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在回上海的高速大巴上,已经忍不住取出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整理头绪。父亲咬牙切齿的哭诉令他震惊,在父亲的嘴里,母亲竟是如此卑鄙下作。明哲都怀疑,父亲嘴里那个害了父亲一辈子的女人真是他母亲吗?如此慈爱的母亲,怎么可能做出父亲说的那些卑鄙事情?明哲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父亲。但是,父亲的号叫是如此真切,他的悲哀也是如此真切,他眼睛里深刻的痛苦更是不容忽视,那是无法假装的。父亲不是演员,而即使最好的演员,眼睛里也不会流露出如此深刻的伤痛。那是经年累月的麻木后稍稍流露岀的丝丝缕缕的悲,那一缕悲如二胡的高音,月夜下颤巍巍地如泣如诉,告诉你何谓悲的尽头。
明哲按照父亲的叙述程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理了半天,屏幕上除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英语字母,都没一句像样的话。有些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话,他真写不出来,总觉得这一写出来,是对母亲的亵渎。仿佛他在写,母亲在看,他写出来,母亲将肝肠寸断。母亲已经不能开口,他作为一个握有话语权的人,怎可亵渎母亲?
但是,如果不写出来,不去发掘过去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暗,又怎能理解父亲的凄凉,明玉的冷情,明成的幼稚?而万一,如果这些都是绝对的事实呢?他如果知而不言,采取回避态度,是不是对已经被欺压一辈子的父亲而言,这是最后的一记闷棍?他难道要看着父亲低眉顺眼无声无息委屈到死?
明哲心中极其矛盾,脑袋里唧唧喳喳的几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站谁的角度上,谁都有理。顺得哥情失嫂意,他委决不下。他是那么敬爱他的母亲,他怎能忍心在妈过世后,往妈的坟上抹黑?但是,同样,他又怎能罔顾依然委屈地卑微地活着的父亲?
整整三个小时的车程,明哲凭记忆记下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对话,换作旁人来看,定是茫无头绪。但这也正是明哲当时听父亲回忆时候的心情,他时时被父亲透露的过往震惊着,他除了开动所有的脑细胞来记忆,他竟然无法思想,更别提判断,至现在,他脑袋里的细胞依然无法有效调动。若说出这些话的是别人,他定会斥为荒谬,斥为造谣。但是,说这些的是与母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啊。原以为他们相濡以沫三十多年,没想到,明哲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岀生长大的这个家,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哲不由想到明玉。他前一阵总觉得明玉走了极端。今天,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却是一个无理,甚至极其恶劣的母亲。明哲不得不怀疑,难道是月亮有正面有背面,母亲将正面给了他和明成,将无比阴暗的背面给了父亲和明玉?果真如此,他与明成也是罪人了,他们无耻地享受着家里的好处,却忽视父亲和明玉的遭遇,甚至可以说是侵占了父亲与明玉应得的温暖。父亲因此会爆发如此歇斯底里的号叫,那么明玉呢?坚强的明玉自然应该是选择对抗了。长时间的对抗,让明玉与苏家走得越来越远。
这个家啊。明哲回到宿舍,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无心晚餐。究竟该如何评价母亲这个人?或者是干脆不评价,如孔夫子的为圣人掩过?
明哲看看时间,美国那边的吴非应该已经起床,他很想打个电话过去与吴非说说。但说什么呢?这样的家事说出来,会不会被吴非看不起?吴非已经很反感他的爸了,本来,他的妈妈还是他挂在嘴上的骄傲,现在呢?如果真的将爸妈的过去写出来,挂上网,任谁一看,都会给出两个字的评价,“不堪”。
明哲面对着电脑上杂乱无章的记录,无从下手,不敢下手。他在网上建立的一个blg,一晚上下来还是空白。他等吴非来电话,但是吴非没有来电。他急着往家里打一个,随便啦,不说父母的事,即使听听宝宝的声音醒醒脑子也好,可是没人接听,明哲怀疑吴非带着宝宝去采购了。他只能在吴非的邮箱里留下一封信,请吴非回来看到就给他一个电话,多晚都没关系。但吴非的电话终于还是没来,电邮也没回。明哲如困兽般在卧室里辗转不能入睡。混沌中,他心中有一丝灵光闪现:吴非是不是以不回电作为对他在为爸买房问题上的态度的惩罚?
