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舆论危机
[不补枪吗?]机甲的屏幕内闪出一句话。
现在是杀掉燕屿最好的时机。
池涧西嘴张开又合上, 好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们不想把虫族卷进来,他是雄虫,杀了他会惹怒虫族。”
[他说过他是人类。]对方立刻指出。
池涧西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慢慢说:“谁是什么身份,从来不是看他本人的想法,而是社会是否愿意承认。”
不然那些混血人鱼为什么会无可选择呢?
明明他们体内也流淌着人类的血啊,人类社会为什么依旧把他们视为异类呢?
“走吧, 把你送走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他推动引擎,银白的机甲化为一道流星,消失在天际。
是的, 与他沟通的正是刚刚被摧毁主机的智械生命, 倘若祂真的那么容易被摧毁, 智械生命也不会就这样放心地把摇篮1946号星当成陷阱了。
祂是数据,是活在信号里的幽灵。
祂有一个名字, 埃尼阿克。
这是古地球旧历1946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诞生的第一台计算机的名字。谁能想到,在那个白雪纷飞的二月, 人类先锋的摇篮里, 悄悄种下了一个将以崭新形式存在的生命胚胎。(注1)
池涧西问:“你最后,和他说话了?你说什么了?”
埃尼阿克慢慢在显示屏敲出通用语:[你是在质疑、怀疑、防备我吗?]
池涧西没有什么表情地指正:“正常的自然语言只需要说一个意思相近的动词就行。”
[sorry.我的数据库还没全部转移就被燕屿破坏了, 语言模块缺失了45.31%。]智械生命立刻很心虚地接受了指导意见,如果是人类,这个话题就这样被默契地揭过了。但智械生命是不会懂那些复杂的情感, 和微妙的社交礼仪的。祂依旧不依不饶地抓着这个话题不放:[我只是对他打了个招呼,我说“Hello”, 他没理我。]
[你是在担心我会伤害他吗?]
池涧西:“闭嘴。”
不用把自己套进刻板印象的伪装里,池涧西通常是没什么表情和耐心的。
[你的激素和微表情发生了变化, 我说对了,对吗?]
没被社交礼仪规训过的智械生命真的很招人讨厌,也不怪祂们都在星际多种族时代上千年了,连一个友好碳基种族都没建交成功。唯一一个主动来投的人鱼还只是为了复仇。
也不知道埃尼阿克悟出了什么东西,屏幕中的神之瞳下眼的弧线往上微微弯曲,像是一个不熟练的笑,祂说:[好吧好吧。You have blue eyes.]
祂自得于自己的语言水平进步飞速,甚至会拿古地球英语玩双关了,忍不住让神之瞳的下眼弧线更大幅度地往上弯。
就算池涧西不理祂,祂也很健谈地继续发问,这次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真的不趁机杀了他吗?我知道你们碳基生命,不喜欢谈论概率。但演算结果有71.24%的概率,生活在人类世界的雄虫会推动虫族参战,援助人类。]
面对这个问题,池涧西的嘴角却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不。”
他喃喃:“那是人类。越有一颗人类之心,越会被人类践踏。”
“风暴才刚刚开始。”
*
是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先是那些对军校联赛不感兴趣的观众,在被迫目睹燕屿掉马现场后,忍不住震惊地发问:“什么???你是在说我们人类军校的队长是他妈的虫族?!”
他们这段时间虽然没有看过一场联赛,但高强度的曝光还是让他们或多或少了解了燕屿这个人的存在。
毕竟无论谁打开社媒,发现朋友圈被不认识的帅哥屠版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尤其是倒数第二场决赛最后时刻的绝地逆转,当时热搜十个里面九个都是在夸白榄队的指挥超神。
军校联赛都是人中龙凤,那耍了这群天之骄子的燕屿更是被吹成了人类之光。
现在你跟我们说,人类之光他爹是个虫族?!
幽默,真是太幽默了。
幽默得他们忍不住狰狞的表情,在刚刚勉强修复好的政府官网上怒骂:“要不是这次因为人鱼族的突然背刺打断了联赛,是不是要让他——一个虫族,光明正大、满身光环地进军部啊?!”
赛事组、军部、军校,出列!准备挨骂!
你们这些战犯!天大的战犯!
都他爹的给我上军事法庭!
有没有想过要是虫族真的爬到军队高位了,两军交战的时候突然背叛怎么办?!你是要埋葬了人类的命运吗?!
有很大一部分保守党,一直坚持三等公民划分,只要不是我们地球起源的智人,都他妈滚去当二等、三等公民。不许越界!混血也不许!
他们坚信,混淆种族身份,就是一种慢性自杀!是一种缓慢的种族屠杀。身份认同动摇之后,就是整个文明的溃败。
迟早有一天,真正的智人会被这些低等人种所取代!
哪怕逼得南区起义组织拿着号码牌排到了三位数,哪怕逼得人鱼恨得不惜一切掀桌子。他们还是这样坚信着,倒不如说,这样反而论证了他们的观点。
此时保守党顺势冒头,要求展开一场严酷的血统清洗,推出《人种细分法案》——这是主体扩大化的《人鱼细分法案》,在那之前他们要求细分的只是人鱼,可是现在的提案,甚至疯魔到了一种荒谬到公平的境界,连一等公民都要被细分。
他们说:“这是为了防止外星生物的潜伏!”
毕竟谁能想到呢,你看看燕屿,烈士军属后代、在京畿地区的月塔环线长大、从小按部就班考军校,谁看了不说一句良家子啊?
但就是这样拿着良民模板的燕屿,居然是个虫族?!!
谁知道他能在月塔环线好好长大这么多年,月塔环线到底有多少人在帮他遮掩。这可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南区自治区啊?!这是京畿地区啊!就在帝星脚下,专门给帝星造的最后一道防线!连这里都有虫族,人类到底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啊!
只要想想,不论是中央议会的大老爷,还是捡废品的流浪汉,都会情不自禁感到毛骨悚然!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规模背刺的人类如惊弓之鸟,越想越害怕。
连人鱼这种柔弱的生物都能这么狠地插人类一刀,哦不对,现在还是不要提柔弱了,人类现在看到柔弱这两个字就PTSD。
老天爷,真的太恐怖了。
人鱼至少还有鳞片和鳃可以区分,燕屿却毫无人外特征,如果这样和人类毫无区别的虫族就在他们身边,他们该怎么区分呢?他们连提前防备都做不到!
这是舆论的第一阶段,质疑。
接着是那些从头追到尾,对燕屿更为了解,十分有感情的人。
他们辩驳:“难道你们没有见过在刚刚的混乱中舍身救人的人鱼吗?难道因为不能被选择的出身,你们就要否定掉他整个人吗?正是因为你们这样极端的思想、正是因为你们的排挤,才会酿成今天的结局!”
他们指责:“你们在试图给一个刚刚救过人类的英雄,为他根本没做过的事情定罪!”
他们呼吁:“请不要让人鱼错误再次重现了!”
另一方说着他们在慷他人之慨,拿别人的命去维护所谓的人权,懂不懂居安思危啊?
这边就骂,是是是,就你们懂!天天居安思危大搞排外,把人鱼逼反了,把南区逼得快分裂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星网骂战一片,所有人语气都很激烈,所有人情绪都很投入。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来不及回,就坐在路边倒塌的楼房边,在星网上奋力争吵。
但或许不怪他们。波及整个人类联盟的这场灾难,让他们恐惧,如果连成为你外置大脑的光脑都能背叛你,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还有什么是安全的?
他们恐惧,他们惶恐,他们满腔的情绪不知道该向谁倾泻。
甚至大街上不顾形象地嚎哭几下,就会被治安管理队拉去心理辅导室。心理辅导师自己都还走不出来呢!
这是一场集体性的战争创伤。
战争从未远离人类,但战争如此贴近平民、如此贴近人们的日常生活还是第一次。
他们需要安全感。可是他们的愤怒与恐怖都浮在空中,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建立起对政府的、对人的、对网络的信任。
安全感建立起来很难,需要从婴儿到成年用几十年去建立,但崩塌只需要智械生命在手腕的光脑上睁开一只眼睛。
在这样的恐慌中,他们开始争吵,像是在找个借口宣泄内心满溢的负面情绪。
按理说,只要等他们离开网络,独处一会儿冷静下来了,就能重新客观地看待起整件事。但往往舆论就是这样的,一开始是普通网民自发性,无论是处于善意还是恶意的,都是没有思考太多的,情绪化的舆论。
但最后都会变成不断扣帽子、互相仇恨、谩骂的新一轮网络分裂。
因为一旦舆论起来了,就会有人钻进去搅风搅雨。
在夜晚降临,华灯初上,人们收拾好疲惫的自己回到家中,争吵的双方疲惫地减缓了对此的关注度之时。
有人下场了。
卡西利亚斯因为调查燕屿而离开帝星,亲自前往月塔环线,也因此从帝星大屠杀中幸存下来。
他此刻站在燕屿与养父的旧居中,想,谁能想到你是个虫族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不是天助我也吗?
第072章 帝星来客
卡西利亚斯是一个很懂舆论的人, 他知道在民众对政府产生怀疑之后,他们便会如惊弓之鸟一般拒绝所有来自上层的解释。
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推理。
于是他的第一步,是让过去人族和虫族交战时, 那些前线的伤亡战报再次被社交媒体推送到人前。曾经军宣时用来做群众工作的宣传视频曾经多催人泪下,如今就多令人愤怒——那些失去孩子的年迈母亲、因英勇作战而伤残,躺在手术台上依然在笑的年轻军人、跪在烈士父亲坟墓前嚎啕大哭的女儿……
人类怎么能忘记虫族曾带给人类的伤害呢?
那些死去的年轻人,不只是一串串数字, 还是他们的同胞啊!
民众的愤怒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点燃了。
但他又不是军宣人员,动员群众的仇恨也不是为了鼓动一场战争。他想要的一直是权力啊,所以他下了第二步棋。
以一个观众的视角。
他翻出了燕屿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视频——那场入学考核。这场比赛让他一战成名, 也会让他身败名裂。
星网上冒出来一个常年看各种军校比赛的观众, 他截取了燕屿闯入校长室的最后一段视频发到主页, 当时直播以涉嫌侵犯他人隐私为由,直接被掐断了。但因为后续校方及时放出录像, 才没让舆论闹大。
这名网友愤怒地指出:[涉嫌侵犯他人隐私——侵犯了谁的隐私?难道是那个雄虫AI的隐私吗?难道就没有人疑惑吗?当时人族和虫族刚签订完和平条例,网上根本没有任何消息提到过雄虫的特征。不论是雄虫柔弱、雄虫地位高于雌虫,都是后面交流扩大, 网上才有消息的。或许高层一直知道, 但问题是他一个学生怎么知道,并且坚定有雄虫在考场内?连夏凛月、赵芝麟和丹妮格林这种天龙人都不知道, 就他知道了?不觉得不合理吗?]
[别跟我说是推理的!当时我追直播的时候也相信了这个理由,还担心学校昧下他的成绩,为他冲过官网。但结果现在证明他是雄虫,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是雄虫,那他知道这些就符合逻辑了。我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当时直播被掐断,那个涉嫌隐私的理由, 是不是当时校方就知道了,故意在为他遮掩?]
一个不存在的靶子树立起来了,人们开始扒出他从小到大就读的学校,一点点审查,妄图从中揪出背离人类的叛徒。
他们翻出燕屿高等军校、预备军校、中学、大学的每一任老师和校长,劈头盖脸地质疑。
原本还有人试图拉出伊卡洛斯这位雄虫校长,来说这就是虫族早有预谋的证明。但是卡西利亚斯也知道真的跟虫族大使闹上了可就不好收场了,他不着痕迹地让人引导网友,避开这个问题。
失败了,舆论有时候也没那么好操作。
虫族校长可是天然的靶子,比所有校长加起来都可疑。
怎么会刚好一个虫族联合大学开办了,一个虫族就考上了,还代表人类参加军校联赛,给虫族借机来到人类星域内部的机会?
这不免让人担忧虫族心怀鬼胎。
但这个质疑也没有闹大,因为忍无可忍的南区网友跳出来,一拳打在这些怀疑论者的脑袋上,赛博竖中指:[有完没完,你怀疑人类内部就算了,你还真搁这批判上虫族了?万一真打起来了你负责?]
南区网友非常愤怒:[天杀的,平时好日子没享受过,要是开战了我们还得一起受罪!]
说的很对,再怎么质疑政府,那也是人类内政。要是审判起虫族来了,那就容易成为外交事故了。于是憋屈的网友们纷纷调转枪口,集中火力开始扒起了燕屿从出生到现在的经历。
得益于前不久塞西内为了顺利获得议员地位的宣传,所有人都还记得所谓的“奇迹之子”。曾经这是第二军团的功绩,现在却是第二军团的污点。
哪怕军宣部第一时间清空了所有相关宣发视频,但总有人有备份。
人们开始提出质疑——人类婴儿真的能在那样的空难中存活吗?这场灾难又会不会是一场虫族专门为之的阴谋呢?这不就把一个虫族婴儿从防线外送到了人类最核心的月塔环线吗?
怀疑一旦开始,罪名已经成立。(1)
一场风暴正在朝第二军团靠近,然而他们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
卡西利亚斯听见了敲门声。
他整理好自己领结,全星际限量的复古手表在西装下若隐若现。
他打开门,对门外全副武装的特工们露出意料之内的笑容。他轻快地说:“看来议会长感受到了我的诚意。”
门外西装革履的秘书只是沉默地对他做了个手势。
他们前往了帝星。
出乎卡西利亚斯意料的,想要见他的的确是中央议会的议会长,但不是现任那个。而是上一任议会长。
“很惊讶吗?”前议会长对他笑笑,贴心的解释,“帝星大屠杀的时候你不在帝星,大概还不知道吧,中央议会被杀死了至少三分之二的议员,议会长及副议会长全部遇难。”
所以他这个已经卸任的老家伙不得不重新出山。
好吧,这也没差别,既然要见我,就说明他也动心了。卡西利亚斯一开始是为了报复才追查燕屿,但后来却在燕屿身份曝光之后敏锐地发现了有机可乘,所以他引导舆论,同时按下了燕屿养父的消息。
把第二军团推到风口浪尖的同时,向议会的大人物发出了隐秘的信号——他有关于燕屿养父的致命情报。
议会长收到了这份信号,并给了卡西利亚斯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我有燕屿养父知道他虫族身份的证据,”卡西利亚斯谋划,“他是第二军的人,但也可以说任何人的下属,这取决于您。”
这是一个绝佳的铲除政敌的机会,只要燕屿养父知道他身份的证明,那么就可以因为他的身份,钉死了军部有人私通外敌,至于这个人是谁?那就取决于议会的调查结果了。
并且,当军部失去忠诚性,议会就可以以此为依据,强制介入监管军部。这不正是帝星梦寐以求的吗?
是啊,多么绝佳的机会啊!
