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星舰顶层。

    艾吉哈佐的夜空群星灿烂, 透明防冲击穹顶玻璃连接钢筋骨架,拼成一个结实又巨大的牢笼。侧扇换气窗开了一排,夜晚的冷风吹送, 平添几分荒野的萧索和荒凉。

    笼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乐声和缓,香槟美酒一应俱全。

    兰索坐在二楼隐蔽的栏杆后, 指尖拎着个半空的酒杯,浅红色的酒液只剩几毫米高,浅浅铺着,色泽暗红, 酒气馥郁。

    他对眼前这幅觥筹交错的场景并不陌生。

    工作所致, 他曾数次潜入星际和平公司的各种重要场合搜集情报, 与星核猎手或酒馆相比, 寰宇巨企等级严明, 氛围气派热闹,与会人员众多。

    起初,他不喜欢公司年会那种商业气息浓郁,不同利益角逐者推杯换盏各怀心事的作风, 但渐渐的, 他发现了闪耀灯光下一只穿行于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孔雀。

    孔雀先生曾在庇尔波因特召唤巨大筹码摧毁了一整栋大楼, 只为逼躲藏在其中的他弃楼逃生。那天的砂金看起来相当愤怒、失望、不解,即便兰索第一次见他, 却能想象出那张漂亮面具后怨气冲天的脸。

    为什么?

    兰索至今不明白。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针对,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一向情绪稳定的兰索开始有意关照对方,无论在明处还是暗处, 他都喜欢偷偷打量那位出场自带炫富光效的总监,并偷偷搞些小破坏。

    直到某天,他终于找到了对方的破绽。

    他在砂金与另一位环保领域颇具声望的领事交谈时,驱使灰雾将耶佩拉出产的某种一笑就会说真话的果子扔进领事的酒杯里,逃走时小尾巴意外被砂金抓住,差点捏断。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星际奴隶也敢和我讨价还价,没了这身公司皮谁还会高看你?”

    笑面和善的领事开口,他嘴角向上勾勒,发现自己说出心里话后猝然一惊,神色慌张,惊恐,不知所措。

    砂金始终维持着笑容,蓝紫色的眼眸里淬了狡黠的、如蜜糖一般的笑意,足以溺毙任何人。

    “星际和平公司包容所有能为他创造财富的人,在它眼中,出身低贱但具有任用价值的员工理应得到拔擢,身份高贵却尸位素餐的无能者则会被弃如敝履。

    我理解您对接洽人能力的担忧,但钻石指名派我来,就证明我有能力处理好这单生意,而您,也要拿出相应的诚意,可别让我失望——毕竟我们的合作还在筹划前期中,不是吗?”

    “是,是,我们非常有诚意。”领事额头留下的汗水越来越多,他笑意僵硬,神情闪烁,呼吸急促,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傲慢与体面。

    砂金放下酒杯,他抚弄袖口,将盘在他手指上粘稠的灰雾小尾巴抓进掌心,视线一移,如鹰隼般锐利,精准锁定藏在二楼露台上的兰索。

    意外被发现,兰索嘴里还叼着半个莓果软糕,形象全无,他腮帮子一股一股,嚣张地朝砂金抬起下巴颏。

    天空中高悬的‘碎月’皎洁,光线温柔,铺在他银色短发上,每一根发丝都在闪闪发光,如同一只意外闯入聒噪人类社会的银喉长尾山雀。

    酒会末段,砂金在露台上找到了醉醺醺的兰索。

    尖头男士皮鞋在大理石板上踏出闷响,华贵浮夸的行头沾上夜间微冷的露水,露台门一合,身后的喧嚣被关进另一个遥远的、与当下迥然不同的世界中。

    “别过来,总监。”

    倚在露台装饰石柱上的兰索手里虚虚勾着酒杯,自然下垂,不太清明的眼睛睁开,里头有水光涌动。

    砂金停在几米开外,抬手,一缕灰雾缠在他指尖。

    “看来你不会喝酒。”他说:“既然如此,就不该随便喝别人递来的东西。”

    “可那个酒保那么漂亮,她非要递给我,我怎么好不接呢?”兰索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灰雾在他身边涌动:“你是个好脾气的人,总监,那家伙那么嘲讽你都能无动于衷,端着笑脸,你是不是不会生气啊?”

    “你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准。”砂金松开手,被囚禁已久的灰雾哭咧咧地跑回兰索手里,融入体内消失不见。

    “是啊,不太准,要不然也不会在庇尔波因特把你当成普通员工挟持进房间要你帮我逃命。”

    结果一挑挑中大小王的兰索就被变身后的砂金轰出了大楼。

    兰索迷迷糊糊地说。

    “总监,行行好,别追着我了行吗?”

    对方没说话。

    看来是不行。

    兰索叹了一声,他扔掉酒杯,丁零一声,杯子滚到砂金脚下,触到鞋尖,被迫停住。

    他侧过身,一脚踩在露台边缘,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在他逃走的前一秒,砂金开口了。

    “兰索,我也是会生气的。”

    兰索一顿,他回头,发现砂金手中拿着砂金石,基石表面发出暗淡光芒,像有什么蓬勃惊骇的浪潮即将冲破封印,倾泻而出。

    “等等,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等等!!”

    “一切献给,琥珀王!!”

    ——

    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没喝酒,为什么总想起那些烦人的事情呢。

    兰索晃晃脑袋,他视线捕捉着下方每一个人的行动轨迹,很快,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不在。

    卡卡瓦夏和‘兰索’呢?

    兰索精神一振,他跳下露台,衣角擦过理石,倏然,背后传来一阵冷意,像是被毒蛇从暗中盯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猛然回身,像一只戒备中的动物,准确地看清了阴影中的轮廓。

    是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他如一条盘旋在粗壮树木上的冷血动物,沉静、冷酷、苛刻地审视着兰索的一举一动,即便自己的存在被发觉,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改变。

    “施耐德先生?真巧,您居然在这里。”兰索不经意地挪到一个最方便逃跑的地方,语气中带着些惊喜、惶恐、不安和小人物的自卑与心虚。

    “我不喜欢热闹,你弟弟有好转吗,我听医疗部的人说他现在情况比较稳定。”施耐德说。

    “托您的福,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什么时候能再度深入地下遗迹寻找你许诺的宝物呢?实不相瞒,沙王「塔伊兹育罗斯」的残骸,我本人也相当感兴趣。”

    施耐德走出阴影,几十万光年外,某颗行星的光芒洒落艾吉哈佐,朦胧的光线如一层涂抹阴霾的雾气笼罩在他身上,令周身气氛变得阴沉、厚重、无法呼吸。

    沙王的残骸,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证明,很可能掘地三尺也无法挖出一片虫子的残壳——从结果来看,这是一场胜率为零的豪赌。

    如果将目光从结果转向过程,这或许又是一场世间最盛大的演出,舞台已经搭建,演员即将就位,拉开幕布,闪光灯下的各位会在剧目最精彩的瞬间露出怎样迥异的神情呢?兰索深感好奇。

    胸前的阿哈之骰开始发热,欺骗与蒙蔽的欢愉令他骨子里的血液流速加快,他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偷学了某位高管,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兰索面对施耐德,在身后攥拳的手掌微合,三根手指捏在一起,做了个旋转骰子的动作。

    另一枚属于‘兰索’的阿哈之骰开始转动,忆域中,艾吉哈佐的天空开始转动,日升月落,晨昏交替,时而黄沙漫天,时而晴空万里。

    时光飞速流淌,星舰周围散落的勘测仪器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博识学会的学者与星际和平公司的员工如同漆黑的蚂蚁,乐此不疲地奔波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

    一艘艘小型勘测舰从天空降落,带来源源不断的人力和物资补给,持续不懈地填充这片贫瘠的黄沙。地上的勘测站捷报频传,一枚又一枚碎裂的真蛰虫甲壳被挖掘、清洗、研究,学者们气势高涨,无数证据证明在拱卫‘沙王’的亲卫队残骸之下,一定藏着更珍贵的宝藏。

    真的吗?

    兰索高高俯瞰这一切,施耐德站在他面前,情绪一如往常,他未察觉到梦境加速,梦中配角无法窥探梦中奥秘,这是梦境的底层条律,他身后,一个庞大的科考挖掘站正在建立,如同新生的遍地虫群。

    “明天,明天我们将找到沙王的遗骸,施耐德先生,我保证。”

    兰索勾起嘴角,笑了。

    ——

    第二天,白昼,星舰最高处。

    化身灰雾的兰索凝聚出身型,他坐在最高的暸望塔上,看向艾吉哈佐的日出。

    极光般的火红光带横亘天空,风中有沙土的干涩与燥热,得益于卡卡瓦夏的精准记忆,这里的环境逼近真实,地平线上的火红星球正徐徐升起,地表开始升温,要不了多久,这里便不再适合看风景。

    “找我来有事吗?”

    稍显青涩的嗓音里透着不情愿,在兰索下方的平台上响起。

    兰索低头,高高的金属桅杆足以使他俯瞰一切,此刻,那个刚成年的自己小得如同一粒粟米。

    兰索注视着对方。

    ‘兰索’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手中凝出骰子,脚下灰雾流动——他感受到了危险,在对面那个一直没有攻击性的自己身上。

    “怎么,终于想来和我竞争‘主角’的位子了?”‘兰索’坏脾气地哂笑。

    “别紧张,我只是想找你谈谈上次没说完的话题:你为什么来这?”兰索看着他。

    ‘兰索’没说话。

    “回答不上来吗,之前我询问你的时候,因为过去的我没告诉过这时候的砂金,或者说卡卡瓦夏,为了隐藏梦中缺失的逻辑,梦主才会让我的替身使者故意打断你的回答。”

    兰索从桅杆高处的瞭望台上站起,视线低垂,略带深意。

    昨天,他在和施耐德谈话时听见了阿哈之骰运转时响起的声音,在加速的梦境中亲眼见证一片片从黄沙中挖出的真蛰虫残骸,而那时,他怀中的骰子只是发热,并未启动。

    这片黄沙下除了艾卡亚什的遗迹外什么都没有,不可能被挖出的残骸从何而来?

    除了向阿哈之骰许愿,兰索想不到其他办法。

    在地下遗迹时,卡卡瓦夏能凭空造出真蛰虫碎片就引起了兰索的怀疑。

    “你见过我使用骰子,在这片黄沙中变出真蛰虫,对吧,砂金?”

    兰索仰头,向着绝对无法回应他问题的天空投去呢喃的问句。

    几秒后,他的语气变得坚定。

    “你见过我,砂金。”而我不记得。

    凭借有关那位欢愉令使的零星碎片在梦中凭空构筑出一个人,揣摩语气,模仿招式,推测行为,尽力补全梦中另一位‘主角’的空缺,以保证记忆中的场景顺利复刻,剧情继续进行,这是卡卡瓦夏、又或者说梦主现在在做的事情。

    阿哈之骰发动的一切景象、灰雾涌动的模式,都是曾经真正的他在砂金面前做过,又被对方亲眼见证的。

    “擅闯这里的不速之客是你,不是我,你凭什么想顶替我的位置。”穿着白色祭祀袍的‘兰索’冷冷道。

    的确。

    兰索对上对方冷酷的视线,这一刻,他直视过去那个阴郁、坏脾气的自己。

    “我没想顶替你,但我的确做出了与记忆中不相同的决定,才让卡卡瓦夏不得不塑造出你,保证梦境的稳定。”

    “加入星核猎手后,我曾潜入过庇尔波因特,从结果而言,我窃取了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但那并非出于好奇或找乐子,我在跃迁后醒来,在控制台旁看到了一个造型非常丑陋的蛋糕,蛋糕盒上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中心’。”

    刃改装的星槎跃迁效率堪比星舰,但副作用之一是会引发比一般星舰更强的精神震荡,直到现在,兰索也经常会在跃迁中昏迷,并产生短暂的失忆。

    以防万一,他会用纸条记录下跃迁前的目标,以防醒来后找不到目标。

    因此,他坚信这个地点是他接下来任务的目的地。

    “但最近,在前往匹诺康尼之前,我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什么。”

    兰索平静地叙述,他的声音融进风里,没有刻意放大音量。

    他不是说给下面那个傀儡听的,风会将他的话语带给这片梦境真正的主人。

    “遗忘很可怕,我早已从他人身上见识过被那条命途侵染的后果,我以为我能幸免于难,为此侥幸许久,但现在看来,我很天真。”

    “砂金,我去庇尔波因特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兰索望向天空。

    庇尔波因特的糟糕开局不是他们的初遇,只是第一面延伸许久的重逢——一个相当鸡飞狗跳遗憾诸多的重逢。

    孤独的飞鸟掠过天际,融进天空火焰般的光纹中。

    无人回应。

    果然。

    兰索很轻地吸了一口气,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必须要找砂金问个明白,为此,他要尽快从梦境脱离。

    他身后毫无征兆地弥漫灰雾,形态各异的替身使者从他渺小的身影中钻出,俯身看向下方的‘兰索’。

    “我会杀了你,请忍耐。”兰索轻飘飘地开口,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兰索’瞳孔一缩,无可抵御的压力袭来,他本能地想要逃跑,才发现四周已经被对方的灰雾占据。

    无路可逃。

    兰索从桅杆上俯冲而下,锋利无比的细剑上缭绕灰雾,剑锋颜色深邃如墨,骇人杀意从眼中拉出弧光,仅仅一次呼吸,利刃近在眼前。

    ‘兰索’身形破碎,化为灰雾,他,或者说梦主,在观察兰索行动后开始对自己的战斗行为更新迭代,他反手抽出细剑试图抵挡,但连一秒的冲势都无法阻隔,剑被斩成两段。

    被劈开的灰雾无法复原或流淌,它们停止流动,像被冻住了,之后,快如闪电的斩击袭来。

    ‘兰索’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拱卫在身边的灰雾被切成碎片,像快刀片五花肉,天光从缝隙中突入,下一秒,他就被那双冷意凛然的浅色眼睛死死盯住。

    最终,外强中干的壳被彻底击破。

    ‘兰索’摸出阿哈之骰,刚要弹起,就被一往无前的剑锋削断了手腕。

    骰子在惯性中飞出,从庞然大物般的星舰上向下坠落,如同一颗死去的星辰,很快消失不见。

    兰索一脚踹飞对方,蓄力前冲,双手握着剑柄,在‘兰索’恐惧的表情中将剑插进对方胸膛,冲劲过大,剑锋莫如星舰坚固的外壳,深深没入近一寸。

    他抬头,看着濒死的自己露出绝望神情,伤口涌出蓝色忆质,浓稠饱满,喷溅在他脸上,蒸发不见。

    兰索再度推动剑柄,抵至最末端,表情没有丝毫起伏。

    “你……”‘兰索’,又或者说那个记忆的傀儡五官开始破裂,像一个不堪重负的水球,从无数孔洞中往外溢内容物。他嗓音嘶哑,话音断断续续,努力地抓住细剑。

    梦境在震动,与记忆有所冲突的展开引发连锁反应,梦主的力量在负隅顽抗,‘兰索’身上的贯穿伤正在逆向愈合,源源不断填补上来的忆质弥合肌肉,又被上下切割的剑锋再次斩断。

    一场剧烈的拉锯正在进行。

    “别怕,我会带你回去。”兰索坚定不移地抵着剑柄,直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浅色眼睛,“我们不能永远沉沦在梦里,这没有任何意义。”

    填充伤口的忆质仍在喷涌,比先前的速度更快,它们开始逆向包裹剑锋,星球隐隐震动,沙土在消失,部分地下遗迹的建筑边角逐渐显露。

    “不要饮鸩止渴,卡卡瓦夏!即便按照你的记忆走到这段梦境的终点又能如何,我们出不去,你就永远看不到艾吉哈佐以外的世界,你在害怕吗?”

    兰索呼吸剧烈起伏,灰雾越发活跃,他抬脚踩在星舰的外壁上,将傀儡挤在自己与墙壁之间,防止对方逃脱。

    他音量大了一些,但无法唤醒一个试图逃避的灵魂。

    要强行破坏这个梦境吗?

    可如果没有梦主配合,忆质紊乱的危险性会大大提高,还是就此放弃,从长计议……不行。

    他想弄清这段被他忘却的记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必须确保砂金的记忆无损,万无一失。

    梦境中的事件会在梦主的意志及外力的干预中出现扭曲,并不一定是事实,目前来看,除了完全清醒状态的砂金,没有任何人能解答他的疑问。

    快想,动脑,撬开卡卡瓦夏的嘴,逼他同意,该怎么做呢?

    兰索心思急转如电,很快,他略微放松细剑切割的力度,给对方让出一点喘息的空间。

    “卡卡瓦夏,告诉我,你在顾虑什么。”

    “艾吉哈佐的黄沙下不可能有沙王的残骸,无论卡卡瓦夏还是砂金,都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或者说你,还是用这个噱头钓来了公司和博识学会,你想换一张更大的牌桌,我会尽全力帮你。

    只是替代一个主演的角色,我能做的很好。”

    黄沙依旧在迅速被消耗。

    “还是说你想在这里解决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在自己梦里鞭尸人家虽然不是一个好做法……但我支持。”

    忆质依旧再不断填补傀儡受伤的躯干,与不断侵蚀伤口的灰雾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该死,这小子到底在乎什么,这个年纪的小孩心思这么难猜吗??!

    兰索狠狠咬牙,略带怒气道:“好啊,你就这么僵持下去吧,僵持到剧情无法进行,一辈子困在这里,我就这么陪着你,你满意了?!”

    喷涌的忆质短暂停滞了一瞬,忽然更汹涌地喷了出来。

    一开始势均力敌的形势骤然倒转,细剑捅出的伤口几乎被碾平了,浓稠忆质包裹着灰雾,积极蠕动,喷了兰索满头满脸,像是要把他完全吞下。

    兰索傻眼了,灰雾赶紧凝成抓着毛巾的小手,拼命给兰索擦脸。

    不是,怎么越说还适得其反了呢?

    隐约间,兰索似乎明白了什么,继而,他表情变得额外古怪。

    不会吧……不会吧?!?

    他狐疑地抿了抿嘴唇,试探道:“卡卡瓦夏,如果这个梦境永不结束,我们共同的未来就只有这么几天,你确定吗?”

