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左不记得自己有让陈月江等过,更没有让他来公司的记忆。
“你怎么在这儿?”她挑了下眉。
陈月江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不能在这儿吗?”
姜左点点头:“你想在哪儿是你的自由。”
说完她就往前走去,身后传来陈月江一言不发跟上她的脚步声,姜左没管。
钟易的车已经等在马路边了,姜左刚伸手摸到车门,陈月江在她身后说:“我能上车吗?”
他甚至还要问一句。
姜左回头笑道:“你打算回哪儿?”
陈月江默默道:“可以回你家吗?”
“那有点难。”姜左的回答是淡淡的。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陈月江。”姜左转过来看着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添不添麻烦的问题。”
陈月江:“……”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姜左道。
“我不明白。”陈月江的回答就像一个天真的、任性的、不懂规则的小孩,他的眼睛里映着街灯昏暗的光芒,“我不明白你的很多话。”
他的书包应该蛮重的,单肩背着,一边的肩带已经沉得把肩膀处的衣服弄皱了,冷风吹过来,他一动也不动。
姜左就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那些大家都懂的默认规则,在男孩这里行不通。
你不能用任何委婉的、暗示的、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的方式来企图让他自己主动放弃。
你要让他放弃你就必须狠狠地、不留任何体面和余地地做出抉择。
可姜左很多年前就不再使用这种暴力的拒绝方式了。
“姜总?”钟易看姜左一直没上车,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陈月江还招呼他,“你这次要回学校还是去姜总家啊?”
陈月江低声回了句:“我说了又不算。”他仍然看着姜左。
“……”姜左看了眼手机时间,揉了揉眉心,“你宿舍几点关门?”
“十二点。”
“你去了我家以后打算干嘛?”
陈月江从鼻子里发出了个“嗯”的单音,把沉沉的书包放下来拉开拉链示意她看。
只见书包里装的不是书本电脑,是绿油油红彤彤的各类蔬菜和调味品,姜左要没记错,离公司附近最近的一家超市也要六七公里。
“你专门去买的?”她有点意外。
陈月江点了点头,然后蹙了下眉:“你家冰箱里什么也没有啊。”
姜左有点不知作何感想,这些菜看着得有十斤,公司外面没坐的地方,他不会就这么背着等了两个小时吧。
她觉得这小孩不至于这么傻乎乎的:“背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不上来坐着等?”
陈月江顿了下,反问道:“你工作不是很忙么?”
姜左:“……”
她手指轻轻敲了敲额角,过了一会,说:“把菜放下你就回学校,可以吧?”
陈月江马上点了点头。
从这里回家再去学校,不耽搁的话能赶得上十二点的宿舍门禁。晚上的车流量不大,姜左让钟易开快点。
一路上陈月江都没有再说过话了,他安安静静地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
他有时显得很沉默,但有时又表现得很顽劣,姜左不知道哪一个算是真实的陈月江,也许两个都是,也许两个都不是。
陈月江是个很复杂的小孩。这是姜左目前的结论。
到了家,说好的放了菜就走,陈月江又说有很多东西都得放冰箱怕姜左不知道,于是就又等他把菜一一放进了冰箱,又把瓶瓶罐罐放进了厨房。
陈月江是个习惯不错的人,每个东西放在哪里、怎么放,他内心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反正最后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整整齐齐、赏心悦目,像卖家秀里才有的那种厨房布局。
姜左在旁边看得摸了摸下巴,等他弄完了才问他:“你吃过晚饭了?”
陈月江低低“啊”了声,像才想起来有这事一样:“忘记了。”
“那路上买点吃的再去学校。”
“我会做。”陈月江今天在超市还买了条围裙,黑色的,他拿过来边往脖子上套边说,“借用你厨房五分钟。”
姜左问:“什么菜只要五分钟?”
