后想要讲述的,已经不是角色本身,而是一种超脱于角色的,巨大的、无可挽回的悲恸。
那个一直隐在电影里无处不在的阿玲。
那个被抹去的阿玲。
他找不到的阿玲。
那是阿玲。
也是黎羚,和她的十年。
第68章 正文完结
见完何夫人的那天晚上,金静尧独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彻夜未眠,望着窗外的雨,决定了电影的结局。
在此之前,他写过很多遍,推翻了许多个版本的剧情。
他一直在改,改得很痛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不能满意。
现在他知道了,这个剧本根本是为了黎羚而写的,当然也要以她来结束。
多年以前,出于对玲玲的情欲和幻想,他写下了故事的开头。
后来,黎羚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站在他面前,带着她过去的每一块残缺和疤痕。
他对她的情感不再只是少年的欲望。
他仰望她,爱慕她。
他深深地羞愧、自责,但还是不能停止爱上她。
他为她发疯。
在这样的疯狂里,他不禁想,既然当年的事件里,黎羚是被抹去的那个人,所有人都觉得她不重要、不存在。
那就不要存在好了。
她只有在他心里,只对他一个人很重要。她可以做他的全世界。
这就是他想要拍的故事,这是他献给她的电影,他对她无法言说的表白。
只是,这部电影也注定是悲剧结尾,因为他也不配得到她,他也是罪人。
所有人都要被惩罚。
包括他自己-
电影如此,现实呢?
现实可能拥有第二种结局吗?
黎羚看电影的时候,金静尧独自坐在导演的工作室里。
阳光从百叶窗外透进来,制造出一道道阴影,变成牢不可破的囚笼。
剪辑的这段时间太过幸福,幸福得就像是偷来的。
也确实是偷来的。
其实他工作时的情绪没有那么坏,不至于真的人戏不分。
他只是故意装得很依赖她,很离不开她,这样就可以独占她的时间。
或许这的确会是他们最后的时间。
他不知道看过电影之后,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欢。
这部电影里藏着他最阴暗、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他的情感是卑劣的、病态的、不健康的。一切都在镜头之下一览无余。
如果她不喜欢呢。
如果她觉得他很恶心呢。
他好像变成了那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第一次把自己的画拿给妈妈看,在沉默中等待自己的判决。
他希望她能够接纳他,全部的他。如果被拒绝,或许他会死掉。
时间在忐忑不安之中,被无限地拉长。
电影已经结束了足足五分四十八秒。
黎羚还没有联系他。
金静尧犹豫很久,打开了和黎羚的聊天记录,在对话框里输入:“你喜欢吗。”
认真思考片刻,他把这句话删掉,改成“看完了吗”。
又删掉,改成“晚上吃什么”。
最终,金静尧一句话都没有发。
他心灰意冷,把手机丢开,觉得黎羚现在肯定很讨厌他,不要他了。他要去死。
他心情沮丧地走到了停车场,决定先跳海,再搬家,最后把遗产捐赠给黎羚。
这时他突然接到了表弟的电话。
他挂了一次,对方又打来第二次,非常锲而不舍。四五次之后,金静尧终于把电话接了。
电话那边有人说:“你在哪儿。”
他说:“滚。”
然后把电话挂了。
又过了一会儿,金静尧正在拔电话卡,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刚才电话里的不是小刘。
是个女人。
那是黎羚的声音-
黎羚有点懵。
小刘安慰她:“别难过,表哥肯定是让我滚。”
黎羚:“说得也是,白挨一句骂,果然应该找更有份量的人借电话。”
小刘:“……”
为什么感觉一分钟之内被骂了两次,真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
他愤怒地把充电宝递给黎羚,她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给手机充电,半天都没插上数据线。
小刘说:“有没有可能,这是usb的接口,而你需要的是typec。”
黎羚恍然大悟,向他投去敬佩的眼神。
小刘:“……”
“表哥只是把你骂了一句,没有必要伤心成智障吧?”他很无语地看着黎羚。
黎羚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是刚才的电影。”她语气有些恍惚地说。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吸了吸鼻子。
这部电影的后劲太大,她不知道该怎么走出来,其实很想立刻抱一抱导演,可是他却不在她身边。
小刘大惊失色,不明白她怎么又哭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默默地帮她插上了数据线。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
黎羚蹲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
金静尧应该是一路跑上来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额角有晶莹的汗水。手扶着门的时候,小臂上的青筋凸起得很明显。
他的阴影完全覆盖了她。
黎羚吸了吸鼻子,眼眶更红了。
金静尧产生了误解。他抿了抿唇,表情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对不起。”他看着黎羚说。
两人对视一秒。
这应该是很漫长的一秒钟。
它跨越了一整部电影,和两个人的十年。
下一秒钟,年轻男人大步上前,将黎羚拉起来,按进怀里。
他抱她抱得很没有道理。
也还是没有问她能不能抱。
啪的一声,黎羚的手机掉到地上。她被迫贴近他的胸口,听到他紊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汗水从额角一滴滴地砸下去,到底暴露了他的狼狈不安。
他将头埋进她的脖颈里。明明这么高,这么强势,还是像小孩子,还是不敢看她的脸。
还是很害怕失去她。
黎羚轻轻地挣了一下,轻得几不可察,已经令他近乎恐慌,手臂攀住她的腰和肩。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黎羚感觉自己快没有办法呼吸了,但是又觉得有些满足。他想抱她,她也想抱他。
电影的结局是撕裂的,可是在现实里,他可以找到她,她也不会失去他。
她的手臂慢慢地环住他后背的肌肉,安抚地碰了碰他,轻轻喊了一声导演。
她的声音还是哑哑的,金静尧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在生气。
黎羚说“不是”,他一秒钟都没有停顿,立刻说:“那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黎羚:……
黎羚:?
