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卡卡瓦夏脸上的表情定住, 他像一只戒备中的幼狼,警惕地看着面前古怪的男人。
兰索左揉揉对方的脸,右捏捏胳膊和肩膀, 兴奋不已,滔滔不绝。
“砂金,我们该怎么出去?快想想办法,那半块碎片不知道怎么回事融进我身体里了……”
“天啊, 你变得好小,才不到我胸口高。唉,脸怎么出血了,在梦里也能出血吗?我之前试过, 死去的人会变成忆泡, 应该看不见血腥才对。”
兰索凝着灰雾, 手指一抹, 卡卡瓦夏脸上的伤痕骤然消失了。
“你是打算玩完这场无聊的游戏吗, 拜托,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取乐。”
“砂金,你说句话啊?”
注意到卡卡瓦夏的沉默,兰索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以往, 当兰索捏砂金的脸时对方就该呛他了。
“先生, 我们认识吗?”
卡卡瓦夏说。
兰索收起脸上的笑容,手肘支在大腿上, 神情复杂。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
“真不记得了?”兰索狐疑地扯住卡卡瓦夏的脸, 揉来揉去, “我是你爸爸的哥哥的堂嫂的二表舅的侄子的妹妹的亲外甥,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先生, 我爸爸的哥哥三岁时候就死了……”卡卡瓦夏张着漏风的嘴,说着。
兰索承受着警惕小孔雀幼崽灼灼的注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知道,我就是考考你,很好,看来你不会再被别人骗到,其实我是你爷爷的老叔的三儿子的……”
“先生……”卡卡瓦夏觑着他。
“不会吧,你爷爷也三岁就死了?太可怕了,你们埃维金人都是些什么家庭。”兰索瞠目结舌。
“………”卡卡瓦夏深吸一口气:“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可以放开我吗?”
“长得和他如此相像的人在这片梦境,乃至整个寰宇都不会有第二个,我不会认错,而且我刚才提到埃维金人,你没反驳吧。”
兰索捉掉卡卡瓦夏头发上粘着的土块,说道。
卡卡瓦夏瞳孔一缩。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恶魔一样的坏人,姑且可以告诉你,现在的我和长大后的你是仇人哦~”兰索笑眯眯的,拍了拍卡卡瓦夏的头,恶魔低语:“你一定要听话,不然,我生起气来可是会把你栽进沙漠种小孔雀的。”
卡卡瓦夏瞳孔地震。
妈耶,什么蓝莓水晶糖蹦迪现场,好耀眼!
一支箭正中兰索的心脏,他微微窒息。
他心情大好,还想继续恐吓卡卡瓦夏,意外听见有几道脚步声靠近。
兰索屏退替身使者,卡卡瓦夏像一只蓄力已久的动物,手脚扒着地面,蹭一下窜出去,他起步很快,奈何比他更精通逃跑的兰索早早察觉,从后面把他抱住,塞进怀里,藏入墙角的阴影中。
“别出声。”
单薄的后背紧贴平坦的胸膛,耳边传来懒洋洋的警告,嘴被捂住,对方的手掌很大,罩了卡卡瓦夏半张脸,只能露出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
卡卡瓦夏无声挣扎,一边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奋力踹兰索的腿。
兰索疼的一蹙眉,想起了以前在牧圈里陪小羊羔玩耍被对方狂踹三十脚的凄惨经历。
这家伙可比羊羔崽子难控制多了。
“不想我把你丢进人群里就别动。”兰索用虎口卡着卡卡瓦夏的脖子,把对方带到怀里牢牢扣住,灰雾贴地释放,隐藏起两人的身影。
他没必要这么谨慎,杀几个梦中的人类不比捏死虫子难,尤其对方不是有机生命,解决起来更无须多虑。
但这几个人是砂金人生经历的一环,他们会在这场幸存游戏中成为砂金取得胜利的垫脚石,在这里,没人能帮他,他唯一能依仗的只有他与他的好运。
如果兰索意外破坏了这按部就班进行的记忆,会不会引发蝴蝶效应?
而且,砂金只剩年幼时候记忆的状况也很复杂,不能贸然行动。
果然,听了这话,卡卡瓦夏不再动了,他像一只蛰伏中的动物,肌肉紧绷,僵硬地呆在兰索怀里。
几个持刀的奴隶小心翼翼地摸过来,一群老弱病残,领头的年轻人贼眉鼠眼,朝身后战战兢兢的人唾骂。
“那小子人都跑了,都怪你们磨磨叽叽。”
“他身上有好东西,晚了让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还不是怪你看错方向,那小子精得跟条鬣狗一样。”
“……”
卡卡瓦夏心咚地一跳,即便那群人压低嗓音,还是能被他听到,而他能听到就意味着,他身后的这个陌生男人也……
果然。
对方横在他身前的手动了。
卡卡瓦夏脑子轰一下,他攥紧怀中母亲的遗物,生怕对方起了心思抢夺。那双手靠近,再靠近,在砂金不顾一切想要反抗时,对方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害怕?不至于吧,勇敢点,像头小狼一样咬死他们,让他们看看你的厉害,放心,你会赢的,我保证。”
“不过你好脏,你以前最怕自己娇贵的行头被雨水打湿,现在在沙地里滚都不嫌弃,真不愧是小孩子,我小时候也是……部落外有一片沙地,我天天在上面堆沙堡,回去后我姐就尖叫着把我踹角落里,逼我自己洗衣服。”
卡卡瓦夏想回头看看对方的表情,看他是嘲笑还是愚弄,总归不会是怜悯——在这里,同情他人的下场大多可悲。
有什么东西拂过了他的脖子,很痒。
是手。
光滑的手指抚摸着他颈侧的编码,像是好奇,那片曾在夜里不断刺痛的皮肤充血发热。
他曾大力抓挠,血痕淋漓,试图抹去这屈辱的烙印,却无济于事。它们丑陋、讽刺,时刻提醒他无家可归。
卡卡瓦夏痛恨这串编码,那让他看起来像个货物,而非人类。
兰索早就想摸摸对方脖子上的编码了,不为别的,单纯就是好奇,以及对砂金好看外表的些许欣赏,这是他做梦都想做的事。
虽然被本人发现会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惨事,但没关系,作死只作一次的欢愉令使不是好星核猎手,他必须勇敢、坚持不懈地向着目标进发,直至成功。
不明液体从嘴角流了出来.jpg
现在,他有机会了。
哼哼,大砂金他摸不到,小砂金还不行吗。
手感比预想中的坏,有细小伤口,部分还在愈合,并不平整,像有人用力抓过,以一种完全不顾疼痛的力度。
兰索疑惑中,忽然,捂住砂金嘴巴的手掌虎口传来剧痛,尖锐的痛感像是要劈碎他的脑袋。
卡卡瓦夏愤怒地扒着兰索的胳膊,牙关紧闭,将卡在他脖子上的虎口咬了个对穿,组成手掌的忆质液流到卡卡瓦夏的衣服上。
那绝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咬合力,堪比一条幼年鳄鱼。
他在兰索吃痛时短暂的停顿中找到机会,手肘向后用力,撞在兰索的胃上,跳开,飞速地逃跑。
兰索在对方的背影中看出了愤恨与恼怒。
愣在一旁的替身使者挠挠脸颊,刚要追上,蓓兰索抬手制止了。
“别去,没用。”
梦的主人铁了心要离开,谁都拦不住。
兰索疼得龇牙咧嘴,他耍了耍自己被咬掉的小半个手掌,直到忆质液不再往外冒,又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绞痛的胃部,苦涩地扯了下嘴角。
“下手真够狠的,就不怕给我在身上开个洞吗。”
替身使者想了想,脸上的细缝开了又合。
“我知道,我错了。”
兰索懊恼道。
一同坠入到他的梦中时,谈及砂金脖子上的编码,对方表现得很淡定,无论他实际在不在意,都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这让兰索产生了就算摸一下也不会怎样的错觉。
但面前的是刚失去亲人、被卖为奴隶、烙上编码的小砂金,如此对待他实在过分残忍。
这非人的咬合力或许是砂金的愤怒在梦中的表现,梦境的主人能对梦的细节进行微调,就算无意识,也可能触发这个机制。
替身使者继续挠脸,细缝一张一合。
“当然是找人道歉,还能怎样,砂金非常记仇,就算只有小时候的记忆,性格也没变多少,要是他一气之下不让我继续跟随梦中记忆了,我俩都得困死在这。”
“我可不指望他能自己发现梦境的端倪。”兰索仰天长叹。
替身使者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样垂头丧气。
“等吧,也不是没希望的,他一定会回来报复我的。”兰索喃喃道。
等待时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几乎到了令人抓耳挠腮的程度,然而,大约两三个系统时之后,天空日月交替变快,兰索周身的梦境发生剧烈变化。
断壁残垣在消失,梦境在眨眼间重组,快得像电影基建片段十倍速播放,兰索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张巨大的木质办公桌下。
落地窗干净明亮,艾吉哈佐的月光洒落,铺在地板上如同波光粼粼的银粉,这是一间极具格调的书房,大气,整洁,角落里摆放着复古书架,厚重实体书按颜色摆放。
兰索慢腾腾地手脚并用,从桌子底下爬出,嘴里骂骂咧咧。
谁家好人入场刷新点是在桌子底下!
砂金也真是的,就不能体谅……
兰索左手按肩,活动发麻的右臂,面向落地窗外的湖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
像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兰索维持着伸胳膊抻腰的姿势,毫不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扭过头去。
身后,卡卡瓦夏攥着一对沉重无比的、沾着血迹的钢铁手铐站在原地,地上,一具头顶出血的成年男性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卡卡瓦夏没想到屋里有人,他看向兰索,很快,眼里流露出杀意。
他像一头走投无路、悍不畏死的恶狼,随时准备咬断兰索的喉管。
兰索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咽回去,呆滞两秒,默默地爬回书桌底下,抱着腿,装作一朵毫不知情的蘑菇。
“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继续……”
目睹了凶杀现场的兰索如是说。
第32章 第32章
如果有选择的话, 兰索一定不会爬出那张书桌。
但太晚了。
头顶的桌板传来咚的一声,像是陨石撞击,紧接着, 两只手指出现,死死用力,抓住边缘,凸起的筋络异常明显。
卡卡瓦夏跳到桌板上, 扒着桌缘,探头,桌肚向外的空洞突然倒挂一颗金毛茸茸的头,两只蓝紫色的眼睛像黑洞, 直勾勾地盯着兰索。
死亡凝视。
兰索心脏骤停。
大哥, 不要搞得像恐怖片漂亮男鬼出场一样好吗!
他身边凝出替身使者, 一手拽一个, 臃肿的灰雾团像果冻, 狭窄桌洞密不透风,他将自己死死藏在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出来。”
卡卡瓦夏跳下书桌,随他落下的还有两道沉闷的重音, 沾血的镣铐被他提起、攥紧, 他眼神阴沉凶狠。
“我不, 你要杀我灭口,我为什么要出去。”兰索梗着脖子, 理直气壮。
卡卡瓦夏看上去身板瘦弱, 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他一脚踹翻书桌,光源从头顶洒下, 照亮兰索的脸。
他撞向兰索,镣铐的尖锐部分直冲面门,速度很快,毫不犹豫,动作果决,孤注一掷——他成功击中了兰索的额头。
然而,兰索的身体化作一片稀薄的灰雾,卡卡瓦夏踉跄一步,被身后突然贴上来的手掌用力一推,向地面跌去。
兰索速度极快地卸去他手中可以作为武器的镣铐,反剪手臂,屈膝,以标准的擒拿姿势用膝盖压住卡卡瓦夏的后腰,防止他暴起。
在卡卡瓦夏的脸与地面接触之前,一片柔软的灰雾如同水垫,托了一下,避免了破相的结局。
电光石火间,局势反转,猎物成为猎人。
那个坏家伙低下头,得意洋洋道:“我听你话出来了,怎么就这点本事?”
“放开我!”
“我不,我怕你再咬我。”
他被卡卡瓦夏一气之下咬掉的半只手掌在先前梦境重构时得到恢复,但这不代表他忘了当时有多痛。
“你!”卡卡瓦夏用力尝试挣脱,但没用。
门外传来跑动的声音,有人隐隐约约地喊着什么。
“主人……汇报……有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卡卡瓦夏瞳孔一缩,身体骤然紧绷,偏头看向厚重的书房门,呼吸急促。
再这样下去会被发现,必须赶紧想办法。
他强迫自己冷静,几秒后,他说:“我们做个交易吧,哥哥。”
兰索眼睛一眯。
“你在找人,而且那个人和我长得很像对吧?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我就帮你找到他。”卡卡瓦夏说:“我是埃维金人,你要找的人大概率在茨冈尼亚,有本地人带路会方便很多,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身后的人没什么反应,似乎在沉思。
有必要这么谨慎考虑吗?这个交易对他来说应该稳赚不赔才对,难道,对方其实还有别的企图?
卡卡瓦夏在心里复盘先前对话中得到的信息,某些地方过于难懂,比如对方坚持认为自己与长大后的他相识,一副相当了解他的样子,还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但现在这年头,精神不正常有点记忆紊乱症的患者不在少数,卡卡瓦夏见怪不怪。
这人虽然性格糟糕,自说自话,乱摸人家的编码,恶劣透顶,但好在是个可以交流沟通的有机生命,武力很强,智商不高,努力一下会有脱身的机会。
一开始,卡卡瓦夏对自己有信心,他相信兰索会动心他的提议,但随着对方沉默时间的增加,他有些忐忑。
在他强忍着不使自己的手掌颤抖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再说一遍。”
“先生,我说……”
“不是这个。”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很奇怪,扭捏中透着一丝欲盖弥彰:“那个叠词。”
“哥哥?”卡卡瓦夏侧过脸,用相当普通、相当平淡的疑问语调道。
兰索依稀听见自己开裂的声音。
从他被族人从古战场的废墟中捡回来开始,就没见过比他年纪更小的孩子,他孤独地长大,孤独地走出故乡,孤独地行走于寰宇之间,没有除同事和敌人以外的人际关系。
酒馆是一群疯子,当同事嫌多余。
星核猎手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但银狼不会叫他哥哥——愤怒中的游戏少女只会对着打出绝烂操作的兰索狂开地图炮。
因此,头一次被叫哥哥的兰索立刻尝到了甜头。
最重要的是,这么叫他的人是砂金!虽说是真失忆状态的砂金,但被讨厌的公司总监叫哥哥,简直是兰索目前最伟大的胜利!
他的辈分实现了飞跃式升级。
见兰索晕晕乎乎,卡卡瓦夏立刻意识到了机会,他眼中的抵触和戒备消失,换上精心设计过的纯良。
他又叫了几声哥哥,根据余光中兰索的细微表情和压制力度的变化调整语气,这点校正极其隐蔽,兰索完全无法听出区别,他只打心眼里觉得对方叫得甚合他心。
最后,他看着被他钳制在地上的砂金,隐隐有愧,于心不忍。
现在的砂金才多大,他怎么能用对待公司总监的招数对待一个可怜的埃维金人呢?
他稍稍松开膝盖,使对方能够顺畅呼吸,“没必要,我找的人就是你。”
“可我真的不认识你,哥哥。”卡卡瓦夏说。
兰索沉默了几秒,“现在认识刚好,我会带你离开,但你不能想着逃跑。”
这话和没说一样,卡卡瓦夏想着,表面上乖顺地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
卡卡瓦夏:这个奇怪的家伙意外好骗,或许是伪装,不能掉以轻心。
兰索:这小子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他又在想法子骗我。
两人视线分开。
卡卡瓦夏:之后找机会溜掉吧,他格斗技术很好,是个威胁,要迂回,不能冒进。
兰索:这小子会在哪里想办法骗我呢?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看向书柜角落的缝隙。
卡卡瓦夏:趁他睡觉?不行,他身边似乎有奇怪的东西替他放哨,是雾,还是雾化成的哨卫?
兰索:他的侧脸和砂金真的好像,眼睛好圆,好亮,埃维金人基因真好。
两人视线重新汇聚。
卡卡瓦夏:先尝试从哨卫开始打探情报,如果那东西有一定个体智慧,就值得赌一把。
兰索:天啊!他在看我,他的眼睛好闪亮,好耀眼……虽然知道是同一个人,还没有变成一肚子坏水的公司总监的小砂金好可爱,好想给他烤小蛋糕,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
话说,梦里能烤小蛋糕吗,要是砂金小时候没见过烹饪用具或者烤箱打蛋器,他不会还得手动搅拌控火控温吧。
兰索想着,听见砂金的保证:“我不会逃跑。”
终于达成共识,再不怕被暴起的狼崽子一口咬掉手掌,兰索长舒一口气,踹开书房的阳台门,一手拎着卡卡瓦夏翻上房顶,艾吉哈佐的夜晚温度较低,冷风吹得人直打颤。
被风一吹,兰索骤然清醒了,他发现自己遇到了困难——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被他夹在臂弯里的卡卡瓦夏抬头看他,挡眼睛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飘着,像细碎的线,反复切割那双含着疑问和不安的眼睛。
砂金杀了买下他的奴隶主,这是事实,但这之后,到艾吉哈佐砂金案之前在做什么,怎么和博识学会、星际和平公司搭上关系的,他对此一概不知。
而能推动梦境向下发展的人,因为风大,屡次被兰索飘飞的外套埋住头,像一只懒于挣脱的金毛仓鼠。
失策,光想着找到砂金,没想后续发展,提前把演员抽走了,这记忆还能演下去吗?
兰索沉吟几秒,试探道:“要不我不要你了,我把你放回原处,你自己走行不行?”
卡卡瓦夏疑惑地把头从对方暖呼呼的外套里挣出来,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卡卡瓦夏来不及制止。
想到就做,兰索雷厉风行,他当即跳回阳台,帅气落地,抬头,与一群衣着统一的奴仆对视。
嗯?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兰索冷汗直流。
洞开的书房门后,神情各异的仆人鱼贯而入,有的跪在死去的男人旁边放声哭泣;有的站在角落里幸灾乐祸;有的冷静寻找线索;有的义愤填膺。古怪的是,他们五官统一,执行程序一样,机械地表演属于自己的戏份。
这是记忆的虚构,砂金幻想中的追兵,奴隶主死后前来调查的官员和追赶他的‘正义者’的缩影——这是他想要躲避的东西。
两名盛大登场的压轴主角被无数探照灯般的视线笼罩,它们锋利,尖锐,穿透一切,剖开灵魂。
“哈哈,看来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兰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卷起砂金,跑出了残影。
“就是他杀了主人!”
“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子!是他动的手!那个镣铐一定是他的!”
“他们是同伙,帮凶!”
“追上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第二天,艾吉哈佐城地下酒馆。
《惊!知名商人xxx死于家中,竟是因为他?》
《一对镣铐引发的惨案,带你走入反社会人格的一生。》
《艾吉哈佐安保司发布悬赏,两名犯罪嫌疑人在逃,请市民积极提供线索!》
用劣质油墨印刷的薄报纸字迹不清,即便对着酒馆最亮的光源,也很难看清那两张糊作一团嫌疑人照片的原貌。
“说我和你是共犯?我要告他们,这就是污蔑!我只是一个路过的热心市民,凭什么要和你一起东躲西藏。”
兰索叼着酸奶玉米棒,含糊不清地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卡卡瓦夏穿着斗篷,头顶罩着兜帽,寡言地喝着牛奶。
他看起来很安静,实际视线不着痕迹地扫动,最高效地搜集信息、确认逃生路线、分析周围客人的情绪,以提前应对突发情况——然而,他发现他们明明已经坐在这里很久,除了一开始酒保端来一盘食物外,其他时间都被客人们无视了。
这也是对方的能力?