议会长轻轻重复:“你有证据?军部那群人可不是那么好说服的。”
对于这一点,卡西利亚斯准备十足,他不光搜查了艾维斯的家、宿舍,还搜查了燕屿的故居和当年艾维斯找上门时雇佣的黑色团体。
“是的,议会长大人,”他咬字清晰,“人证、物证俱全。”
议会长言简意赅:“给我。”
卡西利亚斯却拒绝得更为干脆:“原谅我的谨慎,他们都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毕竟混政坛的是什么货色,他还是清楚的。
议会长似乎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你很聪明。”
他们走在帝星的高档住宅区街道上,卡西利亚斯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谈话,但他识趣地没问。转过一个街角,他看见前面拉起的黄黑警戒线,围住了一栋别墅。议会长走过去,拉开警戒线钻进去,还示意他也跟着进去。
卡西利亚斯看着保镖们都跟着进去了,也不再犹豫,跟随在议会长身后。
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议会长解释:“我们来见一个人。”
走过造景,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吊在客厅中央的尸体,卡西利亚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这是……为什么没人来把死者收殓好?”
议会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具尸体,拍了张照片,慢吞吞说:“为了不破坏现场,卡西,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猜为什么人鱼会这样杀死他?”
卡西利亚斯犹豫几秒,人鱼更喜欢见血的刀口,吊死不是他们的杀人习惯,更别说把人吊在天花板上对他们的尾巴而言太难了。
议会长自顾自解密:“因为这是一个复仇,但这不是人鱼的复仇。”
他幽幽叹息:“卡西,你很聪明。”
即使是这样的境地,他都找到了一条翻身之路。只要他的计划实施了,议会长扳倒政敌,议会插手军队,他则重新获得地位,而退货他选择丹妮格林的第二军团遭到重击,多赢。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但是,小朋友。人类联盟的建立,从来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让人类文明得以延续。”
人类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才走出地球的,人类是为了更好的明天,才孜孜不倦地朝宇宙探索。现在人类动荡不安,星网安全被智械生命摧毁,他们如入无人之境。
边线一直吃紧,破解了人类底层代码的智械生命正在前线疯狂绞杀,而谁也不知道人鱼还留下了什么。
内忧外患,人类经不起虫族的趁火打劫了。
他望着那具吊死的尸体,低头做了个祷告的姿势。在他身后,白色的窗帘布如蟒蛇一般死死缠绕在卡西利亚斯的脖子上,勒住他脖子的保镖手臂青筋暴起。
一切都进行得很沉默。
现在天花板上有两具尸体了。
警察在调查表上写下——[红山公园别墅群,11号林宅,发现两具在帝星大屠杀中的遇难尸体。]
议会长拍下现场照片,然后收到了维克多的消息:[找到了。]
卡西利亚斯能知道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的一切都来自父亲维克多,因此当维克多决定当那只捕蝉的螳螂,他就无处可藏了。
维克多找到了他藏好的人证和物证。
另一边,第二军团也给议会长发来一份保密文件,里面是对塞西内的审讯记录,关于燕屿的身世和养父的死因。
议会长没有打开。
秘书凑过来汇报:“我们修复了被删除的数据库,复原了燕屿的体检报告,是否要把报告发到网上证明他的人类身份?”
议会长摇头:“让他自己决定吧。”
“舆论那边,你们控制一下,不要一刀切,堵不如疏。也不要随意放任,可以随便让民众去攻击哪个部门或者哪个官员,尽量不要让燕屿成为舆论中心。”
他拿起机械枪,认真擦拭枪管,数了数子弹数,十发。于是他点了九个人的名字,加上他自己,刚好十个,这些都是曾经参与过第一次逐日计划、并在帝星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官员。
他也不例外,当年正是他在逐日计划的计划书上签了字。因为把间谍送进虫族内部核心的功劳,他延任议会长。也因为间谍的单向断联,他被新的议会长赶下台。
他对这九个人说:“我会带着这把枪,里面有十发子弹,对应十个人。如果伊卡洛斯要报仇,那我会把枪给他。如果伊卡洛斯不要这把枪,也拒绝和我们谈判。那我会在任务失败的时候,把子弹送进你们的心脏,最后一颗送给我自己。”
他面容冷肃,深深的皱纹是时间留下的刻痕。
“如果你们要做逃兵,那相信市政的停尸间也不介意多停两具遇难者尸体。”
大灾大难,平账的好时机。
卡西利亚斯就是没有拥有过真正的权力,这种来自国家机器的权力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的舆论战,背后身中八枪自杀,粗暴但有用。有异议就去地狱法庭申诉吧。
议会长的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现在,我们去找伊卡洛斯和那位燕同学谈谈。”
第073章 人类的天平
“他们还是没变化?”
伊卡洛斯担忧地问:“医生那边怎么说?”
塞基摇头:“人类军医不懂虫族的生理结构, 虫族医生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他沉稳道:“或许我们应该找兽医,或者昆虫学家。”
伊卡洛斯盯着他,不说话。
塞基稳重的眉毛耷拉下来:“这个笑话不好笑吗?”
伊卡洛斯真诚建议:“讲得很好, 下次别讲了。”
但老实说,塞基的笑话某种程度上的确很贴合现实——在他们身前,偌大的医疗室被清空,里面躺着一个灰白的蛹, 上面还纠缠着红色的花纹。
说来话长,当智械生命离开,塞基带着虫族第一时间冲进去, 寻找雄虫, 顺便把还活着的自家虫崽捞回来。
当时还有一部分机械体遵循着预设好的程序, 在胡乱地射击。这无疑拖住了他们的步伐,于是等他们到达最底部, 他们震撼地看见了高台上原本是燕屿和蝴蝶的位置,只有一个蛹。
“一个蛹。”
搜救虫族震撼地说。
他的队友用手肘杵了他一下,呆呆重复:“没错, 一个蛹。”
虫族震撼地围上去比划了半天, 又努力趴在上面听心跳,最后沉痛地宣布:“是的, 这就是我们的阁下,和一只不知名蝴蝶。”
他们像蚂蚁一样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回了星舰。给了人类一些小小的外星生物震撼。
人类军医大为震撼:“一个蛹?!”
他们紧急开了一个医学会议,一群顶尖医生经过激烈的讨论, 最终决定了采用保守疗法。一个救助过虫族学生的军医深沉地说:“为什么我们不试试给他们投喂点东西,让他们自己恢复呢?”
顶着会议上首塞基沉甸甸的目光, 他旁边的同事悚然一惊,以为是压力太大导致同事在疯言乱语。
发疯了就去阿卡姆挨蝙蝠侠铁拳!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啊!同事冷汗涔涔, 已经幻想到上首的虫族总长震怒地让他们“治不好就给他陪葬”的医闹剧情了。
别说,你还真别说。按照现在的情况,说不定治不好真的要成外交事故,让他们的前途就此断绝呢!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古早医闹剧情的时候,威严的虫族长官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做。”
人类军医们:啊?
在上班和上吊之间,他们选择了上供。
神奇的蛹大慈大悲接受了他们的上供,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刚把能量液放下,转头就没了。
人类军医同事:……真是遭了蝙蝠侠了。
反观虫族医生们,他们仿佛第一次喂蚕宝宝吃桑叶的小学生,一见投喂成功,就欢喜鼓舞起来了。一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样子,仿佛患者已经原地复活,虎虎生威地给他们表演了一套军体拳。
……
认真的吗?你们上司不会是和燕同学有仇吧?你们的医生执照到底谁给你们发的?
今天的虫族依旧在给人类一点小小的原生态震撼。
圣地亚哥为代表的雄保会强烈要求他们把蛹破坏掉,然后救出阁下。
“能进食说明他们出于安全状态。蝶族会通过结蛹的方式,从幼年期迈向成年期,这是他们进化的方式。我们不应该打扰他们结蛹,很可能正是因为察觉到了雄虫阁下正在进行成年蜕变,所以蝴蝶才结出了蛹把他们围起来。”
“但是正常结蛹不会有进食行为。”雄保会的护卫虫指出。
另一只虫族翻了个白眼:“因为一般蝶族在结蛹前会大量进食储存能量,而如果你的眼睛没瞎的话,就能知道阁下和这位……不知名蝴蝶在结蛹前身受重伤,极其缺乏能量,他们如果无法获取进化和修复的能量,很可能最后出来的只会有一只虫。”
雄保会虫大声尖叫:“你们也承认了和曼努埃尔在一起阁下会有多危险!这是谋杀!我们会稍后报告给雄保会!”
军医虫:“首先,什么曼努埃尔,不要瞎说,我们少将只是暂时有事离开了,你有证据证明这是返祖后的少将吗?其次,蜕变期的雄虫非常脆弱,环境稍有变化就会干扰成年。最后,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只蝴蝶真的是阿努比斯少将,他们也已经完成了婚飞仪式,现在是合法伴侣!你是哪来的小三,觉得你比少将大人更有资格陪伴阁下度过蜕变期?长得没蝶族美,想得倒美。”
雄保会虫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什么叫长得不美想得美?也太侮辱虫了!
还是塞基以绝对的强权压下了争议,一锤定音:“那就继续投喂,密切观察情况,有不对就立刻外部破茧。”
这一观察,就观察到现在,观察到帝星来客踏上了联赛星舰。
而这个蛹还是毫无变化。
*
帝星来客发出访问申请的时候,夏凛月他们正团团围着伊卡洛斯,堵在被虫族把守住的医疗室门口,要求见队长。
“不论队长是人类还是虫族,至少我们要见他一面,亲自去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少年人总是固执得让人没办法。
援救的时候,赛事组的外勤部门死伤严重,等他们组织起人手去救援,虫族已经把雄虫严严实实藏好了。所以等夏凛月他们终于从医疗舱内苏醒,对燕屿的现状一无所知。
伊卡洛斯艰难地想敷衍走他们,毕竟难道真的要给他们看一个蛹吗?太奇怪了。
就是这个时候,帝星的人递交了拜帖。
伊卡洛斯脸色瞬间阴沉,一时不知道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别有用心。
这个时候夏凛月说:“星网上的舆论……他们可能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想到星网上的舆论,伊卡洛斯也沉默了。看来无论如何,和帝星的会谈都要进行。
“好了,什么事等我们谈完再来说。”他温柔不是强硬地把几人推出出去,无视他们朝医疗室投来的渴望目光,十分不留情面的把门砰地一关。
这里是医疗室外的等待厅,如果里面正在进行手术,家属就会在这里等候。而伊卡洛斯缓缓落座,对塞基吩咐:“让帝星的人来这里见我。”
这无疑是一个很轻慢的邀请,但议会长还是来了。他说:“好久不见,林洛。”
伊卡洛斯凝视他,声音轻柔而阴冷:“是你呀,前议会长——你是来试图复刻第二次逐日计划的吗?”
明明是疑问句,却被他说成了肯定的语气。
议会长并不意外他的单刀直入,也很爽快地承认了:“人类需要虫族的友谊。”
空气凝滞了,仿佛千万根玻璃纤维浮在空中,探寻着他们的每一个暴露在外的伤口,想要钻进去,钻到血管里刺穿他们。
塞基悄无声息绷紧了肌肉,瞳孔竖成针尖,几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撕碎他们。帝星来客们背后几乎要被冷汗打湿。
伊卡洛斯却仿佛对紧绷的气氛浑然不觉,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我不允许,滚吧。”
议会长把枪拿出来,枪口朝着自己,打开保险栓,递给伊卡洛斯:“里面有十颗子弹,我们有十个人。如果你想复仇的话,对我们开枪。”
伊卡洛斯缓缓抬头,茶水冒出雾气,朦胧间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模糊。他的手慢慢爬上枪柄,指尖扫过议会长的手,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联想到蛇。
“砰。”
伊卡洛斯就着接枪的姿势,对着议会长开了一枪,打在腹腔,不会立刻致死。然后他扔掉了枪,冷漠道:“再说一次,滚吧。”
议会长忍着剧痛,却感到了狂喜。林洛是军校生出身,不会射偏,更何况这一枪精准地避开了心脏和重要器官,并不致命。
这代表着心理学专家对伊卡洛斯做的人物侧写是准确的,他不择手段、他冷酷、他背离了人类。他是一个信念破碎的理想主义者,这种人最容易走向极端。
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好人。
好人哪怕想要变坏,也是会本能地考虑他人。
这一点,是他们进行谈判的基础。
于是议会长没有管体内的子弹,就这样快速地、流畅地,把写好的稿子念出来:“我知道你恨我们,恨帝星。是的,伊卡洛斯,帝星——中央议会是冷酷的,因为这个偌大的人类文明需要的是理智,而不是幻想。”
“你是东区人,我知道东区一直恨中央议会推行的文化大融合运动。它摧毁了太多地球上的小文明,也失落了太多古地球语言。但是人类联盟的前身是地球联合政府,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历史背景让人类在度过灭族危机之后再次分崩离析,彼此为敌。中央议会为了避免新的人类联合政体重蹈覆辙,我们必须消除差异,这是历史的必然!”
“南区人恨帝星流放罪犯、反抗分子和少数族裔进去。但第一批被流放进去的人有百分之八十是分裂分子和复辟主义。如果他们还流窜在正常社会内,刚刚建立起来的人类联盟、刚刚团结在一起的人类,就会被摧毁。要维|稳,牺牲的是人类的青年才俊和平民百姓,而南区大部分是非地球智人原住民,所以我们牺牲掉了南区。”
“少数族裔恨帝星为限制他们的文明发展而各种设限,但是宇宙的资源是有限的,人类联盟的资源也是有限的。非地球人类上去了,地球智人的资源就会减少。我们不可能放弃地球同胞的利益去帮扶非地球人类。”
“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我们牺牲一部分人,换取更多人的未来。”
他深深地看向伊卡洛斯:“我们或许错误,或许残忍,或许自私,但帝星一直走在为人类文明延续的路上。”
伊卡洛斯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他低声说:“虫族战场源源不断的年轻士兵和我一个,所以牺牲我。”
议会长默认了。
“人类的未来和我现在也放在了天平上,所以牺牲我。你可以对我、对我们开枪,只要能搭成目的。”
伊卡洛斯手有些颤抖,他想起曾经参加军校联赛后回到家乡,他们那一届没有赢得冠军,只有冠军队伍有资格花车巡游。可是依然获得了家乡民众的欢迎,年轻的女孩男孩一起挤在道路两旁,挨挨挤挤,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鸟,啾啾扔下花团。又在他们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羞涩地推推身边的人,一头钻进家长的怀里。大人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梦幻。
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天空下起五彩缤纷的花雨。柔软的花瓣落在他眼睛上,热流膨胀在他的心中,巨大的感动让他眼睛发酸。那一刻他想为他们赢下一切,想要一场对得起这场花雨的胜利。
那一刻,他真的愿意为这片土地死。
他真的爱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啊。
但他又想起在虫族颠沛流离的十年,那样残酷地碾碎了他的爱、尊严和理想。他喃喃:“不,我不能再让逐日计划再来一次了。”
“人类和燕屿,为什么非得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进行取舍?”
议会长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脸色发白,眼睛却亮得惊人,嘴唇飞快地张合:“如果可以,谁愿意做这个恶人呢?现在外界还不知道,但帝星已经接收不到南区的信号了,边缘星区有许多星球依旧处于断联状态,人鱼虎视眈眈,智械生命肆无忌惮。我们没办法。”
他死死盯着伊卡洛斯,因为剧痛忍不住单膝跪在地下,眼眶落下滚烫的眼泪:“我们没办法了!”
