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相思桥(二)
叶淮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客套地问道:“阳间如何插手地府之事?”
白泽因他的过分冷静而一愣。
叶淮抬眸的瞬间,他好像从叶淮脸上,看到了江荼的影子。
宋衡让他留在阳间陪伴叶淮, 可叶淮十年来奔走不停, 白泽未能时刻跟随,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 记忆里那个摇着尾巴撒娇的青年就不见踪影。
白泽甚至有些不知该怎么和如今的叶淮相处。
但他不得不来,他要是再逃避,地府就真的要乱套了!
他在鬼帝府门外听到了一切,宋衡欺骗了江荼,而江荼现在要走!
他错了, 错得太彻底, 他知道江荼的真实身份,却不知道江荼与宋衡之间的恩怨,就因宋衡是地府之主的身份,而偏信了宋衡!
若说现在还有谁能阻止江荼离开, 那就只能是叶淮。
可是,他该怎么和叶淮说呢?
江荼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但这么多年叶淮一直认为江荼已经投胎转世,现在告诉他江荼其实没走,叶淮真的会信么?
白泽知道,叶淮并不喜欢地府,甚至厌恶地府。
果然,叶淮兴趣缺缺地收回目光:“地府出事,若鬼帝解决不了, 我亦束手无策。”
白泽怎么能让他继续入定:“叶淮,这件事只有你有办法…因为、因为…”
“和江荼有关!”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期待着叶淮欣喜若狂,立刻答应。
但叶淮似乎并不相信:“师尊已经转世投胎,和师尊有什么关系?白泽大人,您要唬我,也该换个好点的理由。”
白泽哑然,深刻意识到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年他配合宋衡欺骗叶淮,种下的苦果,最终只能他自己咽下。
白泽顾不了许多,多耽误一秒江荼就有可能真的离开,叶淮恨他就恨他吧!他深吸口气:“叶淮,当年…当年是我们骗了你,江荼没有走,你还记得那座阎王府吗?他一直在府中沉睡,直到现在才醒来。”
他本想一股脑将话都说完,但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生生停下话头。
只见叶淮,分明什么都没做,琥珀色的眼眸却像鬼月高悬,金色澄澈却不祥,那是野兽的眼眸,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利齿撕裂脖颈。
叶淮看着白泽,身上杀意尽显。
他不再是江荼身边那个摇着尾巴傻笑的青年了。
他是修真界的神君。
是一己之力一日之内斩杀千头鬼兽仍毫发无损的神君。
十年对人类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叶淮在江荼身边也不过十年。
更何况,叶淮斩情证道,早该断情绝爱。
江荼…真的还能打动他么?
白泽在剧烈的恐惧下,甚至连呼吸都发紧。
叶淮却忽然一改凶狠,笑了笑:“然后呢?”
阴晴不定的模样反倒更加吓人。
白泽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压词句:“…他要走。他走了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叶淮,地府不能没有江荼,我们拦不住他,只有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江荼对他和宋衡恐怕已经失望透顶,唯独叶淮是他唯一的羁绊。
“可当年师尊与前辈们合谋将我送上神君之位,也并未因我的哀求而回心转意。”叶淮摇摇头,“白泽大人…”
白泽豁出去了:“他也是迫不得已!叶淮,这不是江荼能够左右的。”
这一句吼完,洞府内甚至回声不歇。
他已经说到极限,再说,就会冒犯苍生道。
可叶淮依旧不为所动。
就在白泽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时,叶淮忽然站起身:“那我们走吧。”
白泽喜出望外,即刻从袖子里寻找前往地府的法器。
然而金光一闪。
叶淮直接在掌心重重划了一道裂口,鲜血滴落,在地上撕开豁口。
豁口下,隐约可见三途川。
白泽震惊不已:“你…”
叶淮竟然能直接撕开前往洞府的通路?!
他怎么可能做到?!
叶淮说了一句白泽胆战心惊的话:“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
…
地府,奈何桥。
江荼面色森冷,而孟窈站在他身前,福身行礼:“妾身未得鬼帝大人允许,不敢放您过桥。”
孟窈的大锅里,无数小鬼争先恐后爬出,带着黏腻浊液匍匐在地,在江荼脚边跪成一圈。
它们也在阻拦:“阎王大人,请不要过桥!”
江荼的额角青筋直跳:“大胆孟窈,你就不怕本君杀了你?”
孟窈毫无惧色,莞尔一笑:“您不会。”
江荼发出一声气急的冷笑。
轮回十三站,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被所有鬼阻拦。
他自己的阎王殿暂且不论,就说这黄泉路,黑白无常见他要走,说什么也不肯放行,谢必安甚至一把抱着他的腿不放。
而江荼最不怕撒泼,干脆拖着谢必安前行,范无咎挡在他身前,到底不敢真的做什么钳制他,一步一退。
恶狗岭,若非江荼放了小黑替他压制恶犬,流着口水摇尾巴的狗群险些就要把他扑倒在地。
然后便是这奈何桥。
孟窈。
地府最难缠的鬼。
她聪明,善谋,上任以来,奈何桥从没有错放过一个鬼。
而现在,她微笑着看着江荼,脸上恭敬至极,身形一步不让。
江荼拧了拧眉心。
他当然看得出来全地府都在拦着他,他们不愿他过桥,从鬼卒鬼隶到黑白无常,甚至判官、孟婆…
一个两个就跟说好了一样,能拖他一刻就要再拖他半个时辰。
“奈何桥后究竟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江荼道,“让开,孟窈。”
孟窈站了起来:“若大人没找到您想找的东西,那时您已过桥,又该如何自处?”
江荼缄默片刻:“那便转世轮回。”
孟窈原先是跪着,此刻站起,仍要仰头看向江荼,但她的声音如泉水清丽:“转世轮回?江大人,您请看身后,冤死的亡魂无数,都等着您为他们申冤。”
它们日夜等待着您能醒来,还它们以公义,重拾做人的自由。
江荼强忍住回头的冲动:“我已没有资格为他们申冤。”
孟窈一愣,似乎终于明白江荼必须要走的原因:“您怎会没有?若您没有,这天下还有谁有?”
孟窈是七百年前来到地府,她并不知道曜暄,也不知道鬼界究竟是如何建立。
在她看来,地府的帝君虽是鬼帝宋衡,但真正撑着这座载满亡鬼的巨轮平稳行驶的,实际上是江荼。
阎王江荼,才是地府的真正核心。
可现在,他竟说自己不配?
他还阳一趟,竟然心如死灰?
江荼叹了口气:“让我过桥吧,孟窈。”
孟窈更加坚决,抛弃了一以贯之的谦卑仪态,张开双臂拦在桥前:“亡魂若无求生意志,会在奈何桥上被三途川吞噬。江大人,您实话告诉妾身,您是不是觉得,魂飞魄散也挺好?”
江荼将目光投向咆哮不断的三途川,三途川的呼喊也变得低沉,好像哀哭,在劝说着江荼不要前进。
江荼又看向四周,闻讯赶来的亡魂跪了一地,不止他的共事同僚,还有许多受他恩典,允诺在地府等候亲友爱人共同往生的凡人魂魄,甚至,还有被他亲自罚下地狱的罪魂。
他们跪倒在地,谦卑地、期盼地、恳求地开口:“江大人,您不能过桥啊!”
江荼的眼眶发酸,竟然想要流泪。
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不应该会难过;
已经死去的亡魂,更不该流泪。
江荼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再是死白,而好像有了活人的温度。
他的魂魄已经归来。
三魂合一,他不再是冷心冷清的阎王,可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江荼用力闭上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孟窈的质问是正确的。
他并非求往生,而是求死。
曜暄早该死去,早该魂飞魄散。
叶麟不该受剔骨之刑,叶淮不该因麒麟骨而半生坎坷;
神通鬼王不该因他而向苍生道低头,鬼界不该仍掣肘于苍生道;
这桩桩件件所有的不幸,都因他而起。
要他如何自处?
内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凌迟着他,江荼痛恨自己重拾身为人的情感。
曜暄无罪。
可人之私欲让他有罪。
他身上积累的因果累累,他必须负起责任。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地府之中,苍生道的眼目究竟在哪里。
江荼在地府,虽时常二门不迈,但地府的角角落落,他都在千年间踏遍。
他很确信没有见到任何与苍生道有关的东西。
那就只能是,他从没去过的地方。
——奈何桥的另一端。
无相鞭轰然扫开一簇接一簇的火圈。
灼热的气浪甚至将要吞噬三途川,亡魂们哪怕靠近都觉得痛苦至极。
但江荼哪里舍得让他们痛苦?
温柔的荼蘼花覆盖在每个鬼身上,将他们保护起来,却也同时将他们压倒在地。
江荼在群鬼的呼唤中,平静而绝情地向着孟窈的大锅走去。
锅里的小鬼害怕地吐了个泡泡,努力扒在锅口,仍被江荼抱离。
江荼舀了一碗孟婆汤。
他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汤水,在漆黑的水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江荼轻轻眨动双眼,将孟婆汤一饮而尽。
紧接着,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奈何桥走去。
孟窈眼睁睁看着他踏上桥头,急中生智道:“江大人!您知道吗,人间的神君——您养大的那个少年,他为了您挣扎于世,您要就这么弃他而去么?”
她的话点醒了一众鬼魂,它们七嘴八舌补充道:“是啊!江大人,我们都看见了,他为了寻您一路追下地府,在土地庙、黄泉路、恶狗岭…我们都看见了!”
“他需要您!人间仍需要您!”
“江大人,地府需要您!”
江荼停下脚步,问:“你们是如何与他说的?”
孟窈被问住了,群鬼神色复杂。
江荼又问:“你们可有告诉他,我仍在这里?”
无鬼应答。
江荼轻笑一声,不带任何嘲弄。
他只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叶淮太笨了,他们大约合起伙来骗了他。
“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又如何算弃他而去?”
江荼说完这句,甩了甩袖子,踩在桥头,又行一步。
三途川的海水已经溅到了他的脚面,他求死的心太急切,再往前一步,三途川就会不受控制地吞噬他。
江荼混不在意,又行一步。
群鬼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
江荼听到身后,有人呼唤他。
那道声音,热烈而光耀,像不久前,又像千年前。
跨越时间的阻拦而重叠,用力拥住了他坠落的灵魂。
“师尊!!”
第102章 相思桥(三)
“师尊!!”
江荼的脚步蓦地一停。
下一瞬, 虚幻突破现实,他的手腕,真的被一只滚烫大掌牢牢攥住。
他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在身后喷吐, 也能猜到身后人的胸膛是如何剧烈起伏, 甚至凭着对方捉住他手腕的角度,江荼都能模拟出他的身量。
又长高了。
可江荼不能转身。
那人又将他的手腕攥紧一些:“师尊。”
恍若隔世。
江荼在梦中重温自己身为曜暄的一生, 恍惚中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此时此刻,这一声“师尊”,将他直接从身份的混乱中唤醒。
江荼的眼底有无数情绪在翻涌,强迫着自己恢复冷漠:“叶淮,本君收你为徒, 与你成亲, 都是为了助你登神。”
叶淮在他身后闷声道:“弟子知道。”
“你的师尊已死,”江荼冷冷道,“本君乃五殿阎罗之首,地府的阎王。”
叶淮依旧承认:“弟子知道。”
江荼似乎不耐烦了:“叶淮, 本君已告诉你,本君做这一切, 都是为了助你登神,你我师徒情分已尽,你还攥着我的手做什么?”
冷漠、无情,哪怕是与叶淮初遇时,他都没有说过这样冰冷的话。
他希望叶淮能知难而退,看清他是多么一个冷血的人。
可叶淮只是攥得更紧,没有前进也没有松手, 像一条执拗的狗,一定要把牵引绳塞进主人掌心。
叶淮道:“师尊, 师徒关系建成时,是双向选择,断绝时,也该是双向选择。你说了不算,我还没有答应。”
江荼气极反笑:“我还需要你答应?”
叶淮步步紧逼:“师尊,那你为何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江荼倏地一愣,心想,我为什么要回头?
叶淮道:“师尊,您回头,看着我的眼睛,把您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就放你走。”
白泽孟窈等人闻言齐齐面色一变,不敢想象桥上的江荼会是什么反应。
江荼背对着叶淮看不见,但他们却看得清楚,江荼说出“师徒情分已尽”时,叶淮骤然僵硬的肩膀。
难道叶淮是受.虐狂吗?听一遍还不够,还要让江荼面对面将这伤人的话语再说一次?
出人意料的是,江荼拒绝回头。
他就像脚面被钉在桥上一般,就连头也不愿转过哪怕半个角度,低喝:“松开你的爪子!”
叶淮执拗地不肯松。
师徒二人在奈何桥上僵持,片刻后,江荼猛地向前一步!
这一下力道很大,生生把叶淮也往前拽了半步。
三途川的浪察觉到心如死灰的魂魄,鬼虎狼嚎着向他卷来。
江荼不闪不避,群鬼都在尖叫。
然而先于骇浪一步到来的,是男人滚烫的胸膛。
三途川的浪尽皆打在男人的背上,灼烧着他的单衣。
江荼正对着叶淮的胸膛,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尚未愈合的血腥伤口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江荼心底无名火起,不知自己是气叶淮还是气自己,瞪着他:“你做什么?”
