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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任性娇蛮,他至死娇惯
子时末,左边瓦屋的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头望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说话似的。
那一袭紫衣缓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对它摇了摇头,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圆了一双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很低:“好了,睡着吧。不要惊动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唤来灵禽,冷不防身后响起玄珠的声音:“紫辰,你想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玄珠站在对面,目光锐利如剑,无声无息将他刺穿。她什么也没再问,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要哭要闹,早几年她就做尽。要缠要黏,她身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丢弃,还是没换回什么。
“方才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动了手脚。”
傅九云精神不济,覃川心事重重,谁也没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将乾坤袋换了出来。
他淡淡一笑:“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
她将腰挺直,第一次骄傲而满足地直视他。从前她也会挺直腰身,做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在他面前却永远要垂下头,像是欠了他什么,总觉心虚。
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视他了。
“你做什么我都知道,我永远是第一个发现你细微举动的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所以你永远不要想瞒我什么事。”
左紫辰没有动,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感动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她怎么做,都不会打动他。她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其实这个人真的一丝一毫都不喜欢自己,甚至完全没有可能会喜欢。
她于他,是一块相斥的磁石,从不会真正看进眼里。
“你打算牺牲自己,做点燃魂灯的最后一缕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云?”
她问得讥诮。
左紫辰顿了片刻,低声道:“魂灯是她用鲜血开启,已和天神有契约,我纵然有心也无法点燃。对天原国的报复也该到此为止了,太子与国师都已死,这一切应当够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来换取天下无妖。我会将魂灯带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发出闪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后一次不甘而又充满希望地跳跃。
“紫辰”她的声音在颤抖,“那那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发誓,绝不会再任性胡闹,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转过身,再不看她:“我不会带着你。莫要再扰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作冷玉般的苍白。
她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唤来灵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两只手忽然从后面轻轻抱上来,环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舍。
他不语,不动。
她的胳膊渐渐收紧,下一个瞬间忽然又松开了。左紫辰只觉怀里一空,猛然转身,却见她手里攥着牛皮乾坤袋,面上挂着诡异的笑,急急后退数步。
“玄珠?!”
他下意识用手一抓,却抓到一把冰冷的头发。她没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闪,将他捏在手中的长发切断,纵身跳上灵禽的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左紫辰大惊失色,又恐惊动了屋内熟睡的两人,灵禽被她抢走,他只得唤出灵兽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术上造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学过,那驱使灵禽的本领也不如他,没一会儿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风声呼啸中,他厉声高叫:“玄珠!不要乱来!”
她依稀是回头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从灵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浅黄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难找到踪影。左紫辰急忙驱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见四周殿宇辉煌,飞檐高阁,分明是天原的皇宫。倘若被宫里人发觉,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
灵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远,隐约只见玄珠躺在湖边,手里高高举着那盏被藏在乾坤袋里的魂灯。受到魂灯神力感染,乌云登时开始密布,雷鸣电闪中,又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皇宫内游荡的阴魂野鬼们惊慌失措地嚎叫躲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还是惊,一闪身便蹿到她身边,却不防魂灯上弹出一层血色结界,毫不犹豫将他撞得倒退数步。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玄珠已满身是血,下半身动也不能动,只是望着他冷笑,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已经没办法了魂灯染了我的血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亲,她能点魂灯,我自然也能点”
大雨如瓢泼,她很快就被淋湿,长发黏在腮上,满头满脸的血也被洗净。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过苍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气色,声音断断续续:“左紫辰,你永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会让你如愿”
左紫辰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剑,一剑一剑奋力去砍那结界,却形同蚍蜉撼大树,丝毫也不能破坏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泪却滚滚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还要你记着我做什么?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时候什么都没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时候要天下无妖”
当一声,是他手里的剑被结界弹开,远远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扶在结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张合,只是风很大,雨也很响,她什么也听不到。
“紫辰你心里是不是”
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她了?