    黄沙的流速减慢了。

    “我本来打算给你烤小蛋糕的,但出不去的话,你可能就永远没法吃到了。”

    忆质的输出变少了,细剑边缘的锋刃逐渐显露,像水退后露出的海底礁石。

    “卡卡瓦夏,我是一个有机生命,无法长久留在梦中。

    总有一天,我的身体会在外界老化、死去,我的意志会因生命走到尽头而消失,即便你用忆质再捏出一个‘我’,也无法对你的问题做出更多反应,如果你认为抱着一个傀儡过活一生算得上幸福的话,就请继续吧。

    这次,我不会再阻拦你了。”

    说着,兰索拔出了细剑,散为灰雾,后退一步,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团被忆质包裹、还在不断流淌蠕动的、几乎已经没了人形的傀儡。

    这次,黄沙不再倒流,忆质不再涌出,拳头大的贯穿伤不再自我修复,它穿透傀儡的心脏,空洞无比。

    艾吉哈佐骤然刮起狂风,愤怒呼啸,阴云蔽日,黄沙漫天,像有人在哭噎。

    兰索沉默地站在狂风的包围中,重新凝聚细剑,轻轻横斩,砍断了傀儡的身体。

    那团粘稠的忆质终于消失了。

    ——

    准备万全后,星际和平公司的精英勘探小队在兰索的带领下,向着地下遗迹最深处的目标地进发。

    同行人意外多了一个人:市场开拓部主管,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兰索提着勘探灯走在队伍中间,身后不远,若有若无的视线屡次在他脊背上扫过,黏腻阴冷,惹人不适。

    他偏头看向身边沉默前行的卡卡瓦夏,对方看起来心事重重,比平时沉默寡言许多,面色不虞,从进入地下开始,途径几次休息区都没和他说话。

    生气了。

    少见喜形于色的砂金,兰索对卡卡瓦夏难得的臭脸感受新奇,他换成左手提灯,右手在下面悄悄伸向卡卡瓦夏,勾了下对方的手指。

    啪一声,被反手一个大巴掌的兰索疼得直抽气。

    这声音在堪称死寂的地下非常突兀,像是狠狠拨了下那群堪比惊弓之鸟的公司职员脑袋里的弦,十数个探测眼镜同时转过来,黑乎乎的,吓了兰索一跳。

    “看来你弟弟今天情绪不是很好。”走在兰索身旁的学者毫无起伏地道。

    “小孩子嘛,闹脾气很正常。”兰索苦涩地笑了一声,展开储存好的离线地图,依据先前探测的成果确定最终路线,“沙王的残骸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依据?”施耐德在背后冷不丁出声。

    “眼见为实。”

    兰索拽着卡卡瓦夏的手向前几步,从不久前开始,整个地下遗迹的完整建筑就少了许多,到现在几乎不存在,巨大的黄沙空洞结构松散,随时有倾塌的可能。

    他们的任务是确定最终的爆破位置,回到地面后,由星舰上的热充能导炮轰平整片沙漠。

    这计划是可行的,只要定位精准,将损失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否则代价过于高昂,难以负担。

    过热的充能导炮有可能引发艾吉哈佐的地质灾难,乃至半个星球的球体碎裂,属于大规模人为灾害。

    一旦星球崩裂,大量球体碎屑飞入寰宇,原计划在外围拦截的舰群会面临巨大的撞击风险。如果无法精准定位导炮的轰炸目标,引发二次灾害,不仅会让遗骸搜寻任务变得更加困难,还会致使星际和平公司蒙受大量损失。

    这其中,唯一不用担心的是沙王残骸的安全问题,如果「繁育」能融化在人类科技中,就不会有寰宇蝗灾了。

    兰索指向面前突然出现的空洞。

    那是一个完全不该存在于地下的巨大空洞,弧顶很高,不断有沙粒从头顶落下,却不会坍塌,完全不符合物理定律。

    兰索调大提灯,明亮的光线照彻洞穴,光芒突入,始终冷静的公司小队突然沸腾了。

    一只巨大的真蛰虫尸骸撑起了整片空洞!

    它的头颅极其巨大,努力仰望到脖子断裂也无法看见尽头。

    粗壮的前颚延伸出两道镰刀般的口器,死去不知多少个琥珀纪的外壳依旧黝黑发亮,比最高规格的钢铁还要坚硬光滑。

    即便只剩一个头颅,人们依旧能从它的尸体中感受到被虫群包围的恐惧与绝望,扑面而来的蛮荒、肃杀令所有人心情迭起。

    这是目前为止最完整的遗骸,比任何一处发现都要完整、巨大!

    “太不可思议了!”

    “奇迹。”

    “琥珀王的恩赐降临了!”

    “快回传!”

    公司小队不敢靠近,害怕回声引发脆弱的结构层移位崩裂,被迫压低声音的职员们完全无法掩饰语气中的激动和震撼。狂热的学者就地打开离线仪器,争分夺秒地扫描、记录数据,将这惊人发现传回黑匣子中。

    兰索望着这巨大的真蛰虫头颅,忽然听到另一群人靠近。

    他转身,发现是施耐德与携带热能武器的保卫队,正以半包围的队形向他逼近。

    “先生,我们之前谈好的可不是用完我们就丢吧。”兰索向后退了一步,他搂紧卡卡瓦夏,神色僵硬道。

    “可惜,合作的部分条款临时更改了。”施耐德道。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星际和平公司持有最终解释权’吗?你们公司狗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兰索不演了,他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嘲讽。“你就不担心我把你葬在这里?”

    灰雾泛起,他手中绕起一个漩涡状的黑洞,仿佛有云气在其中涌动。

    “我想,你应当没那个本事。”施耐德笃定道。

    他说的是实话。

    如果这梦境中的情节是现实,曾经,对方也有把他和卡卡瓦夏逼至如此境地,当时的兰索的确无法对抗一位星际和平公司的主管。

    这位投身开拓、半路转向公司的坏家伙有着比兰索更多的底牌,加之兰索对运用灰雾和阿哈之骰不够熟练,不见得能在对抗中占据上风——这是理论上。

    而此刻,兰索有了新思路。

    人类的先进性在于学会使用对自己有利的工具,而现在,对兰索来说最有效果的作弊器就在身边。

    兰索微微一笑,他弯腰,将卡卡瓦夏拢在怀里,手中阿哈之骰在掌中飘起,红黑两色的骰子已然过热,即便不使用,都能感受到其中传来的阵阵张狂刺耳的笑声。

    阿哈已经迫不及待。

    他抓住卡卡瓦夏的手,一起握住骰子。

    他们背靠小山般高的漆黑真蛰虫头颅,渺小得如同蠹虫口器上残留的一丝碎肉,血液般刺目的红色爆发,邪异,妖冶,灰雾浮现出面具的形状,兰索在这毁灭般的死光中笑起来。

    “来吧,施耐德,让我看看你是否能承受一个埃维金遗子的愤怒!”

    “阿哈在上!”

    飓风从悬空的骰子中狂舞而出,绞碎空间,撕裂时间,万物定格,梦境崩裂,暴怒又疯狂地撕扯一切。

    他们将骰子抛向空中,红光盛放。

    “我要「繁育」降临!”

    咔,咔,咔。

    世界发出聒噪的嗡鸣,如一扇扇巨大的薄翼扇动,锋锐的口器摩擦,令人牙酸的声音刺破耳膜,危险的东西在靠近,维度扭曲,不可名状之物侵染所有人,令他们除了跪地长伏外无法有任何反应。

    几秒后,巨翼的阴影从遥远的寰宇遮蔽而来,黄沙消失,梦境破碎衰减,一切得不到支撑的忆质造物顷刻灰飞烟灭,艾吉哈佐星开始崩坏,梦境的碎屑翻飞,世界沦为泡影。

    无尽裂纹的天空中,一片巨大的红从天际压下,颜色红得极其纯粹,带着令人浑身战栗的邪恶与冰冷。

    有什么东西在红色中转动。

    离得更近了,从那一片昏暗的红中仔细窥探,才能最终看清全貌。

    那是由一个个菱形状独立的复眼组成的、比一颗星球更巨大的虫目!

    第42章 第42章

    沙王「塔伊兹育罗斯」, 寰宇蝗灾之主,古琥珀纪有机生命闻风丧胆的终极噩梦,此刻便以这种极具冲击性的方式呈现在眼前——艾吉哈佐星甚至比不上它其中一只复眼。

    无法窥得边界的躯体阴影如怒起的浪涛, 一刹覆盖,破裂的天际缝隙中,密密麻麻的影子扇动虫翅,向远方飞去。

    是真蛰虫, 劈天盖地的真蛰虫大军,浩浩荡荡地向未知地带散布「繁育」。

    兰索跪在地上,仰望分崩离析的世界,黄沙卷入天空, 星际和平公司的外围星舰群在虫潮飓风中消失殆尽, 面对「繁育」, 人类渺小到连身影都无法清晰刻印。

    哈哈。

    他身体化作灰雾, 轮廓逐渐模糊, 闪烁红光的各式面具附着其上,欢愉的伟力像一个巨茧,将他团团包裹。

    与此同时,他脸上出现骇人裂纹, 横亘面部, 延伸至眉眼, 越来越多,像一个剥落泥土外壳的雕塑, 正走向生命的末路。

    “兰索!你, 你……”

    卡卡瓦夏声音颤抖, 神情恐惧、崩溃,无助, 他用手捡起兰索皮肤上掉落的碎块,试图拼回去,却无济于事。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绝望。

    “没关系,砂金,你的忆质碎片在我的身体里,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兰索握住对方抖动的手,用力向胸口往里推,交握的手掌穿过胸膛,没入流淌的灰雾中。

    卡卡瓦夏眼睛一下睁大,他害怕地向后挣扎,却被兰索牢牢按住。

    裂纹从头颅涌向全身,从手肘攀上的裂纹中涌流着妖冶的黑红色,兰索的脸皮开始脱落,一只眼珠在崩坏中消失,只剩一只稍显黯淡的琥珀色眼珠,愧歉又无奈地低垂下。

    他捂住卡卡瓦夏的眼睛,苦涩一笑,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

    “别看。”

    他掌中使劲,引着对方的手在胸膛搅动,像撩动一池厚重的黄沙,体内发热的、属于砂金的那半块忆质碎片自觉地融进卡卡瓦夏的手掌,奔向对其有所有权的梦主。

    支撑着兰索这具身体的忆质随之涌出,像一个被抽空内脏的廉价皮囊。

    “非这样不可吗?”卡卡瓦夏痛苦地望着他,嗫嚅出声。

    兰索望着漫天虫潮,紫红色粘液覆盖天际,所过之处尽数分崩离析,灰雾从他的躯干、四肢、头颅涌出,破损的外壳再无法阻止它们飞向天际。

    他在‘死亡’。

    他们都在‘死亡’。

    “是的,砂金。”

    兰索轻轻抱住卡卡瓦夏,腐朽脆弱的残片终于无法完全维持人类的形态,他化成一缕缕交缠、起伏的灰雾,缭绕在卡卡瓦夏身边。

    “这只是一场梦,快醒来吧,你还欠我一个回答。”

    话音落下,梦域彻底崩塌,孤岛在不可违抗的命途伟力中分崩离析,记忆的碎片在深海的漩涡中转动,融合,仿若被一只手从深处捞起、拼凑,组合成它原本的样子。

    世界是灰色的,从身体到灵魂的死亡只有一瞬,却在不断重复中漫长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意识像被装进甩干机,巨大的滚筒持续旋转,零星的碎片掠过身侧,又消失在无法触碰的海底尽头。

    兰索睁开眼。

    无数神情各异的面具宛如陨石群,行走在变幻莫测的轨道上,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正随波逐流,被汹涌的记忆浪潮裹挟着,行至不可知的目的地。

    身旁飞过一张张纸页,兰索捞起一张,没有焦距的视线在内容中划过。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四)】

    他果然来了艾吉哈佐沙丘空洞的古代遗迹,这片遗迹年代久远,地下情况复杂,除了有意找死,应该没人会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地方吧——盗洞客除外。

    ……

    终于抓住他了,这个遛了我大半天的狐狸。

    ……

    这里为什么会有艾卡亚什的祭祀殿遗迹?!?

    「崇高、无上、永恒的福音地,存在之边境,艾卡亚什。」

    可恶,那群老东西真没骗我,这么浮夸的自我吹捧也就他们能从容说出口吧。

    可恶!

    什么狗屁福音地,那不过是一个被神流放了的弃子罢了。

    可恶,可恶。

    ……

    或许我对他的评价应当更中肯一点:这是个无比聪明、敏锐的奴隶,能活下来绝非侥幸。

    好烦,他居然敢试探我认不认识这个遗迹?知道也不告诉他!

    ——

    日记?

    兰索缓慢地眨了下眼,他身体轻飘飘的,文字幻化为声音,字字句句带着鲜活的语气和情绪回荡在脑海中。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六)】

    这家伙居然敢骗星际和平公司和博识学会?他一定是疯了。

    这里埋着「繁育」塔伊兹育罗斯的残骸?我的阿哈,这是什么地狱级笑话,他该不会不知道繁育是个什么东西,才敢夸下如此海口吧,博识学会里的天才怎么会相信这么拙劣的谎话。

    我越来越好奇这个奴隶最后的下场了,希望别太难看,以免扫兴。

    ……

    等等,我的骰子呢?!

    ……

    该死的小子!我就说,他先前把我撞进沙堆里绝不是脚崴了这么简单。

    ……

    开玩笑吧?!

    阿哈,我的骰子凭什么是公用的!!

    出来!你这个不守信用的骗子神!!!!!

    ——

    苍白纸页在记忆中飞舞,过去的笔迹从兰索光滑的大脑皮层上溜走。

    他毫无知觉地截停另一张。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九)】

    我敢说,如果没有我的骰子,他绝对不可能拿出足以使博识学会那群精出水的怪胎相信这里有沙王残骸碎片的证据。

    那个小偷,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

    为什么会有人如此诡计多端,难道是血脉天赋?

    ……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我讨厌这个人,他让我感到恶心。

    可惜,如果不是那小子擅自用我的骰子导致使用冷却期延长,我一定会让这头愚蠢的贪狼好看。

    ……

    他似乎落到这位公司主管手里了,有趣,这下,就算有再厉害的口才和诡计也不管用了吧。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十二)】

    我只是去艾吉哈佐城上了个蛋糕烹饪培训班,怎么一回来就发现公司在黄沙上铺的摊子越来越大了呢。

    那小子,该不会连市场开拓部的主管都说动了吧????

    好吧,他不应该做奴隶,应该做导购,有这口才,恐怕连星核都能成功推销出去。

    ……

    我知道那小子究竟想做什么了。

    该死,这家伙真是个疯狂的赌徒,他不怕死吗?

    ……

    看来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想要的不只是残骸,还有一个埃维金人幸存者的命。

    嗯。

    哈。

    真是有够欢愉,令人不爽。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十五)】

    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被一只高烧中的金毛奴隶崽抱着手臂。(后面有不少深刻的划痕,看得出写这段日记的人心情非常暴躁。)

    真好笑,凭什么我一个自由的欢愉令使要偷偷摸摸跑到公司的星舰上照顾一个发高烧的奴隶呢?酒馆人行事守则第一条:不要过分靠近自己的观察对象,以免角色调换,从看乐子的人变成乐子,我应当保持中立,理性,深入学习阿哈的为神之道……

    啊!

    这家伙的头烫得能煮鸡蛋了,毛巾,湿毛巾在哪,降温贴在哪,啊啊啊。

    ……

    这家伙为什么一直叫姐姐,爷看起来很像漂亮美少女吗?

    ……

    我把他的嘴封死了,吵得要死,明明已经两个系统时了烧还是不退,药也吃了,怎么这么娇气呢?

    好烦。

    啊啊啊!

    我受不了了,让灰雾出来照顾吧,我看它们挺喜欢养小孩的。

    ……

    不是,为什么它们养奴隶比养我还勤快啊?!这不合理。

    ……

    终于退烧了,乖乖睡觉的样子比先前可爱多了。

    ……

    他是个什么物种,为什么病刚好就起来骗公司加大投入了啊??该死,不要再在冷风里吹了,艾吉哈佐的温差很大的他不知道吗,要是病了我绝对不会再管了,就这么死了吧!对谁都好!

    ……

    我不管了!!永远不管了!快死吧!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十六)】

    我是谁,我什么会在一个奴隶的房间里?不!我的手!为什么我的手自动贴上了他的脑袋??!

    这不合理……!

    ……

    还好没再发烧,这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

    ——

    被丢掉的日记擦身而过,兰索眼前飘过一个个倒影,碎如拼图的记忆零散,蒙上一层雾霭,令人无法捕捉,只能目视着它们一点点消散。

    他像一条游鱼,穿过荒芜的破碎梦域,无形的浪潮尽头出现一个光点,潜意识告诉他,那里就是出口。

    他奋力先前游去。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十八)】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发现我了,但无所谓,他没必要与我交恶,招惹一位假面愚者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他应该懂。

    ……

    和那位主管进行了一次谈话,好吧,我越发讨厌他了。

    ……

    ‘艾卡亚什的历史并不值得任何人铭记,光辉的反抗如果最终只能以落败作结,只能说明它不足以成为寰宇间的新秩序。’

    ‘我对在这片土地上奋斗过的人报以诚挚同情,但实不相瞒,我并不觉得他们的存在有价值。’

    ‘愚者,败者无价值。’

    哈,哈。

    三天了,这段话依旧在我脑海里反复,该死,灰雾的记忆力这么好吗?

    为什么那个自以为是的商人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如此恶心呢?

    ——

    兰索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幻,无数面具在他身边尖啸、哭泣,他充耳不闻。

    一段段记忆飞速掠过,又在一道道早已根深蒂固的阴影中消失不见,兰索不再回头,他纵身一跃,在脱离这混沌梦境深处的一刹,被迎面而来的最后一纸书页吸引视线。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二十一)】

    我加入了那小子的赌局,一场「繁育」的复活宴席,用公司的资产作祭品再适合不过。

    有什么比这更欢愉的吗?!哈!

    对了,他告诉我,他叫卡卡瓦夏。

    还……挺好听的。

    ……

    他为什么这么精明。

    他似乎发现我会忘记事情了,真糟糕。

    ——

    【琥珀历215x纪xxx,日记(二十五)】

    我要离开艾吉哈佐了,在卡卡瓦夏被公司审判之前,虽然我们没什么战友情,但好歹算是共犯吧,我理应陪他这一程,但是……

    我感觉到了,虚无快追上我了。

    看来投出all还是太勉强了。

    我不能让影子碰到他。

    可惜。

    希望以后还能见面,或许等他成年,我可以带着小蛋糕去庆祝生日。

    唔,我会苦练烹饪技术的。

    ——

    日记的最后一页被撕碎,消失在滚滚浪潮中。

    兰索迷茫的眼神出现了一瞬亮光,他似乎拨开了梦境的迷障,不知是错觉或别的,他恍惚间战胜了虚无的倒影,猛然回头,望向日记纸翻飞的方向——那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倒影,IX平静地注视着他。

    失去的过程是不可逆转的,记忆的丧失不外乎如是。

    兰索向前伸手,试图攥紧哪怕一片纸页,一段微末的记忆,但事与愿违,他坠入空洞,跃入洪流,与过去分隔,再无交集。

    “如果我某天不幸忘记了你,你就和我玩一些游戏,我保证,我会牢牢记住你。”

    过往的话语随风消散,流梦礁破败又萧瑟的街景出现在他身后,他像一只坠落的飞鸟,耳畔传来邈远的、属于他自己的、来自过去的回声。

    我见过你,砂金。

    我见过你,砂金。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仿佛要努力烙印在心上,一遍又一遍。

    我见过你,砂金。

    我见过你……

    我……

    灰色的阴影弥合了这短暂的觉醒。

    兰索双眼失去焦距,怀抱着发热的阿哈之骰,落向流梦礁的土地。

    他再一次忘记,又或者说,本不该记起已被虚无夺走的过去,赐予他最后宽容、终于耗尽全部能量的骰子一同失去热度,随之坠落。

    泪水消散在匹诺康尼的空中,再无痕迹。

    IX终年涌动的灰河波澜依旧。

    ——

    砂金在长椅上醒来,他像做了一场混乱疲惫的梦,梦里事多纷扰,令他在醒来后,心里还残留着痛苦的感觉。

    他捂着额头,紧蹙眉心,梦中细节过多,需要慢慢回忆,才能全部记起,余光里,一个火红的银铠出现在面前。

    铠甲用那激昂、热忱、充满美感与生息的咏叹调道:“哦!这位如孔雀般华丽耀眼的朋友,您是否赞同纯美女神伊德莉拉美貌盖世无双?”

    刚醒来·脑子一团乱·不知身在何处的砂金总监看着面前这位闪闪发光的骑士,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第43章 第43章

    脸在被舔, 起初湿答答,晾了一会竟有点意外的干爽。

    狗在身旁上蹿下跳,边缘流畅的利刃状羽翼狂乱地摩擦他的脸,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快,终于,兰索受不了了。

    他闭着眼,一把按住那颗巨大的直往他胳膊肘里攥的头, 遏制对方的冲势。

    很快,手掌底下传来哼哼唧唧委屈巴巴的呜咽声。

    “眠眠,别叫了,他醒了。”

    一道低沉的男声略显疲惫, 得到主人的指令, 眠眠可怜兮兮地把头搭在兰索身上, 哐当一下, 怼在兰索的肚子上。

    哦莫!

    兰索眼冒金星, 险些作呕,幻觉中,有人在他耳边掷骰子,激昂狂热的话语一遍遍而来。

    感受厄运重压!终局从天而落!

