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第五百零一章
程璎一听, 却歪了重点:“册那,只赤佬噶有钞票?!”
她口中的“赤佬”林卓宇笑盈盈地迎上来:“我带你们参观一圈?”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璎皮笑肉不笑地抬头扫过吊顶上一圈夸张的浮雕小天使石膏线:“林老板这别墅老豪华了嘛, 啥价钿买进额?”
“还好还好,房子没花一分洋钿, 重新装修花了点钞票, ”林卓宇笑着指了指一圈沙发对着的大壁炉, “这是个好东西, 否则靠空调冻死人,阿拉爷娘嫌便此地太大, 平时不肯来的, 逢年过节请客才来。谢谢各位同学给面子来帮我涨涨人气。”
“林老板真是结棍, 这么大的房子都有人送, 啧啧,勿得了。”张乐怡捏了捏斯江的小臂, 压低声音道, “看呀, 来了哦。”
“啥有人送啊?是我一个客户拿了货付不出钱, 拿这个房子抵的货款, 多算了两百块一个平方, 我还亏了呢, ”林卓宇乐呵呵地介绍,“这是影音室, 哎,册那!啥宁锁门了?开门啊, 是吾!这算什么事?我被自己家锁在门外头?”
门开了,巨大的电视屏幕上一群无上装的艳舞女郎正在载歌载舞。
“你们太过分了啊, 这个也能翻出来,”林卓宇抢过遥控器,一巴掌拍在老同学肩膀上,“关忒关忒,这下好了,你们的真面目全暴露在我们女同学面前了,完结了啊。”
郁平毫不在意地翘了翘二郎腿:“DVD是侬额,林总侬业余生活蛮丰富嘛。”
张乐怡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干嘛关掉?继续放啊,我也想看。”
“楼上有小朋友呢,你们当心点,”程璎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卓宇,“有人高中的时候不就会去海宁路淘有色录像带嘛,现在装得跟真的似的,嘁。”
顾念被陈斯好堵在人墙后头,啥也看不见,好奇地抻长脖子:“他们在看什么?”
林卓宇赶紧带上门:“没啥没啥,小朋友知道得太多不好,你还太小。”
“谁是小朋友啊,我都十四了。”顾念不满地反驳。
斯江转过身:“他们在看色情片,等你十八岁后也可以看。”
顾念怔了一秒,脸烧得通红:“噫——我才不要看!”
斯江笑着问斯好:“你呢?要不要进去看?”
顾念如临大敌地盯着陈斯好。
陈斯好尴尬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看。”
这两个人一转念,同时看向林凌。
林凌笑出声:“我保证不看,你们放心。”
程璎几个哈哈大笑:“你看不看关我们什么事?你女朋友放心就好了,对伐斯江?”
斯江笑着摇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成年人应该拥有看这些的权利。”
顾念看看大姐姐再看看一脸“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陈斯好,大受震撼。
林卓宇对斯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来来来,你们有没有人要打台球?这边有张台球桌。”
台球桌边也有三四个老同学在玩斯诺克,像徐昊那样发胖到认不出的毕竟是极少数,斯江迅速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叙了几句客套话,一群人便跟着林卓宇上去参观二楼。
楼梯走了一半,上面下来一个五六岁穿着正红羊绒大衣的小姑娘,一边抓着楼梯扶手蹦蹦跳跳,一边脆生生地喊:“爸爸!”
林卓宇单手抱起女儿:“贝贝乖,来叫人,这是陈阿姨,这也是程阿姨,这是——”
“阿姨侬只头啊,侬才是阿姨,”程璎换了一副温柔可亲面孔,“妹妹几岁了?记牢啊,阿拉侪是姐姐,不是阿姨。”
“程姐姐好,陈姐姐好,”小姑娘极其乖巧地一歪头,“我家里打扫卫生的才叫阿姨。”
“你女儿比你聪明,”张乐怡感叹,“贝贝,我是张姐姐,记牢啊。”
一圈姐姐叫下来,到了林凌,贝贝却眨巴眨巴大眼:“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众人大乐。
回到客厅里,大家有意无意地围着斯江为中心里外坐了两圈,女生为主,男生为辅。有林卓宇张乐怡程璎这几位八面玲珑的人在,忆旧、追新,大学、单位、男女朋友、结婚生子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绝无冷场,连家属们如林凌等人也听得十分则劲。周嘉明的儿子和林卓宇的女儿很熟,两人一会儿要好一会儿闹翻,闹翻了小姑娘就喊一句“吾勿睬侬了”扭头跑开,男小伟喊着对勿起追上楼去,转瞬两人又和好如初手拉着手下来挤进大人堆里。
斯江听得多说得少,心下不免感慨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谁能想到三十岁的他们她们会是这样的呢。
“周嘉明喏,标准上海好男人,工厂开好,钞票赚好,屋里买汏烧全包,幼儿园接送儿子,你们女同学居然没内部消化,肥水流了外人田,可惜伐?”林卓宇笑叹。
周嘉明笑骂:“你这么有空来嘲我,不如去陪徐处打牌。”他妻子一脸温婉,只笑盈盈地看着。大家感叹实在看不出原来周嘉明才是他家贤惠的那个。
斯江听他们嬉笑怒骂才知道原来徐昊家甚有背景,中学时大家只知道路牌名,没有阶级概念,现在当然知道康平路代表了什么。林卓宇家做的是出口美国的家庭洗车设备,早年周转困难,走徐昊的路子批条子借了一大笔钱。周嘉明家从胶州路小商品市场里拆迁后,买下了亲戚在义乌的工厂,只做圣诞树出口,遇到恶性竞争现金流枯竭,林卓宇把徐昊这条路介绍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周嘉明的妻子是河南考入上财的高材生,两人联谊寝室搞活动认识,一毕业就结婚生子,女方有了上海户口继续读研,随后进了四大,忙得脚不沾地。
“咦,班长你又怎么会认识周嘉明老婆的?”二楼洗手间里,张乐怡对着镜子一边补口红,一边问郭乘奕。
“她公司负责我们公司审计的嘛,老早勿晓得,有一趟伊来阿拉公司开会,周嘉明帮伊送么子来,正好碰着才知道,巧伐?”郭乘奕也不禁感叹,“真看勿出哦,周嘉明居然带孩子买汏烧样样来赛,我记得伊老早老欢喜陈斯江额,从小学还是初中一直欢喜到——大学两年级?很专一很纯情的,大二国庆节同学聚会他还特地找我们问过你呢,斯江。”
硬被拖上来一起上厕所的斯江失笑:“几百年前的事了,人家现在家庭幸福,蛮好的。”
“男人嘛呵呵,”张乐怡翻了个白眼,“什么专一纯情?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班长,你就是太天真,你家里还在逼你相亲?”
程璎诧异:“老郭你还要相亲?”
斯江也不禁讶然,郭乘奕是典型的不需要爷娘操心的上海小姑娘,从小漂亮乖巧上进学习好,班干部团委干部一路做到大学毕业,随后进了世界五百强里的顶级饮料公司做人事,再顺风顺水不过。
郭乘奕长长吁出一口气:“唉,别提了,我已经申请调去沈阳分公司了,春节后就去。”
“啥?”程璎脱口而出,“侬脑子瓦特了啊?”
“沈阳分公司对你晋升有帮助?”斯江问,“正好躲开你家里人?”
“嗯,总公司竞争太结棍了,我只有本科学历很难上去,去了沈阳至少人事部门上头就只有一个香港的老板,好很多,容易做得出成绩,”郭乘奕突然红了眼圈,“你们知道吗,今年国庆节,她们居然介绍给我一个江西男人,在上海做生意,四十二岁,离过婚,女儿都十四岁了——”
斯江愣住,程璎气得又是一句“册那”。
郭乘奕带着泪勉强笑了笑:“其实我老羡慕你们的,真的——”
“你妈是晚娘吧?”张乐怡瞠目结舌,“吓人哦,有毛病哦,侬条件噶好,让侬去做初中生的晚娘?”
程璎愤愤然从包里翻出餐巾纸:“阿拉爷娘要敢做出这种事,我就敢拿起菜刀跟她们拼命。老郭,你就是太软了,温柔没用的。”
郭乘奕擦了眼泪,低头笑了笑:“勿好意思,过节还跟你们说这种污糟事,真是难为情。今朝本来老开心额,这么多年没见,一点也没觉得陌生,好像昨天还在一起上课似的,不知不觉就什么都想说,怪伐?”
“我也这么觉得!”张乐怡抱住她紧了紧胳膊,“一点都不陌生,再过十年二十年阿拉还是老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转过身又去抱斯江,“快说,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啊,我不行了,我又要哭了。”
“我也这么觉得,来之前其实蛮紧张的,”斯江笑着回抱她,“跟程璎说过好几次,想打退堂鼓,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没想到一见面好像说什么都好。”
“你不能再把我们弄丢了啊。”张乐怡委屈巴巴地抹眼泪,“丢了也没关系,你要好好的,晓得伐?侬要好好交呀。”
程璎没好气地给了她屁股一巴掌:“好了呀,你别搞得像宣读遗言好吗?演琼瑶剧啊?有空哦。”
“哎,对了,我跟你打赌,林卓宇就是想找斯江做他女儿晚娘,你信不信?”张乐怡才想起正事,“我叫你们一起来上厕所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个。”
“哈,他哪里来的勇气啊?”程璎不怒反笑,“他配吗?”
“顾景生在的时候,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张乐怡呵呵了两声,“现在换了林凌,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了。我听到林卓宇好几次偷偷摸摸让贝贝认斯江做干妈,醉翁之意不在酒。”
“喂——”郭乘奕轻轻拍了张乐怡一巴掌。
“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斯江笑着摇头,“没关系。”
还真被张乐怡说中了,一整夜贝贝三番五次来黏住斯江。
“我爸爸说大家都叫你仙女,我像灰姑娘一样没有妈妈,你能做我的仙女干妈吗?”小姑娘仰着粉妆玉琢的一张小脸满是期冀地看着斯江。
“周屿宁就有干妈,我也想要个干妈,我好喜欢你啊,陈姐姐你就做我的干妈吧好不好?”
“你做了我的干妈就能常来我家玩了,我唱歌跳舞给你看呀,我是小荧星的呢。”
“你不愿意,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呀,陈姐姐?”
斯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大人事先教她的还是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哭笑不得地耐心解释一一婉拒。小姑娘撅着嘴靠在周嘉明妻子身边,渐渐红了眼圈。
周嘉明的妻子搂住她,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做我的干女儿?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呀贝贝?”
小姑娘到底还小,立刻抱紧了她的手臂摇头:“我最喜欢你的呀阿姨,但是我爸爸要我叫她干吗呀——呜呜呜。”
程璎几个撑不住笑出了声。周嘉明的妻子抱起小姑娘:“那你拆了我送你的新年礼物没有?还没拆?走,我陪你上楼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礼物,你得自己拆开看……”
张乐怡又开了一瓶红酒,笑道:“周嘉明老婆很会做人啊,外头看看好像是她高攀了周嘉明,轻轻松松房子票子上海户口一步搞定,占了大便宜,我看正好反过来,周嘉明找到这么个老婆才是祖上积德。”
林凌看了看斯江,欲言又止。
斯江和他轻轻碰了碰杯,笑道:“两个人有缘分走到一起,谈不上什么高攀不高攀,谁占谁的便宜,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程璎叹了口气,歪倒在扶手上。
“你现在是女强人,有什么难念的经,”张乐怡掐了她一把,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说起刚听来的八卦,“郁平的事你们知道吗?那才叫琼瑶剧,他居然不声不响地也结过婚又离婚了,前妻跟他以前一个学校的,他离婚辞职是因为闹出了一件大事——”
“啊?一点也看勿出!出了啥事体?”郭乘奕和程璎顿时来了精神。
“师生恋!最结棍的是:那个女学生今年才十八周岁,也就是说那时候还是初中生!啊啊啊,天呐,‘我的学生爱上了我的丈夫’,他老婆好惨啊,日本电影才敢这么拍——”
斯江摇头:“结婚离婚这种事就算是当事人也各有各的说法。不过小姑娘欢喜老师常常有,但郁平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肯定不会师生恋。我们别乱说,不好。”
“郁平算什么好人啊,”张乐怡气囔囔地嘟起嘴,“仗着自己有点狗屎才华就喜欢对别人居高临下指指点点,你们那还记得他说斯江不好看那次的事吗?简直弹眼落睛。”
年代久远,斯江的记忆早已模糊:“也没什么吧,好像是说我左右脸不对称?”
张乐怡阴阳怪气地学起郁平当年的口气来:“因为换牙,门牙有点大,近视所以眼神有点失焦,还有啥啥啥巴拉巴拉,左右脸有点不对称。”
斯江莞尔:“他学画画的,看我们肯定是看骨骼肌肉那种专业的东西,怪不得后来我一直习惯吃东西左右换着嚼,应该谢谢他提醒呢。”
郭乘奕插了一句:“郁平以前也喜欢斯江你的。”
这下连林凌都侧目了。
“不过他记得你,你不记得他,你们小时候一起去机场迎接国宾献花的,中福会少年宫选派的,”郭乘奕偷笑,“他不是说见过你最好看的时候吗?应该就是说的你们小时候。”
“哇——!”张乐怡对老班长刮目相看,“你还有什么秘史快点说出来我们听听。”
程璎瞥了林凌一眼:“有人要紧张了。”
林凌笑了笑:“路上我就开始紧张了。那个开车的军官应该也是斯江的暗恋者之一吧。”
张乐怡摆摆手:“任新友那种不算什么,第二梯队都排不进,不用紧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陈斯好抿了一口红酒,幽幽地配了一句旁白。
“贼还那么多,啧啧啧。”顾念一脸了然地对着林凌摇头。
“人小鬼大,脑子清爽,吾欢喜。”张乐怡笑弯了眼。
斯江也不禁失笑:“你们真是太有空,十几年前的这种小事一眨眼就忘了,谁还惦记啊。”
程璎举起酒杯:“我记得,就算后来没碰上你,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陈斯江,陈小姐侬要晓得,美貌是非常强大的通行证。不要谦虚啊,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就是,我也记得,平常看到什么电视电影杂志,我都要跟旁边的人说‘没阿拉陈斯江好看,’”张乐怡瞪圆了眼,“你想想郭襄为什么看到了杨过的真面目最后宁可做尼姑去了?没办法的呀,由奢入俭难。”
斯江摊手:“看来我比你们觉悟高,你们无论长什么样,我都喜欢。”
程璎:“嘁,这种安慰人的话就不要说了,虚伪伐?”
林凌正色道:“怎么会虚伪呢,无论斯江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她。”
程璎翻了个白眼:“女人说话的时候,男人只要学会闭嘴,陈斯江如果不是你面前这个陈斯江,你老早跟什么女主持人小明星结婚去了,你们电台电视台这点男人我还不清楚?呵呵。”
林凌从善如流,在嘴上比个了拉上拉链的手势,对着程璎抱拳讨饶。
陈斯好和顾念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尿遁。女人实在惹不起,阿姐身边的这些女人更加惹不起。
临近午夜,湖边空地上爆竹烟花劈里啪啦炸了起来,夜空中绚烂一片。
“来,林凌,帮我和斯江拍个合影。”张乐怡挽着斯江站到湖边,喜笑颜开。
“一、二、三,笑一个。”林凌这个摄影师当得十分称职。
“还有我!”郭乘奕笑着加入。
“我也一起。”程璎塞给斯江一根仙女棒,“开心哦,像回到小时候。”
“你们怎么自顾自地拍照片了?带上阿拉呀。”林卓宇抱着贝贝大呼小叫地跑过来。
合影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把拍烟花的镜头转向了湖边。
“来来来,我们按照毕业照位置站拍两张。”林卓宇把女儿交给周嘉明的妻子,扯着嗓子大声喊。
笑声中众人推推挤挤,斯江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左右看看,想起了李南,脑海中闪过张爱玲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
闪光灯连二接三地亮,他们头顶上大片银瀑从空中倾泻入湖,不远处顾念和陈斯好眉飞色舞地提着一根长竹竿放一万响的电光鞭炮哇哇乱叫。湖边不少地方都飞起烟花,此起彼落,新千年的过节氛围十足。
曲终人散,斯江上了车才发现这次开车的是周嘉明,却不见他妻儿。
“她们坐了林卓宇的车,两个小居头(小鬼)勿肯分开。”周嘉明笑着转过头解释。
“新年好呀,老同学。”斯江微微笑。
“新年好。”
林凌探身替斯江解了围巾,笑道:“真羡慕你们啊,好像好几个人从小学初中高中就都是同学?太难得了。”
“是的,周嘉明我们是初中高中六年对吧?”张乐怡笑道,“不过肯定比不上大学感情来得快,你们看阿拉初中班级、高中班级就没成功一对,唉。”
“好像是一对也没有。”周嘉明笑着踩下油门。
“啊,二零零零年喽——”张乐怡大声喊:“阿拉三十岁啦——!”
