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掩映下,高处传来人语,带着些笑意唤她“宋六姑娘。”这声音如此耳熟如此欠扁,她走上几步,拨开眼前挡住视线的花枝,往前看去。
眼前是座红顶的飞檐阁,檐上挂着铃铛,现下无风,在日光下闪着青铜低调悠久的光泽。阁有两层,阁上坐人,一人把弓,另一人白衣曳地,黑发如瀑,弯着红唇托腮笑看着她。
可不正是端珣吗。
宋琰声磨牙,转身走去拔箭,一拔没拔动,咬牙再拔还是没动,停下来一看,箭头扎得极深,枝干已经被贯穿。
端珣笑起来道“上来歇会儿罢六姑娘。”
宋琰声瞪他一眼,抬脚便要离开。这时树叶“哗哗”一阵抖动,树上轻飘飘落下一个人来。定睛一看,老面孔了,端珣的侍卫之一,意云。
宋琰声上了阁楼,阁中倒是凉快,她也不客气,找地方坐了下来。
“六姑娘,我替元盈谢谢你。今日若没你相助,恐怕她这生辰不会好过。”她呼呼扇着风,看向出声这人。个子很高但很瘦,眼睛漆黑微微上挑,穿着随意却束发整齐佩冠,嘴角带笑有些风雅之意。看他与元盈几分相似的脸孔,估摸就是元庭了,镇国公嫡长子。
“大公子,你是要谢我,还是要吓我?”她一扬下巴,示意他那箭头还扎在树上呢。
元庭收了弓,呵呵一笑,脱罪指向一旁的端珣道“六姑娘,刚才那一箭实非我本意,望姑娘莫怪。”
宋琰声便看向白衣妖孽,眼神示意,说罢,等你解释呢,引我来作甚。
“自是想你了,请你来说说话。”
老一套了,还来这番说辞,宋琰声也懒得理会他了,索性坐着休息凉快。她这时还没回席,程妈妈会带横波来找的。
坐在高处,视野开阔,往下看去,尽是绿树红花,小桥流水。盛夏紫薇开得正盛,远看如团着一树紫云,怪好看的。她看了一会儿,这里离她跟元盈刚刚说话儿的地儿不远,方才言语估计都被阁上两人听了个分明。她也不避着了,与端珣几番接触,自个儿底细他也清楚。
“省书日快到了,六姑娘可知?”
她摇着扇子,一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上那双凤目,点点头。
他若是不提及,她都要忘了慜阳学宫还有这么桩事儿。省书日乃是大日子,圣上及皇后当日会携带一批学士及近臣查看问询学子功课,也是选贤的手段。这是历朝的惯例了,学宫中很多人虽未科考,但这时能被圣上看中,是殊荣也是一条捷径,偌大慜阳学宫人才济济,多少人盼着这个日子。前世她三哥哥宋梅衡便是被圣上选中的,又是将来的探花郎,只可惜三皇子日渐势大,宋家成了垫脚石。
“既然如此,我可要拭目以待了。”端珣一笑,“也不知六姑娘的字练得怎么样了?”他似是不经意一提,修长食指抵住额际,好意提醒道“你那手天书,别吓着了我父皇。”
“……!”是可忍熟不可忍,次次拿这个说事儿,气煞我也!
端珣眼皮一抬,抓住了她丢过来的团扇。宋六姑娘一张雪团子般的脸气鼓鼓地,双手叉腰,被他惹急了。偏偏他就爱看她这个捉急模样儿,手指下意识磨了磨扇子凉滑的紫檀手柄,心下十分愉悦。
元庭想来清楚他这内藏的古怪脾性,倒是一点不吃惊,抓了弓,又开始射箭。
这时程妈妈的声音传来“哎呀,我的六姐儿,你在这儿呢,可算是找着了!急死妈妈了!”她拨着树梢儿急步走上来,一边喊道“二姑娘也寻你呢,开宴了,快随我回去罢。”
宋琰声站起身来,丢了个眼刀给端珣,一把抽回自己的扇子下去了。
破空声中,她特意留意了一下,银箭头直中树干,百步开外,每发全中,每一箭不过毫厘之差。
“刚刚那个,是元大公子?”程妈妈一边带路一边好奇道,“跟二小姐长得真像!”
