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的六七月,晴天极多,尚且没到多暴雨的时候,这几天晚上头顶都有一片星星稀疏的天。
放炮一般会十点之后,三人在路上晃了几圈,等到将近九点才往国道那边驶去。
农村人少有怕黑的,现在国家规划越来越好,基本上大多数道路都被纳入了道路系统有自己的名字。她们这乡下地方大多属于乡道,路边上路灯少,放眼看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但是实际上六七点饭后的时间到处都是散步的村民,哪怕开车都得小心翼翼的开,黑灯瞎火一不小心就容易撞上人。
没有哪个吓人的东西会在人员还密集的时候出现,鬼气盖不过人间生气,这是方之翠从小学到大的道理,也是她最开始不惧怕的基础。喆姨带着她走这行,忌讳颇多,要抱有敬畏,但是也不能怕。
方淮曳晚饭都是在车上解决的,方之翠带她去的村里的小卖铺,买了点辣条面包,将就着吃下去。她本人颇为心不在焉,总想着等会该怎么应对,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只有方青月在车上该做什么做什么,倒头就是呼呼大睡。
她们也没哄着方青月去,现在去做什么她们都如实告知,方青月长年累月在村子里走,胆子大得很,听到她们说有吊在树上的尸体要找,没有半点惧怕,反倒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说:“我们也要去做有意思的事吗?”
没有人在这样紧张的时候戳破她话里的漏洞。
临到八点半,老头乐就往那边开了,这种时候已经称得上深更半夜,路上散步的人基本都已经回家,整条通道极其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稻浪的沙沙声。
方之翠关了车里的顶灯,甚至也关了远光灯,将近九点,她们将车开到了上次目击地旁的一条田间小道里。
近光灯只能扫到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方淮曳入目所及是青青翠翠的稻秆,一切只能靠耳朵听。
方之翠把车窗全部打开,三人屏气凝神趴在床边静静等待。
方淮曳那一次昏倒得极快,或许没看清,但是方之翠带着她开车越过了香樟树,她很确定,那不像是海市蜃楼式的幻影,而是真正的、有实体的树,会突然出现,还会突然消失。
方淮曳手上戴着女式机械手表,在一片安静中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的头顶传来了一声与稻浪起伏不同的窸窣声。
方之翠目光骤然锐利,猛得发动了老头乐,打开了大灯,面前五米被映亮。
在乡道和田垄中间,果然多了一颗拔地而起的香樟树。
车身太低,能映亮的高度有限,再往上看不清,方之翠踩下油门,瘦小的轮胎裹挟着泥土,狠狠颠簸了一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乡道上。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很快消失,终于坐稳的方淮曳深深吸了口气,在车里抬头。
当车与树在同一条路上时,车灯已然能一寸寸的照亮它,包括它粗壮的枝干上垂落下来的尸身,与上次看见的一模一样。
方淮曳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刺痛袭来,她能感受到自己心口在砰砰直跳,跳得极为剧烈,可她还是逼迫自己,去细细打量。
依旧是黑色的寿衣,从脚到头皆是如此,裤管空空荡荡,被风吹得摇晃,只露出一个白色的底,寿衣的背面绣了朵金色的菊花,不大不小攀附在右肩下,绣工很细致,再往上,寿衣的领口略高,看不到脖子,紧接的就是纯黑的寿帽,寿帽上头是一根纤细的红绳支撑着整个头部。
她们在树后,看到的也只有尸体后面的模样。
方淮曳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失声,张嘴张了好几次都难以发出声音,她一把握住方之翠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之翠冷静的声音便传来。
“我们得去把正面再看一次。”
她要说的,也是方淮曳要说的。
方淮曳放弃开口,僵硬的点了点头。
一直没开口的方青月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在等两人给她发号施令,直到方淮曳扭头去看她才发现她正直勾勾的盯着前头,神情闪烁。
“怎么了?”方淮曳声音极哑。
“不用下车看了,”方青月突然开口,车里的内灯只在前排,她的脸显得有些明灭不定。
方淮曳:“为什么?”
方青月指向前方,语气很平,“因为她转过来了。”
这么一句话却令方淮曳瞳孔骤缩,她立马扭头,路两侧的风仿佛在方青月的话音落下后就小了起来,而被吊起的尸体,无风自动,那根红绳打着转,竟然牵动着尸体缓缓转了过来。
方淮曳手脚冰凉,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恐惧,她鼓起勇气抬头往尸体的脸部看。
还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没有!