“三十而立。”斯江和程璎异口同声。
这个元旦,和平常还是有了一点不同。
第五百零二章
第五百零二章
一行人闹哄哄回到别墅。谁也没料到已属于上个千年的八卦突然变成眼门前的热闹。
一个年轻小姑娘跨出车外, 热情洋溢地双手举到嘴边呈喇叭状高声喊:“郁老师——新年好呀,元気ですか?”
程璎吹了声口哨:“啊哟,差点雪景, 电影《情书》经典场景就再现了。不愧是搞文艺的,轧旁友都别具一格, 啧啧。”
张乐怡捉紧斯江的手臂:“哦幺幺, 看呀看呀, 郁平小情人居然寻来了此地, 模子哦。”
“年轻真好,”斯江不禁也笑叹, “真勇敢。”此情此景此人, 的确宛如电影剧情, 很不平凡, 镀了层金似的,连带着她们这群旁观者都闪亮起来。
“Maxmara的大衣真好看, 小姑娘人也长得好看。”郭乘奕的注意力却全歪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斯江, 记得我们高中时穿过一模一样的波点百褶裙吗?那时候你大阿姨在华亭路做服装生意——”
“藏青底色, 白色波点, 谁没买过啊, ”张乐怡哈哈笑, “我也有。”
“有,”程璎举起手, “在学校没穿过,穿的人实在太多了, 像校服似的,现在看看裁剪还是很灵, 一点也不过时。”
小姑娘口气随意,亲昵又带点嗲,眼睛闪闪发亮,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迭额地方老难寻额,吾刚刚才到,没等多少辰光。”
郁平双手插袋大大咧咧地迎上去,弯腰探了探奔驰车的驾驶座:“咦?侬驾照到手了?”
“新鲜出炉,夜里头一趟上路!”小姑娘一脸得意。
“侬结棍。”郁平扭头瞪了徐昊一眼:“册那,你自说自话发地址给她的?路上出点事侬负责得起?新手开夜路不是杀人就是自杀。”
众人不禁纷纷笑出声。
徐昊举起双手:“怪吾怪吾侪怪吾好了伐?过元旦你能不能说点人话?什么杀人自杀的,圆圆哭赤无赖起来啥宁切得消?吾搪吾牢。”
“谢谢小舅舅。”小姑娘笑弯了眼,脑袋一歪,咖啡色绒线帽顶上的两个圆球球跟着晃,可爱得很。
“这位是徐昊的表外甥女袁媛,以前郁平教过她两年美术,袁小姐是阿拉郁大师的忠实fans。”林卓宇一副知情人士的模样把小姑娘介绍给大家。
袁媛笑眯眯地点头:“我在追郁老师,是狂热的追求者,不过还没追到,各位阿姐阿哥帮帮吾呀,大家新年好。”
徐昊伸手在她额角弹了一记:“乱喊人,这是都是叔叔阿姨辈分,不要让我占同学便宜。”
郁平翻了白眼,自顾自甩手进了门。
袁媛在后头追:“等等吾呀,郁老师。”
“哇!”张乐怡低声惊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追’,她只比顾念小朋友大四岁,天呐,八零后跟我们真的不一样。”
顾念幽幽地在后头接了一句:“我才不会喜欢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你们瞪我干吗?我是说老师。”
林凌和陈斯好走快了两步,不想被这个小朋友牵连。
程璎下了结论:“不管怎么说,郁平真勿是么子(真不是东西)。”
斯江几个对视一眼,失笑摇头。
“新年的第一天,不要浪费时间睡觉,来,一道白相到天亮!”林卓宇豪言壮语,”毕竟阿拉没宁看得到下一个新千年的太阳。”
话是这么说没错,听上去总让人觉得怪怪的。男生们七嘴八舌地接上了各种嘲,嘲得林卓宇册那了好几声又笑又骂,这边收起麻将扑克象棋围棋,那边周嘉明开了煤气灶,一刻钟不到,大圆桌和沙发这边茶几上摆满了热过的各式小菜。
“准备得蛮充分,还有肯德基、pizza,菜是新雅打包额,对了,周嘉明问侬鸡汤小馄饨要伐?”小蜜蜂张乐怡兴匆匆地汇报,“我要了四碗,伊现包的小馄饨,赞额。不吃白不吃。”
斯江扭头问顾念:“你们三个要不要小馄饨?”
“我来一碗,”林凌站起身,“我去看看要不要搭把手,家属白吃白喝不太好意思。”
陈斯好举手:“我也要,我跟你一起去,虎头?”
顾念眨眨眼:“哦,好,我也去。”
三个人去了好一会儿,再回来时表情都有点古怪。
“怎么了你们?”斯江好奇,“包小馄饨包到脸抽筋?”
林凌笑了笑,顾念欲言又止,陈斯好接过一块pizza:“刚刚那个老结棍的小姑娘也来包小馄饨,原来你们这个同学的老婆是你们那个同学的堂妹,也是伊姆妈的表妹,伊额表姨?”
“太混乱了,搞勿懂。”顾念嫌弃地看了看手里软趴趴的薯条,无奈地摇头。
“册那——”程璎深吸了口气。
张乐怡瞪圆了眼:“伊私噶港额?(她自己说的?)”
“嗯,还说她那个表姨以前天天跟你们同学吵架,谈恋爱时装得可好了,对他好对他爸妈阿弟都好,对他的拉布拉多也好,结婚后完全不一样,说你同学简直生活在地狱,狗都逃了好几次,”陈斯好眨眨眼,“阿拉就听听,一句闲话也没接。”
“现在额小姑娘——”郭乘奕骇笑,“噶结棍哦。”
“徐昊家里才结棍呢,”张乐怡冷笑,“郁平前妻才倒了八辈子霉吧,被这种亲戚撬墙角,还要被背后嚼舌头。”
程璎举起酒杯:“干杯吧姐妹们,单身万岁。”
这一波吃吃喝喝结束,已将近三点。林卓宇带着斯江几个上了二楼,把林凌三个安排进一间客房,又劝斯江他们:“睡什么睡啊,打麻将不是蛮好?打台球也有意思的呀,要么大家一道看点文艺片?”
斯江笑着摇头:“吃不消了,现在通宵一夜,十天都补不回。”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还是要锻炼。下次我叫你出来打球?网球打伐?羽毛球?游泳?”林卓宇根本不需要斯江开口,“对了,我记得你以前篮球队的,你们女生那个篮球打得,哈哈哈哈,一二三,走步——”
“你烦不烦啊?废闲话噶许多,滚侬只球。”程璎翻了个白眼,“嘭”地把房门关上。
斯江和张乐怡郭乘奕相视而笑。
“自以为很帅,自以为很幽默,十三点!”程璎挑了挑眉,“我当初怎么看上他的,真是眼睛瞎了。”
“年轻时哪怕犯了错,错误也是美好的,”斯江搂住程璎的肩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滚。”程璎失笑。
张乐怡往大床上一倒:“起码你有风有雨呢,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哼。”
“我们四个睡一张床吧,横过来,把那个脚凳搬来放这边。”郭乘奕灵机一动提议道。
等四个人轮番洗漱好,聊了半天初中高中的趣事和现在生活里各种狗屁倒灶,张乐怡三个不知不觉就没了声音,斯江却走了困。四个人横躺着空间实在过于紧凑,她索性披上大衣围上围巾开了落地门。这个客房的露台比万春街的亭子间还大,白色欧式小圆几两边放着两把藤椅。
手机屏幕上诸多新年问好的短信息,斯江一条条点过去,随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程璎的烟点着,轻轻吸了一口,薄荷和烟草混在一起的滋味,在清晨格外动人。
“还没困高(还没睡)?”隔壁阳台突然传来一句。
斯江吓了一跳。
“啊,是侬啊。”
郁平站了起来,隔着栏杆伸出手:“香烟来一根,带了三包侪切光了。”
斯江合上手机的翻盖,直接整包烟和打火机递过去。
“谢谢。”
斯江拢了拢大衣:“你的专栏写得真好。”
火苗晃了晃,郁平一脸玩世不恭:“吃饭桑活,没办法。”
“你现在画什么?油画?”
“改画中国画了,山水、人物,什么来钱画什么,临摹得多,”郁平笑得有点促狭,“就是赝品,帮拍卖行博物馆画。”
“啊?”斯江一怔。
郁平却岔开了话题:“我在网上看到点污糟闲话,怎么还没处理掉?”
斯江回过神来:“你都看到了?在哪里看到的?”
“大树下网站,有个赤佬搬来的,隔天就删了,号也给禁了,”郁平弹了弹烟灰,“查出啥宁勒弄侬伐?(查出来是谁在搞你吗?)”
斯江摇了摇头:“我上个礼拜报警了——”
“警察派啥用?”郁平挑了挑眉,“我帮你查过了,帖子是从五角场国定路那边的网吧发出来的,绝对是有预谋地作案。如果是单位或者家里的猫上网,绝对逃不掉。”
斯江心中一动,林凌其实也托了电信的朋友查网址来源,对方给了国定路上三个网吧,网吧二十四小时营业,人进人出,龙蛇混杂,根本不可能查出究竟是谁造谣。
“肯定认识你,和你有工作关系,最大可能是下属,女的。”郁平又点上一根烟,“有好几个发言的是发帖子的人的马甲,自称你们公司出走的文案狗那个,冒充师大校友说你毕业证书事情的那个,说你舅舅牵线华尔街敲钟那个,跟发帖的是同一个网址,你们那种内部论坛,不可能网友同时在那一个片区上网回复同一个帖子,这种故意混淆自己信息的,排除一下就知道是谁了。”
斯江失笑:“该改称侬福尔摩斯郁先生了。谢谢侬,真的非常感谢。”
“我也被造过谣,要命的谣。”郁平掐灭香烟,转身准备回房。
“你不是那种人,不要放在心上。”
背后传来的声音温和又坚定。
郁平停住脚,抬手朝后挥了挥:“谢谢侬,老同学。”
第五百零三章
第五百零三章
斯江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才合了会儿眼,不多时就被张乐怡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啊,说好要聊通宵的呢?我怎么睡着了?”
“老郭, 醒醒,不是让你看着我别让我睡过去吗, 你怎么自己也睡着了?肯定是你先睡着的, 不然我不可能——”
郭乘奕懵里懵懂地否认:“不是我吧?”
“张乐怡, 明明是你第一个打呼噜的, 我作证。”程璎懒洋洋地接了一句,昨夜酒喝多了声音有点哑, 她咳了两声清嗓子, 看到身边斯江还睡着, 赶紧“嘘”了一声。
斯江已经醒了:“张乐怡第一个睡着的, 然后是老郭,我最后一个。”
“那怪你, 谁让你不叫醒我们!”张乐怡和程璎异口同声赖上了斯江。
斯江无奈摊手:“读书的时候怪我不喊你们上厕所, 不喊你们下去买肉馒头, 现在怪我不叫醒你们, 你们两个应该叫大怪路子才对。”
四个人笑成一团。
一出门, 斯江就见顾念独自坐在走廊尽头的一张欧式贵妃椅上看报纸, 一边看一边笑, 笑得见眉不见眼。
“这么爱学习,啧啧。”程璎弯腰一看, “咦,侬看去年的《新闻晨报》做撒?”
“这个郁平写得真好玩, ”顾念露出一口白牙,“老则劲额, 看看是写足球,实际上一直在骂人,他真会讽刺人,暗搓搓又毒辣辣,笑死我了。”
“伊嘴巴一直最毒,侬覅被带坏忒。”张乐怡撇撇嘴。
“林凌和陈斯好呢?”斯江问。
“还勒困高。好吃早饭了伐?”顾念眼巴巴地看着斯江。
“你十二点钟还吃了两块匹萨一碗馄饨,六个钟头就又饿了?你不会是被饿醒的吧?”程璎咋舌。
顾念脸一红。
张乐怡笑眯眯地给他解围:“小朋友要发育的呀,老正常了,吃不饱怎么蹿上来?伊至少好长到188。”
几个人一起下了楼,却见两张麻将台居然还在鏖战。
“喂,你们开开窗呀,一股香烟米道,臭色了,新千年第一天就送一屋子二手烟给我们,林卓宇,你是何居心啊?”张乐怡哇哇叫,快手快脚一圈下来把厨房客厅的窗能开的全开了。
清冽的冷空气扑进来,屋子里一片喷嚏声。
“张乐怡侬一点也没变啊,读书额辰光也欢喜一进教室就开窗。大冷天,记得初二上半学期期末考试只有四度,伊咣咣咣内考场里窗全部开忒,监考老师再一扇扇去关,笑色宁。”展韬呵呵笑。
“没错,在这位生活委员的‘照顾’下,我每年元旦后就要感冒一趟,39度逃勿忒,阿拉阿奶捉牢吾去挂盐水。”高强也笑道。
郭乘奕笑弯了腰:“每年第一周,都轮到你们那行靠窗。”
“多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们男生要有点自觉,少切点香烟,啊,不为了我们,不为了你们自己,也要想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啊?”张乐怡打起官腔十分老道。
“张委员这几个‘啊’断句断得十分到位,阿拉局长的发言精髓全在‘啊’里。不会啊的官不是好官”高强竖起大拇子。
“阿拉徐处也是,啊,是吧?”郁平从沙发里突然冒出头来插了一句。
众人爆笑。
林卓宇家的两个保姆阿姨不知道大清早几点就被雇主喊来上班,圆桌长桌方桌茶几收拾得清清爽爽,像酒店自助餐一样,摆开了豆浆油条糍饭糕饭团,又有生煎锅贴小笼包咖喱牛肉粉丝汤冒着热气,灶上鸡汤香气四溢,周嘉明一帮人半夜里包的小馄饨规规矩矩阵列在案板上。
斯江掀开厨房里的几个保温锅,白粥、菜泡饭、皮蛋瘦肉粥俱全,十几只白瓷碗里分别装了咸菜毛豆萝卜干、榨菜宝塔菜花生米、八宝辣酱等等各色小菜。
“啧啧,啧啧,”程璎一圈兜下来,给了林卓宇好几个白眼,“伊倒是下了功夫投你所好。”
“这叫为人民服务,不要拉低老体育委员的思想觉悟,”斯江低笑,“看到这个早饭排场,侬后悔了伐?”
“昨天就后悔了,钞票没捞到,早饭啊没捞到,就我最吃亏。”
张乐怡见缝插刀:“你还是合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程璎抬眼:“你今天的顺风车没了。”
“斯江——”张乐怡抱住斯江手臂撒娇。
林凌带着陈斯好下楼时,就见斯江那一桌挤满了人,立锥之地都无。斯江侧身挥手示意他们照顾好自己。两人看着顾念面前的一堆碗盘,相对无言,默默去巡视早餐品种。
斯江继续听郁平发言。
“阿拉迭种宁有啥好?好只屁。你们小姑娘才是真的好,清清爽爽,这个混蛋的世界全靠有你们才有点盼头,爷娘能供侬读书,侬就一直读下去,能供侬出国,就快点出国去。为啥?侬看看侬身边,要么像老林老周,欢喜赚钞票,不是说欢喜赚钞票就不好,也不是说欢喜赚钞票他们就不是好人,当然他们是不是好人我是不知道的——”
轰然笑声中,郁平吃了林卓宇一拳头,笑道:“有钞票当然是好事体,不然我们吃不上这顿对伐?但是他们这种人没劲的呀,你喜欢户川纯、蜷川实花、EVA,跟他们聊什么?”
林卓宇不服气地插了一句:“户川什么纯哪能了?比木村拓哉好看?小姑娘覅只看面孔,阿拉比面孔也不输——”
袁媛笑盈盈地搭:“纯姐是歌手。”
“啥?伊是女宁啊?”
郁平也不搭理他,接着说:“再等二十年,你要是无聊,就可以吃吃他们请客的饭了。五十岁的男人呢,就晓得钞票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花个几万十几万,换小姑娘笑一笑跟他们说几句话,他们就开心得勿得了,也没力气算计投入回报。”
“阿爹啦娘咧,五十岁,我有心也没那个力了好伐?”林卓宇叹了口气。
众人又是一顿哄笑。
袁媛举手:“我不喜欢有钱人,也不喜欢当官的,我就喜欢郁老师你这样有文化的艺术家。”
郁平摇头:“文艺人有什么了不起?又穷又装,对,我这种写字画画搞音乐的都不行,坏分子特别多,小姑娘容易受骗上当。”
袁媛:“格么郁老师侬快点来骗吾啊,吾就想上侬额当。”
程璎笑趴在斯江肩膀上:“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我长见识了。”
林卓宇也笑得不行:“郁老师,你就从了吧。”
郁平摇头:“你这种不叫喜欢,叫有色眼睛,很正常,大多数人都对文艺青年有文艺青眼,实际上我们这种说穿了就是另一种体力活,有天赋的能搭上艺术家边儿的,一千万里也没有一个,大部分人就是混口饭吃,刷画布和刷墙有啥区别?千万不要对搞文艺的另眼相看,不要有幻想,说穿了还不如老林老周他们。
“不敢不敢,承让承让。”林卓宇尽责地当起了捧哏。
“至少有钱人还舍得花钱骗小姑娘,文艺坏分子一分钱都不舍得出,空手套白狼。”郁平笑盈盈仿佛不是在说自己,“文学艺术属于精神层面,肯定比权力比钞票对小姑娘还要有吸引力,所以侬更加要警惕。”
斯江表示赞同:“郁老师说得太对了,一阵见血,精彩。”
袁媛看向斯江,两眼晶晶亮:“但是郁老师绝对不是这种人,对不对?”
