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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只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百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地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地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让她自行其是。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资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得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得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资质。
然后他惋惜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东突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罢,他认为已竟责任,一挥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却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动之举的结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来。
但凭什么他们以为说一声“拿下”就真的可以随意拿下自己
入宫无法带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刚才敲打的警鼓边,拿起了那两枚曾鼓得
虽然那只是两柄木质的、长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这硬握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这殿里殿外,从皇城到宫城,仅李世民的护卫,就不止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数。比如,骁骑,李世民称帝后亲手创立骁骑营以护卫皇城;比如,天策府卫,李世民荡平天下时曾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卫一向干,其中,秦琼、尉迟敬德都不过是他天策府卫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宫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内相一门,娈公公虽身为刑余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
更别说,连李世民本身都是一个弓马健者。
可却奴还是手持两把鼓槌,一把横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声道“来吧”
今日李世民身边侍奉的,除了几名宫女,还有几个清俊小监。殿门口更是站着十余名剽骁侍卫。
却见他身边一名年老的太监一挥手,这太监
只见几名小太监就已一拥而上。
却奴回首向南,朝殿外看了一眼。心想师父,小却儿枉费了你六年的时光
虽然肩胛从不许他叫自己师父,可
然后,眼见那几名小太监
他身法得自“羽门”,年纪虽小,但这几年苦练下来,得遇名师,已端的不可小视。
他一出手,御座旁年老的庞公公就不由得眉毛一动。却奴手里的一对鼓槌已被他施展得迅疾刚健。那些内监身
可这些内监虽年纪不大,个个也允称好手,庞公公的一双眉毛越皱越紧,李世民眼中的惋惜之意也越来越浓。那庞公公悄悄移动身形。却奴被那几名内监好手裹挟得满殿翻转,不经意间,已贴近庞公公身侧。那庞公公猛地一伸手,却奴惊见之下,心里打了个寒战他没想到这年老公公出手会如此之快。惶急一顾下,只见到那老公公一双雪白的眉毛下妇人般粉嫩的脸和手上的苍硬老茧让人触目惊心。
庞公公抓向的是他的腰胯,却奴身
他一条裤腿从腰至脚登时萎落。却奴人
就是这样,当年他赤条条地被抛出这宫门,今日,他又赤条条地将死
他心中不知怎么有一点壮烈的可笑,可笑的壮烈。十五岁的孩子觉得把这条命拼掉了也罢了。他却不知,他那赤条条的、十五岁的少年之躯,
李世民眼中的眷惜之味更盛。庞公公喃喃道“好身材,好骨头”
殿门口忽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道“秘阁郎中李淳风有事觐见”
唐天子一抬首。
只见声音未落,李淳风人已疾快地飘入殿中,他躬身一礼,抬头即道“臣夜观天象,昨夜己酉,有星悖于太微”
李世民情知不是紧急要务,李淳风断不致如此越礼来见。
却听李淳风吸了口冷气般地道
“此天象主的是大野余烈,威凌于天子”
李世民目光一炽,看了眼却奴,唇角下挂,一手下挥,斩截道
“杀了”
他这一挥手,庞公公登时抬头。
却奴一抬脸,就望见庞公公那张老妇般的面孔与苍硬老茧的手,心中不由一怯一激。怯的是
让他激越的也正是

他的耳朵向后送去,似是
然后只听他禀道“臣已知会骁骑七上将往赴含光门,天策府内卫驻守萼华楼,钦天监供奉堂中
李世民面色一愕,正不知他
庞公公已然出手,却奴双槌并击,攻了他一招,却被他硬封硬架,格得双臂剧痛。
他本待即时反击,免得陷入被动,忽见庞公公一抬头,一双白眉耷拉下来,似乎突然
李世民见到李淳风与庞公公神情,不由也引动好奇,注目向殿外望去。