她僵住了。
站在旁边的小刘也僵住了。
他一脸惊恐地拉开门,踮着脚尖滚了出去,仿佛迟一秒都会被机关枪扫射。
门开了又关,稀薄的空气像棉花糖一样黏糊糊地化开,不算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静尧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黎羚的回应。
“刚才在停车场的话不是对你说的。”他说,“不要生我的气。”
顿了顿,又问她:“电影你喜欢吗。”
黎羚沉默。
金静尧说:“不喜欢可以改。”
黎羚还是沉默。
金静尧的心也沉了下去,像被铅块压着,跌落进海里。
黎羚和他完全相反。她的心膨胀了起来,仿佛变成一只巨大的氢气球。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幻觉。幻觉是一种不治之症,带着她飞往高空,俯瞰全世界。
世界是一只彩色的玻璃球,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形状,一切都幸福得不可名状。午后的阳光照过窗纱,牛奶的泡沫挤进空气里,黎羚也不存在了,变成棉花糖味的牛奶,在他的手臂里甜蜜地化开。
即使如此,他还是将她紧紧地抱着。他很有力,很温暖,充满了安全感。
一切都是幻觉,只有他的手臂是真的。
就在这时,他松开了她。
黎羚怔了怔,有些困惑地抬起头,年轻男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因为迟迟没有等到回应,金静尧自觉不再有拥抱她的权利。
他伸出手,帮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之后就很克制地后退了一步。
他自认为很冷静,很客观,也没有很失望。被拒绝是理所应当的,他明白自己的请求有多么唐突,他只是孤注一掷地想要做出最后一次尝试。
黎羚愣了一下,说:“导演,你怎么又哭了。”
金静尧仿佛听不懂中文,冷漠地转过脸,也没有擦眼泪,打算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他背对着她,等了足足三秒钟,竟然没有人来挽回他。
他的影子在墙上孤零零的,变成了孤独的木乃伊的形状。
眼泪掉下来,湿漉漉的一张脸,木乃伊的白布都被弄湿了。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可是木乃伊会走路,好像不太符合物理规律,他只好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
黎羚终于说:“导演,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没有吧。”木乃伊很不科学地、冷漠地说出了中文。
黎羚看了一眼手机,经纪人给她发来一张照片,她突然露出无比惊愕的表情。
“那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她十分艰难地将手机放到他面前。
金静尧迟疑了片刻,才不怎么情愿地瞥了一眼手机的屏幕。
他的耳朵立刻红了,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种局促不安的神情。
他看到一张多年以前,就应当被销毁的照片。
而另一边,他亲爱的哥哥金静平已经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
一个非常平平无奇的下午三点零六分,一张未公布的旧杂志照片让网友们陷入沸腾。
没有别的原因,主要就是。
太。
辣。
了。
照片里,明显比现在青涩许多的年少版金大导演,和穿着性感的女演员黎羚,非常亲密地抱在一起。
皮肤皎白如雪的女人跨坐在他身上。
金静尧一只手紧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卡在她的嘴唇之间。
他仰望着她,好似随时要吻下去。
这应该是一张过曝的废片,所以很多细节都缺失了。朦胧的水汽在玻璃上弥漫,不甚清晰地,构成一种窥探的视角。
但也正因为这种磨损和陈旧感,才更加引人遐想。
这两人在经历一场幻梦,一个晦涩而不可告人的秘密。世界因他们而眩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好的禁欲呢,你小子好会啊”
“这手这么用力勒出红印了吧”
“赌一块钱他们亲了”
“赌一百块do了”
和网友相比,男女主角的态度反而较为冷静。
金静尧不是很高兴。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黎羚被人看到。
他在明面上找人公关撤照片,一张都不许留。私下则点了保存,并将它设为了自己和黎羚的聊天背景。
黎羚则很震惊。
对于伦敦的记忆,只剩下一场孤寒的大雨。那是她人生中最为混乱的一段时间,她只想赶快赚到路费回家。
她根本没有想过,那个和她拍写真的小男生,会是金静尧。
他这么多年前就认识她了。
这简直是欧亨利式结局,震惊她全家。
金静平那边的动作很快,迅速地查到,照片是陈飞找人发的。
陈飞还是有点手段,想方设法诋毁他们,连这么多年以前的废片都被他翻出来。
他另外曝光了一个消息:黎羚是金静尧新片的女主角,片子已经拍完了,近期就可能上映。
陈飞借机买了一堆“导演潜规则”“女演员陪睡”“奸夫淫妇”的通稿,试图给两人狂泼脏水,最好害得电影直接滑铁卢。
很显然他是老糊涂了,还在用十几年前的那一套思维来做事,哪里能想到时代根本不同了。
网友都疯了。
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
这也太好吃了吧,兄弟!!!!
黎羚最近因为《昨天的太阳》,路人缘相当不错,本来就有不少人怀疑她和金静尧的关系。
再结合失踪人口金静尧大导演最近的一系列离谱倒贴行为。
包括但不限于,莫名其妙地给十八线网剧点赞,莫名其妙地给十八线演员伸张正义,十年不上网的人突然活跃得像个假号,电影都不拍了天天人情世故。
原来并不是莫名其妙,也并不是人情世故。
是在给受委屈的女主角撑腰。
搞到真的了!
好耶!
妮可杨趁机为这部未命名新片开设了各平台的官方账户,发布了几条由法务部门出具的官方声明。
无人在意。
下面的评论都在催“档期呢档期呢档期呢”“赶快上赶快上赶快上赶快上”“能不能明天就上不然今晚也行”。
毕竟二位拍写真照都能拍得这么天雷地火,简直无法想象,电影会拍成什么样。
据爆料,那还是一部爱情片。
啧啧,金静尧什么时候拍过爱情片。
爱情片最近卖得不好,都怪老师们没有早点出山。
黎羚各种找关系要到了陈飞的银行卡,给他打了五毛钱,说感谢陈总支持新片宣发,听说当天晚上就把人气得送了急诊。
得知此事后她心花怒放,又给他打了五毛,留言我是何巍,是兄弟给你砍一刀。
小刘肃然起敬。
原来这才叫杀人不见血。
金静尧本来并不反对黎羚冲浪,甚至工作之余经常和她一起看。
直到某天黎羚手滑,给一篇她、金静尧和小刘的3p同人文点了个赞。
她的手机立刻被没收了。
两小时后,在网友的一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声中,金静尧高贵冷艳地在微博发了一张当年拍写真的花絮。
评论区风向变得很快,立刻开始“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絮照片的内容,是当年摄影棚外的后巷,他将自己的一件外套,披在黎羚肩上。
当时,黎羚正在专心地举着手机拍彩虹。
她不知道自己被人偷拍了,这张照片里也没有彩虹。
只有她。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他的镜头都只有她。
金静尧等了很久,黎羚对这张照片都没有任何反应,只好委婉地暗示她,可以关注一下这件外套。
黎羚了然地说:“你最爱的农民工穿搭……不是,期末男大学生穿搭嘛。”
金静尧抿了抿唇,瞪了她一眼,不是太高兴地让她看评论区。
火眼金睛的网友:
“啊啊啊啊啊!这不是《血天鹅》拿奖的时候,导演穿的那件夹克吗!”