“当然不是,”斯江笑道,“郁平在我心里就一直有光环。文学和艺术附加的光环的确很强大,我们读书的时候,好像只要沾上了才子才女的名头,就格外吸引人。其实才华和金钱、权力、美貌一样,都是人的附属品,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真正认识一个人,还是要先去除掉对这些所有附加品的滤镜。”
斯江顿了一顿,皱了皱眉苦笑道:“但不可否认,这些附属品也是真实的我们的一部分。”
“平等最重要,”郁平把最后一个锅贴挟进碗里,“有钱有权有才华有名气,都不足以让我们仰视,能做到这个就好了。大家不是都学过嘛,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袁媛托着腮,满脸写着不可自拔:“我就想淫你。”
顾念的一口咖喱牛肉粉丝汤差点喷出去。
郁平见怪不怪十分淡然:“谢谢侬。”此处省略后半句“一家门”。
程璎为袁媛鼓掌:“我支持袁小姐,侬模子,结棍,上,弄色伊。”
袁媛朝程璎飞了一个飞吻。
郁平朝程璎飞了一记眼刀。
十八岁的勇气,是明知不可为还要为,是无畏于被拒绝不胆怯,是无惧众目睽睽不羞耻,是只要自己开心。三十岁的忠告,对她们而言都是废话。
回城路上,斯江想起顾西美,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的鸿沟似乎不可跨越,现在相差五年十年就是两代人的观点了,何况相差二三十岁,也许在姆妈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爱”这个字,不只是爱孩子,爱配偶,爱兄弟姐妹,甚至该怎么好好爱自己,她也从来都没学会过。
二零零年的第一天下午,斯江找到了造谣者。
第五百零四章
第五百零四章
事情发生后, 斯江也曾在本子上列出过“嫌疑人”的名单。她得罪的人并不多,但也不少。
例如那家永不接洽的韩国客户的公关,小动作极多, 厚颜无耻地要陈诺写保证书证明韩国人没有行为不端。斯江先请程璎帮忙在她节目里做了一次“职业装防不住职场咸猪手”的警示报道,现场演绎的男助理拎着韩国烧酒装醉要猥亵程璎扮演的职场新人, 被程璎甩了两耳光大快人心。跟着斯江又在申报上发了一篇《如何拒绝咸猪手》, 引发一系列的热烈讨论。
又如某个托斯江请李宜芳“帮忙”结婚跟妆的女记者, 被拒绝后多次明里暗里讽刺斯江靠美色上位。斯江索性写了一篇《帮帮忙》, 点明仗着自己的职业关系想贪便宜剥削他人免费劳动力,不是贪婪, 是人品崩坏。这件事去年上半年也闹得沸沸扬扬, 那位女记者又被扯出不少以公谋私的丑事, 牵涉的金额还不小, 最后以出国进修为名狼狈离职,想必也对她恨之入骨。
还有某个浙江民企的高学历老板娘, 因为丈夫把三千万的品牌广告签给了斯江, 还多次亲自送花上门, 老板娘特地来AM办公室犒劳端午节礼, 笑盈盈警告斯江不要得陇望蜀当心身败名裂人财两空。
又有比稿输给她好几回的竞争对手, LB和AM同一栋楼里办公, 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 堂堂一个大男人,当面笑嘻嘻, 背后没事就要提几句“陈斯江的后台手眼通天,华尔街敲钟都能搞定, 外企民企老板谁敢不给她面子”。为难不了她就为难刚跳槽过去的Melba,Melba被莫名其妙骂得哭了好几回。斯江连续半个月天天去LB请Melba吃甜品, “顺便”到LB老板办公室聊几句喝一杯咖啡。那位很快被猎头“挖”走,听说挖去了江西开发市场。
诸如此类列出来也有七八个嫌疑对象。林凌知道了前因后果后不禁扶额感叹:看来有多少人爱你,就有多少人恨你啊。话虽如此,他往名单里又添了一个陈诺。
“因为造谣帖子里提到妇产科和流产药品。那天我在医院拿药只遇到了她。”
“——也可能是陈诺嘴多告诉了别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江心里并不觉得下属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工作习惯使然,她还是把陈诺的照片放进了档案夹。
***
国定路上网吧不少,那三家网吧离得不远。斯江明白靠网吧工作人员指认照片希望极其渺茫,先前林凌已经跑过一轮,一无所获。不想在第二家网吧询问的时候,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进来付钱,突然指着吧台上档案夹里陈诺的照片说:“这个女的去过乌托邦,我见过她。”
乌托邦是他们刚去过的第一家网吧的名字。
斯江赶紧问:“请问你怎么认出她的?”
少年定定地看着斯江,突然脸上飞起一片红,直到耳朵脖子根,尴尬地转开眼:“因为伊就就坐勒吾隔壁,那天吾爷娘冲到乌托邦来捉吾,吾打翻了伊额饮料,被伊骂山门了。而且阿拉侪是来打游戏额,伊一噶头勿打游戏,怪得来。(那天我爸妈冲到乌托邦来捉我,我打翻了她的饮料,被她骂了好一顿。而且我们都是来打游戏的,她一个人不打游戏…)”
少年挠了挠头:“乌托邦跟骑士、还有隔壁的萤火虫,斜对面的九州网吧都是一个老板。”
斯江一怔,林凌笑着跟吧台后的服务员点了点头:“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
为防认错人,斯江和林凌请少年一起折返乌托邦网吧,这次她们没有盯着网吧工作人员,在少年的带领下,找到了他熟悉的一批游戏专业户,果然又有三个男生认出了陈诺。
“她长得好看,老江问她要□□号,吃了个白眼,哈哈哈。”
“我在萤火虫见过她,生面孔,不充值,也不买盒饭,就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上,半夜三更除了阿毛的女朋友,整个网吧里就她一个女的,不可能认错。”
少年自动请缨又带着斯江去萤火虫网吧:“今天元旦放假,阿拉三点要开始联网打CS,平时你来肯定找不到人,起码夜里八点钟才有人。”
天时,地利,人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回到万春街,赵佑宁还没走,他和顾北武聊了一个通宵,得到北武的支持,心里踏实了许多,听到斯江破了案,也放心了。
“可以起诉她吗?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赵佑宁对这种事深恶痛绝。
斯江点头:“我打算走民事诉讼,但不知道现在的人证物证能不能打赢官司。”
“很难,”周善让表示不乐观,“现在对网络上名誉权之类的管理还没有任何法律法规,取证很难,法院不一定会受理。”
“斯江肯定不是第一个被人在网上造谣的,也不是最后一个,现在没有相关的法律,更加要提出来,知道的人多了,才有推动立法的可能,这叫舆情,”顾北武把烟掐了,舒展开眉头,“何况没有细则和解释,就该按照民法来,问题不大,关键要证明这个人就是造谣生事者。”
***
咨询了方方面面后,斯江回公司销假,陈诺却不在,孙家伟和蒋文琦也都不在。不少同事面色有异,氛围古怪,斯江问发生了什么,却无人回答。
第二天蒋文琦进了公司,面色灰败,中午和斯江坐在茶餐厅里,看着阳光里的灰尘发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孙家伟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斯江一呆,随既举杯:“他女朋友觉悟得不算晚,蒋小姐你不吃回头草就好。”
蒋文琦眼角抽了抽:“陈诺怀了孙家伟的种,他们一对狗男女在办结婚证。”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喜帖来:“十八号在希尔顿摆酒。”
斯江半晌才回过神来,打开喜帖,出于职业习惯评点了一句:“这么丑的喜帖孙胖子怎么拿得出手的?”
蒋文琦愁绪万千也不禁被这句话逗笑:“不愧是你啊陈斯江。”
“孙家伟倒肯低头?”斯江清楚孙家伟白相归白相,从来都很警惕,绝不弄出人命,现在陈诺有孕,想必用了什么手段。
“她去大老板办公室哭了一个钟头,”蒋文琦嘴角浮出嘲弄的笑,“会哭的孩子不仅有奶吃,还能有老公。”
斯江略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只是丑闻的问题,是人命的问题。一尸两命,孙家伟扛不住。
只是这样要挟来的欺骗来的婚姻,有什么意义呢。斯江无法理解。
“每个人要的东西不一样,”蒋文琦拈起咸柠七里的咸拧直接送入嘴里,“阿拉是老派人,要的是爱情感情义气和体面,陈诺这种不一样,下手又狠又准又豁得出去。你说得对,是我眼睛瞎掉,才喜欢孙胖子这种戆卵。”
“我要是再犯这种蠢事,你千万请我吃几记耳光。”蒋文琦咬牙切齿地说。
“好。”
再见陈诺,小姑娘毫无得意忘形之意,温柔可亲还胜往日,见到斯江,亲亲热热喊“阿姐——”,欲言又止,眼睛里带上了莹莹泪光。
斯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淡淡接过她双手奉上的喜帖,转身给孙家伟打电话。
夜里孙家伟在华山路的居酒屋请斯江喝酒。
斯江把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还有一封辞职申请。
凌晨一点多,胡强励和唐雍临危受命,赶来把烂醉如泥的孙佳伟送回住处。
斯江和他们扬手道别,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会。”
***
马路对面路灯下,林凌拢了拢大衣衣襟,笑着朝斯江招手:“这里。”
“马上来。”
“侬覅动,吾过来侬各边(你不要动,我过来你那边)。”
“差头方向勒侬格边,侬来各边做撒?(出租车方向在你那边,你来这边干嘛?)”
“让差头调个头好了。(让出租车调头好了)”
林凌几步就跑到斯江身边,举了举屏幕还亮着的手机:“江南兴奋死了,刚刚还给我打电话再三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同意去他公司。”
斯江捞起他快滑下来的围巾:“确定,肯定,一定去。也算应了三十而立这句话。”
第五百零五章
第五百零五章
斯江的离职日定在二月十四, 情人节,恰好也是她三十周岁生日。
“必须庆祝,大肆庆祝!”程璎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上海人过生日习惯做九不做十, 但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三字头是个坎, 是少女时期的梦靥, 无法接受的老去。天真如她们, 殊不知一晃眼就迈入四十五十。人人都有老去的时候, 能老也是福。
程璎和李宜芳要给斯江搞生日会,张乐怡郭乘奕趁热打铁也要参加。林凌识时务者为俊杰, 主动退让出男朋友情人节的优先权, 表态愿意众乐乐, 在斯江亲友团心里立刻加分。茂名路酒吧王阿毛老板拍胸脯请缨做地主。于是不等斯江点头, 四方群众就拍了板。
业内不过两三日就传遍了陈斯江要离开AM广告去Y传媒的消息。从外企跳去民企,从4A跳去小公司, 怎么看都是凤凰落去鸡窝。加上孙家伟突然浪子收心, 新娘却不是他“痴恋”多年的女友, 也不是历年层出不穷的绯闻女主角中任何一人, 个中爱恨情仇, 不由得人不联想翩翩。一时间AM广告门庭若市。
朝斯江伸出橄榄枝的人太多, 大老板捏着红酒杯警告来客:“这里好歹还是陈斯江的娘家, 你们不要做得太过分啊,我不要面子的吗?”
LB的人事总监Joyce是斯江的学姐, 斯江入学她毕业,两人平日算点头之交, 因Melba的事她插刀相助过,斯江私下请她吃过饭。这次她备了对面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请斯江喝下午茶:“师妹不要怪我交浅言深, 侬做撒去Y传媒淌浑水?江南这个男人不要太花,他女朋友根本管不住他,你去了白惹一身骚,不如来我们公司。我们老大还不够诚意?当初就是为了你特意把办公室搬到AM楼下的——”
斯江把桌上咖啡杯塞到她手里,佯怒道:“外头乱七八糟的谣言莫非也有阿姐你的一份功劳?”
Joyce笑得花枝乱颤:“要西忒快哉,对勿起。好好好,这个事我不提,但是侬好好想想,做生不如做熟,阿拉Frank位置老早给你腾出来了。好歹大家都是4A,你升职升薪美得很,让那些造谣的赤佬继续红眼病多好。”
斯江摇头:“老大和AM待我不薄,我怎么好去你们公司?昨天已经跟Frank说过抱歉了。”
Joyce无奈叹气:“Frank就是觉得是他不会说话,说不到点子上,才又派我出马的。我也是老面皮没办法,大老板新年下达的第一道圣旨,就差逼我立个生死状了好吗?”
“请阿姐务必回去对Frank抱怨我不识抬举。”
两人相视一笑。
斯江真诚发问:“阿姐,我要是个男人,现在跳去Y传媒,你会提江南花心不花心这种事吗?”
Joyce摇头:“当然不会。”
斯江挑眉,正要说当年M百货高小姐那番话,却听Joyce瞪圆了眼声色俱厉地说:“男人我管他们去死!”
斯江一口花茶差点喷出来。
Joyce放缓了口气:“上海说大很大,说小又很小。江南这个东西呢,真的不是东西,做生意脑子活络,结棍,江湖上名声也勿错,但是阿拉心里清爽伊勿是么子(我们心里明白他不是个东西)。Sorry呀,我这么说你以后的老板,是很不上路,我这是私愤,为的也不只是你,还为了敏敏。实在对不起,请侬多多包涵。”
见斯江洗耳恭听,Joyce叹道:“江南的女朋友敏敏也是我们师妹。他赚的第一桶金就是敏敏出的力,要不然你以为凭他一个在校生,有什么资格中SZ政府工程的标?十年前的八十万不是小数目,你连个体户的台头都没有,政府怎么给你打款?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对伐?”
斯江微微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里都一样。
“他开公司,没有敏敏能一年做五千万?想都不要想,上海广告行业哪家是靠白手起家的?后面没有人你能代理报纸广告电视电台广告?何况他的公司人事行政财务全靠敏敏撑起来的。结果他倒好,明目张胆在花头花擦擦,主持人、模特、报社编辑,最多的时候两只脚踏五条船,怎么不淹死这个赤佬!真是——”
斯江倒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幕:“原来Y传媒那位很厉害的朱副总就是他女朋友?”她和朱敏因为合作共事过几次,完全没把这位专业谨慎干脆利落的副总和Joyce口中的贤妻怨妇联想到一起。
“是,朱敏在外面是很厉害,江南呢,就一幅老好人面孔,实际上两个人刚好反过来。唉。”
“那朱敏如果在乎,她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不把江南赶出公司?”斯江不解。
Joyce一怔,突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AM陈斯江多厉害,我看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斯江摸了摸脸,谦虚道:“大家都说我面孔好看,真没听过有人说我聪明面孔。”
“蛮好,这样你不会为情所困,专心做事业就对了。朱敏为什么不分手?因为沉没成本太大啊。不然怎么那么多女人能容忍老公出轨?你想想,她从十八岁跟江南在一起,马上十年了,家里动用过的关系、钱、人,她自己也付出了这么多,怎么分手?怎么分钱?”
“时间是最恐怖的成本……”斯江若有所思。
“分了以后呢?江南翅膀已经硬了,立马另起炉灶,钱照赚,白相得更加开心,朱敏呢?她要是再找一个万一还不如江南怎么办?”
斯江纳闷:“为什么要再找男人呢?”
Joyce默然对着她挑了挑眉。
是啊,为什么要再找呢,斯江不禁也问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局外人总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是她傲慢了。
***
斯江直接致电江南,要再考虑一下年后赴职的决定。
三分钟后,朱敏就来电约她面谈。斯江赶着要去听顾北武的一场政府官员顾问会谈,便推辞了一番。
“好巧,我叔叔负责宣传口的,他也要去听顾老师的讲座,在家听他说过好几次,我们不如约在西郊宾馆见。”
斯江略一犹豫便应了下来。两人在礼堂外碰头,一见面就都笑了。
斯江一身黑,朱敏一身白。
“阿拉是黑白双煞啊。”朱敏比斯江还小几岁,打扮得却老成,发型化妆看上去像三十五岁朝上的成熟职场女性。
“不是黑白无常就好。”斯江笑着和她握手。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两人悄悄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落座。
主持人熟稔地开了几句玩笑后便邀请顾北武和另一位老先生上台座谈。
“和你舅舅坐一起的是中央D校的余教授,这里坐着的几乎都算是他的学生。”朱敏低声介绍。
顾北武环视会场一圈,视线在斯江身上停了一秒,笑着举起手里的麦克风:“看来这个一千年上海的官员无人落马,都是熟面孔,恭喜各位。”
台下哄堂大笑。
“谢谢市委和D校的邀请,一年一次,我又来老生常谈。不过刚刚余教授有点过分——”
笑声倏止。
余教授一怔。
顾北武微微笑:“余教授竟然说要请我爱人周善让一起来讲,我说大家嫌便讨厌我一个就够了,不能嫌便讨厌我一家,这样不厚道。”
余教授哈哈大笑,台下笑声更盛。
斯江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朱敏偏过头来:“不愧是顾老师!”