三途川的浪,会腐蚀生魂。
江荼当然知道叶淮要做什么,他不愿意江荼受伤,宁可自己的灵魂被腐蚀。
可江荼恨透了名为“为了你”的囚笼。
神通鬼王向祁元鸿等人出卖他是“为了你”,鬼界建成后向苍生道俯首也是“为了你”,甚至他的母族会灭族也是为了给他送冬衣,他的师尊喂他服下断情绝爱的药也是为了让他仙途坦然。
他从未提出过需求,也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如果叶淮此刻胆敢说出一句“为了你”,江荼就会用无相鞭直接把他抽飞。
但叶淮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的背被三途川烫出一片血泡,潮湿的长发垂在身前,金眸垂下,明明背着光,却在江荼眼前一点点亮起。
他咧开嘴笑起来:“师尊,你愿意看我了。”
江荼猛地推开他,又在下一秒揪住叶淮的领子把他拽住,防止他再被三途川的水所伤。
叶淮就这么被他揪着,比江荼高出一个头还不止,体格健壮,却像大狗一样温驯地低着头:“师尊,可以不要走吗?”
江荼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本能地逃避与叶淮对视。
失去江荼以后的叶淮就像在野蛮丛林中征战出王权的兽王,他野蛮而暴力,充斥着最原始的杀伐,却又在江荼面前,变成只会翻肚皮摇尾巴的蠢狗。
而这双眼睛,一看见他就会亮起的眼睛,盛满爱意、只能容得下他的眼睛。
一模一样。
勾陈神君叶麟,他的徒弟叶淮。
江荼快要分不清了。
他以为自己能够分清,可看见这双眼睛的刹那,江荼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那贯穿金丹的一剑。
江荼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般的闷哼。
事实上从他醒来,过分庞杂的记忆就堆积在他的脑海中,千年前凌驾于千年后,而地府的一千年好像就轻易地被丢弃。
千年前他与苍生道博弈,千年后他却顺从苍生道的旨意还阳救世。
他的眼前一会是被夷为平地的昆仑虚,一会又是浊息笼罩的灵墟山,一会看见叶麟吻着他的手掌,眉飞色舞说着“成亲”,一会又变成叶淮在漆黑的夜晚,俯身呼唤他“师尊”。
耳鸣,晕眩,高强度的梦境让他身死后得不到休息,反而更加极限地透支身体,混乱的状态持续许久,江荼才勉强清醒一些。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厥,一抬手,红色绸缎缠住叶淮的双眼。
要知道野兽最恐惧的就是被剥夺视觉,叶淮却一点也不反抗,任由江荼动作,甚至在江荼手掌贴近他时,有一个自然的歪头蹭的动作。
——江荼迅速撤手,避开了。
他不能再看叶淮的眼睛。
江荼深吸口气:“谁告诉你我要走?”
叶淮的耳朵惊喜地竖起:“师尊…”
江荼浇灭他的欣喜:“但我必须过桥。”
叶淮的耳朵耷拉下去,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的所有行径,都在他人注视之下:“那我陪师尊一起过桥。”
江荼斩钉截铁:“不可能。叶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叶淮诚恳地低着头,似乎无需红纱他也能寻到江荼的眼睛,又或者是江荼隔着红纱也能想象到他湿润的眼眸。
叶淮仍是那句话:“师尊的问题,弟子知无不答。”
江荼道:“伤是怎么弄的?”
他是选了最不要紧的问题,想要循序渐进,然而话音落下,却见到叶淮的麒麟尾,在身后颇为激动地摇了摇。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们的喜悦都是如此简单易懂。
但实际上,为了避免情绪和状态被过分注意,他们都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露出兽类特征。
唯独在江荼面前。
他们每次都毫无保留,绝不隐瞒。
有什么好高兴的?
“师尊,你在关心我么?”叶淮解释了自己高兴的原因,“我…是被鬼兽所伤,抱歉,师尊,是弟子太没用了。”
——等等。
江荼将自己的心绪拽了回来,疑惑出声:“鬼兽?”
江荼没有明言,叶淮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师尊的大公无私,浊息的源头已从世间消散,但…彻底清除,仍需时间。”
换言之,虽然没有新的浊息催生鬼兽,但尘世阴面原本就有数量极其庞大的鬼兽留存,所谓积重难返,叶淮想要彻底将他们清理干净,实非一日之功。
江荼沉默片刻:“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疗伤。”
他看到叶淮的麒麟尾失落地垂着,指尖的灵力泯灭,忍住用荼蘼花替他疗伤的冲动,又问:“阳间现下如何?”
他已从众鬼口中知道自己昏睡了整整十天,对阳间而言便是整整十年。
江荼对阳间并无留恋,但曜暄未尽之志,成了他必须背负的因果。
除此以外,江荼不得不承认,自己问阳间的情况,也是想问叶淮的境况。
他认为自己问得已经足够委婉,叶淮大概会理解成阳间的整体情况,若叶淮这样回答了,江荼就能顺理成章地逃避心底对叶淮的关心。
可叶淮仍在弹指间明白了江荼:“弟子很好,师尊,弟子剑道大成,已是修真界至尊,司巫他们再难指摘弟子什么…但您放心,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任性,您让弟子守护的苍生,即便粉身碎骨,弟子也会守住。”
江荼闻言微怔,旋即从记忆的缝隙里找出了那块碎片。
他确实因为担忧自己死后叶淮会随他而去,对叶淮说过——
无论如何,不可弃苍生于不顾。
可是他没有想到,叶淮会将之刻入骨髓般铭记。
且看眼前的男人。
他确实长高了,挺拔如松柏,却消瘦如青竹。
是什么,让他十年过去,竟瘦成了麒麟干?
他嘴上说着司巫奈何不了他,可表现出来的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过得并不好。
甚至很糟。
…是因为他么?江荼心想,又是因为他么?
眩晕感卷土重来,江荼眼前一会白一会黑,是晕倒前的征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师尊,你还走吗?”
江荼想了解的已经都了解过,在他看来鬼兽与浊息是最大威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假,但死虫就是死虫。
叶淮有时间慢慢处理。
而他…
江荼决然道:“你我师徒情分已尽,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尊。”
话音刚落。
面前一直温驯的男人,忽然发起抖来。
他的发抖是克制的,先是唇瓣颤抖,再是肩膀,最后,一声哭腔从他鼻腔里溢出。
江荼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叶淮就抽泣起来,红纱甚至兜不住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如下雨般滚落。
他好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在这个瞬间彻底崩断:“师尊,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师尊,你一定要走,那你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江荼一时无语凝噎。
叶淮哭哭啼啼的模样他早就习惯了,不如说方才他还在分辨不清叶淮与叶麟间恍惚,此刻叶淮一哭,江荼浑噩的脑子也瞬间清明过来。
他无语的,是身后还有那么多鬼在看着。
江荼不喜欢将自己的私事公之于众,一回头,众鬼眼观鼻鼻观心,齐刷刷朝他行礼,一副公事公办,只是劝谏,绝不嚼舌的模样。
“…”江荼的额角青筋暴起,“叶淮,我们…”
话音未落,恐怖的煞气从叶淮身上爆开!
那煞气,像有实体一般,生四蹄,有龙角,仿佛叶淮兽形的影子,便是漆黑的麒麟!
江荼猛地挥鞭一抽,才堪堪将未成形的麒麟扑进三途川被融化。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叶淮,呼吸发紧,抬手狠狠掐着自己的眉心。
江荼从前失忆,只以为煞气是气运之子灭世而积累的灵气相对面,但记忆复苏后,他当然认得出来这股煞气。
这是叶麟身上的杀气。
它千百倍地在叶淮身上重聚、凝练,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因江荼的死去和浊息的消散而自然消退,反而在十年的煎熬里,暴涨到了恐怖的高度。
偏偏叶淮又是神君。
死在他剑下的鬼兽越多,他身上的杀孽越重,煞气也就更加深重。
如果放着不管,有朝一日,他身上的煞气,或许会成为比浊息更加恐怖的存在。
眼下被煞气笼罩,目光迷离,倘若忽略他身上的异常,是个极好的离去时机。
可江荼,却狠不下心走了。
第103章 相思桥(四)
江荼最终没有过桥。
他将叶淮拽回了阎王府, 府门一关,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阎王府的大门沉重,关起时呼啸生风, 尽数扑在白泽脸上。
他的羊耳在风中被吹得后折, 盯着府门半晌,重重松了口气。
果然还得是叶淮。
白泽拢拢袖子, 心想不然去看看宋衡,虽然他此刻对宋衡亦是五味杂陈——
他也被宋衡骗了,宋衡一己之力骗了整个地府。
所有人都以为鬼界得以建立是苍生道的恩赐,江荼的贡献就这样被彻底抹去。
白泽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就像本想凿开一口井, 最终却发现井下是一片炼狱。
他们本来,只是想救世而已。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连白泽几百年对苍生道的信仰,也隐隐开始动摇,但他不敢与任何人说。
因为从没有人敢质疑苍生道, 而第一个质疑的人,江荼, 曜暄,他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警钟。
白泽失魂落魄地转身——迅速后退一步!吓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孟窈大人?”
孟窈不知何时出现,距离白泽极近,几乎就在面前,笑嘻嘻地福身行礼:“白泽大人,为何愁眉不展?”
“我…”白泽真是怕了孟窈,“我没有愁眉不展, 话说回来,孟窈,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本意是想将难题抛给孟窈,没成想孟窈真的点头:“妾身十分好奇,即便是有鬼帝大人通行令的白泽大人您,往返地府也需二刻…但从您还阳到神君赶来,似乎不足一刻?妾身都打算以死相逼,再拖延些时间了呢,您的动作可真快。”
此话一出,反倒提醒了白泽。
他想起叶麟那迅猛一剑。
白泽不善武力,无法评价那一剑挥出时有多猎猎生风,光凭刹那间就能在人间与鬼界建立桥梁,就足以看出很多事。
比如,除了鬼帝宋衡,苍生道没有给予任何人或鬼,建立桥梁的权柄。
除非动用禁术。
可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使用会导致天地失衡,冒犯苍生道,所以始终被高束在昆仑虚,由司巫掌管。
白泽猛地捂住嘴,目光闪烁不定:
叶淮是怎么做到的?
短短十年,他就颠覆司巫的权威了?
白泽兀自震惊,忽然听到孟窈悠悠道:“所以妾身才说,小狗的鼻子,一向是很灵敏的。”
狗?什么狗?
白泽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过电般的惶恐席卷而来,让他头皮发麻。
叶淮下鬼界时还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已经等这一天许久。
难道说…
叶淮从一开始就知道江荼并未离开,而他研习大逆不道的禁术,都是为了…
在今天,在江荼需要他的时候,能够立刻赶到地府?!
一定是这样。
白泽瞬间毛骨悚然,看着阎王府紧闭的大门,咽了咽口水。
若说先前他担心叶淮会被江荼臭骂一顿,现在,就实在有些为江荼捏一把汗。
阎王府内。
叶淮跟在江荼身后,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唯独没有进过的,就是江荼的阎王府邸,此刻看什么都新鲜,灿烂的荼蘼花、假山草林,似乎无处没有江荼的气息,让他想要凑近仔细嗅闻。
直到一阵犬吠声响起。
三头燃着烈火的巨犬,通体漆黑油亮,毛发根部是地狱炼火,三颗头都淌着涎水,龇牙到犬齿暴突在外,将凶神恶煞表现到了极致。
小黑在地狱被江荼亲自喂养,不仅身强体壮,还生出了神智,能够吞噬恶魂。
若有恶魂想要在殿上袭击阎王爷,无需鬼差动手,都由小黑一口咬断脖颈吃掉,堪称地狱最凶恶兽。
它吠叫着扑向叶淮,张开血盆大口就往他小腹咬去。
叶淮后退一步,同时提剑格挡,小黑一口咬在骨剑上,一人一狗当即角起力来,大有要决出胜负的架势。
江荼神色复杂,发现自己确实很会养小动物,无论小黑还是叶淮,体型都比刚捡到他们时翻了数倍不止。
翻涌的气浪扑在院子里,江荼赶在花草遭殃前调停,先制止小黑:“小黑,松口。”
黑犬发出不满的“呜噜呜噜”声,不仅没停,三颗脑袋还一起咬住骨剑,加大力度。
江荼无法,转而制止叶淮:“叶淮,撤剑。”
叶淮鼓了鼓嘴:“师尊,我一撤剑它就要咬我脖子。”
江荼看向黑犬,觉得它确实是冲着咬死叶淮去的,不得不承认叶淮说的有道理。
就在这时,江荼听到耳边“嘎嘣”一声,紧接着什么白乎乎的东西就从他眼前飞了出去。
江荼表情一僵,如果他没看错,这应该是…
小黑的狗牙?
江荼低下头,对上小黑泫然欲泣的眼眸,额头青筋暴起:“叶风坠。”
叶淮也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会将黑犬的牙也崩断,立刻收起骨剑。
本以为事态就此平息,熟料下一秒,黑犬忽然暴起,一口咬在叶淮手掌处!
若非江荼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这大狗的后肢,恐怕它还打算把叶淮的手指也咬下来。
江荼拍了黑犬的脑袋一下:“松口!”
黑犬呜咽一声,到底还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很不服气地松口,舔着缺了角的犬牙坐下。
江荼先检查了下它的口腔,确认断牙并不影响什么,拍拍狗脑袋,无情道:“罚你出去守门。”
黑犬又是一声呜咽,三颗头一起垂头丧气,路过叶淮时鼻腔里喷了一声,看得出来很不服气。
罚了一条不省心的狗,眼前还有一只不省心的麒麟。
江荼再向叶淮伸出手。
几乎是本能反应,叶淮将下巴搁上江荼的掌心,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师尊?”
