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院。
几名卫士忽然暴起,制住副将和另外一个身量稍矮的男子,七八个甲士同时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拖走两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半天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部属急忙禀报与孙成珂知道,他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我就是个大老粗,只知道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行事,既然下令抓人的是殿下,他们肯定犯了什么事,你们别管。”
部属应喏。
孙成珂心里暗骂,副将是他的同乡,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会不会连累自己?好不容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立下大功,就等着殿下登基论功行赏了,要是因为副将坏了他的好事,他得怄死!
长生院内,蔡净尘跃下院墙,拍拍袖角蹭到的灰尘,走向内殿。
一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蹴鞠滚到他脚下,他脚步一顿,弯腰捡起皮球。
“吧嗒吧嗒”,穿一身锦缎春衫的皇太孙迈着小短腿,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手里的皮球看。
粉妆玉琢的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眼几乎和娘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就是不大爱说话,这一点好像遗传自他的父亲。
蔡净尘把皮球送到皇太孙手上,宫婢们笑着走过来,哄皇太孙去花园里玩,那边地方更大。
皇太孙脾气好,抱着皮球,朝蔡净尘点点头,跟着宫婢离开。
凉亭里,裴英娘放下热气萦绕的细瓷茶杯,看到蔡净尘蹲在长廊前发呆。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禀报院外的情况。
知道孙成珂和那些人没有关系,裴英娘淡淡嗯一声,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武人大多信奉用战功说话,和后宫的牵涉不多,不会算计得那么深。
李旦抓到埋伏在孙成珂身边的副将,应该很快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他从自己身边人查起,不用她出手,她只需要静等审问结果出来。
她端起凉下来的梅片茶,浅啜一口,“四郎,等事情了结,你离开中原吧。”
蔡净尘身子紧绷,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
娘子说过让他好自为之他以为娘子不想管他了。
裴英娘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水,晒干的花瓣吸饱水分,重新绽放,她撩起眼帘,“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李旦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必将是稳定人心,而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清算酷吏,让百姓们出口恶气。酷吏伏法,大快人心,百姓们同仇敌忾,齐颂主上圣明,再多的不满和矛盾,都能暂时平息。
张易之兄弟的从兄、武家人,丘神勣,周兴,还有蔡净尘,都在酷吏名单上。
凉亭外一株株杏树,捧出一团团娇艳浅粉,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蔡净尘单膝跪地,“是。”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悠远的钟声。敲钟的人不慌不忙,每一声钟响平稳从容,肃穆而沉缓,在炽烈的艳阳下,在柔媚的春风中,钟声如潺潺的水波,缓缓流淌开来,越过重重宫闱,越过高耸的城墙,越过胆战心惊的人群,传遍紫微宫的每一个角落。
厮杀结束了。
裴英娘缓缓站起身,迎着刺眼的日光,踱出凉亭,问一旁的上官璎珞,“退位诏书准备好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诏书由她亲笔书写,只等女皇过目。
这一场政变进行得异常顺利,并没有持续很久。
女皇染病,群龙无首,被卢雪照骗到政事堂的大臣们看到羽林军统领打出光复大唐的旗号,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俯首臣服。