那是当然。
斯江与有荣焉。
台上顾北武和余教授一问一答,侃侃而谈新千年的经济发展趋势,着重讲了金融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也谈及金融风暴三年来对亚洲各国的影响以及日本支柱产业的转型,讲完对上海未来五年的发展预景后,余教授笑着请北武给在座的各位一点建议。
“在我们国家,一流人才搞政治,二流人才搞金融,三流人才搞科技,像我这样种田开荒的人其实给不了什么建议。只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是否清楚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哪位愿意给我一个答案?”
“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人。”
“党的人。”
“干活的人。”
“随时下课的人。”
由于讲座气氛一直比较轻松,台上台下交流也很随意,答案五花八门笑声此起彼伏。
北武举起麦克风:“去年春节前的座谈会上,大家可能记得我提起过一件事,98年我在X省的X市待了一个月,发现一个神奇的规律:地税局局长的儿子也在地税局工作,女儿呢,在国税局工作,女婿也在国税局工作,满门皆税——”
台下笑声一片,有年轻官员大声响应:“我记得一家子的车牌号。”
顾北武点头:“对,局长的车牌号是8888,儿子的车牌号是6666,女儿的车牌号是2222,女婿的车牌号是9999。”
朱敏摇头骇笑问斯江:“你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斯江点头:“越小的城市这种现象越普遍。”
“当各位认为自己是官的时候,就不可能不使用你们手里的权力,这个权力不只是你们工作中的权力,还会覆盖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你们在很多人眼里就不是人了。”
台下笑声顿起。
北武却正色道:“你们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领导’。”
笑声渐无。
“也许在座各位有不少人都觉得这没什么,你们本身的确是领导,市委干部、区委干部,只要当上了干部,进入了行政级别,就和群众不一样了。实际上的确不一样,你们享受的医疗保障和退休保障,和农民会一样吗?”
全场静默。
“我们一方面告诉大家,职业无贵贱,都在为祖国做贡献,但种了一辈子的地的农民,他没有退休工资,看病要自己掏钱,这叫什么?这叫老无所养。作为执政官员的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不公平意味着什么。谁是人民?谁才是国家的主人?这个问题值得大家每一天都问一遍自己。当官员喧宾夺主,开始为自己谋私利,为子女谋私利,就会形成既得利益集团,变成新的统治阶级,这样的利益集团眼里还会有人民吗?没有。为了谋求更大更稳定的权力寻租会无处不在,如我所说的那位局长,在当地就入股了至少五个有色金属矿,在利益的勾结下关系网就无处不在,和他一起入股的还有市公安局的干部。接下来发生的矿工讨薪未果,愤而□□炸毁了官员常去打麻将的宾馆半栋楼——这个余教授去年在D校有作为课件分析过,我就不多赘述了。”
“去年我又去了这个市,这位局长已经下课了。”北武顿了一顿。
台下掌声如雷。
北武环视礼堂,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新上任的地税局局长也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烟草公司,女儿在电力公司。”
台下静了几秒,哄堂大笑,笑声又迅速消失,隐隐传来一些叹息和议论的声音。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的导师曾对最高领导说过:不改革,就会面对革命,”北武声音沉静清澈,“改革会痛,但不改革会死。现在是2000年,还不是享受改革成果的时候,更不是停下改革脚步的时候,各位在中国最大的最先进的城市执政,一定要想一想市民需要什么,教育、医疗、养老、法制,这些才是经济良好发展的基石,缺一不可。各位也许很快有人很快会走出上海成为封疆大吏,很可能会成为贫困省市的‘领导’,请想一想国家的主人需要什么,光靠财政扶贫资金和信贷扶贫资金远远不够,我们还有三千万贫困人口在等着解决温饱问题,还有八亿农民应该获得医疗和养老保障。”
“我希望各位能明白,人民爱的祖国,是这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融合了各个民族的国家,是这片土地和在土地上生活的人,无论谁执政,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都能接受。如果存在非你不可,那就不存在朝代替换。愿大家都能保持‘为人民服务’的初心。谢谢大家。”
步出礼堂,朱敏诚恳地开口:“Y传媒真的需要你,你放心。我叔叔我家里在公司都没有股份,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因为的确借到不少东风,但我和江南有底线,不该掺和的从不掺和,规规矩矩做公司。而且你也知道,市场不会给领导面子,要不然股票早就该也上2000点了。”
斯江失笑,没想到舅舅的谈话第一个影响到的对象竟然是朱敏。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夫妻老婆店未必是劣势,请你相信我公私分明,否则不会让江南多次邀请你跳槽。只要你肯来,让他滚蛋都行。”朱敏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斯江笑着摇头:“那倒不必——”
“陈斯江,你的创意加江南的销售和我的运营,我们肯定能成,五年,最多八年就能上市,去美国上市,你信我,来吧,我们一起干票大的。”
第五百零六章
第五百零六章
斯江承诺春节前会给朱敏一个明确的答复。
翌日江南托林凌出面请斯江吃饭, 笑言“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斯江衡量了一番后爽快应约。
腊八节这天黄昏,见车子直接开进小区,斯江不禁讶然:“江南请客的饭店开在这里面?消防能过关?”
林凌笑着解释:“其实是到他家吃饭, 他不许我提前告诉你,否则要跟我断交。我欠他滴水之恩, 不得不涌泉相报, 只能隐瞒事实, 是我错。”
斯江失笑:“所以你做得出让我空手上门这种事?快点调头出去, 否则我也跟你断交,10、9、8、7、6——。”
借来的白色大众高尔夫猛地绕着欧式喷泉池转了一百八十度, 在保安困惑不解的眼光下缓缓驶离。
两人在附近转了一圈, 斯江速战速决买了一个果篮两瓶红酒, 还是晚了二十分钟。
朱敏来开的门:“就猜到你肯定去买东西了, 江南真正白费心思,你们男人对我们女人真是一无所知。”后头这句却是朝着林凌说的。
林凌举手投降。
朱敏扭头扬声朝厨房里笑着喊:“老江, 出来看一眼, 我赢了啊, 跟你打这种赌感觉很不灵, 赢得太容易, 像我在欺负人。”
江南举着铲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笑得依然像尊弥勒佛:“嗐, 林凌侬没派上一点用场嘛。”
林凌挑眉:“兄弟如手足,女朋友如心肝, 没手没脚好歹还能活。”
“不愧是你,好男人就得见色忘义。”江南挥了挥铲子, 对斯江说:“勿好意思,怪我, 请你吃饭还让你破费,实在对不起。你们先坐一下,菜马上好。”他笑眯眯缩回半吨身位。
斯江在美式繁花沙发上落座,见到胡桃木茶几上被粉红色层叠蕾丝包裹的餐巾纸盒子,视线滞了一秒,再看到旁边小几上的复古电话连窝蜂听筒都穿着同款蕾丝礼服,裸露出的号码盘有种剖心切腹的无奈,忍不住晃了晃脚上崭新的粉红毛毛兔头拖鞋:“你家拖鞋真可爱。”看不出朱敏在外面干练凌厉,在家却有“粉红色回忆”的少女情结。
林凌脚上是一双情侣粉蓝猪头拖鞋,他抬起脚凑到斯江脚边:“啧啧,浪漫得来你们,嗳,你们刚刚打什么赌了?”
“肯定只赌钱啊,一百——”朱敏笑盈盈,“克,的,金,条。”
斯江昨天还在银行柜台问过金价,想过年给外婆再打一个金镯子,此刻略一换算,便无声地吸了口气。
“你俩这铜臭味要不要这么浓?在我面前下次记得省略最后那几个字,我吃饭的胃口会好很多。”林凌摇头喟叹。
斯江视线在林凌身上停了几秒,她倒不知道原来林凌和江南朱敏这么熟稔,看来在某方面,男人和男人天生会达成共识。
不得不说,江南这招凸显出过人的交际能力,他热情周到又不过分熟络,做得一手地道的本帮菜,味道不输进贤路的著名小餐厅,酒量也好。而朱敏和他多年的默契也让斯江进一步体会到夫妻老婆店未必不好这句话的意思,从餐厅转场到客厅,斯江真看不出这两人有任何外面传言的貌合神离的迹象。也许如Joyce所言,成年人的关系不由感情深厚浅薄而决定。
因在座三人都是H师大校友,谈及往事颇多共鸣。江南和朱敏并无江湖上张口就师姐师兄的习惯,令斯江很是自在,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他当年伪装成了文艺男青年,”朱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指着江南,“我就是被他一本《人间词话》骗到手的。”
她顿了顿:“关键是他装得到位,那本是半个古董,1926年朴社的俞平伯标点本。我以前特别爱收旧书,唉,不提了。”
想起郁平前些时的肺腑之言,斯江笑着点头:“学校里男生本来就少,文学青年就更少,江南口才又这么好,还这么花心思,你陷进去不奇怪。”
江南“嗳”了一嗓子:“也不尽然吧?我虽然心机深沉了点,但那时候还很苗条俊秀,堪称一表人才,你承认自己见色起意也不丢人吧?”
朱敏起身翻出毕业照来:“实话实说,你当年是有几分姿色,但离让我见色起意还差远了。”
斯江和林凌头靠头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有几分姿色的江南,倒是朱敏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着实显眼。
“你真洋气。”斯江不吝赞美之词。
“这辈子和漂亮挨不上边,只好努力往时髦、有气质方向发展,”朱敏自嘲道,“我到大学毕业都一直蛮得意别人夸我气质好的,后来才懂什么叫礼节性赞美。你这个洋气我喜欢。”
斯江不禁也笑了:“我妹妹从新疆回来读书的时候,很多人都夸她一点都不像上海人。老师给她写评语总是淳朴当头,她现在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像上海人。”
林凌笑道:“我也总被说不像苏北人。”
“你老家徐州不算苏北吧?”江南插了一句,“应该算山东才对。”
四人哈哈大笑。
笑罢,斯江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问过林凌他的家人家事,他也从未提起过。以前做朋友的时候,逢年过节林凌都闭口不提老家和父母,大家默认他有难处,便都不戳人伤疤。做恋人还没多少天,因为没有结婚生子组成家庭的计划,两人便也从来没谈起过这些,斯江并不在意这点,如果林凌想让她知道,肯定会自己说。
江南从茶几下头拿出一本旧校刊翻到某页:“这是我收藏的半个古董,上面有你发表的诗评,我是通过你才知道了聂鲁达。”
斯江眼皮一跳,她这些年已经不再从故纸堆里寻觅安慰,一本本日记和读书笔记都早已尘封。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林凌醇厚的声音停了停,带上了一丝笑意和深情,“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斯江托腮出凝视着林凌,微微走神。
聂鲁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她才一岁,是善让从北京寄给她那本手抄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十六岁的她对爱情一无所知对世界一知半解,胸口总洋溢着无人可诉说的澎湃,她常爬上阁楼的屋顶,对着墙砖里顽强发芽长大的石榴树吟诵聂鲁达,仿佛大声读出了她所有的渴望和绝望,还有她所有的梦想。
林凌细细看斯江的诗歌评论,那时候,她是顾景生的玫瑰,是许多人的玫瑰,而现在,他也是那个一无所有却也拥有一切的人了,是进行式的拥有,而不是过去式的拥有过。
一时间,黑胶唱片里的《梁祝》曲都变得格外悠远。
“那时候还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斯江举杯和江南碰了碰,微微笑,“现在看到实在难为情。”
这夜,斯江难得话多,和江南从诗歌聊到文学聊到哲学,聊回港台沪三地的文案,直到深夜才宾主尽欢散场走人。
上了车,林凌开了收音机,叶沙已经开始在《相伴到黎明》里点评凡人的情感困惑。斯江系上安全带,侧耳听了听,笑道:“斯南读大学的时候她们整个宿舍经常一起听这个节目,她嘴巴比叶沙毒得多了。”
“那斯南如果当主持人,可能会被骂死,像叶沙这样温和,已经很多人骂她。”
斯江诧异:“真的骂主持人?写信去电台骂那种?”
“对,还有天不亮守在电台门口骂她的神经病。”
“你呢?音乐节目主持人会不会好一点?”
“哈哈哈,一样会被骂,比如有歌星甲的歌迷写信来骂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播放她偶像的歌,为什么播了她偶像竞争对手的歌,骂我一定人丑心毒没有品味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乡下人不懂欣赏之类的。刚开始的一两年这种信还挺多的。”
斯江无语。
“有一年做十大金曲特辑被骂得最惨,真有成群结队来找我‘算账’的,可能我长得不像她们想象中的丑,我从她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林凌笑了起来,“现在电视上看得一清二楚,再发生这种请客就没那么容易逃掉了。”
“做主持人也很多不得已吧?你喜欢的音乐恐怕很多不能播出。”
“哈哈哈,是,经常一边播一边心里说册那,什么狗屎,还能得奖?这些歌迷有没有一点审美能不能听点好的?”林凌停了停,趁着红灯时扭过头来,笑弯了眼,“但没办法,不是每个人像我这样,还是柴油机学徒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美的玫瑰。那时候我一无所有——”
即便对爱情失去感知力如斯江,也不禁动容。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林凌握着汽车排挡的手上。林凌反手和她十指交扣。
车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在深夜十分不耐烦。
***
江南收拾好一切,走进卧室。
朱敏坐在化妆台前用力拍打刚敷过精华水的脸。啪啪啪,感觉比吃耳光还要痛。
江南叹了口气:“轻点打呀。”
“天天说你烦不烦?”朱敏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陈斯江是真好看,真的好看。”
“这句话换了男人讲,就不是什么好话了,”江南惫懒地往床上一躺,“你觉得她怎么样?”
“快点起来,你还穿着待客衣裳!”朱敏把手里用过的餐巾纸团作一团,摔到江南脸上。
“是聪明人,邪气聪明,不愧是她,我提了三次头,说公司的事,她一句也没接,我们照样聊得开开心心,我可以说是沉迷于她的美色之中,你怎么回事?烧饭烧瓦特脑子了?不是说了要谈项目同期权的事?”朱敏没好气地抱怨。
“她要是真的不想来,说再多也没用,她要是想来,待遇股份期权什么的根本不是事,”江南笑眯眯地把餐巾纸展开又团起,团起又展开,“没几个人知道,陈斯江在AM毫无怨言地拿了两年最低薪资,是创了新低的薪资,第一年考核优秀硬是被压着没升职她都没吭声。”
“听说孙家伟手上的客户百分之六十是陈斯江在跟?”
“实际上是百分之八十,用过陈斯江后,很难对其他人满意,”江南笑道,“跟陈斯江谈合作,重要的不是钱不是名片抬头不是办公室大小不是项目内容。”
“那是什么?”
“是得她拿你当朋友,当知己。”
江南老神在在:“我是个伪装的文艺男青年,但陈斯江是彻头彻尾的文艺女青年、知识分子,她——有一个纯真时代的灵魂,任何外在的东西都难打动她。”
朱敏侧头盯着她看。
“别啊,朋友妻不可欺,我对她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不敢亵渎。”江南举起一只手。
朱敏却笑了笑:“这倒是,她男人没了七年她才和林凌走到一起——”
朱敏看着镜子里有点陌生的年轻面孔,轻轻按了按还没有皱纹的眼角:“你要是死了,我最多等七天就另觅新欢。”
“外交部就需要你这样的发言人。我建议你去试试。”江南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向浴室。
第五百零七章
第五百零七章
斯江素来喜欢先考虑最糟糕的结果, 她对开公司赚大钱出名并无粉红色梦想。
顾北武曾在九八年的座谈会上提到:根据最新统计结果,我国民营企业的平均寿命是七年,虽然比九三年前的四年增长了许多, 但如果政府不给民营企业减负,未来十年内这个数字将回到九三年的水平, 甚至会更短。台下官员们不以为然, 也有人反驳他的推论。斯江记得当时舅舅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旧旧的进货单,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党校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周教授前两天在X市的实地调查结果, 一家个体小饭馆,除了工商税务之外, 其他被征收的费用来自多少部门, 一共多少项, 大家不妨猜猜。”
大胆如斯江也只猜到了接近一半的数字。顾北武宣布答案是19个部门征收了69项费用, 还有各个部门花样翻新的各种检查和罚款费,大厅里寂静了几秒后响起一片嗡嗡声。可见创业之困难守业之艰辛。
和江南朱敏二人的这餐饭的确打消了斯江的不少顾虑。
合伙创业不同于打工, 利益息息相关, 一旦发生冲突也更直接。轻则一拍两散, 投入的时间金钱精力付诸东流, 重则两败俱伤, 夫妻兄弟反目成仇打官司的都不在少数, 更有甚者上演全武行, 抢公章抢财务章霸占办公室,更可怕的还有丧心病狂者不惜投毒买凶杀人。她看重的不止是合作伙伴是否好合作, 更要看人品如何,能否好聚好散, 至于待遇、股权反不是她着重考虑的。
昔日孙家伟带她去AM前也问过她薪水较低能否接受,她答:不给钱都行。那时年轻, 想要学习的心格外迫切,确实过于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在AM这些年,她从未主动申请过加薪,曾被Melba她们骂作“加薪路上的绊脚石”。斯江回答:我值多少薪水,老板心里有数,如果没数是他的损失。事实上从大老板到孙家伟的确心里都很有数,她的薪水虽然是全公司同岗位最低数,但她的加班费一分钟都没少过,包括累极了睡在办公室的时间也是加班,她手绘的美术稿件、背景、参与到的提案,都拿到了相应的报酬,不算高,却出乎她的意料。她第一个月以为领错工资怎会莫名多出三千,孙家伟却认真地告诉她没有错,身为老大,必须看见每个人付出了什么值得获得多少回报,而不是这些付出有没有给上司给公司创造相应的利润,后者是他的责任。
努力得不到回报,是人为的灾难,但绝不是付出努力的人的错。——孙家伟语录
现在,到她扛起这个责任了。
斯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北武善让,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鼎力支持。
“舅舅,要是我失败了就去跟你种苹果啊。”斯江一边削苹果,一边找后路。
“行啊,保管你一个月晒出那个什么高原苹果红的化妆效果。”顾北武放下顾念的作文,笑着一口应承。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顾念纠正他:“什么高原苹果红啊,乱七八糟的,那叫晒伤妆,由王菲兴起来的!”