伊卡洛斯摇头:“不,第一军和第二军维护核心地区的统治,第六军和第九军驻守虫族战场,第四军镇守南区,第八军负责智械战场,还有东区第七军、内巡的第三军和第五军可以支援。”
“第二军伤亡惨重,第三军要负责维持内部治安,第五军已经前往支援智械战场,虫族战场的第九军百分之八十是新招募的士兵,作用微乎其微。我们的兵力完全不够!”
伊卡洛斯铁石心肠:“还有第七军。”
议会长摇头,他急切地说:“林洛,新的智械生命已经完全攻破了我们的军工代码模式,在重建之前,甚至高达三成智能设备被迫销毁,大部分加载了智能模块军械被强行关闭了智能系统,人力要求大幅提高,林洛,你想想这个概念,人类的军部力量几乎被废了一半,如果不能保证虫族的立场,我们已经危在旦夕……”
然而塞基已经做了个手势,招呼着虫族守卫们走过来,无情地捂住他的嘴,半推半扛地要把人带出去。
“砰——”
这是门打开的声音。
所有人问声望过去,燕屿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伊卡洛斯。完成成年蜕变后的燕屿变得更为高挑,短发随着身体生长同样疯长,柔顺地垂在地面,显出几分伶仃。在他身后,同样在结蛹后再次进化,恢复人形的曼努埃尔慢条斯理系好绶带,意味不明地笑。
“我去。”
燕屿深深闭了一下眼睛,这一刻他看见切尔诺贝利上盘旋的秃鹫,分层浇筑的水泥如地球的瘤子;他看见燃烧着浓烟对折的双子塔,灭火器的泡沫溶解在滚滚大火中;他看见人类第一次朝宇宙发射的火箭,灰黑的喷气曳尾像连接人类与宇宙的脐带;他看见21世纪的一个闷热夏天,他隔着淡绿色的老房子玻璃,看见黄昏撒下浑浊的雨滴,一只蝉趴在玻璃上。
他隔着玻璃,朝那只蝉伸出手。
蝉拼尽全力,撕心裂肺地发出了整个21世纪的最后一声蝉鸣。
他睁开眼,重复道。
“让我去。”
欢迎来到星际十一世纪,请带着冷漠、纯粹和爱,走下去。(注)
第074章 已婚男大
议会长来访的消息刚送到伊卡洛斯身前的时候, 燕屿刚睁开眼睛。
蝶翼搭在他身上,燕屿发现自己对睁眼就看见一只蝴蝶在搞强制爱都有点麻木了。但是今天还是有点超过了——
他抬眼,看见一个懒散跪坐在他旁边的人, 或者说雌虫,雪白的衬衣随便披在身上,没有系扣子,肆无忌惮露出大片胸膛, 现在正在无聊地给他的头发编辫子。
燕屿顺着他灵活的指尖的黑发往下看,发现那是他自己的长发。
什么时候长的长发?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体的疼痛都消失了, 四肢百骸充满力量, 比受伤之前还好。燕屿坐起来, 扯过自己的头发,环顾四周, 问:“这是哪?”
曼努埃尔轻佻地说:“我们的爱巢。”
燕屿:?
别在这里发癫。
他无视掉这只蝴蝶的疯话,反手摸到自己的刀,试探的割破了蛹, 往外爬。
“嘶。”头皮传来一阵刺痛, 他皱着眉回头看,发现是曼努埃尔直起上半身, 用膝盖压住了他的发尾。
他的指尖拂过绷直的长发,意味不明地微笑,嘴里抱怨:“刚结婚就要我独守空房吗?”
“?”
燕屿真心实意地说:“臆想症就去精神科挂个号。”
不知是哪取悦了曼努埃尔, 他维持着膝盖压住头发的姿势,倾身过来。他们靠得很近, 燕屿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 丝毫不肯后退。
曼努埃尔凝视着他的眼睛,试探地往前,鼻息相交的一瞬间,燕屿还是忍不住侧过头。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曼努埃尔的吻停在脸侧,没有真的落下。
我赢了。曼努埃尔愉快地想。
他带着压不住的得意,就着这个过分靠近的姿势,慢悠悠道:“燕同学,想想你是如何破坏了智械主机,记得吗?你,和我,我们一起——那是虫族古老的婚飞仪式,所有虫族都认可。”
什么意思?燕屿甚至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燕屿:?
燕屿:?????
他大为震撼!
不是,你们结婚还带强买强卖的?我闭眼前还是个清纯男大,睁眼就他妈成已婚男了?
说不定是这只蝴蝶脑子还没完全恢复呢,燕屿冷静地想。
不对吧,这完全不能冷静吧!
燕屿轻轻地碎掉了:“……你神经病吧?!”
对,就是这个味道。曼努埃尔心满意足地松开膝盖,放开燕屿的长发。强扭的瓜甜不甜先不说,但是爽啊。
燕屿默默把长发拢到身前,从蛹中爬了出去,看起来人还是很镇定,其实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曼努埃尔紧随其后出来,给自己穿好衣服。虽然蝶族军团的虫死不承认返祖的蝴蝶是他,但还是贴心地在旁边准备了一套给他的衣服。怕他万一真的又恢复了人形,没有衣服穿。他醒得比燕屿早,穿好了大半的衣服,蛹内潮热,便没有把衬衣扣好。
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地,给了刚苏醒的燕屿一点精神暴击。
现在他穿上军礼服外套,拿起衣物最上层的军功章,对着灯光凝视几秒,攥在掌心,没有戴上。
而燕屿出来后环顾一周,发现这是军校联赛的医疗室,于是大步朝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把手的瞬间。
“砰!”
伊卡洛斯对议会长开枪了。
他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一场不同寻常的谈话,手从门把上落下。他站在门后静静听着议会长和伊卡洛斯激烈的争执。
关于人类,关于爱,关于牺牲。
为了第一时间捕捉到医疗室内的动静,以便及时做出反应,医疗舱的隔音模式被关闭了。外界的声音也毫无保留的传递进来。
他听到了死亡人数,听到了混乱的社会状况,听到了无力的人类武装。人类在不安,人类在恐慌,人类危如累卵。
曼努埃尔荒谬的言论暂时从他的心中被挥去了,一种亘古的哀愁如雾一般笼罩住他。
曼努埃尔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轻轻嗅他发间的气味。说实在话,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和一场漫长的蜕变,很难有人保持香味。他嗅到了灰尘、硝烟和血的味道。
这并不怎么好闻。
但曼努埃尔却仔细地从头顶往下嗅,一直嗅到了燕屿的颈部,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气音说:“听到了吗?他们在讨论牺牲你。”
燕屿神色毫无波动,抬手向后一个肘击。
曼努埃尔没躲,也没发出声音。不隔音是双向的,内部的声音也会惊扰外面争吵的人。刚刚他们是因为在蛹内,双重隔音,才没让外面的人注意到。
但现在贴着门,曼努埃尔还是很小心地避免让外界察觉。毕竟,外面的人谈论的话题是那么危险,也是那么刚好——刚好把他的新婚雄主推向虫族啊。
他才不会打扰他们,继续说吧,继续把不公的毒液泼洒向人类的英雄吧。
他轻轻挑起几根长发,手指翻飞着编辫子。
头皮传来很细微的拉扯感,燕屿没理他。
他轻轻上前,把额头抵在金属门上,冰凉的金属将温度传递给他。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
要很久很久之后,他已经和曼努埃尔从怨侣成为了真正的爱侣。在一个温柔的清晨,肌肤相贴的亲密时刻,曼努埃尔问起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燕屿才会告诉他:“家,我在想家。”
不是月塔环线那个家,而是21世纪那个家。
他想起一个平凡的夏天,闷热的黄昏下起了雨,小城的公交车玻璃是淡淡的绿色,透明的雨滴如星子撒在玻璃上。车内没开空调,他把脑袋靠在车窗,一丝凉意顺着与玻璃接触的皮肤扩散。
车外林海如潮,知了撕心裂肺地叫。
乘客在雨声中用乡音低声说笑,居民楼上垂着旱金莲、紫斑风铃和醡浆草,灶台的烟火气顺着红砖往上飘,融化在雨里。
公交车在驶向终点站。
那里没有磁悬浮跑车、没有天空轨道、没有星际航班。那里只是一座很小的城,支撑他在异世跌跌撞撞的也从来不是多么大的梦想与野望,只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
他是为了每一缕炊烟而战的。
“咣当。”他看见公交到站了,车门打开。
于是他按下了门把手,拉开了银色的金属大门。
他听见自己说:“我去。”
*
处于这个飞速变化的历史转折期的参与者们,很难意识到同一时刻,宇宙正经历着怎样的动荡。
智械生命对星网的破坏,切断了中央集团对地方的掌控。
如果有人研究过人类联盟的政治体系,就会明白,即时的信息对中央议会的统治有多么重要。
人类联盟的前身是地球联合政府,在内讧崩裂后,发现新的宇宙敌人,令他们不得不重新团结。新建立起来的人类联盟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政体,包括所有类人生物,地球智人只是其中的一个种族。
很多人会下意识认错人类联盟为人类联邦,但实际上联邦制度的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度远高于人类联盟,在如果非要在古地球的政治制度中寻找一个相似的,那大概是邦联制度。
因为星际的幅员太辽阔了。
地方星球有着自己的护卫军,除了重大决策必须服从中央,基本治理有地方政府自己决定,他们甚至在联合宪法下有自己的地方宪法。
维护联合宪法绝对的权威地位,是依靠军团直属制,宇宙级别的军团直属于中央军部,对星球具有绝对的压制力。
中央不是没有试图把邦联制转化为联邦制,每个星球的最高长官必须出自中央的大学,对护卫军有强制的火力限制,以及借助信息化的手段时各级政府对接紧密。
但智械生命的发现,摧毁了这一切。
为了在一个星区沦陷的时候,切断智械生命顺着星网朝内部蔓延的路径,无形的“墙”建立起来了。
原本的星网被切成一块块局域网,避免网络病毒传播,构建起一道道防线。安全性大大提升的同时,也史无前例地打击了中央集权。
中央失去了对地方政府的直接控制能力,这就导致在刚刚发生了智械危机之后,局域网断联,中央对地方的状况一无所知。
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对某些组织而言也是。
别忘了,一开始资助深海人鱼极端组织的,就是南区啊。
于是在星网舆论爆炸的时候。许许多多的角落,军械库沉重的大门打开。一排排枪械被人拿下架子,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像滚滚的闷雷声。酝酿了良久的暴风雨这一刻才真的降临了!
在卡西利亚斯被勒住脖子挂上天花板的时候,第一声枪响在南区的一颗垃圾星迸发,向一声凄厉的哀鸣。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道这是杜鹃在啼血,还是雄鸡晓唱天下白的前奏。
当帝星的飞船朝着联赛星舰驶去的时候,第一个自由派组织举着旗帜冲向了第四军团的一个小型驻点。星盗的骷髅旗帜如黑云般遮天蔽日。
当议会长在缓缓打开的门后,与伊卡洛斯对视时,滚滚浓烟席卷了南区主星的南极星广场,狂躁的口号、怒骂与哭喊,伴随着炸响的火光和轰鸣,维护秩序的第四军与反抗组织们在和平女神高高的雕像下撞在一起。
女神高举的手掌上,停歇的白鸽们受惊地展开翅膀高飞,又在下一刻被击中,雪白的羽翼刹那间被血染透。迸溅的血液伴随着一声哀鸣,落在女神像的脸颊上。下一秒被击中的白鸽无力飞行,跌落在人群之中,被狂乱的人群践踏成看不清原状的肉泥。
死亡,死亡是如此声势浩大地降临。
祂的裙摆拂过反抗者憎恨的双眼,也拂过第四军年轻士兵迷茫的脸颊。
最初的第四军或许都是外来的军队,可他们在这里扎根了太久,久到已经与南区融为一体。或许高层的长官依旧是中央派遣而来的镇压者,但基层的士兵都是从南区征调的啊。对面是他们的同胞。
他们真的要开枪吗?
“开枪啊!对着我们开枪啊!人鱼反了,接下来轮到了谁?你们难道没有看到星网上的《人种细分法案》吗?要再被牺牲多久你们才能睁开眼?要再被抛弃多久你们才会认命?”
这些问题,学校都告诉过年轻人们答案,告诉过他们战争带来不了社会的进步,叛乱只会给同胞带来再次的伤害。南区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才能修路、才能通商、才能引进外来人才,才能有所发展!而不是刚修好一栋学校,就被叛乱组织当做示威炸掉!
南区这些年也一直在艰难地变好不是吗?
可是望着一张张愤怒而哀切的脸,那些道理都从年轻的大脑里飞走了。
我真的该开枪吗?
年轻人犹豫了。
只需要这一刹那的犹豫,人墙被找到了破绽,举着火炬和旗帜的人们顶着后方的枪械,争先恐后地往前涌。他们在朝什么跑去了?在朝他们幻想中那个未来冲过去吗?
一具具尸体倒下了,新的人又从同胞的尸体上爬过去。
泪水和血水模糊了年轻军人的眼睛。
正确的路到底在哪?
当燕屿推开门,坚定地说出那句“我去”的时候,南区主星的政府大楼被淹没在火焰之中,广场上高高飘扬的深蓝色人类联盟旗帜被扯了下去,落入滚滚火海,眨眼灰飞烟灭。
星历1056年12月15日,帝星时间9:37。燕屿重复了一遍:“让我去。”
我愿意为人类牺牲。
星历1056年12月15日,帝星时间9:37。新的旗帜挂在了烧得通红的旗杆上。
在同一时刻,南区彻底失控了。
历史的车轮已无情碾来。
第075章 永远追逐太阳!
星历1056年12月16日, 帝星时间早8:00。
在第一缕阳光撒在迎风飘扬的深蓝联合旗帜上的时候,南区失控的消息准时席卷了全星际。
当晚十点,又有几个边缘星球在反叛势力的鼓动下宣布“将会保持审慎的态度自保直到局势安稳”, 并关闭了该星区的政府通道,并拒绝听从帝星调遣加入平叛。
一些非地球智人裔人类占比高的星球也有些犹豫不决——或许他们已经从南区的失控中嗅到了什么,又或许更直接点,有人联系过他们。
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星际大区的失控, 和许多小星区的暧昧态度。
伊卡洛斯厉声道:“那也没到需要牺牲你的地步!如果为了所谓的全人类而必须杀死一个人,那人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种族?”
他不允许第二次逐日计划的诞生,强制驱离了帝星来客。他对燕屿说:“还有第七军团可以解决这件事。”
当晚, 中央议会就和军部共同签署调令, 让第七军及时补充第四军缺位带来的缺口, 避免混乱进一步向内部蔓延。
然而星历1056年12月17日,帝星时间13:17, 也是东区标准时间0:00。
在被智械生命破坏网络设备后,一直封闭海关,借口在进行秩序重建的东区撤下了联合旗。
东区宣布独立。
*
消息传来的时候, 夏凛月是反应最激烈那个, 扔下手里的事就要去找他父亲问个明白:“我不信!他们明知道这样做是在把队长往绝路逼!我要找他们问个明白!”