“别光喝牛奶,吃饭。”兰索敲了敲桌子。
卡卡瓦夏拿叉子叉了一块玉米棒,嚼嚼嚼。
“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卡卡瓦夏说,算作对先前兰索问句的回应。
“愚蠢。”
兰索翻了个白眼,往椅子靠背一靠,视线落在对方脸上。
他看着对方腮帮子从左鼓到右,再鼓回去,当即蹙眉道:“一起咬,吃饭别单用一侧牙,会变丑。”
“为什么要怕变丑?”卡卡瓦夏问道。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好看的了。”兰索脱口而出。
卡卡瓦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拿着自己的牛奶杯和一整盘玉米棒,平移到了背后的空桌。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回来!
兰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33章 第33章
卡卡瓦夏喝干净最后一口牛奶, 圆桌边缘冒出一颗银色的毛茸茸脑袋。
他镇定地从垫着隔油纸的小竹筐中拿出最后一根酸奶玉米棒,无视忽上忽下,努力吸引他注意的白毛狗。
桌边的脑袋慢慢上移, 凌乱的额发下,一双浅色眼眸闪着讨好的光。
“砂金……”
“我们以后还是少交流,别说话,保持距离。”卡卡瓦夏垂着眼, 狠狠咬了一口金黄色的酸奶谷物零食。
兰索一哆嗦。
他试探着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什么都没说。”卡卡瓦夏撕下一片隔油纸,垫着手指,防止甜腻的油脂渗出。
“我真是个正常人。”兰索对天发誓。
卡卡瓦夏瞄了对方一眼,嘴里叼着半截食物, 被说服了般点头, 实际立刻起身准备去最远的一张桌子, 刚迈步, 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腿上好沉!
卡卡瓦夏回头, 看见紧紧搂住他小腿的兰索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愁眉苦脸,对他大声控诉:“你明明就很在意,却不听我解释!”
“你发什么疯, 放开。”卡卡瓦夏瞳孔微微一缩, 用还自由的那只脚踹了下对方的肩膀, 反被一起抱住。
“不行,你先承认我不是变态!”兰索大声道。
“你还说你正常, 正常人需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变态吗?”卡卡瓦夏先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然后怒气上涌, 弯腰,一把扯住兰索的脸, 手法狂躁地乱揉,誓要将自己先前受到的屈辱对待加倍奉还。
卡卡瓦夏语速飞快,吐字清晰,咬牙切齿。
“知道我是茨冈尼亚人,摸我商品编码,恐吓我威胁我甚至绑架我,嘴上说着认识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实际根本就没有吧,居心叵测,取向成谜,你不是变态谁是?
要不是我现在是个黑户,没有身份,我第一个把你送到星际和平公司分部领悬赏,说不定能拿到一大笔赏金!”
“疼疼疼。”兰索脸颊被扯着,说话时候嘴里漏风,他痛呼完,听见对方说悬赏,眼睛倏然瞪大。
为什么小砂金也能扒他马甲!!他马甲就这么容易掉吗?!
大砂金可以就算了,他是个聪明的成年人,这个小的凭什么!
“疼就对了,你这个混蛋,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用哪边牙吃饭,你刚才迟疑了吧,很惊讶?你该不会真是被通缉的罪犯吧,哈!”
卡卡瓦夏愤怒地盯着一脸紧张的兰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
他话音戛然而止。
视野中,兰索突然精神一凛,他松开对方的裤腿,撑着地面起身,飞快捂住了卡卡瓦夏的嘴,由于个头比卡卡瓦夏高,方便起见,他把人抱在怀里,嘴唇贴着对方耳尖的发丝,一张一合。
“等等,不对劲。”兰索扫向周围,神情肃然。
卡卡瓦夏蹙眉,张嘴,作势要咬,被啃过一次虎口的兰索条件反射,连忙收手。
他们各自退了一步,同时向周围看去。
酒馆里,喧闹一如既往,头顶昏暗的吊灯光芒依旧,先前无视他们的客人却不知从何时起改变了坐姿,大部分人仍在聊天攀谈,但身体的朝向和若有若无的瞥视很难被彻底掩盖,气氛在无形中改变,有什么正在酝酿。
兰索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状若自如地起身,向吧台走去。
正用绸布擦拭酒杯的酒保站在台子后,视线从薄薄的眼镜边缘投来,又很快收回。
无数双手在圆形桌板下摸索,就像开枪时先将手指搭上扳机,以防来不及一样。兰索路过某几位欢笑着谈天说地的客人后,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或审视、或戒备的视线如附骨之蛆,在他身上流连。
兰索在吧台前站定,头顶陈旧的吊灯滋啦一声,光源闪烁,投下的银光将影子收束,此刻,他的身影细长挺拔,如同一柄瘦削但锋利的剑。
酒馆中暗流涌动。
“先生,请问您来点什么?”酒保放下杯子,双手撑在桌子上,微微俯身,露出标准化的笑容。
“一杯苏乐达。”
“好的,先生,一杯苏乐达。”
过了一会,酒保递给兰索一个空杯子:“您的苏乐达。”
兰索微微一笑,他晃了晃空杯,搁在桌上,“因为没有匹诺康尼的记忆,所以没办法具现化苏乐达吗?”
酒保维持着脸上机械化的微笑,对他的问句没有反应。
兰索用转着杯子边缘,若有所思地抬头,手指一划。
一道灰色的裂缝出现在酒保身上,不断放大,最后,裂痕将对方由忆质组成的身体劈成两半,浅蓝色的忆泡液喷涌,酒保消失不见。
兰索转过身,倚靠在吧台上,手里一把由灰雾凝成的匕首,抬眼看向酒馆内部。
姿态各异的客人全部停止交谈与进食,他们僵硬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一个个被摆放好的服装店人体模特,不同的脸皮逐渐消失,如油画的颜料淡去,变为五官统一的木偶们。
他们用空洞的眼窝对准梦境中的入侵者。
又是砂金潜意识里追兵的具现化身……不,可能不止。
兰索在角落里的几个木偶身上看到了手拿弯刀、魁梧壮硕的卡提卡人的影子。
他大概明白了,这些是幼年砂金一度挥之不去的阴影,无论对方表现得多么镇定、聪明、诡计多端,穷追不舍的鬣狗们总会在他的恐惧中占据一席之地。
砂金的确在成年后大获全胜,攫取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碰的财富、地位,但对面前这个只到兰索胸口高的小砂金来说,这些足以令他在黑夜的梦中反复惊醒。
兰索想了想,他抬头,看向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站在中间的圆桌旁,表情呆滞,目光空茫,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或者思绪无故抽离,没有半分反应。
对方这个表现或许可以解答兰索的其中一个疑问——致盲为何突然失效。
梦境的一切都是由对方的记忆演化而来,较为清晰的构造和人物多为砂金的童年经历,忆域中的一切个体作为主意识的延伸,会源源不断地摄取信息,再将对应的情绪反馈给主意识。
只要砂金不停止思考、闭上双眼、主动放弃梦境的建构与更新,梦中的客人就不可能将他致盲。
技巧原理本身不在同一个层面,自然无法起效。
投机取巧规避战斗是不现实的,必须得调整力度,既能完全解决小砂金忆域中的阴霾,又不会伤及梦境根基。
兰索盘算着,想到了一个点子。
他右手边,一个正襟危坐的木偶客人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平稳到没有人味的嗓音在死寂的酒馆中回荡:
“您好,我是xxx的一名客人,我看见了你们悬赏板上登记的两个嫌疑人,是的,在xxx街区xxx号酒馆。”
“一个银发成年男性带一个金发小孩,十几岁上下,戴着兜帽,两个人似乎在内讧……”
突然,木偶客人的手机被人抽走了。
一条手臂搭在它身后的靠背上,木偶机械地抬头,只见银发青年轻笑一声,将手机搁在耳畔,视线垂落,意味不明的神色里充满压迫感。
兰索捏住木偶的后颈,轻轻一掐,蓝色的忆质液从它坚固的脖颈中流出,手指越是收拢,流动速度越快,对他来说,杀死一个木偶比捏扁一截草茎难不了多少。
木偶的身体一颤,无声痉挛,却难以反抗兰索两根手指造成的桎梏。
兰索清了清嗓,换上人类很难发出的机械声,对手机那头道:“哦,抱歉,是我看错了,他们不是坏人。”
“先生,你确定?”电话那头的人操着同样的口音,一板一眼地道。
“当然!是我弄错了,他们只是一对关系不太好的兄弟,弟弟在向哥哥闹脾气,唉,现在的小孩子太难带了,我非常同情那位哥哥,他真是一个温柔、有耐心的人。”
“打扰你们工作很抱歉,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继续留意嫌疑人的行踪……我愿意为维持城市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先生,这是艾吉哈佐市民的本分。”
“名字?还是算了,我没提供实质性的线索,对荣誉受之有愧,您还是将这份表彰送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下次见~”
兰索挂断电话,拎着手机一角,将它扔进木偶左胸前的口袋里,笑眯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向站定在大厅中心的卡卡瓦夏。
登,登,登。
每走一步,他身后成群的木偶开始活化,它们扭动生锈般的四肢,转动头颅,空洞的眼眶朝兰索所在的方向看去。
一缕缕灰雾攀上它们的脊背,渗入其中,试图起身的木偶们依次僵住,无数黑红色饿裂纹出现在皮肤表面,它们张开嘴,无声痛呼,疯狂呐喊。
砰!
兰索行过之处,所有怪诞的木偶尽数炸开,飞散的忆质液盛放出浅蓝色的水花,无一幸免。
“该醒醒了,砂金。”
兰索站在卡卡瓦夏面前,打了个响指。
卡卡瓦夏一怔,泛空的眼睛恢复焦距,他像是做了一场冷汗淋漓的梦,应激般喘着气,眼珠转得很快,想要四处张望,却被兰索捧住了脸。
他没法看别的东西了,视野里只有兰索似笑非笑的脸。
“我们该走了,离开这座城市,临走前有没有想做的?”他笑嘻嘻道。
卡卡瓦夏没搞懂对方的意思,但他能揣摩出这话里头的情绪——如果他摇头,兰索一定会嘲笑他胆小,没有想象力。
而且,他有预感,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回答,希望这次他依旧能有好运。
卡卡瓦夏点头。
“哈哈,想不想知道从艾吉哈佐最高的大楼跳下来需要几系统秒?”兰索说。
卡卡瓦夏茫然里透着一丝疑惑。
兰索拉起卡卡瓦夏的手,向外狂奔。
他们逃出地下酒馆,艾吉哈佐的街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空纵横交错深灰色的刻痕,如一道道金属栅栏,编织出不可逃离的鸟笼。
黄金铸就的建筑拔地而起,世界化为圆形场地,梦境边界高筑看台,无数个姿态各异的木偶出现在高台上,正襟危坐,探头张望,满脸迫不及待,如同等待电影开场的观众。
巨大的倒计时钟表悬挂天际,数字每一次跳动,天空都会短暂亮起,场中传来鼓乐。
如同闪电,堪比雷鸣。
转瞬间,整个艾吉哈佐变成一座巨大的斗兽笼,辉煌,残忍,狂热,气氛高涨,无边无际。
“All In !”
“Add !!”
“Show ! Hand !!”
千篇一律的狂热面孔们发出海浪般的欢呼,一重又一重,气氛逐渐被推至顶峰,它们俯视场中渺小的竞技者,如上帝摆弄棋子,高高在上地宣泄激情与愤怒,以此取乐。
它们手持筹码,徘徊挑拣,随意取舍,赢者欢呼,败者顿足,循环往复。
倒计时的鼓点震耳欲聋,为一切沉重的心跳声调律,观众的呐喊与节奏融为一体,急促的鼓声逼近,战斗的号角响彻梦境,困兽之斗即将开始。
通往城市中心的路不见了,街边的商店在融化,场内较高的建筑被忆泡侵蚀,不成形状,只剩中央的一幢较高的尖塔依旧稳稳矗立,不曾消失。
观众的欢呼声如同某种催化剂,忆泡凝聚成一个个凶悍的敌人,拦在必经之路上。
卡卡瓦夏跟在兰索身后,仰头望着这高耸的斗兽笼,视线逐渐失去焦距,有人催促他停下脚步,天空中回荡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使他不能、也不愿挣脱。
“砂金!”
意识到不对,兰索回头大吼,没法叫醒对方。
卡卡瓦夏又开始神情恍惚了。
兰索咬紧牙关,左右张望,在一家即将融化的店铺发现了一台航空车。
他拽起卡卡瓦夏,冲过墙壁,把人扔进副驾驶,自己跳上驾驶座,灰雾入侵控制系统,没用,这里是梦境,卡卡瓦夏的意念是唯一驱动力。
“让它启动!”
航空车在兰索的怒吼中发出很长的一声气鸣。
卡卡瓦夏没反应。
兰索拽过对方的衣领,力道很大,把人直接从副驾薅了过来。
“听着,我不管这梦境里的斗兽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总之,你给我醒来。否则我就用阿哈之骰把你这忆域全炸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美妙的回忆,不要也罢。”
“我数三秒,让这车启动,听见没,砂金。”
兰索恶狠狠地龇牙咧嘴。
“一!”
卡卡瓦夏的头向后仰,有种意识断连的不受控感,蓝紫色眼睛覆着阴霾。
“二!”
兰索大力晃了晃对方的领子,一点反应不给。
“三,该死的!”
兰索捏住对方的脸,强行让他看向店铺外的大街。
街上,一个个无脸的人形贴在玻璃窗上,像闻见了最美味猎物的味道,它们手指分泌出忆质液,与整座变化中的艾吉哈佐一起融合,凝聚,融为一体,变得更加强大。
它们破墙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砂金,你给我睁开眼睛看好,外面有一群东西想吃了咱俩,你舍得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皮囊拿去喂狗吗?
天杀的,你舍得我不舍得!
我今年才二十三岁还有大好青春,刚当上欢愉令使没几年就成天被公司狗追着跑,拿点便宜薪水每个月还得支出一小半买猫罐头伺候领导,你要是敢让我死在这里,我就……
我就天天给你家垃圾糕喂过期食品,让你带它们跑人造物医院无暇上班工作,一分钱都挣不到!我还要……”
“停。”
喑哑的声音传来,兰索惊喜地晃了晃卡卡瓦夏的衣领:“快点,别说废话,赶紧把车启动!”
卡卡瓦夏努力辨认兰索的脸,在对方焦急的催促中,看向驾驶座前的启动按钮。
滴。
航空车腾空而起,油门踩满,引擎喷射出的紫红色光尾在空中割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冲入天空,向着位于中心的高楼而去。
副驾驶座上,卡卡瓦夏眉心紧蹙,脸色苍白,他歪头,看着不到百米的地面,问道:“你有驾驶证吗?”
你怎么喜欢和流萤问一样的问题?兰索嘟哝。
“当然有,我开农用手扶拖拉机的经验比你投过的骰子还多。”兰索上拉升降杆,车身骤然抬高一个身位,堪堪躲过一个半空中的广告牌。
卡卡瓦夏沉默地别过头,喃喃自语:“摔死可不是一种好死法。”
“……我说过我有驾照!”
“哦。”
好气!
兰索气呼呼,大拉操纵杆,以最快速度飞到中央大楼附近,他拎着卡卡瓦夏的衣领,拉开车门,从高空中跳了下去。
失重感与现实别无二致。
咚!
兰索提着砂金落地,身形微微一晃,空中风大,吹得他外套猎猎作响,他拢过头发,直视艾吉哈佐主城的异化。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主城俨然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巨大斗兽场,无论从哪个角度翻眼望去,只能看见高墙般围拢的结界与看台。
观众高高地俯视,数量多如蚂蚁,它们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响彻天地。
即便站在最高大楼的楼顶,置身于斗兽场内的他们依旧渺小,宛如大牌桌上最不起眼的一枚筹码,只能任人支配。
兰索深深凝视着那些天外的傲慢之徒,狂热的鼓噪声催促棋子们纵身跃入深渊,不再复返。
他长长地吸一口气,拍了拍卡卡瓦夏的肩膀。
卡卡瓦夏回头看他。
兰索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伸手,径直将对方推了下去。
这一刻,卡卡瓦夏宛如一只飞鸟,又或者一枚金闪闪的筹码向着深渊直直坠落而去。他脸上的讶异、惊愕、复杂、担忧不曾作伪,但埋在表面情绪下的,是一颗蓬勃跳动的赌徒之心。
所有,或一无所有。
兰索闭上眼睛,无视脑海中不经意想起的话语,身体开始崩解,化为铺天盖地的灰雾。那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稠、压抑、厚重、不可挣脱,以恐怖的速度占领、掠夺,所过之处无可反抗,在整个斗兽笼中蔓延。
鸟笼、斗兽场、看台、观众,一切都被灰雾笼罩,金黄色的斗兽笼中,空间被切割,时间的指针被某种力量卡住,再无法转动。
整片忆域在颤抖,这是崩溃的前兆。
兰索睁开眼,他没有形体,如同神明,正于忆域的最顶端俯视一切,万物渺小而可悲。
灰雾涌动,在卡卡瓦夏即将坠地时,托住了对方。
与此同时,一片片属于忆质碎片的蓝光在斗兽笼中亮起,如同星河,呈现在兰索眼中。
兰索:……?
他好不容易集齐的,砂金怎么有本事给他又弄丢的!
第34章 第34章
卡卡瓦夏闭目沉睡, 不可名状的力量托着他的身体,灰雾从四方聚拢,如同风暴, 将他缠绕、庇护,组成一个巨大的茧。
替身使者们从灰雾中脱胎,躬身站起,依照兰索的指示在场中搜寻, 拾起一枚枚碎裂的忆质碎片,输送到天空中的灰雾巨茧中。
兰索伸出双手,流云状的雾气随他的动作涌流,狂暴地撕扯着整座斗兽笼, 岌岌可危的梦域根基应声断裂, 如飞散的叶片, 汇聚至卡卡瓦夏所在的方向。
散落的忆质碎片融入体内, 巨茧内光芒盛放, 兰索拨动手指,灰雾中,有什么在应和,咆哮, 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
是意外钻入兰索体内的另一半忆质碎片。
它受到主人的感召, 迫切地想要回归, 奈何力量过于渺小,无法对抗完全化为灰雾从而升格的兰索, 除非有外力打破禁锢, 将它从这庞大的躯壳中解放出来。
兰索犹豫一瞬, 将手伸向胸膛,灰雾触及本源, 求生的本能使他无法再进一步。
他不能剖开自己的身体,将分散如细沫的半截忆质碎片取出,他还没到能从容赴死的程度。
正在这时,底下的巨茧蠕动起来,梦境轰鸣,无数刺耳的噪音爆发,梦中事物化为抽象的油彩,卷成一团,向卡卡瓦夏聚拢。
梦主醒了,他在有意识回收散落在外的意识与情绪。
兰索召回灰雾,迅速将自己从梦境中剥离出去,生怕被对方吞噬,然而,他动作还是慢了一点,有部分灰雾被忆质漩涡卷走,融进光怪陆离的茧中。
啊啊啊啊!那个不能吃!!
兰索要窒息了。
还我令使本源!!