善让接过斯江切好的两碟苹果塞给他们:“原来你也喜欢王菲啊?”
“我不喜欢,”顾念酷酷地应了一句,“班上女生一天到晚说,听得耳朵都麻了。”
“会不会是你喜欢的哪个女生喜欢王菲?所以你把这种芝麻小事都记在了心里?”善让忍不住伸手撸了撸儿子的发脚。
顾念一直腰站了起来,板下脸:“妈你烦不烦啊,不要因为你和爸是在学校谈的恋爱,就老把早恋这帽子往我们学生头上扣,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斯江和斯好忍笑忍得辛苦。
善让眨了眨眼睛:“或者是哪个女生喜欢你——”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女生喜欢我!”顾念脸红脖子粗地跑开。
斯江幽幽插了一刀:“可能有男生喜欢你?”
“大姐姐侬——吃里扒外!”顾念一口苹果差点噎住,对斯江怒目而视了三秒,夺门而出。
“嗐,顾虎头你说说清楚,我和你爸怎么变成外了?”善让笑着追出去,临出门还对斯江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斯江算看出来了,小舅妈在云南种果树十分无聊,无聊到了只能拿儿子消遣的地步。
顾北武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斯江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像还没他这么敏感嘛,一代不如一代啊真是。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随着他视线的转移,陈斯好默默大口吞下最后两块苹果,捧着碟子迅速逃跑。
“斯好也还没谈恋爱吗?”北武的问号被陈斯好隔绝在房门内。他迅速下楼,遇上被老母亲再度追着上楼的顾念,表兄弟二人在狭窄的楼梯格子上下面面相觑,确定对方是一副绝望的面孔,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同样也是一副绝望的面孔。
斯江在屋里笑得不行:“舅舅,你已经快到人人喊打的危险边缘了。”
顾北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囡囡啊,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业,趁着年轻,容错率高,多做点,多试几个行业,别像你大阿姨那么手软。当年景生做事是真的很行,有冲劲有想法有方法还有韧劲。”
斯江微笑着点头。
***
到了傍晚时分,顾西美却杀回了万春街,质问斯江是不是打算去江南的公司做事。
“还没最后决定,暂时是有这个想法。”斯江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实事求是地回答。
顾西美却跳了起来:“陈斯江!你几岁了?做事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头没尾心血来潮?大学毕业了好好的老师你不做,自己去乱找工作,被骗钱,你忘了?我记得清清爽爽!随后呢?名牌大学本科生跑去做个小楼管,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你说你学到什么了用在哪里过?白白浪费时间!给你几个那么好的单位选,你都不要,跑去跟着台巴子当学徒工,说得好听叫做广告,实际上呢?陪客户吃老酒接生活!趟趟你都选了错的那条路。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我自己都嫌自己烦,我干什么要忍不住又来说你来管你来惹人厌,这两年我是真的不想说也说不动了,但你现在看看你又要干什么!跑去私人公司?还要跟人合伙做生意?你有什么拿的出来跟人合伙的?你有钱?你有权?别人看上你什么了要跟你合伙给你股份?”
斯江只庆幸舅舅舅妈带着顾念去周善礼那边了,这样的母亲只有她面对就够了。
“看上我好看,”斯江淡淡地笑,“不行吗?”
西美一怔,竟然没反应过来。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都是为了——”
“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好,”斯江礼貌地点头,站起身,“谢谢侬,说完了吗?”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气压低了嗓门:“好,先不说这个,我跟你说你那个男朋友——”
斯江静静凝视着她。
最后一缕昏黄的日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母女俩脚下,上过无数次蜡的老木头地板难得地呈现出轻盈的色彩,光影里灰尘浮动。
“那个林凌,我就问你,你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吗?了解多少?”西美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一点也不了解,你说。”
“他上头有三个姐姐,你知道吗?”
斯江沉默不语。
“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你知道不知道?他跟你说过没有?”西美的声音略高了一句,又压了下去,“他妈是精神病,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是被他爸捡回村的,计划生育政策下头东躲西藏地生了一个又一个,房子拆了还要生!他妈还总要跑,现在天天被锁在家里,那个家,以前就是半间破房子带个猪圈,根本不能叫做家!这个林凌——这个在上海混出名堂的主持人,那个家里唯一的儿子,跑出来以后就对他妈,对他几个姐姐妹妹不闻不问,你知不知道?你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谈恋爱的?啊?!你自己说——”
这一刹,斯江似乎出现了耳鸣症状,尖锐的嚣叫声扎入脑中,她没听清顾西美还说了什么。
斯江穿上大衣,拎起包检查了一下手机钱包都在里面,换上长靴,围上林凌送的羊绒围巾,离开家之前问了顾西美一句:“你有本事查得到林凌乡下家里的所有事,就不能给景生恢复档案和户口?”
西美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参加教会活动的顾阿婆从外头回来,和斯江碰了个正着:“囡囡你要去哪里?咦,西美你回来了?在家里吃夜饭伐?怎么不早点打个电话回来。”
斯江停下脚,紧紧抱了抱外婆:“我临时有点事,夜里回来的。”
看着斯江疾步走远,西美吸了吸鼻子,想说人都没了,本来也要销户,还恢复什么户口……看着姆妈一副审视自己的警惕模样,又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第五百零八章
第五百零八章
斯江快步走到弄堂口, 夜风一吹,滚烫的面孔更加觉得冰冰印。她吸了口气,才发觉捏着坤包带子的手在发抖。
不远处一辆差头刚靠着马路牙子卸下一车人, 亮起空车灯,见斯江扬招, 缓缓启动, 却有人追上去拉开车门, 转眼半个身子已经钻了进去。
斯江平时见多了这种, 今日却莫名涌上一股气来不想忍,踩着长筒皮靴蹬蹬蹬地冲了过去, 拦在了车头前。
“师傅, 明明是我先招手的, 先来后到。”
差头师傅是个嘴上有一溜毛绒绒小胡子的年轻人, 正不耐烦地要扭转方向盘再骂上几句,待看清斯江的脸, 立刻扭过头去大声喝道:“港过已经有客宁了, 还硬要挤上来, 一点素质也没, 下去下去, 迭位小姐老早就朝我招手了。”
车里的一对中年夫妻穿着格子棉睡衣套装, 不肯下车, 只对着斯江发调头,脏话不断, 又催师傅奥扫开车。
斯江也不搭理他们,只抿着唇盯住差头师傅看, 捉紧了副驾的门把手不放。
小胡子熬不过这双流光溢彩又正义凌然的眼,咣当一声下了车, “嘭”地拉开后座车门,一口崇明话有八个调到底比上海话多出三个调,骂起山门来别有一番狠劲,几分钟后中年夫妇较量不过,败下阵来,艰难地爬出车,给了斯江几句狠话,悻悻然拔脚去追另一辆差头。
“好了,小姐,请上车,侬要去啥地方?”
斯江松了口气,一弯腰就见雪白座位套上有刚刚那对夫妇留下来的新鲜鞋印,车子里还有一股香烟味道,她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差头师傅立马开了车窗,连声道歉说是因为上一车乡下人不听劝阻硬在车里抽烟,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鸡毛掸子,掸了掸鞋印,骂了几句:“再碰上这对赤佬,我必定要夯伊拉一顿!小姐坐里厢清爽一点的地方。”
“侬啊会投诉吾啊?”小胡子回到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着斯江嬉皮笑脸地问。
“不会。”斯江报了地址,低头给林凌发信息,想了想又删掉了打好的字,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她倒定下了神,正好想想该怎么跟林凌提这件事。
七点钟的夜上海,延安路高架上车流熙熙攘攘,喇叭声此起彼伏,遇到并道就堵成糨糊,加塞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主胸口都贴了大写的勇字,拼得就是个不怕剐蹭不怕撞,谁胆小谁输。差头一路龟行,计价器上数字越跳越凶,小胡子瞄了斯江两眼,摇下窗户大声对阵准备加塞的私家车。
“插插插,就晓得插队,插侬娘额头,急着去寻西(送死)啊?!”
“册那,侬靠噶近想做啥?来呀,吾反正公司有全险!谁怕谁?”
“你安徽的车子跑来上海轧什么闹忙?就晓得插队,没规矩!”
他这么无差别连珠炮攻击了一番,车道竟然真的顺畅了不少。
斯江抬起头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小胡子,果然一脸志得意满。
“要我当市长,就规定这些外地车牌的汽车都不许进上海乱开!怎么,买得起车,买不起阿拉上海牌照?买不起就不要来,哼。”
“上海又不只是上海人的上海。”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句。
小胡子却更加来劲:“唉,小姐你不知道,今年车牌出了新政策,拍卖没底价咧,原来桑车车牌一张两万起,你如果不是买阿拉桑塔纳,十万洋钿起拍,其他不说,这个价钿才配得上阿拉大上海对伐?结果前两天一张车牌才拍了几钿?八千八!便宜到这种地步,等于覅钞票对伐?阿拉市政府要喝西北风去了哦。有种上海人居然还跑到江苏浙江安徽上那种不要钱不值钱的车牌,回来大摇大摆跟阿拉上海车牌抢车道,你说是不是老不公平的?”
斯江听在耳里,她对这些具体规定并不了解,想起林凌去年也有买车的打算,提过一句想买辆桑塔纳2000,大约也是为了省点车牌铜钿,这些匪夷所思的规定总归有着这样那样的地方保护主义,不公平是肯定的,便接了一句:“既然政府允许老百姓买车,上哪个地方的车牌是老百姓的自由,车子在哪里开也是老百姓的自由,没什么不公平。”
“小姐你这个话听上去有道理,实际上没道理。那你说,阿拉沪C车牌十几年前就只有夜里十一点到早上七点之间才能进市区,为啥道理?去年开始,阿拉沪C的车子二十四个钟头不许进外环以内了,浦东都不行,为啥呢?还不是为了保证市区道路通畅,否则天天上下班高峰,条条马路都堵得一塌糊涂,受苦的还不是阿拉老百姓?大家都只想着钻空子塌便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都给你占了?总归有人要牺牲一点才能保证大家都好。对伐?”
话说到这个份上,斯江就事论事道:“如果政策规定有空子可钻,那不是钻的人的问题,是规定有问题。要一部分人牺牲的规定肯定不可能是好的规定,只可能是懒出来的规定。譬如你说的沪C,比起外地车牌可以开市区,肯定是不公平的,是错的。”
小胡子一时没听懂什么叫懒出来的规定,刚要问,却听后座的美女提醒自己转内环,随后他再怎么发表高见,美女都不再搭话了。
一个半小时后,差头停在了沪闵路春申桥附近。
“此地夜里老偏僻额,要么小姐侬留个我的手机号,尽管找我,我送你回去。”小胡子笑眯眯递上名片。
“谢谢,我朋友有车。”斯江收回找钱利落下车。
小胡子目送着她远去,忽地打开车窗朝外吐了一口痰:“啐!没名堂,长得人模人样的,就知道傍大款,港巴子台巴子巴得来要命——呸。”
***
被冤枉成“巴得来要命”的港台同胞的林凌一开门,吓了一跳。
“侬哪能突然来了?”
斯江笑着点头:“查岗。”
“快点进来,你怎么过来的?这么远,早点说我去接你。”
“拦路抢劫了一部差头,差点没打起来——”斯江靴子脱了一半,侧身看向客厅,“咦,小芳从老家回来了?”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餐桌边转过头来:“嗯呐,刚到了半个钟头,陈小姐好。”
斯江见餐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大红肠,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林凌这里她来过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对这位安徽住家小保姆印象深刻,一则因为小芳小姑娘只有十六岁,长得邪气秀气,但干活实在不太行,扫个地都要两个小时,也不知道在东摸西摸什么,让顾阿婆陈阿娘老一辈的人看到真的会急死。二来因为这位小保姆年龄虽小脾气却不小,有一回斯江程璎几个来林凌家喝生日酒,半夜厨房垃圾桶边上有蟑螂出没,林凌打蟑螂碰翻了垃圾桶,她半夜起来收拾,板着面孔把寿星公林凌好一顿数落。程璎笑说不知道谁是主家谁是保姆了。
这会儿再见到小芳,斯江打量了两人几眼,看向林凌:“我刚发现你和小芳两个人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
林凌一怔。
小芳翻了个白眼:“陈小姐你不要拿我们乡下人开玩笑,我可不敢和林老板搭一点界。我晕车,头疼,先回去躺会再出来收拾,不是要偷懒啊。”最后两句对林凌说完,小姑娘一扭身丢下碗筷回了自己房间,麻花辫一甩一甩的,生气十足。
斯江套上拖鞋,才发现鞋柜边上有两个开了口的麻袋,一个里面装了红薯,一个里面看着像是几只活鸡,口子上的一只对上斯江的视线,忽地挣扎着鸣叫起来,叫声凄厉。斯江吓了一跳。
林凌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收紧麻袋:“不好意思,是小芳从老家带来的礼物——”
斯江弯腰捡起旁边的红色塑料绳递给他:“我妈去查了你家户口——小芳实际上不是小保姆,是你妹妹吧?”
林凌手上一停,抬头看住斯江,两人对视着沉默不语,麻袋里的几只鸡咯咯咯咯地打着焖鸣。
斯江突然有着这一场景这一对白彷佛发生过的错觉,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差头师傅的所谓公平不公平的理论。林凌和她,从来没有公平过,因为她懒得去追寻就放在自己眼前的答案。她手里爱的号码牌,从来没有无底价过。
林凌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点惨然:“我没想要骗你——”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却只有这么轻飘飘一句,偷来的幸福果然不长远。他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但实在太过不堪,他开不了口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唯一的机会就此失去,对着陈斯江,他永远自惭形秽,永远担惊受怕,甚至这种恐惧都让他甘之如饴,似乎他的爱也因此比其他人更加神圣。
第五百零九章
第五百零九章
“怎么了?干嘛呢你们?鸡死了?不会吧, 要死喽!”小芳拉开房门,见门口的两人站着不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人中间, 弯腰捏着鸡脖子把那只老母鸡拽出了麻袋。
咯咯咯咯,老母鸡被吓得半死一顿乱嚎。
“没死啊——”小芳眼睛从母鸡身上溜到林凌脸上再溜了斯江一眼, 弯腰把鸡塞了回去, “明天才杀你, 嚎也没用。”
她麻利地松松系好塑料绳, 站起身在玫瑰红的绒线开衫上擦了擦手,凑到鼻下闻了闻, 皱着眉问林凌:“要不要我把鸡丢到卫生间去?早上都没给食, 麻袋里还全是鸡屎, 臭死了, 我房里都闻得到。”
不等林凌回答,小芳又看向斯江:“陈小姐你别嫌弃啊, 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值钱的, 林老板平时对我不坏, 一点心意——”
“你哥哥只是对你不坏吗?”斯江微微笑。
小芳张着嘴瞪着斯江, 忽地涨红了脸对林凌喊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过!不是我说的!”
“知道, 不关你的事, 你别嚷嚷。”
“我没嚷嚷!”