    恶徒巡游!加注回合!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低头, 一颗巨大的忆域迷因的头颅卡在他肚子上, 正有规律地往里凿。

    “眠,眠。”兰索一上一下地擒住眠眠的下巴颏和天灵盖, 飞快左右摩擦, 像在擀一个质地相当坚硬的面团。

    眠眠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它头顶冒出粉色小花,极其舒服, 没过一会就肚皮一翻,躺在地上不动了。

    深谙撸猫之道的兰索哼哼两声,得意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加拉赫。

    治安官站在流梦礁的路灯下,昏暗的灯光摹着他的轮廓。他叼着一根烟,哒一声,一簇火苗从打火机中燃起,橙黄色的一点在黑暗中亮起,朦胧不清。

    他咬着滤嘴,倚着路灯杆,惫懒地垂着眉眼,看向兰索,一副恭候多时的神色。

    “省得我去找你了,终于不打算当谜语人了?跟我解释一下吧,你究竟想让我看到什么。”兰索挑眉,看向对方。

    “心里已经有答案却还要再问一遍,你和那个小姑娘的处事方式真是不同。怎么样,和那位公司总监玩得开心吗?”

    加拉赫唇缝里溢出一缕烟,在灯光下看得不够真切。

    兰索动容一瞬,低下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长椅的椅背。

    “匹诺康尼的梦域孤岛多如牛毛,按你心意改变,并随手建起一两座不是难事,不过,我倒不知道你还有偷看别人记忆的爱好?”

    “偷看不至于,他记忆中有关繁育的片段过于深刻,不必努力挖掘就能在忆海中随意捡拾,建构孤岛的过程远比我想象的顺利,但看你这样子……这单生意的委托人怕是要失望了。”

    加拉赫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微微一笑。

    委托人?

    指使加拉赫拆散砂金的忆质碎片,用砂金记忆中最鲜明的片段构筑独特梦域,迫使他们重新经历在艾吉哈佐的往事,这一切的一切,居然有更深层的幕后主使?

    谁这么无聊。

    兰索腹诽。

    该不会是银狼或者花火吧,这匹诺康尼里与乐子人沾边的只有她们。

    艾利欧告诉他,在匹诺康尼,他能结束迄今为止漫长的告解与忏悔,真正找到苦寻已久的答案,因为相信【终末】,兰索来了。

    他敬佩艾利欧,承认对方在终末一途所行之深,并为其许诺所诱惑,加入星核猎手。星核猎手们有着各自将行的道路,身份特殊的同时彼此间又联系密切,比起酒馆,兰索更适应在这里的生活。

    “我这样?我什么样。”兰索毫不在意地一笑,他摸了摸眠眠的头:“或许我曾记得那些事,但无所谓,忘记什么对我来说不是遗憾,至少我找到了重新拾取记忆的方法,在这点上,我的确要感谢你的委托人。”

    “你比看起来要豁达。”加拉赫如是点评。

    兰索没接话,想了想:“要不要考虑出卖一下你的主顾?我可以给你更多报酬。”

    “猎手,公然撬别人墙角可不好,说不定你我这时的谈话都被我的委托人听在耳朵里呢?”加拉赫微微一笑,手里打火机咔哒作响。

    “那还真是可惜。”兰索眼睛一弯:“不过,你确实有要求我帮忙的事,才会在这时候来找我吧?”

    “没错,我希望你能替我照看那家伙一段时间。”加拉赫指向兰索手边的眠眠。

    身形庞大的忆域迷因蜷缩在兰索身边,满身眼珠子凝住他垂落的衣角,视线随宝石装饰移动,

    像一只被吸引注意力的动物。很快,它向前一扑,扯着兰索的衣服无忧无虑地满地打滚。

    真是个不管事的年纪,兰索想。

    它尚未感到气氛在变得沉重,依旧沉浸在新玩具的兴奋中。

    加拉赫扔掉嘴里早已熄灭的烟,挺拔的身躯与路灯杆一样修长、笔直,他遥望空中花园的方向,整张脸埋在阴影中,从兰索的方向只能看清他清晰到快要崩断的下颌线条。

    匹诺康尼的光辉从天际洒落,染上流梦礁独有的清冷和萧瑟,披在这位猎犬家系治安官身上。

    他看上去比平时更神秘了。

    “知道了,反正我在匹诺康尼还会再逗留一段时间,足够它彻底适应遨游忆域的生活,就当举手之劳。”

    “是吗,那太好了。”加拉赫转过头,总有忧虑和颓气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我也拜托了开拓者,但想必那家伙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没法同时兼顾。”

    加拉赫手里凭空出现一罐苏乐达,他抛给兰索,银色铝罐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尝尝?据说是新口味,眠眠很喜欢。”

    “我不喝这种小孩喝的玩意.”话虽这么说,兰索还是拉开拉环,充足的气呲一声往外冒,眠眠的尾巴顿时立了起来。

    它张开满是倒钩和利刃的嘴巴,仰到最大,在兰索手里的苏乐达罐子底下等候,像一只张大嘴的海鸥。

    朋友,快给我整点苏乐达。

    兰索微微俯身,金黄色糖浆流进眠眠嘴里,那家伙满足地伸出舌头,在嘴边一卷,浑身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兰索拍了拍它的头:“别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忆域迷因喝苏乐达,它的食谱是什么,需要投喂……吗。”

    他抬头,路灯下空无一人。

    兰索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眠眠叼着兰索的衣角,转头,在发觉加拉赫不见的下一秒,飞地窜去了路灯底下。它先是疑惑不解,用利刃和尾羽刨地,在寻不见对方踪影后攀上路灯杆,四下张望。

    不见了,它的主人,那条总是散养它的老狗不见了。

    它躁动不安,浑身的眼睛睁到最大,好似这样就能凭借过人视线在广袤的忆域中找寻到对方的踪迹,然而,尝试一再失效,它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眠眠。”

    路灯下有人在叫它。

    它低头,盘踞在小路灯罩上的它垂下大半尾巴,遮住了昏暗的灯光,瘦削的令使站在灯下,仰头,朝它伸手,神色平静,莫名使忆域迷因安定。

    “下来,我们该走了。”他说。

    眠眠耷拉着身体,努力去嗅加拉赫的味道,直至对方曾存在于此地的证据消失殆尽,它哽咽地嚎叫一阵,沉重的身体几乎压弯了路灯杆,在兰索再度催促前,赖赖唧唧地跳了下来。

    它把头埋在躯干间,尾巴上展开的眼珠子拢作一团,包粽子似的,将兰索从头到脚包了起来,生怕对方也消失不见了。

    兰索挣扎着露出脸,保证自己能在重压的绞紧和绑缚中得以喘息,他仰天长叹,忆域迷因眼珠子里流出的浓稠忆质从头淋到脚,将他浇成了落汤鸡。

    无奈间,兰索叹了口气,摸了摸眠眠的头。

    真是一只有严重分离焦虑症的狗狗。

    ——

    兰索缓了一会,等眠眠情绪稳定下来,一人一忆域迷因躺在流梦礁的垃圾桶上,仰天长叹,思考人生。

    他在梦境中的艾吉哈佐‘自杀’前,将留存在他体内的、属于砂金的忆质碎片交还给对方,包括忆质收容装置里的那些碎片,理论上说,现在的砂金应当带着全部完整的记忆在流梦礁的某处苏醒,不会再有其他变故发生。

    希望砂金能记得梦中兰索对他说过的话,如今拾回过去记忆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总监身上了,当然,记不住也可以,只是情况会相对复杂。

    好在砂金现在没了基石,没法再变身,在战力上,持有阿哈之骰的兰索还是比砂金更胜一筹的(虽然只能骰出零的骰子本质上没什么用),如果对方不配合,还能暴力逼迫合作。

    说起骰子。

    兰索枕着眠眠的尾巴,手掌一翻,拿出星神之骰认真研究。

    二十面黑红色骰子恢复正常,过热不复存在,骰面数字最小点又降至‘零’,仿佛从未发生先前改变数字、温度升高的异状。

    兰索思考一下,认为这与梦域的构成有关。

    以‘他曾经见过砂金’为前提,推导结论。因亲眼所见,砂金记住了阿哈之骰使用后的效果,并在无意识中强化这种感受,通过操纵梦境的方式,无形中在骰子上加注了双倍的力量,这一打破规则的行为引起了阿哈的关注。

    同时,由于加拉赫抽取的记忆是曾被兰索遗忘的部分,恰好是受虚无影响而消失的,阴影的渗透程度远比其他记忆要深刻,在其中停留越久,越容易被IX钻空隙。

    在艾吉哈佐中,他似乎使用了两次阿哈之骰。

    第二次请求阿哈复现繁育伟力,第一次在那个重复无数次的、被虚无笼罩过的梦境中,他曾以为那是一场梦,现在看来,那或许是阿哈察觉到虚无阴影袭来对他进行的警示,但他没能立刻注意到。

    某种程度上说,贸然涉入曾被虚无侵染过的时间是很危险的,尤其兰索自己没有防范。

    如果没有砂金作为梦主时潜意识加强阿哈之骰效果的行为,使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连续骰出两次结果而不受反噬,他的结局尚未可知,严重的话,直接失去在梦中的记忆也说不定。

    想想就毛骨悚然。

    兰索攥紧骰子,欢愉的力量在无形中包裹,将他隔绝在一切阴影之外,如同一个灰雾凝成的茧,铸造一个相对安全的外壳。

    他在得到阿哈之骰后的很长时间,都认为这种欢愉的保护是永久有效,绝不会打折扣,但渐渐的,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欢愉的伟力不能彻底对抗虚无,寰宇中任何一条命途都无法彻底摆脱IX的阴影,一旦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星神之骰因力量衰弱而无法再保护他时,IX的阴影就会如约而至。

    如同饮鸩止渴。

    兰索闭上眼睛,身边的眠眠拱了他一下,示意赶紧起来。

    他收起骰子,翻身坐起,确定了接下来的方向:一,他需要知道目前的剧本进度,他进入梦域前,星期日和知更鸟正准备去找梦主谈判,星穹列车一行则打算参加海选提前进入匹诺康尼大剧院,他要确保自己在场,毕竟这关系到流萤的第二次死亡。

    第二,他要去找砂金,问个清楚,虽然向自己的宿敌询问过去什么的,听起来有点荒谬和扯淡,但没办法,谁让砂金总监一贯聪明可靠呢?

    兰索打定主意,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知道砂金在哪——他醒来后,就和砂金分开了。

    他想了想,看向身边乖巧可怜无助大眼珠子闪闪发光的眠眠——他抱起眠眠,任由对方的尾巴拖在地上,扒开眼睛,认真道:

    “迷因啊迷因,我的宿敌在哪里?”

    眠眠:……

    兰索:……

    兰索索然无味地放手,忆域迷因一滚,在地上躺了一圈。

    “要不还是去问问艾利欧,偷偷看看他的导演剧本吧?”

    兰索嘟哝着。

    第44章 第44章

    他准备出发, 在流梦礁,乃至更深层的匹诺康尼原始梦境寻找砂金,离开艾吉哈佐的梦境后, 他们并未在一处醒来,这既让兰索庆幸,又不免生出几分惶恐。

    他很难想象一旦醒来后被砂金堵住,被迫面对一连串追问攻击后该如何招架, 尤其他在梦里做了点坏事——比如捏人家脸、摸人家脖子上的商品编码,硬滚进人家被窝占据大半张床,诸如此类。

    “……”仔细想想,真不知道砂金的答案和筹码哪个先从天上掉下来。

    兰索相当惆怅, 纠结良久, 逼迫自己压下心虚的情绪, 吐了口气。

    还是尽快吧, 艾利欧的剧本需要贯彻执行, 他这个幕后角色不能脱离舞台太久。

    他起身,突然看见面前的空地上掉落了一张狐狸面具。

    面具嘴角勾起,上扬,保持一个讽刺又滑稽的微笑。

    “你好你好。”面具开口道。

    眠眠对一张会说话的面具极其好奇, 它像一只大猫一样爪尖扒着地, 匍匐试探, 被兰索一下按住头——它嗓子里发出不满的呜咽,用力甩尾巴。

    “别过去。”兰索沉声道。

    “哎呀,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 真是令花火大人伤心, 难道刚才的回忆唤醒游戏你不满意吗?还是说找不到那只小孔雀对簿公堂,你又要掉小珍珠了?”

    面具变成一个小巧的花火娃娃, 长长的双马尾垂在身侧,她乖巧坐立,头脑左右摇摆。

    “花火,有话直说。”

    兰索靠在长椅上,胳膊搭在椅背上缘,视线微微抬起,在流梦礁的自然光中晦暗不明。

    “我已经很直白了,花火大人从不和那群谜语人一样,每天说令人云里雾里的话。”娃娃笑嘻嘻。

    花火这个人性情诡异,捉摸不定,但兰索好歹与她共事了一段时间,对她的行事作风有所了解。

    “你是拿到了加拉赫的邀请函才来的?还是接受家族假扮知更鸟的邀请后入梦,又或者,你此行实际另有目的?”

    兰索琢磨着,喃喃道:“或许都是吧,加拉赫说他根据背后主顾的要求将我和砂金投放到忆质碎片组成的梦境,我猜,这位主顾不是你,就是银狼。”

    “哎呀,小叛徒,你变聪明了呢。”花火娃娃夸张地鼓掌,情绪饱满,用惊讶的语调道:“那你猜猜,到底是我们中的谁呢?”

    “成年人当然是全选。”兰索眨了眨眼,他勾起嘴唇,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我拜托银狼黑入公司网络查清我曾经在庇尔波因特的时候有关的消息,那时她恐怕就猜到我和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有过节,以她的能力,对比我和施耐德的星际旅行路线,找出大概的重合段不是难事,人毕竟是社会动物,想要跨越星海就不可能不在网络中留下痕迹。”

    “好厉害,继续继续,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花火娃娃更兴奋了。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你对我的行踪不是一向很关注吗,引路人小姐?”

    “哎呀,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就忘了谁是你的前辈呢,不错,花火大人我很满意。”花火娃娃摇头晃脑,睁大的圆圆布艺眼睛忽然眯起,这情态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但人啊,是一种只有幼崽时期才可爱有趣的生物,刚加入酒馆时候的你多可爱,像一枚流着芝麻馅的薄皮汤圆,闷呼呼的,戳几下就腼腆地流出汁来,现在,啧啧,早就学坏了。”

    “拜你们所赐。”兰索白了对方一眼。

    “哈哈,在结束闲聊前,我还是想知道一件事,你退出酒馆时到底是什么心态?你既不是对阿哈的理念不认同,又在酒馆生活得蛮愉快,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愉快?”兰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愉快这个词,最后只好干巴巴道:“为了跟上你们这群家伙找乐子的速度,我那段时间寰旅健身的步数已经超越99.9%的好友了好吗?!你当我是什么,万里行军的格拉默铁骑吗。”

    “咦?”花火娃娃诧异地抛出一个长调子:“可谁让你是未成年呀,又没有正经的寰宇移民护照,随便改改年龄就能享受超绝低价寰宇际旅行套票,很划算的,不用的话多可惜,我们酒馆又没有报销制度,物尽其用嘛。”

    “那也没让你们把我塞进星舰货舱偷偷运进仙舟吧?!我可是跟一群珍稀生物待了一整天。”兰索气急败坏。

    “对不起啦,但我看你和那只长着二十条腿的小蜘蛛不是玩得很开心吗?你要是不喜欢旅行可以跟我们说呀,在酒馆也是有乐子的,还有寰宇各地愚者们的实况转播呢。”花火娃娃用短短的小手框了一个矩形:“那——么大的屏幕呢,比匹诺康尼影视乐园里那个还大。”

    “凭什么,我在的时候没有啊?”兰索一头雾水。

    “哎呀,似乎是在你离开后一段时间里装的呢。”花火娃娃笑嘻嘻道。

    兰索更气了。

    什么离职老东家必翻新定律!

    “好啦,不逗你了,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离开呢?这次可不许顾左右而言他了,小叛徒。”

    “我说了,假面愚者太没志向了。”兰索道。

    “错啦,这是过时的答案。”花火摇了摇手指:“虽然你掩饰得很好,让聪明的花火大人都一直蒙在鼓里,但看过你在艾吉哈佐的记忆后,我越发确定一件事——小叛徒,你是不是失忆了呀?”

    花火最后上扬的尾音令兰索感到不妙,他像是被揪住了小尾巴,浑身电流一窜,咻地一下从脚到头。

    由于尚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会不会对他目前的处境造成危险,比如莫名其妙树立了一些类似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之类的敌人,并且在失忆期间还狠狠和对方打了一架,兰索现在相当草木皆兵。

    他该不会某天睡得太死被敌人寻仇吧?

    兰索一激灵,仔细想想,又放平了心态:没关系,根据他平安活到现在的经验来看,坚持不懈寻他仇的似乎只有砂金——虽然砂金一个就很难缠了。

    失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黄泉姐姐平时没啥记忆还能一个战技点堪遍永火官邸杀到匹诺康尼,虽然他没有虚无令使这么强的战斗力,但他跑得快!

    兰索很骄傲地抬起脸,“对呀,所以呢?”

    “哈,你都忘了什么呀,说给花火大人听听?”

    “……”兰索心虚地乱飞视线。

    咱就是说,不知道。

    “看你这表情,你该不会忘的部分跟那只小孔雀有关吧?这真是个有趣的消息,要不要我替你告诉那位公司总监呢,我看看……”

    花火娃娃一手搭在眉前,做了个瞭望的动作,她夸张地张大嘴,眼里闪闪发光:“哎呀,他走过来了呢!”

    兰索蹭一下从长椅上跳起来,做贼心虚地左顾右盼,除了蹲在长椅上瞪大眼珠子不明所以看他的眠眠以外,空无一物。

    “花火!”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兰索咬牙切齿,一个箭步拎起娃娃,狠狠扯她的脸。

    “生气啦?真生气啦?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吗,说说吧,我真的很好奇你的答案。”软绵绵的布偶玩具发出清脆的笑声。

    “你不是有剧本吗,大导演,为什么不自己努力猜猜看?”兰索伸手一丢玩偶,叉着腰,不悦地俯视。“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我还很忙,先走一步。”

    说着,他拽着吃瓜中眠眠的尾巴,飞快地向前走。

    “你要去找砂金吗,看在曾经同僚一场的份上,告诫你一句,别把那只小孔雀当成什么大好人。”花火娃娃从地上轱辘起来,挥挥手。

    “他可是能拒绝酒馆邀请的人呢……”

    ——

    为什么离开酒馆,这个问题兰索很难回答清楚。

    浑浑噩噩从死难中逃离,过去的阴影如附骨之蛆般不肯轻易饶过他,阿哈从未许诺他真正的自由或未来,它只是降下一份神给予的馈赠,微渺如萤火,令兰索在漫无边际的寰宇中不至于迷失道路。

    但星神的作用仅此而已。

    离开艾卡亚什,过往所知的一切理论被庞大新世界的知识冲垮,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海量科技如同潮水,将一个活在封闭社会的‘原始人’彻底吞没。

    很长一段时间,他龟缩在酒馆不出门,无法面对形态各异、性情古怪、立场不一的陌生人,更无法正常打交道。

    即便假面愚者是阿哈忠实的信徒,彼此间遵循一定的规矩与薄弱道德,但在踏出艾卡亚什之前,兰索对阿哈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个颇具伟力的面具怪人,很难说自己完全认同阿哈的理念。

    在被路过的花火捡回酒馆后的一段时间,他是个性情古怪的孩子,每天对着看不懂的文字和学不懂的知识抓耳挠腮,活得像一座孤岛。

    初步了解这个以星神为支柱运转的世界后,在桑博的建议下,他开始尝试向外探索,与外界产生联系。

    起初,他做得不够好,酒馆里的愚者们经常拿他做过的蠢事当饭后谈资,很快,他掌握了要领,跟随某些关系还算不错的愚者周游寰宇。

    欢愉的伟力起了作用,笑声使兰索短暂忘记困扰和噩梦,沉溺在取乐中。

    乐子人们不太靠谱,经常走着走着就忘记自己还带个孩子,嚣张地满寰宇张贴寻人启事。桑博算比较靠谱的类型,会记得给晚起的兰索在全麦面包上抹花生酱——虽然兰索很讨厌花生酱,他喜欢莓果酱。

    这段旅行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有走失的情况,好在他不是路痴,最后总能找回家去,直到某次,他从一颗偏远贫瘠的沙漠星球回来,状态又回到了刚来酒馆时的样子——寡言、阴郁、不安、心事重重。

    平静的日子模糊了他的认知,一度将IX抛之脑后,如同对他漠视的报复,报应接踵而至:他感受到了影子的降临,在过度使用骰子之后。

    他惶恐、痛苦、走投无路、求助无门,日复一日地恐惧担忧,逐渐的,他意识到笑声无用。

    虚无的阴影不可阻挡。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很久,命运终于在千钧一发时拨动警铃。

    他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世界尽头」酒馆,位于埃尔韦的假面愚者聚集地,常年充满快活欢乐的气氛,坦率地向所有寻求欢愉的人们敞开怀抱。

    彼时的兰索只觉得吵闹。

    酒侍布拉琪鞠躬,端起托盘,看向兰索,目光宛如打量一只苍白贫血的翻肚皮金鱼。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得好听。

    “喝点什么?”