她高高举起魂灯,在风雨声中用力将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脏,霎时间,魂灯上的火焰尽数熄灭,她的血顺着魂灯的花纹缓缓流出,再缓缓被魂灯吸进去。每吸一次,那灯就变得血红一分,红里透出一层莹莹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风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稳,风中阴魂呼号穿梭。魂灯嗡地响了一声,吸足了血,变得如太阳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猩红。
玄珠发出一个类似叹息的呻吟,满身衣服尽数被狂风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着我!”
她苍白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血肉,被狂风吹散开来,几绺衣裳的碎片缓缓飘落。下一刻,风平浪静,只留一盏被真正点燃的魂灯飘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灯身像一轮带来死亡与绝望的血红太阳,安静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个死人。
这下,他真的是永永远远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
窗外开始刮起狂风,竹林里犹如鬼哭狼号一般。
仿佛有人在轻轻抱着覃川的肩膀,低声说了许多话,柔软的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与额头上,久久不舍分离。
她又梦见久违的亲人,一时舍不得醒过来。
朦胧中听见他说话:“就陪你到这里吧,醒了可别哭鼻子不过,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覃川”
她听不真切,只是略带撒娇地按住了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样让她很安心,很舒适。她已经习惯对他撒娇,不自觉地便要露出娇蛮任性的一面。他宠她也宠得厉害,硬生生把个识大体善诡计的姑娘宠回了帝姬时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脑袋大摇特摇一番。
肌肤的温暖渐渐像沙砾一般消失,覃川从美梦中醒过来,满足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抱紧对面的人——却抱了个空,他人已不在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状况,推开被子起身,揉着眼睛叫他:“九云,你好点了没?”
没有人回答,狂风将窗户呼啦啦吹开,纱帐发了疯似的乱摆——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还没有亮。
风吹得她好冷,她裹紧了衣服,打着呵欠避过狂风,去厨房探头一看——没人。
去他时常画画的那个屋子——还是没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了一圈——依然没人。
竹林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点儿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听风里哭声震天,冰冷的魂魄气息擦刮过身体,令她战栗不止。
下意识地抬头,却见狂风中裹着一片巨大的黑色乌云平地而起,像一条矫健的黑龙,旋转着往西飞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飓风痕迹划破长空,如同无数条巨大的黑龙在西方会聚交合,在皇宫上方渐渐形成一根通天的黑色云柱,剧烈地回旋卷曲。
覃川忽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是发生了什么极坏的事情。下意识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间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发现早已被人调包。有人偷了魂灯,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灯点燃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魂灯是她最先用鲜血开启契约,最后一缕魂魄非她莫属。天神的契约也能被打破,这是什么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颤抖不可抑制,双脚发软,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个人名在不断回响:傅九云,九云。难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时候还听见他在说话,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魂灯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点燃了起码两到三个时辰才会开始的。是左紫辰,还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从竹林里滚了出去,一头撞上青石,登时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轻轻托了她一把,袖子里藏着她熟悉的淡淡香气。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却抓空了,四周除了歪歪倒倒的青竹,别无他物。
风太大了,吹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从喉咙里发出极致的叫喊声也被无情地吹散。
“九云!傅九云!”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却等不到任何回答,扶着剧痛无比的额头,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凤眠山脚下的小村庄,庄里的人早已起了,被这天现的异象吓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着突现的异象无意识地嚷嚷着。因又见覃川从竹林里出来,都吓得脸色发白,直道见鬼,这竹林从来没人住过的。
覃川抓住一个大爷,急问:“您有没有见过公子齐先生从这里出来?”
大爷可劲儿挣扎,脸色发青:“什么公子齐那是谁?”
这大爷前几天还给他们送了一篮鲜藕,怎么今天就说不认识了?她愕然松手,看着他连滚带爬地跑远,村人们远远地聚在一处,警戒里带着恐惧打量她,窃窃私语:“真是奇怪啊,天还没亮就刮这种邪风,如今这从没人住的竹林里又闹鬼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她的心几乎要蹦出喉咙,脑子里嗡嗡乱响,像是被一双突如其来的手搅成一团糨糊。忽然将手放在嘴边吹个唿哨,猛虎立即从竹林中飞奔而出。
“乖猛虎,带我去皇宫看看!”