——这一幕太过眼熟,搅乱了江荼的记忆。
江荼迅速撤回手,逼迫自己无视叶淮失落的神色,将慌乱藏在严肃冰冷下。
他道:“做什么?站直,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他本意是检查叶淮的伤口,谁知道这小子怎么会理解成要揉他的脸,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昏了头。
叶淮收敛好失落,乖巧地将手掌递给江荼:“师尊,麒麟骨自愈力极强,您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嘶!”
江荼两指摁压在叶淮伤处,只见一排血窟窿整齐地码在虎口处,伤口因缺了牙而很钝,却仍上下对穿,足见黑犬下口之狠。
而现在,口口声声麒麟骨自愈能力很强的叶淮,伤口已经肿胀起来。
江荼冷笑:“小黑乃护殿神兽,亡魂被它咬一口,便是魂飞魄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取药。”
说着他就要入殿,叶淮却意外地乖巧,没有提出要跟着他进去,真就在庭院里等待。
江荼迅速迈入殿中,黑暗侵袭下来,将他吞没。
他站在黑暗里,掌心摁着胸膛,藏住急促的心跳。
为什么?
十年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一个熟悉的人面容模糊,在记忆里若隐若现。
他以为十年过去,叶淮早该放下他了,甚至忘记他、恨他、厌恶他,江荼都不会觉得伤心。
偏偏还和以前一样,黏着他,亲近他,像分不清好赖。
明明被他这样对待,难道叶淮竟一点也不记仇么?
笨死了。
片刻后,江荼拿着一个瓷瓶走了出来。
事实上光靠江荼的灵力就能给叶淮治疗地府的伤,他自己心里清楚,找药不过是借口,好让他短暂逃避叶淮炽热的目光,平复心绪。
叶淮仍在院中站着,身姿挺拔,肩宽腰窄。
江荼离开时他是怎么目送,眼下就是怎样迎接。
那双璀璨的琥珀眼始终追随着江荼,好像要将他的全部都纳入眼底。
江荼昏睡了十天,在阳间就是十年。
江荼一直逃避思考这十年叶淮该如何度过,却在看到这样沉默却又充满占有欲的眼神时,明白了一切。
可江荼不能回应他。
他将瓷瓶递给叶淮:“涂上…”
话没说完,叶淮忽然脸色一变。
——他的瞳孔瞬间缩起,身体紧绷着,唇部却在抽搐,像野兽应激的反应。
他似乎很难受,眉心紧蹙着,抬起的手却平稳,要接过江荼递来的药。
江荼的要求,就算是折磨,叶淮也不会拒绝。
比药先落入掌心的,是江荼的手。
江荼一把攥住叶淮的手腕,一压寸关尺。
果然指腹下,叶淮的心跳如擂鼓,像受到惊吓的野马,在疯狂地逃窜。
不是寻常的慌乱,而到了恐慌的地步,但是这个瓷瓶…
江荼瞳孔一缩,手掌将瓷瓶裹起。
地府的药物大多出自神通鬼王之手,用于鬼差的疗愈,江荼偶尔会自己制药,却不喜欢特立独行,也沿用了统一形制,也就是下圆上窄的瓷瓶。
和他服用的突破禁制的药,从外形上看,一模一样。
叶淮的心跳在他将瓷瓶收起后平复许多,手被压着,仍保持不动,好像颇为珍重这短暂的接触:“师尊,怎么了?”
明知故问。
江荼向来单刀直入:“你怕这个?”
叶淮一噎:“我,我只是…”
江荼哪能看不出来他这欲言又止、自以为瞒的很好的表情:“说实话。”
叶淮的心跳又开始加快,脸上泛起一层不好意思的薄红:“师尊,我只是想到,每次您吃这个小瓶子里的药,总是会受伤…”
他垂着眼帘,睫毛上悬着一滴清泪:“…我看着,有些害怕。对不起,师尊,我还是那么没用。”
江荼将药瓶往袖中一放,束好袖口,不让叶淮看见,指节顺势移动道他掌根,灵力燃起作飞花,转瞬将伤口治愈。
叶淮谨慎而小心翼翼地开口:“多谢师尊。”
江荼又是心脏一悸,目光又捕捉到什么,翻开叶淮的袖子一看:“还留着?”
那歪七扭八的麒麟手串,似乎是主人时常抚摸的缘故,边缘已经不再毛躁,而泛出油亮。
“师尊所赠,弟子日夜贴身携带。”叶淮道,“还有师尊赠弟子的长命锁,弟子也佩在身上,一刻不敢忘。”
不敢忘什么?
叶淮炽热的目光已经让答案昭然若揭。
师尊,误以为你舍我而去的十年,我不敢忘记你。
江荼心想,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反手拍了一道灵力进手串。
叶淮疑惑地“唔?”了一声。
江荼冷言冷语:“你在阳间的一举一动,我仍有必要监视。”
他想再次提醒叶淮,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公事公办,没有任何私情。
可叶淮打定主意将愚蠢与诚恳贯彻到底:“师尊,我会做的很好,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您有空,可以多看看我吗?若您有什么不满意,一句话,我即刻下地府来…”
江荼不自在地抿紧唇瓣:“你不必再下来了,生魂不该入地府。”
叶淮一愣,眼眶湿润:“那您会…”
江荼打断他:“我也不会还阳。我们不必再见了。”
只需要通过这一根手串,监视你的动向。
叶淮好像被雷击中,倏地愣住,半晌,他的声音颤抖着,强忍哭腔:“弟子明白了,师尊,只要您一切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您为了我受尽苦楚,不愿再见我也是应该的。”
江荼一时失语,看着这高大的男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可怜样子,忽然感到些许罪恶。
可他依旧道:“是,不必再见了。”
第104章 相思桥(五)
叶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远远的,还向江荼行礼。
江荼心里说不上的闷堵。
等到叶淮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扬起手, 掌心出现一块泡沫般的浮光。
魂魄。
叶麟的魂魄。
剥魂剔骨以后, 留存于世的黑袍人是残缺的,而叶淮是他缺少的那个部分,
——一副完整的麒麟骨。
如果将叶麟的魂魄与叶淮融合,那么叶麟就能回来。
可是,…江荼不能这么做。
他接受了身为曜暄对叶麟的情意,坦然承认自己对叶麟有情,但这并不意味着, 他能剥夺叶淮独立为人的自由。
千年的轮回, 这副麒麟骨早就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尤其是方才叶淮强忍泪意看着他时,江荼更加确信这一点。
叶淮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不是叶麟重生的媒介。
所以他让叶淮离开, 给予叶淮自由。
但心里,总是愧疚。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的主人, 无论是谁,江荼都对他们愧疚。
江荼深深叹一口气,收拾好行装,走出门去。
散散心吧。
阎王本想换一袭白衣,但红衣跟随他已经千年,似乎成为江荼身上的烙印,亦是他与曜暄唯一的不同。
思来想去, 还是穿着红衣出门。
他戴了斗笠,将面容都遮起, 又特意从阎王府的后门出去,并未引起关注。
插曲过后,地府重归秩序,偶尔,还能听到鬼差们议论。
却不是说他害得奈何桥边一片混乱,而是调侃阎王爷的姻缘竟然是个爱掉眼泪的毛头小子。
江荼在阳间不招待见,在地府却实打实地鬼见鬼爱。
他不介意成为谈资,听过便过,又不愿往宋衡的鬼帝府去,调转脚步,向着地府最深处前行。
正如先前在空明山,祁弄溪的父母得他恩准留在地府一样,执念未消、不愿转世之人,江荼特意为他们开辟出了一块居住区域,让他们能够安心等待所盼之人归来。
他听说那里建了一座桥,是他还阳后才建起的,一直没机会去看。
江荼循着记忆寻找,果然在本该是尽头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桥。
这桥与地府环境格格不入,未见阴沉与鬼气,桥的这头栽种着柳树,柳叶枝条垂落,像女子的长发在水流中洗涤,轻盈如丝;
桥的那头,若隐若现可见鲜艳花朵,粉与红交错生长,竟然宛如春生。
地府不该有这样鲜艳的颜色,因为苍生道将鬼界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走到哪里都是沉闷的灰黑。
江荼的阎王府是个例外,而现在,地府里的例外又多了一个。
浓烈的盎然生机迅速吸引了江荼,眼眸亮起,走到桥头,打算看看桥对岸还有什么惊喜。
迈步——
唰!!
一道透明屏障就这么出现在江荼身前,胆大包天地拦住了他。
无论江荼如何尝试,竟然都无法前进一步。
换言之,他甚至无法上桥。
江荼心想自己是和桥过不去了么?奈何桥不让他过,这新造的桥他竟也被拒绝?
奈何桥也就罢了,可这座桥又凭什么拦他?
正隐忍着,忽然有鬼向他搭话:“阎王大人?”
江荼一愣,没想到他斗笠遮面,又背对着,都有鬼能够认出他来。
更没想到,他居然未曾察觉此鬼的靠近。
那搭话的鬼好像不太确定的样子:“可是阎王大人在那里?”
江荼是私下散心,不愿被认出来,既然对方有些犹豫,他便打算糊弄过去,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然而他刚一开口,那鬼的声音迅速跟上,带着隐隐的激动:“曜暄仙君!”
江荼的瞳孔瞬间一缩,猛地看了过去。
在地府,不应该有宋衡以外的人,知道他的身份!
定睛一看,那鬼气质温雅,眉眼出众,和宋衡的亲和力不同,此鬼的温雅颇有距离,似是用微笑拒人千里之外。
可他见到江荼,距离感迅速消失,甚至表现得有些激动:“真的是您,恩公。”
江荼都开始怀疑面前的白纱是透明的了,一把拽掉斗笠,蹙眉打量着他。
打量着打量着,他面色一变:“…小云?”
——云鹤海。
千年前,他在白虎爪下救下的孩子。
是云鹤海带着昆仑虚亡魂,在七日审判的最终一日,赶到他的面前,给予了他反抗的力量。
他死时,这个孩子才不过几岁的小小个头,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个身量比他还高些的成熟男人。
好在人的岁数会变化,眉眼间却仍会留有过去的痕迹。
云鹤海对江荼认出他来感到很是惊喜:“是我,您…我终于见到您了。”
“终于?”江荼蹙眉,“你既在地府…为何见不到我?”
江荼忽然一愣,他发现自己千年的阎王审判中,并未审问过一个叫云鹤海的亡魂。
…他大概明白了。
云鹤海肯定道:“神通鬼王不让我见您。”
江荼拧了拧眉心:“…抱歉,我记忆尽失,让你久等。”
云鹤海笑着摇头:“能再见您一面,等多久都值得。恩公,当年受您庇护的昆仑虚百姓,早已转世数个轮回,他们的子孙后裔遍布寰宇,福泽天下,尽是您的功劳。”
江荼却想到那浑噩的亡魂,阴气遍地:“可他们并不必在那时死去。”
他的语气有些落寞,云鹤海显然惊讶地眨了眨眼:“您在责备自己么?”
江荼不语。
云鹤海怅然:“果然如此。您可知道,彼时鬼界尚未建立,一昼一夜之间,大家为何没有魂飞魄散?”
江荼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能够让他在死前再见到他们一面的神迹。
云鹤海却说:“是您。”
…谁?
江荼的心脏好像被重击,剧烈地跳动起来。
云鹤海神情温柔,像陷入回忆里:“那一天,大家用身体替我挡去雷劫,我才得以苟活人世,我跑去了昆仑虚上,却发现…昆仑虚上的草木婶伯们,也已惨遭毒手。”
“但我在您的洞府,找到了长尾山雀,它藏在洞府最深处,躲过了那些恶徒的搜查。”
“小啾还活着?”江荼总算掩饰不住脸上的悲伤,又有惊喜。
云鹤海点了点头:“我和它约定,它去神界寻找叶麟,我带着大家去空明山见您。但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才会变成最终的样子。恩公,对不起。”
他是指最终叶麟却杀了江荼这件事。
分明是去搬救兵,却反而伤害了江荼,甚至最终爱人相残,谁也没能活下来。
云鹤海在地府等千年,就为了向江荼道一声抱歉。
江荼心软极了,无论云鹤海眼下多么高大,在他面前,好像又变成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江荼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要感谢你们,不远万里来到我身边,让我明白我没有错。”
“您当然没错!”云鹤海认真道,“您…和叶麟,身死以后,苍生道震怒,浊息取代阴气,遍布了修真界。那些死去的修士,异化成了第一批鬼兽。”
竟是这样?江荼蹙起眉:“浊息从何处诞生?”
他心中已有猜测。
云鹤海轻轻点头:“被苍生道夺去的灵力,变作浊息降临大地,六山首座替祂隐瞒了这个秘密,而祂赐予他们力量。”
江荼并不意外,叹息道:“无耻。”
话音落下,云鹤海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江荼困惑地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什么:“那你呢?”
人间动乱,云鹤海一个没有灵力傍身的小小孩童,如何保全性命?
看他死后是成年模样,便知他没有在动乱中死去。
甚至,江荼能够在他身上感受到灵力。
不弱,非常强大,早已超过当今修真界的上限——他是天阶。
只不过地府中灵力本就不甚通行,而云鹤海也没有张扬地炫耀力量。
但这也就意味着,云鹤海最终步入了修真界,甚至可以称得上修真界翘楚。
云鹤海紧张地打量江荼的神色:“我…被灵墟首座路阳所救,跟着他在灵墟山修行。我知道灵墟首座亦是杀您的凶手,起初我也恨他入骨,甚至偷偷在他的饭菜里下过毒…”
他似乎急于证明自己没有向敌人投诚,江荼却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别紧张,小云。灵墟首座当年也并未刁难我,…等等,你刚刚说他叫什么?”