    “马里亚香橙和棕榈肉桂调的那个气泡水,不加酒精。”兰索趴在圆桌上,将自己藏进角落阴影中,装作一只发霉的蘑菇。

    “请稍等。”酒侍欢快地应声,退下。

    兰索昏昏欲睡——梦魇的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梦中,那轮悬挂在地平线上的黑洞宛如真实,黑水川流不息,滚滚向前,令人心烦意乱。

    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了,再这样下去,他完全不诧异自己会在某天猝死。

    他趴在桌子上,眼皮沉重得打不开,有人在他耳边嗡鸣,语气快乐,兴奋,窃窃私语中夹杂期待,仿佛在等什么。灰雾延伸出去,替他探听消息,不久,意识反馈在脑子里。

    今天,一名被阿哈关注,受到特别邀请的幸运儿将来到酒馆,所有人都想见识一下。

    上次被愚者们集体欢迎的是兰索,一名阿哈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捞出来的令使,距离那次狂欢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酒馆终于迎来了新的乐子。

    “他会加入吗?这次接洽人是谁啊,桑博吗?”

    “怎么可能,桑博之前说自己在雪地里挖宝,不知道又跑去哪个鸟不拉屎的星球了,手机打不通。”

    “据说对方在考虑公司的橄榄枝,那群脑子塞满石头的家伙真讨厌,非要和我们抢人。”

    “兰索呢?”

    “在那边睡着呢,这么吵也能睡,年轻就是好。”

    “……”

    远处一桌假面愚者正闲聊着,有人敲了敲他们的肩膀,抬头,一群没有人形的替身使者站在身边,悄悄把头伸进来,仿佛在认真聆听。

    “……”假面愚者们沉默了。

    替身使者挠了挠头,流淌的手指戳进脑瓜里,灰雾不小心溢得到处都是。

    “没说你坏话,夸你身体好还不行?跟谁学这么小心眼,阿哈吗?”一名假面愚者嘟哝。

    另一名假面愚者拿起桌子上摆的瓜子盘,递给灰雾:“拿去吃。”

    替身使者恭敬地鞠躬,由于身体太软,主体意识半梦半醒颇为混沌,它一头栽进地板,好半天才爬起来,爬回去的路上还不忘高高擎着瓜子碟,在来来去去的酒侍间表演过弯漂移。

    兰索对谁加入酒馆没兴趣,但听见星际和平公司的名字,还是意外的触动了几分——也就几分,很快,他迷迷瞪瞪地嚼着瓜子,跟脑子里越来越不清醒的意志作斗争。

    见他不吃,怕角落里的圆桌太孤独,替身使者们自发围坐一团,营造出人很多的样子,层层叠得把兰索包在最里面,不灵活的手捏着瓜子,认真剥壳。

    不一会,一小碗瓜子肉填满碗底。

    兰索见过一个很有潜质的人,知道他一定会被阿哈看中,私心里却不推荐他来酒馆。欢愉一途不适合埃维金人,他不希望卡卡瓦夏成为别人的谈资,尽管对方找乐子的能力很强,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计谋、好运与疯狂。

    兰索想撑着力气看看新人长什么样子。可他实在太困了,

    他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酒馆已经散场了。

    难得没做梦,他趴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手边摆着满满一碗瓜子仁,热乎的薯饼和香橙气泡水旁压着一张字迹娟秀的字条。

    【吃完后记得刷盘子,不许偷懒,钥匙在花盆底下,一定要锁门!!】

    是酒侍布拉琪的字。

    兰索将字条折叠收好,支着下巴,一口口吃着晚饭,见他醒来,替身使者从灰雾的阴影中站起来,跑去开窗,点好宴会蜡烛端到桌子周围,跳上凳子,沉默地陪着他。

    埃尔韦是个好地方,晚上空气凉爽,从酒馆的栏栅窗向外,能看见点缀星辰的夜空,浩瀚无垠的寰宇拥抱着这片欢乐地。

    置身这种好地方,兰索却只觉得孤独。

    他吃完所有东西,刷盘子,躲过活化飞速啃来的一大口,掐住花茎,满口尖牙的盆栽瞬间不敢动了。

    “又想咬人?”兰索哼了一声,

    这株平时装老实植的家伙,实际是个伺机攻击对他产生好奇心的客人的食人花,第一次进酒馆的时候,兰索差点被它咬掉手指。

    不过这次,他发现盆栽的攻击性没那么强了,就像是被挫败过一次,正萎靡不振。

    他掰开食人花的嘴,发现对方掉了两颗牙。

    哈哈,你也有今天?

    兰索眼睛一弯,从盆栽下拿出钥匙,锁上酒馆的门,绕到后面,经过后院,听见有人在谈话。

    “我可以问一下理由吗?”

    声音有点耳熟,是负责酒馆运营的店长。

    兰索停住脚步,久无波澜的心脏突然开始砰砰跳,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或许是偷听带来的刺激感,他蹲在墙根,灰雾悄悄在窗户上融出一个洞,令声音能更好地传递过来。

    “这很重要吗?”对方道。

    是机械音,无法顺利辨别本音,因为同时在考虑公司的邀请,怕有竞业条款,所以要悄悄行事吗?

    真谨慎。

    兰索仰头望着天上灿烂的群星,手指无意识揪着地上的草叶,潮湿的风通过呼吸流经肺部,这感觉不赖,让人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他大概猜到后院正谈话的人的身份——是那位愚者们口中的‘新人’。

    为什么现在才来?该不会是星际航班延误了吧,可怜的阿哈,接新人都这么没排面。

    兰索发散地想,听见店长说:“当然,我依旧认为,比起星际和平公司,酒馆更适合你,单凭你的表现能得到阿哈的青睐,就足够证明你的潜质。”

    “潜质不能决定一切,实话说,这次我来是想找一个人,可惜他不在这里。”机械音道。

    “你有引荐人?”主管颇为惊讶。

    “没有,他并不同意我加入酒馆,这也是我的考量之一。”

    “你很信任他。”

    “不止如此,在亲眼见到酒馆的氛围后,我笃定这里不会是我的归宿。”

    “你的判断有些片面。”

    “并不,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笑声不可能解决一切。”机械音认真道。

    兰索头抵着墙砖,像一株黯淡生长的菌类,仰望天空,再度感慨自己的渺小。对星神来说,有机生命就像尘埃。

    愚者们认为,万物的终极意义存留于单纯的笑声*,虚无的世界本质早已注定。

    痛苦之于有机生命如射线之于寰宇,绝不会就此消弭,既然一切无意义,为何不找寻更多乐子,贯彻智慧种族的应有天赋呢?

    这是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论,尤其在阿哈攀上存在之树后对世界本真的认识,使祂充满对虚无的兴趣,或许,这是祂选中兰索的原因——一个挣扎在虚无之河的可怜人。

    兰索无法真正体会欢愉,强迫一个时常游走在「存在地平线」的人接受这个观点是很难的,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艾卡亚什消失了,它存在过的一切都被虚无抹煞,除了眼下这个苟延残喘的后继者,寰宇偌大,除了酒馆,他哪也去不了。

    他闭上眼睛,身后房间传来机械音。

    “一昧苦求欢愉,用笑声麻痹悲戚,执着于搅动生命的浊水,不过是虚无驱使下的自我满足,这不是我寻求的命途之路。”

    “看来,你并不认同欢愉的观点。”店长的声音颇为严肃。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对过去的苦难视而不见,漠视牺牲者的付出,理所应当地认为笑声可以弭平所有创伤,这不现实。”

    兰索的睫毛轻轻颤动,他抱住膝盖,抓紧裤子,视线凝在眼前的一片小水洼上。

    不现实……吗。

    “即便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死亡而出生在这世上*,但肯定的是,如果因胆怯而闭目塞听,赌局就永远不会有胜利的一天,而我,必须一直赢下去。”

    机械音说。

    “我背负着很多很多,幸运是一种诅咒,为了那些死者,以及将来即将与他们处于相同处境的生者,我不可能停步。”

    背负着……很多,不应该停步。

    兰索眨了眨眼,灰雾飘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想起了艾卡亚什,想起临别时空荡的废墟与地平线上那颗高悬的漆黑太阳,想起他们化作消弭在虚无中最后的回眸。

    他抓紧头发,灰雾涌成一个茧,安全地将其包裹在内,他却觉得有风透进来,呼啸着切割,凌厉地戳破幻影。

    “看来我没必要再说下去了。”店主叹息一声,他接受了对方的理由。

    “感谢您的邀请。”机械音沉默片刻,道。

    很快,对方离开了。

    兰索坐在露水遍地的墙角,脑海中回荡着对方的话。

    他很疲惫,意识却无比清醒,它们剖析、重复,连带过去的幻影一并复现,一幕幕闪过,近乎残忍地强迫他看清现实——无论如何欢笑都无法填平创伤的现实。

    永远在自责中忏悔,无法补救过错的遗憾,如刀般锋利地扎进身体里,他不可抑制地战栗。

    充满笑声的梦破碎得如此快,他来不及反应,残忍的过往就在他身体里切割了好几个来回。

    有人走到了他身边,站定,长长地叹了口气。

    店主叼着一根很细的烟,遮盖眉眼的灰羽毛面具常年流着泪水,“都听到了?”

    兰索闷闷地点了下头。

    “有什么感想?”店长问。

    兰索蹭着脸颊处浮动的灰雾,很低地说:“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天啊。”店长用一种早知如此的语气道:“你可是欢愉令使。”

    “这令使又不是我自己想当的。”兰索仰头看着店长,这个一向很苦逼很疲惫的成年男人果然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兰索想了想,道:“要不,我把这位子让给你来坐?”

    “……这可真有乐子,如果可以,我确实想试一下,但阿哈不会同意。”店长嚼了嚼干瘪的烟草。

    “为什么,阿哈不是喜欢乐子吗?他可能不在乎这些。”兰索道。

    店长用很微妙的眼神看着脚边这株不太精神的植物,良久,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兰索,你是一个特别的孩子,特别到在这酒馆中,没有任何人的经验能适用于你。”

    “你想说什么?”兰索认真看着他。

    “你知道的。”店长倚靠在墙上,望着头顶广袤的天空。

    兰索把脸埋在膝盖间,灰雾在二人之间寂静涌动,很久,他才开口:“所以,那个人选择了存护。”

    “是。”

    “那我呢?”兰索苦恼地遥望天际。

    “你,当然也可以选择你自己的路。”

    “酒馆之外的路也可以?”

    “是,假面愚者之外的路也可以。”店长说。

    “阿哈会不会报复你主动扒祂墙角?”兰索小声道。

    店长顿了一下,心虚地咬着烟蒂:“或许,不会?”

    他话刚说完,兰索怀中的骰子就传来了张狂的大笑。

    店长:“……”

    “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呢,店长。”兰索拄着下巴,眼睛半眯不眯。“阿哈听了都开心。”。

    “……”店长扶额。

    “可我,虽然这么说,我却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我的家人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我曾遇见一位自灭者,强大坚定,教会了我许多,但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对抗虚无,我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兰索埋首在臂弯间,嗓音沉闷。

    “店长,寰宇好大,维利多主教骗我,外面一点都不好玩,我也不想笑,我只想回家。”

    兰索的声音很平静,很轻,轻易就被风吹散了。

    店长沉默一会,道:“那就回家去吧。”

    “艾卡亚什已经不在了。”兰索仰头看着他。

    店长蹲下来,用力捏了下兰索的脸,看着对方眼睛滴溜的瞪圆了,笃定道:“在的,兰索,寰宇很大,只要你去找,一定能找到。”

    “我要找多久?”

    “很久,但没关系,你还有很漫长的时间,阿哈愿意给予你庇佑,这是你的优势。终有一天,你会行遍寰宇,找到艾卡亚什,旅途中找寻到的意义会重塑你的想法,到那时,你会理解阿哈的决定。”

    “乐子神选中我难道不是因为乐子吗?”

    “当然不是。”店长掐了掐兰索的脸。

    “兰索,不要沉默地在IX的阴影里死去,无论是反抗、忏悔、大笑,能保持清醒就有意义。践行欢愉的方式不同也无所谓,没人说阿哈的信徒只有假面愚者这一条路可走,虽然你确实是个阿哈认证的天生乐子人。”

    “……”兰索扁了扁嘴。

    两人间沉默了一阵,兰索看向店主:“店主,「终末」是真的存在吗?”

    “大海捞针的话,你能找到一两个践行者。”店主道。

    “哦。”

    “怎么了?你想去找「终末」吗。”

    “我想知道我的忏悔什么时候能结束,在我被虚无彻底浸染之前。”

    “可以。”

    “对了,店主,那个人,那个新人是谁?”

    “……”

    “店主?”

    “他叫砂金,一名即将入职公司的员工。”

    “是吗?”兰索闭上眼睛,夜风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喃喃道:“砂金,好普通的名字。”

    “那什么不普通?”店主笑道。

    “卡卡瓦夏,这个名字就很不普通,就是有点可惜,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不去了解一下吗?”

    “……”

    店主看向墙根蹲着的兰索,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店主从兜里又掏出一支烟,点燃,火苗拢在掌心,很快变成橘黄色的一个光点,没舍得叫醒兰索。

    夜风无比安宁。

    第二天,酒馆少了一位欢愉令使。

    一段时间后,星核猎手多了一位名为兰索的新成员。

    ——

    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庇尔波因特事件之后,兰索才意识到他曾经隔着一堵墙,与砂金有过短暂的同处时光,但这并不重要。

    人生就是这样,一次次擦肩而过,不代表有缘有份,阿哈的骰子总在转动,星神拨弄命运,编织有机生命时间长河的流向,乐此不疲。

    最多,兰索想,最多,对方说的话确实启发了他,这是大部分假面愚者对兰索离开酒馆原因的共识,他坚定了不再坐以待毙的想法——空虚的笑声无法对抗IX,必须另谋出路。

    总之,假面愚者就是逊啦。

    兰索这么想着,他坐在流梦礁的大厦顶上,一边摸着躺在身边的眠眠,一边注视着楼下某个花枝招展的身影。

    运气不错,找到人了,但看这走路的姿势,花哨的行头,说话飞扬自信的神情,果然。

    兰索眼皮一跳。

    是砂金,那个公司总监,记忆彻底回来了。

    怎么办,是现在下去质问还是徐徐图之。

    兰索咬着指甲,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在楼下与路人说话的砂金若有所感,抬头,与偷偷窥探的兰索视线撞了个正着。

    兰索:……

    隔着粉色平光镜,对方锐利的视线几乎要将他戳成两半。

    兰索突然想跑了。

    第45章 第45章

    “兰索。”砂金站在昏暗的街区里, 叫住即将离去的兰索。

    兰索半个屁股还粘在楼顶房檐上,走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光线不亮,照不出他眼底的犹豫和紧张,斟酌了一秒,他跨坐在房檐上, 伸直腿,颔首,一副冷静骄傲的样子:“干嘛?”

    “不是来找我的吗,怎么要走?”砂金摘了平光镜, 镜腿一折, 别在衣服胸前口袋里, 倚靠在墙上, 仰头望着他。

    “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那你来做什么?”

    “……”兰索卡了一下壳, 把身后跟灰雾玩球的眠眠薅过来,扼住忆域迷因命运的后脖颈:“遛它,多运动有助忆域迷因身心健康。”

    眠眠翘起尾巴和镰翼,其上扑扇的眼珠子一个劲眨。

    “是吗, 行。”砂金点点头, 直起身, 作势往小巷里走。

    嗯?这就结束了吗,不得再多拉扯几个回合吗?我词都准备好了你怎么不继续?

    鬼使神差, 兰索出声叫住他:“你去哪。”

    “给你腾地方, 巷子太小, 它跑不起来。”砂金瞥了眼眠眠。

    “我又没说在这遛。”兰索支支吾吾。

    “哦,行吧。”砂金又要走, 身后的兰索这次出声比先前还快:“你等会!”

    “等什么,你又不欢迎我,我没必要自讨没趣吧。”砂金直视兰索,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再动脚——他在等兰索回话。

    兰索坐如针毡。

    很奇怪,明明下定决心找对方对簿公堂,真到见面了却不免胆怯,既怕砂金不肯说真话,又怕听见意料之外的消息徒增烦恼。摸不准人家态度,注视对方的脸时会不自觉偏转视线,前所未有的焦躁席卷他,令他左右为难。

    “应该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砂金道。

    兰索咬牙,从楼顶上跳下来,差点崴了脚,他装得云淡风轻,暗地里眼里泛着泪花,在砂金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清了清嗓,“我有件事要问你。”

    “哦,我凭什么回答一名星核猎手的疑问?这事对我来说百害无一利吧。”

    砂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在流梦礁的每一秒钟都是公司在匹诺康尼财富增值的关键,除非你的问题能给我创造同等价值,否则,免谈。”

    “你,我可是救了你,你以为把只有那点记忆片段的你从梦域中带出来很容易吗?”

    “可你不也是在救自己吗?被困在那个梦境的又不只是我。”砂金理所当然地道。

    哈?!?

    兰索难以置信,他往前一步,声音因不爽而拔高:“你搞清楚,要不是怕暴力手段会导致你记忆意外缺失,我才不会陪你玩过家家游戏!”

    被挑衅,砂金冷酷一笑。

    “是吗,我看你玩得挺不亦乐乎呢,是谁骗我自己是公司职员,非得摸我的产品编码,跟我挤一个帐篷,屡次借我的手投骰子作弊,你该不会忘了吧。”

    兰索脸色涨红,他和砂金身高不差多少,就几公分,奈何砂金看他总是俯视,气势平白矮了一截,他不甘示弱地踮起脚,试图用大嗓门给自己助威:

    “我忘了,你把我怎么样?你平时戏弄我的次数还少吗,顶多扯平了,斤斤计较的人以后都长不高。”

    “长不高?哈,这是什么话,吵起架来连自己都内涵吗,不愧是欢愉令使,要不再多说几句给我点素材?”

    砂金眯起眼睛,一手按在兰索脑袋上,笑意森然:“忘了?忘了好,你最好一辈子别给我想起来,否则。”

    兰索挥开对方的手,向后一跳,宛如一只受到威胁的动物,戒备又气鼓鼓地看向远处好整以暇的砂金。

    不知道哪个字戳中了砂金的肺管子,公司总监脸上一贯的笑容变得难以捉摸,危险无比。

    兰索谨慎地打量着砂金,暗暗估量对方目前的战斗力,谁知砂金看穿了他的想法,直白道:“怎么,又想暴力胁迫我合作吗?”

    又。

    在梦里,兰索靠暴力掳走过砂金好几次。

    “很朴素的作风,在梦里我无力反抗,现在可不一样,要不要试试?看是你的骰子先撬开我的嘴,还是我先把你送到翡翠面前?”

