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宫室内焚着几个香炉,龙涎香升起烟雾袅袅,皇帝端坐在龙案前,手中握着帕子,不时捂口咳嗽,不过气色已然好上了不少。
皇帝已经将近两月未上朝了,如今身体好了些,便召集重臣来,关心一下朝政,御书房里站了五六个大臣,看朝服颜色与绣纹,皆是三品以上的重要官员。
皇帝又剧烈地咳了两下,面色涨红,但显然比上次气色好了不少,“各位爱卿啊,朕病了一些时日,朝中政务,全赖各位爱卿费心劳神了。”
元相很有眼色,连忙推辞,“朝中政务全仰仗平南王,臣等不敢居功。”
几位大臣跟着道,“还望陛下保重龙体,陛下圣体安康,才是万民福祉。”
“朕的身子好些了。”皇帝摆了摆手,“不知太子近日的表现可还好?”
各位大臣一时哽住,皆往一旁看去。
平南王司徒云昭穿着玄色常服,坐在一侧的雕龙金椅上,腰间挂着香囊玉佩,手里端着青花瓷的茶盏,宽大的袍袖垂着,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手腕,她低头轻吹着茶面上的热气,明眸朱唇,面色淡然,不抬头,也知发生了什么。
“陛下问你们话呢,看本王做什么?”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太子?畏畏缩缩,如履薄冰的,要叫人如何回答?
一位大臣回想起太子那日说的,要与平南王多学习,于是回道,“回陛下,太子聪慧伶俐,敏而好学。”
司徒云昭勾起唇角,“嗯,此子颇有其父之风。”
站在几个大臣后面的孟太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太傅闻声望去,怒目圆睁,“孟太尉,你敢对太子不敬!”
陆太傅是太子的师傅,自太子小时候便教导太子至今,与皇帝年纪相当,年轻时与司徒益一文一武辅佐皇帝,有些谋略,资历也颇深,运气更是好些,得了皇帝的信任,除去诸王外的文臣之首,高官厚禄,平安至今。
嗤——又是这个老东西。孟太尉不悦,谁说太子与皇帝的坏话,这个老东西势必第一个出来,不过也是畏惧平南王,只拿自己开刀。
孟太尉笑着,“太傅,你可要讲理啊,下官只是笑了笑,就是对太子不敬啦?陛下一向待臣下宽厚,何时说过在陛下面前就不能笑了?”
陆太傅气急:“你——”
还是元相出来打圆场,“陛下,太子毕竟还年幼,行事不甚成熟,但已颇有储君之姿。”
话说得圆满,既不褒也不贬,让人不知从何挑剔。元相又老又精明,和事佬性子,否则司徒云昭也不会留他至今。
皇帝叹道:“哪里的年幼,今年都已十七了,劳烦各位爱卿多多敲打他,平南王多教他一些为君之道。”
皇帝斟酌着开口,生怕说错一句话,让平南王认为他在与朝臣私相授受,传递信息。虽多年如此已然习惯,可随着身体近几日好了起来,又蹦出了念想,隐隐想突破平南王桎梏。
司徒云昭其实并不太在意,今日皇帝召集重臣问政,要呈上的奏疏也早已叫人检查过了,群臣自然也不会多言,自找麻烦。
司徒云昭淡声,“教育太子是太傅的责任,看来太傅不堪其任,陛下,不如撤了太傅之职,由臣来接替。”
陆太傅也当真怕自己乌纱帽不保,连忙去看她,“平南王你——”
司徒云昭笑了笑,“说笑而已,太傅。本王是想告诉你,在其位谋其政,教育东宫是你的责任。其他与你无关的事,少管为妙。”
陆太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奏疏呈了上来,皇帝展开一本奏疏看了看,干笑了两声,“这一本是歌颂平南王功绩的,让朕给平南王升官赏赐。平南王已是位极人臣,居然还有人尚且觉得不足,朕还要如何给平南王封赏啊。”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司徒云昭面目明艳动人,面色淡然,眼中却有一股利光,“只要想高,自然就能更高。”
皇帝不寒而栗。元相继续道,“平南王连日辛劳,确应封赏。”
司徒云昭把茶盏放在桌上,“封赏就不必了,这茶太过涩口,给本王换盏茶就够了。”
大殿里有许多宫女,旁边的宫女将动未动,被司徒云昭止住了,她笑看着皇帝,“路公公,你来。”
路公公始终站在皇帝身后,“这———”
路公公是大内总管,自小跟在皇帝身边,从未伺候过别人,连朝臣见了,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怎么都于理不合。
“不如本宫来吧。”
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司徒清潇自殿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宫女。
虽然群臣觉得皇上对温宁公主宠爱颇深,也不避讳朝政,但温宁公主一向甚少出现在朝臣面前,朝臣统统转过身来下跪,“参见温宁公主。”
司徒清潇一身淡粉烟罗裙,腰束素色缎带,外罩一件白衣,钗环齐整,耳间戴着白玉耳坠,泛着光泽。柳眉弯弯,肤白如玉,娇颜如雪,端庄温婉,对着朝臣道,“各位大人请起。”
说罢,走到了司徒云昭身边,弯下柳腰去桌上拿茶盏,面色平静,淡雅自若,矜贵如常。
司徒云昭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先她一步抢过了茶盏,茶水都有些洒了出来,生生被烫了一下,她也不躲,依旧捏着茶盏。
她秀眉微蹙,“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做这些事。”
话毕,扔下茶盏,拂袖而去。
司徒清潇有些疑惑,朝臣们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陛下最宠爱的公主,面子不知要比路公公大多少倍了。怎么还不愿意了起来?