江荼确实救了云鹤海,却不会要求他要如何报答自己,云鹤海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江荼又岂会苛责他?
更何况,当时倘若没有灵墟首座出手相救,云鹤海哪里还有命在,于情于理,江荼更应该向灵墟首座道谢。
但是云鹤海的话…
路阳?在江荼的印象里,灵墟首座从未透露过真名,始终自称道合子。
如果千年前的灵墟首座就叫“路阳”,难道…
云鹤海垂敛眼眸:“路阳。正是您在阳间见到的路阳。灵墟首座受命于神鹤,他们死后并不会转世轮回,实际上一直是同一个人,从诞生到消亡。”
江荼大为震撼:“那记忆…”
路阳看起来并不认识他。
云鹤海道:“没有记忆。”
江荼的表情凝重起来:“若没有前世记忆,岂可称为同一个人?”
他们不过是样貌相同,但所经历的事、遇到的人、甚至所处的时代,都不尽相同。
岂能认作同一个人?
云鹤海忽然轻笑起来:“恩公,您真的是在问路阳么?”
江荼因这“恩公”二字而恍惚一瞬,眼前似乎浮现那跟在他身后、小尾巴一样的小少年,缠着他恩公、恩公叫个不停的日子。
闻言,他神色不变,心底却有些乱:“当然。”
当然不是。
他看似问路阳,实际却在问叶淮。
叶淮脱骨于叶麟,与叶麟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但他们归根到底,流着相同的血、聚合成相同的灵魂。
他们能被视作同一个人么?
江荼自己,很难寻到答案。
云鹤海不揭穿他,而是说起路阳:“在我看来,他们始终是同一个人。我…爱他,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江荼猛地看过去,目光犀利:“你说什么?”
云鹤海眨了眨眼:“我说,他们是同一个。”
“不,”江荼眼皮直跳,“后一句。”
云鹤海的表情忽然有些羞涩,这副模样,就像忐忑不安地带着恋人去见长辈:“我说,我、我爱他…”
江荼拧了拧眉心,有种自己家的白菜被拱了的惆怅,虽然对象不是猪而是鹤。
云鹤海时刻观察着他,宽慰地笑了笑:“是我拱了他。”
江荼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竟然反应过来,缓缓道:“很好。”
云鹤海笑得更开心了,旋即目光投向那座桥:“这座桥,矗立在这里,能够走过桥的人,却寥寥无几。”
他的话题转得有些生硬,看得出是想委婉地告诉江荼什么。
江荼挑了挑眉,之前他就被桥拦了下来:“为何?”
云鹤海很感激江荼的配合,道:“此桥唤做相思桥。只要心中有思念牵挂之人,就无法过桥。…住在这里的亡魂,包括我,都走不过相思桥。”
住在此地的亡魂有未了执念,心中有思念,于是诞生了相思桥。
似乎是为了为云鹤海作证,一道空灵嗓音从桥的那端响起:
“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云鹤海耸耸肩,脸上写满:看吧。
江荼抿紧唇瓣。
开什么玩笑,他心里哪有思念之人?凭什么拦他?
正要质疑,江荼留在叶淮手串上的灵力,忽然与他产生感应。
叶淮的脸出现在江荼眼前。
第105章 相思桥(六)
与叶淮的脸一起出现的, 还有路阳熟悉的声音:“该死的!神君大人您也不知道躲一下么?削了它的脑袋——把神君带走!”
鲜血、浊息、烟雾、灵力,一副缭乱水墨信手涂就。
只听“噗通”一声,画面上下颠倒, 麒麟手串落在了血泊里。
江荼还没来得及皱眉, 血泊上就倒映出一只骨节宽大的手。
路阳凉飕飕地站在一边,羽扇一摇, 拦下数道攻击:“这手串比你的命还重要?叶淮,你让全修真界陪你一起给江荼哭坟还不够,…靠!没看见我在教育小孩呢么?!”
爆裂的灵墟灵力瞬间将鬼兽切成数段,故人依旧残.暴,江荼毫不意外。
倒是…
什么让全修真界给他哭坟?
叶淮到底在阳间干了什么?
画面中, 叶淮捡起手串, 紧紧攥在掌心,手串似乎在方才的战斗中被浊息一切两段,而此刻他就紧紧贴着手串残骸,呼吸急促, 血珠从额头伤口一路滚落。
江荼仔细看着他,叶淮看起来受了伤, 但他沉浸在手串断了中不管不顾,那双琥珀金的眼眸又变得湿透,甚至,江荼还发现,他的鼻尖都难过得红了。
“师尊…”叶淮声音苦涩,好像被夺去心爱之物的孩子般无助,“对不起…”
江荼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有些想要破口大骂。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鬼兽明晃晃的利爪抓向叶淮, 而叶淮仍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察觉。
江荼一急:“叶淮!”
叶淮的眼眸瞬间聚焦,他反应极快,向侧转身!
哐——!!
鬼兽扑了个空,而骨剑自后刺穿了它的头颅。
叶淮像猎虎的君王,骨剑从上而下贯穿鬼兽头颅,而他一脚踩在鬼兽脊柱上,压住还在挣扎的鬼兽。
肃杀与残酷从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一闪而过,叶淮右手执剑,左手仍攥着珠串,宛如一尊杀神。
云鹤海目睹了全过程,客观评价道:“叶淮的剑术极好,与恩公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荼摇摇头,不得不承认叶淮的剑术登峰造极,但就刚刚那一剑,江荼的影子就像挥之不去的伥鬼,笼罩在叶淮的剑上。
究竟是叶淮在挥剑,还是叶淮在为他江荼挥剑?
而且,刚刚如果没有他出声提醒,叶淮打算怎样?被鬼兽一爪子挠得皮开肉绽么?
路阳骂得对,一动不动,连躲都不知道躲,他教叶淮的,这小子都忘记了么?
别说是他的徒弟!丢人!
江荼因叶淮不珍重自身的行径而一阵恼怒。
偏偏叶淮杀了鬼兽,还在寻找着什么:“师尊?是你么?我听到您的声音了,师尊…”
路阳这边已经解决了残兵,继续泼冷水:“得了吧,您一天能听到江荼喊您几千次。神君大人,不是鄙人诅咒您,您该去看看是不是相思过度得了癔症了。”
叶淮眯起眼质问他:“留鹤仙君,你也会听到云鹤海喊你么?”
“你!”路阳气鼓鼓地取下眼镜,扭头就走。
江荼看了一眼云鹤海。
云鹤海认真地看着画面中路阳逐渐远离,这才抬起头,很不好意思地朝江荼笑了笑。
眼下叶淮那边,四周无人,他又将鼻尖凑近珠串,也不管刚刚还浸在血泊里有多脏,难过又在他的脸上翻涌。
江荼实在忍无可忍:“叶淮,给我滚下来。”
…
不出一息。
叶淮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到眼睛都在冒光,他渡河而来,敲响阎王府大门:“师尊!师尊…!”
黑犬还在被罚看门,似乎不明白才过两个时辰,为什么这个崩断他牙的可恶人类又出现在地府,呲着牙朝他咆哮。
叶淮倒是心情很好,蹲下身子,一只手抚摸黑犬的脑袋,一只手揉搓它的下巴,嘴里呜噜呜噜:“小黑,嘿嘿…”
黑犬警惕地看着他,一边后退,眼神中写满了看见傻子的无语。
叶淮却不放过它,拽着它的爪子自言自语:“我猜师尊肯定生气了,但是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才有可能让师尊主动见我…小黑,你知道吗?我等了十年…这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黑犬鄙夷地看着他,可惜它没法说话,不能告诉主人叶淮的歪心思,只能威胁地呲出犬牙,心想,看我等下就咬死你。
这时,它听到门内传出脚步声,知道是主人阎王江荼要出来开门了,尾巴高兴地摇了摇。
它的身边同时投下一片阴影,扭头一看,黑犬彻底震惊了。
方才还衣衫凌乱、刚从战场下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让麒麟特征暴露出来,衣冠楚楚,而更让黑犬震惊的是——
那条麒麟尾巴,摇得比它还快!幅度比它还大!
可恶的心机人类!
江荼出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两根摇到飞起的尾巴。
黑色狗毛和青赤麒麟毛飞了一地,他的阎王府门口就像放过鞭炮一般色彩斑斓。
江荼额头青筋暴起,又在看清叶淮模样时一愣:“藏什么藏?”
他都看见了,叶淮腿部和手腕受伤,尤其是腿,被生生撕下一块肉。
偏偏穿戴如此齐整,是想藏起来不给他看么?难道是怕被他指责?
叶淮死鸭子嘴硬:“没有藏,师尊,都好了。”
江荼冷笑,更加确信叶淮是怕被他责备,火大之余又有些心软,道:“好了?那你走两步。”
叶淮一下瞪大眼睛:“走…”
江荼后退给他让开位置:“走啊。”
不是好了么?最好别让我看见你瘸着走路。
叶淮自知拗不过江荼,身形紧绷着迈出一步。
这一步走得极为稳健,但伤口迅速撕裂,崩出鲜血。
江荼道:“继续走。”
叶淮只能硬着头皮走第二步,第二步他迈出完好的右腿,跨过阎王府的门槛。
江荼没说停,叶淮不敢停,他艰难地提起伤腿,想要彻底跨入府内。
但伤口太深,扯到了腿筋,叶淮一个踉跄,堂堂神君竟然被门槛绊住,身子一歪往下栽倒。
江荼本想冷眼看着他摔个脸着地,偏偏手本能地伸出要扶,但他显然低估了叶淮此刻的体型所带来的重量,就这么被叶淮压得腿根一软,险些跟着跌倒。
还是叶淮抢先搂住他的腰,才堪堪挽回两人摔作一团的局面。
但这样一来,江荼的胸膛紧贴着叶淮的,鼻尖近到一低头就能碰到,江荼感受到叶淮有力的心跳,从自己的胸口传来。
江荼伸手推开他,冷着脸整理衣服,心中的疑虑一闪而过。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摔的吧?
但很快他又否定这个想法,毕竟叶淮有多傻他很清楚。
叶淮凑上来:“师尊,没事吧?对不起,我太重了。”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腿上:“你的腿好了?”
叶淮一愣,低下头:“…师尊,我没关系的,这些伤很快就能好。”
江荼一把揪住叶淮的领子,把他往面前一拽:“我教过你什么?”
“护卫苍生,行侠仗义,”叶淮像背诵一样流利,“不可唯利是图,不可贪生怕死,不可见死不救。”
江荼打量着他:“那你又在做什么?”
叶淮下意识抓挠着手上的伤口,将手串又攥紧一些:“师尊,我没有贪生怕死,从未向利益低头,即便舍弃我的性命,我也会救所有人…”
“你救不了所有人,”江荼隐隐发怒,“这就是你面对鬼兽,只知前进却不懂避让的理由?我助你登神,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只知战斗的杀戮机器!”
不管身上的伤口是否撕裂,身体能否支撑,只一味前进、前进、前进,好像眼中只有对手,而全然不考虑自己。
这哪里是战斗,分明是求死!
叶淮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还在无知无觉地火上浇油:“师尊,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对不起,师尊,您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修真界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杀灭鬼兽,所以我才…我以为这样做您会高兴的。”
“修真界都是一群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江荼气极反笑,把叶淮又往身前拽了拽,“你就这么任他们压榨你?没了我,你连判断能力都失去了?”
别把自己说得好像一条没了主人就活不下去的狗一样。
叶淮的尾巴耷拉着,耳朵向后折:“您不高兴吗?”
江荼心想,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么?灵力先钻入叶淮衣物内,替他治疗伤口。
这不钻还好,一钻,江荼的脸色立刻又冷三分。
只见叶淮身上遍布伤痕,大大小小,像秋收的麦子堆叠起来,除了江荼先前看见的胸口处,叶淮的腹部、后背甚至是手臂,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
江荼被他气得心脏疼,其中或许也有心疼。
叶淮时刻观察着江荼的表情,见他脸色难看,立刻下意识把衣服裹紧,好像这样就能挡住灵力的窥探一般。
这掩耳盗铃的行为惹得江荼更为恼火。
伤口再深,只要不致命,灵力也足以将伤势治愈,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更何况伤疤。
能够留下如此狰狞伤疤,只可能是叶淮没有用灵力疗伤,生生让伤口自己长好。
该有多痛?
又为何,有如此浓烈的自毁侵向?
江荼向来不喜遮掩,直接质问:“为什么不用灵力疗伤?”