可是,中国—美国,他现在鞭长莫及。明哲不由想到他曾经很不以为然的明玉的警告,就在吴非离家出走那次,明玉就此给他的警告。明玉警告他不要一意孤行,不知抚慰在美国辛苦的吴非,以致后院失火。明哲那时的不以为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老人怎能不孝敬,吴非怎么可能不支持他孝敬长辈,吴非不是不讲理的人。而且,他已经习惯,婚后家中大事吴非一直都听他的。
但,现在吴非的杳无音信,令明哲彻底地恐慌,比上回吴非出走晚上找尽各大宾馆却无下落时候的恐慌更甚。因为,这一次,吴非并无返美的机票在他手中,吴非彻底的不可控。当然,明天吴非会去上班,但是,吴非会接他的电话吗?吴非的愤怒情绪究竟已经走到哪一步?吴非最后扔给他的话,“我为什么总不能指望我先生给我好日子过”,是不是代表着她对他的失望?
吴非失望后,消失音信后,她会做出什么呢?
明哲被迫反思吴非前前后后的态度,一夜无眠,彻夜担忧。
明成陪大哥去付了定金,与房主约定给一周时间迁岀,他们苏家下周末迁入,届时款项全部结清。明成还在与卖方交涉时候,周经理一个电话打来,说沈厂长昨天已经将投资款全部付给设备生产厂家,终于拿出已经订了半年多却一直无钱取货的设备。现在沈厂长携妻儿过来市里,很有诚意地请所有投资人吃庆功饭,庆祝大家的合作走出成功的第一步。
明成答应肯定出席,心里也是一阵轻松,瞧,钱都已经换成设备,还怎么拿得回来?总不能敲一块铁去变卖了吧?这下明成更有理由向朱丽解释投资款没法拿回这个事实。所以,等明哲拿起行李告别离开,明成迫不及待地给朱丽打电话,幸好,朱丽生气归生气,手机还是开着的。
“朱丽,我听你的话,问了周经理,结果人家沈厂长已经把钱换了设备,已经叫车拉回安装场地。不信你等下和我一起参加庆功宴,看看我们部门其他同事怎么反应。你在哪里?等下我去接你,我们一起过去吃饭。”
朱丽耐着性子将明成的话听完,心中更是气愤,“你是不是很得意你的所谓投资终于得逞?很得意七骗八拐地绕过我支配家里的钱得逞?你说了半天还不是为愚弄我成功在得意嘛。既然你那么有本事,上哪儿借一笔钱来,把你爸买房子的钱解决个五万七万的,有本事房款别全让你大哥付。苏明成,我看不起你,你只会算计你的家人,欺负你的家人。我们暂时分居,我需要好好考虑考虑你这个人,你别来找我。”
“朱丽”但是,朱丽已经挂了电话。明成冲进卧室,果然见衣橱里朱丽的夏秋衣服已经全去。明成呆住,朱丽朱丽,你怎么能做得这么绝。他坐在床沿想了半天,不相信朱丽真的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重点记住了朱丽说的“我看不起你”,对了,朱丽是个那么争胜好强那么要面子的人,她岂能容忍她的丈夫只因小小的家庭纠纷就被关进监狱,而且在里面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自以为掩饰得好,可是,朱丽怎么可能看不见他身上的伤痕,还有,朱丽在为他出狱走门路的时候,怎么可能没听说里面的罪过,否则她怎么可能急成那样。朱丽,应该知道他在里面可能受了多大罪过吧。
朱丽究竟因为什么原因看不起他,几乎不言而喻。她不说,那是她的修养,她不想揭穿他。但是,他怎么能够掩耳盗铃?朱丽看不起他,那是真的看不起他,是有原因,有理由的,正当合理。连他也看不起自己,那个在看守所经历一遭的自己。
明成一点没有了笑嘻嘻上门负荆请罪的打算,因为知道朱丽是玩真的,知道他身上的那些污点是不可能消除的,他请罪没用。就投资事件的请罪无法治到点上,朱丽厌弃的是他的其他,那些,他无法请罪。而且,如果朱丽真是因为那些其他而厌弃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请罪?他也不能再往自己已经被损伤的自尊上面踏上一脚。他不会去,他得维护自己仅有的自尊。
但是,不上门,会导致什么结果?