只见殿外的阔地之上,台阶之下,已左列天策府卫,右列钦天监供奉,一时不知多出了多少人。
猛然只见那些人中,凡他知道的能统领一方的高手都突然个个仰首静听。
李世民正猜不出他们
那长啸有如羽刺,利如实物,可翱可翔,破空来袭。
庞公公一侧眼“人还
李淳风却紧张得一摆头“不”
“他比那声音还快”
他答得没错,却奴一回首,就见萼华楼畔,遥遥的一个人影比羽毛还轻,比翅膀还快,像满天轰雷挤出的一道闪电样的,直劈向自己迎面来
他的迎面,正是殿门。
而来的,那是师父
却奴只觉得一腔的血哗地往头上一涌
就算就算整个天下的人都抛弃了他,但师父不会。
可自己,今日错了,今日真的错了他不该忘记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师父,也不该令他陷入如此险局。
“有埋伏”
他简直想冲师父大叫。
可那念头只来得及
可萼华楼边,黑压压的,矢落如雨
黑而利的雨,像天空
可那人影还是穿矢而来。
“龙驾兮帝服”
却奴忽然明白“羽门”歌诀中这一句的含义
皇城威严,宫城百阙,禁门千锁,都锁得云韶宫的流年华韶,但锁不住,这“龙驾兮帝服”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殿门外一时只见人影纷起,那是钦天监的供奉们见事态已急,纷纷扑起相阻。
当年星罗道中的逸士高人,为李淳风所网罗来的,就算草野群豪备知大野事务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而地上,长戈大戟,硬弓铁驽,天策府卫的近卫高手已扎出了一片铁锋丛林。
却奴一口气几乎吊到了嗓子眼里,他已看得到师父那根根长
“吟者剑”
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剑,就这样一往直前,无畏无惧地直逼而来。
当年,
殿外只听到一片戈鸣弦响,衣袂裂风之声。
却奴几乎不忍心睁眼去看,却强迫着自己睁目明视。
他只眨了一下眼,就见到空中那些钦天监供奉身形落下时的惊慌之态,然后,见到那长戈大戟间,肩胛,他一身衣服撕裂,白帛垂挂,一条条的破布披
他要的就是快,不快,谁都不可能突破这唐天子的重重铁卫与高手供奉。李淳风与庞公公互视一眼,
庞公公张手就是一抱。
他这一抱却已是内相家拼命的不二法门“抱婴式”。
这一式是与敌偕亡的玉碎之势
迎向他这一抱的是肩胛那
吟者剑
庞公公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小骨头”,什么又是“吟者剑”
难怪连自己的师兄号称“落拓江湖大酒钟”的大钟公都说过,哪怕是就借给他寒山寺那口大钟,他也不愿去封挡那“小骨头”的吟者剑
这一剑转瞬即至,正指庞公公面门。
李淳风已扑至肩胛身后。
李淳风的双手上均留有指甲,个个莹白无垢,长近两寸。
可他的双手却是缓缓又缓缓地推出。
缓得却奴都看得清他手腕上的青筋是如何一点点地蠕动暴涨。
这一推似慢实快。
那是李淳风独门秘技“推背”
这一式,以算学家的准推出,杂君平之术与星曜之变,那是李淳风得以享名天下星罗道的不二绝技,更是他苦修终生的成名之术。
可那一剑之寒,清亮如羽。
庞公公猛地闭眼,因为已感到必死。
可就算
那一剑突升
接下来的一切,别说宗令白,快得连却奴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如羽毛一样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气中炸满了一天的羽毛。那只鸟儿,飞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快得不可思议地
然后只见到满天羽落,没有人知道那只鸟儿去了哪里
那剑,是鸟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里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飘碎如羽,却见肩胛一身内衣,孤零零的一把骨头似的,耸身站
而他他的“吟者剑”,正斜斜地指着李世民的喉头,相距不及一寸。
却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进宫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可以直逼“天颜”,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种锐意
可肩胛的身后,李淳风的双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间,庞公公的双臂已环,只差合拢。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胆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龙蛇今何
“今日我算见识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剑士。庄子说剑之后,我以为王者之剑,沛然丰厚,虽天下之重,犹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见到一士之剑。
“这一士之怒,竟锋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剑,据云沛然丰富,无物不载,无所不覆,当容得下一个小小少年的性命吧”
剑锋及喉,可李世民还是沉吟了下。
然后,他轻轻颔首。
哪怕这一颔首,让自己的下腭已直抵剑锋。
“明德一诺”
肩胛曼声而问。
李世民淡然一笑
“可逾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