叶淮不语,低着头。
江荼冷笑起来,松开他的领子的同时,往后退了许多步。
叶淮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央,而江荼立在屋檐阴影之下。
但这个瞬间,叶淮才像是被黑暗笼罩并不短吞噬撕咬的对象。
江荼道:“不说就滚,手串留下。”
叶淮慌乱地捂住手腕:“师尊,这是我唯一、唯一有可能与您相见的…别这样对我!我说,我…”
江荼看着他掉眼泪,肩膀颤抖,头颅低垂,真像失去了主人,就孤零零站在雨中等死的大狗。
叶淮道:“我…我只是在想,如果…哪一次伤重得能让我死掉,我就能早一些…早一些去地府找您…”
“可惜…麒麟骨的自愈能力太强了,不管多重的伤,最多昏迷月余…就会自己痊愈。”
江荼听着他平静中满是疯癫的话语。
求死,是为了早一日见他。
不敢直接自尽,是因为江荼说过,要他守护苍生。
叶淮那脱口而出、倒背如流的苍生仁义,背后镌刻的,却是他江荼的名字。
江荼终于确信,他是叶淮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叶麟为他死,叶淮为他活。
麒麟乃杀神,却心甘情愿伏地在他身前,为他献上一切。
这份感情沉甸甸压在江荼心间,滚烫地灼烧着他的心脏。
那边,叶淮抹了抹眼泪,自嘲地笑起来:
“师尊,我又让你失望了,其实我当年和您说那些大道理,只是为了让您高兴,我一点也不那么想,我不想登神,不想成仙,我只想要你,和您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光,师尊,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突然后退,向江荼行礼,胸膛几乎贴到腿上:“师尊,我大逆不道、口无遮拦,我知道您肯定不愿意再见我了,我这就离开,不让您心烦,可求您别收回手串好不好?我真的只有这条手串了,我做错了,我会改的,我…”
江荼越听越是皱眉。
叶淮自己把最坏的可能性全部补完,好像已经笃信江荼会将他再次抛弃。
可江荼哪能真的看着这小畜生把自己折磨死?冷冷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七日后,时辰不变,我在奈何桥边等你。”
第106章 相思桥(七)
江荼是临时把叶淮喊下来, 此刻正赶着他走。
可巨大的惊喜似乎把叶淮砸晕了,他张着嘴,自怨自艾的话语不再出口, 自顾自在一旁傻乐。
他仍是一步三回头, 反复向江荼确认:“师尊,七天后, 奈何桥边,是吗?”
江荼起初还算平和:“是。”
叶淮还不放心,向前走了一步,再问:“七天后,您会在奈何桥边等我, 对吗, 师尊?”
江荼点点头:“是。快点走吧。”
叶淮的脚已经跨出了府门,整个人扒在门边:“七天后,奈何桥边,师尊, 我们不见不散。”
“…”江荼强忍火气,“知道了。”
叶淮终于走了, 脚步轻快如小鹿在林间腾跃,光看背影,就能猜到他心情有多好。
江荼目送着他远去,心底情绪愈演愈烈,实在咽不下去。
他快步走到院内,舀起一捧冰水,扑在自己脸上。
紧接着, 他低下头,与水缸中倒映出的自己对上视线。
那是一双略带慌乱的柳叶眼, 长发齐整地盘在脑后,只留鬓角一缕垂下,好似与水面相贴。
他的长发,因死时金丹碎裂无法控制灵力,而从墨色变作霜白。
这一头纯白发丝好像一道横卧在过去与现今间的裂隙。
破镜难圆。
江荼摊开手掌,任凭叶麟的魂魄在掌心舞动,那一小团洁白光团四处看看,又缩回了江荼掌心。
黑袍人非完整的叶麟,叶淮更不是叶麟。
叶麟在千年前就已经剔骨剥魂,血肉化作黑袍人,在阳间守护江荼的天地魂魄;
而骨骼成为叶淮,带着江荼的人魂藏入地府。
换言之,他手上黑袍人的残魂,与叶淮融合,才会真正成为与他性命相交的叶麟。
就像江荼一样,他接纳了曜暄的记忆,接纳了自己飞散千年的魂魄,于是他是曜暄也是阎王江荼,他终于完整。
曜暄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江荼已不完全是曜暄。
可叶麟的魂魄与江荼不一样。
江荼的天魂地魂并未生出独立意识,拥有千年阎王经历的只有人魂江荼,因而魂魄只能算是回归,而非融合。
但叶淮和黑袍人,一个是阳间的气运之子,经历百次轮回未能登神;
另一个,在阳间苦守千年,只为等江荼还阳。
他们拥有完全独立的记忆,他们已经是独立的两个个体。
融合以后,最坏的结果,就是其中一方的神识彻底消失。
即便江荼确信,只要他提,叶淮一定会答应融合。
他依旧做不到。
阻碍他们的不是任何外力,只是江荼自己。
江荼用力闭上眼睛,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叶淮,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淮。
他以七年为限,除了想让叶淮知难而退,又何尝不是给自己冷静的时间,去寻找心里的答案。
江荼调整好心情,打开府门,黑犬便迅速起身,摇着尾巴蹭到他腿边,讨好地小声吠叫着。
江荼揉了揉它的脑袋,又掰开它的嘴巴看看牙:“知道了,不怪你,但下次不许咬他…你咬他,自己能讨着什么好?”
黑犬呜噜呜噜,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江荼看它的眼神,总觉得它是后悔没多咬叶淮几口。
他招呼黑犬进门,眼角余光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些许不该在地府存在的灿烂色彩。
——青色、赤色的云彩,在天际蔓延,花团锦簇,好像最盛大的晚霞。
江荼愣住了,他无比清楚这浓烈的颜色是谁的象征。
他逃也似地低下头,一路上,亡魂与鬼差都仰着头,兴高采烈地看着天空:
“哇,真美…我在人间都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场景。”
“真浪漫,好似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用这种方式互表心意呢。”
传说中的织女面无表情穿过人群,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天空。
江荼又来到了相思桥边,云鹤海正在等他。
江荼察觉到,虽然云鹤海有宋衡的禁令在身,但在这片滞留区内,格外受到尊敬。
江荼很乐于看到,颇感欣慰。
云鹤海迎将上来:“看来您松口了?”
江荼掀起眸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云鹤海笑眯眯地比划:“地府入口那边,冒出了一大团祥云,想看不出来也很难。想来是叶淮心情很好的缘故。”
江荼表情一僵,这云团太耀眼,连相隔如此遥远的滞留区都能看见。
叶淮好像在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他还能再次见到江荼。
——我只想见您。
叶淮的话挥之不去,好像在出口的刹那就扎根于江荼脑海,江荼摇摇头:“他太招摇了。”
云鹤海却说:“对您来说,与他分别不过几个时辰,可恩公,地下一天,地上十年,一个时辰就是足足一月。”
江荼听出他话里有话,仍不解风情:“修士打坐闭关,一月不过眼睛一睁一闭的事情。”
久么?
一点也不久。
云鹤海无奈地笑:“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江荼瞥他一眼:“你和路阳也是么?”
——云鹤海倏地一阵脸红。
此前叶淮也质问过路阳“你也总听见云鹤海在喊你么?”,这对师徒在伶牙俐齿这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辙。
但…云鹤海忽然正色道:“当然是,我见到了您,执念已了;但我心中有思念之人,过不去这相思桥,依旧无法往生。”
他思念的人,就是路阳。
提到相思桥,江荼向前迈了一步。
不出预料,又被桥拦了下来。
云鹤海的笑容更加灿烂。
江荼搞不懂这座桥在想什么,一拂袖:“这桥大概坏了。”
云鹤海哈哈大笑。
他看出江荼在逃避一些事情,也不愿将江荼逼得太紧。
江荼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事太过拧巴,他的善是公义的,没有丝毫偏私,但就是这么一个大公无私到了极点的人,在私事上却偏偏喜欢逃避。
或许是千年的无情让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人的亲近。
又或许,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淮。
云鹤海看着江荼,突然感到一阵眼酸,心里苦涩。
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当年您明明已经找到缺失的情感了。
但是记忆的缺失、挚友的背叛、苍生的重担,这些累压起来,让千年后的江荼,更加无法坦然地接受叶淮的深情。
可偏偏这样的人,旁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这对叶淮来说注定也是煎熬,幸好,叶淮看起来足够执着,甚至乐在其中。
云鹤海不再逼迫江荼,道:“恩公方才因叶淮的事而匆匆离开,我有些话尚未讲完…当年您陨落后,我在修真界数百年,只为向世人证明您的清白。”
云鹤海身居灵墟山长老高位,甚至路阳化鹤的时间灵墟山便由他掌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向前一步便能得到苍生道的垂怜,却偏偏不知死活地宣扬曜暄的功绩。
试图为罪人平反者,与罪人同罪。
其余首座趁路阳归鹤化身,将云鹤海处以极刑。
云鹤海没有详细描述,只是面露愧疚:“恩公不必落泪,我所受的刑罚,与您相比,何足挂齿?只是我死后,阳间再没有能够为您正名之人。…我很抱歉。”
见证过那段过往的人都已死去,而留下的,是甘愿蒙蔽视听、装聋作哑,向苍生道换取私利之人。
这已经是云鹤海第二次向他道歉。
江荼仰起脸,命令的语气:“小云。”
云鹤海一愣,下意识低头——
他看到一双平和而从容,好像霜河奔涌也能容纳的双眼。
这双眼睛的主人曾不惜以身为天下苍生谋求自由,而现在,他背负累累骂名,眼眸依旧明亮,没有半点动摇。
江荼道:“为何道歉?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唤醒一群沉睡已久、甚至早已醒来却宁可假寐的人并不容易。我不在意旁人如何评价我的身后事,…我在意的,只是本属于天下人的自由,最终却成为当权者的筹码。”
我想要唤醒他们,我必须唤醒他们。
可渡劫的雷声或许惊醒了他们,但他们依旧睡着,不愿意醒来。
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睡得久了,四肢就会萎缩,思维就会沉默,于是再也没有人醒来。
云鹤海问:“恩公,您还想么?”
你曾以身叩问天地主宰,因此而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江荼,你还想吗?
那七天七夜的凌迟之刑、千年来未曾断绝的鞭尸笞骨——
江荼,你还敢吗?
云鹤海的声音似乎变得极为悠远,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的声音,他们齐声问他:
“江荼,你还敢吗?”
江荼只是道:“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江荼,你的力量已经足够,可你的处境仍未改变,此刻的你连人也算不上,只是一缕亡魂。”
江荼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与其在此遮遮掩掩,不如出来一见。”
相思桥上开始起雾,雾气将江荼与云鹤海隔开。
桥的尽头,花苞齐齐绽放,喷洒出馥郁芬芳的花蜜,这些彩色的蜜融在一起,麦芽糖般甜腻粘稠,向江荼卷来。
江荼向前一步——
相思桥不再阻拦他,他跨上第一块石板。
但也只能跨上第一块石板。
桥的那一端,一道空灵声音突然发问:“江荼,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与此同时,江荼怀中的、属于叶麟的魂魄,忽然不受控制地脱离,从桥上向下坠去!
江荼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抓,却竟然抓了个空;
而脚下,平静的水面不知何时风高浪急,狂风将桥索吹得摇晃,江荼不得不抓紧绳索,才能稳住身形。
无相鞭迅速凝现,正要挥出!
胸口忽然一烫。
好像谁的手拽住他的脖颈,扯断脖颈间的长线。
他送叶淮的长命锁,就这么在空中划出道脆弱弧线,向着河的另一个方向坠落下去。
江荼瞳孔骤缩,心中暗骂。
桥本就离水面不高,江荼速度再快,湍急的湖水也至少会卷走二者之一。
这是逼着他二选一!
江荼死死捏紧无相鞭,一滴冷汗滚入领口。
他没有时间犹豫,猛地挥鞭而出!
第107章 相思桥(八)
无相鞭拍上河面, 溅起的水花将坠落之物尽数冲起,鞭尖如蛇卷起叶麟的魂魄,与此同时江荼掌中灵力化绳——
轰!!
在长鞭触碰到叶麟魂魄的刹那, 相思桥剧烈摇晃起来, 石板上下起伏,好像有一条巨大蚯蚓在桥下钻走。
紧接着, 激烈的浪涌扑面袭来,不给任何抵抗机会,江荼被狠狠一浪拍上胸口,竟然直接被拍飞出去!
空灵声音道:“囿于过去,小心固步自封, 江荼, 你错了。”
湿热的水兜头浇下,江荼狼狈地抹一把脸,再抬眸——
眼前哪还有湍流河水。
他仍站在相思桥前,一步未进, 身上衣衫齐整,好像方才的经历全是错觉。
云鹤海的手在他眼前摇晃着:“江大人、江大人?恩公!”
江荼缓缓舒了口气, 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掐得极紧。
叶麟的魂魄还在。
云鹤海看起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有了反应,气松得比他还大声:“您突然看着这座桥发呆,怎么唤也唤不醒。您…”
江荼尚未摸清相思桥的真相,不愿忧心的人再多一个,道:“无需担心。”
他说得委婉,而云鹤海是聪明人, 自然听出他的意思。
有事,但暂且无虞, 且不能告诉他。
云鹤海礼貌地保持着边界:“我相信您向来有分寸,只希望您不要硬扛。”
江荼很是感激:“自然,或许还需要你出谋划策。”
云鹤海拱手:“您有吩咐,无不尽心。”
江荼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凝眸看向相思桥。
风平浪静,江荼已然确信,之前所见,都是幻象。
但这幻象…
叶麟,叶淮,它逼迫他在他们之间选择其一。
然后,给出评价。
江荼选择了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说——
你错了。
可笑,江荼简直想把桥拆了。
何来对错?难道这种事也有正确答案?
叶麟的魂魄被江荼贴身保存,而叶淮的长命锁应当在叶淮那里。
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江荼才选择了先救魂魄。
并无私心。
他确信自己没有癔症,那么空灵声音与他的对话,都应该真实发生过。
只有他能听见,又或者只说给他听。
还要继续么?
