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夜晚沉睡早, 刚不过晚上九点钟,整条歪扭的长街便陷入漆黑。
只剩下零星几家亮着灯牌的商铺,和街边疏疏的路灯, 倔强地亮着光。
车停在鱼门庄村所属的小镇一家仍在营业的便利店门前, 便利店旁边还连着一家药店,两家灯火相连,堪称整条街最亮的一点。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啪嗒”一声解开安全带, 一路上紧绷的面容终于稍松下来, 浓眉却还皱着, 未见收敛。
安全带被收回的同一时刻, 程嘉让偏过头来, 深邃的眼眸扫过她。
只一瞬间。
眼眸中千年寒冰土崩瓦解, 柔和的漩涡一荡一荡。
他这样看她须臾。
下车之前抬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在车上等我。”
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
好像她是一碰就碎的瓷人,所以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
程嘉让下车去买东西。
霍音就坐在车里, 将身上穿的那件胡老师的玫粉色碎花棉袄脱下来叠好放在腿上。
在那个小山洼里待了十几个小时, 她整个人几乎已经脱力, 只能半倚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 困难地呼吸。
她知道程嘉让也不轻松。
他说昨晚噩梦惊醒打不通她的电话, 最早的航班也要到早上, 他等不下去,干脆开一夜的车, 到邻省省会的时候刚好赶上最早一班到洺乡市的飞机。
飞行时间也缩短了快要一小时。
他早问过她所在的地址, 所以一下了飞机就一边联系她,联系韩宇和顾姝彤,又租了一辆车, 从天明到洺乡,天暗才在小山洼里找到她。
折腾了一天一夜。
思绪被打断。
程嘉让开了车门进来,塞了瓶水到她手里,还温腾的百岁山。
霍音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又将一个圆滚滚的饭团塞到她手上。塞过饭团之后,男人长指稍顿,须臾,覆上她握着矿泉水的手,另一手随意一拧,很轻巧就给水开了瓶。
收回手后。
他冲她扬扬下颌。
“先吃一点,恢复点体力。”
霍音抿了一口水,钝钝地看他。
“那你呢。”
“我不饿。”
“你快吃吧。”
程嘉让说完,重新拾起他刚刚买回来随手放在腿上的药瓶,伸手过来。
“腿给我。”
他看起来要给她上药。
她被那些村民追赶,跑的时候摔下山洼崴了脚,他一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帮她扭正过。
那时候她脚踝疼得没想那么多,现在清醒,第一反应是她昨晚跟着胡老师跑过深暗的山岭,并不很干净。
所以本能往后一缩,摇了摇头:
“好脏的,晚上我洗过澡自己上就好了。”
程嘉让正要说话。
被陡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是霍音放在中控台上充电的手机响起来。
现在到了小镇上,不再像在村子里信号断断续续,大概师姐收到她发去报平安的微信消息,现在打来了电话。
霍音看了程嘉让一眼,接起了电话。
顾师姐着急的声音很快传到霍音耳中。
“小音?你还好吗?现在安不安全,村子里山太大了,我跟韩宇到处找你找不到,我真的要吓死了。”
顾师姐越说,声音越不自觉带了哭腔,平日一向严谨的人,今天说起话来都要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霍音将听筒贴在耳边,甚至能听见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韩宇在催促师姐问她现在在哪里。
没等师姐问,霍音轻轻清了下嗓子,忙开口回答:
“师姐放心吧,我真的没事啦。昨天出了一点小意外,手机也没有信号,不是故意不接师姐电话的。我现在在镇上,师姐你和小韩呢?还在村子里吗?”