兰索变回人类形态,踩着分崩离析的观众看台,一拳捶爆某个还挣扎着不想被吞掉的木偶,无能狂怒。
变化中的梦境将他席卷。
——
斗兽笼的天空破碎,扎根在梦境深处那些残忍、狂热、冷酷的意象彻底消失,忆域再度发生扰动,短暂黑暗过后,脚底传来水声,无尽的流水荡着波纹,哗啦啦奔向远方。
万籁俱寂。
兰索站在水面上,低头凝视自己的倒影,目光微微一凛——那倒影不是他。
又或者说,不是现在的他。
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神色阴郁,脸色苍白,过长的额发搭在眼睫上,看起来像路边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他穿着一件绣着古怪纹路的白色祭祀袍,破旧的衣摆被火燎过,有烟熏痕迹,缝线参差不齐,老土又陈旧。
‘兰索’注视兰索,以一种相当不耐烦的表情。
水面上绽开一团团涟漪,明明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有雨从天际洒落。
兰索仔细分辨,才发现其中端倪——雨是从水面下的‘兰索’那里来的。
连绵不断、永不停歇的雨,在浓云下飘洒,冲刷黑潮般的世界。
祭祀袍是维利多主教的遗物,兰索曾穿着它在庇尔波因特里逃命,被倒塌的楼架刮坏了,找不到手艺优秀的工匠缝补,目前断了一只袖子,正珍藏在兰索家的衣柜里。
刚成为欢愉令使、在酒馆暂住的那段日子里,他经常穿这件祭祀袍闲逛。
没想到我以前的表情会这么屑,看来公司放在通缉令上的照片还算有良心……与自己对视真奇妙,难道是因为在梦里,不遵从常理,连我都会捏出一些记忆里的东西吗?
兰索琢磨着,突然听水面另一侧的‘兰索’开口了。
‘他’低下头,嘴唇一张一合:“不回头吗?”
回头?
兰索质疑地看着‘他’。
‘他’伸手,从空中接了一滴雨水,声音悠远而怅然。
“回头看看吧,影子又快追上你了……”
兰索肩膀一颤,骤然回头,世界尽头,一颗黑白色的‘大日’落在天边,它没有色彩,空洞至极,沉默地遥望来人。
它仅仅存在于此,不自觉蔓延的阴影对人类来说就是最具毁灭性的摧残,即便它没有破坏某物的意识。
寰宇万物不过蝼蚁。
无数道影子从兰索脚底延伸,它们挣扎、扭动,痛苦呻吟、跪地哭泣、绝望大笑、沉默伫立,天空飘起细雨,洋洋洒洒地拍打在兰索的脸上。
好疼。
兰索茫然地伸手触碰雨水,刀割般的疼痛率先传来,过了几秒,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一片虚无。
躯体的温度最先丧失,感官迟钝,视野一片灰色,有什么在不顾一切地掠夺,搜刮他生命中的色彩。接着,他感受不到雨滴落下的频率,记忆模糊,一时间忘记自己为何在此。
他眼中只有那片虚无。
他挪动右脚,向‘大日’的方向抬步走去。
一步、两步,如同朝圣的信徒。
三步、四步、五步。
骨骼中传来无比灼烫的热度,比岩浆还要凶猛、炽热,它试图唤醒一个正自愿被虚无捕获的人类,尖利的笑声将兰索包围,却收效甚微。
人类仍机械性地走着,不曾停步。
终于,在他即将渡过河水,去往‘大日’所在的尽头时,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出现。
“大哥哥,这是你的东西吗?”
那声音清澈、柔软、惹人怜惜,怀揣着最纯粹的童稚,令兰索短暂回神。
一个金发的、浑身脏兮兮、脸上有伤口的小孩捧着一颗巨大的骰子站在原地,衣服很有茨冈尼亚风格,破破烂烂,鞋子有一只没鞋带,穿着不合脚。
“我见到它从你身上掉下来,你是不是忘了带它走?我把它捡起来了,还给你。”小孩歪着头,蓝紫色的眼睛里满是天真。
“我……”兰索怔了一下,站在雨中,重新看向‘大日’。
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再次向前迈步。
“大哥哥,你要去太阳那边吗?”身后的小孩又道。
太阳?
那是太阳吗?
或许吧,那看起来像太阳,那么圆一颗,很亮,还有什么比太阳更亮呢?它是灰色的……可太阳是灰色的吗?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来着?
为什么记不得了。
兰索蹙眉,他捂住额头,有根针从天灵盖处扎进去,狂乱地搅拌。这种痛苦消退后,情绪变得平静,身体却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一般颤抖着。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了?”
他的反应似乎吓到小孩了,孩子的声音带着点担忧和紧张,兰索疲惫地挪动视线,从小孩稚嫩的小脸滑到他抱着的骰子上。
一颗通体黑色,刻有红色纹路的二十面骰子。
奇怪……为什么他能分辨出颜色来?
兰索放下手,混乱不清的意识团成浆糊,他身体一晃,勉强撑住自己,看向小孩:
“谢谢,这的确是我的东西。”
“哥哥,你穿得好奇怪,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小孩踮起脚,将巨大的骰子递还给兰索。
兰索接住骰子,滚烫的热度从骰面传来,他险些没拿稳。
好重,好热。
“我是……抱歉,我有点不记得了。”
“好吧,我叫卡卡瓦夏,爸爸妈妈出门了,只有我和姐姐在家。”
“回家去吧,卡卡瓦夏,小孩子不该乱跑,你姐姐会担心的。”兰索摸了摸卡卡瓦夏的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他爱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小孩。
他总觉得自己以前一定见过对方。
然而,他在自己的指缝中看见了一片虚无的阴影。
他瞳孔一颤,飞快后退,神色惊恐。
“大哥哥?”卡卡瓦夏单纯地担忧着他,兰索脊背绷紧,厉喝道:“别过来!”
“听我说,卡卡瓦夏。”
兰索喉结上下一滚,他稳住情绪,嗓音仍旧有细细的颤抖,浅色眼珠中弥漫恐惧,“你现在转身,离开,不要回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更不要想起我,好吗?”
“可是……”卡卡瓦夏哀伤地低下头,像一只被打湿的孔雀幼崽,“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
“走不了,我没法和你一起走,‘它’就在我身后,你,你……”兰索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你又要回酒馆去了吗?”卡卡瓦夏问:“像上次一样搪塞我,甩开我,自己离开……你嫌我麻烦吗?”
“我没有!我不是搪塞你,我是真心希望你……”兰索焦急道,他吐字很快,内容不经大脑流出,像是某种肌肉记忆,然而,等他回过神,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酒馆?
酒馆是哪。
上次?
他们上次见过吗?
离开……
离开。
“你得离开了,在‘它’活动之前。”兰索看向卡卡瓦夏。
“‘它’?是太阳吗?它不是已经在动了吗?”卡卡瓦夏说。
兰索猝然一惊,回过头,只见万道阴影早已融入雨水中,以不可阻挡之势覆盖而来。
IX的阴影沉重、死寂,黑色中空无一物,令人望而生畏。
卡卡瓦夏刚要张望,就被飞快转身的兰索整个抱住。
他个头很小,不到兰索的腰部,只要对方弓起身体,就能将他完全笼罩。
“大哥哥?”
卡卡瓦夏的后脑勺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狠狠抵在肩膀上,他嘴唇摩挲着对方肩膀下的衣服纽扣,像含着一块棉花糖,口齿不清。
“别看它,闭上眼睛,你会没事的。”
兰索半跪在地上,逐渐失焦的视线下移,定格在卡卡瓦夏因紧张而不断搅动的手指上,灰雾从他身体中弥漫,冲天而起。
它们如此浩荡、深沉、比占领艾吉哈佐时规模更庞大。
隐约中,一个个替身使者有了各自的姿态和脸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们回身,最后注视那半跪在地上的身影一眼,不再有任何留恋,决绝地奔向地平线上的IX。
兰索紧紧搂着卡卡瓦夏,令使的本源不断从躯干、脊骨中抽离,他越来越虚弱,视野内的雨水颤动,大片灰雾被溶解、稀释,连着他的心一同震颤。
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卡卡瓦夏会和他一起被IX吞噬。
自天空俯瞰,重叠的灰雾与万道阴影各自占据一半,交界线处,冲上去的灰雾在接触发生的一瞬间就被吞噬、剥夺存在,但战线始终没能后退,源源不断的灰雾顶替前者的位置,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周围一片死寂,牺牲在无声中进行,兰索咬紧牙关,很快,他听见了胸膛上的激烈心跳声。
“大哥哥,可是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害怕吗。”卡卡瓦夏闷呼呼地说,他紧紧抓着兰索的衣服,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对方胸口。
那样沉重的心跳声绝不是一个孩子能发出的。
兰索抿了抿嘴唇,他闭上眼睛,耳边没有一丝声音。
「虚无」的阴影降临于某处时本就无声,祂相信多宇宙的本质是虚无,无论在凡人眼中多么重要的事物,家族、亲人、赖以生存的星球、乃至未来都毫无价值。
祂随手夺去人类存在的意义,以此为常态,祂仅是地平线上一个被迷雾层层包裹着的空洞,即便不向人类伸手,也会有迷途者意外踏入祂执掌的河流中,永不返回。
面对如此压倒性的力量,蝼蚁般的凡人不可能不怕。
上一次,在旷日持久的抵抗IX的灾难中拯救了他的是一位自灭者,黄泉,但现在,他又能向谁求救,恳求对方拯救眼前这个年幼的孩子呢?
兰索呼吸声变得沉重,像是在肺里塞了几块滚烫的炭火,灼得他五脏六腑无比难受。
“大哥哥,你怎么了!”卡卡瓦夏惊呼。
兰索的身体在开裂,如破碎的宝石,或者坏掉的木偶,蛛网般的纹路烙印在他的皮肤表面,裂缝中翻滚着红色的液体,灰雾从中溢出——他看起来快碎了,物理意义上。
卡卡瓦夏眼里蓄着泪水,他用小小的手掌捂着兰索的脸,试图掩盖骇人的伤痕。
兰索吸了一口气,捧起卡卡瓦夏的脸,将阿哈之骰缩小,塞进对方手里。“拿着这个。”
“哥哥。”卡卡瓦夏豆大的眼泪一个劲往下落,像断线的珠子。
“别哭,卡卡瓦夏,这是一枚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骰子,待会听我指令,在心里默念‘我要离开”,然后闭上眼睛,好吗?”
此刻的兰索形销骨立,肌肉与躯干被灰雾抽走,他无法保持跪立的姿态,抱紧卡卡瓦夏的手不得不垂下,手指变得透明。
卡卡瓦夏想勾起对方的手指,却意外地穿了过去,宛如妄图捞起一片雾般无能为力。
“我不要,我不要!”卡卡瓦夏哽咽地摇头。
他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知道兰索是什么意思。
世界在眼前交错,万物化为灰白,力量消失的速度很快,没什么能填满虚无的空洞,身后的战线不断收缩,在短暂的僵持后,灰雾节节败退。
以一个欢愉令使的生命作为养料的反抗在星神面前却是如此渺小,他甚至无法撑过五系统分。
太短了。
“别任性,卡卡瓦夏。”
兰索艰难地笑了笑,他使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包着卡卡瓦夏的手,一起攥紧骰子。
“祂是个很好的星神,虽然性格古怪,但祂会愿意满足你的愿望的。”
兰索凝视那颗陪伴了他很久的骰子,脑中空白,什么都没有,那些使用过这枚星神之骰的记忆似乎被谁偷走了,他略感遗憾。
“阿哈在上。”
两道声音交叠。
阿哈之骰在卡卡瓦夏掌中释放出耀眼的红光,欢愉的笑声突破古怪的死寂,回荡在这片空间里。
一道巨大的红色暗影从天而降,融入兰索身体中,灰雾的倾泻短暂停滞,兰索的肩膀处忽然生出一张面具。
一张、两张、三张……
面具铺满了兰索的身体,他骤然膨胀了一大圈,灰雾取代躯干,连接着各个面具。
卡卡瓦夏跌到地上,惊恐地注视不再维持人形的兰索,直到对方的左眼被一个眯缝的红色月牙取代,透着亘古的沧桑与邪异,冷酷地向他投去玩味的视线。
以现在兰索的情况,即便将自己全部献祭给阿哈,也只能模拟出阿哈神降的一瞬仅仅几系统秒,但如果卡卡瓦夏运气足够好,投出相对大的点数,就能扭转胜负,逆风翻盘。
“卡卡瓦夏,投出骰子。”
兰索仅剩一半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他垂眸,注视着卡卡瓦夏,恍惚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阿哈的笑声短暂地扫去了笼罩在他大脑中的阴霾,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涌了上来。
卡卡瓦夏和砂金好像。
砂金!
砂金。
……
砂金是谁?
“哥哥。”
被卡卡瓦夏呼唤,兰索瞬间回神,喝道:“投出骰子!”
叮。
星神之骰弹起,飞入空中。
引线被点燃,成千上万的面具从兰索身上飞离,灰雾顷刻填满整片空间,高维意识间的碰撞无法被人类感知,唯有天空骤然狂暴的大雨象征两种概念的厮杀进入白热化。
兰索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即便他的存在正在被抹去,他燃烧了所有骨骼里的愤怒、哀伤、决绝、满足,容纳了过多人灵魂的灰雾发动前所未有的迅猛袭击。
灰败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尽的虚无之外,是一片偶有阴霾的天空,不算强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
是颜色!
兰索衰竭的躯体中顿时充满力量,他抓住卡卡瓦夏,用尽全力,将对方扔了过去。
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灰雾将他包裹,一路护送,终于,卡卡瓦夏冲向无尽蔚蓝的天空。
不要再回头,卡卡瓦夏。
兰索长舒一口气,身后的灰雾停止抵抗,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无数面具在雨中融化成水,倾盆雨幕穿过逐渐消散的灰雾,将兰索打湿。
他跪在永不停歇的河流中,仰头望向天上缓缓愈合的裂缝,直至最后一丝色彩消失,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在任由IX的阴影将他吞没。
“兰索,我们的孩子,离开这片阴影,不要再回头。”
一道年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死寂中回荡。
是维利多主教的声音。
那个头发花白、喜欢骗他站在愤怒的小马后面、诓人被踹的老混蛋,怎么会在这时候说话,他不是已经消失在虚无中了吗?
兰索慢慢睁开眼,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四周。
没有人。
IX的阴影里不会有人。
湍急的河流中,一个个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替身使者在地上蠕动、爬行,丧失了意志、与本体断开连接的它们找不到方向,只能痛苦地忍耐,等待IX将它们彻底分解。
就这样消失在IX的阴影中未尝不是件好事,这样他就永远不必再为过去的莽撞感到愧疚,不必在午夜梦回时候对着早已不存在的家人的脸哭泣,不必时刻惧怕虚无的影子追上他,发生如过去一般的惨剧。
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呢?
为什么他会被维利多主教从战场废墟中捡回来呢?
为什么年少无知的他会想要走出那颗星球呢?
只要他不离开,不好奇,不推开那扇门,IX就永远不会入侵他的美梦。
真少见,在IX里还能感到愤怒,我一定是疯了。
兰索苦涩地自嘲,他再度闭上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
力道很轻很轻,对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一开始的提醒没能被兰索注意到,但它坚持不懈,终于,兰索再度从迟滞中睁开眼。
一个矮小的替身使者趴在雨水中,四肢和腰腹都在水中融化,它脸上裂开一道缝隙,用力咬住兰索的衣角,试图唤起他的注意。
没有手脚,你是怎么过来……的。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痛苦但清醒。
替身使者身后,蜿蜒着一条起伏不一、相当不平坦的痕迹,一开始兰索以为那是水中坡度参差的‘河床’,但很快,他发现不是——那是一条由无数替身使者堆叠而成的‘堤坝’。
它们没有意识,无法独自穿过涌流不息的河水,只能踩着彼此的身体,从很远的地方向前爬动,一个个搭起来,直至有最后一个幸运儿淌过河流,来到位于中央的兰索身边。
那些参差不齐的、隆于河面的‘土块’,不过是无数替身使者们的尸体残渣。
兰索的胸膛不断起伏,颈部青筋若隐若现,他颤抖着手掌,将那只即将消失殆尽的替身使者从水中捞起来。
它疲惫地吐出兰索的衣角,脸上咧开的细缝向上勾起,露出一个非常滑稽的、拙劣的笑容。
就像小时候,部落里的家人们会为了哄一个小崽子开心,在脸上戴抽象的面具,认真陪他玩过家家游戏一样。
“兰索……别放弃。”
细缝微动,它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然后,它唰地一声化为一滩浊水,从兰索的指缝间漏走,滴滴答答掉进河水中。
兰索曲动了几下手指,没能抓住一丝一毫,他双手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一滴滴雨水从他脸上淌下去。
啪嗒,啪嗒。
他肩膀不断耸动,手指紧攥成拳,几秒后,他猛地抬起脸,看向地平线上亘古不变的黑洞。
“IX!!!”
虚无吞没了他的怒吼,吞没了他短暂迸发的色彩。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汹涌的愤怒填充所剩无几的躯壳,残缺的身体无法支撑他走出更远的距离,他跌在水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爬起。
手掌、小臂、下巴、大腿……兰索看着自己逐渐消失,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抬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看向黑洞所在的方向。
直到最后,他如所有替身使者一般,沉没在阴影中。
河流湍急,雨水淅沥,地平线的黑洞永恒地伫立于此,迎接下一位迷途者的到来。
——
梦境混乱,没有逻辑,死去的人能够生还,活着的人饱尝死亡之苦,循环往复。
兰索飘荡在一条灰色的长河中,河水流淌的声音很静,静得仿佛不在此世间,很快,一道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两侧河岸响起。
“他还要睡多久。”熟悉的音色道。
没人回他,但过了一会,他像是得到了回应,自顾自道:“最后一个系统时,如果他还不醒,我就要离开。”
离开。
兰索脑子里的苏醒程序突然触发了关键词,他身体很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脸上,很快,那重量一轻,他睁开眼。
视野中,无数没有脸的替身使者头挨着头,亲亲热热地在他头顶环了一圈,见他睁开眼,一个个敲锣打鼓互相拥抱,因为激动,周身缭绕的灰雾都膨胀了一圈。
兰索头脑刺痛,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身体,动弹不得。
“我还以为你死了。”
兰索扭头,替身使者们纷纷让开,露出身旁盘坐在地上的卡卡瓦夏。
现在是什么情况?
兰索四下张望。
他正躺在一片沙漠的边缘,背靠一个小型绿洲,沙洲植物遮下的阴影足够两个人类避暑。
替身使者们散落在四周,有的提着小桶打水,有的站岗放哨,更多的是围在兰索身边,像观赏刚出生的小鸡仔一样,兰索一皱眉就尖叫,一动眼珠就后退,一惊一乍。
“这里是?”兰索在替身使者的帮助下坐起来,他头痛欲裂,抬手想捂住太阳穴,突然发现阿哈之骰被他捏在手中,表面热度降下不少,一副曾被使用过的样子。
嗯?
兰索茫然地眨了眨眼,或许是荒漠中烈日当头,被替身使者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又看不见砂金的好脸色,他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醒来就在这,艾吉哈佐城没了,脑子里突然多了些东西,零碎的,拼凑不起来,你说……”卡卡瓦夏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你,你怎么哭了?”
