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餐厅二楼的落地窗往楼下望, 深灰色的柏油马路上车流生生不息。
原本嘈杂的餐厅里却因为这一隅闹剧,全齐齐看向这里。
何方怡做的其实远不如夏明璇在校庆志愿者庆功会的那一回绝。
可是这一次,霍音却觉得远要比那一次窒息无力得多。
面对夏明璇的句句诋毁, 她可以一句一句地反驳回去。
可是何方怡说她们师姐妹俩就要不做那种飞上枝头的大梦, 说她以为她现在跟程嘉让在一起就真的以为自己被他们那样的家庭接受。
还说她不要最后搞得和她师姐一样,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
每一句话讲得都很难听。
可是霍音一个字也辩驳不回来。
流言蜚语可以辩驳。
可是,实话呢。
何方怡的矛头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霍音身上, 她甚至讲霍音是靠着程嘉让的关系才得了这份工作, 可她偏最讨厌这种攀着男人上位的菟丝花。
所以当着霍音和顾姝彤的面给程大太太打电话, 说程何两家的联姻有她没霍音, 有霍音没她。
大约因为霍音跟程嘉让的关系。
大太太左右为难, 何方怡便要将事情闹到徐老面前去。
徐老在三亚散心, 因为那封信上的事情。
霍音实在不忍打扰,干脆告知大太太自己主动退出。
霍音也没有想到,仅仅是一顿过了饭点儿的午餐,竟然发生了这么数不清的事。
她因为何方怡, 丢了程何联姻宣传的项目, 师姐因为何方怡对她的咄咄相逼忍无可忍和对方起了肢体冲突。
霍音担心事情闹大, 从旁拉着, 最后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险些进了局子。
霍音的伤势最轻, 仅是拉架的时候不小心碰洒了桌上的汤盅,烫得整片白皙小臂落下骇眼的红色。
何方怡和师姐两个人的伤势大约差不离, 她是叫餐厅经理搀着去医院的, 师姐则腰撞上桌角,疼得几乎站不起来。
霍音没有提起自己被烫到的事,一路急急带着顾师姐到最近的医院就医。
看过医生开过药, 被告知回家里静养之后,霍音又开着顾师姐的车送她回家,将顾师姐在家里安置好,坐地铁回到程嘉让的公寓时,已经是五点半。
她一打开房门就看见程嘉让。
他大约也是刚刚回来,身上还穿着略显厚重的黑色拼接p皮棒球外套,正站在茶几前皱着眉接电话。
这样的距离,她能听得清他对听筒另一头讲的话。
“行了别墨迹了,你生日我可能忘?”
“昨天把阿音给惹了,那我今天不得哄哄啊。”
“吃完饭我就过去,挂了。”
霍音打开门的声响惊动了对方。
他侧过头抬眉看她一眼,少顷挂掉电话,不假思索将手机随手扔进外套兜里,大步向着她走过来。
“回来了?”
“不是说下午没什么事,跑哪儿去了。”
“也不接电话。”
霍音闻言,摸出右边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怎么也按不亮,她张了张口,反应过来。
“手机没电了。”
“你刚刚下班吗?”
她的手机好像昨晚忘记充电了。
下午安顿好顾师姐给余响姐打电话说起何方怡要求项目换人的事之后,就还只剩不到百分之十的电,大约后来放在口袋里自动关机了。
万幸项目的事已经告知了余响姐,对方一口答应派其他同事去跟进这个项目,之后再另外派其他项目给她。
回神来时程嘉让已经站到她面前。
很顺手就摘下她身上的斜挎帆布包,长臂稍伸,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挂,然后就来拉她的手。
是她刚刚在餐厅被汤盅烫到的那只手,一直火辣辣的,猛被一碰,霍音忍不住“嘶——”一声,本能地抽回手。
“软软?”
“怎么了?”
霍音将受伤的手往身后缩缩,咬着下唇摇摇头:
“没,我没事的。”
“手伸出来我看看。”
“我真的没事。”
“快点。”
霍音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抬手伸过去。
她今天毛呢外套里穿的一件白色娃娃领衬衫,长袖将整条手臂盖住,只有显出半个手背上被烫伤的痕迹,并未露出小臂上扎眼的红痕。
不过白色的衬衫袖子上落下的浅褐色汤渍终究出卖了她。
程嘉让浓重的眉头一皱,再伸手过来的时候动作看起来轻缓了不少。
轻捏起她的指尖,另一手缓缓解开衬衫的袖扣将袖子拉起来。
洒了汤渍的衬衫袖子被拉起,霍音细白的小臂上红色烫伤痕迹格外扎眼,像是起了一整片的红疹,看起来疼得不可思议。
程嘉让的目光从霍音受伤的手臂移到她脸上,对视半秒钟,他眉宇之色愈加发沉。
很低声问她:
“怎么弄的?”