明成不敢想。甚至也不敢想过去的美丽时光。
庆功宴,明成还是去了,喝得大醉。朱丽一直等着明成前来道歉,可是等一晚上都没消息,非常失望,更加愤怒。对未来更加失去信心。
江南江北公司并为一家,基本格局几乎没变,连经营地址也还是各自蹲在原址,唯有人事方面稍微变动了一下,集团这回肃清孙副总等一批反骨支棱的人马,空出不少位置需要补充。集团人事部不断下文调人,明玉留意到,老蒙把原来派下来搞她和柳青脑子的那些监理人员都调了回去。明玉一一签名批准放出,与老蒙心照不宣。
她当然没有周末,周日下午就飞出去参加一家原属江北客户的年度订货会议,借此与江北不少同行见面,实地了解江北那些业务单位的布局,收获颇丰。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那就当场一个电话给柳青,随问随答。而可怜的柳青过去武汉之后,工作量大增,内部关系外部协调的琐碎事情搅得他每天睡不足八个小时,自然没了绯闻,在武汉成了生活严肃的年轻有为老总。电话里,嗓子都是哑的,柳青自诩,这叫性感。
石天冬去香港后果然经常来邮件,不过言语规矩,都可放到阳光底下曝晒,跟石天冬个性差不多。有时是他做的点心,有时是他吃的美食,还有很多风景照片,甚至有他自拍照,看来他把tre玩得挺好。明玉也回邮件,不过没回得太勤。她有意识地在邮件中简单说说她在忙些什么,有时就像日记一样写上今天做了什么什么什么。明玉的工作量令石天冬叹服,他回邮中最先只能说些保重身体,别太操劳之类的废话,后来就能稍稍问几个问题。石天冬又不怕死地对明玉燃起希望。
而明哲回去上海后,没收到吴非消息,当然也没收到吴非的汇款。他估计钱被吴非扣住了,只得另想办法。可他另想了很多办法,却都是没用,不得不打电话给明玉。但明玉接起电话的声音就挺不良善,令明哲生出不妙联想。
“明玉,你那么忙,我长话短说。爸给我电话,说朱丽从上礼拜天起一直没回来。我问明成是怎么回事,明成说他也不知道,要我别管。你有没有时间找朱丽谈谈?”
这个消息倒是让明玉的眼睛瞪大了几秒钟。朱丽与明成吵架了?难得啊,这么亲密的一对小夫妻。但明玉想都没想,就道:“我与朱丽不熟,帮不上忙。还有什么事?”
明哲差点被明玉的话噎死,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很不能适应,需得好久,才道:“爸的房子已经付了定金,我手头有点钱,但是还差一点,吴非那边一直没给汇钱的消息,估计等不及了。本来想问明成借一下,可他们那样我说不出口。你那里有没有办法拿出七万,我发了工资分两个月还给你。”
明玉这回好好想了想,大嫂大概火大了吧,见大哥总是虎口夺食,索性到了美国就不理他了,还汇什么钱,大哥倒是想呢。至于问她借钱,那是不可能的,“大哥,你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如果这笔钱专款专用拿去给爸买房子,我不借。我怎么给一步步赶出家门的你应该清楚吧?还有什么事?”
明哲气绝,好久说不出话来。
明玉自言自语地道:“你每个月还三万五,你税后收入那么高?你还了钱宝宝母子这两个月还怎么过?你怎么过?你还得给爸买新家具,那宝宝得苦上三个月。咦,大嫂要你这种丈夫还有什么用?大哥我看你也别管苏明成了,你还是管好自己吧。房子可以叫中介办按揭,不够的钱你叫苏明成每个月打钱进去。好了,这件事解决,还有旧家具的事,不管爸要还是不要,你都清空吧,那个车库我下周准备卖了。”
明哲还是没有话说,黑着脸说声“再见”将电话挂了,他早应该知道,打这个电话是自取其辱,结果,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他反而听了一顿教训。而且,明玉也说吴非要他这种丈夫有什么用,丈夫难道只是用来管饭管穿管好日子的吗?夫妻难道不能同甘共苦一下,一起克服一下生活中的不顺?难道妻子只能供着养着?