薛绍负责看守洛阳四门,南北东西要道戒严,虽是大白天,城里却静悄悄的,武侯骑马巡逻,长街内外唯有清脆的马蹄声,一百多座里坊,没有任何人反抗。
皇城已经完成交接,坊市间平静祥和。
张宰相、杨知恩等人兵分几路,从洛阳最外围开始,逐步往里深入,抓捕张易之的从兄弟、武家族人,以及二十几名为虎作伥的酷吏和轻浮文士。
宫城内,李旦亲自领兵围剿依附二张的党羽,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二张精心布置的亲兵。
玄武门。
执失云渐登上箭楼,扫视一圈。
玄武门工事坚固,北衙禁军驻守于此,夹墙外就是大统领和部属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和起居之所,控制住玄武门,等于控制整座宫城,这道城门举足轻重。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间。
但没人知道李旦此前做了多少准备,政变看似简单,不是因为对手太弱,而是他已经提前预设方方面面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准备好应对之法,就如对弈时,步线行针,环环紧扣,所以到了收网的时候,才锐不可当,水到渠成。
不管发动政变的理由是什么,都不宜拖得太久,否则遗患无穷,必须快刀斩乱麻,抢占先机,一击即中,尽量把影响降到最小。
天边云絮舒卷,骄阳时隐时现,云层缝隙间洒下大片光晖,甲士们静静屹立在城墙上,铠甲边沿镀了一层金光。
执失云渐低头系好兽皮箭囊,宫廷内斗不断,纷争不息,绝不是好事,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玄武门事变。
家仆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白氅,轻声说:“阿郎,方才魏使者带着太子殿下的手书来认领魏三郎的尸首,右卫将军没有为难他,准许他带走魏三郎。”
执失云渐点点头。
秦岩和蔡净尘暗杀魏三郎后,他一直待在北衙,北衙卫士已悄悄换上李旦的人,这些人在战场上历练了几年,个个神勇,但毕竟回京不久,身上难免还有几分粗莽野性,必须由他坐镇管束。
家仆环顾左右,踌躇了一下,“阿郎长生院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此刻就在里面。”
执失云渐怔了怔,这种时候,太子为什么要十七娘冒险入宫?她不是应该待在甘露台吗?
太子不会大意到看着十七娘身陷险地而不顾,政变不是游戏,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家仆神色紧张,假装帮执失云渐整理白氅,偷偷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他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
家仆双腿打颤,哆哆嗦嗦着道:“这是仆刚刚和魏使者道别时,他的婢女悄悄给仆的,她说她是太子妃的婢女,还说太子妃有危险,太子的部下不希望太子登基以后册立太子妃为皇后,要趁机加害太子妃,长生院周围全是他们的人,谁都不能信太子被部下蒙骗,赶不回去相救,求阿郎救救太子妃和皇太孙”
执失云渐低头扫一眼手中的匕首,灰褐色瞳孔急剧收缩,向来云淡风轻的他蓦然抓紧剑柄,脸色骤变。
他想起多年以前,那辆大摇大摆从他眼皮子底下驶过的马车。
平康坊是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夜幕降临,到了坊内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吐蕃使团在酒肆内聚饮,吐蕃赞普预备除掉酷爱西域美酒的尚家人,吐蕃对西域虎视眈眈,趁唐无暇顾及边境时大肆蚕食西域,是朝廷一大劲敌,他奉命监视吐蕃赞普,以便破坏他的计划,让吐蕃从内部乱起来。
他不能分心。
那时李旦及时赶到,这一次想要害她的人正是李旦的部下。
即使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仍然会浮现马车慢慢消失的景象,这个梦曾经困扰他很久很久。即使十七娘说过她不介意,当晚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依然无法释怀。
大父教过他许多东西,战场上怎么观察敌情,怎么打乱敌人的战阵,被困时这么利用周遭的一切条件活下去唯独没教他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大父比他幸运,大母奉旨下嫁,大父只需要打几场胜仗当聘礼就够了。
这把匕首终归还是回到他手里,却是用这种方式
执失云渐轻叹一口气,温暖的阳光兜头洒下,他肩披明亮金光,薄唇轻抿,握紧匕首,一步一步走下城墙。
女皇也听到钟声了。
身体越来越难受,手指痉挛,脑袋昏沉,她翻了个身,问守在病榻旁的宫婢,“谁赢了?”