兰索茫然地看着卡卡瓦夏,一滴饱满的眼泪从眼眶里坠落,砸进沙地中。
替身使者们同时石化,手忙脚乱地给他找能用来擦眼泪的纸巾,但荒漠里怎么可能有这东西,所以它们晕头转向,在兰索身边绕了绕去。
好吵。
兰索想让它们别转了,但说不出话。
眼泪啪嗒啪嗒,打湿了一小片沙土。
兰索盘坐在地上,倔强地吸着鼻子,眼睛通红,一边流泪一边抽噎。
“我没哭,我就是,想排水,嗝。”
——
卡卡瓦夏坐在绿洲旁边,身边摆着两个便携水壶,他一边往水壶里装水,一边看向远处砂石上正襟危坐仿佛在迎风布阵的兰索。
“他自从醒了就这样,还莫名其妙哭,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家伙,把我一脚踹下大楼的账我还没找他算,他倒先委屈上了。”
卡卡瓦夏用力拧紧水壶,像是要把某人的脑袋拧下来,他看向身后那个把自己抻很长、力图给他挡太阳的替身使者。
“不用给我挡,你不热吗?”
替身使者没什么反应,卡卡瓦夏无法从对方黑漆漆的脸上窥出一丝人类的表情,只好作罢。
经过几个系统时的接触,卡卡瓦夏隐隐发觉替身使者们是一群凭借指令或捕猎本能行动的非生命意识,其存在与兰索本人密不可分,从他们口中旁敲侧击出消息的可能性不高。
看来还得找别的法子。
卡卡瓦夏并不气馁,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没有进展是正常的,只要从长计议,一定会有破绽。
这么想着,他拿着灌满的水壶转身,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替身使者腰间伸出一条灰雾凝成的带子,像手臂。
“松手,别拽我。”卡卡瓦夏没太在意,非智慧生物总归会做出一个半个人类不理解的举动。
然而,说完这话,对方依旧没放手,卡卡瓦夏又被扯了一下。
他心情不太美妙,回头,定睛一看,发现那扯住自己的‘带子’不是从对方那里延伸过来的,而是从他腰上长出来的……
替身使者挠了挠头,分出一根手指,与卡卡瓦夏身上荡在空中的‘触须’握了握。
你好你好,友军友军,开心开心,回见回见。
卡卡瓦夏彻底傻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猛地转身,大力扯断那根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触须’,下一秒,他像一截潮湿度极高的树干,身上开始不断冒灰雾构成的蘑菇,没过一会,他就成了一朵行走的蘑菇培养基。
‘蘑菇们’欢欣鼓舞,为自己寻找到新的聚居地而开心,它们揉乱卡卡瓦夏的头发,从伞盖上再分出羽毛一样的触手,迎风招展。
“混蛋,你们在呜呜呜——”
卡卡瓦夏刚张开嘴就说不出话了,
替身使者显然也吓到了,它在原地焦急地跳了一会踢踏舞,想到办法后,扛起长满‘蘑菇’的卡卡瓦夏就朝兰索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
——
兰索正坐在砂石上思考人生,他的记忆时断时续,努力回忆后,那挂在地平线的黑洞令他心情差到极点。
自从去到仙舟,他就没做噩梦了,过去的惨剧也长久不曾光临,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被回忆折磨的恐惧。
他需要理一理,这片忆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变,接下来该怎么办,眼下情况极其复杂,容不得半点差错,他不想再梦到虚无,不想再经历过去绝望的情景。
唯一与过去噩梦不同的是,这里的主角换成了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那家伙长得和砂金、以及面前这个艾吉哈佐的小砂金特别像,这难道是砂金以前的真名?
兰索思索着,身后飘来一个疾驰的替身使者。
他烦闷地回头,在看到什么后,眼睛突然直了。
这,这满身蘑菇的东西是什么?!
替身使者将‘蘑菇桩’放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
“你们在干什么?!”
兰索瞠目结舌,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些生长在卡卡瓦夏身上的‘蘑菇’是他的灰雾——灰雾是欢愉的赠予,是阿哈之骰与他的令使本源,贯通着兰索一切精神电波,没有固定的形状,按理来说可以化为万物。
但不包括蘑菇!
被主意识恐吓,感受到对方的愤怒,‘蘑菇们’吓得缩回卡卡瓦夏的身体,但因为某种不知名因素,卡卡瓦夏承载不了这么多灰雾的能量,它们又从对方身后钻了出来。
卡卡瓦夏恼怒地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脚跟。
几条灰色的孔雀尾羽从卡卡瓦夏的腰上伸了出去,在空中一抖一抖。
兰索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意念一动,站在卡卡瓦夏身后的替身使者当即意会,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兰索捂住鼻子。
这,这,小孩不能看!
第35章 第35章
卡卡瓦夏试图把脸上罩着的灰雾手掌扒拉下去, 谁知跟块烙铁一样结实。
替身使者手都被他挠出缝隙了,它望向兰索,征求对方的意见。
继续, 别让他看见。
兰索使了个眼色,捂着鼻子,又怒瞪那一条条飘荡在空中的‘孔雀尾巴’。
还不快出来!
尾巴们向兰索传递了模糊的意念——离不开,只能在身体里。
真是要发疯了。
兰索只好起身, 走向卡卡瓦夏。
他大概知道对方身上出现的灰雾异状来源于何。
卡卡瓦夏体内的半块忆质碎片在掉入忆域后发生二次分裂,构成了梦中的艾吉哈佐城,他潜意识里对过去的恐惧导致了梦境的异化。在兰索摧毁斗兽笼后,碎片理所当然地被卡卡瓦夏吸进体内, 不巧的是, 卡卡瓦夏在吸收时意识不清, 将部分兰索没来得及回收的灰雾也吞了进去。
灰雾是兰索的令使本源, 脱生于阿哈的瞥视, 蕴含欢愉的伟力,以他的存在为媒介,无法单独寄生于一个梦境中由忆质构成的普通人类身上,这具平庸的躯壳无法容纳灰雾, 才导致了它们总在往外冒。
兰索站在卡卡瓦夏面前, 严肃地看向胡闹的尾巴们, 摆口型:“出来。”
尾巴们嚣张地左右摇晃。
嘿!
兰索撸起袖子,眼疾手快地去抓, 谁知它们比他反应更快, 迅速钻进卡卡瓦夏身体里。
兰索不得已收手, 它们又钻出来。
嘿!?!
兰索咬紧牙关,手掌分裂成数道灰雾, 闪电般挥舞。
欧拉欧拉欧拉!
终于,在无数道残影闪烁后,兰索手掌一收,精准抓住一道‘尾巴’,看着瑟瑟发抖的灰雾们,兰索贼兮兮地露出一排小白牙齿。
躲不掉了吧?
“立刻给我滚出来。”兰索无声地摆了个口型。
灰雾吓得不行,失去抵抗能力,兰索趁机往外拽,却不行。
嗯??
巧出钟表小子了,你就长在里面了是吧?
他咬着牙又试了几次,眼看着就成了,身旁的卡卡瓦夏突然一把扯掉替身使者捂在他脸上的手,脸色奇怪地侧头盯着兰索。
兰索被他盯得脊背发麻,说话时都怯怯的,没什么底气:“怎么了?”
“你能别……别再拽了吗?”卡卡瓦夏脸色时红时白,状似忍耐——兰索分不清他在忍耐什么,可能是已经与‘就地坑杀一个手贱的欢愉令使并抛尸’这个想法鏖战很久,终于忍不住要付诸实践了。
“啊,你等等,马上!”兰索当即道,他干脆不装了,一手按在卡卡瓦夏肩膀上,试图将杂糅在对方身体里的其余灰雾全部吸上来。
这个方法有用,兰索当即感受到了分散在对方体内的本源力量,但不知怎的,那些力量像是与卡卡瓦夏融为一体了一般,完全不听兰索的号令,甚至一直往后使劲。
兰索跟这群不听话的‘蘑菇’崽子较上了劲,越发用力,被欢愉的力量压迫,躁动不安的灰雾们不得不安分下来,极力反抗的被镇压,装死不在的被抓走,兰索取得空前胜利。
在他即将铲除最后一个不听话分子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紧接着,他的手腕被扣住了。
“叫你停下,你还上瘾了是吧?”
卡卡瓦夏含着隐怒的视线如激光般扫射,咔的一声,兰索被攥住的手腕断了。
断了……
兰索从一开始被卡卡瓦夏吼的茫然,无缝衔接到手断了的震惊,他眼泪一下蓄满眼眶,按住卡卡瓦夏的肩膀,提着断掉的手腕在对方眼前晃荡,忆质液飞溅出来:“你快给我接回去,我不能没手的。”
“呵,又排水了,刚才排了半个系统时还没排干净,你是水做的吗?”卡卡瓦夏一哂,嘴角勾起,兰索霎时幻视长大后的砂金。
他不是故意要排水的,只是他不太适应完全灰雾化,拼回本体的时候少了点零件,泪腺故障了。
啊啊,这熟悉的该死的讨厌的笑容!
兰索牙根痒痒,这个家伙再也不是他可爱的小蛋糕了!
果然,就算没找回全部记忆,卡卡瓦夏总能露出和砂金一样的性格、神态、表情!
不就是垃圾话吗?谁不会。
兰索一边飙泪一边说:“卡卡瓦夏,你要是不给我把手腕修好,你剩下的记忆也别想要了,我就是扔出去喂地裂沙虫也不会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卡卡瓦夏满脸震惊。
“惊讶吧,不敢置信吧?我就是知道!快点给我接上,我好心好意帮你解决问题,你还嫌弃我,打我,没天理,琥珀王就是这么教你报答恩人的吗?”
“帮我?你确定你是在帮我吗?你,你!”
“我怎么了,满身长‘蘑菇’备受困扰的难道不是你吗?”
“可我没允许你指使奇怪的东西在我体内乱窜!”
“你是忆泡,我也是一枚忆泡,这里头全是水,水你懂吗,你会在乎一个水球里面流着清水还是肥皂水吗?”
兰索晃了晃自己断开的手腕,里头的忆质不断流淌:“更何况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我这不是希望快一点结束吗?”
“你,你!”
卡卡瓦夏脸色很差,口齿伶俐的埃维金人第一次在嘴仗上输掉,他很少和同龄人吵嘴,以至于情急之下,无法突破兰索幼稚又强词夺理的歪理防御。
看着卡卡瓦夏吃瘪的模样,兰索心情相当美妙——他终于体会到砂金总监屡战屡胜的快乐了,一场胜局带来的正面反馈很短暂,但足够令人振奋。
“所以说,卡卡瓦夏,你还是……”
兰索正得意着,突然被卡卡瓦夏用力一撞,两个人一同飞了下去。
高耸的砂石丘后,被风吹送而来的沙砾长年累月堆积于此,形成一条平整但有倾斜度的坡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影子一路往下滚,沙尘四起,荒芜的沙漠中两个不同声线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你妈没教过你不许随便摸别人吗?你这个坏人,变态,神经病!”
“哈?我摸我的灰雾跟你有什么关系,自作多情也要有限度,赌徒,奸商,公司狗!”
“你再说一句?”
“我就说我就说,略略略,你这个……唔……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坏心眼,混蛋!”
“好啊,打啊,反正我们都打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下!”
“嘶!你有病吧,你咬我?”
“我咬你怎么了,只许你打我不许我咬你?你不知道我们神经病牙口都很好吗?”
“你!”
两道拖着超长烟尘长尾的身影从高处一路滚下去,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风滚草,转来转去,忽上忽下,密不可分。
离得远了,荒漠中的风声变大,逐渐听不清他们在互相对骂什么。
替身使者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砂石上,手伸直了放在眉前,探头探脑张望着,它想看看现在战况如何,奈何这两个人滚得太远了——远到过一会就看不清了。
过了几秒,它不大的脑子终于跳出了一个担忧——先前其他替身使者去探查那片区域时,似乎在地下发现了一片不稳定的空洞地带,一旦有震动,浮于上层的流沙会比平常更快的速度下陷。
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
听到它的呐喊,在绿洲附近忙活着生火打水警戒的替身使者们同时回身,看向某两个越滚越远拖着沙尘的人。
过了一会,它们同时放下手中的活,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地奔了过去。
——
他们终于在一处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兰索热得要命,艾吉哈佐的大太阳直晒着他的脊背和后颈,从山上滚下来、又在打斗中被孔雀爪子扯绷纽扣的衬衫歪歪斜斜挂在他身上——好吧,它现在已经不是兰索左挑右选的精致货了,衬衫上粘了尘土和脏兮兮的孔雀爪印,堪称一块破布。
破布没有任何防晒能力,还不透气,汗水浸透衣服,顺着下巴一个劲往下低落,砸在卡卡瓦夏的脸上。
兰索喘着气,他渴得像条野狗,手掌按在沙子里,勉强支起身体,肌肉却在隐隐颤动。他低头,看着仰躺在地上的卡卡瓦夏,道:
“喂,要不你再打我一拳吧,我躺下,换你跪着。”
他们姿势有点奇怪,但打架嘛,互殴得你死我活的,谁还在意仪容仪表呢。
兰索享受战胜卡卡瓦夏的瞬间,但几百个回合下来也实在累了,尤其是他在上面接受太阳的暴晒,卡卡瓦夏美美躺在他阴影里乘凉,这种落差他绝对接受不了。
“不要,这里很凉快,我就在这呆着了。”
卡卡瓦夏枕着沙土,蓝紫色的眼睛蒙了层水汽,视线微飘,像快睡着了般舒适。
“你刚才不还手就是故意的吧。”兰索后知后觉,“你骗我给你挡太阳?”
“别多想,我就是单纯认输了。”卡卡瓦夏迷迷瞪瞪地说。
看不得死对头如此幸福的兰索眯起眼,脑袋往左一移,艾吉哈佐的大太阳直射卡卡瓦夏的脸。
卡卡瓦夏被突如其来的日光刺了眼睛,不耐烦地拽了拽兰索的衣服下摆,没好气地道:“把你脑子移回来。”
“我不,我没脑子。”兰索贱兮兮地一笑,反倒坐直了,任由太阳全部照在卡卡瓦夏身上。
卡卡瓦夏热得想蜷缩,减少身体与太阳的接触面积,奈何兰索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三番两次,卡卡瓦夏怒了。
“你有病吗?给我滚下去!”他像一只战斗中的孔雀,曲起腿踹兰索。
“我们欢愉令使是这样的,治不好,只能勉强吃点药续个命这样子。”兰索环顾四周,突然发现远处涌来一大波灰色的替身使者。
嗯?
兰索眯起眼睛,抹掉脖子上的汗水,正想挥手,突然发现替身使者后面似乎还有什么……
嗯嗯??
兰索瞪大眼睛。
“啊,沙虫,还是体型最大的地裂沙虫王者,你的替身使者们运气真好。”
卡卡瓦夏曲着胳膊,支起上半身,他勉强坐了起来,看向暗尘滚滚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兰索:……
他只是口嗨一句地裂沙虫而已,这种翻身就能炸塌一大片沙漠区的前史诗古生物可不是随处都能遇见的,一定是卡卡瓦夏!
“你想那东西了吧?!”兰索指着烟尘滚滚后头行进的庞然大物,猝然转头,视野突然被卡卡瓦夏的脸填满。
他怔了一秒,弹射后移,在地上跳了两下才站稳。
“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他来的。”卡卡瓦夏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揪着衣领抖了抖沙子,神色淡淡。
就是你,你想了它就来了,难不成梦主是我吗?
兰索气不打一处来,他撂下卡卡瓦夏,正要走去解决那条费事的虫子,突然听身后人若有所思地道。
“这里真的不是现实?”
兰索脚步一顿。
“忆泡,你提到它了,那是什么?听起来很软,一戳就破,我是忆泡吗?”
荒原上连风都是灼热干燥的,他没回头,接近土色的白衬衫在风里晃荡。
“你很惊讶?奇怪的反应,你不是早就打算告诉我了吗,你没隐瞒自己手里流出来的蓝色的东西,知道我的名字,说你见过我,不肯还给我记忆……简直破绽百出,朋友。”
兰索呼吸一窒。
对方说最后两个字的语调像极了他熟悉的公司总监。
卡卡瓦夏望向荒芜的平原:“这是梦吗,我的梦?”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
在无尽的砂原中,他看起来如此渺小、孤独、无所依靠。
过了几秒,兰索侧过头,表情轻松:“对。”
“你真的认识我?”卡卡瓦夏好奇地问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
“令人讨厌的样子。”兰索哼了一声。
“你是谁?”
“我叫兰索,一名欢愉令使。”
“欢愉……还有呢?”
“嗯?”
“我们的关系不止如此吧。”卡卡瓦夏说。
“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更多呢?”兰索微微一笑,“单方面向人寻求答案是不好的习惯,你得拿出相应的诚意才行,卡卡瓦夏,要我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对大家都好。”
“你说的对。”
卡卡瓦夏点点头,他仰倒在沙地上,用手遮着眼睛,喃喃自语:“诚意啊。”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迈步向前,突然,脚底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像是有成百上千条地龙齐齐翻身,平坦的沙地出现逆时针的涡旋,浮沙陷入空洞,几个身躯庞大、擎着巨大螯钳的地裂沙虫从土里钻出来,发出令人牙齿酸倒的咔咔声。
兰索逐渐张大嘴。
“卡卡瓦夏,你又在想什么!!”他怒而回头。
躺在地上无所事事的卡卡瓦夏转了下脑袋,金发歪斜,他看起来很无辜:
“我只想试试,毕竟这里是我的梦,效果似乎不错?”
兰索看着将他包围的十几只地裂沙虫:……
这何止不错!想我死就直说好吗:)
——
暮色四合,太阳西沉,橘红色的火焰在天边燃烧,过不了许久,夜晚将笼罩这片干旱贫瘠的土地。
卡卡瓦夏有在荒漠中过夜的丰富经验,他们回到绿洲附近,在避风处架起火堆,支好帐篷,准备过夜。
兰索其实也有,但他的经验仅限在天黑前打劫一个卡提卡人的营地,抢走他们的睡袋,美美昏睡到天明——这在当下不起作用。
鉴于卡卡瓦夏的记忆与思维会对梦境世界发展的轨迹产生不可预计的扭曲,兰索不敢掉以轻心,他至今没明白脱离这片梦境的方法是什么,卡卡瓦夏本人更是一问三不知,只能从长计议。
尤其是他醒来前梦到的那个有关「虚无」的梦——太奇怪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呢,难道因为他身体里有半截砂金的忆质碎片,这片梦境错把他当成主人,也复刻了他的记忆吗?
实在荒谬。
头好疼,要长脑子了。
兰索捂住额头,篝火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的眉眼敛着,轮廓或明或暗。
荒漠中逐渐冷了起来,篝火上架起一个小锅,虽然在梦中不会感到饥饿,但卡卡瓦夏始终保持人类的习惯。
他在沙漠中采集了一些能吃的食材,洗干净,切好,放进小锅里煮,又将某些矿石末碾成粉,充当调味料。
不一会,煮有沙虫节肢的汤冒出诱人的香味。
给自己捏了顶厨师帽的替身使者在卡卡瓦夏身边高兴地拍手,更多灰雾在篝火附近跃动,有的探头看向锅里,有的拿起碗和勺子,有的围着卡卡瓦夏转圈圈。
坐在石头上的兰索一手托腮,不满地看着那群见风使舵的家伙:“喂喂,我平时做饭可没见你们狗腿成这样。”
替身使者们凝滞一瞬,纷纷扭头,装作听不见。
哇!好可恶!!