“卧槽卧槽他俩到底什么关系”
“嗑到了嗑到了狠狠嗑到了”
“呜呜呜呜呜呜太爱了吧”
“带着爱的纪念上领奖台,四舍五入不就是把这个奖献给她”
“可恶我的嘴巴在流泪啊”
黎羚:“……”
可恶啊,网友怎么知道这么多。
金静尧用一种较为指责的目光看着她。
黎羚说:“网友记性比我好,你去跟网友在一起吧。”
金静尧顿了顿,凑近过来,跟她十指交握,声音很轻地说:“不要。”
过了一会儿,声音更轻地说:“……要跟你在一起。”
黎羚:“刚才有人说话了吗,没听见啊。”
金静尧不说话了。
黎羚心中很得意,将照片放大欣赏了一会儿,比较明知故问地说:“所以你喜欢我很久了啊。”
他比较生硬地说:“还好。”
黎羚:“哎,有些人什么时候能诚实一点呢。”
她最近才知道,他公寓的六位数密码,是他们当年在伦敦拍写真的那一天。
手机密码也是。
金静尧总是让她意外。
最开始黎羚以为,他对她的好感,只不过是电影之外并不真实的移情。
但后来他告诉她,他不止是她的导演,还是她的粉丝9787532754335。
而现在,她又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比9787532754335还要早。
他总是说不够了解她,黎羚却发现,原来自己也不了解他。
他不爱说话,心里藏了很多事情。
但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她。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黎羚问他。
金静尧偏过脸,语气很淡地说:“是你自己不记得。”
他脸上表情比较矜持,好像在等她去哄他。
黎羚不仅没有哄他,还倒打一耙,假装很凶地骂他:“所以你一见面就把我的手甩开?”
她耿耿于怀于他们在剧组见到时,金大导演对自己的不礼貌行为。
金静尧表情一僵,片刻后不怎么情愿地伸出手,语气也不怎么情愿地说:“偶像,终于见到你了,我喜欢你的电影很多年了。”
这是那一天早上,黎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黎羚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忘了,毕竟本来就是胡说八道。
但是他还记得。
她记性很差,他记性这么好。
看来他们真是天生一对。
黎羚得意洋洋地伸出手,一点都不给握,直接将大导演的手甩开,好像是什么很不值钱的东西。
这样玩了三四次,她还没有尽兴,金静尧已经不让她玩了。
他用两只手掌将她的手捧起来,问她手疼不疼。
黎羚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爱,有点想亲亲他,就这么做了。
其实她只是礼节性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但是金大导演比较不礼貌,立刻把她拉过去,很认真地加深这个吻。
他按着她的腰,掌心很热,他们黏黏糊糊地抱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回事,嘴唇又被强力胶水粘起来了。
断断续续的吻里,黎羚说:“你刚才的语气不够真诚呢,再说一遍。”
金静尧把她抱在桌子上,继续吻她。
他说:“我喜欢你的电影很多年了。”
“我看过你的每一部电影。”
还有,“我的电影都是为你写的。”
他的声音这样低,像催眠、像宣誓,像一种缠绵悱恻的乐章。
她在他琥珀色的眼中看到自己热烈的倒影,他的注视也是另一种关于爱意的语言,他将她变成了永生的化石,她活在他眼睛的沙漠里。昏昏沉沉,四肢发软,融化在他给予她的一切。
温热的嘴唇逐渐地向下。吻渐渐变得不可控制。他用一种暧昧的方式,抚摸她的脸和脖子。他渴望更多,不能满足。
近来他时常做出这种不礼貌的、充满暗示的行为。
扫地机器人过来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黎羚哈哈大笑。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把它踢走了。
他俯下身来,打算若无其事地继续。
黎羚突然想起什么,有些怀疑地,按着他的胸口把他推开。
金静尧问她怎么了。
“电影是为我写的?”黎羚说,“不对吧,你不是还有个暗恋对象吗。”
金静尧愣了一会儿。
他摸了摸她的脸,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好像觉得她很笨,又觉得她很可爱。
但他还是低声说:“是你。”
黎羚大吃一惊:“那个人不是死了吗?”
金静尧:“……”
黎羚质问他:“为什么要说我死了?”
金静尧:“……”
“说过吗,我忘了。”他含含糊糊地说,又打算靠肢体接触来蒙混过关。
无情的考官将他无情地推开。
是这样的,黎羚其实是一个很记仇的人。
有仇必报,十年不晚。
所以事情最后的结局,是黎羚在微博上发了一个小视频。
她连续将十个飞镖钉在了金静尧的照片上。
网友们大吃一惊,感觉反转来得有点快。
——打脸了?
——导演原来是倒贴?
——不是吧,金大导演还要这么卑微?
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金大导演还可以更卑微。
因为黎羚根本不会丢飞镖。
所以这十个飞镖都是金静尧自己丢的。
这一段也被拍了下来,晚间被当成花絮发了出去。
网友们看着视频里,金大导演拿着飞镖,往自己的脸上丢,每一只都正中靶心。
姿态很认真,动作很标准,手臂微微隆起的肌肉很有荷尔蒙。
如果不是自己丢自己,应该还是很帅的。
只可惜。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看镜头,低声说:“可以了吗?”
画外音里的人说:“不可以。”
金静尧看着她,慢吞吞地笑了。
他一步步地朝着镜头走来,身形一点点地放大,占据整个画面,明明步子也不快,莫名就是让人很紧张,越来越口干舌燥。
有什么东西在一触即发,比破空的飞镖更危险。
镜头晃了一下,画外音里的人语气有些可疑地说:“你不要过来!”
金静尧说:“就要。”
然后镜头就被一只手关掉了。
手指很修长,很有力。
是导演的手。?
就这?
就这???
怎么可以断在这里啊!!!