然而姬羽之拦住了他,盯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你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有一个燕屿可以牵制虫族,东区才敢这时候倒戈相向啊!”
“你难道忘记东区人刻在纪念星的誓言了吗?”
——永远追逐太阳!
夏凛月看着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喃喃道:“是地球对吗?”
如果有人还记得的话,大融合运动最初, 是得到东区人支持的。那个时候大家想要的是一个更团结的人类政体,可是在政治上, 从来不是好的出发点就能带来好的结果。
大融合运动的出发点是消除分裂,创造一个共同的人类新文明。
在这个议题里,涉及到了一个重要的地方——人类母星。地球上承载了各个民族千百年的文明、历史与恩怨情仇。要选择如何对待这个千疮百孔的地球呢?
东区人主张保留历史遗迹。
“文明的根,才决定我们生长的方向!”
人类在稳定了局势后,就派遣了人保护地球,但地球不只是东区人这一个民族的,人类联合出兵保护。人一多,意见就多,漏洞就多。
也许大家觉得已经被人类掏空资源的母星已经没有可觊觎之处了,再加上当时忙着前线和外星生物相斗争,后方就不免有些疏漏。
准确来说,错误不在帝星。
最初是一些分裂分子和前地球联合政府对新生政体的报复,他们恶意曲解了大融合运动中“消除过往历史的裂痕”的守则,来到了人类的母星古地球。当伴随着诗歌伫立在岁月中的古建筑轰然倒塌,文化的根被劈开了一条裂缝,流出了乳白的树汁。
这是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疤。
后知后觉的中央议会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他们只来得及派出军队切断所有进入地球的路径,严防死守,避免再次伤害。
而东区人的反应之激烈也超出了大部分中央议会成员的预料。帝星人无法解释、甚至也不能确定是否是内部有人故意纵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驻守的防线出了问题?
刚从分崩离析中重建的人类联盟内部充满了隔阂与偏见,一些人想要挟地球以令东区,一些人则想要趁机分裂人类联盟,还有暴怒的东区人,等不到一个统一的解释。
在民族的伤痛面前,一切误会与隔阂都将原本可以精诚合作的双方推得更远——即使半个世纪后,中央议会终于找到了证据,表明最初对故土的破坏只是分裂分子的阴谋,也来不及了。
这群分裂分子的后裔与亲人都被流放进了南区,但他们带来隔阂却永远无法弥消。
混乱之中,中央议会崩裂了,东区人从此撤离帝星,在纪念星从头建立起一个独属于汉遗民的政权。准确来说,这时候的东区人才成了东区人。
充满血泪的东区建立之战,也宣告了大融合运动的彻底失败。
破罐子破摔的帝星干脆将错就错,彻底切断了地球与外界的路径,以此避免东区分裂人类联盟。
从那以后,东区人再也没回到过家乡。
他们日复一日在白雪皑皑的纪念星眺望,老人死去了,遗体烧成灰,不肯埋在外星的土地。新生的小孩学会通用语前先学会念故国的名字。
柏拉图曾经提出了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如果不能找到我的来处,我该怎么决定我的去向?东区人如果不承认自己的文明,又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如果承认自己的文明,又怎么能不去眺望孕育了文明他们的故土?东区人漂泊在宇宙中,但他们的根埋在故国的土壤里,他们是无人收线的风筝,没抓稳的氢气球。
我们怎么能忍受永无止境的漂泊?
夏谌坐在会议室左列的第一位,他的上首是中央议会派遣来的执政官——在误会解除后,东区终于同意了再次回到人类联盟,接受、并且参与中央议会的领导。
帝星调令下发的当天,东区正在召开一次紧急会议,主题正是“如何面对智械危机后的时代挑战”,南区混乱是其中的一个论题。
夏谌久久地看着自己的指纹出神。
追忆往昔,东区最好的一次重返地球的机会在于伊卡洛斯。这些年,东区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除了人类联盟的军团数量呈压倒性优势,还因为外星文明的压力。
伊卡洛斯前往虫族的时候,两族也是有过很短一段蜜月期的。在那个时候如果东区发动内战,倒是不用担心虫族趁虚而入。
但是高层们依然有人犹豫了,因为他们忧虑于内部压力。只属于中央议会的军团依旧是不可小觑的武装力量。
燕屿身份的暴露——这是第二次机会,南区和智械生命牵制军团,燕屿,那个孩子,他知道那是个好孩子,会努力牵制住虫族。
这不仅是最好的机会了,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高层为什么一直犹豫,那么多理由,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对故土的渴望早已不再那么浓烈罢了。文明更迭,他们爱脚下的土地,比爱远方的精神故乡更深。
再等几代,还有谁会心心念念、不顾一切重返地球?
他们没有时间了。
轮到夏谌对会议发言了。
他起身,猩红的军礼服仿佛一面爬满铁锈的墙。他凝视着下坐的面孔,不受控制地想到了纪念星上已经褪色的标语——永远追逐太阳!
永远、永远朝着太阳前进。
太过冗长的沉默引来了一阵疑惑的杂音,夏谌把双手举过头顶,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分开、合拢、分开,他用力拍了拍手。
两列仪仗队鱼贯而入。
他们手中抱着披着区旗的檀木盒,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每个檀木盒都悬在了在坐的每一个高官头顶。
“这是……”东区人都不受控制地起立。
——这是原本存放在纪念星的烈士骨灰盒!
帝星派遣来的官员心中浮现出浓浓的不详的预感,他还坐在上首,面色沉怒,厉声诘问夏谌到底在做什么,但他的掌心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不太对劲。
为什么东区人都一副迅速理解了现状的样子?
你们到底理解了什么?
沉静的声音像棉花泡了水,钻进他的耳道,他听见夏谌说:“自大融合运动过去了几百年,纪念星被白雪和鲜血覆盖成为红场也已经上百年,东区立足之战又过了几百年?如果你们还记得我们的姓氏、我们的文明来自于哪!那么诸位,我们等待今天已经太久了!”
提前得到消息的东区高层面沉如水,没有得到消息的东区高层也渐渐陷入沉思,只有帝星派来的官员如坐针毡,恨不得从下坐抓一个人来给他讲讲前情提要。
不是,哥们?
我是不是错过了几十万字的剧情啊?
“请告诉我,纪念星之战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流血、而牺牲?”军团长的声音沉沉,仿佛被千年的风雨所打磨过的铜器。
第一批带领东区人离开帝星,来到纪念星建立起新的栖息地的老人,他们的时代还可以回到地球——那个已经不再蔚蓝、美丽、生机勃勃的母星,那个已经被污染、被破坏、被利用殆尽的母星。
即时她不再适宜人类生存,那也是我们的母星啊!
那个时候的人们在死后,还会被埋在地球的怀抱里。第一代东区人也带着落叶归根的愿望,出走了帝星,从此到死也没有机会再看母星一眼——他们怎么能就这样忘怀?
夏谌指着士兵们怀中的檀木盒,语气沉沉:“如果你们还记得先烈的遗愿,你们怎么能就此止步?你们怎么能恐惧牺牲?”
他的双手撑在桌子上,猩红的披风从肩膀两端向前滑落。
他说:“是时候了,送我们的先烈落叶归根。”
遥远的星域,第一军团的防线前。
隐匿在黑暗中的星舰褪去了伪装,星盗骷髅旗落下,东区区旗冉冉而升,炮响轰鸣,姬恒对敌方的警告充耳不闻,她抚摸着自己的机甲,露出快意的笑。
很多年前,姬恒也和夏谌一起被称为东区双子星。后来他们一人隐入暗处,一人朝着万众瞩目的第七军领袖之位走去。
没有人怀疑过她——一个女人在两人的竞争中失败。很多人总是忘记,曾经的大探索时代,集体价值转向,因为机甲设计不适合女人操作,导致新一轮的暴力不掌握在女人手中,女性地位再次衰落。那个时候也是一个女人,为了重新让女人掌握暴力与权力,攻克了传感机甲的技术壁垒。
人类因此逐渐在与外星生命的斗争中占据有利地位。
那个伟大的机甲师正是姬氏的开创者,姬恒又怎么可能甘心泯然众人呢?她跳上机甲,在全军总指挥频道内开口:“为了今天,我们已经等待了太久!”
他们是东区的逐日计划,是不存在的第十军,东区艰难地省吃俭用,也不过为了打造这么一支归家的诺亚方舟。
“诸君,朝着太阳,前进!”
星际时代,太阳一词的词意已经有了太多的扩展,一切给予人类热源的恒星都可以叫做太阳。可是对于东区人而言,太阳就只是最初的太阳,就好像家乡只是最初的地球。
——我要到哪里去?
人鱼走向了复仇,南区走向了自由,帝星也朝着他们认定的未来走去。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所有人都不会回头。只有东区,他们固执地朝着过去走去,来处即是归处。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将到哪里去?
就让太阳指引我们,就让先辈的英灵指引我们。
姬恒眺望着,宇宙黯淡如墨,无数星子在其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她知道里面有一颗平凡的行星,名字叫做地球。
她们素未谋面,却在她的梦中萦绕了太久太久。
我们已经离开你太久了——
母亲!
第076章 赫利俄斯
虫族, 狼蛛星。
雄虫们正在聊天:“听说那只流落在外的雄虫找到了?”
“是啊,前两天才把血检记录传回雄保会总部。”被问到的雄虫漫不经心道,“看来血统等级应该还不错, 还没正式归来就被蝶族预定走了。”
“蝴蝶——又是蝶族。”他们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我倒是担心他和伊卡洛斯一样,来了虫族也还是心系人类。毕竟听说这位阁下联系雄保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人类议会一起要求签署长期停战协议,否则不愿意回到虫族呢。”
“雄保会这都同意了?他们哪来的权力同意停战?雌虫议会那边没驳回吗?”
“嗯哼, 毕竟雄虫流落在外是雄保会的工作失误。再加上伊卡洛斯还没死,雌虫议会里也有蝶族斡旋,不开战还是能答应新阁下的。”
“我从雄保会那里听说了最近人类那边的舆论。如果是我, 我才不会再给人类一个眼神。”年轻的雄虫骄傲地哼了一声, 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眼睛转了一圈,锁定了坐在中央的另一位雄虫。
“安提戈涅, 我听说迎接他回归的事由你的雄父负责?”他幸灾乐祸地说:“如果你还想要一个和你志向相同的雄虫朋友,记得别让你的雄父把他玩坏掉。”
安提戈涅瞪了他一眼:“少在那造谣我雄父!”
他心里,他的雄父和老师伊卡洛斯关系一直不错。
不过其他和伊卡洛斯关系好的雄虫们对视一眼, 各自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担忧。
——得提醒一下新阁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宴会的主办者回想起被圣地亚哥送到自己手上来的联赛录像, 撩起鬓角的头发,手腕上繁复靡丽的饰品随之晃动。由于虫族没有登陆人类星网的权限, 所以暂时这边还不知道新阁下的消息。只有雄保会手里有一手视频,不过他可以想象,一个完美符合军雌幻想的雄虫会对虫族社会带来多大的震动。
他饶有趣味地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或许他会给虫族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谁知道呢?”
“雄保会的星舰已经前往迎接,很快我们就会迎来一个新的同伴。”
花园锦簇的宴会席中, 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笑声,穿着白金制服的护卫队垂首在侧, 沉默地拱卫着这群尊贵的雄虫。
*
联赛星舰内。
倒数第二层曾经是选手们各自的房间,在比赛开始前他们还会中央大厅集合,但现在都被清空了,一具具遇难者尸体被安放在大厅之中,白布遮住他们,仿佛这一面布就能隔绝死亡的真相。
星舰上所有人都聚集在此,为他们举办了一个葬礼。
唯一幸存那个工程师修好了直播系统。
于是议会长决定就在联赛星舰上,进行哀悼活动,所有还能够接收到直播信号的星区都在广场大屏上投映出活动现场。
联赛时突脸的“神之瞳”给人类留下了太多心理阴影,于是他们不敢在广场上聚集,而是关掉了光脑和智能家居,站在家里的窗帘后,望着直播大屏,亲人们走上前,牢牢握住彼此的手。
他们手里拿着白色的、黄色的花,有些地方还没到菊花盛开的季节,便有人用纸扎了白花。
“纪念本次灾难中所有不幸遇难的人、英勇抗争的人。”议会长在短短几天内就已经满头白发,他站在会场的正中间,那是联赛时老师们宣读赛场规范的地方,但现在台下已不再是年轻人鲜活的面孔,而是一张张隆起的白布。
燕屿穿着长长的黑衣,长发束在后脑勺,跟随着伊卡洛斯,站在第一排。
镜头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特写。
他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专注地看着台上。而在远景中,幸存的军校生犹疑不定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台上。南区人和东区人都被紧急召回了故乡,现在还站在这里的军校生并不多。他们或许对同伴身份的转变依然十分茫然。
线上此时也没有了彼此党同伐异的争吵,所有人都在尽力保持肃穆。
“……请所有人摘帽,为遇难同胞们默哀三分钟。”终于说完了伤亡人数,议会长缓缓说。
燕屿在静默中聆听自己的心跳,正在这具肉|体凡胎中沉重地鼓动。甚至不太听得清楚议会长是如何静默结束后开始献花的流程。
他随着前面的人走,长发随着动作在黑风衣下摆潮水一般轻柔的飘动。
有人在尸体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朋友,忍不住发出哭声。人有三次死亡,在废墟中找到亲人朋友的尸体,是他们经历了对方的第一次死亡,而在哀悼会上掀开他们脸上的白布,则是他们经历的第二次死亡。
燕屿沉默地在哭声中向前走,他看见曼努埃尔在一具尸体前停下脚步,把花放在对方脸侧。
他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虫族。
“雪莱……”他记得,作为指挥,他背熟了所有军校生的资料,自然也包括虫族军校生的。
他记得,雪莱是为了在前方给自己开路而被智械浪潮吞没的。
他蹲下去,从手中的花束中抽出一支洁白的菊花,也学着曼努埃尔的样子放在他的脸侧。
曼努埃尔侧过头看他:“为一只雄虫征战而死,他哪怕死了也会感到荣幸的。你认为呢?”
燕屿:“任何自由生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为谁而死的。生命的意义应该由他自己赋予,没有谁有资格让别人为自己而死。”
燕屿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曼努埃尔,只是深深凝视着死去的雌虫,那张青白的脸。他要牢牢记住他,不是为了记住一个以死亡形式定格的勋功章,以此证明自己是何等尊贵的存在,而只是记住一个生命就此消逝。
他走向下一个遇难者,曼努埃尔随着他的离去而转头,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手指微动,很想去抓住燕飘动的长发发丝。
但他还是没有。
看起来目中无人的高等种放弃了跟在雄虫身后继续出击的机会,而是蹲下身,提起白布,动作轻缓地重新盖住雪莱的脸。
晚安。他在心底说。
星际各地的人,打开窗户,对着天空掷出哀悼的花束,看着它们短暂地飞起,又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坠落。
最终一朵一朵地铺在地面,铺满了无人的广场和街道,像一条连接生死、送别亡者的花桥。
*
哀悼会之后,并不是结束。
议会长重新走到台上,他们还要借机发表讲话,对人类联盟接下来的路做出安排与总结。
以及……向全人类宣布与虫族的联姻。
议会长拿出了他们准备好的说辞,解释燕屿的来历——在这套说辞中,燕屿是意外流落到人类边境的雄虫幼崽,因为雄虫外表与人类的相似性,被当成了人类遗孤,并且由善良的军人收养,怀揣着一颗报效人类之心考取了军校。
这是燕屿同意后才定下的说辞。
至于他的真实来历,则在塞西内的审讯中,连同从卡西利亚斯那里挖出来的证据一起打包送到了燕屿手上。
“……感谢燕屿阁下挽救人类于危亡之际,也感谢阁下对人类与虫族和平关系做出的巨大贡献。”
“在此,请让我们为英雄送上最诚挚的感谢!”