陈月江系好了围裙,眯起眼冲她笑了下,那样子很像是向别人炫耀自己捕猎成果的小动物。
“蛋炒饭。”
陈月江的五分钟说多了,差不多三分钟他就炒完装了盘,姜左看得出来他吃的速度是比平时快了一点,但仍旧规规矩矩的,没有声响。
但姜左的视线一旦多在他身上停留几秒,他的速度就会越来越慢,索性最后她就只看手机了。
该说不愧是男大学生,满满一盘他五分钟就吃完了,最后规规矩矩地拿纸巾擦干净嘴,又把桌子收拾了,然后跟她说:“我弄完了。”
姜左忽然有种自己是他的监护人的错觉,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向自己汇报,但她和他实际上也并不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
到底是什么关系,姜左也不好说。
这感觉有点像下雨天你允许了一只流浪猫进入你的房子躲雨,但实际上你并不打算收留他,但他却就此赖着不愿意离开了。
邻居问这是你的猫吗,姜左就会像现在这样,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来,她最开始连让猫进来的打算都没有,但被他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看着,看他在门口地毯上吹着冷风蜷缩成一团,姜左上学时从来没对学校的那几只流浪猫产生过任何想法,她理解不了许音被猫爪子扒拉时会直呼好可爱好可爱,也理解不了她毕业后横跨一千多公里也要把猫带去找工作的行为,但现在,姜左看着地上的猫,确实就这样有点没忍住地开门让他进来了一下下。
车库里停着的车不见了,钟易刚才发消息来说他女儿在家里发了烧,他老婆在上夜班,姜左就让他把车先开回去了。
陈月江听完她说的,是有点惊讶的口吻:“他原来结婚了啊。”
“他都三十四了,结婚了也不奇怪吧。”
陈月江“哦”了声,这次声音小了很多。
“那你不结婚吗?”
姜左笑道:“我结不结婚都跟小孩没关系。”
“……”
姜左的听力还不错,所以她听见陈月江用鼻子低低哼了一声。
“我开车送不了你了,你自己打车回去吧。”姜左说。
陈月江点头拿手机打车,姜左本来准备等他的车来了再进去,等了一会,陈月江还一直看着打车的那个界面。
“怎么了?”
“……啊。”陈月江把屏幕一熄,皱了下眉好像因为什么而有点为难,“没,我出你们小区再打吧。这里信号不好。”
这又不是地下停车库,怎么可能信号不好。
姜左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要我打电话让你哥来接你吗?”
“不要。”他这句倒是说得很坚决。
“那我帮你打吧,回学校是吧?”姜左拿出了手机,陈月江看着她,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车没一会儿就来了,姜左把他送上车,让他到学校后报个平安,陈月江嗯了声说:“到了跟你说。”
“好。”姜左冲他挥手,“慢慢去。”
回到家重新看厨房才觉得这已经有点不像原来的那个地方了,剩下的蛋炒饭陈月江用保鲜膜包好放在了冰箱里。
姜左刚才在看手机,都不知道他在短短五分钟之内还弄了这些。
陈月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这些。
所以陈月江总是会让姜左感到出乎意料。
这对于社会人一成不变的生活而言,是一颗砸到水面上不小心惊起水花的小石头。
姜左不喜欢水花溅起时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吵闹,但又欣赏它溅起时的弧度,因为她觉得挺有意思。
人是矛盾的,于是包括姜左现在产生的这个想法本身就很矛盾。
滴滴。
手机震了两下,是陈月江发来了消息。
“我留了一份蛋炒饭在冰箱里,你明早要记得吃。”
姜左敷衍地回了个:“想得起来的话。”
陈月江发来了一串省略号。
姜左忍不住想笑。
陈月江用过的那间房间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因为太整齐了,姜左就熄了想把它还原的想法。
尽管这是他贸然闯进她家后留下的痕迹。
以前像这样闯进过姜左生活的只有许音,而且她是带着目标来的,气宇轩昂、斗志昂扬地势要冲破一切障碍,但陈月江的闯入方式非常柔软,看上去就像没有目的,他出现在你家里,只是因为你给他开了门。
不管是你一不留神还是一时心软,总之,他进来了。
夜深了,月光悄悄爬上树梢,姜左的手机亮了屏。
[陈月江:我到学校了:p]
*
钟易知道姜左最近想找个家政给她做饭,为了感谢她昨天同意自己提前下班,他给姜左推荐了一个自己用过觉得还不错的家政公司。
姜左其实没有那么在乎吃什么、吃得好不好,但厨房的各种装备都被某人摆得那么整整齐齐,就像一把好剑缺了一个优秀的剑士来挥舞它,于是她也觉得厨房里可以来个人做做饭。
她就给家政公司打去了电话说先试几天。
第二天,家政清晨上门来做饭,姜左在餐厅喝着咖啡,陈月江突然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开下门。”
姜左上去打开门就看见陈月江站在门口。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衬衫,手里提了一袋东西,带着一股清晨的露水味道很自然的进入了她家。
他自己进来换鞋,姜左也没拦他,看着他自己转了半圈也没找到前几次穿过的那双拖鞋,有点怀疑地抬起头看她。
姜左给他指了下厨房。
陈月江看见一个家政在她厨房里做着早饭,眉头先是顿了一下,在姜左走到他身边后,他缓慢地动了动嘴唇:“你请了阿姨?”