一半的网友在评论区大喊“求你了给我看后续吧”。
另一半的人则在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脱裤子(?)。
吃了一晚上的瓜,结尾很莫名其妙,网友们都莫名其妙变成了play的一环。
但好像莫名其妙也很甜,只好尊重祝福-
金静尧最近很幸福。
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对他爱的人有很多坏的欲望。
他为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没有那么无私,都是为了得到她。
他总是很担心她会讨厌他。
可是她很好,她说他也很好,是她的小天才。她永远都在包容他,她无条件地喜欢他。
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爱谁。也许他只能变成孤独的疯子,割掉耳朵或者鼻子。
但现在他愿意四肢健全地活着,和她拍一百部电影。
他希望她永远不要离开他。
她应该不会吧。
黎羚最近也很幸福。
她好像再也没有遗憾了。
十年来,她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假如《昨天的太阳》能够如期上映,她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她会变成大明星,会有很多剧本递到她面前,会有很多很多的代表作,家里的奖杯全部拿来压泡面。
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
但她现在的生活也很好。
在过去的十年里,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人爱她,至少还有一个人爱她。
虽然他很笨,还不太能学会爱他自己,但是他很爱她。
人的一生不是只有一个十年。
在下一个十年,她也会过得很好,被一个人喜欢,被很多人喜欢。
她会拍很多很多的新电影。她会过得比自己的想象更好。因为在她的想象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爱她。她得到比想象更好的东西。
她会比所有人都幸福,和所有人一样幸福。
随后,黎羚又想到了将近一年以前的某一天,自己有一部新剧上线,她在剧中扮演一具尸体。
她坐在电脑屏幕前,无数次地刷新着主页,却得知剧集被无故下线。
那一天,她万念俱灰,因为自己再一次失去了名字,她的人生终于坠入谷底。
她没有想到,那其实是很新的一天,很美好的一天。
一切都从那一天开始。
这样说来,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可能。
你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会等到那个改变的契机。
也许在下一秒,也许在明天。
应该也不会太远吧。
2024.7.7
第69章 薄荷糖(一)
从行李转盘出来,黎羚惊讶地发现,外面竟站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有人举长枪短炮,有人抬手幅,更多人抱着手机,面色潮红,一脸兴奋地朝里面张望。
黎羚与其中一人对上眼神,对方害羞地移开视线。
难道,莫不成……是来接她的?
她竟已经这么红了吗。
黎羚吃了一惊,不禁飘飘然了起来,下意识地昂首挺胸,摆出女明星走台步的架势。
无人在意。
幸福的三口之家从她身边经过,小朋友大喊“好多人啊”,差点踢了她一脚。
随着出口处的接近,黎羚难以置信地认出了手幅上男明星的脸。
……是骆明擎。
救命,要不要这么晦气。
黎羚整个人都裂开了。搞什么,哪里都有他,这小子真是阴魂不散。
她低着头,鬼鬼祟祟地从热情洋溢的粉丝们旁边经过。
往外没走几步,陡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肆无忌惮的尖叫,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明擎!”
“——明擎!”
草,这么快就出来了吗,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
声浪像爆炸,卷起狂暴的气流,黎羚仿佛一只愤怒的兔子,拖着箱子越走越快。
在她周围,不少旅客都好奇地张望,高举起手机,试图凑过去看热闹。
黎羚在里面挤来挤去,走得更加费劲,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悲凉:到处都是骆明擎的粉丝,黎羚女士的粉丝在哪里。
低着头不看路,她差点撞到某个人身上。
正要说“对不起”,对方反而往前了一步,很没有礼貌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黎羚大吃一惊,身体的本能反应,是狠狠地踩了对方一脚。
耳边听到闷闷的一声“唔”。
她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年轻男人,眉头低低蹙着,忍痛地盯着自己,像是有些不解。
“……导演,你怎么来了。”黎羚不怎么好意思地说。
金大导演还是不愿意离人群太近,所以才刻意躲在了比较偏僻的角落。
绕是如此,他个子高、肩膀宽,男模身量,在来往人群里仍是鹤立鸡群,也只有慌不择路的黎羚,才会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天气热了一些,他穿着深色短袖和长裤,露出修长的手臂。因为不需要再为了角色去病态地减重,肉长回来一些,手臂能看出分明的肌肉线条。
虽然被当成流氓,狠狠地踩了一脚,金静尧还是没有松开她。
两人呆呆地看着彼此,一动不动地对视着。
不远处又传来兴奋的尖叫声,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不断刷新,有人延误,有人提前到达,一切都在瞬息万变。
只有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静止的。
他的手掌碰着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物,散发出蓬勃的热意。
年轻男人眼睛里的疼痛渐渐地消失了,变成了隐而不发的甜蜜和迷恋。
黎羚这样仰头看着他,也觉得实在很心动。
怎么会这么喜欢。明明才几天没有见,为什么这么想他。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隔着口罩在他的脸颊上碰了碰。
握住腰的两只手,立刻很用力地收紧了。
仿佛碰一碰就会合拢的含羞草。
金静尧垂眸看着她,几乎没有眨眼睛。他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很专注,与她难舍难分。
这样对视了片刻,他接到司机的电话,问有没有接到人,才眨了眨眼,自觉从黎羚手中接过了行李箱。
黎羚跟在他的后面,发现对方的另一只手,始终以一种不太自然的方式,停在半空中。
像那种犬科动物的尾巴,尾巴尖始终是微微往上竖着的,好像在等人来摸摸。
过了一会儿,因为一直被冷落,它又默默地耷拉了下去,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
黎羚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快步走上前两步,握住了他的手。
金静尧的脚步又顿了顿,微不可察地挣了一下。
可能因为尾巴是敏感部位,不能随便碰。也可能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如此亲近,不是很好意思。