会场响起一片掌声,最开始是迟疑的,后面便逐渐坚定了起来。手掌的肉与骨隔着一层皮相撞击,发出沉闷又震耳欲聋的掌声,如同夏季的闷雷,久久回荡。在掌声中,伊万遮掩着嘴,轻声对队友们说:“燕同学要去虫族了是吗?”接近两米、棕熊似的大汉借着鼓掌的机会不着痕迹抹去眼角的泪水:“他还有机会再回来吗?”
他的队友也小心藏住嘴型,小声回应他:“会有那么一天的。”
在掌声中,镜头再次对准了燕屿。
青年清俊美丽的脸在镜头中如一具铁水浇筑而成的塑像,没有丝毫情绪泄露。
他完美无缺地微笑。
星网上的观众们终于得到了一个解释,可是他们面对着这个结局却是迷茫的。
战后的人类是惶然的,疑神疑鬼地害怕重蹈覆辙。他们如此恐慌,如此不安。以至于他们对不完美的英雄百般攻讦。
这个时代需要英雄,燕屿是拯救了人类的英雄,可是他却是不完美的。不完美的英雄就成了罪人。宿敌的血统是他身上的裂痕,苍蝇和秃鹫盘旋在他的裂痕边,等待英雄的倒下,好让他们可以钻进去肆意啃食英雄的血肉。
好像吃下了英雄的肉、浇灌了英雄的血,他们也就获得了英雄百折不挠的力量。
可是当这个不完美的英雄褪去神秘的外袍,以普罗米修斯昂扬着头颅接受鹰啄之罚的姿态,坦然走上十字架,对着跪在地上朝天祈求的人们包容地微笑。
谁能不为他而流泪呢?
请为他而流泪吧。
这个恐惧与希望都无处安放的时代,倘若还有人愿意走上十字架,托举起红日,向无信之徒撒下弥消罪恶的神血,那么还有谁可以否认他是英雄呢?
在道德与信仰都衰落的星际11世纪,又怎么会有现世的圣人前来宽恕他们的罪?
向他朝拜吧,为他而哭泣吧,落泪如同直视太阳!
*
伊卡洛斯抱住他,说:“不要去追逐太阳,那是个陷阱。”
“烈火会焚烧你的躯体,高温会融化你的羽翼。”
他深深地望进燕屿的眼睛:“燕屿,你要做太阳,永不坠落的太阳。”
——请记住你的新名,你是赫利俄斯。
*
在前方,是未知的旅程,朝着虫族方向行驶的星舰破开宇宙的黑暗,在宇宙的另一端,虫族的星舰正在朝他们驶来。
当这艘星舰驶过任何一个地方,附近执勤的军团都会沉默地、主动地贴上来护送。无论这个星区是否还服从帝星的管控。
甚至正在和帝星冷战对峙的第七军都护送了他一程。
当星舰驶过,沿途的星球都点亮所有的灯,从居民自发点亮万千灯火到星港的灯塔,它们在星舰驶过的时候骤然点亮成一颗灯火辉煌的行星。
好似被星舰点亮,又好似想要照亮星舰前方的路。
最后一程是由驻扎虫族防线的第六军接手,赵芝麟的父亲正是第六军团长,她想尽办法混了进来。
巡逻途中偶然遇见她的阿拉里克问:“你是来见阁下吗?”
她沉默片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要论小队里对燕屿身份转变最不能接受的人,一定是赵芝麟。她的父母服役于第六军团,第六军和第九军都是驻扎在虫族战场最前线的军团,在虫族还未停战的时候,他们的死亡率高得可怕。
她的母亲、教她认字的叔叔、带她偷偷上机甲兜风的阿姨……都牺牲在了虫族战场。她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到矫健的少女,一路走来永远伴随着失去。
她是那么恨虫族,都已经成为了她本能。
赵芝麟此时又犹豫了,她在东区事变之后就被召回了第六军,半路费劲功夫来到送行队伍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她要去见队长一面吗?见了面又能做什么呢?
阿拉里克看她半天说不出要干嘛,挠挠头要继续巡逻,却被她一把抓住下摆。
赵芝麟有些艰难地说:“对不起。”似乎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玻璃碎片,正在割她的嗓子一样,她很艰涩地对阿拉里克说:“对不起,开学的时候,那么说你们。”
她是指开学时,白榄联大的人类学生们对虫族进行下马威,骗他们入套时,为了激怒他们所用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话。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话有多伤人,正是知道,她才用来激怒雌虫们。她知道,自己曾经如何被这些话伤害,雌虫们也会如何被那些话激怒。但她依旧如此设计了一个圈套,因为她在那个时候从来没把虫族看成平等的智慧生物,她根本不关心是不是践踏了雌虫们的尊严与爱。
直到他们变成具体的个体。
直到她信赖的队长也变成了虫族。
她说:“对不起,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阿拉里克看着她,却说:“那天我和阁下一起身受重伤,去了医务室,他就给我道了歉。”
赵芝麟抿着嘴,突然哭了出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荒谬?
阿拉里克手忙脚乱地给她递纸巾,赵芝麟一边擦眼泪一边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你要好好对主席,你要保护好他。”
阿拉里克承诺:“我会的。”
她仿佛回到了古老的时代,成为了公主和亲使团中的一员,看着公主的马车远去,孤独的骆铃在风沙中晃响。那眺望着无边草原,注目公主远去的将军会想些什么呢?是会庆幸公主的牺牲使更多儿郎得以存活吗?还是将那视为一道耻辱呢?
她最后看了一眼燕屿所在的方向,哽咽道:“我们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我发誓,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人类破茧重生,能够不再被异族所牵制,她一定会向送走燕屿时一样,在边防线上迎接他的归来。
她这一次不会去见她的队长。
边防军有上战场前与亲人朋友们见面的习惯,因为很可能这就是最后的一面。但赵芝麟坚信,燕子还有再归巢的一日,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等到春暖花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
正在准备星舰对接的燕屿似有所感地回头。
他看见群星璀璨,沉默地照亮了来路,送行的军舰鸣笛示意,无数人站满了舰头,遥遥望过来。
——亿万光年,群星相送。
这就是人类啊,你不能用卑劣或者高尚、伟大或者渺小来定义它。
能形容人类就只有“人类”一词本身。
这就是人类啊。
“阁下?”
见他迟迟不动身,前来接他的虫族礼仪团疑惑出声。
燕屿看见人类文明的长河,从亘古流向未知,滚滚的红河中埋藏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故事。燕屿、或者说赫利俄斯回神,涉过红色的河。
他朝河的那头走去。
他走进虫族之中。
—【卷一·红河】完—
第077章 初次会面雄保会
虫族前来迎接赫利俄斯的星舰规格十分隆重, 原本应该是由雄保会派遣星舰,但塞基以新阁下与蝶族已完成婚飞为由,调遣了一支军舰来护送。
军舰等级比雄保会的星舰更高, 安防更严密,雄保会只能退居一射之地。
争夺这个差事,自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热心。
一名等级预测不低的雄虫,流落在外将近二十年, 按照《雄虫保护法》,他将会得到双倍的补偿,并且一旦曝光在社会层面, 他便天然会成为世界的焦点。
关注度就是金子。
这是在古地球时代就验证过的真理。
赫利俄斯阁下的虫族之路, 注定会是一条花团锦簇的星光之路。
能不能让他全心全意喜欢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对己方有所不满,尤其是不要让他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然社会会怎么想?
流落在外、受尽委屈的雄虫阁下刚回来就受到苛待了?好你个雄保会,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吧?我就是说雄虫的失踪肯定跟你们有关系!
一想到如果赫利俄斯对在屏幕前表示不满,会引发怎样的舆论,雄保会就快晕过去了。
所以来之前, 所有工作人员都被嘱咐了一遍——一切以雄虫阁下的心情优先!
只有一只虫除外。
主事雄虫科梅迎了上来, 他是一只有着绿眼睛、金头发的雄虫,年纪已经不小了, 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细纹如泡入水中的花瓣,轻轻绽开。从他的服饰, 以及周围虫的态度来看,科梅应该地位不低。
科梅亲热地和赫利俄斯交换了一个拥抱, 拉着他的手,亲昵地往前走, 向他介绍雄保会和自己:“您好,小阁下。我是科梅·哈雷,任职雄保会副会长。”这位不年轻的雄虫和蔼地揽住他的背,语气怜爱:“独自在外成长到成年,很辛苦吧?以后有什么困难,请务必来找我。雄保会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年轻懵懂的雄虫才成立的。”
科梅手腕上细碎的银质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扫过赫利俄斯的皮肤。
那种触感让燕屿联想到蜘蛛的刚毛。
他注意到随着他们往前走,科梅的护卫军立刻紧随其后,插进原本的队伍中,把他和跟他一起返回虫族的雌虫们隔开了。
换句话说,在科梅似乎无意间的行动中,燕屿和自己熟悉的虫被隔开,他被科梅与雄保会的虫包围了。
雌虫们没发现他的身份这么久,还让他身陷危险中,按照惯例别说继续保护雄虫,他们现在还没被雄保会一声令下抓走,都是担心吓到赫利俄斯。
但燕屿深知,这艘军舰上,他能信任的只有这些与他一起从人类星际返航的虫族。
于是他不着痕迹挣脱了科梅的手腕,给了曼努埃尔一个眼色。虽然他之前一直看曼努埃尔很不顺眼,不过曼努埃尔现在和他是利益共同体,竟然是偌大虫族帝国里,他唯一可以交托后背的人。
曼努埃尔于是走上前,越过瞪视他的雄保会护卫,牵起赫利俄斯的手,甚至故意十指相扣,仗着赫利俄斯此时需要他解围,在他的底线上蹦迪。
燕屿:……
他隐晦地扔了个眼刀。
曼努埃尔深谙与雄保会沟通的技巧,永远不要解释自己的动机,只需要责怪对方就好。一旦在对话里失去主动权,开始证明自我,那么他就输了。
“雄保会就是这么对待雄虫阁下的?”他蹙眉,严肃指责,“丝毫不考虑阁下对新环境的适应性,也不考虑阁下是否会对陌生环境感到不安,就自顾自让阁下处于陌生虫之中!”
谁也不知道,在他严肃正经的面孔下,雌虫的指尖正在悄悄挠赫利俄斯的掌心。
燕屿:……
你就仗着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能发作是吧?
他用力攥紧手心,不给曼努埃尔手指活动的空间,接着顺着雌虫的力道,走到他身边。
护卫虫:“阁下?!”
曼努埃尔不紧不慢:“我的雄主生性敏感脆弱,需要在我身边才会觉得安心,我就是他内心的港湾,请某些单身虫少来打扰我和我雄主的蜜月。”
雄保会的护卫虫求证地看向赫利俄斯阁下。
燕屿:……
他忍辱负重地“嗯”了一声。
科梅副会长站在原地看他们俩,目光落在他们十指相握的手,缓缓说:“阁下,如果您遭遇了胁迫或者诱骗,请随时联系雄保会。虽然婚飞礼仪是法律认可的婚姻证明,但鉴于当时的情况特殊,婚礼某一方不知情,另一方似乎没有理智,雄保会并不承认这桩婚姻。”
他仿佛真的是担心一个年轻虫误入歧途,情真意切地劝到:“或许您也不必被道德绑架,负起您并不愿意负的责任。”
燕屿:“劳烦挂心,我和曼努埃尔感情很好。”
他滴水不漏地点头微笑:“今天我觉得很累了,或许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
这位趟过雨林、游过冰河、和雌虫打过架,还亲身上阵与智械生命对过线,以肉|体凡胎从容穿梭激光束集群的战神面不改色地说:“我生性敏感脆弱,陌生虫和陌生环境都会让我不安,所以依旧让阿拉里克他们跟在我身边吧。”
很显然,新归来的赫利俄斯阁下也迅速学会了雄虫的沟通技巧,那就是不沟通,只命令。
其他要求科梅全部点头,但却对另一件事提出异议:“您刚成年,而婚飞在成年前,属于无效婚姻。按照规定,无血缘关系的雌虫不可以和您一起休息,当然如果您愿意找一个情人排解寂寞,我们会为您安排的。”
曼努埃尔的瞳孔竖起,上前一步挡住赫利俄斯,冷冰冰道:“请注意您的措辞,我与雄主是正当关系,不是你口中的情人玩物。你们雄保会少来管别人的雄主,已婚雄虫你们可管不着。”
科梅从容反驳,游刃有余地反唇相讥:“阿努比斯少将——如果您坚持你们是婚姻关系,那么在返航之后,雄保会将会向雄虫法庭提出控告,关于您诱拐未成年雄虫缔结婚姻这件事,或许趁这个时间,您可以想想是选择流放矿星,还是选择就地死刑。”
燕屿听明白了,雄保会很想让他恢复“未婚雄虫”的身份,而曼努埃尔的反驳也并不只是因为他想占便宜——这个身份差,或许类似于孤儿监护权的所属。
他拉动他们紧扣的手掌,把曼努埃尔向后拽,然后自己上前一步,直视科梅的双眼:“我现在已经成年了不是吗?”
他平静且坚定地说:“我们很快就会重新举行一次婚礼。”
曼努埃尔牵住他的手瞬间收紧。
科梅副会长静了两秒,重新扬起笑容:“当然,赫利俄斯阁下。为了弥补这些年雄保会的工作失误,我们会为您准备一个盛大的婚礼的。”
燕屿也发现了,或许是身居高位,这只雄虫说话的方式从来不会用请求的句式和疑问的语气。他只会用陈述句和笃定的语气来占据主导权。但凡对话的另一方稍微有点动摇或者不坚定,就会立刻被牵着鼻子走。
燕屿是个好学生,他立刻学会了这种说话方式,同样用陈述句的语气道:“不要,我要蝶族来负责。”
不要解释原因,不要说类似于“太麻烦了”之类体贴另一方的婉拒之词,这些都会给对方留下破绽,让他们窥见性格的柔软和犹豫之处。
和平级、甚至下级的虫族对话是不能表现出委婉的。
他只需要说“不要”,然后把自己的安排布置下去就好。这样对方就只能默认拒绝,然后把讨论中心从“要不要”这个根本问题,转移到他的要求上来。
养尊处优的雄保会副会长幽幽看了他几秒,才柔声道:“一切以您的意见为准。”
“我累了。”他对着科梅颔首示意,“晚安,阁下。”
看着被簇拥离去的背影,科梅一直含笑的瞳孔才慢慢缩得很小,他抚弄着手腕上的银质流苏,轻声自言自语:“哎呀,又是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
一进房间,燕屿就被曼努埃尔按在了门上,这只蝴蝶凑近嗅来嗅去,嘴里还问:“你说的……婚礼,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燕屿道,他皱着眉躲开蝴蝶小狗似的嗅闻,“你又在做什么?”