司徒清潇跟着她出来,就见她负手而立站在殿前等她。
司徒云昭桃花眼中染上愠怒,还带着说不清看不明的神情,“你何必要如此作践自己?!”
约莫是第一次见她生气,怒气来得突然,又不知原因,一时有些愣怔和不知所措,美目不似平日清冷,而是盛满了无措的水光。
司徒清潇不知怎样面对她的目光,偏了偏头,“端盏茶而已,没什么。”
“你是一朝公主,金枝玉叶。你是君,我是臣!”
她用举国的奇珍异宝温养着她,只想要她永远做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她为了那不争气的司徒皇族居然能为一个臣子端茶么?!一时间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司徒清潇承受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不知怎么的,有些委屈。
开口声音冷冽,“你不是一向以折辱我司徒氏为乐么?如今给你机会你折辱我,你反而不要?”
司徒云昭喉头发涩,桃花眼里也带着水光,看着她的眼睛,“司徒清潇,我何曾折辱过你?”
百般爱意,竟是被对方用折辱二字形容。
“你折辱司徒氏,与折辱我有何分别!”
司徒云昭无从反驳,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只是一介臣下。”
司徒清潇反唇相讥,“你也知晓你只是个臣子。”
“你——”
这是冬日,虽昨日雪停了,依旧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司徒云昭这才注意到对方只着平日的宫裙,并未穿狐裘披风,纤细柔弱,如寒风中的一株娇花。
司徒云昭今日穿着常服,宽大的广袖外衣还算厚实,她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到司徒清潇身上,目光不落在她身上,手下动作却分外温柔。
声音中也不带一丝温度,“温宁公主早些回去吧。”
言罢,便转身离开,上了不远处的玉辇。
玄色的外袍上绣着云月暗纹,还带着淡淡的沉香味道。
平南王府。
入夜。
司徒云昭秀发轻挽,穿着淡蓝色丝绸中衣,清丽出尘,伸出莹白的纤纤玉手,坐在桌前。
那日的小姑娘又来了,张汶低着头,给她的手指细细地涂抹药膏。所幸,茶水并不太烫了,只是洒上的地方略微有些红肿。
张寅太过了解她的性子,一早看出来她绝非不喜欢自己的爱徒,反而是喜欢才去逗人家。张寅内心骄傲,自己的爱徒如此可爱,谁能不喜欢?
茯苓和半夏站在桌前。
司徒云昭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另一只手掐着两侧太阳穴,“重楼回来了么?”
“回主上,还没有。大约还有两三日才能到都城。”
“飞鸽传书,叫他快马加鞭,早点回来。致远将军就快进都城了。另半块虎符——”
忽然感觉到手旁的人瑟缩了一下,白皙清秀的小姑娘眼神闪躲,像小兔子看狮子一般看着司徒云昭。
大约是听到了虎符两个字?
司徒云昭桃花眸微眯,“忘了这里还有个你,被你探听到本王的秘密了。”
张汶更加惊恐了,“平南王——”
“没办法了。茯苓,把她拖出去打死好了。”
回头看了看手持佩剑的茯苓和半夏,二人皆身形高挑,面目冷凝,小姑娘泫然欲泣,“平南王饶命啊——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上有五十岁的师父要养——”
半夏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司徒云昭慵懒地靠在檀木椅上,亦是眼神愉悦,唇角上扬。
小姑娘像小白兔一样,不谙世事,不懂朝堂斗争,也不怯懦,眼神明明亮亮的。
这才反应过来被戏耍了,张汶鼓了鼓嘴,低下头继续涂抹药膏,嘴里嘟囔着,“平南王欺负人。”
又不由得有些纠结,“可是,可是我探听到你的秘密了,怎么办?”
司徒云昭轻笑,灯烛映照着朱唇皓齿,“无所谓。这并非秘密,所有人都知晓。你去告诉谁?你师父么?你师父可是本王党羽下举足轻重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