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周府的大门,庭渊感觉自己一身轻松。 门外围满了人。 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一只手从后托住了庭渊的腰。 太阳过于刺眼,让人短暂性地失明。 江轻尧将请期那日的事儿同庭渊解释了一遍,他说那日他并非故意失约,他母亲说的那些话,也并非他的本意,他从未想过要娶第二个人,只想跟庭渊白头到老。 庭渊哪里不清楚?这些事儿他都已经经历过一遍了,可上一世听到这些话,他还会心软,这次再听一遍,便只剩下憎恶了。 他们一家的悲剧就是被眼前这人的爹娘亲手造成的,嫁入江家后,他也曾对这人满心依恋,可经历过一年的磋磨,经历过意外的惨死后,那点儿肤浅的爱意,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江轻尧也有几分无辜,但是庭渊还是没办法不迁怒他。 现在想想,江轻尧人前一副清风霁月的样子,背后却能对他爹娘苛待林秋的事儿熟视无睹,自己早该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人。 江轻尧解释了许久,庭渊仍是无动于衷。 见庭渊紧抿着唇,低着头不肯同他对视,他心里的不安越发泛滥,也隐隐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失去庭渊了。 他打一出生,便被他爹娘教导着要考取功名,让他祖父认可他,后来祖父落狱,他的人生目标又成了出人头地、光复门楣。 他爹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他们一家背负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他和他爹娘并不怎么亲近,但也认同他们说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才能脱离泥沼,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自从来到芜阳县后,他爹便一直在设法结交当地的权贵,他也早就知道,自己的亲事,会成为自己往上爬的垫脚石。 可他遇到了庭渊。 这个小哥儿胆小又坚韧,柔软又善良,纯粹得可爱,他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无法割舍了。 庭渊虽然单纯,却也不是毫无防备之心的,为了靠近他,江轻尧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放下防备,同自己亲近起来,江轻尧一颗心酸酸胀胀的,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甜蜜。 功名利禄他要,庭渊他也要。只要能和他心爱的小哥儿在一起,姻亲这门捷径不走也罢! 江轻尧在他爹娘面前发誓,三年之内考取举人功名,五年之内进士及第,终于让他爹娘点了头。 好不容易他们就快要成亲了,他按捺着满心欢喜的期待着,却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从媒人那里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他来不及同他娘争辩,一直在想法子挽回。 前几日一直没能见到庭渊,他虽然心中焦灼,却还是相信,阿渊那么心软的哥儿,一定会原谅他的。 今日一见,却隐隐有些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轻尧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定了定神,又将自己请到了许大夫帮庭渊调理身子的事儿说了出来。 伯景郁闻言,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药包往桌上一放。 江轻尧看到药包上医馆的印记,又想起方才是在哪儿见到的庭渊,心里仅存的那一丝希望,也渐渐地熄灭了。 想起庭渊给这人夹面的场景,他心里刺痛了一下,当初自己用了那么久,才同阿渊亲近起来,这个人凭什么? 江轻尧看侧头向伯景郁:“还未请教,这位郎君同阿渊是什么关系?”他虽是竭力压制情绪,却也难掩心中的敌意。 庭意文早就不耐烦听他解释这些了,未等伯景郁开口,便没好气道:“说完了吗?说完了我们就走了,我弟弟身边的人用不着你操心,退亲之事已成定局,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你也别再去山榴村了!” 他说完便起身要走,庭渊和伯景郁也立刻跟了上去。 江轻尧满心不甘,却也只能看着他们离去。 回去的路上,三人各怀心思,都有些沉默。 庭渊是想起上一世的事儿,心里感伤; 庭意文是陷入了自己引狼入室的愤懑之中,没心思说话; 伯景郁则在反复回想江轻尧的那个问题——“这位郎君同阿渊是什么关系?” * 吃饭的时候聊起了渊胭脂的事儿,得知庭渊自己琢磨出了胭脂方子,如今已经在卖渊胭脂挣钱了,庭意文十分诧异,伯景郁也有些意外。 