人人都说镇国公嫡子是个庸才,丰流却无大才。今日看来,流言不可尽信。以他这一手射箭功力,整个京门都少有人跟他匹敌。只不过……方才就注意到了,元庭那腿脚,似是有疾,一走动虽然不显,但仔细留意就能看出来,可外头竟似无人得知此事。
“喜雨阁张氏,你还打算留她多久?”端珣垂眼望着径道小路上远去的小小背影,视线一收,神色极淡,凤目中褪去了方才的亮色,目光幽沉端凝。他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倒不似在谈议一个人的生死,而像在说一件不经心的小事儿。
又是一箭。
嗖——
力足且极精准,一下打掉了上一箭。元庭停住搭箭的姿势,眉头也没皱一下道“留着吧,留着给元盈来动手。这丫头,自己得长大。”
镇国公府的筵席下午便散了,萧长瑛坐在马车上,远远看女眷人群中矮小的宋琰声被仆从护着扶下楼梯。她嗤笑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车内还坐着一人,穿着银色长袍,虽现下坐着,但也看得出来他身形颇高。这人年轻得很,相貌上却已脱了少年气,面上俊朗却瘦削,嘴上惯常带笑,有两道笑沟,一笑看上去便和煦可亲。
“就是她?不过是个三寸丁。”显然放下帘子前,他也是瞧见了宋琰声的。
萧长瑛闻声一笑,摇摇头道“三殿下,万不能小瞧了她。几番接触下来,此女年纪虽小,心中却颇有沟壑。今日镇国公府这事儿就是败在她手里,我亲眼瞧着事发前她拉着元盈出去了。等回来后,这局就被破了。”原本今日这出顺利进行,能闹个镇国公府内宅不宁,可惜了。
“所幸安插的探子没废,还可继续留着。”萧长瑛又一想,斟酌道“现下想来,上次学堂宋元两人相争,也是她装晕及时止损才没闹大了。”
“宋家吗?”皇三子沉声思量,“既然她不简单,你下次行事万万仔细了。”
“是。”
省书日快到了,文思阁比往日都要安静。就连宋琴声也夹着尾巴低头做人,不再惹是生非。这样紧张的气氛到了省书日那天,达到了极点。
宋琰声着一身藕荷长裙,脖上挂着彩宝璎珞。她默默坐在角落打量着阁中盛装的姑娘们,一边百无聊赖地盘弄腰间的香囊。
虽说大成有女官制度,可养在深闺的小姐们却没什么当官的望。如此盛装出席的目的总不过有这几个。其一,在圣上面前露露脸,搏个才名;其二,为家族争脸;其三,寻婿。文思阁都是京门贵女,整个阁廊的环境平日里封闭单一。可省书日这天不一样,慜阳学宫内可畅行观看。文武两班学子多出身京门权贵,更有皇子在其中,对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是一次物色佳婿的好机会。
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譬如不想出头出风采的元盈和她。
宋琰声托着下巴猜测圣驾何时能到。早朝结束后,大明殿至慜阳门估摸要半个钟头。元盈捅一捅她手肘,百般无聊道“你准备展示些什么?”
宋琰声苦了脸“我还没想好。”
“嘿嘿,我也是。”
这边嘀嘀咕咕,周围姑娘们却是弹琴的弹琴,画画的画画,跳舞的跳舞,作诗的作诗,十八般才艺通通拿出手。
宝慧公主今天也来了。省书日是大日子,她坐在萧长瑛前头,漠然着一张脸,看着阁中姑娘们又看看后头的萧长瑛。
宋琰声也朝她望去。萧长瑛今天未曾盛装,依旧是平常的装束,在一众姑娘中十分低调。她站在书案前,素手执笔,似在凝神沉思。因她个子挺秀,面容惊艳,量谁都能第一眼看见她。
如果是萧长瑛的话,她最拿得出手的应该是……
作诗!不错,作诗。前世里萧三姑娘七步成诗的美名在京门几乎是人人皆知,京门第一才女的称号也是由此而来,加上她气质不凡貌美如春花,德才兼备,倾慕者众多。
心下有了数,宋琰声移开视线,与元盈一同趴在桌案上说着话儿,倒是旁边横波着急了,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道“姑娘,大家可都是卯足了劲儿呢,咱们可不能输呀。”
元盈听了呵呵笑“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看你这丫头,急得满头是汗的。”
她拉横波坐下,拿了手绢给她擦汗,笑道“哎呀,放宽心,放宽心。”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好奇问元盈“你那个侍女后来如何了?”
“我有意给她留一条生路,灌了哑药逐出府去了。她毕竟跟了我多年。只是前阵子听下人们说起,说这丫头不知怎的,死在了城外护城河边。”
元盈摇摇头,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事儿不蹊跷,如此卖主背叛之奴,总有不想让她活着的人。就算出府去了,最后也只是死路一条。
这边正说着话,文思阁外匆匆来了一阵动静,几个随侍丫头跑进来,面色紧张,奔向自家小姐道“御驾已经进了慜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