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楼,开发商统一装修的挂画消失不见,还有那些浮夸庸俗的摆件统统被丢进垃圾桶。

    余晏在窗户旁放置了琥珀波纹木桌,错落摆放些毛笔与研磨好存在钵碟中的画材颜料。

    珐琅掐丝兔镇纸压着半生宣,余晏立在桌前写了整整大半张桌子的稿纸。

    《张迁碑》字形需笔法凝练,棱角分明又不失灵动朴拙之气,余晏不愿沾染拖沓软绵的习气,便站着感受笔尖在纸上挪动的触感。

    “滴~滴~”

    余晏打开手机看,弹出来一则信息:[老板,您需要的资料我发给您了。]

    他点开图片看:

    [第一步:先为公司取个名字第二步………]

    余晏:“………”

    对方理不直气也壮:“嘿嘿,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了,具体的我再帮你研究下。”

    余晏无奈低叹,嘴角不自觉勾起些许。

    在民国的时候开一家公司,需要去政府成立的工商部注册局中登记即可,无论是公司还是商号都要遵循《民法》。

    余家民国时从政,不过母亲的家族是传承百年的大浙商,家中产业被她打理得蒸蒸日上,父兄从不需要考虑钱财,他也算耳渎目染了一些。

    百年世易时移,他放弃了自主注册公司这条路,对他这行接触互联网不超过一个月的人还是太难了。

    余晏深知一个道理——合适的人才能干合适的事。

    所以他花钱请了个顾问:夏沣之。

    夏沣之毛遂自荐,大夸海口说注册公司这种小事他包可以帮忙的,然而此刻正在临时临头使用万能的某书。

    余晏将稿纸一一整理好,扔进脚旁的垃圾桶,拨通他的电话:“夏先生,冒昧打扰。”

    夏沣之腾得从床上坐起,“不打扰不打扰。”

    “您帮我咨询一下有没有专门帮忙注册公司的中间人吧。”余晏哪里看不出他是个半漂水晃荡的人,果断道。

    夏沣之说:“有有有,有代理公司协助注册的,营业执照和全套章程都能给您办好,我帮您去咨询一下,嘿嘿…”

    余晏温声道:“好的。”

    既然借用了他的身份,那就得换这份恩情,帮他完成愿望。

    ·

    思绪被惊雷打断,闪电倏忽间从高天劈下,连带着整个城市都白了一瞬,雨越下越紧,仿佛在昭示意什么。

    死亡与新生都来得仓促,现代纷扰拥挤的杂事让他没有脑子追忆从前的事。

    余晏重生到百年后,一次都不敢去查家人的讯息,仿佛不去听不去想他们就依然存在于世界上某个地方。

    他在雨声中意识越发在朦胧,无力地睡倒在沙发上,像是呼啸的过山车带着他的灵魂跨越时空的长河,回到了死前。

    ·

    一九三三年,惊慌错乱的脚步打乱了大督军府的宁静,七八个中年男子蜂拥而至。

    “余先生,糟糕了。”

    “那群洋人到处挖坑,听乡民那边说挖到是西周的王陵!这没封土堆也不知道怎么找出来的,先生,这可怎么办。”众人急得眼泪盈到眼角,围着余晏打转。

    他们都是些舍家疏财守护文物的收藏家。

    余晏于古玩收藏界年少成名,家世显赫,在西京城里颇有泰斗之势,是众人的主心骨。

    “走,泰安,传府里留下的兵丁一同跟我去。”余晏迅速起身,挥手吩咐。

    “余先生,我们也去。”

    “不必,你等文人,去了也无力阻止。”

    府邸门口的警卫们在看到余晏出现在门口,“唰—”,齐齐躬身,为其送行。

    “看好余府,父亲长兄没有归家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来访。”余晏严声吩咐,接过警卫奉来的手枪,利索上膛。

    警卫不敢直视,目光谨慎地看着他长袍下摆,低头大声应道:“是!”

    一行人坐上进口福特汽车,呼啸朝远郊而去。

    洛城东周天子陵,经过文物贩子长达六年的盗挖,运往大洋彼岸的国家,只剩庞大空荡的墓坑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余晏绝不能让在西京的周陵重蹈覆辙。

    秦地一县远郊,巍峨的黄土高坡辽阔苍茫,唯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树,还有被狗啃了一样的大地。

    那是墓葬群的盗洞,远远看去就像密密麻麻的虫洞。

    赶赴到时,金发们面目癫狂地将大型青铜器从盗洞中搬运出来,粗粗打量一眼有近一米高。

    “谁——在哪儿。”冒险家们的耳朵极其敏锐。

    “砰——。

    “砰砰砰”

    不知是谁发的第一枪,顿时如同水入油锅,众人皆沸腾起来,惊慌失措地取出武器,顿时间火光四溢,溅起飞石黄沙漫天。

    血飞溅而出,不断有人倒地。

    金发们的机关长铳枪远远胜于兵士,余晏刹那间反应过来,这是有组织有目的的盗掘,且背后的人地位不低。

    “少爷,我掩护您快走!这群人绝对不是普通冒险者。”泰安紧紧护卫在余晏左右,焦灼道。

    “大家都在捍卫国宝,我岂有逃跑的道理。”余晏眼疾手快地打倒偷袭者。

    “走——,一起把鼎推回盗洞里,趁王陵的消息没传递出去,只要处理掉这批冒险者,将盗洞回填即可,我已经叮嘱乡民向府中报信派人填洞。”