兰索撇了撇嘴,不开心地扭头,卡卡瓦夏端着一个碗走过来,碗里盛着汤。
“喝吗?”卡卡瓦夏问。
兰索觑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左顾右盼,慢慢吞吞,别开脸眺望风景,过了好几秒才伸手:
“行吧,勉为其难。”
他喝了一口,觉得还行,有点淡,但这里条件一般,不能指望卡卡瓦夏做出什么特别美味的东西。
“一般,不如我做的,这水怎么没味,你放调料了吗?”
嘟哝着,兰索一饮而尽,把空碗扔给卡卡瓦夏。
“不好喝,下次别做了。”
卡卡瓦夏看了看空碗底,又仔细观察兰索的脸色,视线谨慎,像在忖度,看得兰索浑身发毛。
正当兰索受不住了,想回头没好气地问对方老偷看他干什么,卡卡瓦夏转身,朝篝火旁一众捧着小碗口水流到地上敲着勺子就等开饭的替身使者们高声道:
“测过了,没毒,可以喝了!”
还在美美舔嘴角的兰索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第36章 第36章
不是, 凭什么?
被世界狠狠欺骗了一把,兰索生气地缩在角落里,向篝火附近的家伙们投去幽怨眼神。
热闹都是它们的, 他什么都没有!
卡卡瓦夏很聪明,接受了‘自己正处于梦境中’的事实后,在沙漠中找到了能够升起炭火的木头,用砂石块堆了一个篝火, 凭空拎出来小锅小碗,煮了一锅汤和沙虫肉。
不愧是梦主,这个虚构史学家让位给你来当吧干脆。
兰索撇了撇嘴,拄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卡卡瓦夏。
沙虫的肉质一般, 不算劲道, 过嘴瘾绰绰有余。卡卡瓦夏捧起小碗吸溜着, 有汤溅出来, 身旁的替身使者赶紧用灰雾给他擦擦, 忙上忙下。
他像只被灰狼群团团包围的金毛鸟类幼崽,备受呵护,有专门的替身使者给他盛汤、挡风,就差一勺勺喂进去。
“差不多得了, 他那个岁数, 至于像看宝宝一样对待吗?”兰索唉唉两声, 不满道。
怎么就没人来伺候一下他,他还饿着呢!
替身使者看了他一眼, 挠了挠头, 一脸莫名其妙。
过了几秒, 从意念中得到反馈的兰索暴跳如雷:“干什么,二十三岁很大吗, 我看起来像很独立的人类吗?”
替身使者:……?
卡卡瓦夏:……?
“他一直这样吗?”卡卡瓦夏咀嚼着沙虫肉,腮帮子一股一股的,戳了戳身边在喝汤的那个矮小的替身使者。
替身使者琢磨了一会,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
兰索彻底变成了死鱼眼,他眯着眼睛琢磨:“卡卡瓦夏,你是不是在汤里下毒了。”
“你刚试过,没毒。”卡卡瓦夏摇头。
“那他们凭什么对你这么好,我们才是一家的,而你,你只是来破坏我们家人感情的外人!”
卡卡瓦夏想了想,他身上冒出了一丛丛‘蘑菇’,雨后春笋般长起来,‘蘑菇’精力旺盛,品质新鲜,富有活力。
替身使者当即被吸引了全部注意,放下手中的碗和勺子,爱怜地摸摸新长出来的‘蘑菇’们,灰雾勾勾缠缠,亲密地拉手手转圈圈。
兰索目瞪口呆。
这群家伙该不会是把卡卡瓦夏当成自己的一份子了吧?!
清醒点,你们是非生物,他是正在做梦的有机体,你们都不在生物谱系的同一列啊!
“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和蘑菇太受人欢迎呢?”卡卡瓦夏甜美一笑。
——
吃完饭,替身使者们在避风处扎了个单人帐篷,给卡卡瓦夏住。
已经接受现实的兰索只哼了一声,自己动手。
算了,家养的猫总是容易被拐走的……感谢兰索大人宽阔的胸怀吧!他才不和非人类计较。
在无数次被四处乱飘的帐篷布糊住脸后,他终于钉进了帐篷的四角钉,搭出一个勉强能过夜的住所。
他拍了拍手,美滋滋在心里夸赞自己一番,装作不经意地溜达到卡卡瓦夏的帐篷门口。
他往里一瞥,欲言又止,嫉妒像水一样从眼睛里淌了出来。
卡卡瓦夏的帐篷里是浅黄色的,一盏冬日用的暖灯把整个帐篷照得暖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卡卡瓦夏蜷缩在被子里,枕头边一个替身使者捧着一本睡前读物,装作在读。
不是,你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家伙凭什么来凑热闹啊!
兰索震惊。
卡卡瓦夏昏昏欲睡,若有所感,从被子里抬头,看见了兰索。
“啊,你来得正好,能帮我把帘子放下吗,有风吹进来。”
兰索被问号淹没了。
不等兰索回答,正在读睡前故事的替身使者连忙跳起来,冲到帐篷门边,拽着防风门帘,探出半个脑袋,对兰索晃了晃。
那家伙门帘一关,将他彻底阻隔在外面。
——
好冷。
兰索在帐篷里的薄垫子上翻来覆去。
荒漠的夜晚前所未有的冷,帐篷外头狂风呼啸,就算知道自己是在梦境,兰索也很难忽略极端天气带来的心理压力。
分明!就是!很冷!
他虽然不是豌豆公主,但沙漠的地表极度坚硬,薄褥子无法阻隔令人不适的触感,冷气一个劲往上窜,冻得他灵魂都在发抖。
兰索愤怒地睁开眼睛,踹走被子,翻身坐起,与冷空气骤然接触,他打了个哆嗦。
凭什么卡卡瓦夏造暖灯的时候不顺带给他一盏,他说不要就真不给吗,连揣摩别人心理都做不到,算什么公司总监!
好冷。
兰索绞紧小被子,缩成一团,呼唤替身使者,没人应他。
兰索:……
他要闹了,他真的要闹了!
等了一会,在接受自己彻底被灰雾们无视的事实后,兰索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掀开门帘,朝卡卡瓦夏的帐篷大踏步前进。
打更的灰雾从树后走出来,慢腾腾地飘到兰索身边,脸上的细缝一张一合。
“我睡不着,谁都别想睡!”兰索恶狠狠地磨牙。
两个帐篷离得很近,不出三十米就到了。
兰索站在门帘前,身后冷风呼呼,吹得他稍微清醒一点——他有点犹豫。
未经允许擅闯别人帐篷是不礼貌的行为,在酒馆时兰索道德底线很高,当星核猎手时则不太敢。
谁知道闯进别人的帐篷后,是会被卡芙卡的言灵请出门,还是被警戒中的萨姆一巴掌扇掉头,最可怕的莫过进门遇到魔阴身中的刃,然后被狂追三里地吱哇乱叫做一晚上噩梦。
卡卡瓦夏,哦不,砂金的睡相还好。
兰索偷偷潜进对方卧室的时候见过,总监喜欢睡在抱枕堆里,姿势意外安稳,很少发生蹬被子或翻身滚下床的危险事件。
既然如此,偷偷溜进去取会暖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大不了他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
兰索很快决定了,并付诸实践。
他小心翼翼地撩起门帘,从缝隙中钻进去,一进帐篷,就被一阵温暖舒适的热气包围。
天,天堂!
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展开了……兰索低头一看,满地灰雾。
他夜视能力一般,刚走了一步,就精准踩中某个替身使者的左手。
替身使者猝然坐起,灰雾流动的速度相当缓慢,一看就是还不清醒。它歪着脑袋,茫然地看了一会兰索,几秒后,后知后觉张开脸上的裂缝。
兰索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捂住了对方的‘嘴’,防止他把卡卡瓦夏吵醒,表情夸张地摆口型:别喊!
替身使者点了点头。
兰索后退,脚跟碰到摆在墙边的水壶,发出丁零咣当的声音。
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帐篷里太黑了,完全看不见东西,他心脏突突直跳,做贼心虚地朝阴影中被褥上那块鼓包看去,确定卡卡瓦夏没醒,长舒一口气,打算摸索去墙角。
就快到了。
他蹑手蹑脚走到熄了的暖灯旁边,灯罩上还有些许热度,像个余温未散的小太阳,他伸手捂了捂,正打算找地方坐下,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绊倒了。
他脸朝下,狠狠扑在被子上。
好疼!
鼻梁差点被压塌了,兰索痛得眼冒金星,挣扎着爬起来,突然觉得气氛不对,登时浑身僵硬。
他缓缓抬头,黑暗中,一双蓝紫色的眼睛像萤火,视线锐利,直入人心。
卡卡瓦夏掀开被子,手肘支起,半坐不坐,看着身上狗吃屎的兰索:“你是在?”
“哈,我就是突然想到一句仙舟古话,来验证一下。”兰索干巴巴地咧开嘴。
卡卡瓦夏从嗓子里挤出一丝疑问的轻哼,好整以暇地看他。
“卡卡瓦夏亦未寝。”
“……”
“挺对的吧,这不是没睡吗。”兰索忍着泪花,摸了摸饱受摧残的鼻子。
这是他花重金做的高鼻梁,可不能坏了。
“被吵醒可不算没睡,你偷偷摸摸来干嘛,之前不是有人说自己不冷不要我【施】【舍】给你的暖灯吗,现在是?”
“夜巡,在荒漠里要轮流守夜的你不知道吗?”
“真是辛苦你,那你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帘锁住,不要再放一些奇怪的东西进来了。”
被内涵了的兰索脸色微妙,他坐在被子上,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就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快走吧,我要睡觉了,你在帐篷里怎么警戒,快出去。”卡卡瓦夏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打了个呵欠,声音越来越小。
兰索索性理直气壮道:“我说了是轮流守夜,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所以应该由你来。”
“然后你在这里睡觉?”卡卡瓦夏睁开一只眼睛,看向枕边的替身使者,“我好困,你能帮我出去守夜吗?”
替身使者当即站起来,精神抖擞地走了出去。
“谢谢你,你人真好,朋友。”卡卡瓦夏用超级甜蜜的口吻道。
替身使者脑袋一打滑,灰雾涌动,差点从脖子上掉下来。
喂喂,你同手同脚了不知道吗墙头草?不许中卡卡瓦夏的美人计啊!
兰索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卡卡瓦夏,对上对方无辜的视线。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吗,我想睡了。”
“……”兰索有点没辙了。
他站起身来,望着还在散发热气的暖灯一步三回头,快出门了,他突然发现黑暗中,卡卡瓦夏躲着的被子在耸动。
就像有什么狡猾的小动物在里面憋笑一样……
兰索手搭在门帘上,门外凛冽的冷风吹着他的脑袋,令他稍微清醒了点——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漏洞。
卡卡瓦夏帐篷里的暖灯什么时候关的?
他来的时候,帐篷里就是暗的,但暖灯有余温,说明卡卡瓦夏睡觉时候是开着的,只是在他来前才紧急关掉。
这家伙,是在装睡????
兰索瞪大眼睛,脑袋缓缓转向床上的那团鼓包,轻手轻脚地过去,像捕猎中的猫科动物一样蓄力,突地起跳,扑在被褥中。
“你干什么!”卡卡瓦夏慌张地掀开被子,但被对方压住了被角。
紧接着,对方像只滑溜的泥鳅,顺畅地钻进了被窝。
好暖和!
兰索眯起眼睛,舒服地长出一口气,谁知卡卡瓦夏飞来一脚,差点没给他腰踹断。
抢占了被窝的兰索和被抢了被窝的卡卡瓦夏都是一怒,成功扭打起来。
“回你自己帐篷去!”
“我不,你分明就是等着嘲笑我的,你见我起来了还特地把暖灯关了,你是何居心!”
“我什么居心要你管?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搅和别人美梦还有理?”
“你!”
兰索气急,照着卡卡瓦夏的手就咬,先前战斗中已经被咬过一次的卡卡瓦夏有了经验,预判兰索的动作迅速收手,兰索一头拱进枕头上,力道特别大,冲劲很足,脸朝下,瞬间不动了。
卡卡瓦夏谨慎地后撤一点,观察着兰索,生怕对方暴起,偷袭他。
十系统秒,
三十系统秒,
五系统分。
默数到第八系统分时,枕头上的兰索喉间传来细小的呼噜声。
“……”
卡卡瓦夏拳头硬了。
——
黑水。
纯黑的河流在脚下静静流淌,地平线尽头,一个漆黑的太阳停在那里,苍白的光束收拢它的外沿,使它看起来像一颗眼珠,平淡又冷漠地注视一切。
卡卡瓦夏不知道这里是哪。
他似乎在做梦,但记忆中没有与此地相像的部分,他淌过河流,向着漆黑的落日行走,却始终无比遥远。
这不是他的梦——这是别人的梦,兰索的梦。
他进入了兰索的梦境。
思来想去,卡卡瓦夏只得出这个看似荒谬但合理的答案。
他眺望远方,突然听身后传来一阵流水声,当即向后看去,发现不知何时,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站在水里,神情麻木呆滞。
对方的额发遮住眼睛,身上的白色祭祀袍肮脏破烂,有多处裂痕,他双眼无神,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木偶在哭。
泪水无声地从他的眼角滚落。
卡卡瓦夏手里一重,低头,一个没见过的蓝色单眼透镜凭空掉进他掌心。
很奇怪。
卡卡瓦夏犹豫着,将透镜搁在眼睛上,下一秒,他瞳孔骤然一缩。
透镜中的世界依旧是带有色彩的,唯有一处掠过一抹灰色,它如此突兀、明显、令人心惊,横亘在少年胸口,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灰色侵蚀着他。
——
早上天刚亮,兰索迷迷糊糊地醒来。
他睡得不太沉,场景不断变化,一会是河流,一会是艾吉哈佐酷热的沙漠,身后一只狂躁的孔雀拼命追他、啄他,让他完全不敢停下脚步。
外面风停了,太阳一出来,荒原地表快速升温,像个小烤炉。
兰索揉着鸡窝般的头发,眯了一会,才发现身边有个人。
卡卡瓦夏睡得很沉,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金色头发和耳朵尖。
担心对方把自己闷窒息的兰索打着呵欠,顺手帮他拽被子。
“醒醒,该吃早饭了。”
卡卡瓦夏充耳不闻,不悦地皱着眉,一个翻身,把被子全卷走了。
“……”
真难伺候。
兰索不打算管了,他整了整衣服,刚起身,忽觉一阵飓风从右侧吹来,钉在沙地上的帐篷顶骤然被掀飞,露出飞沙走石的天空。
绿洲中的耐旱植物被连根拔起,沙土犹如海浪,从西方席卷而来。
兰索连忙跪下,压住卷在卡卡瓦夏身上差点被吹飞的被子,一手抬起遮住额头,眯缝着眼向西方看去。
自然灾害?
不对。
兰索望着那艘从天而降、悬停在远方天际的星舰,一时语塞。
金属色星舰外壁,巨大的星际和平公司标志耀眼夺目。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三)】
又梦到艾卡亚什星了,睡前明明向阿哈许了愿不要再梦到,为什么祂总不肯满足我呢。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快受不了了。
……
在沙漠里捡到了那个金头发蓝眼睛的小子,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缘分,阿哈的指引!
他杀死了买下他的商人,我没看走眼,他是只坏心眼的狼崽子。
他居然想和我打赌,开玩笑,他难道不知道被阿哈偏爱的我运气超好吗?
……
怎么会?!?
……
可恶的奴隶,居然敢骗我。
我一定要让他见识见识欢愉令使的厉害!
……
好几天没记日记了,说起来有够倒霉,为了找这个小兔崽子,我掘了地裂沙虫群的巢穴,移平半座坎特南山丘,捣毁艾吉哈佐大半的地下酒馆,我甚至上了艾吉哈佐城市安全的悬赏榜?!
阿哈之骰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艾吉哈佐城南部的沙丘空洞附近,希望他不是因为想死才去探索那底下的古代遗迹。
……
不能再用骰子了,我好像又……
(最后一句被一片漆黑的划痕涂抹掉,像是有人写着写着,忘记了自己要写什么)
第37章 第37章
“世界末日了吗?”
卡卡瓦夏从被子里挣扎出来, 茫然地看向兰索和飓风吹来的方向。
“想什么呢,就算寰宇碎成渣,琥珀王也能拿胶水一片片拼起来。”兰索按住卡卡瓦夏的头, 避免对方毫无防备被飞沙糊一脸。
无需兰索提醒,替身使者们便动了起来,他们迅速收拾露营用品,将锅碗瓢盆全打包扔进灰雾里, 扫平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尤其是篝火燃尽的余灰。
短短十几系统秒,绿洲恢复原样,侦察犬来了都嗅不出人味。
兰索拽着卡卡瓦夏藏进隐蔽角落, 侦察兵灰雾自发出动, 贴地而行, 在离星舰不远的地方停下, 将影像传给与它意念相通的兰索。
卡卡瓦夏越过兰索的肩膀看去, 理论来说,具体太远,他很难看清星舰上的标志,但他掌握了梦主的能力, 只要从分散的记忆中认真捞捞, 就能像在海滩挖贝壳一样, 找到蛛丝马迹。
星际和平公司——六个字清晰地印刻在脑海里。
卡卡瓦夏霎时想起了姐姐的话。
「这次……,天上来的黑衣人也站在我们这边……」
“……”
卡卡瓦夏心思震荡, 碎片般的记忆一幕幕闪现, 绝望、痛苦的情绪如此深刻, 犹如被卡卡瓦之夜的大雨冲刷,遍体生寒。
“表情怎么这么难看?”
兰索叼着昨晚卡卡瓦夏腌制好的沙虫肉干, 风轻云淡地嚼着,躲回背风处后,挨着对方坐下,从灰雾们捞回来的隔油纸包中抽出一条,戳了戳卡卡瓦夏的嘴角。
“吃点?打发一下时间,我看他们忙着呢。”兰索向后努了努嘴。
卡卡瓦夏看了兰索一眼,见对方一脸正直坦然,接过沙虫肉干,咬了一口。
好硬!
卡卡瓦夏怀疑人生地把沙虫干拿出来,揉了揉被硌到的腮帮子,反复看了看,棕黄色的肉条上只有浅浅一道牙印。
他昨晚腌的应该是沙虫不是石头啊?
见诱骗成功,兰索吐出嘴里嚼不烂的沙虫干,偷偷笑。
“……”卡卡瓦夏别过头去。
有够幼稚。
——
星际和平公司的星舰降落在西方一处较平坦的高地。
黄沙漫漫,外层涂有昂贵射线隔离涂装的星际飞船如一头钢铁巨象,站定在万里无云的天幕下。跃迁板收起,舱门打开,标配黑铠甲的公司职员从飞船中搬东西下来,一层层摞到地上。
在全部箱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后,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学者走下舷梯,打开箱子,搬运、组装仪器,没过一会,空旷的沙地变成了一个小型实验室。
看着仪器屏幕中上下波动的弧线,兰索睁开眼,朝身旁的替身使者道:“你们之前探查,发现西边地下有一片不稳定的空洞地带?”
替身使者点了点头。
“那底下是什么?”卡卡瓦夏趴过来问。
替身使者怔了一秒,变得非常激动,手舞足蹈,刚要回答卡卡瓦夏,便被兰索一把薅过去捂住嘴。
“不清楚,没深入之前只能确定是一大片空洞区,一旦发生剧烈震动,地表的浮沙会下陷,看他们这么大阵仗,应该是为黄沙下的东西来的。”兰索语速飞快,说完,他眨了眨眼:“你不问我他们是谁?”