曼努埃尔诚恳地回答:“我在闻你有没有被掉包。”
燕屿:……
他继续问:“雄保会似乎很想让我恢复未婚状态?为什么?”
曼努埃尔正色解释:“是。未婚的年轻雄虫,如果没有雄父雌父,按照规定监护权归属于雄保会。尤其是你这种情况,刚回归虫族,对虫族社会没有丝毫认知,按理说你会被送到狼蛛星的雄虫学校重新认知世界。”
“但是如果你结婚了,就不一样了。在虫族社会,步入婚姻的雄虫会被认为是一个足够独立的个体,可以由雌虫供养,让雌虫慢慢教你面对世界。”
燕屿听着这话,略有些不适。
独立的社会人身份,不是由经济能力决定的,也不是由年龄决定的,而是只看这只虫是否结婚。
“你在想什么?”蝴蝶慢慢嗅着他的长发,好奇问。
燕屿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感觉自己的性别有点错乱,雄虫具有的性资源特征此时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了,把曼努埃尔刚刚那句话的主语从雄虫替换成女性,竟然也不显得违和。
只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同样是被性化的社会角色,雄虫无疑社会地位更高。他暂时来不及去思考,是什么造成了两个文明中,两性地位的差异。
回到现实,他听见曼努埃尔随口提起:“雄保会不可以强制监管已婚雄虫,还是前几年的《雄虫保护法》补充条例规定的。”
“总之,不能如雄保会所愿。”
他们都知道去到狼蛛星代表着什么,权力由顶端行使,但它却来自底层。去到雄虫之间,那么他从何处寻找拥护自己的武装力量呢?一旦他还没来得及攥取足够的权力,就被迫去到远离地面的云端。他就是无根的浮萍,只能任由风吹雨打。
“所以,如果不想去狼蛛星,我们必须结婚。”
只有他们是绝对的利益共同体。
“我的阁下,请耐心等待。我很快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曼努埃尔的眼睛闪着明亮的金色日冕,看起来已经开始幻想了。
这似乎应该是我的台词?
好吧,又一个文化差异。随便他吧,燕屿心平气和地想,我都是和亲的公主了,是嫁人、不,嫁虫那个也正常。
第078章 洞房花烛夜
婚礼举行得很迅速, 军舰一泊港,没给雄保会发作的机会,赫利俄斯他们就直接被带到了布置好的婚礼现场。
婚礼举行得很低调, 他们只是为了证实婚姻关系,避免雄保会的监管,没必要像找到真爱一样大张旗鼓地宣扬。
没有媒体进场,来的宾客也大多数是政府人员和蝶族关系密切的势力。受邀而来虫族大多惊讶于曼努埃尔竟然是几个蝶种继承者之间最先结婚的, 不过大概了解到赫利俄斯阁下的来历,他们又纷纷不奇怪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找到灵魂伴侣了呢, 原来只是联姻啊, 那我就放心了。”
他们彬彬有礼地应邀出席, 发现其余蝶种继承者都没有到场,只是送上了礼物, 但是他们的支持者都在席中,尤其是鳞翅目领袖塞基的心腹,沉默寡言地跟在曼努埃尔身后迎接宾客。
“看起来蝶种继承者之争已经有了结局。”一只鞘翅目雌虫不动声色和旁边的虫八卦。
“嗯哼, 他的雄主以前也是人类对吧?流落在外的雄虫阁下和发现他的蝶族结婚, 这个剧本眼不眼熟?”
“小阿努比斯要维护自己的雄主,那就必须连同伊卡洛斯一起维护, 毕竟经历相同,一旦伊卡洛斯出什么事也会牵连新阁下。”蜻蜓目的虫族小声嘀咕,“塞基为了保证卸任后, 不被翻旧账,也只能选曼努埃尔。”
“不止吧, 我雄主透露了点消息,新阁下还是伊卡洛斯的学生……”他们交换一个内涵丰富的眼神。
一只正襟危坐的蛾种敲敲左边座椅的扶手, 示意其余虫往左边看:“诺,那边是伊卡洛斯阁下关系好的雄虫。”
雄虫们离开狼蛛星后就很少能聚集,分布在帝国各处,而星际迁跃对雄虫身体的负担太大,需要提前给雄保会申报。这些雄虫能出席,要么是提早出发,要么是很早就申报了星际迁跃,反正都是收到邀请后就动身前来。
“哇哦,看来他继承了伊卡洛斯的遗产——”说话的蜻蜓目雌虫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得停住。毕竟说一只还没死的雄虫的遗产什么的,跟诅咒也没什么两样,被雄保会听到了那还得了。他尴尬地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揭过:“……关系,看来伊卡洛斯阁下经营多年的关系也能照拂他。”
“等基因报告彻底完成,载入云端,双倍的补贴,我都不敢想那是多么大一笔财富。”
对于这场婚姻,他们一致得出结论:“稳赚不亏。”
“他们蝶种到底是从哪捡的阁下?”雌虫们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自己也去碰瓷一只。
在他们开始探讨如何潜入人类社会当法外狂徒捡到野生雄虫之前,招待宾客的曼努埃尔正好走到了这边,打断了虫族张三们的刑法学术探讨。
曼努埃尔带着赫利俄斯在宴会现场穿梭,他时不时与不同的虫族交换一些隐晦的暗语,大概是在聊目前的局势。他无疑很擅长这样的场景,游刃有余地运用各种社交礼仪,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久违地回到权利中心,他整只蝴蝶愉快得连鳞粉都要发光了。
赫利俄斯听了一些,但没听懂,他准备回头找校长要一份资料。他认了认各族重要人物的脸,大概了解到了谁是友好方,不出他所料,曼努埃尔的友好方几乎全部是有军旅背景的虫族。
科梅副会长就是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光明正大来到赫利俄斯身旁,曼努埃尔皱眉,赫利俄斯朝他轻轻摇头。
众目睽睽之下,雄保会也做不了什么。
事实上,科梅也的确没做什么,他随手端起一杯香槟,看着赫利俄斯喝过的酒杯,柔声问:“您还满意今天的婚礼吗?”
燕屿摸不准他的路数,谨慎道:“当然。”
科梅抿了一口香槟:“那就好。听说您原本在人类的军校联赛中原本有一个夺冠的机会,可惜被毁掉了。”
“听说冠军会喷洒香槟,所以我们为了弥补您的遗憾,专门把婚礼上的酒水换成了香槟。”
酒水蝶族原本也想全包,但雄保会强烈拒绝,他们的确有安检雄虫饮食的职责,因此科梅抢走了布置宴会饮食的权力。
“您喜欢就好。”他亲昵地说。
燕屿感觉手中的香槟突然变成了岩浆。
司仪是伊卡洛斯委托的一位相熟雄虫,他看见科梅和赫利俄斯站在一起,心道不好,立刻叫自己的护卫虫过去打断他们,就说婚礼要开始了。
科梅闻言拍拍赫利俄斯后背:“去吧,就在虫母神像之下,你的雌君正在等你呢。”
婚礼现场是由蝶族布置的,大面积的纯白主色调,采用暗红镂空蝴蝶纹路的装饰,红白双色调的花卉和一些不起眼的蓝紫色花卉作为点缀。
巨大的虫母塑像挺立在中央,面目模糊,张开了双手,低着头,虫态化的护卫们依偎在它的身体之下。
在虫母的注视下进行婚礼,就和基督徒在教堂举办婚礼的性质是一样的,代表着信仰与最高的祝福。
“你知道吗?”科梅微微笑着,酒杯相碰撞,香槟在杯中流转出金色的漩涡。“虫母时代,雌虫们没有交|配权,所有雄虫归虫母所有——但他们推翻虫母后,却竖起虫母神像,以追求繁衍。很好笑不是吗?”
“这在你们人类那叫什么?地狱笑话吗?啊,说错了。”绿眼睛的雌虫慢慢喝下金色的酒液,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赫利俄斯,“不是你们,是他们。”
人类和虫族是泾渭分明的两族,没有可以模糊的余地,燕屿已经不属于线的另一边,自然不能用“你们”来代指他和人类。
科梅用空杯轻轻碰了碰他的酒杯,很清脆一声:“欢迎回到虫族,去和您的雌虫结婚吧。”他在“雌虫”的虫字音节上,刻意重读。
这位年长的狡猾雄虫吐出拗口的人类发音:“燕屿阁下。”
面具般的微笑从燕屿脸上裂开了,他的虫族语半生不熟,因此戴着翻译器。一般对面虫族叽里咕噜说着鸟语,他听不懂,有种打全息游戏的游离感。可是当熟悉的人类语从虫族嘴里吐出,来自现实的真实感立刻刺痛了他。
他冰冷地注目回去。
耳边翻译器识别出这是人类语,翻无可翻的机器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那么直白的提醒他,这就是自我而残忍的雄虫。
这就是你体内另一半血液的同胞。
*
婚礼由穿过各类蝴蝶爬满的拱形隧道开始,这代表蝶族的祝福。密密麻麻的蝴蝶被花蜜吸引到白色网状拱门上,斑斓妖异的眼纹密密麻麻相叠,遮蔽天日。
罅隙间露出的光斑映出艳丽的蝶翼。除了标本爱好者,任何人类走在这条路上都会感到悚然。
在隧道里他们根本不牵手,懒得装恩爱。
周围没有围观者,曼努埃尔趁机低声问:“你心情不好?科梅跟你说什么了?”
燕屿:“没什么。”
反正曼努埃尔又不是真的关心雄虫的心理健康,见燕屿不说,就知道这不会影响婚礼,便顺着他的说辞略过。只是凭借自己对雄保会成员天然的恶意道:“你别管他,他这种虫就喜欢故意破坏别人的心情,你越不开心他越得意。”
燕屿点头,直说:“马上出去了。”
他把手伸过去,于是他们又挂上了伪装,牵着手从万千昳丽的眼纹注视下走出甬道,来到神像下。
虫母神像的高大无比,他们站在下面,还没虫母最矮的足肢高。半人半虫的神像肃穆、皎洁,光从它的躯干上打下,因为距离地面过高,今天有几分像从天堂洒下的圣光。
充当司仪的是一只和伊卡洛斯关系很好的雄虫,眯着眼睛笑得和蔼可亲,热情地为他解释:“在虫母的注视下步入婚姻,意味着美满、多子,是最高级别的祝福呢。”
赫利俄斯也回以一个笑容,仰头看几乎直入云端的虫母神像,想到的却是阿芙乐尔号的悲剧。
可能是喝下的香槟太过烧胃,他忍不住想起阿芙乐尔号甲板上刻骨铭心的铭文,和那一笔未完成的感叹号。
余光扫到虫母洁白、微微鼓起的腹部,他几乎幻视有惨叫从中传来。
如果这是科梅想要得到的结果,那他成功了。
“……虫母在上,你是否愿意爱他,直到群星化为灰烬?”
司仪已经念到了最后,燕屿收回眼神,垂眸道:“我愿意。”
“砰!”金色的礼花冲上半空,和白日焰火一起绽放。惊起一片蝴蝶,从众人头顶掠过,然后纷纷落在虫母神像的身上,展开的蝶翼上,眼纹妖异,注视着下面的虫。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科梅也在观众席,不紧不慢地鼓掌。有年幼的蝶种仗着自己年纪小有豁免权,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邦!”然后小虫崽被雌父一拳锤在脑门上,含着两泡眼泪被摁了下去。
雌父尴尬地笑笑:“没什么,大家请继续。”
新人们没有顺势亲吻,仿佛没听到起哄一般。而观众席的雄虫们却被小虫崽逗得咯咯笑,于是这就成了一个可爱的小插曲。
燕屿也带着如出一辙的笑,慢条斯理从头发中挑出金色的礼花。
金色的,香槟、礼花,和欢笑。
一个金色的庆典。
曾经他幻想过,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金色庆典。
他站在台上,目光扫过面目各异的虫族宾客,忽然对远嫁异族他乡这件事有了实感。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再会叫他的人类名字。
*
结束了婚礼,宾客们带着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在夜晚离去。
燕屿独自坐在浴池里,给雄虫与下任蝶族领袖准备的婚房规格高得足够人类反腐委员会得到十个枪毙名额。甚至不是浴缸,而是浴池,他泡在水里梳头发的时候,有些微妙地想到华清池与杨贵妃。
燕屿:……
好奇怪。
礼炮中有许多金色的碎屑票落在他的发丝间,他借着水一点点把碎屑清理出来。背景音乐是光脑投屏出的新闻页面,里面播报着人类最新战线——东区与中央议会展开了和谈、南区乱七八糟的反叛军被第四军打得满头包、嚎哭着痛定思痛组成了统一战线、死伤惨重的第二军开始扩军、第三军终于进入到海神星、逃出去的人鱼又卷土重来……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在重建。
曾经关于他的争议、谩骂都被网络部门清除了,网上又陷入了娱乐至死的氛围,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新出的歌星,只是不肯再去买现场票,也会在提到曾经某位人鱼歌星的时候陷入沉默。
前线战报触目惊心,他收到了很多队友和同学的消息,他们有的投身政坛;有的回到了东区,和第一军遥遥对峙,都在紧绷的气氛中等待和谈的结果;有的在智械战场的绞肉机前线生死搏斗;有的在南区被切断了与外界连接的通道,音信全无。
他听着,连蝴蝶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都没发现。曼努埃尔扫过新闻,挑眉:“看来今天科梅跟你说的是这个,难怪你心情不好。”
他半跪在池边,捞起燕屿的一缕长发。黑发如海蛇般在水面蜿蜒,湿漉漉地缠上他骨节分明的手腕。
“有什么想和老师倾诉的吗?小燕同学。”
非要在别人泡澡的时候玩师生play吗?
“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曼努埃尔无辜且坦诚:“找你做啊。”
燕屿:???
他立刻防备地往后退,然而曼努埃尔拽着他的长发,只笑着看他。头皮传来拉扯的轻微刺痛感,曼努埃尔从发尾把黑发往自己的手掌缠,拽着他不得不靠近。
燕屿一只手伸出水面,拽住自己的头发,无声与他对峙。他手臂发力,绷紧了手臂肌肉,手背浮现出青筋,无视头皮的刺痛,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
几根发丝崩断了。
曼努埃尔不为所动,反正不是他疼。
燕屿头皮发麻,不得不往前走了几步,咬断了被曼努埃尔绷成直线的头发。
不规则的黑发瞬间跌进池中,海藻一般飘荡在热气腾腾的水面。
他冷冷道:“再说一遍,滚出去。”
曼努埃尔便歪着头,伸手拿走了他的光脑,一下子关掉人类新闻,手骨用力,掰碎防水外壳,扔进浴池。他温柔道:“不要听那些不开心的消息。”
“雄主,你在生气吗?为什么要让无关的消息打扰到您的心情呢?”