猛虎跃上树顶,在波浪般起伏的枝叶间狂奔。覃川紧紧伏在它背上,望着天顶无数条妖魂组成的黑龙往西方游荡而去,盘桓在皇宫上方的那根巨柱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了似的。
下面有许多人哭喊奔跑,还有许多妖力还算强盛的妖类在苦苦支撑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叶被卷入飓风中,半边天是漆黑的,半边天泛出泥土般的黄。
一切都乱套了。
猛虎御风,片刻间就来到了天原皇宫外,皇城早已进入戒严状态。猛虎轻快地在屋檐间跳跃,躲过士兵们警戒乱扫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见到高高站在昊天楼顶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宽大长袖被风吹得凌乱翻卷,整个人好似木头一般动也不动。听见她在下面喊,他震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紫辰!魂灯到底”覃川攀上屋檐,急切地想要问个究竟。
“我要走了。”他打断她的话,转过身,缓慢又失了神魂一般,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她试着去拉,他避之如蛇蝎,她伸出的那只手只好尴尬地晾在那里。
左紫辰抬头看着天顶那根巨大的黑柱,声音沙哑:“我没能拦住她你什么也别问,我什么也不想说,保重”
覃川愕然看着他的身影在屋檐上一闪,转瞬即逝。
没有见到玄珠,是她点了魂灯?
覃川心神不宁,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来的那些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也没有想到,到最后点了魂灯的人会是她,那个曾经幼稚而肤浅、恶毒又偏执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骑着猛虎回到凤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担心傅九云,他究竟去了哪里?
怔怔地走进竹林,平日里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跃的那些细小的妖魔们统统不见了,漫山遍野死气沉沉。狂风已经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与满地萧索。
细细的微风拂过衣角,风里带着细碎缠绵的竹笛声。覃川怔忡地听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眼前甚至开始漫起许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头划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顾不得,气也不敢喘,踉跄着奔到瓦屋前,却见卧室那扇木窗开了半边,断断续续的笛声从里面传出,分明是东风桃花曲的调子。
九云!
她一把推开窗,下一刻却被一双冰冷的手轻轻盖住双眼。
“别看。”他声音低沉而虚弱,“为什么要回来?”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觉得十分委屈:“傅九云,你在搞什么鬼?放开手!”
“为什么不和他走?”
“你再胡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你看了,会害怕。”
那只手移开了,屋内昏暗,仿如被淡墨刷了一层。傅九云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画中一笔随意勾勒出的人影,轮廓还在,内里却是透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静静看着他半透明的脸,喧嚣的血液一点点沉淀下去,变作凝结的冰块。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声道:“看样子不能在魂灯里陪着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担心,没有人照顾你。”
她没有动,没有惊惶,没有哭泣,也没有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
就这么无声地看着他,从那模糊的轮廓里极努力极专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觉得那一瞬间她什么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搞不懂。
小声地,她问了一句:“为什么?变成这样?”
因为
因为因为他其实不是人,只是魂灯里孕育出的一只鬼。魂灯被点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从此世间再无他的痕迹。那些凡人,已经忘记他的存在,或许再过不久,她也会忘记。
可他不想告诉她,或许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么别的乱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好好的,一个完完整整的、叫作傅九云的男人。这个男人从心底深处爱过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与凡人无关的别的。
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只是陪她做一个凡人,好好度过短暂一辈子。
可是心愿只能到此为止了。
傅九云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傻孩子,别哭丧着脸。笑一个吧,马上都要忘了我,还不赶紧笑给我看?”