卡卡瓦夏只看着他,不说话。
“明白了,梦主就是好,我当梦主的时候就没这么爽呢?”兰索小小地羡慕了一会,回想自己在匹诺康尼唯一一次当梦主的经历……
咦!
还是算了。
没一会,侦察兵传回最新前线战报——公司的技术组正在构建通往空洞的路线图,并尝试三维立体建模,模拟地下环境制订勘察方案,轻机械在黄沙某处打穿一个空洞,岌岌可危的黄沙层神奇地没有全面垮塌。
“他们准备充分,一定能找到吧?”卡卡瓦夏悄悄说。
“不,他们这次会空手而归。”兰索深思几秒,意味深长地看向卡卡瓦夏。
他似乎知道脱离这个梦境的关键了。
现在看来,砂金剩下最后一片尚未收回的忆质碎片中的内容,是完整的艾吉哈佐砂金案。
仿佛印证他的猜测,胸前的阿哈之骰再度发热。
他化为灰雾形态时试图毁掉艾吉哈佐城,当时藏了点以温和手段破坏忆域并从中脱离梦境的心思,只不过,意外被他吸收的半块忆质碎片无法冲破欢愉的阻碍,他失去了一次机会,好在,他还有第二次。
如果砂金的忆质碎片无法独自冲破灰雾的压制,就只能借助一些外力,从外打破这具封闭的躯壳。
艾利欧的剧本里可没提到我在匹诺康尼会经历一次‘真正的死亡’啊……
兰索扶额。
与此同时,他庆幸自己闲暇时了解了当时星际和平公司对艾吉哈佐砂金案的报道内容。
砂金以艾吉哈佐的黄沙下埋有「塔伊兹育罗斯」尸体为噱头,哄骗博识学会投入大量资源,包括后来入场想分一杯羹的公司,两大巨头多个部门的高层和学者被一个奴隶耍得团团转。他被押上公司的审判台后,不单活了下来,还摇身一变成为公司职员,从此走上晋升总监的康庄大道。
真是有够强运。
不过,兰索好奇的是,砂金到底使用了什么话术,居然真能成功使博识学会那群慎之又慎的学者相信这里埋藏着沙王「塔伊兹育罗斯」的尸体。
那是寰宇蝗灾的创造者,一名真正的「繁育」星神,找到他的尸体绝不是在沙漠里挖到一枚古老金币那么简单,更何况「繁育」仅仅张开翅翼就能遮蔽整颗星球,这片沙漠做祂的埋骨之所,恐怕连一节鞘翅都塞不下。
还是说,其实越聪明的天才越不容易识破这种一看就很白痴扯淡的骗局?
“怎么了?”卡卡瓦夏眨眨眼。
“要不要下去看看?”兰索指了指身后:“看他们挖宝藏,你不心动吗?”
别说,卡卡瓦夏真有点想。
两人一对眼,纷纷在对方眼里看到跃跃欲试。
——
替身使者学着公司的样子,在地上钻了个大洞,沙尘横飞,吓得兰索差点抢走它手里的钻子。
“你是生怕公司发现不了我们也在打盗洞?”
“没关系,他们忙着呢。”卡卡瓦夏蹲在沙洞旁,观察洞里情况。
黄沙褪去,空洞周围出现少许黄色的轮廓,像某种石质宫殿的砖瓦,严丝合缝,残破古老,深不见底。
“说起来,这是你的梦,不能直接把我们带进去吗?”兰索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道。
“试过,不行。”卡卡瓦夏摇头。
以记忆为根基融合忆质产生的梦境,记忆中不存在的内容无法复现吗?还真是严谨。
兰索在心里嘟哝。
“行吧,我先下去,你殿后。”
兰索翻身跳下,灰雾缭绕在身上,防止他一头撞在地上把自己脖子弄断死在这。
通往下方的隧道很长,降落的过程无比漫长,如同穿梭在无尽扭曲的梦中,永远无法到底。
耳边寂静无声,兰索心里发毛,终于,过了很久,他落在了平地上。
黑暗的空间猝然亮起灯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墙缝沙土凝实,砖块结实,散发厚重和阴森的气息。
天花板很矮,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恐怕会当场猝死在这里,墙面镌刻着某些特殊的纹路,兰索一定在哪见过,但部分残缺不清,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他在石室中转转,没找到有用的线索,过了一会,卡卡瓦夏也跳了下来。
“怎么样?”卡卡瓦夏拍拍腿上的灰尘。
“如你所见,平平无奇,我们或许得往里走。”兰索指着石室正中的小门。
二人穿过窄门和一段走廊,来到一片较大的空间。
入眼的空间类似一个宫殿主厅或偏厅的结构,挑高达四五米,对于一个深埋黄土下的古建筑来说着实壮观,从前往后,数十道宏伟粗壮的承重柱擎起天花板,散发着历史的荒凉与厚重感。
墙壁四周刻着壁画,大部分风化模糊,少数能看清,但文字陌生,图像怪异,卡卡瓦夏不认识。
他沿着墙根走,矮小的替身使者跟在他身后,小企鹅一样慢慢挪。
“你见过这里的文字吗?它很奇特,无论笔画还是轮廓都与茨冈尼亚或艾吉哈佐的文字不同,这是这个星系外的文明遗迹吗?可为什么会在艾吉哈佐的黄沙下……”
卡卡瓦夏自言自语。
“这里的一切都很清晰,留下这份记忆的我应该仔细研究过,而非匆匆路过,真令人好奇。”
“你怎么了?”
卡卡瓦夏偏头,本没打算从一个没有多少自主意识的替身使者身上寻求到答案,但对方身上的灰雾凝结了,类似人因惊讶或难以置信呆住表情的表现。
它一点点走近,蹲在墙砖的壁画前,灰雾凝成的手指摩挲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像是久违时感慨,或者遗憾地回忆。
兰索坐在一处沙土堆积而成的小坡上,百无聊赖地捏着刚抓到的蝎子玩,垂着眼眸,不发一言。
空气里一阵静默。
“兰索,你认识这些壁画吗?”卡卡瓦夏走到他面前,问道。
兰索起初没什么表情,或许在跑神,或许不在意,也可能像上课突然被点到名的学生,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问题。
很快,他在卡卡瓦夏审视的视线里笑了一下:“知道,怎么了,你感兴趣吗,我课时费很贵的,你雇不起我。”
“可以赊账吗?”
“我说完你知道了,之后赖账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要我帮你做的?”卡卡瓦夏问道。
兰索:“……”
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呢?
在卡卡瓦夏真挚的视线中,兰索叹了一声,他抬手一指,站在墙砖旁边的替身使者如梦初醒,它撬下几块还算清晰的砖,抱着跑来,放在二人面前。
兰索指向最清晰的一块石砖。
石砖表面光滑平整,被抛光打磨过,藏于宫殿角落,未被流淌的黄沙剐蹭,保持着一部分雕刻时的原貌。
砖石顶端有一行扭曲符号,下方描绘一幅分成两部分的壁画,两群手持刀叉的线条小人们向着中间一个巨大的圆形挥起武器。
“崇高、无上、永恒的福音地,存在之边境,艾卡亚什。”
兰索指着那行扭曲符号道。
卡卡瓦夏一怔。
他脑海中有什么在开裂,恍惚遥远的回声阵阵传来,比耳边那人更稚嫩一点的嗓音在说话,声音由远及近。
「原来你在这,我还以为你在余震中死了,命好的骗子。」
“这是一幅艾卡亚什先民遵从其信仰的旨意,向某位星神发起不死不休战争的祭祀图。”
「你想知道这里的秘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既不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亲人。」
“这几块砖上画的是朝圣图,先民阻截洪水,围剿敌人,抵御暴雪,跨过千难万险,最终抵达梦中的福音地。”
「对不起,卡卡瓦夏,我不能告诉你,我还……还不想说出那个名字。」
“他们受神恩赐,被神护佑,徘徊于存在的土地上,所过之处海晏河清。”
幻觉与现实交替出现,卡卡瓦夏看向兰索的时候很茫然,他难以分清哪句话是面前这个神情淡然的家伙说的。
良久,卡卡瓦夏问:“你为什么能看懂?”
兰索保持着微笑,向后靠在墙砖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直,自由恣意,眉眼却微微垂下,无故有些无奈和落寞。
被沧桑岁月磨平的雕刻纹路在他背后伸展,宛如命运的刻刀无情涂画,留下杂乱无章的笔锋。
“我来自艾卡亚什,卡卡瓦夏。”兰索平静地说。
卡卡瓦夏记住了兰索传授的内容,没有丝毫惊讶,他认真看完壁画,从宫殿这头走到那头,绕了一圈。
“所以,这里是祭祀用的场所?”
“按普遍性来说是的,艾卡亚什的祭祀殿大多是这个构造,除了柱子的粗细和数量,用来区分不同等级祭祀仪式应当使用的场所。”
“艾卡亚什和艾吉哈佐像吗?”
“不像。”艾卡亚什并不炎热,少有沙漠。
“离得近吗?”
“不近。”何止不近,完全不在一个星系。
“那为什么艾卡亚什的祭祀宫殿会建在艾吉哈佐沙漠下?”
“……谁知道呢,可能那群老头子就是喜欢全寰宇都对他们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所以才要把自家祠堂建得和二十四系统时便利店一样到处都是。”
“你对你的前辈没什么敬意呢。”
“……”兰索跳下沙丘,拍了拍衣服,最后抚摸了一下壁画,“往前走吧,这里没什么值得深挖的。”
“公司不喜欢研究历史吗?”卡卡瓦夏跟上兰索的脚步,话音刚落,停下脚步。
他捂住突然发痛的额头,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眼前的残影,但无济于事。
头越来越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分裂了出来。
怎么回事?
卡卡瓦夏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走在前面的兰索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在我看来,星际和平公司是一群无利不起早的职场人聚居地,视攫取财富为公司的第一要务。或许博识学会对历史文本更感兴趣,但有「塔伊兹育罗斯」在前,艾卡亚什祭祀殿的价值不值一提。”
“当然,如果你哪天想研究艾卡亚什的历史,出本《总监艾卡亚什历史文学考》什么的也可以,只要给钱,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手资料,前提是给我加个一作。你再努力一下,发个天才俱乐部SCII,我说不定会比真理医生更快得到博识尊的瞥视。
我这话其实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说给砂金听的,虽然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记得梦里的事,但我姑且希望他记得……”
这样他就会一辈子牢记自己被死对头捏脸无数次的黑历史啦!
兰索愉快地偷笑。
咚。
突然,身后传来重重的倒地声。
兰索立刻转身,只见卡卡瓦夏倒在地上,眉心紧蹙,因疼痛而不断哆嗦。
兰索吓呆了,飞奔过去,一个滑铲跪在地上,把对方的头抬到膝盖上,让他枕着。
“怎么突然倒了?我说发SCII吓到你了?我不发就是了嘛我不强迫你搞学术了你醒醒……”
兰索手忙脚乱,上一个他身边跑着跑着突然抽搐倒地没了声息的还是他在艾卡亚什星牧圈里养过的鸡崽,给童年的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兰索轻拍对方的肩膀,无法唤醒,卡卡瓦夏额头沁出细汗,浑身都在发抖。
“你等等,我现在带你回地面。”
兰索心道不好,他背起卡卡瓦夏,狂奔向来时的路。
然而,出了窄门,一道杀意极重的刀风呼啸而来,目标直指他面门。
有人?
兰索心里一紧,他当即侧身,躲过飞来的匕首,向后一翻,落地,数十名替身使者拢于身前。
“让开!”他低声威吓,替身使者摆出不死不休的战斗姿态。
黑暗中,房间尽头一道身影凝在那里,几秒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奇怪,你也有替身使者?”
兰索心突地一跳,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这个声音?!
房间逐渐变亮,光芒尽头,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兰索’坐在那里,‘他’穿着一件绣着琥珀纹路的白色祭祀袍,年纪小几岁,看起来刚成年,表情极其阴郁,一幅全天下人都欠他信用点的样子。
当他看向兰索身后的卡卡瓦夏时,眼前倏然一亮。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但,能把你背上的小子给我吗?”
‘兰索’微微一笑。
“我找这个小混蛋好久了。”
第38章 第38章
怎么回事, 另一个我???
兰索无比吃惊。
他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在艾吉哈佐城覆灭后做的那个有关「虚无」的梦。
梦中,年幼的自己在记忆中的虚影一闪而过,身为梦中的主角、过去的亲历者, 他的出现理所当然,但这里是卡卡瓦夏的梦中,过去的‘兰索’不应当在这。
卡卡瓦夏,或者说砂金, 不应该见过年幼时的他,他没有印象。
没见过的人怎么能被凭空捏造出,这太荒谬了。
在他思考时,坐在石台上的‘兰索’晃悠着腿, 不怀好意地歪头, 评估对方身边替身使者的数量后, 召出了自己的替身使者。
色彩更接近浅灰的灰雾在他身后浮动、翻涌, 不成人形的替身使者歪歪扭扭地从地面爬出来, 将‘兰索’围了起来。
“大叔,给你十秒钟考虑,不离开我就动手了。”‘兰索’不耐烦地压下眉眼,凶且暴躁, 仿佛随时处在炸毛边缘。
“大, 大叔??”兰索一哼, 像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摩拳擦掌, 咬牙切齿地笑:“行啊, 让大叔教教你怎么说话。”
“哈, 大叔,没人说你好为人师吗?”‘兰索’从石台跳下来, 过于宽大、不太合身的祭祀袍撩过沙土,他向前一步,手中凝出一把灰扑扑的细剑。
“没呢,你是第一个。”兰索有样学样,他手腕一翻,细剑握在手里。
同样是细剑,兰索如今的剑比同位体‘兰索’的更加细长、锋利,流动的灰雾最大限度压缩成剑锋,不断涌动翻滚的雾气色泽纯粹,反射着凛冽寒光。
剑柄的雕刻纹无比细致,仔细看去,能发现其上图案与祭祀殿的壁画有异曲同工之处。
镜面复制一般,手拿细剑的两个人同时向前冲锋,两股灰雾如同滔滔云气,色彩不同,排山倒海地对撞在一起。
剑锋交错、碰撞时迸发的火花在纠缠的灰雾中时而闪现,如同风暴天中的闪电蛇影,令人胆战心惊。
——
‘兰索’越打越心惊。
‘他’的剑术是艾拉蒙德工匠教的。
作为艾卡亚什首屈一指的剑术家,艾拉蒙德不遗余力地将毕生所学教授给唯一的徒弟,即便小徒弟喜欢偷懒,唯一学剑术的动力是打牧草时可以一剑挑翻半片草场,极速收工,不耽误他偷闲摸鱼,但小徒弟有天赋,学东西很快,加之艾卡亚什传统的剑术派讲究吊诡多变,等‘兰索’成年,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
在酒馆,‘兰索’很少在用剑的时候输过什么人,现在,面对这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顶多大几岁的兰索,他居然处处被压着打。
细剑破空,轻易穿透重重围障的灰雾,‘兰索’反身一剑,堪堪架开对方的突刺,躲开这一剑,然而,下一剑闪电般从右侧袭来。
叮叮当当。
‘兰索’越发被动。
对方杀意不强,出招却像戏弄,专挑不致命但他无暇顾及的地方下手,渐渐的,他头上沁了一层薄汗。
这家伙!
‘兰索’咬紧牙关,主动出击,灰雾聚集在剑尖,如同一个黑洞,吸走周围所有光源,在对方一击没中向后回退的瞬间,他身影向前跃进,抬手上挑,破坏力极强的剑光一闪,灰雾被彻底劈开,石壁轰响,沙土扑簌簌落下。
中了!
‘兰索’嘴角刚扬起,便立刻僵在了脸上。
面前空白一片,只有一道缓缓消散的灰雾身影。
中计了。
察觉自己计划失算的刹那,‘兰索’心微微一颤,极快地抬手后挡。
叮——!
剑尖触碰在一起,发出与外形完全不符的刺耳铮鸣,僵持不下,‘兰索’用力向后一推剑柄,占据一步优势后,突然松手,转身,左手中凝出一把匕首,朝着对方心脏刺去。
他动作极稳,仿佛练过上百次,熟稔得每一步都刻在骨髓,剑锋逼近,没入胸膛中。
‘兰索’心里一喜,手掌抵着匕首,全部推了进去。
战局优势来得如此轻松,他抬头,警惕的眼睛里有几分得意和狠劲,直到对方的身影在他面前破碎成了灰雾。
怎么?!
‘兰索’发现自己找不到对方的气息了,那个狡猾的家伙藏匿于灰雾中,抹掉了属于人类的情绪和气息,彻底变成了无机物。
必须尽快把他找出来。
‘兰索’手指一拢,一个黑红色骰子悬停在掌心上方四五厘米的位置,他握住骰子,刚要弹起,动作就被阻断了。
一道凌厉的掌风袭来,灰雾扑面,迫使他不得不后退。紧接着,在毫无预兆的瞬间,一道细剑的剑光飞来,将骰子打落在地。
阿哈之骰落在墙角,在沙土里滚了一圈,光芒逐渐暗淡下去。
不,骰子!
‘兰索’一怒,从虚空中抽出细剑,回身迎击。
他动作太过仓促,既没有校准出手的角度,又没有预判对方的行动,接连三次斩击落空,看似势在必得的攻击没有作用,每次得到的都是被斩成碎片的替身使者。
本体,本体在哪,本体……
‘兰索’目光快速移动,像一只在危机中惴惴不安时刻准备逃跑的鹿。
叮!
他手腕猝然一痛,细剑脱手,化为灰雾,消失在空中,很快,他连回身反抗都做不到,直接被撂倒,脑袋与地面凸起的转头亲密接触,疼得眼冒金星。
一道道灰雾立即涌上,像钓鱼时鱼上钩了立马递过来的小水桶,将‘兰索’干净利索地一捆,扔在地上。
石室内涌动的灰雾安静下来,胜局已定,两方替身使者们没必要再打,皆是紧张兮兮地站在原地,中间隔着一道楚河汉界。
兰索的替身使者们相对悠闲一些,一部分在昏迷的卡卡瓦夏身边警戒,另一群在墙角给兰索加油助威。
另一边则对比鲜明,颜色较浅的、属于‘兰索’的灰雾们一个个草木皆兵,他们大多不成人形,有的连手脚都黏糊糊没法分开,一大坨灰雾聚拢着,探头探脑地看向被绑在地上的‘兰索’。
兰索瞥了远处不属于自己、但意外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的灰雾,若有所思。
“一个连本体和替身瞬时互换都做不到的小鬼,居然敢说我好为人师,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兰索嫌弃地走到年少时自己的身边,一手转着细剑,一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视线上下移动,像是要把他剖析个遍。
“你有本事放了我,我们再打一次,偷袭算什么本事!”‘兰索’吱哇乱叫。
“嘿,我才不。”兰索半蹲下来,非常欠揍地一笑,他掐了掐‘兰索’的脸,“你这个手感没有卡卡瓦夏好,果然酒馆的水土不养人。”
“你放屁,难道茨冈尼亚就好了吗,那个小骗子……唔唔!”
听了这话,‘兰索’张嘴就要反驳,说到一半,突然被对方捏住嘴。
他瞪大眼睛,拼命摇头,奈何对方手指力道大,钳制得死死的,还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小骗子是你该叫的吗?你比人家也大不了多少,别整天和酒馆那群人学坏。”兰索认真地教育他。
“唔唔……唔!”‘兰索’完全不听,他狠狠瞪了兰索几眼,脑袋在地上摩擦了一会,终于,他找到一个能从余光里看到替身使者的角度。
快来救……!