    翡翠,石心十人之一。

    砂金这趟匹诺康尼之行必定不是一个人来的,公司对收复匹诺康尼这块肥肉势在必得,这么大的生意,出动两三位高管不是难事——如果他们都带着基石进来,以兰索目前的状态,还是有些难招架的,除非萨姆在身边帮他,但萨姆不在流梦礁,紧急联系又不方便。

    兰索骑虎难下。

    在梦中,骰出「繁育」降临的一刹虚影后,彻底灰雾形态粉碎过的他尚处于一定的虚弱状态,‘自杀’的副作用表现为灰雾的强度弱化,阿哈之骰同时进入一定的冷却期,毫无疑问,短时间压制砂金没问题,但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后引来更多不速之客,就得不偿失了。

    “考虑好了吗?”

    兰索深深看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撇嘴,“你先拒绝我的提议,不肯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怪我解决方式太粗鲁,那你倒是说说和平手段呢。”

    “只要你拿出诚意和价值,我就会考虑,这是等价交换,我不做赔本买卖,没得商量。”

    “等价?你觉得我浑身上下有什么值钱的吗?”兰索一直觉得自己是穷光蛋来着。

    砂金委婉地看着他,目光相当克制,但再怎么隐藏,也还是被兰索捕捉到几分打量和估值的意味。

    “不是,你该不会要把我卖了吧,匹诺康尼已经独立好几个琥珀纪了,这里不许有机生命买卖的,你当是艾吉哈佐吗?”兰索吓得连忙抱紧自己。

    “做过假面愚者的家伙想象力都像你一样丰富吗?实话说,没谁会考虑把你卖掉,你的价值不如一只扑满。”砂金笑了,笑容里没什么正面情绪。???我难道不值40星琼吗?

    兰索瞪大眼睛,‘嘿’一声撸起袖子。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能拿到版号像银狼卡芙卡刃流萤一样进卡池,底价至少一个金票!凭什么说我不如扑满。

    “扑满还能分成扑满颈肉,扑满吊龙,扑满五花,扑满上脑……你?”砂金笑着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

    真是灵性的沉默。

    平白被嘲讽一通,兰索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狠踹路边垃圾桶一脚,坐在盖子上,与砂金遥遥相望。

    “少说废话,你到底怎么样才能事无巨细,全无隐瞒地回答我的问题?没时间和你扯东扯西讨价还价,我很忙的。”

    “陪我在流梦礁走一趟,我替公司搜集一些家族丑闻证据的时候需要一个保镖。”砂金道。

    “你应该知道我是一名星核猎手吧,星核猎手没有给公司打工的道理。”兰索蹙眉。

    “嗯?可某人说自己是总监来着,顶着公司的名义招摇撞骗,我看你挺熟练的。”砂金弯着眼睛。

    “艾利欧的剧本即将进行到下一个节点,我得去记录流萤的第二次死亡,真的没时间……”

    “那就免谈。”

    兰索苦恼地扶额——砂金好难搞,为什么他的理由都不管用呢。

    “如果你非要一个保镖的话,我的替身使者可以短暂借你……”

    “与我交易的对象是你本人,你的替身使者随时可以被抽走,我看起来很好骗吗?”砂金歪头道。

    “……”讨厌的孔雀!!

    兰索恶狠狠地磨牙,破罐子破摔:“行,我陪你,二十四系统时陪你,行了吧?”

    砂金脸上的笑意明晃晃到刺眼。

    “先回答我一些问题,就当付定金,这总行吧?”

    “当然,请问。”

    兰索斟酌良久,抉择自己的开场白——他记忆缺失的时间范围很大,随着年龄增长,对过去某些事情记忆模糊是正常现象,他无法分辨具体的事件究竟是被虚无抹除还是自然遗忘,因此,他需要条分缕析地与砂金对细节,就像拿着账本对账一样。

    先从宏观的问题开始,有助于他调整接下来的梳理方向。

    “第一个问题,我在艾吉哈佐时,有见过你吗?”兰索试探着问。

    砂金沉默一秒,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果然连这个都忘了。”

    “请给我确切的回答。”兰索蹙眉。

    “见过,认识。”砂金笑着摊手,看似随意,视线却紧紧盯着对方。

    兰索心里一沉——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印象。

    “第二个问题,卡卡瓦夏是你过去的名字?”

    “是,好听吗?”砂金轻松地反问。

    “一般。”兰索支吾两声,确认了这个事实。

    “我知道,以记忆碎片为基底的梦域会在梦主的潜意识影响下演绎与现实记忆相差不大的情节,力求还原。第三个问题,我们先前经历的梦中,有多少是现实记忆,有多少是梦境的杜撰?”

    “真是刁钻的问题,容我想想。”砂金沉思一会:“这实在太难回答了,一言半语讲不清楚。”

    “说不清也要讲,我可以给你更多时间考虑……”

    兰索的话被砂金突兀地打断了。

    “我说,你现在是在好奇我们过去的关系吗,还是只是单纯不解那个梦境,求知欲作祟。”

    砂金站直身体,手插口袋,视线抬起,向兰索走去。

    莫名在对方身上感受到压迫力的兰索精神一紧,他坐在垃圾桶盖上,直到砂金在他面前站定。

    砂金注视着他,审视着他,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剖析他,令他骨头都在发烫。

    好奇怪。

    兰索不自在地向后挪了一点,谁知砂金一脚顶着垃圾桶的下边缘,把他彻底夹在缝隙里。

    兰索脑袋磕着墙砖,坐立难安,烦躁不堪,别开头道:“有区别吗?”

    “有,如果你只是好奇我梦境中有关你的戏份,我会很诚实地告诉你,那些都是杜撰,是臆想,是忆质碎片分裂后产生的幻觉,不存在实质意义上的价值,没必要为此费心费力。你可以继续坦然地做你的星核猎手,不会被任何事情阻挠脚步。”

    砂金平淡地叙述。

    兰索皱眉,他不太喜欢砂金这样的说话方式,没有情绪,声音低沉,像一台只会发声的机器。

    他用鞋尖轻轻踢了砂金一下,打断这古怪的气氛,在对方挺括的裤子上留下一个灰扑扑的印子。

    “我看起来是什么脑子里只剩乐子的傻瓜吗?问你这些事当然是因为我失忆了,要找回过去的记忆,否则我为什么大费周章跑来跟你对峙。”

    “虽然我挺怕你说出什么‘我们过去关系很好’的回答,但你要是真的说了我也没办法,谁都不想浑浑噩噩过一生,知道总比不知道强……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用词委婉一点,要是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一定会抓狂的。”

    “为什么?”砂金挑眉。

    “当然是因为我现在很讨厌你啊,唔,也说不上十分讨厌,但你是公司的人,总追着我砸筹码,坏我好事,让我在仙舟的假期缩短,抢我骰子,逼我给你当保镖……林林总总,一般人都不会有好感的。

    我承认克里珀是个和阿哈一样厉害的星神,但公司的某些做法我实在不敢苟同。”

    兰索掰手指数对方的缺点,“如果我们之前见过,关系没那么那么好,只是萍水相逢的话就不错;如果之前有过节,就更能解释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我;最可怕的是我们之前关系好,那就太灾难了,我怎么会和你这种家伙做朋友,真是……唔。”

    兰索说着说着,被砂金一下掐住脸,完全变成金鱼嘴。

    他眨眨眼,含糊不清地说:“你干什么,放开。”

    “和我这种家伙,做朋友,很灾难?”砂金嘴角勾起,一句一顿,看起来笑眯眯的,眼里却是刀子一般的冷意。

    他低着头,用视线凌迟兰索,笑意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冷,冷到兰索开始打寒战。

    怎么回事????

    兰索感觉大事不妙,他刚要抬手挣开对方的禁锢,忽然感觉抓在他脸上的手越发用力,力气大的像是要把他脸颊捏爆。

    砂金话里略带怒意,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冷酷又愤怒的笑,他咬牙切齿道。

    “看来你很难接受呢,可我们以前关系好到睡一张床的,你怎么办,再忘记一次吗,还是打算‘自杀’?你一贯不就这点能耐吗?”

    兰索瞳孔地震,他舌头打卷,完全说不出话。

    什么么么么么?!

    睡一张床?!

    我们不是宿敌的吗??!

    剧本上没写这个展开啊!!

    第46章 第46章

    “不可能。”兰索完全懵了, 勉强地扯起嘴角,试图用笑容掩盖惊诧。

    砂金:“你又没亲眼见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你不要乱说, 我和任何人这么多年都是清清白白的……我会告你诽谤的,我真的会告你的!”兰索语无伦次。

    “你,你应该是在开玩笑吧,别闹了, 行吗。”

    砂金看着兰索慌乱的模样,沉默了几秒。

    “开玩笑?呵,我说谎言你不满意,说真话你又不信, 反过头来控诉我的回答不合你意, 你到底希望我说什么。”

    兰索蹙眉:“我当然是希望你说事实, 我……我很难接受你的话, 说不定你是拿我寻开心呢, 就算你骗我,我也没办法向第三人核实。你看,从庇尔波因特到现在,你做的事完全无法让我信任你, 找回记忆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会怀疑也很正常吧, 我们关系没那么好,你又总戏弄我。”

    砂金听着他的话, 蓝紫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阴霾, 他垂下眼帘, 复尔抬起。

    这次,里面多了点兰索看不懂的情绪。

    兰索有点仓皇失措,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文盲,听不懂砂金话里的每一个字。

    睡一张床,额,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关系很好吧,什么关系能好到这样?!

    他原以为自己和卡卡瓦夏应该就是路过搭把手的关系,再或者好一点,是一起同行的好路人,可从没想到会这样。

    虽然他在条件艰苦的星球经常和星核猎手们睡一个帐篷,但那个是通铺,累倒了昏迷过去一睁眼就是白天,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但是,但是!

    这次的对象是砂金,是那个会变身魔法少男追他三个星系狂砸筹码的总监,无数次想置他于死地的宿敌,从第一次见面就连连交恶、相处中完全没有过好言好语的死对头。

    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朋友?!

    兰索吞咽了一下,

    始终无比稳定的人际关系骤然发生重大转变,他本能感到恐惧,仿佛有什么失控了,不断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滑落。

    不行,不能这样。

    他急切地想把状况掰回正轨。

    “砂金,你该不会是报复我在梦里偷偷掐你脸吧,好嘛,我错了,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向你道歉。”兰索笑容很僵硬,双手合十,向砂金道歉:

    “或者你掐回来也行,怎么都行,别再吓我了。”

    砂金盯视着面前的兰索,眉头逐渐皱起,垂在腿侧的手掌缓慢攥成拳。

    敏锐察觉到对方情绪的砂金没有回话,几秒后,他转身就走。

    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变卦惊到,兰索立刻跟上去,缀在砂金身后喋喋不休,眠眠在空中飘着,像条小尾巴一样随二人穿过小巷。

    “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是说好了吗?”

    “你反悔了吗?你们商人做生意都不给考虑时间的吗?”兰索连忙追上去。

    “要不你再多说点,或者你再想想。

    你是不是刚从梦中醒来还有点混乱,把梦里的记忆当成现实了?好吧我承认,在梦里偷偷钻你帐篷是我坏心眼,但我没有恶意,实在是太冷了我才……”

    “砂金,你说句话啊。”

    “喂!”

    “砂金!”

    兰索小跑两步,拉住砂金的袖子,微微气恼地道:“你为什么不回我话?!”

    “你希望我回你什么?”

    砂金的神色冷漠。

    面对兰索,大多时候的公司总监都是狡猾又游刃有余的,如同一个胜券在握的掌控者,事实上他总能在与这位欢愉令使的‘斗争’中占据上风,他从未彻底输过。

    兰索哽了一下。

    “按照你想听到的答案编造漂亮故事让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安心,小心翼翼呵护你脆弱的自尊,帮你摆脱那些你处理不了的复杂人际关系,像你熟悉的‘好人’们那样体贴你、迁就你?”

    砂金垂眼,瞥了下兰索骨骼分明的手。

    他声音太冷了,冷到兰索受不了。

    “兰索,你还以为自己是脆弱的小孩子吗?”

    那一瞬间,兰索被这过分冷漠的话语刺伤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砂金走进一栋高高的楼房,类似住宅,楼口灯光明亮,映得总监身上的宝石装饰闪闪发光,散发无机质的冷冽感。

    或许砂金总是张扬招展,对人热情,锋芒毕现,惯用甜言蜜语拉近与人的距离,即便只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对方在氛围和人际交往中散发的热量,情形两相对比,让他被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后有了极大的落差感。

    不能就这么放砂金离开——兰索有预感,虽然他还没有想好辩解词,但错过这次为自己辩白的机会,他一定会后悔。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反应过来后,他再度拉住了砂金的手。

    兰索是不戴手套的,与他相反,砂金掌根到指尖的部分被紧束的皮质手套包裹,骤然触上去,凉得他哆嗦一下。

    再一抬头,砂金的视线更令他心生退意。

    不行,不行。

    他头脑一热。

    “我不是!”

    走廊里回荡着兰索高调但底气不足的喊声。

    砂金微微皱眉,想抽手出来揉揉被震痛的耳根,谁知兰索以为自己被拒绝了,当即更紧地攥着他的手指。

    砂金:……

    “我不是小孩了,我只是……只是暂时无法接受你的说辞,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当时去庇尔波因特究竟为什么,我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发誓。

    我已经答应过做你的保镖,你也同意了,交易成立,谁都没有反悔的余地。”兰索用力扯住他,倔强地不肯松手。

    砂金看了他一会,在确定兰索的决心不可动摇后,肩膀起伏,呼了一口气。

    他甩开兰索的手,这次,对方没能再抓住他。

    掌心空落落的。

    兰索手指微曲,空气从指缝间溜走的感觉有些令人不适,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他嘴唇嗡动,不知所措。

    怎么办,还能说什么?

    事实上,他没什么办法强迫砂金配合他,他们之间既无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系,又无坚如磐石的人情关系,就像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衡量筹码,计算回报,一旦不成,立刻抽身离开,绝无留恋。

    没有办法——他知道,但他踟蹰着不肯离开,绞尽脑汁地盯着对方的背影,试图找到新的突破口。

    在他一筹莫展时,砂金打开房门,率先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倚在墙边抱臂睨着兰索。

    “在外面站着很舒服吗?”

    兰索眉心一下舒展开,像一条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幼犬,又或者被网开一面的咬钩鲤鱼——总之,他被暂时赦免了。

    他赶紧进门。

    砂金没管兰索,似乎只是单纯怕他站在走廊里被看见,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他将头顶的帽子摘下,随意搁在桌面,单手打开颈部紧扣的装饰环,脱下外套,拉开领子,折起袖口,向浴室走去。

    穿墙而过的眠眠跳上沙发,盘成一团,眼珠子里倒影着二人的身影。

    兰索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砂金,用手抵着浴室门往里面瞧,直到对方脱下衬衫,回头,用一种带着玩味笑意的视线注视他,他才感觉不对劲。

    “还待在这里,是要一起洗吗?”砂金弯了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意里藏着刀子,上下一刮就能把人骨头都冻住。

    兰索张了张嘴,几秒后,逃一般转身就跑,砰一下关门,力气过大,半面墙震了又震。

    他僵硬地倚在门上,很快,背后传来水声。

    心脏快要跳到过速了,连着骨骼和皮肉一起震,酥麻,疼痛,牵连着耳膜一并鼓噪。

    兰索喉结很缓慢地上下一滑。

    “烦死了。”兰索嘟哝,走到阳台最角落,离浴室最远的地方,盘腿坐下,闭气等待。

    ——

    砂金出来的时候,兰索正在墙角里数眠眠身上的眼睛个数,早就玩腻了的忆域迷因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伸出一截尾巴搁在兰索腿上,供对方玩耍解闷。

    兰索眉心紧蹙,像遇到了什么千古难题,一个劲拨弄坚硬的尾叶。

    “瞧啊,我们勇敢、求知、聪明的猎手在给忆域迷因看相呢,怎么样,看出他的过去、现在、未来没?”

    熟悉的逗弄随浴室开门的吱呀传来。

    率先被感知到的是热气,浴室中温热的水蒸气溢出,不知名的香味暖烘烘的。然后是趿拉拖鞋走过地板的啪嗒声,灰色棉质拖鞋进入眼帘,一滴水滴在地上。

    兰索抬头,砂金头上罩着毛巾,蓝紫色的眼珠像被水澄洗过一般,明亮得吓人,没有一丝阴霾。

    他俯视兰索,即便没有华丽奢侈的衣物,柔软的外表也无法掩盖锐利锋芒。

    兰索抿了下嘴唇,放开眠眠的尾巴,没说话。

    砂金坐在小沙发上,用毛巾慢慢擦头发,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有勋章般的细小伤痕,抓住蓬松的毛巾,穿梭在潮湿的金发中,一下一下,动作规律。

    等砂金擦差不多了,兰索才开口:“你已经思考足够久了,可以开始谈话了吗?”

    砂金将毛巾扔在桌子上,往沙发里一靠,微微一笑:“我答应你了吗?”

    “你!”兰索眼睛一下瞪大了,“你都让我进门了,还不算答应我吗。”

    砂金:“公司门上贴着星核猎手不许入内,妨碍你来去自如了?”

    兰索:……

    砂金:“没有邀请函或预订房间不得在匹诺康尼入梦,你难道老老实实交房费了?偷渡客?”

    兰索:……

    砂金:“所以,让你进门只是怕你和那只忆域迷因赖在门口不走,引来麻烦,没说答应你。经过慎重考虑,我认为暂时无法使用骰子的你很难保护我,毕竟,你不是以战斗见长的令使,我会另谋保镖。”

    兰索的脸色在砂金的注视中越发难看。

    如果一开始砂金果断拒绝了他,他就不会落得眼下这般左右为难的境地。

    先用试探性态度营造出有机可乘的假象,在说出令人相当在意的话语后又果断拒绝,咬定谈判对象为了知晓全部真相会让出主动权,逼迫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后让位——惯用的赌徒伎俩。

    非常狡诈,但行之有效。

    “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我拿出诚意和价值,你就会考虑。”兰索气愤道。

    “对,但我没看到你的诚意。”砂金道。

    “我还不够有诚意吗?我为了保持你记忆完整,到处给你找忆质碎片,驱动骰子,我还在梦里自杀来着,陪你在艾吉哈佐玩过家家,现在又追着你跑了这么远,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兰索反驳的话语突然被打断了。

    “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砂金道。

    兰索脸色一僵。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很久,兰索才道:“砂金,就算你喜欢捉弄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

    “兰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砂金平静开口。

    兰索短暂怔愣后,皱起眉,怒火中烧,“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砂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根本不信我的说法,即便我再三强调,你仍旧觉得是我在骗你,逗你玩。”

    “你觉得自己为我做了这么多,已经超出我们目前关系所值得的价值,哪怕凭借你付出成本的余裕,也有资格从我嘴里套取一定的情报,所以当我拒绝你、乃至‘欺骗你’的时候,你感到委屈。”

    “我不可以委屈吗?”被精准看透了心中想法,兰索僵了一秒,反问。

    砂金直白地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刀,“那我呢?”

    兰索脸上的怒意凝固了。

    什么?

