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仆寺
以唐代制度,中央政府共建有三省六部以及一台五监九寺。
太仆寺就位列九寺之中。
九寺多专供皇家役使如太常寺职掌礼仪祭祀,光禄寺职掌酒醴膳馐,宗正寺职掌皇族谱籍,卫尉寺职掌扈从兵器。
太仆寺主掌的则是皇家车马与天下牧政。
贞观之初,李世民极力裁汰冗员,当时的中央政府官员极为简,
主管的人少,太仆寺也就显得越
空荡荡的庭院里几栋衙舍就那么空旷旷地对立着。可这里外空内实,账房里堆满了关于天下马匹的册籍。
叫人惊异的是,天底下居然真有这样的一个专门管理马匹的衙门且几乎天底下所有马匹已入籍。
那本该纵横恣肆、绝荡尘埃的野马都到哪里去了呢
天下已无野马,就如同天下再无逸民,它们似乎早已消失不见,因为属于汉民的整个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驰骋了。
但总是还有征战,因为征战,朝廷一直为缺少马匹而苦恼。为了马,当年高祖开国时甚至不惜纡尊降贵,以称臣的条件向突厥借马。直到后来为了征伐突厥,又向天下征马。但一俟征伐平定之后,汉人的理想还是放马南山之阳,解鞍除辔,以示不复干戈的。
如今的太仆寺卿萧正衣本是萧梁后裔,他与太上皇李渊有着姻亲关系。当朝之中,他算少有留下来的太上皇栽培的臣子了。
他出身本为南梁的帝室,入隋后做了驸马都尉,到了唐朝,他已位列九卿之一。整个唐初的官吏结构都与南朝的门阀世家,以及北朝、前隋的关陇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正衣如今的年纪也大了,过去的历史对于他来讲是一场又一场繁华的梦,中间的间缝就是那一场又一场苦乱别离。
那缝隙生长
可今夜,他
来的人是左骠骑营中的校尉,他们送来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问题,问题是随孩子附送的那一块牌子。
那牌子上直书着“免死令”三个字。
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写下这三个字
可字下面两个小小的题款却让萧正衣震惊不已,那竟是御笔直书的“李渊”两个字。
“李渊”
那可是当今太上皇的名讳。连当今的皇上也不敢轻易出口这两个字。
那是一枚檀木制成的牌,看样子本来该是一方镇纸。奇怪的是,太上皇
那口气里像挟带着一点威吓与怒气。
问题是,他要威吓的是谁
一个寻常家翁的尊讳,能用来威吓的,不过是他的那些孙男娣女。
萧正衣一时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皱越紧,当年的陈年往事一幕幕
说不好,这就关系着什么宫闱乱局。
“那孩子现
“他已经木了,不会哭,不会笑,像是也不怕痛,一直就那么木呆呆地怔着。”
萧正衣叹了口气,只分神为那孩子小小担忧了一下,就开始
却奴今夜就被关
那是一间极大的库房。库房中,旗罗伞盖,堆叠悬挂,几乎盈满了整个空间。
库房中没有点灯,却奴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关
那是爹一个人的战斗。
娘应该还有再战之力。
可她一直未曾援手。
直到张五郎
她的手探入怀中,向那左骠骑营的人掷出了一件东西,哂然道“这东西你们先看看,再决定怎么对这孩子下手。”
然后她的目光望向门外,那么深那么远地望向门外。
她一手轻拂,从背后案上扫落了那枚木主,另一手,将一把短刃向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与君来世再做夫妻。”
她的唇角轻轻嚅动着。
君当耕,我当纺织。
却奴的表情木木的。泪被风吹干了,脸上的皮有点紧,接下来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干得像一块劈柴。
那柴阴阴地燃着,烧得他的头隐隐作痛。
这么些年,从记事起,他就不曾像一个寻常小儿那样对自己的父母感受到一点什么温暖的依恋。
可今夜他刚刚有了,却又即刻失去。
他不知道这样的失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口说不出的冷。
他还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作荒凉。
那空空的感受是他从小时起就体验过的。凭着一个孩子的敏感,他早已觉察出自己的父母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家的父亲也打骂孩子,却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嘲弄轻侮。他记得张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着那么多的尴尬、苦楚,与一种种
有时,还有娘那镇定的眼神保护着他。
可是,娘对自己也是不亲密的。也许她一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所以,并不想种一份什么爱
他老早就已隐隐猜出了自己并非张五郎与谈容娘的亲生孩子。他老是想象,自己当初是如何被人遗弃的是不是一个荒凉凉的天,天上坠着那铅沉沉的云,小小的自己被裹
他一直渴望逃离现实中的那个家。
可今天,那个家终于
他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一晃点亮。
那是他从这个人世榨取温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边总带着火,有多少次,他不想
直到暮越来越深了,直到太阳也低过檐角,直到夜罩下来,从头到脚地罩下来,他常常这样吹亮一个火折子,暖和自己。
不是为那一点热,只为那一点暖和的颜色。火苗跳动着似乎会说话,他觉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说的话。外面是一个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时拼着力打出一点小火花来。可惜,它总是
一瞬间,他几乎被赤黄色晃花了眼。满库房堆积的原来都是皇家车马用的华盖仪仗。这颜色
那些皇家常用的伞盖原模原样地支立
那真是皇家的气派哪怕只借着这一点点火光的照耀,哪怕却奴年纪还小不懂些什么,也隐隐觉察到自己是被关押
他被包裹沉陷进这赤黄的色泽里。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厮的衣着他穿着一件青靛小皂衫,头顶裹了个头巾,小皂衫染得不成样子,紧绷绷地裹着他正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
一点火苗跳出来,他觉得那脉脉的火光像流动温热的水,自己就被包裹进这一片温热的水火里。
他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他又梦见自己并没有点着那些东西,他只是
但他又怕这梦会醒来,醒来后
一张面具包裹的脸忽从火光中浮现出来。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洞后的眼睛都是不动的。
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只觉得自己像
他还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
那只手像是
却奴不知道她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地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帖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
“别问我是谁你最需要问的是,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
“现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流露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不知怎么,刚才听她
可这时她提到了奶奶。
那个词像有一点温软的魔力,让却奴一下子觉得跟她亲近了起来。
他什么都还没说,那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现出一点温和来。
只听她和声道“不错,你的奶奶。”她抬起头,身姿间泄出的神态略现悠远,“她姓窦。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亲窦毅,
她的语音有些哽咽。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
戴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异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他日难免相互倾轧。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承想,没承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
“现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顿了顿“他,不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作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故地,用力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
“她的名字,叫作云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