林凌扶了一下额:“那你先回房里去, 我们要说点事情。”
小芳眼珠转了转,撇了撇嘴:“你们要说归你们说, 我归我洗碗涮锅,碍着谁了?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说了不用你洗——还有你声音亲轻点, 我耳朵疼。”
斯江也发现了,小芳简直堪比行走的功放, 看来以前为了垃圾桶的事倒也不一定是真的脾气大,声音一大话一直就显得脾气大。
“轻不了,你这么凶我,我还不能说话了?我们乡下人嗓门天生亮堂,你城里人细气你了不起?”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哈,你这脑袋瓜子转脸就忘啊?现在你就在凶我,刚刚也凶了,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还顺了两只老母鸡给你,一路晕车晕得我吐了好几回,差点被司机丢在高速上!结果呢?我碍着你去找你女朋友了?你见到我就驴脸瓜拉的,你打发我去给大姐送钱,是不是就想让大姐留住我?最好我这辈子也不要上你家的门?回头也被他们绑到董瘸子家当新妇,要是养了儿子你就托人送个红包,再也没得人烦你了,你逍遥快活一辈子才好,是不是?”
兄妹二人这几段说的是徐州土话,斯江听了个一知半解,见林凌脸色极差,便开口道:“麻烦给我倒杯热水?”
林凌转身去了厨房,斯江对小芳点点头,跟了进去。这个别墅九十年代初期造的,并不时髦,厨房和餐厅之间是独立的木门,关上门另成一方天地,夏天热死,冬天冻死。优点也有,隔音不错,外头小姑娘的咆哮牢骚分贝骤减。
煤气灶打着了一圈冰蓝的火苗,水挑子蹲在上头,壶嘴对着斯江也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你没骗我。你只是没说,”斯江却接上了他先前的话,“你有权利不说。”
林凌扭头看向斯江。
斯江笑了笑:“我是来特为跟你说对不起的。”
林凌如堕冰窖,却也不意外:“不用——应该的。”转念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想要纠正却又糊在了喉咙口,眼圈酸胀不已。
“对勿起啊——”林凌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去开了点窗,“吾吃根香烟要紧伐?”
“没关系。”斯江静静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摸出香烟,又到处摸打火机,没寻着,他弯下腰撑着台面噙着烟靠近煤气灶,火光落在瞳孔里,有水光,水挑子的胖肚皮上突然冒出一点青烟,糍地一声。
斯江低下头:“谢谢。”
香烟氤出一滩光圈,斯江不禁走了神,想起去年莫文蔚那首大热门的歌曲,歌词里写道“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蒋文琦曾经踩在钱柜的沙发上,一手拿酒瓶一手拿麦克风,唱得冷酷无比,实则泥足深陷,但到了真正的关头,却也当断则断毫不手软。
斯江深知自己和蒋文琦不一样,她对景生也从来没有像斯南那样在行动上豁得出去过,她连痛都像蛛丝,细长绵绵不绝,但不为人知。她在感情上已经成了一个卑鄙且吝啬的人。对林凌,她不会因为反抗顾西美而执意高尚,她会恐惧会踌躇有后顾之忧。她也不想为这份卑鄙自私找任何借口。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斯江轻轻问。
林凌按灭烟头:“没啥——如果你不忙的话就听我胡乱说几句?”
“侬港。”
“94年春天里有一日,我在海金滋向大家借钱买这套房子。”
“记得,3月16号,我那天当上了总助。斯南借给你八千,高利贷。”
林凌笑出声来:“她那也不算高利贷,不过你借给我一万二千块,按银行利息收的。”
斯江笑着点头。
“对不起大家了,其实那五万块我没拿来买房,我回徐州‘赎’我大姐去了,他把我大姐卖给了董家村一个瘸子,收了五万彩礼。我以为退了彩礼就能把大姐接回家——”林凌顿了顿,看向天花板。
斯江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他上移,六年的房子,天花板的粉刷已经卷了边,一层一层地,像云海一样腾腾地挂在空中。
“他拿了钱根本没去退婚,”林凌笑了笑,“我在新房外蹲到夜里一点半,冲进去把董瘸子一棍子敲晕了,抢了我大姐就跑。”
斯江凝视着他的侧影,胸口有什么翻滚着,并不是内疚。
“但是很可笑的,我和大姐跑出去不到五十米吧,可能只有二三十米,就被董家村的人捉住了。我右手被打断,用的还是我敲董瘸子的那根棍子,”林凌吸了吸鼻子又笑了两声,“后来买房的五万是江南借给我的,我跟他最早是在你们师大的舞会上认识,他听说我见过你本人还有你电话,总找呼我吃饭,那个电话号码我卖了五万,江南是买家。”
斯江怔了怔,笑了,笑出了眼泪。
“我只想你知道,你眼光不差,我不是一点良心都没的,有一点良心,不多。小芳她——”林凌看了看门外,“我走的时候她还太小,我只告诉过她我在电台做主持人,二姐被卖了八万块,嫁人那天她捏着开门的六十块钱红包,从徐州一路走到上海来找我——”
林凌无声凝噎。
斯江静静等着,等他急速抽动的背慢慢停下来。
“她在北京东路2号门口当了三天乞丐,和猫抢食,才有人告诉她我已经不在那里了。看,我人缘实在不好。”
“她怎么不找警察?”
“警察只会把她送回徐州。”
斯江沉默。
“一开始我送她去上学了,她读了三天就跑,说一看到书就头疼,她要上班要挣钱,她要像我一样上电视上节目。”
“现在我请了老师上门来教的,字总要认识几个,不能当文盲。”
“那你们的妈妈呢?”
林凌沉默了片刻:“今天小芳回来,说她又怀上了。”
***
斯江回到万春街时,顾西美还没走。两边一对眼,西美冷笑起来:“伊港点啥了?轻轻松松又把你骗住了?”
斯江把包和大衣挂号,弯腰脱靴子:“我们分手了。”
顾阿婆搁下手里的棒针:“嗳?这么快?”
西美反倒不适应了,顿了顿:“算侬识相,总算格辈子侬听了吾一句。”
斯江随手把长发束了起来,走到吃饭台子边上,拎起热水瓶给西美的茶杯里添水:“姆妈。”
西美一凌,警惕地看向她:“做撒?”
“有个被拐卖的少数民族妇女,需要侬去解救。”斯江挨着她坐下,侧过头托着腮盈盈地看着西美,一脸期冀。
西美有一刹那以为回到了斯江第一次去阿克苏探亲的时候,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宝贝女儿也是这样会给她添茶,托着腮笑盈盈地说:“姆妈辛苦了,但是吾老老老开心额。”
她迅速别开脸,压了压鼻翼:“关我啥事体!”
第五百一十章
第五百一十章
顾阿婆眼见两母女又要打嘴上官司, 摸了摸手里织了一半的鸭蛋青色男式元宝花羊绒衫,叹了口长气。
斯江和西美便收了声,在老太太面前两人莫名都有点心虚。
“这点山羊绒的绒线呐, 三百块洋钿一斤,足足一斤八两, 的的确确是好东西——”顾阿婆捏了捏剩下的线团, “斯好跟虎头又都有了一式一样的, 这件你们说怎么办吧?”
不等斯江开口, 顾阿婆又叹了口气:“羊绒衫呢,我照旧织好, 你要是不想跟他见面呢, 就让璎璎送过去。毕竟两个人认得了这么多年, 对你也是一心一意地好, 我们嫌便他家里条件不好,是我们不厚道, 好聚好散最要紧。”
斯江点头:“就是辛苦外婆了。”
西美“切”了一声:“姆妈你这话说得, 怎么叫我们不厚道呢?明明是他骗人在先!他这种家庭条件如果一开始就摊牌, 在上海找得到什么像样的小姑娘?斯江糊里糊涂, 居然被这种人骗到, 还要怎么厚道?善心大发带着嫁妆嫁给他才叫厚道?侬覅总是那套封建老思想好伐?中国妇女已经解放了51年了, 这种解放, 不只是身体上的,更加是思想上的, 啊,独立自主, 摆脱束缚,自力——嗳, 陈斯江!侬笑啥么子笑?”
西美恼火地瞪着斯江。
斯江其实是听到她那句官老爷派头十足的“啊”的断句才忍不住笑出声的,被她一问,便点头道:“从姆妈侬身上可以看到,阿克苏妇联、上海妇联的工作都做得蛮到位,但是江苏妇联徐州妇联就差远了,侬应该去指导伊拉。一位有精神疾病的少数民族妇女十几岁的时候被拐卖,被强*奸,被关起来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现在还怀了第五胎——”
“啥?!”顾阿婆和顾西美异口同声地不敢置信。
“这种惊天大案,51年未见,人口拐卖、强*奸、绑架、非法监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违反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还牵涉到民族关系问题,公安应该立案追究,检察院应该公诉才对,村长、村支书、乡长县长市长,一根藤上至少二三十个瓜要被捋下去才算厚道吧?”
顾阿婆喊了好几声上帝,问斯江:“小林又是怎么回事?他真的一点都不管他妈妈还有姊妹们了?这好像也有点太……”
听完斯江的转述,顾阿婆不禁老泪纵横,划了好几个十字连呼上帝保佑,又仔细看了看斯江的面孔,“这个档口你跟他提分手,他倒肯?”
斯江抿唇点了点头。
顾阿婆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明知道自家囡囡是应该这么做才对,但有点难过斯江怎么变得这么硬心肠的,那么作孽的一家子,那么塞古的小林,就这么被分了,唉。
西美默然了片刻:“你们老的小的懂什么,这种乡下的事,县官难管,反正我有数了好了吧。”
“谢谢姆妈。”
西美又板下脸:“办不成你不要怨我就谢天谢地了。话说在前面,我可不是因为叫你跟他分手觉得对不起他才答应的,一码归一码,我和他那个妈都是妇女,既然知道了总不能当不知道。”
“还是要谢谢侬肯点头。”
西美应承了转眼又懊恼起自己不该揽这个事上身,她算什么人呢,干部不是干部,群众不是群众的,妇联里倒是给她放了个办公桌,大家尊称一声顾老师,还不是因为她背后还有孙骁同顾北武两面大旗。这种烂污事情,想想也晓得从上到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否则别说第五胎,第二胎就房子拆掉人直接拉去绝育了。
懊恼归懊恼,顾西美却拉不下脸反口,至于是为了证明她自己还是派得上用场还是因为女儿那双盈盈期待的眼,她也懒得再去想了。
***
斯江给斯南发了封邮件,日常关心完毕后简单说了说林凌的事。
“你以前骂得没错,我是个卑鄙的人。”
邮件发出去没几分钟,手机屏幕亮了,美国来的国际长途。
斯南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
“你不要瞎说八说啊,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卑鄙了?你是全世界最最伟大高尚了不起的女人好吗?陈斯江,你是不是在哭啊?”
“痴伐侬,”斯江失笑,往后靠到电脑椅的椅背上舒展了一下发僵的腿,“你老赖皮了,我不跟你翻旧账,你是不是捡到一百万美金了啊?”
“哈?”
“居然舍得打国际长途给我呀。”
“倒也可以这么说,八小时前我刚和赵佑宁结完婚!”
“啊!”斯江猛地站了起来,眼泪直往外冒,“啊啊,南南!恭喜!恭喜你们,怎么没提前告诉我们——”
“怎么?你们还能飞来给我送红包啊?得了吧,你记得直接打钱给我,要美金!”
“好好好,”斯江笑出声,“我怀疑你为了拿红包胁持了赵佑宁跟你结婚。”
“我是自愿的!”听筒里传来赵佑宁兴奋的声音,调子都变了。
“你是全世界第一个知道我们结婚的人,荣幸伐?”
“万分荣幸,陈斯南小姐,谢谢侬。”斯江抹去一脸的泪,捂住话筒。
“我们特意开了四天车跑来拉斯维加斯结婚的,结果根本不像铃木说得那么简单,屁咧,烦死了,民政局填了半天表,交了一笔巨款发了个没用的结婚证,我们跑去好几家教堂才找到一家给办加急的,路边拉了两个见证人,老好看的两个小姑娘,知道吗?她们是同性情侣,哈赞,其实我要跟女的结婚日子也美得很是吧?嗳,赵佑宁你别掐我啊,专心开你的车!”
斯南的声音像放炮仗,又响又脆,听得出她开心又得意。
斯江不禁也翘起嘴角。
阿妹结婚了呀,南南结婚了呢,说好她要当伴娘的,这个家伙,又赖皮了。
“啊,南南你不是奉子成婚吧?”斯江的心猛然一提。
“你想什么呢?我们避*孕*套都是去大卖场一百个只一买的好伐?嗳,你又掐我干嘛?这还不是掐,我腿上肯定都红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要说,阿姐侬晓得伐?笑色老百姓了,一开始阿拉买错忒尺寸,结果拆开的包装不能退还,戆伐哈哈哈哈。好了呀,是我买错了是我戆呀,我又没说是你买的——哦哦哦,我懂你什么意思了,喂,陈斯江你不要瞎想,阿拉套子尺寸是买小了,不是买大了哈————”
如果可以,赵佑宁只想靠边停车逃离身边的大喇叭,但他舍不得。
“你超速了赵佑宁!还想吃罚单是不是?”陈斯南还处于领到正式结婚证的高强度兴奋期内,得意洋洋地说个不停:“不过剩下那九十九个也没浪费,我都转卖掉了,哈哈哈哈,不对,也没全卖,留了十二个给某人的日本好友做生日礼物,祝他未来十二年能努力用完,哈哈哈哈哈。”
没错了,这么歹毒的祝福,只有陈斯南干得出来。
***
斯江回到客堂间,顾西美今夜不走,正在帮顾阿婆烫脚。
“斯南刚刚打电话给我,她和佑宁今天在美国领好结婚证了。”斯江笑弯了眼,接过顾阿婆手里的牛角梳替她继续通头发。
顾阿婆的小脚差点蹬在西美的脸上,再踏进脚盆里,溅了西美一脸洗脚水。
“哎哟哟,上帝保佑,总算有桩好事体了!好好好,好得不得了!”老太太喜极而泣,又在胸口连连划了好几个十字。
西美侧头,把脸上的洗脚水蹭在臂膀上,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提前问问家里,从小就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
斯江只当没听见,笑着问她:“南南说了,春节在她们家附近一家叫燕京饭店里摆喜酒,姆妈去伐?”
顾阿婆喜气洋洋地点头:“去呀,总归要去的呀,西美,侬快点打电话问问北武,你们俩跟斯江一起去,宁宁妈妈肯定会去的对伐?娘家不好没人的,再问问陈东来,他不是也要回上海过年?你们一起去!我给南南准备好的嫁妆你们一起带去给她。”
西美没好气地丢下毛巾:“要去你去,我肯定不去,你以为是回扬州乡下这么便当?我签证都没,怎么去啊,你以为她真心诚意要我们去?呵呵,陈斯南屁股一撅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她嘴皮子上下一合,明知道我们去不成的,最好打钱给她,陈东来前几天托我帮他去银行里换美金,肯定是陈斯南干的好事,她还缺什么娘家人,她一个人顶十家娘家人了,赵佑宁被她吃得死死的,她不欺负他就是赵家祖上烧了高香了。什么事真是的,她一句话结婚就结婚了?双方父母见过了伐?同意了伐?”
“妇女解放51年了,姆妈。”斯江笑盈盈地给外婆擦干脚穿上羊毛袜,扶她往里间走。
顾西美怔了几秒,板着脸端起脚盆咚咚咚下楼去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五百一十一章
因这场分手来得太过突然, 斯江隔天便大大方方约了江南朱敏到海金滋吃饭。一来还江南请客的人情,二来江南是林凌的朋友,也是项目合作的介绍人, 于公于私她都想给个交待。选在海金滋,大概是由于林凌当年就在此地跟大家借钱买房, 斯江潜意识里觉得也算是一种有始有终。
江南一边喝酸辣汤, 一边小鸡啄米般点头:“唉, 昨天他跟我打过招呼了, 说清楚了,他是他, 你是你, 分手什么的不影响阿拉之间的合作, 跟他没关系。侬放心, 绝对不影响。”
餐厅座位十分狭窄,江南身量宽胖, 挤在椅子里压低了嗓门和好朋友撇清, 莫名有一种势利小人的喜剧感, 冲淡了斯江的压力。
朱敏难得感性, 她提起茶壶添了一圈茶, 叹道:“江南说过他几次了, 早点跟你坦白其实也没什么, 你又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
斯江认真纠正她:“我是。”
江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弯着眼摇头:“我虽然是林凌老朋友了, 但说句实话,他是黑的你陈斯江是白的。敏敏没形容对, 他和你不是贫富差距的问题,贫富差距是我和敏敏两个人的问题, 对,我贫她富,对吧?我们之间还有阶级差距,我家是平头老百姓,她家是朝廷官员,但这些都不是事,好解决,我扒牢她不放嘛。林凌家那个烂污事体呢,没办法解决的,沾上了身就一辈子甩不掉,他甩不掉,你不分手就算不结婚你也甩不掉,我就说他那个妹妹吧——”
他犹豫了一秒,看向朱敏:“好港伐?(能说吗?)”