余光被一只手挡住,对方抓着他的脑袋往回转,入目的是一张与自己超级相像的、略带苦恼的脸。
你干什么!谁要看你了,你以为自己很好看吗?!
‘兰索’几乎要抓狂了。
“你现在一定在想‘你难道是什么帅到惨绝人寰的人吗,谁要看你,给我脑袋转回去!’吧?”兰索挑眉。
‘兰索’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这人难道会读心?
“这次应该是怀疑我能听见心声,或者有点预知能力吧?”兰索又道。
‘兰索’心里疑惑愈甚,他立刻收起所有表情,力求不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供对方揣摩,并在心里痛骂对方坏家伙。
“我看看,你小子面无表情,肯定是在骂我。”兰索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脸。
‘兰索’犹如糟了晴天霹雳,一脸生无可恋。
怎么!会!这样!!
兰索站起来,背过身去,美滋滋。
嘿嘿,全面胜利,以前的他心思真单纯,好爽!
身心舒畅的兰索拍了拍手,示意替身使者们看住地上这只自闭毛毛虫,走到卡卡瓦夏身边,查看对方的情况。
卡卡瓦夏似乎好了一点,脸色不再难看,发抖出汗的症状有所减轻,现在更像是昏迷了,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叫也叫不醒。
还是先去地面吧。
他不是忆者,很难立刻察觉梦境中忆质流动出现的问题,无法对梦主的症状进行辨别,危机应对能力堪称没有,这次下来属实是托大了。
卡卡瓦夏不能出问题,最起码梦境梦境不能崩坏,否则谁知道砂金醒来后会不会从暂时性失忆直接变永久——一旦对方撒气到他身上,把什么翡翠托帕欧珀钻石都找来,他下半辈子还用不用在寰宇露头了?
该不会直接出门被石心十人见面杀吧?
兰索在心里叹了一声,背起卡卡瓦夏,路过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某人时,不得已停住了脚。
他俩一个垂睨,一个抬眼阴测测地死盯,空气里闪电噼啪。
怎么处理这个过去的‘兰索’呢,说起来,对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还没弄清。
兰索思考了几秒,悚然一惊——该不会是从他记忆里跑出来的?
可如果不是,怎么解释灰雾属性复刻几乎接近真实这个点呢?
不可能吧,一个梦域还会有两个梦主吗,这算什么,共享梦境?
“你就呆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送个卡卡瓦夏后回来接你。”兰索道,同时看向身旁的替身使者:“看好他。”
替身使者们连连点头。
兰索放下心来,背着卡卡瓦夏走出小石室。
——
‘兰索’在鲤鱼打挺,扑腾得到处都是沙子。
泾渭分明的替身使者们坐在灰雾中,彼此对望,颜色较浅的、属于‘兰索’的替身使者非常拘谨,他们无法保持人形,四肢经常化为雾气,隔了好久才能重新组回来。
颜色更深、几近浓黑的替身使者们则随意,它们严肃地站了一会后,发现对方在武力上没有丝毫可比性,便只留下一小部分流淌在‘兰索’身边警戒,剩下的围坐一团,自己凝出一个大棋盘,两个替身使者下棋,其他人看乐子。
一般而言,这种下棋的娱乐项目无法维持太久和平氛围,没有过多生命意识和分析能力的使者靠本能行事,下棋不遵守规则,随便走。
走着走着发现棋盘满了,两位对弈者就开始扯头花,打着打着融到一起去,位置空出来,另两位就接上,一扫棋盘,重新落子,再重复之前的情景,循环往复。
或许是这边太热闹了,另一边警戒累了的浅色替身使者们飘着飘着,居然越过了界限,它们小心翼翼地抻长了脖子,挂在天花板上,偷偷看下方的热闹。
不知道谁发出了类似嘲笑一样的波动,围在棋盘边打成一团的灰雾们同时向上看。
灰雾们:???
谁在偷偷看乐子?
气氛一时僵滞。
一位脸皮特别薄的、挂在天花板上的矮小浅色使者默默缩回脑袋,被无数空洞的眼眶望着,像舞台上被聚光灯照耀的垃圾桶,它游走在墙边,把自己埋进地缝中。
两队替身使者彼此对望,逐渐地,有大胆的家伙向对方伸手。
一深一浅两道灰雾纠缠在一起,它们混沌的思维终于发现了一点异样的端倪:为什么它们都是灰雾呢?
不知何时,在地上滚来滚去试图挣脱灰雾束缚的‘兰索’转过头,看向两股颜色不一,但顺利融合了的灰雾,他眼睛一眯,向墙角里那只自闭使者勾了勾手。
自闭使者哭哭啼啼地贴着砖缝,向他奔去。
妈咪!
由于所有替身使者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没人注意这一幕。
‘兰索’翻了个白眼,弹了一下自闭使者的灰雾脑袋。
叫爹。
手指触到自己的灰雾后,他迅速反手抓住绑在手腕上的、属于对方的灰雾,隔断链接,两相对比,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脑海中传来。
虽然问题诸多,但在先前的交锋中,他弄清一个关键点: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家伙有与他一致的本源,而在驱使灰雾和替身使者方面则经验更全面、娴熟,了解他的战斗方式,甚至摸得清他的思维,简直就像他自己。
好吧,长大后的他自己,性格一样恶劣。
另一边,两队替身使者的交流还在继续,它们在模糊的意识海中交换信息,突然,一道极度清晰的主体意识出现在已然联通的意识网中。
「嘻嘻,你们都是傻*。」
深色灰雾:???
浅色灰雾:???
会不会说话啊?!
几乎立刻,意识网炸了。
意识单纯的替身使者群情激愤,它们踹翻棋桌,灰雾激烈震荡,扑向对面的坏家伙们。
几个眨眼间,石室被灰雾溢满,它们打成一团,不分彼此,扯头花的扯头花,咬手臂的咬手臂,灰雾掺杂在一起,早分不清谁是谁了。
‘兰索’趁乱翻身起来,意识海的震荡导致对方的替身使者无法准确对每一条染上愤怒的信息进行反馈和应对,他凝出细剑,唰地斩断绑着他的灰雾,脸上露出笑容。
看吧,没有独立生命的非有机意识就是如此好对付,只要在它们的域中植入一点小小的病毒,就能让它们失去执行指令的能力。
‘兰索’在混乱中调集灰雾,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猫着腰沿墙根蹑手蹑脚地走,终于,很快就到门口了。
他身旁的灰雾翻涌,打成一团,没一个发现自己的猎物早已不在原地。
‘兰索’得逞地一笑,推开门,突然见一双蹭了尘土的皮鞋出现在眼前。
‘兰索’:……
他僵硬地抬头望,只见背着卡卡瓦夏的兰索正好整以暇地垂眼看他,脸上表情无比微妙。
屋里的闹剧在门开的一瞬霎时停了。
扯断了胳膊腿的替身使者满地找零件,谁借了谁的脑袋,谁安了谁的胳膊都不重要了,反正都是灰雾,宛如摩西分海,两片灰雾各占一边,皆心虚地不敢流动,纷纷僵住。
上班摸鱼被老板发现怎么办,在线等,好急。
“干嘛,装罗浮龟苓膏还是朱明烧仙草?”兰索瞥了立正罚站的灰雾一眼,拎起‘兰索’的后脖领,轻松地像提一只鸡崽子。
“你不是出去了吗?!”‘兰索’生无可恋地哀嚎。
“是啊,但半路听见有人骂我傻*,就又回来了。”兰索微微一笑,凑近对方的脸,嘴角没什么温度地勾起。
他本来打算要走,结果发现去地面的洞封死了,只好折返,半路走得好好的,被不知道哪来的意识狠狠踹了一脚,心想八成是这个小崽子,一回来还真是。
“你能听见?”‘兰索’无敌震惊。
兰索冷笑地看着对方。
最初接受阿哈瞥视后凝聚出灰雾的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自如地控制本源,经常会发生远距离断联等问题,令他颇为为难。
“当然,你不会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很聪明吧?”
兰索恶魔低语。
“天真,我可是连你战斗中偷偷看卡卡瓦夏的次数都一清二楚。”
‘兰索’瞳孔地震:“你?”
“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但你应该不服气吧,觉得我只是仗着知道更多的优势降维碾压你,既然如此,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就赌谁的点数大。”
兰索拿出阿哈之骰,递给对方。
‘兰索’谨慎地看了骰子一眼,“我要用我那颗。”
“行。”兰索点点头,召灰雾从对方胸前衣袋里取出骰子,大大方方道:“你先,给你个先发优势。”
‘兰索’攥紧骰子,心里胸有成竹——他的运气很好,在投掷阿哈之骰上更好,他坚信即便与有着相等好运的‘自己’对比,他也不会落后——最多平手。
他弹起骰子,骰子落地,信心满满地低头,一看。
“零???”
‘兰索’难以置信地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落于沙土上的阿哈之骰如此明显,没有任何造假的可能。
那一刻,兰索听见了一阵巨大的、道心破碎的声音,来自手里提着的这个心如死灰的‘自己’。
他差点压不住嘴角。
“你笑什么!你不许笑!”‘兰索’又吱哇乱叫。
兰索抽搐着嘴角的肌肉,正色道:“我。”
“我只是想起了开心的事,你继续。”
第39章 第39章
“我要再骰一次, 这个骰子肯定不对!”
‘兰索’大声道。
“行啊,我让你骰,骰到满意怎么样?但你想好, 同一件事,人生很少有第二次机会,你得为这次来之不易的重新选择付出代价。”
兰索手一招,阿哈之骰在他掌中旋转, 诱惑地散发着欢愉的红光。
在兰索狡猾的笑意里,‘兰索’顿了顿,他纠结地抿唇,视线火热得像是要把对方这张可恨的脸皮盯穿。
代价。
得到任何好处的同时都要付出代价, 这个道理兰索早已透彻地领悟过。
过了一会。
“我不骰了, 该你了吧。”‘兰索’垂下眼, 恶狠狠道。
“你投出了零, 从根本上就没有赢我的可能, 而你现在受我掌控,意味你彻底输了。”兰索笑时露了点虎牙,看起来狡诈又坏心眼。
“你!”‘兰索’额头鼓起青筋,愤怒的眼睛被额前过长的头发遮着, 像一团炸毛的仓鼠, 他奋力蹬腿去踹对方, 但够不着。
“别生气了,‘兰索’, 我们来聊聊吧。”兰索将背上昏迷的卡卡瓦夏交给替身使者, 把过去的自己往地上一扔, 撸起袖子蹲下,眼睛闪烁着诡异的亮光——他像把人堵在墙角要钱的小混混, 背影中透着一股欠揍的邪气。
“聊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有必要问我?”‘兰索’戒备地看着他。
“聊聊你为什么要找那个家伙。”兰索指了指远处躺在石台上的卡卡瓦夏:“他只是个普通的奴隶,值得你不远万里跑过来吗?”
酒馆离艾吉哈佐距离很远,何况祭祀袍时期的他刚离开艾卡亚什,连酒馆家的夏天都无法忍受,更别说艾吉哈佐的极端天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相信自己会跑来这里找事。
另外,他翻遍脑子也没找到这段记忆,实在好奇。
“大叔……啊!”
显然,‘兰索’发现了对方态度里的漏洞,他眼珠子一转,欠欠地开口,后脑勺突然被打了一下。
他脑瓜子嗡嗡的。
‘兰索’懵了,僵硬地扭头,只见一个高大的替身使者站在他身后,深陷的空洞眼眶冲着他,手掌半扬不扬。
‘兰索’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打我?”
替身使者木然地摇了摇头,手掌融进脑子里,瞬间消失了。
‘兰索’张了张嘴,狐疑地瞅了对方一会儿,心思重重地转过头:“大……啊啊!”
比先前更凌厉的一巴掌差点把他后脑勺削下去。
‘兰索’迅速转头,“你还说你没打我!”
替身使者分裂出的手还在空中,这下不好藏了,它只能咧开脸上的细缝,勾了个抱歉的弧度。
‘兰索’气急了,扑上去咬它,替身使者一个闪身,化成灰雾,哭唧唧地躲在兰索后面。
一人一灰雾绕着兰索转圈圈。
秦王绕柱!
“停!”兰索一手一颗脑袋,手臂伸直,像一个天平,“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你让它道歉。”‘兰索’冷哼一声。
“道歉。”兰索给被他揪住脑袋的替身使者使了个眼色,一开始那家伙还不情愿,在意识中悄悄接到兰索的吩咐后,瞬间挺起胸膛。
它落到地上,走到‘兰索’面前,展开流动的手臂,整个把人裹了起来。
“唔唔!你……唔。”
无视小崽子的凄厉叫声,兰索闭上眼,借着灰雾的联接在脑海中搜寻,试图通过意识群的渗透摸清对方的状态,但令他惊讶的是,这家伙体内空空荡荡,除了忆质外什么都没有——不是融合了部分忆质碎片产生的异变体。
这个‘兰索’与他先前见过的酒馆酒保、卡提卡人、普通奴隶等人一样,只是个梦境的衍生物,最多比较特殊的是,‘兰索’体内的忆质极其浓郁,有着近乎梦境基底的强度,不像普通造物,带有梦主的部分气息。
梦主?
兰索看向远处昏迷不醒的卡卡瓦夏,心中疑惑更甚。
这么说来,这个‘兰索’出现的时候恰好在卡卡瓦夏昏迷之后,如果昏迷的原因是分离出一部分梦主的能力来构造这个特殊个体,那这疑问就算解开了。
卡卡瓦夏为什么能构造出刚成年时的他呢?
又或者说,过去的他为什么会在一个远比庇尔波因特见面时更早的时间节点,出现在砂金的记忆中呢?
兰索给替身使者打了个招呼,省得对方一下闷死这个满身忆质的复制体,替身使者会意,连忙把‘兰索’吐了出来。
“你。”‘兰索’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他张着嘴,感觉灰雾顺着嗓子全蔓延到肺里去了,声音嘶哑地控诉:“你故意的吧?”
“怎么会。”
兰索温柔地一笑,他还想再说点别的,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灰雾顺着墙缝溜出去,在脑子里传回画面。
一行黑衣铠甲的公司职员,身后跟着着装考究的博识学会学者,手持仪器,皆沉默警惕地看着一个个黑漆漆的门口,随时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看来有人来了。”‘兰索’也感受到了声音,他掀起眼皮,脸色很臭。
这小子指不定在心里想怎么才能赶紧甩掉我。
兰索白了他一眼,退回墙根,坐到卡卡瓦夏身边,用沙土抹脸和头发,力求把自己打扮得更憔悴一点。
“这样简单改变点外貌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还是乖乖认栽,去星际和平公司的大牢里吃牢饭吧,据说它们家牢房里还有游戏机和气泡水。”‘兰索’往身后的沙子上一躺,懒散道。
“没有,公司不会给犯人提供如此高规格的住宿条件,劝你别想。”
“你很懂嘛,也想过去蹭饭?”‘兰索’睁一只眼,饶有兴致道。
“怎么可能,只是有次去找砂金的时候看见了。”兰索拨弄着卡卡瓦夏柔软的头发,余光时刻注意着门口。
“砂金?你蹲在牢里的朋友?假面愚者里有叫砂金的吗?”‘兰索’眉头一挑,丧丧的脸上浮现几分不符合他气质的八卦情绪。
不是蹲牢里的,主业不良资产清算专家,副业抓人进牢里的琥珀王斗士。
“公司的,不是朋友。”
兰索话音刚落,没几秒,听见动静的公司小队朝这边赶来,他们手持武器和器械突入,乌泱泱一大群人,机械热能枪对准角落里的三人。
“不许动!你们是什么人?”
被漆黑的枪口指着,兰索立刻换上胆怯慌张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在沙子上蹭了两下,将卡卡瓦夏挡在身后,惊恐道。
“别开枪,求求你了,我们不是坏人。”
公司职员交换眼神,他们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去拽兰索和卡卡瓦夏,谁知兰索用力挣开,扑在卡卡瓦夏身上,眼神颤抖,色厉内荏:“你们别碰他!”
哇哦~
‘兰索’捋着额前过长的一缕,小心翼翼看热闹,谁知一个职员抱着枪朝他走来。
‘兰索’顿感不妙。
怎么还有他的事?
“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枪管卡在他脖子上,凌厉的风掀起他的头发,‘兰索’张了张嘴,没说话,谁知远处一个该死的家伙扯着嗓子大喊:“这是我弟弟,那是我儿子,墙角里坐着的那个。”
‘兰索’满头问号,怒视道:“谁是你儿子!”
“他是你儿子,这是你弟弟?你弟弟和你儿子怎么一个岁数。”
一个内里套着白大褂的学者走来,巨大的科技护目镜使他看起来威严冷酷,兰索透过攀在天花板上的灰雾,看清了对方眼镜中科技扫描的光芒。
真谨慎,还探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武器。
兰索因胆怯而吞咽一下,仰望着学者:“弟弟捡的,儿子是生的,你看,我俩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儿子还能是什么,岁数又不同。”
学者沉默两秒,视线在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之间来回转,终于,在他用脑子里所有知识解释儿子和爹只差不到十岁未果后,气愤道:“你觉得我很好骗吗?”
“哎呀,您可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上当的智者,实不相瞒,只有您这样的天才才值得我告知您真相。”
兰索抚掌,神秘兮兮地道。
远处的‘兰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一套奸臣小人的嘴脸到底是跟谁学的……等等,这语气怎么有点像桑博呢。
学者有点犹豫,公司职员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很快,他打消疑虑,持械的卫队向后退一步,让出位置,放出一些空隙,减弱压迫感。
“你可以说了。”学者道。
兰索搂着砂金,坐在地上,视线扫了一圈依然离得很近的卫兵:“您确定他们听到后不会心生贪念吗?”
“那要看你的真相值不值他们铤而走险。”
兰索视线又转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他小声道:“其实,我听说这片黄沙下的地下遗迹里,藏着一个惊天宝物,我只找到了一点点,就搞出了这么个东西。”
“那东西太厉害了,居然能复制人类,不可思议!”
学者被科技眼镜罩住大部分面容,下半张脸僵着,他唇线平直,对这个老套的开场白没有任何表示。
“很多人来搜过,但都无功而返,我是在附近集镇上一个线索商人手里买到的最新消息,打算铤而走险赚笔大的,才偷偷下这空洞来的。
艾吉哈佐最近旱季,粮食颗粒无收,这日子难啊,家里恋人揭不开锅,每次看见我回家就抄起武器揍我,我实在是害怕,大人,你肯定没感受过被恋人追着撵的感觉吧,真是窝囊……”
“说重点!”学者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压下的声音里带□□味。
兰索如梦初醒,他谄媚地笑笑,揣着手道:“重点就是,这遗迹里据说有一个足以引起寰宇震动的宝贵物件,遗失太久,本来都快淡出大人物视野了。可谁叫咱们运气好,您猜怎么着,突然有一天,艾吉哈佐地震了,那天气象恶劣,黄沙漫天……”
学者额头青筋暴起,他一把夺过身旁护卫的热能武器,保险栓一扣,枪口怼着兰索的脑袋。
一向斯斯文文有些神经质的学者暴跳如雷:“说不说!”
“我说说说!”兰索吓得差点尖叫,语速飞快,言简意赅:“艾吉哈佐的黄沙下埋着「沙王」的残骸!”