黎羚又怀疑自己是会错意,只好配合地收了收力气。
他的手指却立刻压了过来,很紧地跟她十指交扣。
他们走过廊桥,走进电梯,走向地下停车场。
很多情侣都会在机场牵手,他们牵着手也一点都不奇怪。
周围人流如织,这两只手像被胶水粘在一起,一直没有松开-
黎羚这一趟出差,是因为《无神论》已经完成了粗剪版本,梁婧淇请她过去看片。片子看完,并没有她预想中那么好,各方的意见产生很大分歧,她又被迫留下来,开了一整天的会。
金静尧也很忙,一直在公司里赶后期。黎羚不想打扰他,连航班号都没有说,只是在起飞和落地时给他发了消息。
他回消息回得很快,语气和平时一样,看不出任何端倪,黎羚哪里想到他会亲自来接她。
真是学坏了。
但能在机场见到他,她也真的好高兴。
保姆车停在地库的隐蔽处,司机帮忙拉开车门,金静尧不是很情愿地松开了黎羚的手。
等到车门一关,立刻又握上了。
黎羚转过头问他,怎么会有时间来接机,会不会太打扰他工作。
很快就发现全部都是白问了,他根本没有在听。
金静尧握着她的手,一直盯着她的嘴唇,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将口罩和帽子摘下来,把她也拉到身边,接了一个短短的吻。
车离开了地下停车场,一层层地往上开,像是陷进某个幽深的螺旋里。
黎羚听见轮胎碾过一个又一个的防撞条,发出轻微的噪音。噪音掩盖了急促的呼吸声,和接吻声甜蜜的气声。
车灯照在灰白的墙面上,车身的倒影变大又变小。短短的吻,变成了长长的吻。
车开出停车场,开上机场高速。天光从暗色车窗里漫进来,沿途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们竟然还是没有分开。
金静尧用一只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则贴着她的脸颊。混乱的视线里,他被放大的面容,也像一棵挺拔的树,叶片在阳光下颤动,树藤却在阴影里缠着她,越缠越紧。
断断续续的吻,嘴唇分开再贴紧,沿途的风景被打散再重组,定格成他眼中的一片幽绿。
如果再不加以节制的话,黎羚觉得自己可能会变成一颗薄荷糖,被他完全含进嘴里,咬合,吮吸,消失在灵巧的舌尖,变成他扎根向下的养分。
她只好将他推开了一些,让他好好说话,邪恶地逼问他后期做完没有,就像在问一名小学生,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还没有。”金静尧不是很情愿地说。
他显然是还没有满足,所以回答的时候,仍然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红润的嘴唇。
也不肯彻底分开,还是和她贴得很近。
他的呼吸,他的视线,他的躯体,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热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不知餍足的渴望。
黎羚不是很自然地移开脸,让司机把空调再开低一点,为了转移注意力,假装正经地聊起《无神论》的制作情况。
金静尧没怎么说话,只是听。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肩上一沉。年轻男人靠着她,眼睛闭着,已经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也不是很安宁,眼睫微微地颤着,眉毛蹙得很紧。
高架桥上,变换的光与影时明时暗地投在他脸上,像一部黑白电影的开场。
黎羚还是觉得心动,想伸出手指,帮他抚平眉心,手都没有能够抬起来,就被用力地缠住。
他的手臂贴着她的腰,每一根手指也牢牢地紧握着,不肯松开。好像很没有安全感,一定要和她全部贴在一起。
看来洁癖是治好了,不幸又患上了皮肤饥渴症。
黎羚完全不能动,只好又低头看他,一寸寸看年轻男人苍白的皮肤、微阖的眼、眼下淡淡的青色。
她的心软了软,也贴过去,和他头碰头,靠在一起。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累。
电影的后期比想象中麻烦,为了符合上映的标准,有不少镜头都需要作出删改。
通常金静尧对这种事是不予理会的。他很少会为了作品的内容而作出妥协,电影也不是每一部都上过院线。
不能上映的话,与流媒体合作、海外发行,同样有很好的收益。
但这一次,他非常执着地要求上映,很积极地配合修改,甚至还私下里补拍了好几次。
电影公司的人都很震惊,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
只有黎羚知道,上映对他不重要,但是对她很重要。
他熬这些大夜,大费周章,全部都是为了她。
当然,这些话金静尧是不会跟她说的,他连补拍都没有告诉过她。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在背后做完了所有事。
还好有多嘴的小刘在替她通风报信。
过了一会儿,多嘴的小刘又发来消息,问她是不是在机场碰到了骆狗。
他发了一条视频过来,黎羚看了一眼睡得比较熟的金静尧,鬼鬼祟祟地开了静音,点击播放。
视频里,骆明擎正在保镖的护送之下,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他向来高冷,绕是被一大群粉丝围起来,疯狂表白,也只是戴着墨镜,自顾自地往前走。
不知何故,走得好好的,他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某一个方向。
不停还好,一停才不得了。现场像疯了一样,人群往前拥挤,差点闹出踩踏事件,保镖们双拳难敌四手,骆明擎也险些摔倒。
绕是如此,在东倒西歪之中,他一直很艰难地盯着那个方向。
一只狂热的手伸了过来,将他脸上的墨镜给打掉了。
墨镜下的眼眶竟是微微发红的,骆明擎如此失态,浑身紧绷,只顾死死地盯着那道模糊的影子。
黎羚:“……”
她觉得他可能是有点大病,最好被踩死算了。
“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有人说。
她想要关掉手机屏幕,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把视频给他看,并且嘲笑视频里的人好像一条狗。
“这么说好像辱狗了。”黎羚又改口道,“他最多是一块狗皮膏药。”
她说着说着,自己说得笑了出来。
金静尧却没有笑,他声音很轻,语气有些不善地问:“你们坐一班飞机?”
黎羚大吃一惊,立刻摇头:“怎么可能!”
金静尧看起来不是很相信。
“真的只是巧合。”黎羚信誓旦旦地说,“就是碰巧落地时间很接近而已。””是吗,这么巧。”金静尧语气平平地说。
车开过阴影,年轻男人的脸背着光,嘴角向下沉,又显出几分压迫。
黎羚哄他:“你不会吃醋了吧。”
金静尧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说:“没有。”
黎羚说:“在机场看到他都晦气死了,跟他坐一班飞机,岂不是要直接鸡翅膀冒烟。”
“不要乱讲。”金静尧不是很认同地皱起眉。
他四处找木头给她敲,然而车里怎么会有木头,最后只能用手机搜了一张木头的照片出来给她敲。
黎羚叹为观止,被他压着手敲了几下手机屏幕。
敲完之后,金大导演勉强满意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完全哄好。
黎羚只好继续骂骆明擎,骂他不配有粉丝,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给他接机,又说到她刚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来接她的,白高兴一场。