“港呀侬。”朱敏冷哼了一声。
“读书不肯读,硬要林凌走后门进我公司‘上班’,童工我们是不可能用的,勉强算个实习生,一个月发她八百饭贴+八百车贴。敏敏的助理不放心,亲自把这个小阿妹带在身边,准备手把手教她,但是实在没办法教啊,最简单的收发信件,不是电子邮件哦,收发普通信件、裁纸、剪报、装订、复印、传真,教了一个月都不会,是学不会伐?不可能啊,就是看不上这些事,不肯干。随时随地摆脸色给师傅看,吃得消伐?”
江南这番话连珠炮似的讲完,夹了一筷子草头圈子,大肠在筷子尖上抖了抖:“迭个哈赞!”
斯江才回味过来他最后一句在说菜。
朱敏摇头叹了口气:“其实林凌索性硬着心肠,除了钱其他什么都不给,谁也不见倒也算了,但他做不出的,他那个爸爸其实早就找上门来过,住进去三个月,说儿子的一切就是老子的,他早就该享福,后来是被村里喊回去的,家里田荒了,再不种就要给别家种。但将来呢?总归还是要赖上这个有大出息的儿子的。林凌防贼一样防他老子,防不住啊,除非他卖掉房子出国去,永远也不回来。他自己又过不了这一关,他妈,他几个姐姐妹妹,他丢不下,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妹子,来实习三个月,每个月他出三千块实习费。”
斯江停下筷子看向江南,合着江南每个月从林小芳身上还净赚一千四呢。
江南老脸一红:“行内老规矩嘛,我还少收了他一百块呢。公司不好,求着实习生来实习,发补贴盼着他们毕业了留下做牛做马,我们不一样,爷娘拿着钞票排队求我们收容自家小宁来做牛做马。不管怎么说,户外广告公司,我们是龙头老大嘛,师傅带教、实习报告和推荐信老值钱的,”他三只手指搓了搓分,“名牌大学出来的不愁出路,大专生中专生都要找好公司实习实习镀个金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林凌这个家伙呢,老实说好就好在他有良心,虽然不多好好好,坏也坏在他只有一点点良心。”
朱敏淡淡地接了一句:“又要骂他五万块卖陈斯江呼机号码给你的事了?”
“他自己都坦白了嘛,虽然没能从宽,但我也可以在陈斯江面前骂骂他了,对伐?”江南哈哈哈笑了起来,“不是我帮他说话啊,他只跟你说了个开头,没说结尾。”
斯江抬起眼:“什么结尾?”
“他后来又把你那个呼机号码买回去了。第三年买回去的,花了六万块洋钿,戆伐?”
这场饭结束,斯江问朱敏:“要么先拟个新公司的框架和合作协议出来看看?”
江南大喜。
***
一晃眼又是几天过去,斯江在AM的日子已经不到一个月,她手上诸多Case要移交,和蒋文琦累成两条狗,这天请客户吃完饭唱完歌已经深夜十一点,两人从乌鲁木齐路往北穿过延安路高架去吃永和豆浆,走到高架下头,蒋文琦翻开手机突然狂笑起来,弯着腰笑出了眼泪,急促的喇叭声中斯江拽着她飞奔到马路牙子上,呼啸而过的私家车甩下几句沪骂。蒋文琦充耳不闻,把手机屏幕朝着斯江直晃:“笑死我了,孙家伟这赤佬,逃婚了哦,伊居然逃婚了哈哈哈哈。”
斯江接过来看了看,又打开自己手机,包房里信号不好,出来了信息才叮叮咚咚轧堆抵达。
“原来今天是十八号——”
斯江这才把日期和那场喜酒对上号。
蒋文琦有种大仇得报的意气风发,扯着斯江速速招了一部差头,豆浆也不吃了,直奔公司。
公司果然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老板手持红酒杯穿梭在人群中与往日一样潇洒自在,同事们还穿着观礼的正装挤在一起热议此新闻事件。斯江和蒋文琦一入门,众人都静了几秒。
大老板失笑:“二位可知逃婚新郎人在何方?”
蒋文琦幸灾乐祸地笑:“也许和前女友私奔会美国或台北共建美好家园了吧?”
Annie挤上前,朝斯江眨了眨眼,示意婚礼女主角还在里面,压低了声音笑道:“这是赖上大老板了呢,不知道我们的礼金能不能退回来。”
因是孙家伟结婚,Annie问过一圈行情后也咬牙包了两千人民币红包,着实肉疼。
蒋文琦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笑着对大老板抛媚眼:“您总能找回David,绑起来送到新娘床上才最保险。”
斯江穿过走道,回到自己办公室,孙家伟的办公桌已经被翻得一团糟,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思帮他整理了,斯江随手把文件重新理好放进文件夹,一堆照片散落出来掉在了地上,斯江蹲下身一一捡起来,大多是公司活动时的合影,吃饭的,唱歌的,喝酒的,团建的,也有开会的比稿胜利的领奖的合影,如果硬要找出什么规律,那就是每一张照片上都有孙家伟和陈斯江这两个人。
斯江嘴角弯了弯,不经意瞥见旁边废纸篓里似乎有很眼熟的面孔。翻出来一看,是被撕碎的两张照片,斯江拼凑出来,一张是在乌鲁木齐钱柜,蒋文琦站在茶几上引吭高歌,斯江和Annie面对镜头摆出笑容,蒋文琦另一边的沙发上,孙家伟拎着啤酒瓶,却扭头偷眼注视着斯江,说偷眼也不准确,因为他的姿态在镜头里实在太过明显。
斯江完全不记得有看到过这张照片,再看了看日期,是去年九月。
另一张照片斯江也毫无印象,照片里只有她和孙家伟两个人笑盈盈地对着镜头,场景应该是小木桥的火锅店,两人面前都有啤酒杯,照片中斯江眼中有光,孙家伟却笑得十分腼腆,甚至有点扭捏,唯一不和谐的是他的身体语言,他整个人靠向了斯江。
斯江看着照片里那条悬在自己肩膀上却并未落下的胳膊,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把照片放回孙家伟的抽屉里。
人,总是会遇到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喜欢你的人,不喜欢你的人,你喜欢的人,你不喜欢的人,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记得。但无论如何,谢谢侬。
外边喧闹更甚,蒋文琦杀到大老板办公室,对着还穿着雪白婚纱的陈诺上演了一场女人就是要为难女人的戏码。自有不少同仁上前劝解,她解完气拍拍手:“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
凌晨两点,斯江独自在永和豆浆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甜豆浆,蘸着酱油吃了一根半油条,出门后站在路灯下抽了一根烟。马路上很闹忙,凌晨两点娱乐场所强制结束营业,衡山路酒吧、保龄球馆、加上乌鲁木齐路钱柜里出来的年轻人乌泱泱,永和豆浆门口排起了队。一根烟的短短辰光里,找斯江要手机号的人来了四五个,有男也有女。斯江笑着一一婉拒,招手上车。
一场盛大的闹剧,悄无声息的结束了。AM过了那一夜彷佛一切回归正常,很快孙家伟的调令下来,他去了纽约AM。除夕那夜,斯江听说纽约时代广场那面一月份才启用的花了3700万美元制作费的巨幅屏幕有十五秒属于了孙家伟,他用英文感谢女友答应他的求婚,青梅竹马的誓言闪闪发光,感动了无数美国人。
斯江给江南和朱敏的拜年词上多了一句:“你们觉得淮海路时代广场和徐家汇是不是也可以像纽约时代广场那样安装一个滚动播出广告的巨幅荧幕?”
江南秒回:“时代广场那个十五秒广告收费三千美元,你觉得行吗?”
原来这么便宜吗?斯江失笑。
第五百一十二章
新公司的筹备工作紧密锣鼓地开始了, 着急干活的人只恨当中还有个春节要过,耽误人也耽误事。
斯江请北武善让和律师看过合作协议后,斟酌着提了第一轮修改意见, 意见不多,一张A4纸将将写满。朱敏上门来尽显诚意, 斯江下了班, 两人饭也不吃, 在凯司令里从六点钟坐到打烊, 黑咖啡一杯接一杯,两块栗子蛋糕裹腹, 没有任何虚与委蛇, 很快一条条敲定, 倒是间中因细节讨论又产生了不少新的火花,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两人齐齐翻开笔记本记录, 一落笔意识到对面也在做同样的事, 不由得相视而笑, 连工作习惯都相近, 实在难得。从合约细节到产品开发, 从管理公司的难处到行业弊病, 再到同行及相关部门的领导们的习性, 朱敏知无不言,斯江也不藏私, 双方尽兴而归。
夜里朱敏跟江南感慨:“你看人倒一直看得很准,陈斯江确实大气, 股份、薪水分红她一点都没讨价还价,我们还预留了那点弹性百分比, 反而显得小家巴气了。”
江南翻着修改条款笑了笑:“她也不糊涂,会计是我们的,出纳就要是她的人,三方股东她股份少,股东决议权她就要有一票否决权,审计得是四大……咦,她要参与所有员工的招聘和培训?”
朱敏脸上的面膜已经干了,说话有点扯不开嘴:“嗯,她说她想从头学起,以后跟我们分开了单干有经验。”这话说出口她就想笑,奈何面皮被面膜绷得太紧,腮帮子刚鼓起就疼得“嘶”了一声,只好勉强把笑收了回去。
江南扬了扬眉,笑了:“嘿,她怎么刚要结婚就先谈离婚后要怎么怎么啊,看不出陈斯江这么乐观主义。”
朱敏睨他一眼,慢慢把面膜从下颌线这里往上撕开:“你说反了吧?悲观主义才对,我说她了,人家开公司开店都振臂一呼起码也要做个百年公司三代传承吧,哪有她这样刚合伙就说散伙的。”
江南摇头:“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惧怕面对最惨淡的事实,缩头又缩尾瞻前又顾后,她这才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者,哪怕是最坏的结果都能给她带来新的机会。再说了,有几家公司能百年啊?皇帝传江山都二世而终呢,公司能干上十年二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朱敏手上停了停:“怎么没有?日本的金刚组一千多年呢,咱们的张小泉六必居同仁堂全聚德不也都一百多年了?”
江南嗤笑:“只是牌子还在,股东不知道换了几手了好吗?中国人做生意太急功近利,包括我也是,我在骂我自己,嗐,别争了啊,再说下去你又要跟我吵架,说回陈斯江说回开新公司的事行不行?”
朱敏冷笑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男人连不想吵架的话都能说得让我们女人火冒三千丈,你以为我要跟你吵?谢谢侬一家门,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她凑近了化妆镜,仔细把眉毛上面最后一点白色面膜剥掉,“陈斯江说她这些年就没跟人吵过架,不值得,真有道理,怪不得她比我大看上去却比我还年轻。”
江南合上文件夹:“早跟你说没必要故意打扮得这么老气,你朱小姐甩一个脸色我大气都不敢出的好吗?”
“——我打扮得老气?”朱敏转过身来,两人视线对接了几秒,江南举手投降:“我错了——”
“如果下一句是‘可以吗’,你不如不说。”朱敏截断他的话,霍地站起来去洗脸,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悟:“小龙女修炼的那个古墓派功夫能让人不怒不喜不悲什么的,就会让人看上去一直年轻。”
江南看着她翩翩而去,默默叹了口气,女人的心,不用琢磨。男人一思考,女人就发笑。
***
陈东来是除夕这天到的上海,斯江下午去虹桥机场接他,因为坚持坐出租车回万春街,父女两人在出口上演了一场行李争夺战,人来人往之下,一只行李箱“嘭”地摔落地面,好几个男人抢上来帮忙抬起。陈东来忙不迭地用普通话上海话连声道谢,又低声下气喊“囡囡侬覅发脾气”。斯江气得满脸通红丢下行李车疾步走向机场大巴方向。陈东来讪讪地推着车子小碎步跟上,巴拉巴拉解释了一堆:机场大巴多少便当多少便宜座位宽敞不费力气堵车也不肉麻(心疼)。
斯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现在过年是上海马路最畅通的辰光了,啥地方会得堵车?”
父女二人到底还是上了机场大巴。陈东来有两年没回上海过年了,一路感叹上海的发展速度,每每因此感慨乌鲁木齐哪个商场重新装修了,哪条公交车换了空调车,哪个公园变成了高层住宅,提起话头就想起身边是只去过一次乌鲁木齐的斯江并不是斯南,不由得又觉尴尬。斯江倒不在意,接着他的话自然而然说起斯南小时候的趣事,问他现在阿克苏变成了什么样,陈东来笑着摇头,说自己长远没去也不知道。
“唉,以前我和你妈还以为赵佑宁喜欢的是你,担心他那个后妈不省事,没想到他还是又回了美国,居然跟斯南结了婚。这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啊——”陈东来小心翼翼地觑了大女儿一眼,忍住没提顾景生的名字。
斯江有点诧异,扭头看了父亲一眼,却发现他老了许多:“爸爸你把头发染一染吧。”
“我用不着,反正已经是老头子了,再过两年就退休了。”陈东来摸了摸头顶,他发量茂盛,虽然花白了一大半,却没有谢顶之忧。
“你这样看上去像斯好的爷爷,不像他爸。”斯江淡淡地转回头看向窗外。原来父母也曾关注过她年少时生活中的蛛丝马迹点点滴滴,不失为新春喜讯一桩。
“你妈美金换好了没?我等会把钱给你,也不知道这回过年碰不碰得上她,斯南花钱大手大脚的,从小就捡芝麻丢西瓜,美国的东西那么贵,她要是信里不要钱,我反而担心得很,这次结婚,也不写个数,真是——”陈东来叹了口气,又吸了口气,“你跟斯南的嫁妆,我和你姆妈,还有你阿奶是老早就准备好的了,你们两姊妹一样的。”
斯江笑了笑:“我刚跟男朋友分手。”
陈东来默了默:“小林的事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了,你也不要气馁,身边再看看,不要太挑,有份好点的稳定点的工作,对你好的男小伟,你也考虑考虑。三十岁结婚养小宁还不晚,等我退休了回来上海,还能帮你搭把手,买汏烧,接接送送,南南和小赵在美国,阿拉想帮也帮不着,没办法了。”
“我没想过结婚生小孩的事——”斯江看向父亲,“我不打算结婚生小孩,也不排斥谈恋爱。”
“不结婚光恋爱?”陈东来脑子一僵,后半句“那不就是耍流氓”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好像也不是不行,哈哈哈,”陈东来有点结巴地避开女儿的视线,“反正斯南已经结婚了哈,还有斯好呢,等你老了他能照顾你。”
斯江看着他纠结在一起的五官,笑着点点头:“嗯,我以后就靠陈斯好了。”
回到万春街陈家,满当当一屋子的人,陈家三兄弟齐聚,远嫁的三姐妹也回来了两个。陈家第三代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们浩浩荡荡十来个人。排成几排轮流给陈阿爷上香磕头。
陈阿娘坐在垫了羊毛垫子的官帽椅里抹眼泪:“老头子没福气呀,看勿着噶许多孙子孙女,新房子也住不着。”
陈东梅看上去已经是一位老妇人,笑起来比以前更加谦卑,和往年一样带了一麻袋的梅干菜海鲜干货,见了陈东来泪光盈盈:“大弟都有白头发了!”又往斯江手里塞皱巴巴的红包,斯江也不客气,收下后紧紧抱了抱她:“大嬢嬢也应该染个头发。”
陈斯淇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抽空低声损了斯江一句:“伊乡下头一年不过挣个两万块洋钿,你也好意思收她的红包?”
“你没收?”
“——我是没办法,搪勿牢——”斯淇嘟起嘴。
“大嬢嬢带了孙子孙女来,你红包翻个倍发还给她不就好了。”斯江接过斯淇递过来的红枣茶,轻轻抿了一口。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过年发双薪啊?!我不要太穷好伐?”斯淇压低了声音,“你陈老板要跟大老板合伙做生意了?我去当前台或者秘书行不行?”
斯江也不接话,只看着她笑。
斯淇甩下脸,抢过斯江手里的碗:“阴阳怪气侬第一名!白给你这碗茶了。”
“哎呀呀,陈斯淇你当心点,差点泼了一身茶!也不看看我身上是什么!斯江——斯江!你有大红的指甲油吗?我指甲油掉了一块,看呀,肯定是开小核桃开的。”陈东珠的嗓门一亮,宛如名角开场,客堂间里各种嘈杂的声音骤静,几秒后才恢复原状。
斯江和斯淇对视而笑。是什么?当然是貂!