    什么,你。

    你又……怎么了。

    “被你遗忘的我,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你呢?”砂金说。

    兰索脸色一白,因恼怒而生的热度瞬间褪下,手掌一片冰凉,尤其在对方冷静到可怕的视线注视下,他的瞳孔微微颤抖。

    “你们欢愉命途的人很爱捉弄别人,擅自忘记一切,背弃承诺,破坏我的晋升仪式和成年礼,现在又拿出一副受害者的态度理直气壮地感到委屈——真自私啊。”

    砂金凝视着兰索。

    “你好奇自己遗忘了什么,在梦中猜到过与我有关,迫切想知道自己当时去庇尔波因特的目的,所以你来质问我。

    起初,我以为你已经大致猜到了我们曾经的关系,愿意主动了解,修补关系直至和好,最起码有一个真挚的道歉——即使错不在你。可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你不愚笨,愚笨者不会被阿哈选中,所以,在我说出答案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了。”砂金说。

    兰索的脸色愈发苍白。

    接受一段人际关系骤然变化的事实——无论断崖式断裂或陡峰般上升,都是一个极其考验心态的挑战。

    如何修补碎裂的关系、为过去可能的矛盾和伤害赎罪、重新解剖过去发生的种种,如同在混乱中理顺一个遍布死结的毛线团般困难。

    不是所有关系都能成功修复,过去的朋友如今反目相向,作为有错的一方,兰索很清楚自己应当承受什么。

    事实上,现在的他和现在的砂金不是朋友——至少他这么认为。

    正因为并不愚笨,所以清楚,所以绞尽脑汁地麻痹自己,以此逃避责任。

    砂金说的没错,兰索是一个懦夫。

    “与其拾起一团乱麻的关系重新修补,视而不见维持原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可惜,我的回答超出你的预期。”砂金看着兰索,唇角挂着点嘲讽的弧度。

    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路人;

    不是什么感兴趣或好奇招致的观察者;

    是朋友,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是会奔赴群星以身涉险只为庆祝成年礼的挚友。

    现在却是连说真话都会被怀疑别有用心的敌人。

    “过去对艾卡亚什闭口不谈,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负罪感,靠追逐欢愉麻痹自己忘记噩梦,在彻底被噩梦惊醒前从不敢改变,面对我一次又一次追逐最先选择永远是避战。

    无法想象面前的敌人曾是关系密切的朋友,无法排遣刀剑相向的愧疚感,畏惧复杂人际关系转变带来的冲突,你又一次选择逃避。

    你难接受我的回答,希望我说一些‘温和’的话——即便蛋糕上的樱桃梗尝起来苦涩,但它看起来那么甜蜜,让你有安全感。

    我没说错吧,兰索。”

    “我不是!我不是……”兰索抬头,看见砂金的脸后,脑袋嗡一声,他嗓子发紧,明明想要反驳,却无法说出口。

    不是……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怎么可能不是。

    兰索被深深的自我厌弃包围。

    被戳穿一切心思的他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任何一个字。

    “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无法在我面前骰出‘零’以外的数字吗?”砂金道。

    如同预感,兰索看着砂金开合的嘴唇,心脏越跳越快,快到要爆表——他在害怕,害怕对方说出他心中所想的答案。

    请不要,不要,再说了。

    求求你。

    兰索无声地喃喃,恳求般望着砂金,公司总监不为所动。

    “在你忘记我之后,也就是,我们在庇尔波因特第一次见面时。”砂金眼里的冷意有一抹苦涩。

    “好强的负罪感呢,兰索,真讽刺,即便身为令使的你早已忘记,象征灵魂的骰子却记得一清二楚。

    每次看到你因为骰不出数字而震惊的表情,我都会感慨阿哈的恶劣——不单看世人的乐子,连自己令使的乐子也不放过。”

    “我。”

    兰索很重地喘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在砂金失望的视线里根本无法言语。

    前所未有的负罪感淹没了他。

    他总在忏悔,忏悔因他而起的艾卡亚什的覆没,忏悔对被忘记者痛苦的视而不见。

    “你想知道你去庇尔波因特的原因对吗?我告诉你。

    你答应我,会在我成年那天带蛋糕来看我,你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我,无论我在哪里,你都找得到我。

    我满心期待,相信你会如约而至,事实上你确实来了,先炸掉了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中心,又毁了我的晋升仪式,好大的动静,好厉害的热闹,等我费劲力气摆脱公司的监控找到你的时候,你却劫持了我,要我带你离开。

    我的蛋糕被不知道那栋楼的废墟压塌了,来给我过生日的人忘记我,用匕首勒着我的脖子,叫我‘公司的走狗’。”

    “公司的走狗,哈,那些该死的星际商人叫我茨冈尼亚的鬣狗,你竟然能用和他们一样的修辞,真厉害。”

    砂金笑了一下。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给兰索鼓掌。

    兰索头脑发涨,他眼见着砂金的视线变成全然的冷漠和失望。

    “你听得很专注,好听吗,好听就是好故事,故事讲完了,你的问题我也解答完毕,你可以离开了。

    兰索,从你走出这扇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敌人,下次,我不会再留情。”

    砂金指向远处的房门,干脆利索地下达了死刑判决。

    兰索的世界天塌地陷。

    第47章 第47章

    人在面对困难时, 会被迫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大多数人会尝试简单、高效的能改变现状的选项,并在现实的压迫下忽略长远时间跨度中的意义。

    简单不意味着正确, 正确的方法通常艰难、费时、成功率低,令人望而却步。

    走出这扇门,抛弃迄今为止所有混乱棘手的私人关系,单纯将对方置于一个清晰明了的位置上, 能迅速从一切麻烦中抽身,立竿见影。

    留在这间屋子里,继续与纷乱破碎的过往互相纠缠,弥补过往无意间造成的伤害, 解决根深蒂固的误解和矛盾——这需要花费时间和耐心, 决不允许出现任何逃避的情绪, 严苛又艰辛。

    两相对比, 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兰索脑子很乱, 从砂金话语中传达出的愤怒和失望感染了他,令他无法再对自己的软弱视而不见。

    真狡猾。

    兰索垂下头,沉默在不大的房间中发酵,过了不久, 他站起来, 朝眠眠招了招手。

    砂金靠在小沙发里, 握着湿毛巾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脸上却是无所谓的冷漠, 他哂笑一声, 像是在嘲讽什么。

    “不送。”

    眠眠跟在兰索身后, 它注意到了房间内氛围不对,眼睛半阖着, 一会瞧瞧兰索,一会瞅瞅砂金,拿不准注意。

    兰索走向门口。

    砂金别开头,盯着客厅窗外黑沉的夜色,令人烦躁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停了下来。

    时间仿佛冻结了。

    五秒,十秒,三十秒,一系统分……

    开门的声音始终没传来。

    客厅面积不到四十平,爬也该爬到了。

    砂金蹙眉看向门口,疑惑对方是不是忘了怎么抬脚走路,只听咔一下,有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倏然坐直了,警惕地盯着兰索的背影:“你在干什么?”

    兰索手中流淌着什么,变为铁丝钳形状的灰雾在砂金出声的瞬间嗖一下钻回指腹,做贼心虚般不敢露头,碰了碰门锁,确定再打不开后,转身倚在门上。

    “我就看看。”

    砂金一眯眼,看向门锁,岂料兰索率先察觉,往左一移,挡住锁扣,不给砂金看。

    砂金身体前倾,脊背挺直,蓄势待发——他确定兰索已经作妖结束了。

    经验之谈,欢愉令使的安分是相当异常、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值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兰索本能地躲避砂金质问的目光,轻轻挠了一下脸,底气不足道:“你别这么看我,我真的只是参观。”

    “那你让开。”砂金从小沙发上下来,他把毛巾甩在一旁,走向门口。

    “嗯?好。”

    兰索从善如流地挪开,从后背黏连出的灰雾却还坚持不懈地糊在锁眼中,自以为没被发现,还贴着门板轻微浮动。

    他慢慢挪腾,始终与砂金拉开一段距离,很快,两人位置调换,他来到客厅中央。

    砂金一把抓住灰雾,撕狗皮膏药一样把那团东西扯下来,分离时听到一声不甘心的叽,他握住门锁,拨动锁片,有什么卡住了。

    门打不开。

    “兰索,你对我的门做了什么。”砂金回身,发现对方已经挪到了阳台门口。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才开门的时候,被锁咬了一口,它扯下了我的一块灰雾,吃得太快,咽住了。”

    砂金:“你把我当傻子吗?”

    “……”

    兰索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和紧张的情绪,过了一会,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总之,我现在出不去了,你也是。”

    你这燕国地图真够短的。

    砂金拉长调子哼了一声,听上去怪欠的。

    感觉被嘲讽了,兰索拽着眠眠尾巴的手一抖,硬着头皮说完:“我现在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至少,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是吗,由衷希望你能快点考虑出点东西来,事先说明,如果在你考虑期间有人进来,或者我有事要离开,我会毫不犹豫地踹开这扇门,把你抓过来丢出去,一切时限归零,从此免谈,懂吗?”

    “但。”兰索不赞同地发出一个单音。

    “机会不会永远在原地等你,既然你投机取巧想要从我手里讨到更多宽限和余裕,就应当承受这份优待的代价,我已经给你一次机会了,别让我一怒之下收回去。”

    “……”兰索看了砂金一眼,推开身后的阳台门。

    “知道了。”

    他的声音消失在关门声中。

    砂金看着空荡荡的客厅,以及客厅外那个不到两米宽的小阳台,垂下眼帘。

    ——

    “所以,你终于知道自己前往庇尔波因特的动机了?这不是好事一桩嘛,怎么愁眉苦脸的,和砂金吵架了?”

    手机中通过电子呈相显现出的少女虚影语气生动,银狼叼着棒棒糖,视线对着面前的虚空胡乱飞舞,手指跃动,神态紧张,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

    兰索坐在小阳台的遮雨瓦上,眠眠趴在阳台上睡觉,垂下的半米长的尾巴在空中晃荡,像一株勾引蝴蝶的狗尾巴草。

    忆域迷因就是好,没有迷因际关系的烦恼,天塌下来都能倒头就睡。

    兰索撇了撇嘴,望向流梦礁的地平线,过了一会,他烦躁地抓着头发一顿打滚,仰躺在房顶,双眼无神地对着头顶璀璨的匹诺康尼倒影。

    “如果只是单纯吵架就好了。”

    他已经不去想为什么银狼断定他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源自与砂金吵架了,闭上眼,疲惫地叹气。

    “啊,他向你求婚了?”银狼随口道。

    兰索眼睛一下惊恐地瞪圆了,翻身坐起来,哪怕知道面前的少女只是数据流塑造的影子,依旧条件反射地去捂对方的嘴。

    “别睁着眼睛乱说啊!”

    “不是求婚?那你烦恼什么,直接答应就是了。”银狼白了他一眼。

    “可真的很麻烦,一直追杀自己的敌人曾经是朋友,错误还明显出在自己这方,虽然能对对方的愤怒和不满感同身受,但归根结底,短时间内从根深蒂固的印象中彻底转变还是很困难……”

    “干脆不要修复关系好了。”银狼专心致志地摁着操作键。

    “那不就相当于向砂金认输了吗?”兰索苦恼道。

    “认输就认输吧,你输给他的次数也不少了。”

    “不一样,我有预感,如果这次放弃了,我可能这一生都没法赢过他了,而且,我想知道更多记忆有关的内容。”

    “那就试试吧,反正我觉得对你个人来说,和砂金做朋友或做敌人没太大差别。”

    “为什么。”兰索天真地问道。

    银狼:“有谁会和自己的宿敌携手在匹诺康尼逛街约会吗?”

    “……”兰索额头青筋一跳:“我们没有在约会,不许造谣了。”

    “嗯嗯,是是,对对,没在约会……”银狼随口道。

    被敷衍了的兰索心情相当不美妙,他又回到了半死不活愁眉不展的模样,唉声叹气。

    “我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砂金说那些话是故意的,可就算陷阱如此明显,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往里跳……讨厌的赌徒……”

    银狼听着兰索喋喋不休的碎碎念,从模糊不清的音调里辨别出几段句子后,翻了个白眼:“你们真没在谈吗?”

    “没有!!”兰索气急败坏。

    不想再听自己那有严重人际关系障碍焦虑症的同事说废话,银狼把手柄一扔,拉着转椅往前,认真看向兰索:“兰索,你觉得砂金怎么样。”

    “坏家伙。”

    “客观评价。”

    “……”兰索闭着眼睛思索一阵,勉为其难道:“完美的赌徒,精明的商人,难缠的对手,外表像孔雀,性格像狐狸,说话有时候夹枪带棒令人不爽,对待朋友和同事又意外得嘴甜,应该有许多人欣赏他吧,毕竟能力出众又自强不息的埃维金人举世难寻。”

    “相当正面的评价。”银狼点点头:“那你觉得,和这种人做朋友的感觉怎么样?”

    “应该不错,毕竟他有钱,慷慨大方,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待人算得上真诚。”

    “如果你们做朋友呢?”

    “咦,很难想象啦……”

    “自从进入匹诺康尼,你们见面的时间就多,又没怎么打架,相处得不和谐吗?”

    兰索回忆了到达匹诺康尼后发生的林林总总事件,脸色变得相当微妙,“虽然还好,但……”

    “停,别但了。

    朋友这个东西,相处时候不反感就够,至于更多的要求,就不是约束‘朋友’这层关系的了。”银狼说。

    “而且,砂金能耐着性子和你说这么多,而不是一堆筹码砸下来已经很温柔了。天呀,换位思考,要是我的朋友这么对我,我一定会黑进她的账户销掉所有关卡记录,并让她一百个琥珀纪不能往里充值捏脸。”

    “你是说花火吗?那家伙自己就能捏脸,这个报复方式打击不到她。”兰索说。

    “咦,你猜到了,不愧是欢愉令使,很了解同命途行者的行事方式呢。”银狼话里完全没有惊讶。

    “别大肆宣扬哦,舞台上的演员都不知道,提前剧透可耻。”

    “知道了。”

    回答完,兰索深吸一口气,心脏跳动得并不剧烈,但鼓点清晰。

    “或许我该试试。”

    “哦,恭喜你,终于有了决断,那这次心理辅导就到这里?诊疗费用是一系统分一百万信用点,亲这边现金支付还是电子……”

    滴。

    兰索立刻挂了电话,少女的虚影一闪,话音戛然而止。

    好险,再晚就要进入付费内容了。

    手机在震,估计是银狼发来的控诉短信,但没关系,已经被对方狂暴轰炸过、并有充足应对经验的兰索果断将手机关机。

    拔网线,是一款见效极快的后现代网络定纷止争利器。

    岁月静好。

    朋友。

    兰索揉了揉眉心。

    一个没有那段过往记忆的人很难对某种深厚情谊有所感触,朋友,这两个字所承载的东西对现在的兰索来说太遥远,没什么实感,但对砂金来说,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兰索想起那天,在庇尔波因特见到砂金时的样子。

    刚成年的公司总监远不如现在这般成熟、稳重,游刃有余。

    意外见面的欣喜,和被匕首抵着时的失望难过过于强烈,浓郁、激烈的情绪冲击着兰索,以至于在砂金拿出基石后,因为某种没由来的犹豫和不忍,他没能躲过第一波从天而降的筹码雨。

    无论如何,他至少得为破坏了人家的成年礼和晋升仪式做出相应的补偿——从道歉开始。

    打定主意,兰索起身,跳下阳台,像一只犹豫着、踟蹰着,在山洞门口徘徊良久的胆小野兽,第一次向洞外伸出试探的爪子尖。

    他握上阳台门的把手,砂金还坐在沙发上没挪位置,貌似在看文件,低着头,表情很淡。

    兰索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忍不住有点忐忑,但心情比之前轻松少许。

    他按下把手,用力,门没开。

    “……”

    “?”

    兰索再用力,还是打不开。

    沙发上的砂金闻声抬头。

    “忘记告诉你,在你走后两秒,门把手成精,把自己锁上,吃掉了钥匙,现在打不开了呢。”

    “???”兰索难以置信,他在小阳台上吱哇乱叫。

    “砂金,你把我当傻子吗?”

    砂金露出一个相当玩味的微笑。

    “总之,你现在要努力想办法进来了。”

    砂金指了指墙上的钟表,隔着玻璃,不太清晰的声音传来:

    “还有十系统分,公司的人就要来找我汇报情况,你的时间不多了,要加油哦~”

    兰索晴天霹雳。

    他焦急地踹了一脚玻璃门,声音过大,把睡着的眠眠弄醒了,正当兰索想向眠眠道歉时,身躯庞大的忆域迷因打了个呵欠,一滚身,顺畅自如地穿过墙壁,轱辘到沙发底下。

    它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偎在砂金脚边,美美又睡了。?

    兰索(无差别喷火):干什么呢?!赶紧走开,换我来!!

    第48章 第48章

    兰索蹲在阳台上, 试图用哀怨的眼神戳穿门玻璃,每当他蠢蠢欲动在手里凝成匕首打算把玻璃门切开时,坐在沙发上的砂金都会转头, 用平淡到看不出情绪的视线捕捉他。

    兰索:……

    他默默遣散手中的灰雾,托着下巴,不开心地哼哼。

    干什么,这年头连作弊都不许, 真的合理吗?

    十系统分过得很快,当两位身穿常服的男性走向这栋大厦门口时,坐在小阳台上的兰索一下就锁定了目标。

    替身使者攀下楼,远距离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 共享视野下, 兰索轻松看清了二人的装束。

    前者是一个普通员工, 神情紧张, 目光警惕, 似乎在戒备着什么,一看就不是走正当途径进来的;其后跟随的那位有点不同,兰索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虚无的气息。

    看来是一位混沌医师。

    不错,你的行医执照归我了!

    他想着, 跳下阳台, 致盲开启, 成功绕到二人身后,远距离跟随。

    以公司的人脉, 联系并雇佣一位度假中的混沌医师来到匹诺康尼不是难事, 二人形迹鬼祟, 偷偷摸摸,估计是来给砂金看病的。

    被黄泉劈中掉到流梦礁, 难免会受到「存在地平线」的影响,加之在短时间内经历多重梦域,确实需要混沌医师来调理一下,免得晚上净做噩梦睡不好觉。

    公司的纪律性很好,一路上两人未曾交流,对周遭环境的观察很细致,符合偷偷潜入者的基本素养。

    兰索释放灰雾,带有致盲效果的雾气弥散开,瞬间铺满楼道。他大摇大摆地跟上,揉了揉手腕,极近距离下,一个手刀砍在混沌医师的后颈。

    男人瞬间软倒,兰索接住他,把他身上的兜帽披风扒下来,套上,驱使替身使者将昏迷的医师搬走,跟上公司职员的脚步,全程只用了十秒。

    假面愚者的祖传致盲真好用。

    兰索整理帽子,跟着职员走到一扇门前。

    职员按照特定的频率敲门,没一会,门内传来拖鞋的趿拉声,对方站在门口,半天没动作。

    “砂金总监,我带医师过来了。”职员压低嗓音小声道。

    门内没回应。

    职员疑惑地看了看门牌,确定自己的确没走错房间后,又敲了敲门。

    “总监?”

    “进来吧。”门内人道。

    职员看着紧闭的门,嗯了半天,弱弱道:“总监,您不开下门吗?”他嘴上这么说,心里狐疑:难道这是什么新型揣摩领导心思晋升职级必备题目吗?

    “门是开着的。”闷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真的吗?我不信。

    职员看着紧闭的门扉,一时拿不准砂金的主意,倒是他身边的混沌医师开了口:“的确,开着的。”

    嗯?

    职员看向那被兜帽阴影掩盖了大半面容的男人,在昏暗的光中,只能看清对方利落的下颌线条和喉结处隆起的弧度。

    是错觉吗,总觉得医师的声音变年轻了。

    “让开。”医师说。

    职员把门正中让出来,他颇为敬重地看着对方站定,一拢兜帽,脊背挺直,做出一个蓄势待发的握拳。

    哦!隐藏着黑暗力量的兜帽,在公司面前展现真正的实力吧,我以混沌医师委托人的名义命令你……

    职员脑里突然播放了一段耳熟能详的背景音乐,热血沸腾的情绪一下上来了。

    然而,在他以为对方要展示惊天动地的能力时,医师一个抬脚,干脆利落地踹在了门板上。

    咔哒。

    门扇固定片发出断裂的脆响,门板轰然倒下,一角浴袍划过一道弧线,早就在一旁躲好的砂金露出一个礼貌的笑。

    这笑容和他在酒会上与生意伙伴谈天说地时如出一辙——体面,但不真心。

    “真厉害呢,不愧是混沌医师,久仰。”砂金掠过了职员,笑眯眯地向那位力大砖飞的兜帽男伸出手。

    藏在兜帽下的兰索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小腿处传来的反震力道导致酥麻,令他不太敢踩实地面。

    这门可真难开。

    为了防止砂金把门打开,他可是做了不少努力才让门结结实实地卡死。

    兰索颤巍巍地伸出手,被砂金握住,下一秒,手骨上传来一阵大力。

    砂金收紧手掌,八风不动地保持微笑:“辛苦你了,医师。”

    “没什么。”兰索嘴角抽动,往后缩了下手,被砂金拽住,无法脱离。

    火花在两人之间噼啪闪烁。

    眠眠被开门的动静吵醒,漂移进后头的沙发角里,脑袋钻进缝隙底下,见是兰索,高兴地要跳出来。

    别出来——!