宫婢恭敬答道:“请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已将二张党羽一网打尽。”
李旦解决了其他人,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女皇面色不变,收回凝望槅窗的目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掀起帘子,簇拥着裴英娘走进来。
“拿来吧。”女皇示意宫婢扶自己起来。
上官璎珞托着鎏金漆盘上前,打开帛书,一旁的宫婢送上笔墨和印信等物。
女皇匆匆扫一眼,帛书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上面有中书省、门下省长官的签名,她抬起胳膊,提笔完成最后一道程序。
她神情镇定,并没有被逼退位的仓皇失措,只是书写时胳膊微微颤抖。
等郭文泰收走帛书后,她淡淡道:“再为朕拟几道敕书。”
上官璎珞愣了一下。
裴英娘跪坐于女皇身边,拈起一支紫毫笔,“陛下我来吧。”
女皇看她一眼,皱纹舒展,哑声道:“第一道敕书,以朕的名义,赦免所有唐室王公子孙和流放岭南的官宦之后,由太平公主出面,接他们返回长安,包括昔年废王后和萧淑妃的族人,王氏和萧氏可恢复本姓”
此话一出,所有人呆住了,房里静了一静,呼吸声此起彼伏。
静默中,忽然哐当几声,漆盘接连落地,因为太过惊讶而打翻漆盘的宫婢们连忙跪地求饶。
裴英娘没说话,默默拟好诏书,送到女皇手边。
上官璎珞从震惊中回过神,退到裴英娘身后。
女皇接着道:“第二道敕书,处死丘神勣、周兴。”
在世人看来,逼死李贤的人正是丘神勣。周兴诡谲奸诈,无恶不作,遭到他陷害而家破人亡的士族之后多达上千人。
裴英娘垂下眼眸,李贤和他的妻子儿女此刻在新罗当富家翁,生活富足平静。三娘经常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阿耶、阿娘很满足于新罗的生活,不打算回长安了。
其实不管他们回不回来,李旦不会公布李贤还活着的消息,只要朝廷不承认,李贤回到长安也只能隐姓埋名。
李旦答应过李治保下会李贤的性命,仅此而已。
“第三道敕书,命皇太子李旦监国,后日即于明堂传位于皇太子,大赦天下,宣慰诸州。”说完最后一个字,女皇轻舒一口气。
宫墙外钟声回荡,余韵悠长。
沉默许久后,女皇摇摇手,“都出去吧,朕乏了。”
裴英娘留下几个宫婢侍奉女皇,带着上官璎珞退出内殿。
女皇到底和寻常妇人不同,处于顺境时她不骄不躁,老态龙钟、无力掌控局势时,她依然镇静从容。
她果断在退位之前处死酷吏,赦免所有罪人,让李令月代她出面抚慰那些远离长安的罪臣,不仅仅有利于挽回她的声誉,消减朝臣们对她的怨恨,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等流落在外的李氏子孙和废王后等人的族人回到长安,他们必将对李令月和李旦感恩戴德,女皇是兄妹俩的母亲,不管那些人心中奔涌着怎样的仇恨,只能叹息一声,如果他们重提旧事,不止李旦会发怒,老百姓们也会指责他们忘恩负义。
百姓们可不管当初他们获罪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只看结果。
半夏捧来温水,裴英娘洗净手,刚刚草拟诏书时不小心蹭到墨汁,手指间有淡淡的墨香。
砰砰几声,有人叩响长生院的朱红宫门。
半夏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铜盆。
裴英娘擦干手,微笑着道,“郎君来了。”
阿鸿站在杏花树下拍皮球,宫婢们帮他数数,看他能连拍多少下。
裴英娘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没有裴英娘的吩咐,李将军不敢打开宫门。
主殿外重兵把守,看到她走出来,甲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她和阿鸿往外走。
长生院四周修有夹墙,只要守住宫门,外面的人轻易进不来。
离宫门越来越近,渐渐能听清外面的人交谈的声音,裴英娘脸色一沉。
来的人不是李旦。
郭文泰和蔡净尘对望一眼,解下腰间长刀,嗖嗖几下,爬上院墙。
崔奇南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瞥到旁边架了几座长梯,擦擦手掌,顺着长梯往上攀登。
李将军噎了一下,偷偷看裴英娘,见她不发话,索性不管其他人。他今天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崔奇南爬到高处,凑到能窥见外边情景的箭垛前,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他低头看裴英娘,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裴英娘白他一眼,她又不知道谁来了,怎么做决定?
郭文泰无声无息回到她身旁,小声说:“是秦岩秦将军。”
李将军试探着问:“殿下,是否打开宫门?”