庭意文性子急躁,眼里揉不得沙子,庭渊和他爹娘商量后,还是决定不把梦里的事儿告诉他了。他们又将在庭二奶家里用过借口拿了出来,庭意文似乎不大相信,伯景郁面上看不出什么想法。 庭德贤怕被他们问出纰漏,便岔开了话头,问起伯景郁今后的打算。 昨日伯景郁一到山榴村,便被村里人拉住问了许久。 几年未见,他面上多了道疤,面相更加凶悍了,村里不少人怵他,但那些年长些的人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品性不坏,只是看着凶,自然也就不怕他。 前一日回来的人带了多少银子回来,可有被官府安排差事,以后打算做什么营生,都被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了,伯景郁这边也没落下。 伯景郁不是个张扬的性子,人家问他得了多少赏银,他只说没多少,问他得了差事没有,他便摇头,再问以后做什么营生,他就说还是同过去一样,打猎挣钱。 答案教人失望不说,他说话时还没什么表情,其余从边境回来的人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这样免不得让村里人在背后嘀咕,他在边境时是不是没混出头来? 本来村里这一批从军的人,大家最看好的便是伯景郁了,他身量高大不说,还会些拳脚功夫,说不定在边境就讨了哪位大人欢心,或者跟芙蓉村的那位后生一样,立了功劳被赏了差事了。 没曾想伯景郁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看样子不像是拿了多少银子的。其余人得了赏银,回来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的给家里买东西呢! 原先还只是猜测,等问过之后,大伙儿便认定伯景郁在边境没混出名堂来了。 村里人暗暗感叹,难怪人家都回来了,这伯景郁却迟了一日才到,原来是因为没得多少赏银,没脸同人家一起回来,怕被人问起脸上挂不住啊! 今日庭德贤在地里干活,便听到有人聊起这事儿,还有那幸灾乐祸的,在背后说些风凉话。 庭德贤其实不怎么信,一来伯景郁性子踏实,不爱张扬,即便得了赏估计也不会在外头宣扬;二来昨日伯景郁说要帮庭渊垫付药费时,语气十分笃定,半点儿犹疑都没有,若是身上没多少银子,他应当不会轻易开口。 虽然心里知道这些,但伯景郁对他们家那么好,庭德贤免不得要多为他操心一些,这不吃饭时便问起了这事儿。 对于庭家人,伯景郁倒没有像应付村里人那样随意搪塞。 “我手头还有些银子,即便这几年不干活也饿不着,打猎只是暂时的营生,后头我还有别的打算,不过现在还未确定下来。” 他这样说,庭德贤和卢彩梅便放心了。 * 吃完饭看天色还早,伯景郁便说要去他老房子那儿瞧瞧,看要怎么修整,庭德贤父子三人闲着无事,也陪着他一道儿过去了。 伯景郁家的屋子就在村里公山的山脚下,他爹是个猎户,当年为了方便上山打猎,特意选在这儿建的屋子。 庭家在村子中央位置,走过去约莫要一刻钟,一路上还要经过许多人家。 村里人情味重,大伙儿路上遇到了都得打声招呼,寒暄几句。许多端着饭碗在门口吃饭的人,见庭德贤他们路过,都扯着嗓子搭话。 “去哪儿呢,庭奶,渊哥儿最近身子好些了吗?” “庭大伯吃了没?景郁和意文都回来啦?” …… 伯景郁他们这批从军的人刚回来,一举一动都被村里人关注着,他一回来便住进庭家的事儿,大家也没少在背后说道。 知道他们要去伯家的老房子那儿,大伙儿又议论开了。 几位坐在一块儿拾掇野菜的妇人、夫郎长吁短叹,目露同情。 “昨日我上山时瞧了一眼,那屋子破得不成样子了,估计是住不了人了。” “这伯家小子,早早的没了爹娘,年少从军,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竟也没能攒些家底,现在还得在伯家借住,真是可怜!” “也不知他那打猎的好手艺这些年落没落下?以后只能靠打猎吃饭了,若是生疏了可不行。” “山子他们不是说这次退役回来的都有赏银吗?就是多少而已,能有几两银子将屋子修缮一下,倒也还行……” 有好心同情的,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 几个站在一旁抽旱烟的汉子,听到这些妇人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 “谁叫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呢!明明能使些银子留下来,硬要逞强去从军,去了没混出个名堂来不说,还将他爹娘给他攒下的田地败光了,如今可真是一穷二白了。当初我家小子哭着喊着不肯去,村里人还笑话他没出息,如今看来这‘有出息’也不是一定能成事儿啊!” “是啊!去了一趟啥也没捞着,这脸上还添了道疤,以后怕是媳妇都讨不着喽!” “那也说不准,他现在住在庭大家里,那不就有个现成的吗?渊哥儿退了亲怕是再难找着人家了,跟他凑一对正合适!” “可不敢这么说,让庭德贤和他儿子听到了,怕是要来找你拼命!” “嗐,一个病秧子哥儿,还说不得了……” 这些人在背后的议论,伯景郁自然不清楚,他这会儿已经带着庭家父子三人到了自家宅子前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