“算了。”黎羚自我安慰说,“总有一天我的粉丝比他多。”
金静尧顿了顿,突然握着她的手指,低声说:“我也是你的粉丝。”
黎羚怔了怔,也反握住他的手,对他露出微笑。
光线影影绰绰地从遮光的茶色玻璃里渗进来,如同夕阳的剪影,很温柔地打在金静尧的侧脸,令他的轮廓也比平时柔和。
他说得对。
骆明擎有粉丝来接机。
她也有。
骆明擎有很多粉丝来接机,给他举灯牌做横幅。
她只有一个笨蛋粉丝,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守株待兔,把她抓到车里接很久的吻。
但是和骆明擎相比,她好像幸福很多-
车开到公寓下的地库,金静尧送她上楼,一直到了家门口。
此时,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男性,会有技巧性地提出,想去她家喝杯咖啡。
而一个小学生则会说,自己还要回公司做后期。
毫无技巧,全是感情。
电梯门开了,小学生头也不回,打算进去,黎羚突然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后背。
几乎是在一瞬间,年轻男人后背的肌肉就完全地绷紧了。
电梯门在他们面前合拢。模模糊糊的金属外壁,倒映出一对拥抱的人。
“这么辛苦啊,现在就走了吗。”黎羚说,“可是我有点想你,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金静尧沉默片刻,转过身来,正面抱住了她,低声说:“那我明天放一天假。”
黎羚从他的怀抱里,促狭地抬起头:“这样吗,可是我明天有工作呢。”
金静尧又怔了怔,才说:“好吧。”
“那我不放假了。”他又说。
他没什么表情,又转过身要去按电梯。
黎羚觉得他真是笨死了。
她都骗了他一百次了,他怎么还是每次都信。
“骗你的,我明天没事。”黎羚说。
金静尧说:“哦。”
他的手指停在电梯按键上方,半天没有按下去,像在等待着什么。
黎羚勾住他的手指,哄他:“导演,我们明天去约会吧。”
金静尧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黎羚又变坏了,很邪恶地问他:“你跟人约会过吗。”
“你不会不知道约会是什么吧。”
金静尧根本不理她。
他把她压在墙边,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肩胛骨,用力吮咬她的嘴唇。
车里还有司机,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
现在没有人,很安静。
他根本肆无忌惮,好像将她变成一滩水,被晒化的沙子,或是黄昏时被海水侵蚀的沙岸线。
“我是不知道。”金静尧声音很低地说,“你教我吧。”
黎羚身体发软,昏昏沉沉地心想,可能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是约会,但好像真的很知道什么是接吻。
呸。哪有这种小学生。
第70章 薄荷糖(二)
说好的约会最后也没有约成,金大导演实在太忙了,连半天假都抽不出。
那天他送黎羚回家,两人在家门口倒是黏黏糊糊很久,看起来真的很想去她家喝咖啡。
很可惜他连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抽不出,麦鸿诚打来电话,狂催不止。
金静尧进电梯的时候,脸黑得像刚过完冬天的暹罗猫。
黎羚只好又撸了撸猫猫头。
好在努力总是有回报,不久后传出喜报,金大导演的新片入围狮城影展主竞赛,将作为今年的唯一一部华语片,与其他电影一起角逐金狮。
据小道消息称,片子几乎是踩着死线报上名的,连后期都没做完,还好组委会特意为他开了绿灯。
网上一片恭喜,夸导演有排面,期待他筹备两年多的新作。
但也有不少网友觉得很奇怪,私下里议论纷纷。
“为什么要去狮城?”
“对啊,金导不是坎城亲儿子吗?”
“虽说都是三大A类电影节,感觉坎城的逼格比狮城高不少呢。”
“就是,不然为什么那些人动不动一年砸几百万,蹭坎城的红毯啊。”
“难道是片子水准不行,怕被坎城拒了,所以才投狮城?”有人这样猜测。
“有可能,金静尧果然还是拍不了爱情片吧。”
“靠,别胡说!”
“你可以侮辱我,不能侮辱我嗑的cp!”
“这绝对是今年最好看的爱情片!”
不知为何,这部电影还没上映,已经出现了一堆cp粉。
“是时间原因吧,他想赶在今年上映。”也有靠谱的业内人士如是分析。
“科普一下,参与主竞赛单元评选的作品,必须保证在当届电影节进行全球首映。如果片子要去坎城的话,起码要拖到明年五月份之后才能上映了。”
“那又怎么样,五月就五月啊!”
“一定要今年上映?”
“这么着急,是有什么心事吗?”-
入围名单揭晓后不久,金静尧在公司举办了一次试映。
不同于上次,大部分的主创都来了。有段时间没见,趁着电影还没放映,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
黎羚走进影厅,注意到制片人麦鸿诚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的、身形高大的男子。
两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话,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她。
陌生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从头到脚、冷冰冰地剐过,简直把她变成一条案板上的鱼。
黎羚莫名地感到一阵鸡皮疙瘩。
麦鸿诚向她招了招手,很郑重地介绍:“这是导演的哥哥金静平。”
黎羚“哦”了一声,又觉得有些好奇。
传闻里,金大导演的家庭幸福美满,父母双双在富豪榜上有名,上面两个哥哥也事业有成。
然而认识这么久,金静尧竟从没有主动向她提过家里的事。除了小刘之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家人。
近距离看,金静平的五官和金静尧确实有些相似,只是气质要成熟许多,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强势和凉薄。
他嘴角微抬,微微含笑看着黎羚,笑容淡淡的,并不及眼底。
或许是一种直觉,黎羚觉得金静平并不喜欢她。
他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一种上等人的漠然,夹带着几分复杂的审视,让人不是很舒服。
本想打个招呼就走,没想到对方很是莫名其妙,既看不上她,又要一直拉着她说话,居委会查户口一样。
黎羚懒得跟他多说,随口敷衍:“我全家都死了。”
金静平眼睛一亮,第一次露出满意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黎羚:?
麦鸿诚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
黎羚开始感觉这位大哥有点怪怪的。
几人各自落座,电影开始前不久,她听到对方讲电话,语气一改方才高傲,非常低声下气地说:
“你饿不饿,晚上吃什么。”
“最近缺钱用吗,银行卡号给我吧。”
黎羚:“……”
怎么说呢,突然有点微妙,总觉得这些话在哪里听过。
不愧是亲兄弟,哄人都是一个套路,笨笨的呢。
麦鸿诚在旁边看笑话,跟黎羚作口型,说:“刚离婚。”
精彩。黎羚若有所思,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一些,继续偷听。
电话里的人声音也有点大,冷冷地骂他:“傻逼,结婚几年了,还不知道我银行卡号。”
金静平愣了一下,说:“对啊,我们结婚几年?”