    兰索吓得不轻,三名替身使者立刻出来,按住蠢蠢欲动的眠眠,往沙发角里拖。

    “咕?”眠眠的眼睛里透着干净无邪的疑问,被拉走时尾巴还一下下拍着地毯,一秒后,声音消失在立式盆栽后面。

    “医师,还不放手吗?”砂金保持着手掌交握的动作,眼睛弯起,探究般扬声。

    兜帽底下,兰索悄悄翻了个白,收回被捏得很痛的手——这个人模狗样的坏家伙,明明先前攥得那么紧,嘴上却还倒打一耙。

    气氛一时间有点古怪,职员视线在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上转了转,小声问道:“总监,现在方便让医生看诊吗?”

    “当然,随时可以。”

    砂金走向小沙发,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视线灼灼:“医生,坐。”

    兰索心里猛敲小鼓,短短十几米距离被他走出跋涉的感觉,每一步都艰难无比,最终,他还是坐在了砂金身边。

    混沌医师的兜帽披风尺寸略大,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整个把兰索罩住了,绣着暗色纹路的帽子盖过眉眼,只露出一点鼻尖、嘴唇、下巴,显得比平时更阴沉冷漠。

    他坐在沙发上,姿态拘谨呆板,像是在思考什么。

    “医师?不看诊吗?”砂金道。

    兜帽下的嘴唇渐渐抿成一道平直的缝隙,灰雾不受控制地从披风下外溢,就像一道道浓重黑沉的怨气。

    所以,混沌医师一般都怎么给病人看病?

    兰索非常为难,他不知道身后这位职员有没有见过这位‘混沌医师’工作时的模样,更不清楚自己这样冒名顶替会不会给砂金的‘病情’造成额外的负担,尤其是,他是个假医生。

    “医师?”砂金催促。

    兰索背对职员,嗓子里挤出一声闷闷的‘嗯’,手指抬起兜帽边缘,露出一只眼睛。

    他眼睛是漂亮的浅色,像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珠,藏着点犹疑和哀怨的时候额外漂亮。

    砂金看着对方的眼睛,解读他的唇语——‘你来真的?’

    不然呢?

    砂金歪头的弧度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兰索咬了咬牙,破罐子破摔地拉起砂金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拽。

    砂金踉跄一下,裹紧的浴袍散开一点,露出锁骨到胸口的皮肤,平坦,白皙,皮肤细腻,几乎和新浴袍同色了。

    兰索的视线飞快在对方胸口掠了一下,而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握着对方的手掌却在微微发抖。

    砂金差点笑出声,如果兰索是狐人,大概此时耳朵已经在空中微微颤栗了吧。

    与此同时,兰索在思考另一件事,

    明明砂金天天在胸前开奶窗的,居然没被太阳晒出痕迹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恢复力——埃维金人一贯在毒辣的烈日下晒着,沙漠星球的风又干燥,还能保持这么好的皮肤触感,这难道也是什么独特的种族优势吗?

    又或是公司的水土养人?

    “医师,能稍微别那么粗鲁吗,我可是病患。”砂金的手撑在沙发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凹陷,他拢好浴袍,语气礼貌,仿佛只是单纯提意见。

    熟悉对方说话风格的兰索可不这么认为,威胁都快满溢而出了。

    “好呀。”

    兰索放下兜帽,因有所忌惮而无法放松的颈侧线条当即软下,萦绕在他周身的僵硬感褪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坏心眼的笑。

    注意到他的转变,砂金心里突地涌上一股不太妙的感觉,果然,兰索倾身,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掌,释放灰雾,丝丝缕缕的雾气顺着手指接触的位置涌入,附着在砂金的皮肤上。

    那一瞬,砂金有种被某种黏腻的东西拢住、绞紧、舔舐的感觉,但灰雾是雾气,它理应干爽、顺滑、不可捉摸,很快,那种奇怪的触感就消失不见了。

    灰雾将他包裹起来。

    无孔不入的力量轻盈至极,几乎不可感知,它肆意游走,吞噬,一路撩拨所有或戒备或放松的神经信号,一切感知被攫摄,操纵,令砂金感到不安。

    他抬头,被兜帽笼罩的兰索没有丝毫表情,他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唯有唇角的笑意证明他还是个有自主意识的有机生命。

    视野中有灰雾在跃动,感受和被星期日调律后差不多,没那么糟糕,至少不会有该死的粉紫色波浪圈在脑子里胡乱搅,但也不好受,在经络中流窜、随意拨动的触感过于明显,像是被人拿捏每一寸皮肉,充满怪异感。

    “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温柔很多了,病人先生?”

    兜帽里传来轻缓的疑问。

    不知何时,灰雾浮动在地面,渗进柔软的地毯和平整的墙缝,致盲中,一无所知的公司职员恭敬地站在桌边,等待混沌医师给出诊断。

    砂金注视着笼罩在他皮肤上的灰雾,恍惚间,无数凝出虚影的替身使者从虚空中走出。

    它们或站或坐,或躺或卧,缓慢将雾气般的四肢搭在雪白浴袍上,像某种依靠本能行动的怪物,眷恋地蹭着砂金的头发。

    “这就是你的治疗方式吗?”砂金看着某缕勾连在他掌心的灰雾尾巴,抬头道。

    “比起治疗方式,更像一种独特的安抚手段,经混沌医师兰索诊断,总监你的身体没问题,非常,非常健康。”

    兰索双手交叠在一起,一本正经道。

    灰雾越缠越紧,仿佛要将砂金先前公报私仇握他手掌那一下讨回来,云雾变为砖石,沉重地压在对方身上。

    “可我最近一直在做噩梦呢,医师。”砂金说。

    他露出一个很罕见的、有点忧郁的笑容,手指张开,合上,试图收拢灰雾,雾气变得兴奋,在他掌心沸腾。

    像撕扯棉花,一缕缕灰雾分离开,发出微小的咕唧声。

    砂金轻笑一声。

    被拆开的那段灰雾似乎因为自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而不好意思,它绕过砂金的手指,缠上手腕,停住不动了。

    隔着兜帽,兰索表情相当耐人寻味,他瞪着那截胆大包天的雾气,暗暗磨牙。

    你又不是狗,或者眠眠那种忆域迷因,你咕唧个什么劲。

    装可爱是可耻的,懂吗?

    “噩梦很快就会过去,接下来是美梦时间。”兰索说。

    砂金瞥了傻呵呵站在茶几旁的职员一眼,心思电转,将灰雾抓在手里,揉着玩。

    灰雾团在他手里,像个流动的捏捏乐。

    真没出息。

    兰索悄悄翻了个白眼,随即意识到替身使者们在集体意识中窃窃私语的信号,与砂金有关。

    听清它们在朦胧中产生出的念头,兰索眉头狠狠一跳。

    几乎同时,那名矮小的替身使者将头颅从沙发背上垂下来,蹭了蹭砂金的头发。

    集群意识开始变得很吵,起初是杂乱无章的噪音,像无数牙牙学语的怪物齐齐说话,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头疼得想睡;过了一会,不成文的内容变得清晰,透过思维传递过来。

    「好软。」

    他听意识群中有使者如此表达。

    兰索头皮发麻,好在有兜帽挡一挡,令他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奇怪。

    “你确定了吗?”砂金捏住试图逃跑的灰雾,对兰索说。

    嗯?

    确定什么?

    被群体意识干扰,思绪有点跑偏,兰索不清楚之前砂金有没有就他的回答给出反应,他思忖两秒,觉得对方大概又在试探他的态度,只好沉默。

    这种沉默令砂金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那扇门是开着的,你依旧可以……”

    “喂。”

    兰索打断他:“你觉得事到如今,我会痛快地说一个‘好’,然后乖乖从你的房子里滚出去吗?”

    砂金没回话。

    “我承认我不擅长处理这种人际关系,对你……也曾经有过逃避的心思,但仔细想想,除去互相殴打的日子,这段时间相处得还算愉快,乐子也不少。”

    兰索顿了一下。

    虽然有部分乐子是从他身上薅的,但都信仰阿哈了,乐子来自哪其实不太重要。

    “所以,你想试试?”砂金说。

    “不要说的这么,嗯……”兰索磕巴了一下,他找了个比较中性的形容词:“奇怪。”

    砂金哼笑了一下,只有气音。

    他知道兰索本来想说什么——暧昧。

    “那么,容我换一个问法,你想重新和我做朋友吗?”砂金说。

    “嗯。”藏在兜帽下的下巴上下摇了摇。

    “作为朋友,首先得坦诚一点吧。”

    砂金说完,伸手去撩兰索的兜帽。

    他动作很慢,近距离间兰索能看清他指腹上残留的羊毛一样的一缕雾气,他其实可以躲的,反射性也想躲——毕竟以前砂金向他伸手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忍住了。

    兜帽被揭下,露出令使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双浅色眼睛。

    眼睛避过了砂金的注视。

    “我叫砂金,钻石手下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你的朋友。”砂金说。

    “兰索,欢愉命途的星核猎手。”兰索回道。

    “早上好,猎手。”

    “现在不是早上,总监。”

    “我知道,早上好。”

    “……随你。”

    第49章 第49章

    兰索蹲在烤箱前, 不知道第几次摩挲厚厚的隔热手套,手套上印着吐舌头欢乐小狗,与他此刻眉头微蹙的模样极不相符。

    烤箱中散发金黄光晕, 像戳爆一枚鸡蛋黄后流出的汁,甜蜜又浓稠,他盯住烤箱内不断膨胀的蛋糕胚子,嘴角肌肉因紧张而不断颤抖。

    ‘叮’。

    烤箱发出一声脆响, 旋钮跳转至零,烤箱内灯光暗下,兰索迫不及待地打开箱门,扑面而来一阵馥郁的香味。

    噫!对了, 就是这个味道!

    他捧着蛋糕胚冲到料理台前, 越过满地喷溅式洒出的蛋液和面粉, 无视一个个围着小围裙打扫战场、神态各异但都很懵逼的替身使者, 空气中流淌着欢快的气息。

    一名矮小的替身使者打开厨房门, 刚倒掉第五十一组蛋糕胚废品的它因为太多次失败而心情不佳(虽然它没有‘心情’的概念,但反复被支使着跑上跑下五十多趟绝不是什么开心事),忽然觉一阵风狂奔过去。

    它和大多数收拾残局的替身使者一样歪头,短暂几秒后, 顿时欢快起来。

    灰雾兴高采烈地涌动, 奔向手握裱花袋的兰索, 没一会,大大小小的替身使者聚集在小料理桌周围, 看宝贝一样呵护着那个终于成功的蛋糕胚。

    “以防万一, 有没有人要试试?”

    兰索的手有点抖, 他严肃地环视一圈,放下裱花袋, 拿出小餐刀,在蛋糕胚最下面切了一小块出来。

    松软的蛋糕底色泽金黄,虽然看上去质感不像戚风蛋糕该有的感觉,但外表还是能糊弄过去的。

    替身使者们当即把头扭了一百八十度。

    兰索:……

    “我发誓,这是一块非常成功的蛋糕胚,绝对不会再发生吃一口就自动解体的惨案。”他信誓旦旦道。

    受诓多次的替身使者们完全不相信一名欢愉令使嘴里的鬼话,它们谨慎地向后飘了一步,并将空洞的眼窝转向角落里那名吃过蛋糕就昏迷解体,到现在还没长出新手脚的勇者。

    你看,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然而我们的同胞,它死得好惨啊!!

    兰索:……

    正在这时,勇者先生颤巍巍地抬起只剩一半的脑壳,眼眶里流下激动的雾气,它伸出破碎的手指,在兰索期待、感激、动容的目光中,向集群意识发出了这么一个信号。

    「快跑。」

    兰索:……

    替身使者们超级惶恐,又向后退了一大步。

    “行吧,你们不吃我自己吃。”兰索翻了个白眼,将半块蛋糕送入嘴里,嚼嚼嚼。

    绵密口感中带有戚风蛋糕的松软香甜,糖有点放少了,以兰索的口味来说不够甜,明明他认真量好刻度才加的糖,有些奇怪。

    替身使者们用没五官的脸望着他,面面相觑,等了几系统分,确定过了食用危险期的兰索还没倒下后,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

    “嘿嘿。”

    兰索笑着,自信从容地拿起裱花袋,调好奶油,在一众使者的注视中,按照图案做造型。

    第一朵花裱上去的时候,使者们信心满满。

    第二朵花裱上去的时候,使者们有些不安。

    ……

    大功告成后,兰索看着面前造型古怪的蛋糕,拧了拧眉,“我这个是不是画的不太对?”

    替身使者们同时陷入沉默。

    它们不是有机生命体,没有自主意识,一切反应来自兰索对周遭事物的感官,加上一些兰索本人也搞不明白的‘逻辑’,共同塑造对外界事物的反馈表现,而现在,替身使者们流露出了嫌弃的情绪。

    兰索:……

    他本意是画一个茨冈尼亚的沙丘,和星际和平公司的大楼,中间两个小人手拉手,底下写一行‘卡卡瓦夏成年快乐’,但效果似乎不理想。

    算了,能吃就行,没必要要求那么多,能把蛋糕顺利做出来,兰索大人已经非常努力了!

    兰索极度乐观地原谅了自己。

    他将蛋糕放进最漂亮的金色透明礼品盒里,配上刀叉、盘子、莲花蜡烛和生日帽后,走到书桌旁,抽出一张信纸,提笔,飞快地写下内容。

    【黄泉女士,见信亲启。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希望你的战技点还安好,我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星核猎手,目前在艾利欧的指引下做一些比较轻松的后勤工作,我的同事很好相处,虽然各有奇怪的癖好,但无伤大雅。

    ……

    前段时间提到的那个孩子,卡卡瓦夏,我终于找到了他的踪迹,情报商人告诉我,一位来自茨冈尼亚的埃维金人被钻石提拔,即将成为持有「基石」的不良资产清算专家,看来他确实通过艾吉哈佐砂金案成功给自己换了张赌桌。

    唯一的问题是公司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我居然至今才查到他的下落,砂金,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很好听,我非常喜欢!

    ……

    他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埃维金人,色泽比茨冈尼亚的黄沙更剔透,像阳光一样温柔,这个颜色很适合他。眼睛是蓝紫色的,像宝石,不,比宝石还要绚丽漂亮,你吃过蓝莓戚风蛋糕吗,天啊,他简直就是一块小蛋糕。

    ……

    我要出发去庇尔波因特找他,情报商人告诉我他在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中心,由于时差,我必须现在动身,才能确保到达的时候不错过他的生日。潜入庇尔波因特有一定困难,但我会努力不被发现。

    啊,我是不是不该准备莲花蜡烛,听说那东西能一直响到第二年过生日,哈哈,要是把巡逻的公司职员引来怎么办。

    ……

    请等我的好消息,这次我做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蛋糕,他会喜欢的。】

    写完信,兰索将信纸折叠,收好,交给其中一名替身使者:“交给星际和平公司的投递员,老地方,你知道的吧?”

    使者点点头,从窗上跳下去,飞快跑去送信了。

    只要支付足够的邮费,星际和平公司的邮递服务就会被寄信者摆平一切,别说是一个神出鬼没的自灭者,就算是快要销声匿迹的巡海游侠,也能从寰宇的犄角旮旯里抓出来送到。

    谁让公司的邮递员有绩效考核呢,送不到是要扣奖金的。

    兰索眨眨眼,在手机的投递下单界面填写了巨额小费,以弥补即将投递的邮递员脆弱崩溃的心灵。

    做完这一切,确定没有遗漏,兰索拎着蛋糕离开住处,启动个人星舰。

    他出发前特意拜托刃为他检修了一遍,改装了动力系统和安全逃生设备,确保这艘小型星舰能穿越虫洞,实现定点巡航和多重跃迁,以最快速度赶到庇尔波因特。

    他随手将情报商人发送给他的位置信息抄录在纸条上,夹在蛋糕盒上,固定,确定蛋糕不会在跃迁中因震动而解体或位移,他走到驾驶舱中,按下操作指令。

    星舰引擎启动,飞向寰宇。

    在星海中漫游通常是枯燥的,但有了急切的期待和憧憬,这段赶路般一快再快的旅程变得相当愉快。

    进入庇尔波因特外围星域后,兰索降低速度,开启反侦查系统,确保自己不会触发公司的警报,确定着陆点。在他准备进入大气层时,一道系统提醒出现在屏幕上。

    【检测到舰群接近,是否开启隐匿模式。】

    舰群。

    怎么,公司的探险队今天刚好班师回朝了?

    兰索点了‘是’,看向左侧舷窗,映入眼帘的是一队亮银色涂装的舰队,舰尾上,市场开拓部的标志极其明显。

    看到这个熟悉的标志,兰索的好心情消失了几分——他想起了一个讨厌的家伙,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在艾吉哈佐,卡卡瓦夏用他的骰子骰出‘ALL’,承应阿哈许诺,召唤出繁育令使,碎星王虫·斯喀拉卡巴兹,几乎毁灭了一整个沙漠。这个有力佐证就像鱼钩上那块巨大的肥肉,引得市场开拓部和博识学会发疯般往里投资。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这个被施耐德亲自批准的开发计划最后是以什么结语收尾的,好想看看公司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可惜,因为虚无阴影的存在,兰索没能见证到最后,错过了很多东西。

    仅凭一张嘴和一枚骰子就想骗过公司是有风险的,但卡卡瓦夏能做到,在明里暗里的交锋中,兰索的身份被施耐德发现了——一名欢愉令使在场,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必定扑朔迷离,但卡卡瓦夏意识到了兰索的身份和作用,相当坦然地让他与施耐德接触。

    难说这种‘放纵’是不是计划的一环,总之,有了兰索出场,施耐德反倒更相信这里真的埋有「繁育」的遗骸了。

    最终,在艾吉哈佐,兰索和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结了大梁子。

    唯有艾卡亚什的存在,不容任何人亵渎。

    那是他再也遍寻不到的故乡,他死后灵魂唯一的归处。

    对艾卡亚什持轻蔑态度的施耐德无疑戳在了兰索最痛的那根骨头上,加之茨冈尼亚埃维金人遭受过的苦难,令他无法不对这样一个人产生愤怒之情。

    市场开拓部。

    兰索沉吟一秒,操作界面。

    【是否进行系统扫描与网络侦查,注意,执行此操作后您有暴露位置信息的风险。】

    “是。”兰索说。

    系统上的圆圈开始转动,银狼开发的侦查系统高速运转,搜寻对方舰群的信息。

    很快,他黑入了主舰的信息系统,短暂的几秒监控设置同屏,他看见了在主驾驶舱内踱步的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哈。

    兰索握紧扶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很少见地,他死死凝视着屏幕上那个该死的侧影。

    又几秒后,他的信息入侵被对方发现了,屏幕中的施耐德若有所感,他抬头看向监控器,神情冷静地与兰索隔空对视。

    “你好,入侵者,让我猜猜你的身份吧,一位敢于出现在这里的未知星舰驾驶者,实不相瞒,你很勇敢,就是稍显无谋了。”

    市场开拓部的主管说。

    “如果你现在打道回府,我可以当作没看见你。”

    人类是不会与蝼蚁计较的,除非蝼蚁妄图用柔弱的牙齿撕扯人类的皮肉。

    兰索手中凝出骰子,他前所未有得冷静——他知道主动挑衅一名很大概率是令使的公司主管会有什么下场,尤其在他现在状态不稳,依旧被虚无阴影笼罩的现在。

    说到底,他不该说出那个‘是’,不该好奇星际和平公司的主舰里究竟载着谁。

    以兰索一贯的性格,他应该退后,绕行,潜入庇尔波因特的办法很多,不差这一点时间。

    但他依旧没能放开那枚骰子,而是道:“如果你保证,你和那些该死的舰队今天不进入庇尔波因特,我会同意离开。”

    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要挟,他眯起眼睛,杂音交织的通讯系统中传出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声。

    他记忆力出色,只听一句,就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一位稚嫩又有点狂妄的欢愉令使,不以战斗见长,根据汇报,似乎掌握着某种依条件触发的因果律武器。

    艾吉哈佐砂金案的全过程在他脑海中浮现,如果不是他中途有事不得不离开,这件市场开拓部迄今为止最大的投资丑闻案件根本不可能发生。

    “是你啊,小子,艾吉哈佐好玩吗?”