当然要继续。
江荼尝试着向桥迈出一步,果然被拦下。
空灵声音道:“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看来今日他的机会已经用完,是过不去了。
江荼向这座桥拱手:“我明日再来。”
空灵声音好像在摇头:“江荼,你七日后再来吧。”
江荼愕然。
是巧合么?
他给了叶淮七天,相思桥也给他七天?
江荼问:“必须七日么?”
他不介意被河水淋湿,更想知道这个能够洞察他心中所想,向他抛出橄榄枝又将他拒之门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人应答,空灵声音以沉默表示拒绝。
江荼无法,亦不再纠缠。
不能直接探索,他仍有许多办法徐徐图之。
江荼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阳间有叶淮坐镇,他还算放心,这小混蛋除了在他的事情上拎不清楚,其余时候已经足够成熟。
明明听白泽说他杀伐果决,大刀阔斧夺走了司巫权柄,在他面前却还像当年那个哭得眼皮肿成核桃仁的小可怜。
江荼怀疑他可能是故意的。
不好说,但可能性不小。
一想到叶淮,江荼干脆看一眼这东西在阳间做什么。
距离他们告别约莫一个时辰过去,男人已经回到阳间一个月。
第一眼,江荼看见骨剑的潋滟金光。
叶淮似乎正在练剑。
而暮色沉沉,已不知是几更天;
寒风刮过,吹落叶淮鼻尖的汗珠。
江荼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就看看这小子平时怎么度过一天,他也正好想知道,叶淮的剑术到了何种境界,便说服自己面不改色地围观。
只见骨剑在男人手中,好像有了生命,骨剑起落破空,飒飒声不绝于耳。
江荼却忽然有些恍惚。
因为那一招一式间,充斥着难以忽略的、他的影子。
剑有了生命,非剑的主人,而是他的。
叶淮的剑上,仍旧刻满了江荼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殉道者,抱着亡者的遗物,从此为亡者而活。
叶淮并未将夜晚全用在舞剑上,他只舞了一套最基础的剑谱——江荼带他入门的那套——就收剑入鞘。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鼻尖耸了耸,像犬科嗅闻警觉。
下一瞬,叶淮小心翼翼地凑近麒麟手串,脸蛋在江荼眼里无限放大,好像要贴近过来。
江荼下意识后退一步,意识到叶淮根本碰不到自己后,又硬生生停下动作。
叶淮仍在靠近,鼻尖埋在手串间用力吸了一口,又试探着开口:“师尊?师尊?你能听见吗?”
难道这也能闻到他的味道?江荼几乎就要回应了,但他强忍着一言不发,希望叶淮能自己闭嘴。
可事实证明叶淮只会变本加厉,他似乎是确认江荼没有看他,只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眼中明显地写满了落寞:“师尊,我不该打扰您的,您现在在阎王殿审判吗?师尊,一个月过去了,我好想你,七年太久了,我就算闭关三年,还有四年…”
他吸了吸鼻子,鼻尖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冷风吹的。
江荼心想,你倒是真有本事,能想到用闭关消磨时间的方法。
别人闭关都是为境界突破、修为提高,你倒好,竟是为了解相思之苦。
还有,夜深露重,你穿着一件单衣在这里舞剑,小心年岁上去,腿脚都和腐朽的门板一样,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不知是不是江荼的斥骂起了作用,叶淮打了个喷嚏,推门入房。
手串的角度算不上好,江荼有些艰难地打量着四周。
黑黢黢的,以为是个魔窟。
然而再仔细看看,竟然是他在行云峰的居所。
江荼表情复杂,因他简单惯了,行云峰布置得朴素是他的意思,常住的屋里只安置了寻常家具,没有装饰。
而现在,它们仍摆在那里。
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十年间,竟然连位置也没有丝毫偏移。
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
这是他的房间。
叶淮住进了他的房间。
没有动他屋中的陈设,只是赤条条一只麒麟搬了进去。
江荼听说,叶淮被宋衡为首的地府高层骗得团团转,寻遍轮回十三站,心如死灰地回到阳间。
他误以为江荼弃他而去,孤零零地,只能在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寻找江荼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叶淮太黏人了,江荼最清楚不过。
所以即便江荼不喜欢私人住处被踏足,也不忍心赶他出去。
罢了,都住了十年了,怕是早被他身上的麒麟味腌入味了。
叶淮脱起了衣服,单衣被汗水濡湿,身上更是覆着一层薄汗。
衣物褪下,露出男人精瘦的上身。
江荼第一反应,是赶紧把通讯切断。
想了想,反正叶淮不知道他在看,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江荼在旁打量着他。
——伤痕纵横交错,布满叶淮的脊背和胸膛,饶是已经有所准备,江荼仍是心脏一痛。
甚至有几道,他先前还没见到,换言之,就是这一个月新受的伤。
但叶淮习惯了受伤,他随手在抽屉里寻找片刻,摸出一二三瓶药,药上没写名字,写了也没有用,因为叶淮只是将它们一股脑往身上倒。
他疼得浑身颤栗,却一句呻.吟也没发出,即便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叶淮也不愿意再露出丝毫脆弱。
哪里像当年一受伤就哼唧个不停,偏要他亲手疗伤的小徒弟?
又片刻,江荼眉心深深蹙起。
他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叶淮的身躯仍在颤栗,无数肉眼可见的浑浊煞气从他身上析出,逐渐凝聚成一个身披甲胄的身影,又更快地扭曲,变成一只漆黑眼眸。
苍生道。
江荼将手心掐得出血,看见苍生道的刹那他内心的仇恨千万倍暴涨。
煞气似乎是在与什么争抢,定睛一看,金色的麒麟正在与煞气撕扯,而那浓郁的煞气,在麒麟身上刻下累累伤痕,却到底不是金色灵力的对手。
叶淮压制住了煞气,苍生道的眼眸又重新钻入他体内。
叶淮仍在细密发抖,疼得动不了。
但他还是艰难地低下头——
虔诚地吻遍手串的每一根绳结,又抚了抚胸口的长命锁,这才脱力似的栽倒在床上。
江荼刻意强迫自己忽略这原先是他的床的事实。
床榻上,叶淮的呼吸很快平稳起来。
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不知是否天黑的缘故,精致的五官显得格外阴郁,似乎即便睡着,心里也不踏实。
麒麟手串被叶淮戴在手腕上,手腕搭在枕边。
江荼注视他片刻,打算切断通讯。
恰在这时,叶淮眉心挣动,眼皮剧烈跳动起来,好像深陷梦魇。
这一幕很眼熟,叶淮最初在他身边,睡觉也是这样不安稳的样子。
后来他允许叶淮和他同榻共枕,才变得好一些,但叶淮仍旧容易惊醒,时常半夜醒来,检查江荼是不是还在身边。
江荼只当作不知道,从来没说破过。
而现在,他多年的努力,随着他在阳间的肉身死亡,而付诸一炬。
甚至过去的美好一朝崩溃,便是千百倍地反噬。
江荼意识到,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叶淮的强大,如何确信叶淮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是将帅之才;
在江荼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会趴在他怀里撒娇,靠眼泪博取他同情的小徒弟。
他永远会对叶淮心软。
无论是否与叶麟有关。
叶淮的眼角有些湿润,很快一滴眼泪就顺着眼睫的弧度滴落,手掌无意识地收紧:
“师尊…别丢下我…”
江荼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好像野鸟被关入笼子,拼尽全力的扑动翅膀。
这一声呓语中,江荼仿佛看见第一次握剑的小少年,在鬼兽的围剿下狼狈地躲闪,脸上都是淤伤,却仍兴高采烈地向他抱拳:“多谢恩公赐剑!”
然后,小少年长大长高,在空明山的擂台上以弱胜强,又屡屡破开浊息,义无反顾追随他的步伐;
最后,那个已经成长为神君的男人,在他的逼迫下,泪流满面地将剑捅入他的胸膛,又在无数个深夜卸下伪装蜷缩起来,无助地呼唤:“师尊,别丢下我。”
始终如一。
照道理来说,江荼在叶淮身上耽误太久,这时该狠心切断通讯。
但他看着叶淮眼角不断垂落的泪光,好像被勾去魂魄般,放下了手。
叶淮仍在说着梦话,似乎梦到了极痛苦处,身子隐隐发起抖来。
野兽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因为脆弱意味着死亡。
只有四下无人时,才会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叶淮哭着将脸颊凑近手腕,准确来说是凑近手串:
“师尊,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做得很好,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江荼轻轻叹了口气,施了术法,让自己的时间与阳间同频。
紧接着,他轻轻回应:
“叶淮,我在这里。”
第108章 相思桥(九)
江荼生生陪了叶淮一整个昼夜。
破晓的第一声鸡鸣, 江荼切断了通讯。
他没有让叶淮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浪费一整个昼夜,就守在熟睡的徒弟身边。
但此后的每一天, 江荼都会选一个晚上透过麒麟手串看看叶淮在做什么。
而每一次, 就是如此凑巧,总能听到叶淮在与他说话。
又或许叶淮就是一直在与他说话。
从“师尊, 今日鬼兽来势汹汹,不过它们都不是弟子的对手”,到“师尊,行云峰上草木春生,我种了许多荼蘼花, 您想看看吗?”, 还有几乎每夜梦回时,克制却颤抖的“师尊,我好想你”。
江荼的第七日,叶淮的第七年。
江荼惯例察看叶淮在做什么。
彼时白泽正在阳间。
他每年都有数月, 以地府监察的身份返回阳间,说是监察, 其实江荼也清楚,是替宋衡行监视之职。
虽然这位神兽更爱待在来去山躲懒。
而今日,江荼难得在叶淮处见到了白泽,这两兽正在交谈。
江荼发誓自己不是刻意偷听,但他敏锐地捕捉到“江大人”三字——
既然你们先说我小话,也怪不得我听一耳朵。
白泽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了?这么着急叫我来,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又?
江荼犀利地看向叶淮, 却见他面色红润,说是精神焕发也不为过, 和身子不适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果然叶淮道:“没有不适,昨日我梦到了师尊,师尊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
白泽捂着一只耳朵,满脸复杂地打断他:“行了我的神君祖宗,如果你找我是让我听你夸江荼,我就先走了…”
叶淮一把拽住白泽,迈步与他交换身位,堪堪挡去他的去路。
白泽的羊耳紧张地竖起。
叶淮神神秘秘,脸上还有些诡异的红晕:“白泽前辈,七年就快到了。你说,我去见师尊,应该穿什么好?”
白泽一噎,颇有些崩溃:“祖宗,还有三个月呢!”
你提前这么久喊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你挑衣服?
果然你的脑子一遇到江荼就会停转!
江荼也有些无语又好笑。
在白泽回复“还有谁比你更了解江荼”的同时,他掐断通讯,匆匆向府外走去。
走到门口,脚步又一顿。
黑犬古怪地看着主人脚步更快地返回,再出来时披了一件华美外袍,腰上缠了碧玉,长发也盘起,像是要盛装出席地府宴席般隆重。
要知道江荼朴素惯了,除非开府判案时需穿阎王制服,平日里就只一件红衣。
黑犬疑惑地“汪呜”一声,惹得江荼揉揉他的脑袋,大狗的三颗脑袋一齐舔着江荼,也就没有纠结。
江荼换好了衣服,往相思桥赶。
距离他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换算作地府时,还有三个时辰。
他要在三个时辰内,再探一探相思桥的究竟。
江荼心想,往返奈何桥与相思桥,于他不过一刻,时间绰绰有余。
在相思桥前站定。
亡魂们向他问好:“阎王爷,您又来啦。”
江荼点点头:“是,又来了。”
相思桥虽与他相约七日,江荼却实则每日都会前来,便是时刻关注相思桥的动向。
他与附近的亡魂攀谈,甚至在桥边,专门造了一座亭子,专门用于与云鹤海边下棋,边看桥边杨柳。
而今天,那空灵声音准时开口:
“既无相思之苦,为何不敢过桥?”
江荼没有回答,向前一步——
稳稳踩上第一级台阶。
果然!
七日前他果然上了桥,并非错觉!
而这一次,江荼早有准备。
七日前的遭遇,他在心底翻来覆去研究,已经了如指掌。
他在心里默数:
三、二、一!
狂风巨浪陡然袭来,相思桥像海啸中难以维系的船桅,船旗被撕裂,不断撕扯又被揉成一团,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江荼压下重心,红衣如烈日辉光,在石板掀起的刹那,无相鞭轰地将之一劈两半!
无需回头,江荼一鞭抽向右方——
上一次他选择先救叶麟的魂魄,相思桥警告他: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这一次,他选择注视当下。
长命锁刚从江荼脖颈间被扯断,无相鞭就将之卷起。
与此同时,风浪渐停,与先前一触碰到叶麟魂魄就被击飞不同,似乎有平静的趋势。
然而江荼来不及欣喜,耳畔便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看去——
相思桥的绳索就在这刹那断裂!
而江荼的灵力也在此时失去作用,竟然无法阻挡身体的下坠。
他在失重中狠狠坠下桥去,两旁景色飞速倒退,退得越快,越是眼花缭乱,最终尽数化为漆黑,好像坠入深渊。
轰——!!
巨浪冲击面颊,像鬼的巨手,压住他的脸部,将江荼狠狠按入河底!