姜左不知道他为什么显得有点意外有点难过:“先让她试几天。”
“……”陈月江往椅子上一坐,袋子放在了桌上,过了一会,他又把袋子提起来。
姜左问他:“不是给我的吗?”他皱了下眉,背对着她低声说:“不是。”
“那你提到我家来干什么?”姜左看见里面有几个面包,还有杯咖啡。
陈月江不说话了,好一会,才继续皱着眉用一种更低更轻的声音说:“你好烦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线下也这么说话,姜左就笑了。
“我怎么烦了?”
“就是很烦。”陈月江道。
“陈月江,”姜左忽然有了点兴趣,尽管她之前说过她不关心陈月江的心境变化,“你为什么突然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了?”
陈月江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在思考她的意思,还是这个问题本身就难以回答。
“我之前很小心翼翼吗?”他问。
“非常。”姜左说,“就像我是你的导师。”
陈月江纠正她道:“我对导师不那样。”
“那好吧,你只对我那样?”
陈月江沉默了,沉默就是肯定了,姜左能想到的本来对一个人小心翼翼后来却无所谓了的态度变化的原因只有一个,但陈月江又有点不一样,他不是无所谓了,因为他大清早的七点十分还出现在她家门口给她带了一顿早餐,尽管他现在已经不承认了。
“也许是因为……”过了一会,陈月江抬起头,姜左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一下,用小孩子恶作剧一样的口吻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你让我发现了我之前很天真?”
哦,这倒是姜左从未想过的角度。
姜左饶有兴趣地问他:“我让你发现了?”
陈月江看她这么有兴趣,反而收了笑脸,兴致缺缺道:“不说了。”
“你刚才的说法就好像这反倒是我的错。”
“我觉得你很远。”他起身走近窗子,窗外是院子里绿茵茵的树干和高高站在顶端的几只画眉鸟。
陈月江说这话时看着那几只画眉,嘟囔了一下:“比我想得还要远。”
“那现在不远了吗?”姜左问他。
陈月江回头冲她轻轻笑了下:“你猜。”
他没有说得太多,陈月江似乎一直是个不擅长表达的小孩,但姜左在那天的早上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第一次见她时的局促、沉默、紧绷,是源于他自己说的某种“天真”的想法,他以为这个天真的想法也许可以缩短他想象中的那段遥远的距离。
后来他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周,再一次出现时就不再像之前那样乖巧沉默了,他产生了一点变化,变得有一点点像他线上时的样子,顽劣、调皮,顺便话还有点多。
也许是他意识到姜左没有想象中那么远,又也许是酒店那一晚让他彻底明白姜左其实比他想得还要更远,所以他舍弃了之前那副局促紧张的面貌,开始重新以现在这样也许可以称之为真实的姿态面对她,谁知道呢,总之,现在这个陈月江确实会让姜左觉得更有意思一点。
所以她不介意他偶尔走进来,到她的房子里,稍作休息也好,捣鼓厨房也罢,姜左保持着一种收留了流浪动物的想法看着陈月江走过来,用一种厨房里的家政阿姨听不见的音量冲她不满地嘀咕道:“所以你还要试用她几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