    纷飞的炮弹,血光,黄沙交织,可见度已经极低了,两人艰难赶赴盗洞旁。

    三足青铜鼎静静矗立在那,发出紫色的幽光,文物不语叙说千年,扉棱为鼻的浮雕兽面饕餮怒目圆视镇守八方。

    体型之大纹路之精美,世无其二。

    余晏无意瞥到一行文字,轰地灵魂都为之一振,是西周金文,记述有文字的鼎。

    他颤着手小心翼翼抚摸,逐字辨认。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注

    是周王朝翦商后,庆祝祭祀的鼎,这句话流传至春秋的被编纂在《诗经·大明》中,为后人称颂。

    这是它的来处。

    中华文明泱泱五千年的脉络在这一刻串联,他想——若让此鼎流落海外,他百死难赎其身。

    “少爷,咱们把它带回去不行吗,非得推回墓里。”泰安神情紧绷,小心翼翼护在余晏身后。

    余晏:“时局动荡,谁知道哪天打进西京,余家也护不住它,何必让国宝出世遭此劫难,不如让它沉眠地底。”

    “搭把手,推下去。”

    两人奋起,顾不上混乱的局势,一把用尽全力将青铜鼎推下,顿时就吸引了冒险者们的全部目光,擒起武器四面八方而来。

    “嗖—”声如恶魔的低语,飞弹流星一般极速擦过余晏的身侧。

    “少爷!!!!!快跑。”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怒吼声。

    余晏双耳轰鸣,看着泰安眦裂痛苦的表情,嘴巴在不停蠕动,却听不清说什么。

    胸口传来冰凉触感,好像有液体淌过,他愣愣地摸了下——是血。

    轰然倒地。

    耳膜轰鸣尖锐作响,仿佛肉|体与灵魂撕裂。

    他后知后觉,颇为遗憾地想——是中枪了啊。

    像是眷恋这人世间最后一抹颜色,余晏尽力瞪大了双眼看着蓝天。

    一行大雁从乌云后掠过,挣扎奔赴远方。

    原来死的时候真的会走马观花般回顾人生。

    他生于簪缨门第,父母恩爱,有兄长揽下家中重担,年幼拜名师,也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前半生,并无甚遗憾。

    微声仿佛从天边传来。

    历史何其庞大,人类何其渺小。

    他朦胧想到鼎上那句会朝清明。三千年前周人在此地兴高采烈通告上苍,到黎明就要天下清平。

    国家正值亡国灭种之秋,恳求先祖再次垂怜,还天下以太平。

    黑暗如潮水将他吞噬,余晏无力地合眼,呼吸低垂,直至熄灭。

    可惜他看不到太平人间了。

    ·

    “叮叮叮叮——”

    铃声彻响于客厅内,余晏双眼瞬时睁开,浑身一震,长长地吐出口气,像是要把缅怀与哀痛都叹出去。

    清了清嗓子,看了下来电显示。

    [林州]

    他是西京大学文化遗产学院的院长,也是他目前名义上的师伯。

    “师伯,您好。”

    林州坐在办公室里,气呼呼地灌了一杯茶下去:“你还知道叫我师伯啊,真稀奇。”

    “师伯说得哪里话。”余晏最擅长的就是用那温和的语气三言两语唬得人找不着北,毕竟在他几位老师身上百试百灵。

    林州:“算了算了,等下我有空,你来我办公室谈谈。你说想开文化公司,贸贸然开业生意是不会找上门的。我这里有个宋画修复的活计,腐朽的太严重了西京没人敢接,打算送到帝都,你过来试试吧。”

    目的达成,余晏隐晦浅笑道:“多谢师伯,我尽力。”

    余晏心知肚明,所谓西京没人敢接不过是给他机会的借口吧,如果真的那么严重又怎么会轮到原主这个无名小辈。

    两人交谈刚结束,咚咚敲门声响起。

    余晏起身去开门,心中有些纳罕,他新搬来没多久,到底是谁来敲门,难不成是成家父母?

    门方才漏出个缝,男士香水的味道就顺着溜进来,是草木清香的味道。

    将门打开,席澍一身阿玛尼戗驳领的三件套西服,发胶把头发全部捋顺成蓬松的二八侧背,他手里拎着一大篮不知道什么东西

    余晏微不可见地向左挪动一步侧身,“席队好。”

    “那当然是来送温暖的,家里新包的粽子。”席澍将手里的篮子拎高了些,懒洋洋地眨眼示意

    “送温暖。”余晏咀嚼这三个字,“我竟然不知道席队是热情的人。”

    “职责所在!”席澍顺着缝隙瞧见门口的两袋外卖,硬是靠着身高把余晏挤得退了两步。“包管好吃,我亲自包的咸蛋黄肉粽。”

    余晏的表情瞬间五颜六色,欲言又止,眼睛里闪着意外不明的光。

    ——他在说什么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