黎羚:“……”有点东西。
电话被挂断了,成熟英俊的金大哥看起来一脸迷茫。
麦鸿诚在旁边憋笑憋得很辛苦。
黎羚没有憋,直接就笑了。
金静平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电影开始了。
一直到银幕亮起来以前,金静平还很心神不宁,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顺便在心里骂两句弟弟的女朋友。
内衣模特就是内衣模特,真的没什么修养的。
弟弟不会是被她给骗了吧。
虽然,最近他查了黎羚的资料,知道这个小演员确实不是内衣模特,而是非常励志的小演员,还有着一段悲惨的过去。
那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他们家的人也不欠她的。
和爸爸妈妈的想法不同,他还是觉得她不太配得上弟弟。
女演员黎羚的人生蹉跎了整整十年,而他的弟弟是天才大导演,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至少那个人可以比黎羚年轻、比黎羚更洁白无暇。
弟弟还肯找她拍电影,帮助她事业回春,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赐了。
再说,弟弟一向是性格低调的人,最近还老是陪着她上热搜,越发显得这个女人上不了台面。他都替弟弟感到委屈。
金静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比较冷酷。
他本来就是一个精于算计、不太有艺术细胞的商人。
这样想着,金静平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在他的印象里,弟弟的片子大多都很晦涩、很好睡。他必须强忍住不要睡着。
不过,这部电影好像不太一样。
大概看了二十分钟之后,金静平死死地盯着银幕,已经变得浑身僵硬。
他没有读过剧本,所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部电影,竟然是弟弟少年时代的自传。
随着故事的进展,每一分钟都像是折磨。
多年以来,弟弟在寄宿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是全家人都不能提及的伤痛。
所有人都希望忘掉,希望营造出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假象。
金静平换了工作,再也不去英国。妈妈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还去自修了心理学。
这些都没有用。
弟弟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内心的愧疚感还是无法弥补。
正如此刻,看着这部电影,金静平出现了越来越强的生理反应。他浑身发冷,呼吸不畅。每一帧都像刀子割在身上。
不能让妈妈看到这部电影。绝对不可以。他这样想着。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转折点——男主角低下头,看到空荡荡的裤管。一切都是假的,阿玲是幻觉。
金静平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座位上。
也可能这已不是他的座位,而是他的十字架。
影片播放到后半段,男主角拖着一条冰冷冷的假肢,孤独地行走在雨夜里,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女人。
雨水从银幕里蔓延出来,金静平感觉一种巨大的、将他淹没的湿冷。
好像身体在回南天里被蛀空了,一种无法弥合的空洞,让他整个人都被撕扯开。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捂着脸,泣不成声。
当年,是金静平执意把杂志社里黎羚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不让弟弟再去找她。
他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弟弟好。
他以为她不重要,只不过是一个内衣模特。
可是,现在电影里明明白白地拍出来:
是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他也是凶手。
弟弟的过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可是却有这个叫黎羚的女演员。她对他很重要。
弟弟把她拍进电影里,也因为她而重写过去。
金静平不知道她对于弟弟,还有着这样的意义。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弟弟谈过心,没有问过他真正的想法。
这么多年过去,直到看了他的电影,他才终于理解了他。
他是导演。多年的隔阂,最终也要靠电影来打破。一切的沟通,都是通过电影来实现的。
金静平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悲哀。
他们一直都觉得弟弟是情感缺失的人。
觉得弟弟天生就很怪,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不能融入他们,和家人互相理解。
可是不正常的根本是他们。
弟弟其实很勇敢。
他们作为旁观者,尚且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弟弟却敢于将痛苦拍成电影,撕开那道血痂。
弟弟比他们勇敢,好像也比他们所有人更懂得怎么去爱。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他有非常爱的女生,所以才愿意把她拍成电影,愿意为了她去面对过去。
他不需要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他的感情清清楚楚,写在电影的每一分钟里。
而金静平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弟弟的感情。
他才是失败者。自己的婚姻都一塌糊涂。
电影结束了,屏幕黑了下去,金静平低下头,在黑暗里给前妻发“我爱你”。
微信没有发送成功。
他被拉黑了。
金静平被狠狠噎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片刻之后,旁边有人递了一张纸巾过来。
他声音很低哑地说:“谢谢。”
“不用谢。”对方说。
他又怔了怔,认出那是黎羚的声音。他的手有些抖,几乎接不住这片纸巾。
为什么偏偏是她。
金静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黎羚说些什么。
对不起,祝福你们,有空来家里吃饭。
这些话也像烧红的刀片,在他舌头上割来割去,到底难以启齿。他该用什么身份来面对她,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断鼓起用力,刚要开口的一瞬间,看到这位女演员站起身,走向放映厅之外。
门开了,又关了。
短促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仿佛瞥见了电影的悲剧之外,得以在现实中延续的美好结局。
她脸上露出笑意,快乐地展开双臂,像纵情的鸟,投入了某个阴影中的怀抱。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他们的幸福与他无关。
金静平焦躁不安的心情,突然释怀了几分。
也是,他不禁有些自嘲地想,弟弟和她从来不需要他的祝福,或者道歉。
这是他们自己的恋爱,他从来无权插手,也不必觉得自己有发表评价的资格。
这样想着,金静平低下头,给前妻发了条imessage,心平气和地问她,能不能先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不要意气用事,他们好好谈一谈。
还是没发出去。
她竟然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都拉黑了。
草。
金静平:“……”
服了。
他索性又发了个小丑表情包过去。
反正她也收不到,呵呵-
将电影重新看过一遍,黎羚还是非常感动。
本来担心删减过后,成本的质感会打折扣。但金静尧比她想象之中要聪明得多,重新修改过后的影片甚至更流畅、更容易接受了。
对比她之前看过的版本,一些镜头的感官冲击的确被削弱了,但整体的表达上并没有太多的妥协。
看到最后,黎羚的眼眶还是红了。
她想起金静尧在电影剪完的那个晚上,那么狼狈地在她家门口等她。这一刻,她完全共情了他的心情。她也想要立刻见到他。
一推开放映厅的门,黎羚就用力抱住了金静尧。
她用力地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口里。起先还是笑着的,过了一会儿又哭了,哭得很没有章法,眼泪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金静尧抱着她,将她带到了旁边黑暗的杂物间里,关上门,低声问她怎么样。
黎羚说:“好喜欢你的电影。”
她有些哽咽地吸了吸鼻子,重复道:“我有说过吗,真的好喜欢,非常喜欢。你为什么可以拍出这么好的电影。”
她的手臂贴着他的肩,微微耸动着,即使是流眼泪的样子,也实在很可爱。
金静尧低着头,看了她很久,才轻轻地用手碰了碰她的脸,说:“还以为你会讨厌。”
黎羚立刻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反问他:“怎么可能?”
金静尧抿了抿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又很执着地问他。
金静尧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可能他在她面前,永远都会是小心翼翼的。
他犹豫片刻,决定不说了。他将黎羚按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
这时,副导演在外面敲门,说片子放完了,要不要出去聊一聊。
金静尧其实不是很想去,但黎羚推了推他,说:“你去吧。”
她擦了擦眼泪,又说:“我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自己现在哭起来的样子,不是很适合被其他人看到。
金静尧也不想离开她,抱着她磨蹭了一会儿,被她推了好几下,才不是很情愿地出去了。
黎羚靠在门边,听着房间另一侧的对话。
杂物间的隔音不是很好,她听到有人在鼓掌、夸电影很好看、很惊喜,她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过了一会儿,黎羚心情的渐渐平复,正打算出去找导演,突然接到了梁婧淇的电话。
“黎羚,亲爱的,恭喜你入围金狮奖!”对方兴高采烈地说,“希望你能拿到最佳女演员!”