吴非一直没接他的电话,电邮回了一个,说的是她请她的父母去美国帮忙,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为此她准备接手一个项目以提高工资,但这样会比较耗时间占精力。明哲当时气愤地想,女人,怎么都这么现实。回电邮说吴非做这个决定也没跟他商量一下,但他会跟她父母联系,帮忙签证。吴非回他一个电邮,说她不是七仙女,没法吸风饮露一文钱不花上敬老下育小自己还能魅力四射吸引老公,臭书生才有那么理所当然的幻想。吴非还说,签证不需他帮忙。明哲看了这电邮,眼前仿佛看到老婆孩子都如七仙女一样扑腾腾地飞远了,扔下他一个臭男人。
而明玉,比吴非说话更直接,更狠。这世道,女人是怎么了?怎么都没妈那样明哲忽然想到,根据爸的口述,在爸的眼里,妈只有更不堪。在妈主持的家庭里,哪有男主人说话的分啊。那么,难道他错了?
但是,无论他对他错,周六房款的问题该怎么解决?他也是狗急跳墙了才找上明玉的,其实早知道明玉会拒绝,也知道不应该找上明玉。唉,怎么解决。
明哲想问舅舅借一笔,可是没有舅舅电话,问爸要来号码,舅舅却说,明成刚问他借了三万。明哲彻底没辙,而更拿明成没辙。
明成的两单生意中,其中一单的订货最好联系那个曾经被他一拖再拖,最后在妈妈去世时被愤而断交的路厂长。周经理给的两个鸡肋单子利润太薄,如果不找路厂长,压低运输成本,他会没有赚头,他虽然以前懒,可是会精打细算,这是他懒而不败的原因。他今天不得不硬着头皮转乘中巴到乡下去找路厂长。
明成抱着被爆脾气的路厂长冷落的打算上门拜访,没想到冷落超过预期。路厂长看见他就没好脸色,哼哼哈哈几声后便找个借口抽身去了车间。明成等了会儿,人没等来,却等到路厂长养在厂里的小狮子一样的狗进办公室徘徊。大狗垂涎三尺地围着明成打转,双眼充血,狰狞凶狠。明成想到藏獒之类的狗据说眼睛充血是发起进攻的信号,但又据说面对猛犬时候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办法,他一时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待原地全身冰凉。天下没有最糟的折磨,只有花样翻新的更糟的折磨。路厂长是恨上他了。
明成想,他可以逃,但这一逃,以后更别想回来见路厂长,毕竟相对于其他类似工厂而言,从路厂长这儿进货有小小地理和价格优势,这么小小的优势汇聚到批量产品上,优势就很明显了,他一向心算灵敏,早就明白这个理。所以他只能挺着,等路厂长回心转意。可是,他可以战战兢兢地将眼睛闭上,狗却不肯放开他,温热的口水潺潺渗透到明成的裤子里,湿黏黏的,令人作呕。
明成还是死忍,他想,朱丽为什么看不起他?他要是不做出一点名堂来,别说朱丽依然看不起他,妈妈在天之灵也会伤心。
一人一狗僵持许久,狗终于没扑上来将犬牙抵住他的脖子。当门外走廊传来盆碗撞击声的时候,有一个老年男子过来叫走了狗出去吃饭。明成却没人招呼,愣了会儿,不得不灰溜溜自己走出工业区好远才找到一家苍蝇飞舞的小饭店草草吃了一顿。明成还不敢叫肉,怕回到路厂长的办公室被去而复还的大狗嗅出来。
吃完饭,还是灰溜溜回到路厂长办公室,但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了。狗倒是没再出现,可他也没处去,只好脸皮厚厚地去各个部门找认识的人闲话。狗涎已干,裤子上面一块痕迹。俗话说脸皮厚厚,肚子饱饱,明成豁出去脸皮了,今天一定得等到路厂长,即使说不上话,起码他得把诚心传达出去。这儿是路厂长的地盘,他的一举一动路厂长能不了若指掌?他在这儿一言一行,路厂长都跟追踪录像似的监视着呢。这是他誓言发愤图强后的一场硬战,也是他图谋收复业务失地扩大业务影响力的第一战,他必须啃下这块硬骨头,打一个开门红。料想,妈妈在天之灵看见,一定会满心欢喜。