他就是故意的,明知道燕屿是被科梅这样毁掉了一天的心情,他还是要这样说,就是要激怒燕屿。
“扑通——”浴池溅起巨大的水花,曼努埃尔被狠狠拽下来,下一秒拳头就冲着他的脸砸了上来。蝴蝶条件反射地把蝶翼张开,尽力避免被水沾湿,就是这一秒,他被抓住了头发,朝水中按下。
曼努埃尔呛了两口水,反手拧住燕屿的手,狠狠一掰。
燕屿吃痛地松开手,曼努埃尔得以从水中探出头,他使劲摇头,甩掉头发上的水,睁开眼,长长的下睫毛湿漉漉地淌着水。
曲折的手肘破风横扫,朝着脖子而来,以手肘的硬度,被击中了起码十几秒会失去反应能力。然而对于雌虫而言,还是太慢了,曼努埃尔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反方向扭动,铁钳一样的手掌无法凭蛮力挣脱,逼得燕屿必须配合转向,不然就会被拧断——他相信曼努埃尔绝对做得出来这种事。
而另一侧,他毫不留情地以牙还牙,趁燕屿被迫靠近的时候狠击肩膀,以几乎能让骨头错位的力度。燕屿闷哼一声,半边肩膀都麻了。
他按住燕屿的下巴,咬上去,血丝渗了出来,刺痛激怒了燕屿,他不甘示弱地咬回去。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比较吻,更倾向于啃咬。
曼努埃尔另一只手顺着肩膀,抚摸到腰线,顺着人鱼线往前探,又被应激的燕屿趁机膝击了腹部。
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水纹向后扩大。曼努埃尔擦拭嘴角的伤口,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舌尖原本就亮晶晶的,只不过是透明的,但他舔了一圈唇,沾上了红色,像晶莹的红宝石。
他施施然上岸,身上婚礼的礼服湿透了,雪白的衬衣贴在身体上,肌肉的纹理清晰可见。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耳后,居高临下地站起来,坦然对燕屿笑:“雄主,早点出来,我在卧室等你。”
*
燕屿出来的时候穿好了睡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高,连锁骨都遮得严严实实。他出去的时候卧室没人,曼努埃尔不知道去哪了。
他站在柔软而洁白的床边,突然感到恐惧。
从人族到虫族,环境、语言、人,都发生了变化。但他曾经从21世纪穿越到现代,重新适应语言、文化与周围的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此刻他才仿佛从那种与外界隔了一层玻璃罩的状态中醒来。
结婚是不一样的,尤其到了新世纪,人与人不再理所应当地步入婚姻,婚姻反而成了一种爱人的最高誓言。
结婚对象是唯一可以自己选择的家庭成员。
养父收养他、校长指导他,队友靠近他。与他们的关系,都不是燕屿主动选择的,只是顺其自然地开始,又顺其自然地中止。
但和曼努埃尔的婚姻是不一样的,即使有时代的推波助澜,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他正在缔结一段新的亲密关系。
如果只是结婚,契约婚姻与公司合作也没什么区别,但有了实质关系却不一样。至少在他心底,是一条线。
对镜头微笑是任务,交换戒指是任务,亲吻彼此也是任务。可是没有人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害怕了吗?”一双手抚上他的肩膀,他能听见背后胸膛闷闷的笑声。
曼努埃尔从外面回来了,他似乎在外面找了个地方洗澡,换了身衣服,柔软的布料贴着他们,发间在湿漉漉地滴着水,落在燕屿的肩膀上,滴出圆圆的水痕。
燕屿的头发是湿的,他避开曼努埃尔的手:“我要去烘干头发。”
曼努埃尔长臂一伸,拦住他,意味深长道:“就这样吧,反正等会儿也要重洗。”
燕屿简直忍无可忍,谁要听他在这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这只是各取所需的契约婚姻,我不会和你做的,别烦我。”
曼努埃尔似乎很疑惑:“别这样,燕同学。你很不高兴不是吗?那为什么不做点快乐的事呢?不要给吻和do赋予太多含义,这只是身体的激素,是生物的本能而已。”
“为什么做任何事都需要意义呢?别这样,你会被意义压垮的。”他的眼神在燕屿的脸上巡视,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以此窥视他的内心。然而他依旧失败了。
“你多久没有哭过了,又多久没发泄过了?燕同学。记得你在摇篮1946星上吗?你很累,你似乎不难受,还能理智地反击、理智地拯救人类。但那是假象不是吗?那只是痛苦在延时,那只是麻木了,而不是你接受了一切。”
曼努埃尔的手往下滑,碰到燕屿的左心口,这里曾经有一道贯穿伤,曾汩汩地流出一条红河。
伤口已经长好了,甚至在外表都没留下疤痕,可是随着指尖的触碰,他却又感觉到了疼痛,那是一种冰凉的疼痛,是刀穿过心口,是风刮过伤疤,是血带走体温。
“你太累了,救世主大人。”
这位不太负责任的临时心理老师低声引诱:“这里只有我,小燕同学。我可以同时做你的心理治疗师、妈妈、sex工具、最好的朋友、最坏的敌人和人生导师,为什么不呢?”(注1)
“只是快乐,只是为了快乐。今晚我们不想人类。”
他试探地低头轻轻蹭了蹭燕屿的唇角。
燕屿微微偏过头,这是一个躲闪的姿势,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
于是他们接吻。
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后倒,陷入柔软的云团之中。
黑发蛇一样在堆积如云的被子中翻滚,散开的长发蜿蜒在彼此身上,仿佛某种欲说还休的邀请,蝶族的口器很长,对应的人形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似乎要伸进他的喉管,生物的本能让他不适,也让他不由自主地发颤。
没吹干的头发打湿了衣服,这是一只被暴雨淋湿,找不到春天方向的燕子,失去羽毛遮蔽的地方因为降低的温度而轻轻战栗,下一秒又有温热的巢穴朝他拢过来,这个巢让他感到陌生,燕子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巢,柔软的质感、会轻轻起伏、还在底下埋藏着汩汩奔流的血液。
陌生的气味、陌生的触感。
于是燕子犹豫着、胆怯地啄着着怪异的巢。
在呼吸不过来的间隙,他看见垂下的帷幔就像月华。
月华,月亮,月球,月塔环线和月兔一号。
曼努埃尔的舌尖舔过他的上颚,他看着帷幔却想到了家乡。
在婚礼上,被各色非人特征明显的虫族的包围中,在花团锦簇中,有一瞬间,巨大的不真实感击中了他。
现在那种感觉又找上了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玫瑰、绸缎、蜡烛和香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该在柔软的织物之间,他该在战场上,在闷热的驾驶舱内,在炮火纷飞的前线中,在补给线被切断的情况下,和战友们共同分食同一块干巴巴的压缩饼干。
我正在跨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唇与舌不分彼此的交融中,他后知后觉地惊醒。
如果他有着虫族血统,他被称为虫族,有着虫族名字,在和一只虫族上床。那他还能是人类吗?
他停了下来,坐在床上、如云般柔软的被子上、伴侣温热的肌肤上,伸手捂住脸。
年轻人的耳根是红的,从脖子到脊椎的一片也是红的,整个人看着都要烧起来了。眼睛却是水一样的。
曼努埃尔拨开垂落他身上的发丝,一只手朝床头探去。虫族没有睡觉前吃口香糖的习惯,照顾到燕屿的情绪,他还是把这东西准备好了。
不过他一开始没准备用,虽说口香糖能缓解情绪和避免风险,但虫族们崇尚繁衍,认为这是虫母的指引。而且为什么要拒绝更彻底的快乐呢?曼努埃尔不是享乐主义者,他只是遵从内心的指引,追求权力、地位、金钱,也坦然接受不需要思考快乐。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亲密一点。”曼努埃尔不满地抱怨,把细节处的体贴变成了一顶任性的帽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扣到他头上。
他另一只手从燕屿的头顶顺着往下,停留在他的后颈,意味不明地按了按。带了点恶意的怜惜,道:“你后悔了吗?小燕同学,现在你回不了头了。”
说实话他不太会掌握技巧,有点弄疼了燕屿。
但燕屿不吭声,也不说话,不再捂住脸之后就这样看他。好像真的是一个在等待老师手把手教学的好学生。
“难道今晚无事发生,你就能回到过去吗?燕同学,无论我们有没有真正的亲密关系,早就没有人会再称呼你为人类了呀。”
曼努埃尔凝视着年轻人泛红的脸,感到饥饿,也感到渴。食欲,带领虫族进化的,本能的食欲,在勃发。进食的欲望让他的胃痉挛。
他知道燕屿现在很痛苦,不论是自己的话、和自己在边缘试探这件事、还是燕屿自己身体的反馈,都让他喘不过气。
但这些都让曼努埃尔感到亢/奋,他几乎是强硬地起身吻住燕屿。
燕屿有些恨他直白地揭露出残酷的现实,又有些不合时宜的轻松。他人在自己脖子上架铡刀,总比自己给自己来这么一下更为容易。被别人伤害的人,只会做好受伤的心理准备。可是自残或者自杀的人,还要额外做一层拿起刀的准备。这个准备比接受自己会受伤、会疼痛更艰难。被动接受总比主动更容易。
他知道这是一种责任的转移,也知道责任从没有被转移走,只是心理上他得到了一丝喘息的余地。原来真的会有人在恨意中接吻,在淡淡的血腥味中啃咬,在没有爱的爱巢内do/爱。
文学作品里总把这件事描写得神圣又唯美,当抽离了爱之后,也无非是肉和肉在汗水中纠缠。如果做不是为了爱,甚至也不是为了快感,只是为了世俗附加的责任与一些沉重的算计,那它除了dirty talk还剩下了什么呢?
他甚至不许曼努埃尔在这个过程说他那些肆无忌惮的话,空气中只有变了调的喘息,于是dirty talk连talk都没了,只剩下dirty。
心理是麻痹的,可是身体是诚实的。激素在感官内掀起一轮又一轮的狂热浪潮,一点一点绞死他的理智,也蒸发到他的悲伤。
他想到飘扬的深蓝联合旗,想到别扭的乡音,想到人鱼蓝色的鳞片,想到一声女童的哭泣。但很快这些都从他的大脑消失了。察觉到他的走神,曼努埃尔会咬他的喉结,狩猎一样,不满地警示。
他会用低沉的、沙哑的声音给唯一的学生上课:“这里没有救世主,也没有谁需要关心人类。小燕同学,你只需要用尽你的全身力气去追逐快乐。”
快乐,狂热的快乐,海啸般的快乐。
就这样一点点淹没了他的悲哀。
罐子里有温热的蟒蛇相互吞食,黏腻的鳞片相摩擦,狂乱的光在鳞片上闪过。在一片白茫茫中,一条蛇伸出了鲜红的信子,某种突如其来的轻松笼罩了蛇。
激素驱赶了理智。
即使蛇还是被装在罐子里,即使蛇逃不出来,即使罐子里的空气都潮湿闷热,他还是在逼仄的罐子里得到了一瞬间的轻松。
有一瞬间,罐子里的人解脱了。
他疲惫地躺在曼努埃尔的身上。曼努埃尔这个蝶种家族,皮肤都是一种石膏般的苍白。他趴在上面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趴在一具尸体,或者一具完美的石膏塑像上。但身下的肌肉是有弹性的、皮肤是温热的,还会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他听着他们的心跳声从激烈到平稳,隔着皮肉缓缓同频。
他突然感觉很沮丧。
曼努埃尔的皮肤很白,因此湿热的红能很久久地盘旋在他的眼下、颧骨处、耳边和颈间。
他濡湿的手抬起,大拇指摩挲着燕屿的脸侧,有些无奈道:“又怎么了?燕同学。”
燕屿沉默地看着他。
曼努埃尔便按住他的脑袋,很温柔地又吻了上去,吻走了泪水,又吻了一下额头。他像安抚小宝宝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缓声说:“你拥有了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我就是权力呀。”
不会有人比曼努埃尔更接近他了,养父曾喂养过他,可是对着一个婴儿的爱,总是充满幻想的。只有曼努埃尔,目睹了他所有的面目,无论狼狈、冷漠还是自私的一面,都只有他注视过。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是彼此心怀鬼胎却交付后背的伴侣。
至少,在这茫茫的宇宙中,他还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是吗?
“嗯。”燕屿闭上眼睛,若有若无地回应了一声。
他垂头,主动亲了下去。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第079章 科梅·哈雷
燕屿被生物钟唤醒的时候, 天还没亮。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在白榄联大时的作息,但蝶族的领地与那里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连提供光热的恒星都不一样, 时差也是难免。
醒都醒了,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干脆起床去洗漱。床边散落着几个用过的橡胶物品,他下床的时候差点踩到——他不记得昨晚他们几点做完的, 只记得做完他体力和情绪都消耗太大了,草草重新洗了澡,倒头就睡。当时曼努埃尔顶着一身痕迹, 懒洋洋倚在床头看他钻进被窝, 然后才下床去洗澡。
没想到这些东西他们都忘了收拾——至少燕屿是忘了, 但这些都是曼努埃尔主动套上的,他说不定是故意留着要让燕屿醒来看见。
现在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直面昨晚的战果,燕屿不太敢回想是怎么用掉他们的,红着耳朵把这些都扔进了垃圾桶。
曼努埃尔不在房间内。
他回到虫族,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在他被塞基追杀的时候, 不少虫族都知道返祖的事,他的政敌以此攻讦他, 试图凭借《基因法》把他关进实验室,若非塞基及时把自己的权力交给他,恐怕科学院已经找上门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只要蝶族军团没有溃败,手握这张牌的曼努埃尔就不会有事。
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副官。
燕屿洗漱完, 按照习惯去训练室锻炼。虽然在虫族,一位养尊处优的雄虫并不需要矫健的身手, 他也不再是需要艰苦训练的军校生,无论是否还会发生战争,都不会再有人允许他到前线去。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苛刻要求自己的身体机能,在返航的军舰上也没停过。看得雄保会的虫满脸绝望,仿佛泥塑粉看见了追的爱豆开始撸铁。
雄保会雌虫:退一步来说,漂亮娇气的雄虫阁下不香吗?
这么大的运动量,狼蛛星的阁下看到了会说我们虐待雄虫的!