    兰索蹙眉,他没想到施耐德会这么快就识破他的身份。

    “你们把市场开拓部摆了一道,让我的部下跌了好大一个跟头呢,真是令人好奇。算算看,这个时间,你是来参加那个埃维金小鬼的晋升仪式的吧。”

    “需要我带你去他的晋升会场吗,虽然我没有战略投资部的权限,但我可以帮你一把,顺便,我还想告诉他,茨冈尼亚的近况……”

    “闭嘴。”

    兰索的声音明显带着冷意,降至冰点。

    他现在很确定——他决不允许这个埃维金人灭族的幕后推手毁掉卡卡瓦夏的成年礼。

    “孩子,又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到痛心了吗,你总对我的发言不满,上次还是在我提到艾卡亚什时。”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败者无价值这个道理呢,看来你的长辈没好好教过你。”

    “是啊。”

    兰索手中的骰子溢出黑红色的雾气,他浑身破碎化,替身使者饥肠辘辘,隔着舷窗,遥遥望向群星中那群庞大的舰队。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明白了,施耐德,从砂金的晋升仪式上滚出去,否则,我会在这里拦下你。”

    “你拦不住我的,令使。”年迈的主管胸有成竹地叹息。

    “过于自负是要付出代价的,老东西。”

    兰索说完,彻底切断了通讯。

    坚实的灰雾将星舰包围,密不透风的黑墙裹起这艘星海中飘摇的小船,他目视星海另一侧无数对准他的舰群主炮,在上万发粒子射线的光芒亮起时骰出骰子。

    “阿哈在上!”

    阿哈之骰第一次骰出“HALF”。

    时空碎裂,寰宇静默,恢弘的舰群在星海中炸开,一条射线穿透寰宇边界,黑洞吞噬光芒,令眼前这可怖的末日失去色彩。

    兰索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主舰的控制室内。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肉身穿越寰宇,来到施耐德面前的,这或许是阿哈的伟力,欢愉命途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灰雾凝成的长剑裹挟破空声,时空仿佛被这一剑劈开,灰雾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施耐德,在绞碎对方之前,突然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挡住。

    施耐德身上传来比兰索更强的命途伟力。

    果然,他是一名经验老道、已在命途之路上所行颇深的令使——真正完全体的令使。

    “哈哈。”

    兰索从胸膛里挤出一丝歇斯底里的笑音,他身形破碎,出现在舱室最末端,手中阿哈之骰再度转动。

    星神之骰第二次骰出。

    “ALL!”

    阿哈尖锐的笑声在寰宇中再度炸响。

    第50章 第50章

    前所未有的欢愉伟力包裹着他, 令体表出现破碎的龟裂纹路,象征令使本源的雾气涌出,半张讽刺尖啸的面具嵌入兰索的左脸。

    极短时间内, 他对欢愉的掌握一再提升。

    起初,四面八方传来熟悉的笑声,空洞却震耳欲聋,很快, 复杂饱满的情感充斥在大笑中,如同涡旋,拖拽着兰索的精神不断下坠。

    一切如同电影细节的慢动作帧,将时空的流动拉出白条, 无论多么细致的细节都能尽收眼底。

    他看见施耐德身上泛起光芒, 两股截然不同的命途伟力在高维层面对撞、侵吞;察觉自己的手臂在开裂, 向着某种诡异的非人状态异化。

    他听见无数生者的欢笑, 死者的呐喊, 悲郁、怨恨、愤怒、迷恋、欢乐、沉静……各种情绪缭绕身侧,如投湖之石,没入水中。

    这一刻,他再度被阿哈瞥视。

    灰雾激烈涌动, 裹缠着施耐德, 企图将他彻底撕碎, 几秒内,彼此交锋数次, 电光石火间, 兰索将化为灰雾的身体聚拢, 避过对方的进攻,身影连闪, 出现在百米外。

    他站在主控制室的舵轮台前,身后的巨大落地舷窗外,灿烂无垠的星海静默地向此方舰船投出视线。

    在所有人戒备的注视下,他像一名舞台中心的演员,伸手召出阿哈之骰。

    使用过两次的星神之骰并未像过去一般暗淡,二十面骰表面开裂,流淌出鲜血般的红色熔浆,手掌承托着骰子,似人非人的令使被灰雾簇拥。他面容模糊,下颌线破碎,颈侧延伸而上的裂痕直指眼角,只剩一只的浅色眼睛在流淌的浓雾中发亮。

    他看起来邪异又妖冶,绣着琥珀纹路的白色祭祀袍罩在雾气之上,勉强勾勒出人形。

    施耐德远距离看着兰索,在拼杀中,他显然也有了一定程度的透支,只不过兰索对其他命途令使的了解过少,无法准确推断出他的状态。

    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输的会是自己。

    必须找机会重创施耐德,最差也要拖住他的脚步,让他今天无法返回庇尔波因特。

    略微犹豫,兰索上抛阿哈之骰。

    汹涌的热量瞬间凿穿四肢百骸,剧烈的撕扯感在身体里流窜,仿佛精神都被延伸成丝线,世界充斥笑声。

    星神之骰第三次骰出。

    “ALL!”

    连续两次ALL。

    兰索的脸颊彻底破碎,不可名状的恐惧随骰子落面的‘叮’弥散开来,寰宇寂静。

    “阿哈在上。”

    他嘴唇嗡动,默念,声音已然扭曲嘶哑,带着股令人悚然的邪性。

    巨大的阿哈虚影笼罩在兰索背后,一道道替身使者身影伫立,每一位使者脸上,都戴着一张独特的面具。

    施耐德脸上终于生出几分凝重和敌意,他向前一步,命途的力量在周身倾泻,下一秒,像有什么东西封住了他的感官,他脸色巨变——他失去了对命途的感知!

    怎么可能?

    施耐德再无法维持波澜不惊的神色,眼里流淌出骇然。

    “很惊讶吗,看来你对阿哈不够了解,祂毕竟是一位随心所欲的星神。”

    兰索的声音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切开了,断断续续,尖锐无比。

    “哈,隔绝命途的能力固然强大,但你这么做,就不怕欢愉向你收取代价吗?”

    施耐德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他像个解开禁制的疯子,“还是说,你天真到以为这艘船上只有我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几十道姗姗来迟的强大气息突破灰雾的封锁,如同利剑,直指兰索而去。

    兰索手中凝出细剑,此刻,剑锋上覆盖着薄薄的红光,古怪的扭曲纹路镌刻其上。

    能赢。

    兰索此刻无比自信。

    他曾见过黄泉挥刀,始终记得那抹刺眼的红光,此刻,他与那道矫健的身影合二为一——他向前蹬踏,在带有敌意的气息中闪烁、飞跃、剑光连斩。

    瞬息间,突破重围。

    他持剑冲向施耐德。

    万籁俱寂,剑光闪烁。

    兰索的右眼彻底破碎为灰雾,世界的法则在瞬间被无形力量扭曲。

    叮。

    剑锋触到施耐德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致命一击不成,剑体变为灰雾,退回弥漫的雾气保护之内,与此同时,成百上千支剑探出,迅捷如电,再度向施耐德攻去。

    防护在不断削弱,为了彻底封住除阿哈外的星神向此地瞥视的可能,骰子中的力量正以恐怖的速度倾泻,寰宇内,一抹灰色悄然而至。

    兰索浑然不觉,又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不打算停手。

    快点,再快,在被消耗完所有力量之前。

    灰雾的进攻越来越迅猛、有力、令人难以招架。

    终于,施耐德出现了一道破绽。

    就是现在。

    兰索从虚空中跳出,剑锋推进,施耐德昏阖的眼睛骤然睁开,像昏睡的狼盯住猎物,伸手抓向兰索的头颅,他指尖缭绕着命途的伟力。

    兰索知道对方在蛰伏等待,等他出现破绽。

    施耐德抓住兰索的脑袋,入手却只有一片灰雾,与此同时,兰索下蹲,前突,长剑捅进施耐德腹部。

    染血的剑尖穿透骨骼,灰雾热烈翻涌。

    “你……”施耐德眼睛瞪大,狠毒地盯着兰索。

    兰索仰头,旋转剑柄,还想拉出来再刺一遍,岂料头顶天空发出重锤下落般破碎的声音。

    当——!

    这一锤像是捶在兰索脑袋里,他精神震荡,灰雾扭曲,险些被打散。

    存护的力量,不是琥珀王,是公司出手了。

    兰索身形破碎,复而凝聚,向后闪身,跪在指挥台上,看向身后庇尔波因特的方向。

    察觉到异常,外围星域的跃迁基站终于派出了援兵,虫群般密密麻麻的侦察舰开赴外围,波点毁灭炮的光芒正在蓄力,在星海中拉出一长串珍珠般的条带。

    那其中,数道威胁性极强的气息在快速逼近。

    兰索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无法起身的施耐德,回身,再度拨动骰子。

    在屏蔽命途影响的短暂十几秒内抽空全部力量的星神之骰像个死物,第一次骰出时完全不显示点数,兰索一阵恍惚,他又骰了一次,才堪堪骰出一个‘七’。

    群星之外,数以千计的公司舰队及援兵巡逻舰毫无征兆地自爆,蓄势中的粒子炮凭空炸开,灿若群星。

    下一秒,他身形消失,出现在自己的小星舰中。

    被留下的灰雾包裹保护,小星舰安然无恙,甚至温暖安静。

    兰索踉跄一步,视线中,地板上溅出几朵血红的花。

    啊。

    他精神恍惚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扯着嘴角。

    兰索勉强扶着舱门,抹掉眼角和鼻端流下的血迹。

    【检测到大量未知舰队,是否开启隐匿模式,重新规划路线?】

    “是。”

    他沙哑地道,在星舰平稳绕行后,向着摆放着生日蛋糕的桌子走去,一步,一步,血痕蜿蜒,滴了一路。

    失去所有力量支撑的灰雾如同一潭潭湿漉漉的死泥鳅,结成团块,散落在星舰各处地面,痛苦地扭曲、蠕动。

    替身使者被面具融化,强制休憩。

    阿哈的虚影从天花板上探出头,注视着站在蛋糕盒前的兰索。

    令使像一株被抽空了所有水分的植物,灰雾无法组成身体,只塑造了一条手臂、一条腿、少部分躯干,他低垂头颅,用模糊的视线分辨蛋糕上的图案。

    星神之骰是一件残忍的礼物,那不是概率学的游戏,更不是纯粹运气的馈赠——兰索很清楚,从拿到骰子的一瞬就已经明了。

    骰子的点数大小代表着他应当为此付出的代价,今天,他连骰了四次骰子,其中两次是ALL。

    太疯狂了,这简直是自杀,他甚至无法凭借过往的经验来判断自己将要承受何种代价。

    他不该如此冲动、欠缺思虑、逞一时之快、逼自己沦落到此种糟糕的境地,他还没能把蛋糕送到卡卡瓦夏手里,还没亲口对他说成年快乐。

    但如果世间万事都能遵循道理,就不会有那么多变数可言了。

    兰索撑着桌子,避免沉重的身体压坏蛋糕,后来,他实在没力气了,只好趴在桌子上,茫然地看着蛋糕上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没过一会,他突然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他从未如这般真诚地欢笑过。

    一刹那,他似乎了解了阿哈追寻的欢愉之道,明白了假面愚者们狂热追捧嘲弄与乐事的意义。

    他笑施耐德阴沟翻船,笑公司铩羽而归,笑生命这趟浑水被搅动翻覆,再起波澜。

    笑自己螳臂当车,笑自己愤怒失智,笑自己冲动无谋,笑自己终于有一天会再为了某个人,甘愿接受未定的结局。

    命运总在戏弄世人,如果能从笑声中消解悲戚,忘记痛苦,实在求之不得。

    “阿哈,你说,这算不算一场最昂贵的成年礼物。四百三十艘市场开拓部的星舰毁灭在庇尔波因特外围,爆炸的时候像一串漂亮的烟花,没有讨厌的、苍蝇一样的家伙在晋升仪式上晃荡,到处都是庆贺的朋友……”

    “还有那些埃维金人,那些被他称作一文不值的艾卡亚什人……”

    兰索喃喃。

    阿哈并未给予回应,祂伫立在笑声中,永不会令祂的信徒感到孤独。

    星神之骰缩小成果核那么大,静静躺在兰索掌心。

    “阿哈,我的代价是什么?现在距离第二天还有十七个系统时,就算你追求乐子,至少,不要让那些老套的情节出现好吗。”

    兰索嗫嚅着,越来越虚弱。

    阿哈依旧沉静地注视着他。

    兰索眨了眨眼,很快,本能一般,他的视线向某个方向定格,恍惚间,看见了一轮漆黑的太阳。

    啊,原来。

    他微微一怔,紧接着,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无奈的笑音。

    原来,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阴差阳错的误会,命中注定的结局吗?

    星神之骰在虚无逼近的一刹那转动起来,它拼尽全力想要履行自己诞生于世的职责,满地灰雾应激般蠕动起来,但它们过于虚弱,无法将兰索围拢起来,抵挡虚无的侵袭。

    从艾卡亚什覆灭起始终不曾追上他的阴影,今日,终于在猎物停下喘息的一刹,勒住了对方的咽喉。

    灰色的阴影斑驳地交织在兰索的身体上。

    阿哈的嘴角微微上扬,在堪称死寂的星舰舱中沉浮,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兰索抱紧蛋糕盒,试图通过这个冰冷的盒子感知近在咫尺星球上的那个人的体温。

    他用脸颊蹭着蛋糕盒,尽管疲惫到快要死去,还是眉眼弯起来,释然地微笑。

    “卡卡瓦夏,生日快乐。”

    ——

    天边炸起一团烟花,明黄色的光亮如同盛大花簇。

    砂金靠窗站着,手里拿着一杯刚刚铺过杯底的红酒,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合身的昂贵西装衬得他额外意气风发。

    他看向窗外的‘烟花’,几秒后,‘烟花’分裂开来,拉成一条一字光带,变为漫天星辰,齐齐闪烁,宏大又壮观。

    “没听说今天有烟火节目啊,这么大阵仗,在这都能看清,是发射了几万发超粒子光射炮啊。”

    “这场面,几万发可做不到,估计得几百万发。”

    “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就是一个年度大会吗,奇怪,难道是保留节目?”

    “唔,或许是为了庆祝市场开拓部那群家伙再创辉煌呢,哈哈。”

    几个闲暇的职员在远处交头接耳。

    “喂喂,那边那个金色头发的,你们认识吗?据说是战略投资部的新人,来头可大了,被那个钻石看上了。”

    “真的假的?要升总监了吗,他才来多久。”

    “不知道,有关系就是好,哪像我们天天加班干活,绩效还不够分。”

    “可不是,还有他那双眼睛……”

    “嘶,别说了,他看过来了。”

    砂金收回视线,他今天心情很好,不与这些随处可听的风言风语计较。

    他摩挲着衣兜里的小盒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始终淡淡上扬的嘴角有了几分真挚的弧度。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非常性感的女声传来。

    砂金看去,是翡翠。

    “在想接下来的晋升仪式,很高兴我能顺利开启下一轮押注了。”砂金说。

    “是吗?可上次提到你斐然的功绩,你的表情仿佛只是在听一串枯燥乏味的数字,乏味,无聊,毫无诱惑力。”

    翡翠优雅地一笑:“相较之下,你刚才的笑容真诚太多了,烟花好看吗?”

    砂金笑着道:“很漂亮,这在庇尔波因特是难得一见的景观,今天公司有什么庆功仪式吗?”

    翡翠抱着手臂,沉吟几秒,眼神变得耐人寻味,但没等砂金从中观察出什么,女人道:“本来是有的,但现在嘛,没有了,市场开拓部接到新的任务,一时半会不会回本星驻扎。”

    砂金眉眼微微一动,继而事不关己一般,露出笑容:“那真是可惜。”

    那笑容中藏着相当复杂的情绪,掩饰得很好。

    “没什么可惜的,准备一下吧,你的奖励时间就快开始了。”

    翡翠伸手,用手里的香槟与砂金碰了个杯,杯子间发出清脆的叮零声,女人优雅的嗓音很轻地开口:“恭喜你,你又赌赢了一场,升职快乐~”

    升职快乐。

    砂金礼节性地喝下红酒,将杯子放在桌上,舔了下嘴唇。衣袋里的小麂皮袋子中,一枚小小的蓝宝石胸针质地坚硬,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某个人前来领取。

    距离今天结束还有十七个系统时。

    砂金望向天际,视线里,最后一个‘烟花’消失的痕迹在无垠空中留下烙印,他眯起眼睛,由衷地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时间。

    他会带一个什么样的蛋糕来呢?

    假面愚者大多不在公司的通缉名单上,偷偷进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难处,市场开拓部中途改道,迎接的安保部队无需上岗,巡察漏洞会比平时更多,方便见面。

    真好,一切都很顺利。

    希望那位欢愉令使在见面第一句能克制住自己吐槽的欲望,先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蛋糕要切成几份好呢?

    砂金想着想着,真心地笑了起来。

    ——

    七系统时后,兰索从降落在海湾附近的星舰中醒来。

    一群替身使者头挨着头,在他睁眼时突然热泪盈眶了起来。

    什么东西?

    兰索坐了起来,捂住额头,大脑空白了很久,一阵尖锐的疼痛闪过神经中枢,他闭目拧眉,缓了一会才好。

    他发现自己在星舰中。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踉跄着站起来,灰雾比平时萎靡许多,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他走到控制台,看到了一个造型相当丑陋的蛋糕。

    “哪来的蛋糕,好丑,做成这样真的卖得出去吗?”兰索嘟哝着,抽出蛋糕盒上夹着的字条。

    【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中心】

    兰索环顾四周,点开屏幕,查看位置信息,发现自己正在庇尔波因特的海边。

    庇尔波因特?这不是星际和平公司总部所在地吗?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中心,是公司的部门。

    这是任务提示便签?我难道又又又在跃迁中昏迷了?

    “刃的改装技术这么不稳定吗,回头让他再修修,一天天净忘事可不行。”

    兰索嘀嘀咕咕,抽走纸条,看向舷窗外。

    情报中心,这次的任务是窃取情报吗,嗯……有点高难,不过想想,目前所有在明面上的星核猎手都被通缉了,只剩他一个安全人,又是后勤,做点这种事是应该的。

    算了,反正跃迁后的精神震荡会在一段时间后康复,来都来了,不带点什么走可惜了。

    他召出骰子,低头,发现骰子虽然变小了一圈,但能用,其中似乎有一种量不大但丰沛的力量流转,滋养着灰雾和星神之骰。

    阿哈来过?

    兰索蹙眉,想了一会,没得出所以然,有什么东西将他冒起的疑问按了下去,很快,他相当自然地放弃了思考。

    他拉开舱门,戴上兜帽,走下海滩,向星际和平公司总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