妈妈如果在该多好,这种最尴尬的时候他如果打电话回家,如果妈妈能接电话,妈妈肯定能给他最大的安慰和鼓励。可是,没办法了,现在他得独立支撑,咬紧牙关也要独立支撑,他得有很大出息让妈妈高兴。不能让苏明玉在妈坟前烧纸伤了妈的心。
明成想到小学时候常喊的口号: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等到日影开始西斜,路厂长终于从不知哪儿冒出来,路厂长也辛苦,为了让明成知趣地离开,他都没法休息,最后忍无可忍,只好回来,提着两只沾满油污的绝缘手套,满身疲惫,见明成如见牛皮糖,但心底也生出一丝惊讶。但路厂长都没搭理明成的讨好,到各个办公室大声吩咐好事情,理都不理明成,跳上他的车子走了。惊讶归惊讶,路厂长早对明成失望。
明成无奈,怏怏空手而归。
明玉忙碌之后稍歇,冲一杯石天冬叮嘱的奶粉,又为了好喝加上一匙可可,肥肥地一饮而尽,身心俱是甜美。再想到明哲电话,心态自是略微有异。她没想到,母亲去世还不到半年,苏家一门会乱成一团,如今局势,似乎只有她一个姓苏的还能偏安,而明哲与苏明成都是焦头烂额。再想到明哲说的为父亲买房子的事,她说不出钱也不过是一时气话,是对明哲理所当然地找上她的一种反击,也是以此提醒明哲别以为早出生几年就是大哥,别人认不认你是大哥还得看你有没这资格。她也想到她在三兄妹中毕竟是钱多的那一个,虽然拿出这笔钱很是不甘,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品还不错的大哥大嫂也被这么些钱逼死,苏明成那一家倒也罢了。她先与吴非约谈一下,却竟然问岀朱丽出走的事,想到朱丽知错则改的理性,明玉隐隐同情起朱丽来,觉得这个单纯美丽的傻姑娘可能拨开婆婆设置的雾障,看到苏明成的无耻了。她决定约谈朱丽,看如果朱丽家真岀状况,她该援手还是援手,只出钱,不出力。
明玉几乎是与约定时间一分不差地来到饭店,这是她的风格。见到朱丽已经坐在位置上,看着她过去,两人都是微笑,但没什么热情。大热天的,朱丽依然披着一头微曲长发,一点不怕热的样子,而她看上去却是很清凉无汗,整个人安静润泽。难怪连柳青都一直赞不绝口。
但中午时分,对于一个白领而言应该是工作间隙的时间,朱丽穿得很是休闲。她还在停工?
对于朱丽,明玉就没像对吴非那么客气,当然不可能称为二嫂,而是照旧直呼大名。说一声“朱丽你好”,坐下,各自点菜。西餐,这是有点洁癖的明玉唯一的洋气。
朱丽看见明玉,除了没话可说,还是没话可说,两人的对立太根深蒂固,即使知道明玉讲理,可也知道此人不好惹,心中亲近不起来。朱丽挤啊挤的才挤出一句话:“你好,看上去你气色好了许多。”说出这句话,朱丽就想到上回她一次找遍医院住院部才见到明玉的面,一次想探访明玉被拒,而今天明玉见她只要一个电话,她是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心生感慨,她的骄傲都被一地鸡毛埋没了。
“老板借给我一个很好的保姆,所以我现在有饭吃了,我很容易养。”明玉与朱丽说话也提不起精神,“你还在因为我们集团审计那件事停职吗?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吧。”
“是啊,真快。这两星期真乱。”
“坐过山车似的,真是乱。你真准备老老实实停职一个月?”