“我们也到镇上了。小音你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找你。”
似乎是听她这样说,顾师姐话音终于难得带了喜气,
“不过你昨天出了什么意外,严不严重?你一个人怎么去镇上的,你这傻小孩别是走过去的。”
“没有啦。”
霍音唇角扬起,低笑了声,听师姐问起这个,下意识转头看向驾驶座上正百无聊赖在闲闲看跌打损伤药说明书的程嘉让。
话到嘴边有点羞于启齿,她又掩饰似的笑了声,方才小声开口,
“是阿让过来接我了。”
几乎是被提到的瞬间,他就转过头来看她。
四目视线在车子狭小的空间短暂地交汇勾缠,直到他抬起手,微勾的指背刮过她半边脸颊。
跟顾师姐他们见面的地点在小镇最大的一家宾馆。
顾姝彤和韩宇在宾馆一楼的休息区等他们,霍音和程嘉让跟着顾姝彤他们俩上楼。
进到二楼一个标间,才知道跟顾姝彤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
很不巧。
正是他们这两个多月来借住那家的主人,以及霍音昨晚在深林里动手打昏的人。
李天宝。
大概是因为昨晚打晕对方,霍音现在看到李天宝还有点儿发怵,本能地往程嘉让身后缩了下。
很细微的动作,可还是被他察觉,伸手将她往他身边带了带。
顾师姐从旁解释道:
“我们今天下山带的东西有点多,李哥帮我们拿东西,又跟我们一起找你,没有回山上的车了,就也跟着住下来,这是李哥跟韩宇的房间。”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
霍音跟顾姝彤互相讲过失联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因为李天宝在,她省略掉跟胡老师换衣服,帮胡老师逃走的部分。
说到她摔进山洼,还崴了脚不能动弹的时候,顾师姐拉着她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霍音跟程嘉让走的时候,只有顾师姐跟着出了房间送他们,趁着李天宝没在,告诉她放心,这次案件师姐已经报过警,警方予以立案,很快就会开展调查。
目前不管是蠡营村的受害人还是胡老师,都没有任何消息。
万幸。
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间宾馆已经是小镇上规模最大看起来最好的一家宾馆,霍音跟程嘉让既然已经来了,便决定也干脆在这里先住一晚。
小镇不是什么旅游城市,宾馆里住客不多,空余的房间多得是。
韩宇是为了顾师姐的安全才跟李天宝住一间房。
霍音跟程嘉让没有这个顾虑,开了并排挨着的两间大床房。
他们的房间在四楼。
从一楼大堂办好手续并行上楼的时候,他们在二楼的拐角不期然碰见李天宝。
霍音被吓了一跳,捂着嘴低呼一声,还没等缓过神儿来,就见对方双手递过来一叠东西。
她低头仔细一看,才在布条包裹缝隙里看出,这是一沓被包在布里的现金。
打眼看厚度,约莫有一两万。
一两万块在2022年看来并不是很多,可是霍音知道,对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生活在山上的村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她讶然问对方: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又将双手往她的方向抬抬,霍音还没动,就被程嘉让拉着后领拉到他身后。
李天宝看过他们两个,视线最终落向霍音这边。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交给赵秀兰。”
赵秀兰。
霍音记得。
是那份资料上记录的,九零年代末被解救出鱼门村的女人。
她懂李天宝的意思。
“可是”
霍音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把这钱寄给赵秀兰是好还是不好。
“算我求你。”
“”
很难拒绝。
何况他们转身上楼之前,还听见李天宝说。
“不要说钱是我寄的,拜托了。”
在门口互道晚安之后。
程嘉让跟霍音各自回房。
房间是典型的旧式宾馆装潢,有些土气的简陋。
还好打眼看上去还算干净。
程嘉让进门,随手脱了外套扔到床上。
大约力道没控制好,黑色外套落在床头,砸到床头柜上贩售的盒子。
不知名香烟跟冈本安全套一齐掉落到地上。
噼里啪啦很大一阵声响。
程嘉让站在床边顿了下,须臾弯腰捞起东西随手丢回床头柜上。
原本想歇一下。
突然没了心思,干脆起身到浴室洗澡。
他洗澡喜欢用近乎烫人的水温。
塑料一样的浴帘一拉上,窄小的空间里水蒸气狂热升腾,整个小空间似梦似幻。
程嘉让站在水流汹涌的花洒下,有着烫人的水劈头泼洒而下。
他抬手长指重重将头发往后方一拢。
这样的情形下。
他却觉得无比清醒。
清醒到记得从北京到洺乡,从跟霍音断联到找到她这一天一夜,近二十个小时里,每一秒钟的煎熬。
他又想起在学校接到老师告知爷爷病危那天,他是怎么借了同学的摩托车,一路闯了无数个红灯狂飙到医院的。
十几岁时遭遇的心情。
在二十几岁,又重新体会一遍。
程嘉让洗完澡穿着浴袍坐到窗子前抽烟。
霍音敲门问他拿脚伤外用药时,他也只是开门放她进来,指指他仍在床上的外套让她去拿,自己又坐回到窗前的位子上继续抽剩下的半根烟。
窗外沾灰的彩灯老旧斑斓。
吸一口烟,不疾不徐地吐出,给彩灯蒙上一层暗淡的灰。
旧日风月弥散眼前,程嘉让目光逡巡在玻璃倒影儿里姑娘藕白的小臂上。
她拿了药没走,反倒上了前来,宽大短袖裸露细白手臂,在泛黄的玻璃倒影儿里渐近靠近。
一手还攥着药瓶子,就这么咬着殷红的下唇,从他身后勾住他的脖子。
声软如羽毛。
下下痒痒麻麻地挠在人心口上。
“阿让。”
“我好想你。”
他没理。
又吸了一口。
然后指节收紧,把没抽完的烟折断碾灭在窗台的白瓷缸里。
烟有什么好抽。
他只想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