我不会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越发虚幻透明,双手从他胸膛上一穿而过,没有任何阻碍。
她已经摸不到他了。
“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他说,“川儿,再跳一次‘东风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缩回,用力罩在脸上,纤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头,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乐。”
卧室里没有高级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旧的梨花木琵琶,半圆的大肚,断了两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怀里,傅九云坐在窗台上将竹笛横着放在嘴边细细吹,笛声悠扬婉转,像春风扑面。
抛长袖,如流云状。可她没有长袖,便解了腰带翻卷。
犹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后的笑靥如清水芙蓉,两点眸光像是荒原里的星星之火,于绝境处兀自燃烧,反而亮得惊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伤肌肤一般。
竹叶唰唰落下,她在风中旋转,觉得自己回到了朝阳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东风桃花”,便是他们的缘和劫。
断弦的琵琶弹不出调,沙沙哑哑呜呜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满地。忽然铮一声,最后两根老旧的弦也断了。她毫不在意,将它反举在脑后,用手指敲击面板,发出清脆的空空声。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后寻找她。还没有告诉他,那时候她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去环带河边见他的,只是没有找到路。今天要回来找他,也是一心一意地,只是他快要消失。
没有办法留住什么,命运是阴差阳错的流沙。
他为什么要消失?为什么一丁点儿也不告诉她?
她可以像无数个即将被抛弃的女人一样,把心底通天的疑问问个彻彻底底。
但,问了有什么意义?她相信他绝不想离开,与其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询问上,不如满足他的心愿,让他走得心满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还的居然只有这个。
黑暗渐渐褪去,天际现出一道淡蓝的晨光。笛声渐渐虚弱下去,最终化为虚无。
“九云我对你,是一心一意,从无反悔的。”
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在最后的这个时候!求求老天别让天亮得那么快!让他听见!让他知道!
覃川骤然回头,眼前这个小小的院落正从上到下缓缓化作青灰。
那间是他时常做饭做菜的厨房,这间是他铺满宣纸笔墨的画室,还有卧室、正厅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经尽数消失,徒留一片荒芜的空地。猛虎也被惊呆了,左闻闻右嗅嗅,回头委屈又疑惑地冲她低吼,像是问缘故。
她只是静静望着那最后一抹残留的人形轮廓,竹笛在他手里晃了一下,轻轻掉在地上。他仿佛说了什么,可是太轻,被风声吹散开,她什么也听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终于也如青烟般飘散,像是从来没有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
覃川走了两步,双脚忽然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软软跌了下去,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
西方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渐渐被魂灯召唤过去,凝聚成永远不会消散的乌云,魂灯不灭,妖云不散。
恐惧这种神力,猛虎缩成一团不停发抖,呜呜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无妖魔,饱受它们蹂躏的百姓已经解脱了。
她救了这个世间许多被妖魔蹂躏的人。
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破碎支离,完全崩溃。
现在,她可以高兴了吗?
没有人回答,覃川紧紧抱住膝盖,双眼一眨不眨望着那翻卷旋转的乌云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里呢?她该去哪里?接下来要做什么?和谁白发苍苍?和谁生儿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着青竹上刻的字,笑谈当年的风流韵事?
这个世界很大,却再也没有第二个傅九云了。
眉山君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简直气急败坏,连牛车也没坐,直接腾云驾雾闯进来,劈头便是大叫:“怎么这样快就点了魂灯?不是叫你们点灯之前告诉我吗?!”
覃川还是坐在地上,甚至动也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上的人是她,亦是大惊失色:“你没死?!那魂灯怎么会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亲!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是她去点了魂灯?!”
覃川嘴唇翕动,低声道:“师叔你是来找九云的?他已经不在了”
眉山君脸色惨绿:“我当然知道!魂灯都亮了,他能活着才见鬼!他逼我发誓不许我说,可可我早该告诉你我早该告诉你”
话音突然断开,他骇然望着覃川陡然变色的脸,她站起来,朝他这里走了几步,伸手似是想抓他问个仔细,下一刻却突然软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你一定要点魂灯,绝无回旋余地?即便我会丧命,也要坚持?