学者始终僵硬的嘴角终于出现了几分动摇,在听到「沙王」这个名字。
沙王「塔伊兹育罗斯」,寰宇蝗灾的创造者,一度带给寰宇灾难,导致无数颗星球覆灭灾难的罪魁祸首,一位货真价实的星神。
星神的残骸在艾吉哈佐?怎么可能。
博识学会只是听闻这片黄沙下有古老遗迹,却从未听过有星神残骸的传闻。
“你应该知道欺骗星际和平公司的下场吧?”学者严肃地把枪口怼进兰索嘴里,冷酷道。
兰索瞪大眼睛,在惊恐中连连点头。
“即便我现在就能开枪打爆你的头,你也依旧认为这片黄沙下有沙王的骸骨存在吗?”学者冷声道,他的话语不像是单纯的恐吓。
兰索被迫张着嘴,口齿不清道:“大人,您不是已经相信了吗?”
学者的面部肌肉微微紧绷,很快,他侧耳倾听着什么。
兰索瞳孔一缩,在察觉到对方杀意的同时,立刻道:“大人,没有我,你们找不到残骸的,我发誓。”
“你很自信,偷盗者,但你错估了我们的能力,作为公司最顶尖的学者,有丰富的勘探挖掘经验,艾吉哈佐的黄沙难不倒我们。”学者表情依旧冰冷。
说着,学者手指搭上扳机。
远处,‘兰索’心里俱是一紧,覆盖在墙面上的两种灰雾同时探出头来,空洞的眼窝望向下方毫无防备的人类们,雾气悄然流淌。
兰索瞥了周围一眼,语速飞快,生怕灰雾先动手给人脑袋分家:“是吗,但您似乎到现在为止都没找到过一片虫子的甲壳吧?”
学者停在那里。
兰索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拿出一片深红色的残破甲片,递给学者。
即便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片,从断面展示出的状态来看,这是一个绝对坚硬、牢固、不会出现在已知任何生物身上的盔甲类生物构造部位,它十分锋利,哪怕经过岁月侵蚀,边缘凸起的尖刺也具有极强的杀伤性。
这是一片真正的蛰虫的外壳。
学者的脸色当即变了,他将枪口从兰索嘴里拔出来,惹得对方一阵干呕。
“你在哪找到它的?”
“大人,现在告诉你,我们不就死定了么?”兰索狼狈地用手背擦去唾液,伏在地上,看向学者时毫不掩饰眼里的锋芒。
过了几秒,学者收起枪:“我们可以合作,带我们去你找到这枚碎片的位置,事成之后,我们保你们平安离开。”
大人,您这话跟干完这票就回老家结婚一样令人害怕啊。
兰索心里嘟哝,面上摇了摇头:“现在不行。”
“我不喜欢没有自知之明的合作伙伴。”
“我也不喜欢硬要人带病加班的甲方,尤其是您这种一言不合就拿枪往我嘴里怼的人。”
兰索露出怀中昏迷不醒的卡卡瓦夏的脸:“我弟弟不适应地下遗迹的环境,我需要带他去地面找医生,在他醒来之前,我不会乖乖给你们领路的。”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那就要做好被我领到沙虫巢的准备了,大人,最了解沙漠的可不是精于计算的学者,而是我这种贫贱无知的本地人。”
兰索道。
学者半天没说话,许久,才嘲讽似地哼了一声:“你很聪明,也该死的狡猾。”
兰索嘴角扯了一下,“您说笑了。”
不及你家总监未来十分之一。
“走吧,希望在他醒来后你能好好履行承诺。”
“当然。”
先离开房间的是学者们,公司的护卫职员在后,他们留下一小部分人‘押送’三位狡诈的本地人。
兰索转过身去,用后背承受公司职员或探究或戒备的视线,他的影子拢在卡卡瓦夏身上,伸手拨弄金色的头发,然后,狠狠掐了一下对方的脸。
卡卡瓦夏眯起一只眼睛,眼里全是清明。
“什么时候醒的。”兰索动了动嘴唇,用唇语道。
起初,他也不知道卡卡瓦夏已经醒了,本想用灰雾伪装成真蛰虫的部分肢体、让替身使者扭曲对方的认知,铤而走险勉强一试的,但一切在他从衣兜里掏出那片虫铠时峰回路转。
除了清醒的梦主有意创造,这片梦境里没谁能让他凭空拿出一个虫子碎片。
“在你和自己玩骰子比点数的时候。”卡卡瓦夏眨了眨眼,无声道。
那么早?
兰索挑了下眉,他嘴唇开合:“醒了就自己下来走路,让人背着是什么很值得自豪的事吗?”
“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就没打扰。”卡卡瓦夏视线往他身后看去,立刻闭上眼。
“快走,干什么呢。”一名公司职员呵斥他。
兰索赔着笑站起来,把卡卡瓦夏背在背上,狠狠颠了两下,大步往前走。
‘兰索’跟在他身后,不耐烦地撇撇嘴,趁着卫兵不注意,靠近兰索小声道:“你没发疯吧,沙王不是都被克里珀捶成渣了吗?这沙子里哪来繁育的遗骸。”
兰索低下头,在‘兰索’兴致勃勃猜他能说出什么花的时候,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兰索’斜眼看他,过了一会,哼一声跑前面去了。
——
在公司护卫队的‘保护’下,兰索三人被带到了那个庞大阔气的飞船上。
不愧是星际和平公司的星舰,内部构造与外部设计一样豪,兰索背着卡卡瓦夏向前走,迎面走来一队面目严肃的高层,短暂擦肩时,兰索忽然一顿。
记忆中有什么被拨动,泛起微小到绝对无法被察觉的涟漪。
过往的火花一闪而过。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只能看见那个男人的背影。
脑海跳出一个突兀的名字。
「市场开拓部主管,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第40章 第 40 章
「市场开拓部主管,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
【琥珀历215x纪xxx-xxx,市场开拓部主管,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上报病假申请。】
【琥珀历215x纪xxx-xxx, 市场开拓部舰队群返厂维修,疑似遭遇不明袭击,遇袭地点:庇尔波因特外围星域。】
……
兰索想起银狼黑入星际和平公司系统后台时看到的两条系统消息。
按照他们当时的推断,兰索在前往庇尔波因特时很可能做出了袭击对方星舰、导致市场开拓部舰队在外围星域全军覆没的袭击行为, 市场开拓部未公开这桩对他们来说算丑事的新闻,一直压到现在。
公司「市场开拓部」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一位功绩彪炳的主管,上任后最辉煌的功绩之一是解决了茨冈尼亚IV号的归属问题。
他手段巧妙, 将公司置于绝对正义的立场, 成功斡旋, 并在骇人听闻的‘卡提卡-埃维金灭绝案件’后指导茨冈尼亚联合酋长国, 彻底改变了氏族仇恨的局面。
但兰索从不认为他的诡计如公司宣扬的那般良善、道德——出于利益将埃维金人的死难弃置不顾, 何等残忍。
浅浅的灰雾覆盖在天花板上,它们沉默地留意高层离去的方向,俯瞰几秒后,向兰索流动。
兰索转身, 冷冽的视线藏起, 抬步向前, 突然,身后的主管停下脚步。
走廊里霎时静了下来。
“先生, 是您在看我吗?”
老练沉稳的问句, 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语调, 听上去非常舒服,但兰索不这么想。
被发现了。
对方一步步走近, 紧张的公司职员将热能枪背在身后,恭敬地朝来人行礼。
脚步声在身后消失,主管的影子从后拢来,黑沉压抑。
兰索迅速思索应对之策,肩膀上,一直很沉重的头颅微微蹭动。
卡卡瓦夏像是睡的不舒服,不安地动了动,细软的金发扫过他脖子,最后,整个额头抵上来,鼻尖一下一下戳着他肩膀头。
像只睡觉时总爱打跌的孔雀崽。
兰索半侧身,借着身位偏头,听见卡卡瓦夏超级小声在他耳边道:“小心。”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家伙不好对付。
兰索眼里的戾气一闪而逝,看向施耐德的一瞬,小人物的胆怯、谄媚、市侩攀上脸皮。
“真对不住,这位大人,我实在没见过您这种富贵人,就多看了几眼。”
“没必要用敬语,我只是个公司职员,不过,我似乎没在这艘星舰上见过你?”施耐德不着痕迹地眯起眼睛,审度着他。
见施耐德有疑问,为首的学者上前俯身,为施耐德解释先前发生的事。
“沙王「塔伊兹育罗斯」的尸体?是个有趣的发现,你从哪得知的消息?”施耐德倾听学者说话时目光始终锁定在兰索身上,待了解事情全貌后,饶有兴致地问兰索。
“我是一个盗宝猎人,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糊口,前段时间从一个线索商人手里买到新消息,想着来碰碰运气,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才被那边那位大人看上,聘请我做向导的。”
兰索笑着抚掌,看向施耐德身边的学者,弱弱道:“是吧,大人?”
学者剜了兰索一眼,在施耐德的疑问中点了点头,小声道:“他挖到了一片真蛰虫的甲片,专家刚才拿去分析,还没出结果。”
言外之意,这结果可真可假,尚不好分辨。
施耐德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这位盗宝猎人,你叫什么名字?”
“兰索。”
彼时的兰索还没变成在公司内部臭名昭著的星核猎手,无论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兰索都敢光明正大地对一位公司主管报上自己的真名。
“你背上背的是?”施耐德将目光转向只露了半张脸的卡卡瓦夏,在看清对方发色的一瞬,视线突然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像狼露出了藏在唇舌中的獠牙。
本能感到危险,兰索不着痕迹地转过身体,完全面对施耐德,将卡卡瓦夏彻底挡在背后。
“我弟弟,他不适应地下的环境,我正要带他去看医生。”
“是吗,我这里有一位非常权威的医生,要他帮你弟弟看诊吗?”施耐德身边一位面色阴冷的男人站了出来。
看着对方胳膊上即将从医生服中爆出来的肌肉和快要因结实胸肌崩飞的扣子,兰索嘴角尴尬地牵动了下。
你这医生,他包治病吗?
“您说笑了,这点小病哪值得上您和这么优秀的医生费心思呢。”兰索话音刚落,就见施耐德朝身边的医生道:“这位是公司的贵客,你还是帮忙看看吧,以免有隐疾,耽误了行程进度。”
医生顿时宛如一尊得到指令的机械,坚定不移、压迫感十足地向兰索走来。
不妙。
兰索瞥了施耐德一眼,在看穿对方隐晦的戒备与试探后,深吸一口气,摆上笑容:“那就麻烦您了。”
“没关系,为美丽的事物多费心思并不算麻烦,你弟弟有一头很耀眼的金发,他让我想起了茨冈尼亚的黄沙。”施耐德道。
灰雾从兰索皮肤中渗出,无比戒备、小心谨慎地向外发散,生怕引起对方怀疑,但即便他努力稳定情绪,在听见‘茨冈尼亚’四字后还是有了一瞬波动。
兰索抬起眼睛,瞳孔如同某种猫科动物,骤然缩成针孔大小,他盯着施耐德,后牙咬紧,嘴角上扯,努力保持那个并不够标准、有些僵硬的感激笑容。
医生来到兰索面前,在他伸手拨弄卡卡瓦夏头发,迫使对方露出面容的一瞬,灰雾悄无声息地攀附上去。
灰雾瞬间侵占了这具被忆质全副充填的身躯,医生身形一僵,头颅将要垂落,一只由灰雾凝聚的、从他胸前凭空生长出的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兰索意念一动,灰雾化成丝线,扯动对方的嘴唇和声带,发出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声音。
医生:“目前来看,他对艾吉哈佐地底气压和特有磁场的适应性很弱,需要进行更进一步的检查和唤醒,总体情况稳定,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医生!”兰索夸张地张大嘴,用力握住医生的手上下摇晃。
因为兰索放手,卡卡瓦夏一条腿垂了下去,兰索啊一声,赶紧给捞了回来,隐约间,有人似乎暗戳戳踹了他一脚。
灰雾迅速撤离,医生的眼神立刻变得睿智,仿佛脑子里罩了一层雾,迷迷糊糊地走回施耐德身边,在对方求证的视线里摇了摇头。
施耐德得到答案,眉间残留的皱纹反倒更深了,仿佛事实本不该如此,他的心思从医生身上移开,没注意到两缕从医生肩膀延伸到后脑勺的蜘蛛丝一样细弱的灰雾消散在空中。
“既然医生这么说了,想必没有大碍,期待你带领公司的探测组取得勘探的全新进展,我就不打扰你带你弟弟做进一步的治疗了。”
施耐德绅士地一笑,转过身,留给兰索一个背影。
转过拐角,施耐德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随行人员仿佛对他突然的行为习以为常,皆恭敬又耐心地垂手而立,等待对方继续前进或发话。
许久后,施耐德手掌突然一动,一道看不见的鞭痕瞬时打在医生颈后,他双眼一翻,软倒在地。
“派几个人记录兰索的行踪,实时汇报地下遗迹探测组的工作进展,让混沌医师过来,检查他有没有被篡改记忆或精神入侵的痕迹。”
施耐德面无表情地甩出指令,食指指向晕倒在地上的医生。
“是。”
他的部下应声道。
——
兰索:“他发现了。”
咔嚓。
卡卡瓦夏:“我知道。”
兰索:“你不害怕?他认出你是茨冈尼亚的埃维金人了,不然不可能说这话试探你我。”
咔嚓。
卡卡瓦夏:“怕?他还能持着热能武器冲进病房扫射不成?”
咔嚓,咔嚓。
兰索:“说不定,这整艘船都是他的,他要是想表演个天女散花秀完全无需征求我们两个的意见。”
卡卡瓦夏:“那你想怎样,冲上去告诉他‘你好,我是间接被你阴谋所害的埃维金人,目前正准备向你发起复仇,请准备好,我要开枪了?’”
兰索瞪大眼睛,腮帮子鼓起,像一只藏满坚果的松鼠:“*#%……&@*”
卡卡瓦夏忍无可忍,抄起身后厚实的靠枕之一,以地球上投之势招呼向兰索的脸。
兰索坐在病床旁边的圆凳上,脚跟抵着圆凳自带的脚踏,两条长腿曲起,手拿一个沙漠果啃得正欢。
反观靠在观察病床上的卡卡瓦夏,白色病号服前襟敞开,红黄蓝绿的细电线连接着贴在他胸前的电极片,连在分析器上的末端按钮被一层灰雾包裹,隔断了带有卡卡瓦夏身体数据的一切信号流。
兰索眼睛瞪大,一手闪电般抬起抓住抱枕,平移,露出自己的脸。
“干嘛,就算羡慕我有沙漠果吃也不能伺机报复。”
说着,他神情自然地去摸桌上的果篮,被卡卡瓦夏一把揪住。
卡卡瓦夏每一个字都有后牙槽牙釉质摩擦时的触感:“那是我的快快康复果篮,谁许你吃了。”
吃就算了,还挑最脆的沙漠果,一咬就发出烦人的咔嚓声,是生怕别人不发现吗。
“放着不吃多浪费,你在梦里构筑这些果子的建模也很辛苦,我帮你合理解决了多好,话说,他们就这么把我们晾在这里真的行吗,已经快一天了,之前不是很急。”
“可能施耐德对我们的身份起了疑心,正在找人对我们进行监视或身份排查,在这期间只能等待。”
卡卡瓦夏看向天花板,墙面、棚顶、窗框、地板,房间的每一处都被薄薄的灰雾覆盖,宛如一个薄如蝉翼又固若金汤的灰色牢笼,无论内外都很难打破。
监牢中,只有兰索和他两个人。
兰索吐出沙漠果的果核,起身走向病房另一头,他手指覆上灰雾,轻轻拨开百叶窗帘。
一线光从缝隙中露出,狭长的光带打在兰索眉眼处,令他浅色的眼睛无比明亮,看起来像两枚琥珀色糖果。
兰索视线四处移动,不断与外界潜藏的替身使者交换视野,像一台具有上百角度呈像功能的监视器,过了一会,他手指搭在百叶窗的帘页上,回头哂笑。
“他们还知道找一个最难逃跑的房间关我们,这地方地势巨高,下面就是悬崖。崖下和四面侧壁埋伏着自发射装甲炮,只要我们敢跳,绝对在破窗的一瞬间被轰成碎末。”
“从内突破也很危险,这里相当于是星舰最深处,突围会路过公司各个部门的所有工作区。”卡卡瓦夏蹙眉沉思,突然感觉有道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抬头,站在窗边的兰索像一只手非常贱的猫咪,发现有趣的东西后就开始反复尝试——他手指勾着百叶窗的窗页,每次按下,夕阳的日光就如一道橙黄色的光带,烙印在卡卡瓦夏脸上。
他勾下手指又抬起,再勾再抬,乐此不疲。
卡卡瓦夏眯起眼睛,抬手挡住光,蹙眉道:“停下。”
“我不,这光可好看了。”兰索笑嘻嘻。
被艾吉哈佐橙黄色的落日晕染,卡卡瓦夏的发色与眼瞳多了层少见的温柔,像是柔软的蜜糖或蓝莓果酱,浓稠甜蜜,闪耀夺目。
他真好看。
兰索最后一次勾下窗页,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好在,有人制止了他。
一道身影踹门,大摇大摆地进入病房,他抱着一小筐东西,动作流畅地往嘴里抛,扫过屋内二人:“你们还在这干什么,公司今晚有社内聚餐,在星舰顶层的露天台,布置得可隆重了。”
“社内聚餐,今天是琥珀王的生日吗?公司人这么兴奋。”兰索撇了撇嘴,下意识看向卡卡瓦夏,等他的回答。
卡卡瓦夏不明所以地回以视线。
兰索怔了一下,想起自己面前的只是有童年记忆的卡卡瓦夏,不是后来的公司总监砂金,无法对他的调侃问句做出回应。
“我们现在是被监视中的人,你当然也是,我警告你,最好安分点,别想着偷偷溜进后厨替代点心师做蛋糕毒晕所有公司人然后自己开星舰跑路,不可能的。”
兰索看着闯进来那位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脸的家伙,道。
想法被猜中,‘兰索’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空闲中的小圆凳上,抬脚一蹬,刺溜到卡卡瓦夏身边。
“我觉得那群人完全没在意过我,他们眼里只有你俩。”‘兰索’道。
事实上,这件事兰索也有所察觉——自从踏上公司星舰,一切记忆发生的主视角都彻底凝聚在卡卡瓦夏、以及被迫与昏迷中的卡卡瓦夏绑定在一起的他身上,‘兰索’的存在感相当稀薄,就像一个被顶替戏份的影子,不受关注地游走在片场中央。
理论来说这很奇怪,其中隐情太多,如果砂金没失忆,或许他能解答兰索关于‘兰索’出现的疑问,但砂金不在。
兰索也想过将忆质碎片收集器中的碎片还给卡卡瓦夏,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些记忆不属于眼前的卡卡瓦夏——卡卡瓦夏只是砂金某一段记忆经由梦境和忆质填充后产生的投影,就像一部分镜中人。
将其他忆质碎片交给某一片忆质碎片衍生出的幻影,对改变现状来说作用不大。
当务之急是修好这枚开裂的忆质碎片,结束这个艾吉哈佐的幻梦,回到砂金身边。
另一方面,记忆的主角,这五个字相当耐人寻味,牵出一系列不切实际但乍一看惊悚异常的推论,只不过,还没等兰索心里的推论有确切雏形,就听另一个自己朝卡卡瓦夏道:
“他胆小,你陪我去天台怎么样,公司聚会一定很好玩。”
兰索:“不行!”
卡卡瓦夏:“可以。”
兰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