实际上,燕屿是那种青年人的身材,说不定拍张不露脸照,扔网上能一炮而红,从此称为网黄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雌虫们的不适,只是本能对另一性变得强大的抗拒罢了,这就跟男性对于女性的白瘦幼审美霸凌一样。在一段关系中,他们会本能地希望自己更占据优势,不一定是情感的优势,力量的优势也会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比如燕屿自己,在过去的时光里,他的取向也不是曼努埃尔这种强壮得一拳能把自己骨头打碎的类型。
更别提有吞食雄性的遗传基因的雌虫了。
无论弱小的那一方如何矫情、造作,他们都能容忍,因为他们知道对方一直在自己掌控之中。
不过深入认识到这种复杂的心理,已经是很久以后了。燕屿保持自己的锻炼也不是为了抗争这种异性的凝视,只是他需要保持一个不变的习惯,让他维持生活的平稳。
一种持久的习惯会让潜意识认为生活仍处于常态之中。
变幻莫测的世界里总有什么是恒定的。
他就是这个途中看到曼努埃尔的,他身边有另一只军雌,看起来他们是刚刚交谈完,刚好从书房出来。
听到动静,两只军雌同时抬头看过来。
燕屿这时候才看清另一只军雌的脸,粉色的短发、眼睛和凌乱的胡茬,很眼熟。
那只军雌虽然比曼努埃尔还高一些,但却一直微微低着头,十分驯服。意识到这是雄虫之后,他不敢多看,立刻垂眸。
虽然雌虫们的确会礼让雄虫,但他的反应还是稍稍有些大。燕屿看过去,却见曼努埃尔说了什么,军雌便点头忙不迭快步离开。
“这是……”
“维图斯,是我副官的雌父。”曼努埃尔走到他身边,蹙眉解释,“他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副官的踪迹。”
随着他的走进,燕屿嗅到自己的味道迎面而来。他很难描述自己是什么味道,只是当他从蛹中出来,成年后的虫族血脉就自然而然让他能嗅到空气中各种味道中蕴藏的信息——难怪这叫信息素。
人类的小说中将信息素描述成某种具体的气味,但实际上这更倾向于一种感觉,他能从信息素中辨别出散发信息素的虫处于哪个年龄阶段、身体情况、是否处于求偶期。
一想到曼努埃尔带着他的气味毫不避讳地和下属交谈,燕屿就轻轻碎掉了。
但曼努埃尔的话又让他勉强把自己拼好,疑惑道:“副官?他没回虫族吗?”
“不,他回来了。维图斯说他们联系过,因为维图斯是螳螂族尖刀队的大队长,常年在外执勤,因此副官想见他还需要提前约好时间,他能肯定副官回来过。但是维图斯在约好的时间却没发现副官。”
“……他失踪了?你们要报警吗?”
曼努埃尔没说话,他无意识撩起几根燕屿的发丝,指尖来回捻动,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烦躁表现。
燕屿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你知道他在哪?”
“不能报警,副官私自放走当时已经完全虫化的我,已经违背了《基因法》,如果落到警察手里,雌虫议会一定会让法庭立即处决他的。”曼努埃尔避而不答,只是说,“我会处理的,只要蝶族抢先找到他,就能运作免罪。”
燕屿却已经从他的态度中推理出来了副官的去向:“他不在你的势力范围内,也不在雌虫议会手中,而且你很笃定雌虫议会也很难找到他——是雄保会?”
“不是,你不是去训练吗?去快去吧,雄保会把训练室的地板都铺了一层泡沫垫,生怕你摔到,快去。”
燕屿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曼努埃尔,我们是利益共同体,你不能瞒着我。而且既然是雄虫那边的事,那么我再怎么比你更方便吧?”
曼努埃尔伸手摸他的耳朵上的咬痕,故意摩挲得很暧昧,在耳后的肌肤上摩挲出桃红色,轻佻地调笑:“怎么?睡了一晚上就开始当知心情人了?你心里人和虫那条界限这么容易就能看跨越吗?”
既然他想用冒犯燕屿的方式转移话题,那燕屿也就礼尚往来,不客气道:“真佩服你的自信心。我只是担心,你在雄虫那边如果有什么问题,我现在不知道,以后暴雷了怎么办?”
距离上次他们之间的争吵才过了不到两个月,燕屿依旧记得如何让曼努埃尔破防:“你明明也知道让我用身份插手更加有利,但你不想让我知道。”
他笑了一下,故意语调轻柔地问:“告诉我,求我帮忙很让你难为情吗?来自别人的帮助会让你羞耻吗?”
曼努埃尔:……
好吧,第二轮互相伤害,依旧是燕屿赢。
曼努埃尔无奈道:“是科梅。”
他神色晦暗:“科梅·哈雷截走了他。”
燕屿直觉里面还有内幕:“他怎么知道的消息,副官没有保密行踪吗?”
“他做了那样的事,当然不可能没有小心保密行踪。但是……”曼努埃尔迟疑一下,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燕屿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于是继续说了下去,“副官用的是我这边的路径,而科梅在蝶族里有暗线,他的第一任雌君是我的雌父,所以雌虫议会和我几个竞争对手都没得到消息,他却能先一步截走副官。”
等等?科梅的第一任雌君是曼努埃尔的雌父?
这么说来,科梅难道是曼努埃尔的雄父?
燕屿想到昨天的婚礼,证婚人是双方都不认识、伊卡洛斯请来的雄虫。他是孤儿,自然没有双亲出席。而曼努埃尔也没有亲属席,他的雌父从头到尾没露面,科梅坐在雄保会的席位,雄保会的立场当然是算雄虫的半个娘家。这样说来,曼努埃尔比他还孤家寡人。
燕屿若有所思。
不知道曼努埃尔的雌父是不愿意出席,还是不能出席。
“昨天婚礼结束后他就走了,只给我留了封邮件,里面是副官当时的航线信息。”
曼努埃尔给燕屿展示自己的光脑,显示邮件已读,因为不在好友列表,发送方是一串通讯号,发送时间是晚上九点半,而打开时间是凌晨五点。
【Manuel:科梅?】
【comet:前一天的事拖到第二天才做,你丢掉了你的好习惯了吗?】
而曼努埃尔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因为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条消息已读不回。
为什么刚刚才发现前一天的邮件,很显然,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床上。说不定科梅抱着摧毁曼努埃尔新婚夜的幻想,等了一晚上曼努埃尔愤怒地质问他,结果等到快天亮对面才姗姗来迟打开邮件。
这样一想,很难不笑。
“好了,事情已经告诉你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燕屿没有立即给出回答,他从不承诺没把握的事。现在他对于虫族社会并不了解,要先去问问伊卡洛斯情况。并且,他并不仅仅代表自己在虫族生活。说起来很无情,但他和副官还没有关系亲密到那个程度,不能为了他轻举妄动。
他只能说:“我试试打听一下。”
“不用。”曼努埃尔扯了扯嘴角,明白他的顾虑:“这和你无关,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他轻轻颔首:“你去训练吧,我先回书房了。”向来不依不饶的蝴蝶率先离开。燕屿看着他的背影,沉默。
于是他们的关系又突兀地冷淡了下来。
第080章 科梅的雄子
关于副官的事, 燕屿询问了伊卡洛斯。但校长过了很久,只告诉他:“我已经离开狼蛛星太久了,具体的情况我不了解。但我能保证, 只要你不去挑衅《雄虫保护法》,科梅就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科梅是个彻头彻尾的雄虫主义者。”
不过他还是给了燕屿一个通讯号,让他可以试着联系对方:“无论你是否决定参与这件事,他都能帮你融入雄虫世界。”
来到虫族后, 燕屿的所有通讯设备都换成了“赫利俄斯阁下”这个身份。雄保会认证后,他才能够加上这串通讯号,如果是普通雌虫来搜索, 只能看见一串乱码。
强实名时代, 对方一下就知道了燕屿的身份, 很快通过,像金毛一样热情打招呼:【嗨嗨, 是赫利俄斯阁下吗?】
【Antigone:^_^】
【Antigone:我是安提戈涅,伊卡洛斯老师有跟我提过你吗?】
燕屿试探性回复:【抱歉,我和校长平时不怎么交流。】
【Antigone:^v^!】
【Antigone撤回一条消息】
【Antigone:哦哦, 没关系, 大家都是老师的学生,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安提戈涅·哈雷, 就读于圣堂,你刚回来,有什么事情不懂的不要听外面的雌虫乱说, 问我就好哦!】
短短一段对话,可以得出的信息太多了, 燕屿初步做出心理侧写:轻微的自我主义,发现自己和校长关系没他们之间亲密, 表现出了很明显的高兴。但整体上又是友善热情的。
另外,燕屿还注意到了他的姓氏——哈雷,和科梅的姓氏一致。难怪校长会让自己去找他。
【Antigone:老师跟我说啦,你刚回虫族,虫生地不熟,希望我能帮你一下!】
看来校长没有告诉安提戈涅燕屿具体是为什么事想找他,还帮燕屿编了个合理的借口。
这侧面也说明了在伊卡洛斯的认知里,安提戈涅在涉及科梅的这件事里也需要保持一定警惕。
所以,燕屿选择了旁敲侧击,迂回拉近关系。
【Helios:是的,我对虫族不熟悉,想找个可靠的虫了解一下雄虫的事。】
【Helios:^w^,本来我准备问我回来的时候接我的雄虫前辈的。可惜今天我去找他发现他工作太忙,已经离开了。所以才不好意思打扰你。】
【Antigone:啊啊啊!那是我雄父哈哈,我就说我雄父性格特别好嘛!我要把你的反馈跟我那些乱造谣的傻叉同学说,看他们谁还敢乱说我雄父!】
这可不行,传播开他们联系的事,还不知道科梅会怎么想。
【Helios:!】
【Helios:啊啊可不可以先不要说出去!你知道我以前是人类嘛,一开始回来的时候对虫族都比较冷漠,科梅阁下后面好像对我也有点误解,但依旧很照顾我,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就离开了。我想之后去当面给他道个谢,能不能请你保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QAQ】
另一端的安提戈涅,笔在指尖转了个圈,闻言苦恼地皱起鼻子,问身边守护在一旁的海蒙:“要是赫利俄斯为了感谢雄父,专门搞了个大惊喜,我那些同学应该会更打脸吧?”
海蒙得到准许之后才匆匆扫了一遍聊天记录,他记得赫利俄斯阁下是弟弟戈多和自己说过的雄虫。他的雌弟戈多也在白榄联大交换,跟随赫利俄斯一起返回虫族。在摇篮1946号星回来后,他的弟弟戈多就高频率提到赫利俄斯阁下,虽然海蒙没有权限知道那颗星球上发生了什么,但再问戈多是否要来安提戈涅阁下身边当护卫成员,他就开始犹豫了。
看在雌弟的份上,他选择了委婉道:“应该是吧,毕竟聊天记录可以伪造,一个实际的大惊喜是没办法伪造的。”
他迂回地说服了安提戈涅保密,但同时又不着痕迹地将安提戈涅的思维诱导向众人眼前的大惊喜。安提戈涅一旦为这个设想兴奋起来了,就不会给对方做出第二可能的机会。即使是撒谎,赫利俄斯也只能变成现实。
他可以在不起眼的地方帮助对方,但绝不允许安提戈涅因此受伤。
安提戈涅立刻幻想出了类似于生日趴体的惊喜场景,并把所有嘲讽过自己雄父的同学,被打脸后脸上一片五彩斑斓的场景都幻想出来了,他美美道:【好啊,我帮你吧!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呀?圣堂联谊会怎么样?当天雄父一定会到场的。】
重要的是同班同学一定会在!打脸就要当面的!
燕屿有点出乎意料他的思维拐弯地这么快,立刻去搜了圣堂联谊会——这是雄虫学校的毕业典礼,即将或者已经进入成年期的雄虫们都会出席,而联谊的另一方是虫族各大高校的雌虫学生,涵盖军政商三界的青年才俊。
联谊会的主办目的是促进雌虫与雄虫结合,并且是没有家世背景的雄虫们唯一大规模招揽雌虫护卫队成员的途径。
涉及雄虫,要求必须由雄保会主持,并主办方由三位雄虫副会长中任意一位雄虫担任主理人。
今年原本是另一个副会长负责,但由于安提戈涅·哈雷也是今年毕业,所以科梅就申请了调换顺序,主动担任今年的主理人。所以主办星在科梅的私有星球上。
是的,这个也是可以搜到的。星网会屏蔽雄虫消息,但雄虫故意对外说的内容却不会被屏蔽,科梅在各种采访和对外发言里,从来没掩饰过自己对唯一雄子的宠爱。
他又在网上搜阿努比斯,最先弹出来的就是蝶族军团公号发的曼努埃尔调职公告,顺着他的人物词条往上翻,雄父一栏是空白,雌父那一栏名字是灰色的,点进去,他发现大阿努比斯已经牺牲多年。
再回头看和安提戈涅的聊天页面,他就有点心情微妙了。不过能进入科梅私人星球或许对寻找副官有些帮助,圣堂联谊会是可以携伴参加的,他自己不一定要参与进去,但还是能给曼努埃尔提供一条路。
于是他回道:【天哪!太感谢你了!难怪校长让我来找你的时候,跟我说你特别】
【Helios撤回一条消息】
【Antigone:??特别什么?老师说我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他说我是好孩子吗?】
【Helios:^v^哈哈我觉得夸奖这种事还是要让他自己说给你听吧!】
他毫不犹豫把锅甩给伊卡洛斯,虽然校长本人根本没和他说过安提戈涅,但问到头上了,校长没说过也得说过,稍微有点情商的人都自会圆场。既不用他费尽心机夸,还能迅速拉进两人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安提戈涅不回复了,燕屿猜测他应该是直接跑去校长那边追问了。
结束对话后,他才把截图发给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半天没回,燕屿看了看时间,自言自语:“这个点,他应该有空才对。”
“少将正在开会。”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燕屿条件反射手放到了腰间,目光四处搜寻,却没找到说话者在哪。
那个声音又幽幽道:“阁下,我在这里。”
燕屿找了好半天,才在阳台外的树梢中发现一点痕迹。
燕屿:……
树叶子花色的蝶种雌虫老实巴交地给自家上司解释,生怕新婚夫夫之间有误会,不然闹起来还不是他们这些下属糟心。
“少将想要正式接管蝶种军团,但他的军衔不够,他们在开会整理功绩,准备向雌虫议会申报带回雄虫阁下的功绩,先升一级,压过其他竞争者。”
那团褐色的树叶子说。
燕屿:“我知道了……你能不能先出来再说,对着一团树叶子说话也太奇怪了。”
我才不是拟叶蛱蝶,那只蝶种一边的脸鼓起,带点暗戳戳的不服气、又有点沮丧落在了他身前,吭哧几秒忍不住开口问:“我看起来拟态真的很像叶子吗?”
他的族系是□□蛱蝶,这种蝴蝶以拟态树皮闻名。与他对应的还有拟叶蛱蝶,其中最知名的当属枯叶蛱蝶属。(注)
而他一头看起来非常艺术家的半长发刚好到脖子处,颜色是褐色中夹杂着一些天蓝色。而那双眼睛在暗处是褐色,照到光就虹膜变色成天蓝色。
很明显他是雅斑□□蛱蝶。
这种蝴蝶和拟叶蛱蝶们因为其完美的拟态,大部分担任蝶族军团的斥候和暗杀者。在星际时代,他们的拟态不在能完美融入环境,但在星球表面上的刺杀和窃听,还是由他们负责。
因为其隐秘的特点,被曼努埃尔派来保护赫利俄斯。
“蛱蝶系得到消息,其他蝶族继承者都陆陆续续在往蝶族主星赶,少将大人担心他们来找您麻烦,所以让我在附近注意。”
听完了他的话,燕屿无语:“他是怕我跟其他蝶族继承者搞上才对吧?”毕竟他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塞基的想法,也就成了曼努埃尔的弱点。
不然为什么派一个擅长窃听的蛱蝶来?
雅斑蛱蝶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的上司解释,又嘎巴一声,重重合上了下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头发。但他来不及组织语言狡辩,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后又一黑,对燕屿的身后点头,心虚地飞出去钻回树上,贴着树干假装自己是个老实的、可怜的树皮。
燕屿若有所感地回头,转头,看见曼努埃尔正从自己身后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