空灵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水灌入耳膜与鼻腔的泡沫浮动:
“只顾眼下,小心迷途难返。”
“江荼,你又错了。”
哗——
江荼猛地翻身坐起,往旁侧干呕起来。
他感觉喉间灌满了咸腥河水,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像此前一样,相思桥的试炼宛如一场幻梦,即便他已经沉入湖底无法呼吸,身体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江荼翻起袖子,叶麟的魂魄似乎也知道他受苦,亲昵又疼惜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江荼的眼帘温柔垂下:“对不起。”
原谅我方才…没有选择你。
就像千年前我选择了天下苍生,没有与你去神界成亲;
千年后我选择了拯救阳间,亲手将你推向第二次死亡。
叶麟,我愧对于你。
但是…
江荼摸了摸颈间,那里什么也没有,长命锁现在并不在他的身边。
说来也是命运的玩笑,千年前曜暄将长命锁送给叶麟作护身符,千年后江荼亦将长命锁送给了叶淮。
他们都没有将长命锁取下,好像自此以后,他们的生命就与江荼永远纠缠在一起,再难舍难分。
叶麟,江荼捧着那一点光团,心道,我愧对于你,却也无法舍下叶淮。
所以我真的…真的不想在你们之中作出选择。
他抹了一把脸,虽然相思桥无法影响他的肉身,但溺水的感觉仍是切实存在,那黏附在脸上的水压不断将他逼入深海,直到此刻江荼还觉得脸部一片湿热。
阎王爷冷冷擦去眼角的湿润。
紧接着,湿润越擦越多,不断将他的衣物重新打湿,好像一瞬间回到深不见光的河底。
江荼听到了水滴拍击地面的声音。
——地府下雨了。
这并不寻常,他惊讶地看向天空。
恰在此时,一滴晶莹的雨滴落在他眼中,江荼本能地眨眼,雨水便从他的眼角滚落。
雨越下越大,落在屋舍、桥面、河中,天地一瞬共奏。
江荼站起身,看向相思桥。
此刻它正被雨幕笼罩,垂柳微拂,而桥的那一端,鲜艳的花朵也在雨水中不再鲜艳。
江荼向前一步,相思桥一如既往地再次挡住了他。
他并不意外,眉心颦蹙。
囿于过去,固步自封;
只看眼下,迷途难返。
都错了。
相思桥到底想要他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它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但却不肯直说。
江荼不喜猜测,但别无他法。
忽然,打更声响了起来。
身居地府的亡魂依旧保有生前的习惯,许多因积年累月的等待而产生认知混乱,会误以为自己还在阳间。
它们日复一日,兢兢业业地重复着生前的工作。
譬如打更。
让江荼惊讶的并不是打更声,阎王爷恩准滞留地的亡魂恣意生活。
但打更声响,意味着…
地府的夜晚降临。
而他来到相思桥时,天才刚亮不久。
幻境中时间流速不同频是常有的事,但上一次并未出现这一情况,江荼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次也没有。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他不止在桥上耽误三个时辰。
恐怕六个时辰也有了。
换言之。
他迟到了。
他错过了和叶淮约定的时间!
江荼的心跳骤然慌乱起来,一边狠狠骂了一声,一边快步往奈何桥赶去。
他抬手让灵力照亮前路,尝试着与麒麟手串建立联结,却未能看到任何画面。
手串上的灵力是江荼从识海中分出,其紧密程度注定手串无法抗拒江荼的命令,除非——
手串此刻并不在叶淮身边。
江荼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叶淮把手串丢了么?
是因为他的失约?
认真想想,倘若换做是他,满怀期待等待相见,对方却一声不吭爽约,将他独自晾在一边,恐怕也失望又愤怒。
更何况,叶淮三个月前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这次相见。
江荼不敢想象叶淮有多难过,才会选择把手串丢弃。
叶淮一定哭了吧?他的徒弟最爱哭了,说不定是哭着回的阳间。
江荼不得不反思自己。
相思桥似乎能够揭开苍生道的更多真相,在责任和叶淮之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选择?
相思桥让他七天后来,他何必七天一到就赶去?与叶淮见了面,也能去桥边,桥又不会长腿逃走。
是他错了。
江荼任凭雨水落在脸上,没有打伞。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明明巴不得叶淮别再纠缠自己,把心思都放到天下苍生上去,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想办法铲除苍生道,送叶淮回神界做他的勾陈神君。
可为什么,叶淮真的走了,他心里却并没有如释重负?
甚至,那块巨石好像压得更紧,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江荼隐隐能看见奈何桥的轮廓了。
雨越下越大。
地府不常下雨,一下就是暴雨。
江荼都在想,是不是这么激烈的雨水,都是叶淮的眼泪化的?
江荼又看了一遍手串,依旧没有画面。
罢了。
叶淮能因此看透他也好。
他江荼,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他冷漠、无情,过去是,如今也依旧是。
只是这手串,仍有必要让叶淮戴上,否则他无法探察阳间的情况,总是不妥。
奈何桥越来越近,雨水已经将江荼的发髻都打散,湿漉漉的白发贴在颈间。
既然已经确信叶淮走了,他其实不必去奈何桥。
但江荼没察觉自己行为的矛盾,他的思绪乱得不正常,向四面八方飞散,却没有一点在正途上,就连引以为傲的理性,好像也被雨水都打散了。
江荼终于赶到了奈何桥。
在比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整整迟了三个时辰后。
他狼狈地站在雨里,呼吸因脚步匆忙而有些急促。
此时的雨已经大到泛起雾来,天地一片苍茫,像在云中。
可江荼,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桥边的身影。
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没有打伞,雨水将他浇了个湿透,衣袍都黏在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繁复精美。
江荼有些不敢呼唤,怕自己认错了人,可心跳诚实地加速起来。
男人却好像在轰烈的雨声中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耷拉着的耳朵倏地竖起,迅速转过身来。
黯淡的、被雨淋湿的琥珀眼,就这么一点一点,灿烂地亮了起来。
第109章 相思桥(十)
在叶淮开口以前, 江荼抢下话头:“对不起。”
叶淮明显地一愣,目光中带着些许惶恐:“师尊,为何道歉?我知您肯定是有事耽误…”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像被主人忘在大雨中的狗, 明明被糊得浑身都是雨水,还在看见主人的刹那卖力地摇尾巴。
江荼已经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感慨, 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
他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见你?”
叶淮好像被问住了,眉心蹙起,半晌坚定地摇头:“师尊对我最心软了,您不会的。”
心软?
江荼简直要发笑。
从捡到你开始就步步算计, 计谋得逞又把你一个人丢在阳间十年,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要你七年才得见我一次。
我把你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碾压,你却说我对你心软?
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江荼说不上恼谁,又问:“如果我不来, 你就在这一直站着?”
站个三天三夜,在这里站成望师石?
叶淮斩钉截铁得摇了摇头:“不, 当然不会。”
江荼松了口气,庆幸他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然而叶淮却忽然低下头,灵力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高悬在二人头顶。
雨沿着金伞的伞面滴落,雨声急急,宛若河海湍流。
紧接着,叶淮伸出手, 指骨突出而分明,向江荼脸颊伸来。
江荼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叶淮大约是故意的,伞的宽度恰好将他们二人容纳,再多退一步,江荼就会重新走入雨里。
江荼被迫在原地不动,叶淮的手掌触碰到他的额头。
在雨里淋久了,叶淮的手冰冷到极点,像冰窖里的干尸;
他放轻呼吸,克制地用指尖拨开江荼的额发。
“师尊,”黏湿的额发下,露出江荼明亮的柳叶眼,叶淮低下头,看着江荼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去找你。”
“如果师尊不愿见我,我不会再纠缠您片刻,但若是有人阻拦我们相见,天涯海角…弟子一定会找到你。”
江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叶淮眼中滚烫的爱意让他无处遁形,叶淮深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
师尊,别走,别丢下我。
而现在,叶淮固执地在桥边等他,只为了向他证明——
师尊,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七年,十年,千年,
我等着你。
江荼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也只是问:“叶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
久到一千年间,都在困扰着他。
叶麟,叶淮,勾陈。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的?
就连流浪狗,被主人接连抛弃,也该心灰意冷另寻他人做主,哪有你这样,让我连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的?
叶淮的手掌从江荼额前滑落到脸颊,江荼本能地感到抗拒,身体紧绷到极致。
好在叶淮很有分寸。
他轻轻地、坚定地开口:
“您从劲风门手中救了我,赐我剑,带我修行;
在空明山,您分明重伤在身,却在祁元鸿手下庇护我,护我无恙,我才能成为神君;
在灵墟山,您更是…以生命换我登极,您为我铺好前路,您为我做了一切…”
叶淮的眼底又开始湿润,比雨水更加清澈的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师尊,你值得我做任何事。”
他牵着江荼的手,虔诚地、像一个仆人那样,亲吻着江荼的手背:
“师尊,叶淮之所以为叶淮,都是因为您。没有师尊,便没有叶淮。”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为我取的。
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
叶淮的吻就落在手背,唇瓣接触皮肤的那一点,好像有火星开始燃烧,滚烫地席卷了江荼全身,最终烧向心脏。
江荼将手从叶淮掌中抽离,终于惊慌失措地后退。
但预想中的雨并没有浇下,江荼未能从雨水中重获冷静。
抬起头,灵力的金伞严严实实罩在他头顶,伞面朴素,然伞骨如古木盘虬的根系,江荼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旋即想起来,是多年前在多福村,那个混乱的雨夜里,他为叶淮撑了一把灵力的伞。
那只是短短片刻。
叶淮需要在回忆中反复回味多少次,才能连伞的纹路都复刻?
江荼下意识看向叶淮。
他把伞完全让给了江荼,整个人又被劈头盖脸淋湿,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辰日月的光辉,情意拳拳地看着江荼。
江荼预感到如果不找些话题,他大概会在叶淮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灵光一闪,他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道:“你身上有煞气,叶淮,我制了药,你且拿去服用看看。”
自从注意到叶淮身上的煞气与苍生道有关后,江荼便在府内悉心研制灵药。
他本是修真的天才,药修至尊也不为过,而地府生长着人间从未有过的药草,皆与魂魄有关,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饶是如此,江荼依旧研制整整五个日夜,才堪堪得到这么三颗还算满意的药丸。
他又在药丸中融入自己几滴精血,防止灵药对叶淮产生副作用,反而伤害身体。
江荼当然不会告诉叶淮自己是怎么不眠不休,这点小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
叶淮却一愣,显然会错了意,本能地感到紧张,生怕自己见了药瓶,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更怕江荼这次约他,就是为了给药,以后再不见他。
叶淮紧张地吞咽着,避免视线与药接触:
“师尊,弟子方才说这些,不是想让您感到压力…对不起,师尊,别赶我走好么?”
江荼莫名其妙地蹙眉,难以理解叶淮为什么突然看起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冷声道:“接着。”
叶淮泫然欲泣,犹豫地看向江荼掌心——
素白的掌中没有药瓶,只卧着一个布包,药丸被裹在布包中,贴心地系了红绳扎好;
而江荼神色冷淡:“你先服下试试,若有不妥,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叶淮顿时心花怒放!他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很是严肃认真,可麒麟尾却悄悄漏了出来,对着江荼就是一顿热烈摇晃。
——下次。
还有下次。
七年又如何?叶淮忽然觉得一点也不难熬。
“…”江荼的目光犀利地看向那条被雨淋得湿哒哒的尾巴,“你的尾巴又在摇什么?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是弟子胡说八道了…我还以为您…”叶淮垂着头,珍重地将布包攥在掌心,根本不敢被雨淋到,“师尊,七年后我又能见到你了,我好高兴。”
来了,江荼心想,这直白地输出着喜悦与难过,每次都让他招架不住的本事。
叶淮到底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肉麻的话?
思索之余,江荼一抬指节。
赤色灵力上浮,与金伞融合。
赤中鎏金,金如火炼。
伞被拓宽,将叶淮也遮在伞下。
叶淮的眼睛更亮了,看看布包,又看看江荼:“师尊,布包是您亲手做的吗?”
江荼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是。”
这也能看出来?
叶淮将布包贴着心口放好,道:“果然是您亲手做的…和手串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若说师尊有什么不甚擅长,恐怕就是手工。
他的针线活实在差得可以,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但叶淮就是觉得,可爱极了。
好喜欢。
师尊送的,他甚至舍不得吃…
江荼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服药时叫我,我会检查。”
叶淮眨巴着眼:“弟子遵命。”
两人在雨中对视。
江荼本不想和叶淮见太久,但一对上那双满含深情的琥珀眼,江荼怎么也说不出“你可以回去了”的话。
好像对叶淮来说,告别都成了惩罚一般。
但叶淮已经在地府耽误太久,他迟到的三个时辰换算做阳间时就是整整三个月。
再待下去,阳间恐怕天翻地覆,而叶淮成了乐不思蜀的昏聩君主。
江荼只能用灵力织出一件赤色纱衣,兜头往叶淮脑袋上一套。
叶淮眨巴着眼,像布艺玩偶那样被江荼摆弄,直到纱衣完全披在身上,他才摸到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了抚。
江荼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这件衣服可以让你暂时舍去生魂气息,在地府来去自如。下次,你就穿着这件衣服来。”
叶淮点了点头,脸上写满惊喜:“多谢师尊。”
江荼徐徐叹息:“我今日并非有意迟来,而是意外耽误了时间。”
叶淮认真地听着,眉眼弯弯向上,带着温柔笑意:“弟子知道。”
江荼仰起脸,指尖拨开叶淮额发,雨水触感湿黏,他便用衣摆擦拭叶淮的脸颊。
他摸到男人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梁,在叶淮闪烁不已又舍不得移开的注视中,将叶淮脸上的雨水擦干。
很好,又是一条帅麒麟。
江荼满意了,刚想撤手,叶淮便猝不及防攥住他的手腕,脸颊急切地往他掌心蹭:“师尊,您今天穿得好不一样,真好看。”
江荼一想到自己早晨特意加了配饰,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冷抽出手:“只是有事要办,才这样穿。”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善撒谎,虽然语气冷漠,但脸颊却泛着薄红。
叶淮盯着那抹红晕,用力掐着自己的腿根,才勉强克制住尾巴的摇晃。
江荼瞟了一眼麒麟尾,确认好好地垂着,便将灵力伞一分为二,金色那把推回给叶淮,自己撑着红伞:“走吧。”
“师尊…”叶淮紧张地眨眼,“下次,下次我什么时候来?”