方之翠一直握着她的手,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暖意。
此刻见状,方之翠抿了抿唇,“你们在车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不行!”方淮曳反手就扣住了她的手。
可她不曾提防下,后排的方青月已经兴致勃勃的打开车门,“翠伢,我和你一起去看!还能做个帮手。”
方淮曳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把自己想得还是厉害了点,恐惧是人之常情,她尚且还没办法克服,更怕这诡异的尸体和树会把方之翠还有方青月搭进去。
“没事,”方之翠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对车外正要往前走的方青月说:“你去后车厢把天灯拿出来。”
方青月听话的往后走。
方淮曳低垂着头,咬了下唇,只觉得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堵和难受,手脚僵硬无比。
等到方青月把车后的东西拿出来了,她才抬起头,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咬牙说:“这是我的事,我也下去。要是出了事,你和方青月就立马跑。”
“别瞎说,”方之翠不太赞同的蹙眉。
天灯指的并不是古代的酷刑,而是一根留有竹叶的竹竿,上头左边一只小箬帽右边一个纸灯笼,要点的灯就是右边的纸灯笼。
这东西基本上只出现在道场里,人死之后在院子里的天井里点上天灯,每晚都要点,直到出殡才结束。
但是方之翠现在用,是为了瞧瞧能不能勾来尸身的魂。箬帽遮风挡雨,天灯靠光源招魂引路。
方之翠下了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刚有点火苗,就被一阵风扑灭。
她垂眸又打了一次,这回干脆就打不燃了。
方淮曳坐在副驾瞧着,从口袋里抬出来一盒火柴,虚虚揪了一下方之翠的衣角。
方之翠接过,方青月见状想抬手拢到两边挡风,但却险些握不住竹竿。
方淮曳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挪下车,哑声说:“我来。”
说罢,她抬手拢在火柴边,方之翠稍微一划就现出桔红色的火光,方青月配合得把竹竿下压,可灯笼里的蜡烛却仿佛浸了水般怎么都点不燃。
这一刻,哪怕是方青月都感受到了几分诡异。
方之翠又在车后掏出来了几叠纸钱,这一次,她只用打火机一点,竟然就点燃了。
纸钱被好好放在地面,全是三张三张叠好的,在燃烧中冒出轻微的滋滋声。
她把剩下的纸钱递给方淮曳,又往天灯里试了一次,这一次依旧点不燃。
“快看!”方青月突然说道。
在地上疯狂烧纸钱的方淮曳被她的声音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头顶的尸体竟然又在基本无风的情况下缓缓背过了身去。
方之翠猛然跪在她身边,对着头顶的尸身磕了三个头,“为找生路前来,绝非有意冒犯。”
说罢,她压住方淮曳的后脑勺,向她使了个眼神。方淮曳连忙重复,也磕了三个响头。纸钱燃烧的热度蒸腾得她脸上一阵难受,这三个头却磕得极为真诚。
周围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方淮曳跪在地上抬头,她见到的却是一双悬空的梅红绣花鞋,尖头正对着她。
是那尸体!
她甚至在脑子里呆滞的思索了一瞬,为什么尸体明明转过去了,正面才能看到的绣花鞋却对着她。
她手表上的秒针依旧在滴滴答答,几乎同心跳声重合。在她们不曾注意到时候,时针已经缓缓走到了十的位置,在连片的稻田之后,道场所在的位置,有一抹银白的流光缓缓升入天际,然后轰然炸开,炸出五色的花团锦簇,也映亮了这一方天地,令刚刚还只是唯一的亮源的车灯都显得微弱起来。
方青月再次叫道:“这棵树在变得透明!别走!”
她的话音落下,竟然整个人朝那尸体扑去,一把拽住了面对着方淮曳的绣花鞋。
“方青月!”方之翠的声音里带上了点着急,抬手就要截住她的动作。
可终究慢了一点,方青月仿佛在同一道极大的力拉扯,绣花鞋上的裤管因为她的拉扯绷得紧紧的,上身却一动不动。
“快松手!”方之翠吼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方青月猛得摔了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她手中还握着那只终于被她拽落到绣花鞋,而那只鞋哪怕被拽落也依旧在透明化。
方之翠猛然看向尸体,那颗樟树却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地上的纸钱还在燃烧,从方青月那里脱手的天灯,竹竿倒在地上,白灯笼正好陷进了火里,此刻被火舌吞噬,白蜡流了满地,那根灯芯却依旧挺立着。
方淮曳跪在火边,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方之翠连忙蹲身摇了摇方淮曳,握住她的凉得吓人的手,狠狠搓了搓。
“方淮曳?方淮曳?”
方淮曳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她嘴唇颤了颤,张合了几次,头顶的烟花声太炸耳朵,方之翠没有听清楚,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方淮曳的声音很轻,轻得打飘,“我看到了。”
——我看到她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