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长沙的街头湿漉漉的一片,还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到处都是萧瑟的寒意,直抵心里。
二月红站在外院,突然想起师父最初教给他的曲子。
不禁轻轻理了理衣袖,打开扇子轻挑兰指。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
突然听见身后的军靴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里已知身后人是谁,却并不回头,也不说话。
军靴声在二月红身后顿了顿,停了许久,又径直走到他身前。
二月红看着一袭军装依旧俊郎的他,晃了晃神,还是移开了目光。
张启山叹口气,看着二月红瘦的菱角分明的脸,想伸手摸一摸,可到底是被他眼角的寒意冷住了,只是道:“怎么不唱了。”
二月红低眉轻笑:“佛爷可是忘了,红某人早就不唱了。”
张启山叹口气,脱下身上的披风给二月红披上,又掠过了他早已冻得僵硬的手指,心中莫名一怒,但到底还是软下语气,道:“快要入冬了,你出门也该多穿些。即便是因为”他顿了顿,道:“也不该如此折磨自己。”
二月红不语。
张启山陪着二月红在细雨下站了许久,突然道:“日本人要攻破长沙了。”
他见二月红不回答,自顾着道:“这次带兵,十有”他看着二月红波澜不惊的脸,苦笑:“也罢,你也不会在意。”
“我已经拖齐八爷定了出长沙的船票。”
“二月红,好好活下去。”
张启山说完,大跨步离开了。
二月红突然转身,盯着那渐渐消失在雨夜里的军装,等到了看不见的时候,突然低低唱道: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噗笑突然在这寂静的夜里散播开来,那一袭红衣的男子,笑着笑着就蹲下身来,眼泪比渐渐变大的雨丝还来的凶猛。
——
我看着门外阴沉的天空,家丁对我递出船票,我摆摆手:“烧了罢。”
家丁却有些犹豫:“二爷”
我不看他,径直拿下挂在墙上搁置已久的剑,用手帕轻轻擦拭着。
剑出鞘后,虽然放了许久未用,但到底是见过血的宝剑,依然闪着思思寒意。仿佛还有血迹。
我看着那早已粘在剑伤擦不下的痕迹,突然笑了。
家丁欲言又止的看着我:“二爷,您这次去了,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我愣住,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拿着剑,依然有人冲上来告诉我。
“二爷,您若真的去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我看着家丁许久,叹道:
“无碍,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到底是我二月红欠了你张启山的。
那日,也本来就是没想过回头的。
——
那日,长沙城尸横遍野。
就连夕阳也血红一片。
张启山看着来势汹汹的日军,终于只撑不住倒了下去。
他看着夕阳,血红的一片。像极了那人红衣胜血的模样。
张启山突然笑了。
二月红,好好过好后半生。
帮我看看,现世安稳,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张启山一辈子,不负国家,不负父母,唯有你,我亏欠的太多。
愿以我世世福报,保你岁岁平安。
倏地,一枚子弹飞向张启山,张启山也不躲,正准备轻轻闭上眼睛,可过了半晌,预料当中的最后一击并没有实现。
只听“乒”的一声,子弹好像被什么击中,落了下来。
张启山大惊,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他魂牵梦绕的红衣,对二月红横眉怒道:“胡闹。”
二月红也不生气,只是叹道:“张启山,我不会走的。”
“你说什么也不走。”
“我早回不了头了。”
张启山想说些什么,可胸口好像被牵制住了,疼的要命。
二月红虽然撑得了一会,但毕竟不能以一敌百。
张启山看着随着枪声倒在他身旁的男子,叹气:“你何必”
二月红拼尽全力靠在张启山肩头,道:“张启山,我好恨你。”
张启山轻轻道:“我知道。”
“我也恨我自己。”他笑。
“恨我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爱你。”
张启山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眸子,不可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二月红却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伸手递给他一枚戒指,道:“我派了人来。”
他努力不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对张启山道“张启山,活下去。”
活下去,替我看看,天下安稳,太平盛世,梨园荣景,子孙环绕,是什么样子。
——
多年以后,日军投降,张启山卸了官职回到长沙城,买下昔日的梨园,当做住宅。
旁人都说,佛爷与已逝的二爷感情深厚,是位重情重义的人。
唯有张启山知道,他在梦里也时常梦见二月红与他的最后一面。
他伸手看着套在手上的戒指,轻轻摸了摸,突然想到自己大婚那日。
他穿着红衣,剑上还滴着血。
剑口指着自己和那刚过门的夫人,一字一顿道:
“张启山,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日,他刚过门的妻子死在二月红剑下。
二月红一袭红衣,有了鲜血的洗礼更显得妖艳的紧。
倏地,他丢下剑:“红某失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又直勾勾看着张启山,似乎想要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
张启山摇摇头,已不愿回想,突然听见屋外锣鼓喧天,打开窗来看,不知哪户人家在办喜事。
那嫁衣红的耀眼,像极了二月红平日爱的颜色。
说起来,张启山许久没看到那样好看的红色了。
要是二月红穿上,必定比新娘子还惊艳三分。
他突然又想到最后一面时二月红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语:
“张启山,你往前走,莫回头。”
他听见他好像叹了口气:“下辈子,可莫要再这么纠缠不清了”
张启山笑了笑。
下辈子,定是不必遇见了。
笑罢,他学着二月红的模样,轻轻唱道:“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唱罢,泪已两行。
——思凡1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