问了这句还不算完,下一瞬径直拉着她,将她按到沙发边儿上坐着,他则大步到柜子上去取药箱。
只是一个简单的烫伤,他处理伤处的时候却认真得像在做最高精尖的心脑血管手术。
伤处处理得一气呵成。
一直到程嘉让帮她处理好伤,霍音都没有想好说辞。
她是很不擅长说谎的人。
尤其是这样,很近距离,面对面地说谎,她甚至会控制不住身上轻颤,眼神躲闪。
可是又真的很难讲出实话。
何方怡在那家餐厅讲的那些话,她好难从自己嘴里复述出来。
好难当着他的面讲出来。
这么一拖就拖到他开车载她到了今晚预定好的那家皖南菜馆,他们两个面对面坐在装潢古朴的餐厅角落位子上。
霍音才终于斟酌着开口:
“手上的项目,我不打算做了。”
程嘉让刚刚在位子上坐定,右手拎起桌边的茶壶,往面前的水杯里倒了一点摇了两圈涮过杯子,将水倒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涮过杯子后方才重新倒了水进去,“啪嗒”放到霍音面前。
顺带随口应一声:
“不做就不做吧。”
“程霖那点儿破事你去办才是屈才了。”
霍音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说法。
听对方这样说,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干脆说她接下来的打算。
不过还未开口,就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打断。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抿了口后抬眼看她:
“怎么突然不想干了。”
没等霍音开口,眼前男人的目光又狐疑着落到她被烫伤的手臂上,声音略沉了些。
“霍软软。”
“你是不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没有呀。”
“谁欺负你了?”
“什、什么谁欺负我,怎么会。”
霍音不太想提起今天顾师姐她们两个和何方怡争执的事情。
这样显得她在刻意向他告状。
而以他的性子,又一定会去找何方怡算账。
霍音不想因为她的事情牵扯出这么多麻烦来。
她一向是怕麻烦的人。
尤其是要他因为她的事情麻烦。
她不喜欢那样。
所以干脆温声转移了话题:
“拜托我现在是程嘉让女朋友诶,谁敢欺负我呀。”
“只不过是我听说师姐要去洺乡跟进一个拐卖案,我也好想去,所以我就跟领导讲了。”
“”
霍音话音落下,气氛静默了三秒,她才听见程嘉让开口问:
“你说你要去哪?”
“洺乡市。”
“跟什么案子?”
“一起拐卖妇女的案件。”
霍音见对方略皱起眉,当即开口解释,
“而且今天师姐不小心受了点伤,她这样去洺乡还挺危险的,所以我就”
话音被程嘉让微沉的声线打断:
“你还知道危险呢?”
霍音跟程嘉让这顿晚饭因为她坚持要去洺乡,他又坚持她去洺乡太危险这事闹了点儿不虞。
以至于从饭馆出来去三里屯那家夜场参加江子安生日趴的时候,俩人还各自生着闷气儿。
满眼震颤着的靛青色灯光的夜场包厢,长可坐二十几个人的沙发上,零零散散坐了十来出头个人。
霍音跟江子安道过生日快乐之后就坐到了门边儿岑月旁边的位子上。
程嘉让则被江子安拉着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儿。
南侧最角落的位置,穿黑色漆皮拼接棒球服的年轻男人长腿交叠,上身往后一倚,大咧咧往沙发上一靠。
随手接过旁边的寿星佬儿递来的一根钓鱼台。
散漫地开口:
“怎么还抽这破玩意儿。”
“借个火。”
手指在金属打火机的滚轮上划动两下,摇摇晃晃的火苗亮起。
越过打火机热烈燃烧的火光,他窥见不远处霍音跟着岑月一前一后出了门。
江子安也看出他们两个今天不对劲儿。
“不是,你跟嫂子今儿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不还浓情蜜意着呢么?”
程嘉让抽了口烟。
不紧不慢地吐出浓烈的烟气,随口说一句:
“小姑娘闹脾气。”
“啧啧,”
江子安撇嘴摇摇头,
“事实证明,某位哲人说得对女人就是麻烦,没想到嫂子这种乖乖女也闹脾“
话还没说完,当头吃了一爆栗。
江子安看过去的时候,就见程嘉让低骂一句“操”,紧接着拿烟的手又弹他一脑蹦儿。
“我操,程嘉让你弹我干嘛啊?”
程嘉让收回手横他一眼。
“谁让他妈你说我们家阿音。”
“我真是操了。”
“程嘉让你个孙子是真不能处,有媳妇你是真忘了爹。”
俩人正闹,倏然冷不防,包厢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紧接着推门的人风风火火进来,环视一圈最后冲着程嘉让和江子安的方向大步过来。
程嘉让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扫了眼过去。
进门那人是江子安亲姨家的表弟,一咋呼二愣子。还没走到他们俩旁边,话已经过来,激动得不行:
“我靠我靠!!!哥!!让哥!!我哥过个生日怎么爱神就眷顾我了?”
程嘉让对此没什么兴趣。
随口应付一声:
“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刚遇到一个特漂亮的妹子,好家伙,我愣是看都没敢多看一眼。”
“我本来寻思这萍水相逢地就算了,没想到我去个洗手间又在外面碰见她一回,这简直就是绝世的缘分好吗?”
不知道江子安他们家什么基因。
他这表弟比他本人还能叭叭儿扯淡,程嘉让没什么好气儿:
“你怂几把怂,想发展就去跟人家要微信。”
“别跑这儿鬼哭狼嚎。”
江子安也跟一旁帮腔儿:
“就是,快快喜欢就上,别在这儿麻烦我。”
江表弟被骂得动心,将信将疑问:
“两位哥哥说真的呢?”
“废话。”
“行,得嘞!”
江子安表弟一脸信心起身预备出门的时候程嘉让还跟江子安摇着头骂人:
“看这崽子那怂样。”
直到十秒钟后,霍音推门进来,江表弟当即冲上去问人要微信。
程嘉让倚在沙发上舌尖抵着左腮顿了一秒,完全忘了他跟霍音还在闹脾气生气,三步并成两步冲过去,照着江表弟屁股不轻不重给了一脚顺带一把把人拉开。
“我操。”
“这他妈我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