“大老板喊出一个月,我总得被罚停半个月才能消他的气吧。下周一回去忏悔一下,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那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我当时利用了你。”明玉再次道歉,“这两周时间,事情全乱了套。大哥与大嫂也反目,大哥找不到在美国的大嫂。”
朱丽听了前面两句,刚想稍微客气一下,没想到后面几句立刻跟上,将她打懵了。想到大嫂周日时候给她的电话,大哥大嫂的反目还能为了什么?这才知道明玉邀她见面的真正原因。她答应了大嫂,可是她最终只是逃出家门,却没有解决问题。她的脸一下渗血似的红,羞愧难当,低下头去,手中餐刀漫无目的地切割盘中蔬菜。
明玉看得出,朱丽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为朱丽惋惜,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她也不忍再在朱丽面前非要先搞个水落石出,令老二家承认了过失,她才将钱拿出来,看着朱丽这样子,她不忍。也不等朱丽表态,她先说话:“我今天已经找到大嫂,她是为了宝宝才生那么大气的。大哥也是,他只是一个工薪阶层,为了我爸,把自己家搅得鸡飞狗跳。大嫂让我别找你,大哥也让我别找你们,这样吧,其余七万房款我来”
“不,不用,我来,我们来,这不是我们岀房款,而是我们还欠债。其他的钱,也不用大哥来岀。我们来,都我们来。”朱丽讲得很艰难,断断续续。
“可以吗?只有两天了。我不建议你向你爸妈借钱,虽然你爸妈是很爱你的人,肯定会全力支援你。也可以你向我岀借条,一年内归还给我。”
“不,不用,我自己会解决,不会问我爸妈借钱。”朱丽闭上眼睛,强忍欲流的眼泪,低头好久,才道:“明玉,谢谢你,谢谢你替我着想,你让我无地自容。”
明玉一口一口快节奏有规律地吃着她的饭,两只眼睛则是一大半时间看着一直低着头的朱丽,她没出言相劝或者抚慰,两人之间的过去不能提起。但她替朱丽惋惜,她想不出朱丽将用什么办法解决七万块,甚至全部除去爸的二十七万的房款,她实在忍不住,才道:“其实,这不全是你的责任,你别都揽在自己身上。”
“有什么区别?”朱丽不愿推卸责任,她自己追着明成承担过失,她当然不能遇到责任的时候自己先躲。她美丽,从小到大一直是骄傲的公主,她聪明,但她更勤奋,证书傍身工作骄人令她傲然于世,她追求的是体面的生活,可是,这一阵子,她抬不起头来做人。
明玉无话可说,朱丽确实有小小的责任。但她愿意原谅朱丽,因为朱丽只是因为年轻,而不是无知无耻。
自己的一份饭很快吃完,明玉看看手表,她还有工作等着,不得不招手叫服务员结账签单,才道:“朱丽,我走了。你尽力而为吧,不行给我电话。但这事儿别跟苏明成说,也别和我大哥说,我出钱也只以你的名义,通过你的渠道,我不想与苏家搭界。”
朱丽惊讶地抬头看向明玉,硬是把冲到嘴边的“我也不想与苏家搭界了”压回肚子里。等明玉起身说再见,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不能再错下去,她也不能再指望明成改过,否则她永远被动,永远无颜见人。
朱丽咬着嘴唇又是呆坐很久才离开回家,也没兴趣逛街了。她回到与明成的家,苏大强看见她惊住了,但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笑,很快钻进自己房间。朱丽没有理他,又收拾了两塑料袋东西回娘家。
该是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苏大强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却不敢坐下,更别说出去问岀心中的疑问。等朱丽忙碌一会儿过来,站门口客气地向他道别,他站在床边双臂贴身一直微笑着应“好,好”。朱丽发了会儿呆,叹一声气,无话可说,开门离开。
苏大强候着关门声响,忙灵巧地迈着碎步小跑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去,果然见朱丽下楼离开,整个人这才活泛了起来。忙又小跑到电话边,他记性好,都不用翻阅电话号码本,就拨出明哲手机的一串数字,报告明哲朱丽回家又走的消息。明哲在上海一听,感觉问题更严重,朱丽回来取了东西再走,显然是打持久战的意思了。
但明哲自己好歹是见到乌云镶了银边,吴非给他发邮件过来,但不是发给他的,是发给明玉,他的。附件是宝宝睡觉的照片,话只有一句,“跟你说会儿话心里好许多。”明哲猜测,吴非与明玉通了电话,明玉对他凶巴巴的一脸不耐烦,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在做。但是,她们说了什么?明哲回邮都不敢多问吴非,也不想电话问明玉,再听明玉的教训,很是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