裴英娘眉头紧蹙,摇摇头。
除非李旦现身,不管谁来,她绝不会下令开门。
宫门外,秦岩和孙成珂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面上嬉皮笑脸,心中却惊疑不定,惴惴不安。
执失那小子说太子妃找他求救,他刚好完成任务,立马赶过来支援,可长生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长生院里是不是真的有内应?
太子妃不会真的遇险了吧?
他一面遣人去寻太子,一面派亲信回玄武门报信,手心因为紧张湿答答的,谁都能出事,太子妃千万别出事,不然太子会疯的!他见识过太子冰冷无情时手段有多毒辣,那次之后整个秦家心有余悸,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难道要硬闯进去?他们得手了没有?如果没有得手,此时硬闯,岂不是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正心烦意乱着,听得耳畔阵阵惊呼,斜刺里窜出一个身影,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秦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声音秦岩很熟,“你是太子妃的人?”
来人不说话。
孙成珂再一次莫名其妙,太子妃的护卫从天而降,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制住秦岩?!
今天到底怎么了?
秦岩看清来人的长相,松口气,用眼神示意孙成珂等人不用管自己,轻声说:“有人前去玄武门找执失求助,说有歹人要暗害太子妃。”
蔡净尘凤眼微微眯起,思索片刻,放开秦岩,“娘子很安全。”
李将军由太子选定,长生院的每一个精兵都经过严密的筛查,别说家世背景,连亲戚朋友都查过,这次跟着娘子进宫的宫婢和护卫绝对忠于娘子。除了他和郭文泰以外,所有人都必须集体行动,小解也必须五个人一起,没有人能离开长生院一步。
同样的,宫门紧闭时,也没有人敢踏进长生院一步。
秦岩明白执失云渐绝对被人骗了,低声喃喃道:“传话的人是瑟牙,他是执失的家仆,祖祖辈辈服侍执失家,按理不会背叛他啊?”
蔡净尘冷冷道:“谁是瑟牙?”
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转眼两人又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说话,这些人能不能解释一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孙成珂怔了怔,吐口唾沫,抬脚走开,顺便把自己的随从亲兵也叫走。
他不管了!老老实实守在长生院外罢!
秦岩仔细端详蔡净尘几眼,“欸,你觉得谁最可疑?”
从他的表现来看,太子妃似乎在防备什么人。
这件事果然有猫腻,怪不得他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妃如果真的遇险,头一个肯定先找太子,然后找他秦岩,怎么会直接去找执失呢?
蔡净尘皱眉道:“在这里等着。”
秦岩无奈,只能点头答应。
蔡净尘又叮嘱孙成珂道:“太子妃吩咐,谁敢硬闯进去,立马扣下。”
总算有个明白的指示了!孙成珂激动万分,抱拳道大声应是。
蔡净尘回到长生院,暗处守卫的人没有阻拦,放他通过。
裴英娘在宫门下等消息。
“秦将军是执失都督叫来的。”蔡净尘说,然后详细和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执失云渐什么事?他不是负责驻守玄武门么?