——你你可别说是要殉情呵呵,这和你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啊。
原来,他说过,真的说过,只是她没有相信,甚至开了个很恶劣的玩笑。所以后来回头追问,他便咬定了是胡说。
他留给她一个最恶劣的谎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么会相信的?为什么就相信了?
哦,她选择相信假话,因为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灯与他之间痛苦为难。
原来原来到最后,会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绝望的拥抱与缠绵,企盼黎明不要到来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对了,最后临走的时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说了什么?她怎样想怎样想也想不起来。
她还想知道,那时候他是什么表情,解脱,不舍,还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浅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这样简单的法子她早该想到,去黄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该说的、该问的,统统问个底朝天。
黄泉路上,你还怎么逃?
覃川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处看了一圈,低声问坐在床边神色疲惫的眉山君:“我怎么还没死?”
眉山君累得连抱怨也不想说了,长长叹一口气:“快死了,不用着急。那个老妖国师在你心脏上扎过银针下了咒,如果不解开咒文,你最多只能活个一两年。”
“我等不了一两年,现在就死吧。”她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脏,戳得他鼻子都红了。
“帝姬,你别想着死了去阴间找他。你活着大约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死了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
眉山君又叹了一口气:“他是魂灯里化出的一只鬼,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他来,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灯若不被点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带着记忆转世轮回,守着灯不能解脱。如今魂灯被点唉,应当是魂飞魄散,不知飘在什么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阴间也找不到他。还不如努力活着,兴许日后有人能将魂灯熄灭,他还是会回来的。”
覃川闭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对?”
眉山君顿了一下:“那个咒文确实解不开,但也未必走到绝路,我会替你想办法。谁叫唉,谁叫我那么心软!”
他抓着袖子,揉揉通红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魂灯被锁死在天原皇宫里,现在外面到处贴满了你们的通缉告示,你这样子出去就是个死。总之万事交给我,谁叫我是苦命师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里恢复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无声地陪着她。覃川吃力地转过头,望着窗外灿烂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云还在这里,那时候她睡懒觉,他就倚在窗户上笑眯眯地看她。
为什么会爱上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很多很多问题她想问,一直以来都想问,但从没问过。人将死,问到了这些答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不舍,她的心肠对他素来是冷若铁石的。
如今窗外空荡荡,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不需要伤心悔恨,这一切已经是对她最好最彻底的报复,流泪亦是嘲讽。
他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衣服、鞋子、画——有关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齐这个名字也被凡人在一夜之间遗忘。只有那根他用过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边,沾染着他袖中的淡淡香气,在鼻前缭绕。
覃川将那根笛子紧紧抱在怀里,觉得他仿佛就在这里,应当还没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凤眠山下的那个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约是怕她伤感,将凤眠山那片竹林给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张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地数它们。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应当刻了两人的名字。世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所以他存在过,在她心里,到了生命的尽头也绝不会忘记。
把竹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她不会吹笛,不如他那么玲珑机巧,优美的笛声被她吹得好似老鸦在聒噪。
竹林里有人形灵鬼在照料出土竹笋,实在受不了那声音,抱着脑袋出来讨饶,求她别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着灵鬼,低声说:“谁会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间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后就忘记他。乐律也好,画画也好,她什么都可以学,只求与他靠近一些些。
和风将她的衣服吹得鼓起来,缓缓将她环抱,覃川将竹笛抵在唇边,低低唤一声:“九云。”
他或许就在身后,温柔地答应一声,抚摸她的脑袋,像阳光一样轻柔。
她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心爱的人,我等着你。
当你再次睁开眼看着这个世界,或许它已经变得陌生了。树叶不再闪闪发光,黄昏也不再美艳如诗。失去妖力的人间,变得平庸琐碎,不再有鲜亮灵动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欢呼;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只是,我会等着你。
或许那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牙齿脱落,说话亦是含糊不清,词不达意。
可我还是要等你。
我要等着,紧紧地抱住你。我会祈求上天,我再也不会放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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