江荼想了想:“七天后吧。”
叶淮眼中有着明显的失落,嘴上却逞强:“好,师尊,七年一点也不久,不过两千五百五十多个夜晚,我想着您,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脱口而出的数据让江荼有些意外,印象里他的小徒弟对数字并不敏感。
江荼问:“你数过?”
叶淮羞涩地笑:“弟子每天都…数着日子,等待与师尊相见。师尊!您千万别有压力,只是我太想见你了,每过一日,就好高兴…”
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你就这么喜欢我?
江荼摆了摆手,意思是别再说了,你可以走了。
叶淮向他拱手行礼:“弟子告退…”
他说着告退,却一步也不退,还站在原地。
江荼发出一声疑问的催促音节。
叶淮却说:“师尊,您回吧,弟子在这看着您回去…等看不见您的背影,我立刻就走,绝不多留。我想再多看看您。”
江荼冷笑一声:“你不是说七年不久么?”
叶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随你。”江荼丢下一句,不再管他,转身向着阎王府走去。
然而雨水如潮汐,不知怎的,江荼想起那些日夜,叶淮强忍伤口剧痛,蜷缩着呼唤他的模样。
他想,这蠢东西是不是在他面前逞强?
逞不逞强,实际与江荼无关;
但他在心里说服自己,压制煞气的药不过只有三颗,不够叶淮用七年。
嗯,只是因为药不够。
江荼停下脚步,转身,他想如果叶淮走了,那么他就当做无事发生,再好不过;
但叶淮就站在那里,明显因他的回眸而很是激动,还蠢兮兮地远远向他招手。
江荼觉得丢人至极,幸好附近无鬼看到。
他平静道:“三天后,我在奈何桥等你。”
第110章 相思桥(十一)
地府的雨仍未停歇, 本就漆黑的天幕变得更加黑暗,像一层厚重裹尸布,蒙着, 便没有一点光可以进来。
——除了江荼。
他有些无语地拧了拧眉心, 一团青赤祥云变作麒麟幼崽的模样,四只蹄子在地上踩着, 看见水泊,兴高采烈地跳了过去。
江荼及时制止:“站住。”
麒麟幼崽的耳朵在脑袋上动了动,金色眸子冲着江荼眨巴眨巴,一只蹄子悬起,悄悄准备落下。
江荼眼皮直跳:“赶紧回来。”
麒麟幼崽委屈地呜咽一声, 似乎不知道为什么江荼不让它踩水玩。
江荼被这双湿漉漉的眼睛盯得没办法, 脚尖点了点地面:“过来,踩这里。”
他脚下的是一片相对较小的水泊。
麒麟幼崽的眼睛迅速亮起,欢欣雀跃地蹭到江荼身边——
啪嗒!
踩起一片凉水,全部溅到江荼衣服上, 弄脏了阎王爷精致的衣角。
麒麟幼崽愣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 耳朵都耷拉下来,讨好地蹭了蹭江荼。
江荼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麒麟幼崽的脑袋,年轻的神兽幼崽就是个小暖炉,江荼冰冷的手瞬间就感到了滚烫。
“下次还踩吗?”他捏捏麒麟幼崽的耳朵尖。
麒麟幼崽用力摇头,眯起眼睛蹭在江荼身边,很满足的样子。
总算是拴住了精力过分旺盛、又过分活泼的麒麟幼崽, 江荼继续往回走。
边走,江荼边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松口。
他本意是想渐渐拉远与叶淮的距离, 可现实却是他们见面得越来越频繁,而这甚至每次都是江荼主动提出。
——大概是因为,叶淮的那一句,“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
江荼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就像平地落雷砸在脚边,又像穿云箭正中靶心。
为了我。
他用名为“为你好”的囚笼,锁住了叶淮的一生。
可他没有问过叶淮想不想,就像千年前也没人问他想不想。
他在无意中,做了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
而叶淮依旧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这样炽热浓烈的爱,每一次都能撕碎江荼想要催眠自己的幻想。
尤其是,今夜雨幕中,那个苦等他整整三个时辰、孤零零的身影。
何止三个时辰。
这么多年,叶淮一直在等他。
一直都孤独地、执拗地等着他。
麒麟幼崽轻轻呜噜几声,小心地舔了舔江荼的手心,似乎在问:
你怎么不高兴?
江荼看着它。
这小东西说不好是不是叶淮故意留下的。
江荼说出“三天”以后,就立刻转身离开,为了避开叶淮惊喜的眼眸,说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但身后一直有如影随形的脚步声。
一扭头,就对上麒麟幼崽好奇又大胆的目光。
而对上视线的刹那,麒麟幼崽就像一枚小炮弹,扑进了江荼怀里。
和当年扑进他怀里的小少年简直一模一样。
江荼拍拍它:“别和你爹学,他太笨了。”
麒麟幼崽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叼起江荼的衣角,脚步轻快地与他在雨中漫步。
走着走着,江荼捕捉到一阵喧嚣 。
闹出动静的人声音很熟悉:
“疼!疼死我了你轻点!范无咎,我靠你——”
谢必安猛地噤声,瞳孔涣散地看向面前的红衣男人:“…阎王爷。”
江荼低头与谢必安对视。
谢必安生得高瘦,常是一张笑面,此刻却有些笑不出来,将腿往白袍子下缩。
江荼冷冷:“躲什么,你腿怎么了?”
“没,没怎…”谢必安话都没说完,江荼就蹲下,一把掀开他的衣服!
——被黑色雾气笼罩的腿部猝不及防出现在江荼面前,江荼伸手一拨,煞气便以飞速向他袭来!
谢必安范无咎惊呼:“大人小心!”
轮不到江荼动手。
麒麟幼崽四蹄踏地,金光万道如锁链,将煞气迅速锁住!
旋即它张开布满利齿的口腔,将煞气咕嘟吞下,尾巴甩了甩,打个饱嗝:“嗝。”
紧接着,在黑白无常惊讶的注视下,小家伙羞涩地躲到江荼身后,只留一对大眼睛机敏地看着他们。
谢必安张大嘴:“这是,您和神君…都有孩子了?”
范无咎手中出现一根麻绳,兜头往谢必安脖颈上一勒,堪称汗如雨下:“江大人,他在阳间挨了打,脑子不清醒,胡言乱语,您千万别介意。”
谢必安被勒得翻白眼。
江荼没说什么,麒麟幼崽怕生的模样也和小时候的叶淮一模一样:“叶淮的,跟我没关系。”
黑白无常一高一低对视一眼。
江荼的注意力已经在谢必安的腿上,两鬼的小动作悄悄从他眼下溜过。
赤色灵力在谢必安伤口处流转,很快替他弥补好阴气的肢体。
谢必安总算能从地上站起,方才他甚至跌坐在雨水中。
江荼转眸看去,这里距离土地庙入口还有些距离,可见他们并不是寻常返回地府;
而范无咎的锁魂链附近,空间仍在动荡。
换言之,是范无咎强行用锁魂链撕开了地府入口,将受伤的谢必安拖了回来。
地府建立至今,黑白无常身为鬼差之首,虽然偶尔也会在拘魂途中受伤,但决计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江荼冷下脸色。
他本就生得五官锐利而锋芒毕露,是第一眼惊艳,第二眼敬畏的类型,此刻面色一沉,本就因骤雨而极地的气压瞬间更低。
就连麒麟幼崽都缩起脖子,脖颈上的绒毛迅速膨开,一副下一秒就要冬眠的模样。
遑论被江荼注视的谢必安,铆足了劲往范无咎身后藏。
江荼只道:“范无咎。”
范无咎没有表情的脸上滚落一滴冷汗,在江荼迈步之前向旁侧一让。
谢必安大骂:“你这个完蛋冰块脸!你卖兄弟——阎王爷,我…”
江荼的唇角扬起一个堪称恐怖的弧度:“到底怎么回事?”
“…”谢必安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在生死面前他的嘴就像没有把门的一样快,“您别问了,鬼帝大人不让我们告诉您…”
江荼即刻调转方向,往鬼帝府而去。
他身后,范无咎无奈地低头:“就这么出卖鬼帝大人?”
谢必安将缚魂铃往腰间一别:“这事本就不该瞒着阎王爷的,我们不是还在发愁该怎么开口么?大概这就是命数。”
范无咎冰冷的脸上有了一丝温度:“也是,不然你的另一条腿也得断。”
谢必安瞪了他一眼:“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刚刚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我要是被阎王爷吃了呢?”
范无咎又恢复冷漠:“你知道在阎王爷面前,说什么都是垂死挣扎就好。”
——鬼帝府。
江荼站在府门前,麒麟幼崽的脑袋贴着他的掌心。
江荼揉着它的麒麟毛:“你要跟我进去?”
麒麟幼崽立刻叼住他的袖子,一脸“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的坚定表情。
江荼心软了,灵力化作一枚项圈,又成红绳,牵着它推门而入。
他走过鬼帝府的院子——
花草零落,桌椅斜倒,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滞,定格在江荼与宋衡大吵一架的那天。
江荼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自己这位老朋友。
过去他没有记忆,对宋衡有身为下属的恭敬,更有误以为他愿意收留自己而生的感激,而更多时候,他们是能够对谈花鸟风月的密友。
就像过去的曜暄与神通鬼王。
江荼一直以为,宋衡时常陪他下棋对弈、对他的关心远超其他鬼界官役,是因为他们堪称知己。
原来却是背后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宋衡的每次到来,都是又一次的欺骗。
今日亦是。
江荼登门入府,登堂入室。
没有客套、连礼节也摒弃,看见宋衡那张脸的刹那,江荼发现自己并不需要打任何腹稿。
他以为自己会愤怒至极,因为从黑白无常的话里,宋衡又一次欺瞒了他。
但江荼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站在门口,而宋衡坐在鬼帝的宝座上,地府本就稀薄的光因暴雨而更显昏暗,他们本该同在黑暗里。
但江荼身边,麒麟幼崽尽心尽力地发光发热,竟生生为江荼送来几抹光明。
于是一明一暗,从此立场再不相同。
江荼抚摸着麒麟幼崽:“宋衡。”
宋衡缓缓放下批复公文的笔,目光落在麒麟幼崽身上,什么也没说,又看向江荼:“江大人。”
他的态度和语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江荼还被蒙在鼓里时一模一样。
江荼便也公事公办:“地府从未有过黑白无常受伤被迫返回的事,是怎么回事,鬼帝大人?”
鬼帝大人。
宋衡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您不必知道。”
“我必须知道。”江荼不退不让,一步踏入鬼帝殿,走到宋衡面前,“鬼帝大人,您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宋衡仰起脸,江荼的面容逆着光,看不分明,他却能够想象到江荼的神情。
宋衡道:“你的责任已尽,只需在阎王殿,在我的鬼界,好好休息。”
江荼反问他:“谁来评判?”
宋衡似乎有些无奈:“江大人,何必如此字字计较…”
“是你来定?”江荼并不理他,“还是祂?”
宋衡的眼眸猛地一缩,迅速向四周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曜暄!够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阳间已经因为你不必倾覆,你现在这样紧追不舍,是为了谁?是为了叶淮?还是叶麟?”
江荼一字一顿:“为了天下苍生。”
“哈!”宋衡发出一声泄气般的笑,“荒唐!你看这天下人,又有谁还记得你的功绩?他们不仅不记得,他们还否定你、责骂你、鞭笞你,将所有的苦难归咎于你…”
他猛地站起,绕过桌几,走到江荼面前:“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江荼未曾后退,任凭宋衡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宋衡俊朗的五官开始浮动,这张脸本就是神通鬼王的假面之一,此刻即将崩溃,最狰狞的鬼面隐约可见。
青面獠牙,齿间暗血涌动,食人恶鬼莫如是哉。
但江荼并不畏惧,他见过神通鬼王所有的样子:“宋衡,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么对视。
宋衡的眼眸从平静到愠怒,眼底布满血丝,眼眦尽裂。
而江荼的柳叶眼越来越平静,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只是麒麟幼崽,伏低身子朝着宋衡呲牙。
半晌,宋衡松口了:“…煞气和当年的浊息一样,正在吞噬阳间,就连鬼差都会受到侵蚀,你还记得句曲山么?三年前句曲——”
就在这时。
麒麟幼崽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吼声,尾巴却夹在两腿之间,似乎恐惧至极。
而宋衡一把攥住江荼的手腕,用力拖拽着江荼向鬼帝宝座走,又重重将他推到帘后。
宋衡的眼中也满是惊惧:“躲好,曜暄,千万别让祂知道你在这里!”
他猛地将帘子拉起,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袍。
——一只金色的眸子,就紧贴着他的脸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