裴英娘先是诧异,心头浮起几丝茫然,想来想去,只有那些想除掉她的人会借着她的名头欺骗执失云渐。
找到幕后的人,不难推测他们的动机,她略一思索,很快反应过来,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李旦发动政变时,她待在长生院内,而不是先前定好的留守甘露台。那些人针对甘露台的守卫准备了很久,临时改变计划,准备仓促,长生院里外有人把守,外面的人混不进来,一旦试图硬闯,等于暴露,还没动手呢,就会被李将军和孙将军的人手抓住。
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让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一计不成,干脆又生一计。
骗执失云渐到长生院来,无非是为了离间她和李旦的夫妻关系,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裂痕,很难恢复如初。
想得再深一点,他们可以巧妙地把事情安到李旦的身上,毕竟帝王多疑,喜欢试探大臣们的忠心,执失云渐是领兵的武将,她说不定会怀疑这一切是李旦故意安排的,而李旦则因为执失云渐而耿耿于怀,夫妻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会变成李治和女皇那样,互相猜疑,互相防备。
至于那把匕首,她记得当年分明让使女归还给执失云渐了。
可能执失云渐身边的人暗中扣下匕首,一直没交出去。她不会跑到执失云渐面前确认他有没有收到匕首,执失云渐也不会找她讨要匕首,两人都以为匕首在对方手里,正好被有心人利用。
要么除掉她,要么让她和李旦决裂,还真是机关算尽,环环相扣。
裴英娘冷笑一声。
幸好她坚决不放任何人进来,也幸好执失云渐始终坚守职责,不会离开玄武门一步。
那些人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还把执失云渐扯进来,那就别怪她下手太绝情。
钟声敲响时,刚好有一束光线透过云层洒下来,笼在李旦肩头。
紫微宫巍峨壮丽,一道道朱红廊柱静静延伸向远方,阁楼殿宇矗立在绮丽春光中,长廊回环相连,犹如优美纤细的仙鹤颈子。
李旦站在城墙上,负手而立,袍袖里鼓满风,猎猎作响。
春天的风应该是温暖而柔和的,蕴着花草香气,但此刻风吹得猛烈,也没有暗香,唯有刺鼻的血腥气。
悬殊太大,对方虽然负隅顽抗,前前后后也只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短暂的战斗结束后,护卫们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出去。穿窄袖衣的宫婢、内侍们鱼贯而入,整理好散乱的器物,洒扫一片狼藉的庭院,修补破碎的门窗,撤走碎裂的陈设。
只不过一眨眼的辰光,所有的痕迹被抹去了,紫微宫依然秩序井然,壮丽宏伟。
“殿下,侍郎已经派人去接几位阁老入宫。”桐奴走到他身后,恭敬道,“孙将军率领羽林军前去长生院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
他说话的嗓音明显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和激动。
李旦嗯一声,抬起手闻了闻袖子。
桐奴乖觉,立刻起身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热水里掺了香料,香气浓郁,李旦一板一眼地洗手,确定身上没有太重的血腥味,才道:“去长生院。”
路上的人看到他,纷纷退至墙角,语无伦次,躬身行礼。
很多人偷偷擦眼角,甚至有人激动得泪流满面,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李旦在亲兵们的簇拥下走过长长的回廊,始终一言不发,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几位阁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问,见他神情冷漠,高深莫测,不敢造次,默不吭声跟着他往长生院的方向走。
顺着玉阶拾级而上,远远看到广场之上高耸的阁楼廊芜,李旦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成为表情的波动。
阁老们暗松一口气。
长廊另一头响起突兀的脚步声,一名满头大汗的甲士迎面飞奔过来,护卫们立刻上前,厉声斥退他。
甲士掏出一枚鱼符,跪地抱拳道:“卑职有急事通禀太子殿下。”
护卫把鱼符送到李旦面前,他脸色变了一变,沉声问:“什么事?”
甲士小心翼翼取出匕首,放在地上,示意自己无意冒犯,然后道:“刚才有人将此物交与都督。”
桐奴捡起匕首。
李旦面色微沉,加快脚步。
其他人呆了一呆,赶紧跟上。
快到长生院时,又有甲士飞跑过来报信,是秦岩的人。
李旦攥紧手指,眼底划过一抹阴狠戾气。
几位阁老忍不住打了个颤。
太子温和有礼,恭敬仁孝,平时挺好打交道的啊
风越来越大,吹走翻涌的云絮,空气中多了几分燥热。
远处似乎有模糊的蝉鸣,艳阳当头,长生院外传来阵阵喧哗,夹杂着压抑的呼声。
李将军穿过杏花微雨,走到裴英娘面前,笑嘻嘻道:“殿下,太子来了!”