黎羚笑了笑,实事求是地说:“是电影入围,不是我。”
“都是一个意思啊。”梁婧淇很认真地说,“电影是你演的,一起入围了嘛这不是。而且你真的值得。你超棒超棒,一定要拿奖,把我们的电影也带飞!”
黎羚只好说:“好吧,借你吉言。”
两人又聊了几句,梁婧淇突然说:“对了,我还要感谢你的金大导演呢。”
黎羚愣了一下:“他怎么了。”
梁婧淇煞有介意道,前几天金静尧的助理特意来找她要了《无神论》的粗剪拷贝,很快就把片子给看了。
“他给的建议真的很有用,比那些什么狗屁大佬说得对多了,我一下子就醍醐灌顶。”梁婧淇很崇拜地说。
梁小姐是Tisch的高材生,向来眼高于顶,经常在片场跟制片人干架,开剪辑会的时候也战斗力爆表,谁给的意见都不听。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对谁言听计从。
“不愧是金老师,我的偶像,真没想到他会主动来看我的片子。”她期期艾艾地说,“黎老师,是你拜托他的吗?”
黎羚又怔了怔,才说:“拜托是谈不上……我可能有跟他提过一句吧。”
她依稀记得,刚看完《无神论》粗剪版之后,自己是有跟金静尧说过一些。可是当时她也没讲太多,他就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她还以为他根本没听见。
原来不仅听了,还这么放在心上。
黎羚吸了吸鼻子,眼睛又红了。她现在刚看完电影,情绪还很激动,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梁婧淇也听得酸死了,忍不住问:“所以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我替我朋友问问,打算多久公开?”
黎羚眼角噙着泪花,微微一笑,说你哪来的朋友。正打算再卖个关子,金静尧推开门进来。
他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有些冷淡。
黎羚把电话挂了,比较关心地问他怎么看起来不高兴,是不是其他人说了什么。
金静尧不高兴地问她:“跟谁讲话,笑这么开心。”
黎羚:“……”
有些人真的好爱吃醋。
她只好向他解释:“是梁婧淇。”
金静尧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还是不怎么高兴地说:“又是她。”
黎羚哄他:“她特意打电话来道谢呢,谢谢你帮忙看片,还提出宝贵建议。”
“哦。”金静尧无动于衷。
她见他表情如此冷酷,又忍不住逗他:“金大导演加班都加不过来,还有空帮她看片子啊。”
金静尧垂下眼睛,语气很慢地说:“我不是帮她看。”
黎羚明知故问:“那是帮谁看。”
年轻男人走到她面前,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我是你的粉丝。”他语气平淡地说,“每一部电影都要看的。”
虽然早已经猜到对方的答案,但是真的听到他说出口,黎羚的心跳还是变快了一些。
她脸有点红了,装出一副很好学的样子,强撑着问他:“那你给她提了什么建议啊?”
金静尧很平静地说:“她第一次拍电影,想要的太多了。”
他说得很中肯,这可能也是黎羚的感受。
梁婧淇犯下的问题,差不多也是大部分新导演的通病,一部电影只有120分钟,可是她却想要把一个人的人生都拍完,把所有想讨论的问题、想说的话都塞进去。什么都拍了,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拍。太多、太杂、太乱。
金静尧用拇指摩挲她的下颌与唇角,语气很轻地说:“一个人的一生,有一个重点,就足够了。”
黎羚仰着头看他:“你的重点是什么?”
金静尧对她笑了笑:“你不是看过电影了吗。”
“是你。”他说,“只有你。”
杂物间的灰尘在空气里漂浮着。一门之隔,就是其他工作人员,隐约能听见人来人往和说话声。
与之相比,金静尧的声音是轻的,呼吸声也是轻的。却让人莫名有种禁忌感。
光线昏暗,隔着几层架子,阴影落在年轻男人的眉眼之间。他的脸被光与影分割开。
他很专注地看着她,对她露出微笑。
黎羚自觉脸有些红,心跳也变快了一些。
她凑近过来,用嘴唇贴了贴对方。
“好吧,给粉丝的奖励。”她说。
金静尧注视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他仍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过多的反应。
只是在他们将要分开的时候,才扶着她的脖子,微微地加深了这个吻。
片刻后,他又将她推到了墙边,手掌摩挲着她的腰,缓慢地移动。可能有一些暗示,也可能没有。
她抵着他的胸口,箱子的棱角硌着后背,很不舒服,只能被迫再往前挤一挤,将身体弓起来,仿佛是一种过于主动的投怀送抱。
唇舌的辗转之间,双方都变得有些气喘吁吁了。
金静尧的手蹭过她的衣摆,隐隐地探进去,手掌很烫,热意几乎触目惊心。
他的气息掠过她的后颈,声音很低地说:“你下次还是不要跟她拍戏了。”
“他们都拍得很烂。”
他整个人都凑近了过来,埋在她的脖颈里,很短的头发几乎扎到她的皮肤,语气也变得含糊不清。
“……只有我能把你拍得很好。”
黎羚心跳又加快,越来越快。
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蜜,涌过她的心口。
就在这时,道具间的门被很突兀地推开了。
“卧槽这么黑,瞎了啊。”小刘一边说,一边顺手把灯开了。
咔哒一声。
刺眼的白光朝着他袭来,比这更危险的,是角落里的年轻男人盯过来的冷酷视线。
小刘汗毛倒竖,吓了一大跳:“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你们继续、继续。”
啪的一声。门被狠狠砸上。
黎羚是背对着门的,就算这样也很社死了。她下意识地要将金静尧推开,他却不肯,紧紧地抱着她,还很镇定地摸了摸她的脸,对她说:“没事。”
黎羚心想哪里没事了。
她心跳仍然很快,也不肯再抬头看他。
然而他卫衣上的黑色抽绳,还一直在她眼睛前面晃,时不时擦过她的侧脸,像一种若有似无的撩拨。
她不禁幻想能用这两条绳子勒死自己。
不然勒死小刘也行。
金静尧抱着她,继续着不动声色的安抚,他的手贴着她的肩胛骨,恰好是刚才她被箱子抵住,硌得不太舒服的部位。
微妙的触感,停留在皮肤里,再一点点渗进血管。
她下意识蹭了一下他的手掌。
气氛又变成昏沉和暧昧。
就在这时,小刘再一次推门进来了。
“不好意思,刚刚忘记关灯了!”他愧疚地大声说。
黎羚:“……”
金静尧:“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