郭文泰和蔡净尘一前一后走进凉亭,“确是太子无误。”
裴英娘站起身,牵着阿鸿的小胖手,捏捏他的脸,“鸿奴,阿耶来了。”
阿鸿抬起头,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裴英娘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甬道前,示意左右,“开宫门罢。”
暗卫们撤走弓弩和沿着宫墙布防的陷阱,宫门缓缓打开。
一道高挑的身影背光而立,双眉轻皱,面容冷肃,长靴踏在青石条铺就的砖地上,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阿兄”裴英娘仰起脸,话还没说完,就被抱住了。
那些人太高估他的容忍度了,知道无计可施,动不了她,竟然敢不择手段,妄想陷害她李旦收紧双臂,在裴英娘看不见的地方,眼底杀机涌动,锋芒毕露。
阁老们对望几眼,尴尬地轻咳几声。
阿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圆脸上写满茫然,浑浑噩噩抱住李旦的大腿,往常李旦会一把提起他,哄他说话,今天却没怎么理他。
他心宽得很,想不明白原因,便不想了,一手紧紧扒着阿耶的腿,一手攥着阿娘,每天下午可以吃一顿茶食,他得先好想等会儿吃什么。
想着想着,小脸被揪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被阿耶抱了起来,而阿娘很调皮,老是捏他的脸玩。
他苦恼了一会儿,懒得打开阿娘的手,任阿娘欺负。
上官璎珞捧着女皇的退位诏书,越众而出。
阁老们立即被夺去注意力,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描金托盘。
长生院内外起码有几千兵士,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太过放肆,裴英娘轻轻推开李旦,抱走阿鸿,“阿兄,先忙正事要紧其他的事,待会儿再说。”
李旦摸摸她的发鬓,轻轻嗯一声,只有一个淡淡的语调,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温柔缱绻。
阁老们欲哭无泪:太子殿下,您马上就能登基了,就不能先放开太子妃和皇太孙,表现出一点振奋激昂吗?狂妄也可以啊!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自我安慰,殿下年纪轻轻,却没有年轻郎君的急躁冒进,如此重视妻子儿女,说明太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其实是桩好事。
阿鸿肚子饿了,裴英娘带他去吃饭。
李旦看着母子俩走远,然后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去内殿面见女皇。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没什么好说的,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众人一眼,留下李旦单独说话。
当天下午,朝廷颁布女皇的退位诏书,昭告天下,李旦立即以皇太子身份监国,一天之后举行登基仪式,然后将都城迁回长安,洛阳由神都改为东都。
消息一经公布,不论是公卿世家,还是市井里坊,男女老少,不分贵贱,无不额手称庆。
忙完前朝的事,接下来得好好清理内部隐患。
李旦走到偏殿外,屏风后面静悄悄的,阿鸿吃过饭后睡下了,裴英娘歪在锦榻上打瞌睡。
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放轻脚步,走到锦榻旁,接过宫婢手里的扇子。
半夏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宫婢们放下罗帐,默默退出去。
裴英娘察觉到榻边换了个人,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小声嘟囔:“阿兄”
声音软绵绵的,语气有点像在撒娇。
李旦挨着软榻边沿坐下,锦袍铺散开来,给她打扇,“累了?”
她揉揉眼睛,靠着隐囊坐起身,“不是我累了。”她抿嘴一笑,拉起李旦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是她累了。”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噗嗤一下笑了,“奉御说这次兴许是个小娘子。”
李旦双手微微发抖,呆愣很久后,小心翼翼揽住她,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依偎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坦然道:“月份还小,而且那时候局势不明朗,不想让你分心。现在可以告诉你啦,算不算双喜临门?”
李旦没有责怪她,低头吻她的眉心,“当然算。”
不管多少年过去,他始终记得她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他满心的狂喜。
她是他珍而重之的妻子,最亲密的亲人,和他相濡以沫,包容他的一切,生下带着他们血缘的孩子。
那些人追随他,效忠他,却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这种忠心,不要也罢。
李旦深吸一口气,捂住裴英娘的眼睛,合衣躺下,“乖,累了就早点安置,我抱着你睡。”
睡觉就睡觉,你蒙我眼睛干什么?裴英娘挣了两下,没挣动,倦意席卷而来,她掩嘴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睡着了。早点睡也好,睡饱了养足精神,好去收拾那帮牛鬼蛇神。
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平缓了些,李旦才挪开手。
他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他,他已经无法压抑住心中奔涌的怒火,一定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