陈东珠在空调房里实在穿不住貂,脱掉了羊绒衫,换了一件斯淇的低领长袖T恤坚持披着貂保持形象,然而又觉得冷,编辑手机上的拜年短信息手指头越来越僵,放在嘴里呵气时瞄到大拇指的指甲油缺了一块,真是天都塌了一块。
斯江哪里去找大红的指甲油,她从来不用这个。斯淇把茶碗远离了眼门前的一座貂,挑了挑眉:“小嬢嬢,阿拉上海勿流行大红颜色额呀,看看,我这个法式指甲,只有伊势丹能做,好看得来,就是太贵,四百块洋钿做一趟,唉——”
陈东珠拈起斯淇的手指翻来覆去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四百块就叫贵了?你明天就带我去做,现在就去。”
斯江扶额:“嬢嬢,今天除夕,商场五点钟打烊。”
“明朝,啊,港好了呀,盈盈,盈盈你过来,过来看看你表姐这个法式指甲,回头你那个远大的美甲店也搞一个呗。”
烫着一头张曼玉式爆炸头的曹盈盈从人群中挤过来,拎起陈斯淇的手看了看,摇头:“不行,咱们东北不时兴白色,多不吉利啊。”
斯淇甩开她的手,不高兴地咚咚咚上了阁楼,上了楼才敢嘟哝了一句:“乡下宁!”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斯强——斯淇!作孽啊,姆妈想色呐啦!(妈妈想死你们了。)”
斯淇心一抖,赶紧冲下楼去。
斯江走到门口,轻轻拍了拍斯淇的手臂:“大衣穿上,覅哈(别怕)。”
第五百一十三章
第五百一十三章
陈东海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手里一把瓜子壳没好气地往垃圾桶里一掼,一句册那起头,站起来骂骂咧咧地往外走, 他这些年像发面馒头一样胖了三十斤,出门的时候特意侧过身子, 肚皮还是碰着了门框, 挪移得十分笨重, 趁势转过头来朝着屋里喊了一声:“你们覅下去了, 触霉头额。”
斯江抽了张餐巾纸弯腰把地毯上零散的瓜子壳捡起来,抬头见堂哥陈斯强一脸犹豫, 不知道是要下楼去见亲娘还是听亲爹的缩头不见。那边陈斯淇却已经套上大衣咚咚咚下楼去了。
“侬勿下去?”斯江便淡淡问了一句。
陈阿娘正在往鸭肚子里塞糯米虾仁豌豆火腿丁, 听到斯江的话便停下手来, 拿边上的揩布擦了擦手, 叹了口气:“斯强啊,侬总归也去见一见, 伊无非是来要点钞票, 过年了, 把伊一眼嘛好了, 覅弄僵忒, 难看咧。(给她一点好了, 不要弄僵了……)”
陈斯强的老婆王倩正在一旁喂三岁的儿子吃炖蛋, 闻言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啊呀,阿奶侬勿晓得哦, 阿拉摊上这样的妈也真是难,人家阿公阿婆逢年过节小宁红包总勿会少伐?有钞票出钞票, 没钞票出人出力对伐?我迭位阿婆,老早帮阿拉阿公离婚了, 还三头两日跟儿子伸手,抢孙子的钱用。斯强现在一个月到手不过一千五块洋钿,养家糊口都勿够,我妈来帮了三年忙,一分洋钿保姆工资都没,每个月还要倒贴阿拉两百块买菜铜钿,唉,太难了。”
这桩鸡毛蒜皮的事陈阿娘老早对斯江斯淇都发过牢骚的。陈斯强的丈母娘占了斯淇的房间,反手把自家的公房借出去,每个月到手四百块租金,说是说贴补两百块伙食费,又没真金白银贴补给斯淇,前两年物价跌得结棍,牛奶从六块八一盒跌到三块八,两百块也很值钱的,谁知道这钱到底有没有出,就算真的出了,也不过是斯强两口子左口袋挪到右口袋,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陈阿娘吸了口气,又呼出口气,别转脸让陈东梅再开点小胡桃给重孙们吃,重新开始塞八宝鸭。
陈斯军夫妻俩不响,他家两个双胞胎儿子已经读小学了,一人捧着一个游戏机,两耳不闻身外事。
陈斯民和妻子姜珊对视一眼,笑了笑,也不响,继续搅馅儿准备夜里包饺子。他俩是去年才领的证,姜珊是唐山孤儿,父母近亲在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全没了,她被天津的远方亲戚收留,职高毕业后就来了上海打工,辗转被陈斯民挖到手里。九七年襄阳南路现代大厦的电子城招商,姜珊极力建议陈斯民去租个档口,开张后她一个人理货卖货送货全包,没飞过一张单,没短过一分钱,极其利索能干,还做得一手好菜包得一手好水饺。陈斯民虽然是道地的上海男人,却喜欢吃姜珊烧的菜,两个人很快吃到了一起。
但是陈东方夫妻看不上姜珊,嫌她是外地人,还六亲俱无,总疑心她是为了上海户口骗人骗钱,跟陈斯民说他要是敢跟姜珊结婚,别想得到一分钱,婚房更加不要想。陈斯民笑眯眯说随他们的大便,转头在黄河路请兄弟姊妹们吃了一桌饭,椒盐大王蛇菜泡饭生煎馒头全部吃完宣布自己已经和姜珊领了证。斯江隔天送红包上门,陈斯民来者不拒笑着收了,第二天姜珊却又亲自把一台全新的诺基亚3210手机送到斯江办公室,还了这份人情。陈斯南在美国听说后都啧啧称奇,说老陈家居然歹竹也出了好笋,完全不管自家三姐弟也姓陈。
陈东方夫妻两个站到窗口看热闹,玻璃窗上哈出一片雾气。
陈东珠把貂皮大衣拢紧,挤开兄嫂,拉开铝合金的推拉窗:“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做贼似的干嘛?嗳?册那!”
曹盈盈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妈!我就跟你说不要选这件,你不听,看呀,三舅妈跟你穿了一模一样的!”
陈东珠恼羞成怒地捏了一把貂毛:“放屁。她那个一看就是人造的。”
曹盈盈笑得见眉不见眼,一边嗑瓜子一边分析:“不可能,你看看她那个毛尖尖上的反光,人造的可不能这么好看。我要去问问她买了多少钱。”
“呵,去啊,你现在就去问,超过一千块算我输,压岁钱我给你翻个倍。”陈东珠抬起下巴横了女儿一眼,气势不能垮。
曹盈盈眼波流转,抬手捉住了斯江:“表姐,你陪我去问,我请你看电影。”
陈东珠一屁股坐回陈阿娘身边,胡桃夹子夹得小胡桃嘎嘣嘎嘣地响。
***
钱桂华看上去的确是发达了,眉毛眼线重新纹过,墨墨黑,酒红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身上酒红色的貂皮大衣一根根毛竖起,油光水滑,金链子的香奈儿包包边上吊着同款貂毛挂件也闪闪发亮,这么冷的天,透明丝袜从皮裙下头一路到底,脚上一双尖头皮鞋上订满了水钻。她看也没看陈东海一眼,一把搂住陈斯淇,差点真的哭出了眼泪水:“囡囡啊——!妈额宝贝女儿!作孽哦,没宁照顾侬哦。”
陈斯淇险些被貂毛捂到窒息,又被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薰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钱桂华捉住她的手不放,斯淇才注意到她手上起码戴了三个钻戒,硌手。
“老天有眼,晓得冤枉了我,终于给了我一个好男人,弥补我前半辈子吃的苦,”钱桂华喊出了以前和陈东海吵相骂的音量,“淇淇,妈来寻侬,是要带侬去过好日脚,侬奥扫跟妈走,妈就只有侬了,让我好好交弥补侬!阿拉淇淇塞古色哦噶许多年!(我家淇淇这么多年可怜死了)”
陈斯强隔了几米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过去几年钱桂华常到他单位里找他要钱,他开始也给个五十一百的,后来知道斯淇每次都会给她好几百甚至上千,加上跟谈了朋友准备结婚,被王倩好一顿教育后干脆就避之不见了。想来想去到底他还是走上前,喊了一声“妈——”。
“侬又勒搞啥名堂经?”
钱桂华白了儿子一眼:“哟,啥宁勒喊妈啊(谁在喊妈啊)?我啥辰光养过儿子?”
陈东海拉了斯淇一把,没拉动:“钱桂华,侬想做撒?过年侬覅来触阿拉一家门霉头啊,斯强斯淇老早就没侬迭额妈了。”
斯淇挣开手,揉了揉手指头:“妈,我不跟你走,你过得好蛮好,阿拉就放心了。”
钱桂华大惊失色,左右看看:“要西忒快勒,侬情愿登勒格种破地方?(要死哦,你情愿待在这种地方?)你不愿意跟妈妈去住大别墅?我要带你出国去的——”
她盯着斯江看了看,笑了:“淇淇侬戆伐?人家斯江从小就想去美国,但是美国覅伊呀,现在妈妈带侬去更加好的澳大利亚,悉尼,赞得勿得了额地方,侬以后就也是华侨了晓得伐?阿拉住的是别墅,进出都是汽车,侬来看呀——”
钱桂华从香奈儿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塞到斯淇手里:“看呀,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有花园的大洋房,值几百万呢,还有这两部车都是我们的,你刘叔叔说了,这辆红色跑车以后就给你开。”
斯淇尴尬地瞄了两眼,要把照片塞回去,照片却散落了一地。
曹盈盈挤进来,一边帮忙拾照片,一边夸洋房跑车,又一边笑眯眯插话:“这房子太豪华了,三舅妈,我看你身上这件貂皮大衣赞得很,多少钱买的呀?”
钱桂华一怔:“侬是——陈斯南?怎么喊我舅妈?”她陡然精神一振,眉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盈盈呀,是小嬢嬢的女儿。”斯淇补了一句,胳膊肘不动声色地给曹盈盈送了一击。
钱桂华有点失望,眉毛落下来,转眼又扬了上去:“伊额东北宁啊(那个东北人啊)?”她轻轻抚了抚貂毛,笑得矜持:“这个嘛,东方商厦买的,知道东方商厦伐?阿拉老公有贵宾卡,打好折七万多洋钿。有种男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钱,几十块洋钿的死工资拿了半辈子,从来不舍得给老婆买件好点的行头,切——淇淇啊,姆妈要帮侬港哦,挑男人,一定要眼睛擦擦亮,不要像姆妈年轻时,瞎了眼,差点被害死。”
陈东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只觉得弄堂里左邻右舍都在窗门里看热闹嘲笑自己,上去就要揎伊耳光,被斯淇斯强拦住。钱桂华骂起山门来,新仇旧恨的,把前夫和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万春街里从来不缺这种事体,只可惜没老娘舅出来调解。
楼上陈阿娘阿弥陀佛了好几句,老泪纵横地跟陈老先生诉苦去,陈东方夫妻对陈东来笑着说起陈东海被这个前妻怎么坑得不浅,话里话外提起顾西美,欲言又止的,陈东来觉得没意思,摸出打火机托辞下了楼。
斯江正好和曹盈盈上楼来,父女俩打了个照面。
“斯好人呢?怎么眼睛一眨就没影子了?”
“去外婆家送点蛋饺,大概被虎头绊住了。我去喊伊。”
“我去吧,正好买条香烟。”陈东来脱口而出,想起自己早就是顾西美的前夫了,脸上一僵。
“一道去。”斯江笑了笑。
楼上人声嘈杂,陈东珠一家人的笑声,麻将牌哗啦啦的声音,电视机里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楼下嘈杂人声,陈东海的怒吼,钱桂华尖锐的骂声,陈斯淇的哭腔,陈斯强的抱怨,邻居康阿姨的劝说,也交织成一片。
这一秒,陈东来看着女儿修长的背影和被感应灯照得发光的发丝,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第 五百一十四 章
第五百一十四章
顾家也闹忙, 却是和陈家不一样的闹忙。
斯江和陈东来走到灶批间外头就听到顾阿婆在跟北武抱怨:“你说南红这一大家子,在五星级宾馆开了四间房,一住要住七夜天, 一千多块钱一间一夜天,几万块钱丢水里听不到一声响。你说她变成香港人怎么就这幅样子了?阿大阿二阿三都是咣啷头, 兄弟三个挤一间不就好了, 还一人住一间, 真当钞票刮大风刮来的, 也不想想媳妇孙子,小时候她那个巴掌就漏光, 三岁看到老, 一点也不错。”
北武把削好皮的洋山芋放进水盆里, 笑道:“衣锦还乡, 这点钞票算什么,这叫派头, 我还听南红说要帮你在扬州老家造一个新教堂呢。”
“去去去——”顾阿婆端起一半的鸡汤又搁回了炉子上, 回转身问, “她真的这么说过?盖教堂要好几十万块钱呢, 难道她在香港也信上帝了?不能啊, 上帝要救, 也是先救赵彦鸿。”
斯江掀开门帘推门入内:“好啊, 外婆你背后说大姨娘坏话,我要去打小报告。”
北武哈哈大笑:“赵彦鸿居然能得着姆妈你这么高的评价?他给丈母娘下了什么迷魂汤?我要跟他好好讨教了。”
母子俩见了陈东来, 笑意不减。顾阿婆打开碗柜,从里面端出一个小钢宗镬子:“东来啊, 早上炸的四喜丸子,忘记让斯江带过去, 你来得正好。”
陈东来递给北武四条中华烟:“帮我给两条赵彦鸿,有空,年初三一道外头聚一聚。”斯南去到美国,行李还没全打开,就收到了第一个红包,是南红托西雅图的一个香港朋友开车送去H大的,一千八百八十八美金,数字吉利得很香港。
顾北武笑着收下,陈东来又从大衣内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给顾阿婆:“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恭喜发财,祝外婆福如东海。”
顾阿婆也不客气,收下后转头问斯江:“你还不上去打小报告?”
斯江抱住外婆撒娇:“那我可真去啦?你不收买我一下?比如几张分一点米的……”
顾阿婆晃晃手里的红包,笑弯了眼:“屁都不给你一个。”
斯江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好了,香一记侬面孔,就当侬已经收买好我了,现在我是外婆你的小狗腿,放心,我绝对沉默是金。哎呀呀,外婆你脖子上这么粗的金链子是谁送的呀?这么粗肯定重得很,吃力伐啦?送的人真是不体贴——”
“去去去,小把戏,快点上去,你大姨娘要给你介绍香港男朋友呢。”顾阿婆把斯江推出灶批间,摸了摸头颈里的金项链,笑出了声:“屁咧,哪里就重了。”一抬眼,见北武笑眯眯的模样,便瞪了他一眼,“你还不如顾南红呢,还笑?你也是个败家子,自家儿子的婚房都白送给那些不认识的人,怎么,人家地震可怜,我们一大家子就不可怜?要你做好人,当初自己的老婆本拿去唐山,现在又把虎头的老婆本也送出去,看你将来怎么跟虎头交待,哼。”
“他要争气,自己挣得到金山银山,他要不争气,我给他金山银山也没用,对吧?”顾北武笃悠悠拿起冬笋,“从小阿拉姆妈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呸,一个一个讨债鬼,真是的。”顾阿婆笑骂,又急急喊道,“啊哟,老四你再下去一刀,这笋就没了!”
***
斯江和陈东来上楼,经过亭子间,陈东来朝半开的门里张了张:“你还睡这间?”
“平常我用,周末斯好睡这边,我现在跟外婆睡一起。”斯江推开门,五斗橱书橱整洁清爽,单人床上被子也没叠,台式电脑开着,书桌上也摊得乱七八糟,父女俩默契地视若无睹。
“一月头上外婆起夜喝水在客堂间里摔了一跤,晕了好几分钟,还好去医院检查了说没事,我不放心,干脆搬上去跟她睡。”斯江笑着带上门。
陈东来默了默,仔细看了看斯江,叹了口气:“辛苦侬了。唉,你妈也不——”
“伊有伊忙。”斯江跺了跺脚,楼梯间的感应灯泡才又亮起来。
陈东来笑了笑:“不过倒也是,谁出了万春街还想搬回来呢。”这么逼仄的棚户区,老破小的房子,臭烘烘的公共厕所,高跟鞋的天敌弹格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里。
顾南红,顾西美,陈东珠,陈斯南,能走的都走了。
留下的人也不是她们喜欢留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楼上人声鼎沸,阿二阿三在教陈斯好和顾念玩□□,每人面前像模像样放了一堆麻将筹码。
“陈斯好,阿娘叫你过去吃年夜饭,”斯江拎了拎陈斯好身上的羊绒衫,“你怎么不换阿娘给你买的那件恒源祥?快点去。”
陈斯好掀开最后一张牌,兴奋地大吼:“同花顺!我赢了!”
“嗐,戆宁有戆福啊侬,手气好得勿得了,”阿三拖住陈斯好不放,“哪有赢了就跑的?再来一把。”
阿二一边理牌一边敲边鼓:“再来再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我不信!”
顾念不服气地嘀咕:“他就是运气好,我三张A呢。”
陈斯好满面红光,瞄瞄阿姐。
斯江立起眉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好了啊,阿大阿二,你们别带坏我家虎头,不许赌钱——”见一桌四个咣啷头都委屈地看向自己,这大过年的,斯江松口道:“封顶十块——最多二十块,行了吧?”
顾念立刻转身朝善让喊:“妈,大嬢嬢,你们听到没?大姐姐说了可以来钞票,封顶十块!”
阿三大喜,拿起麻将筹码:“好好好,那我们重新定,这个黄颜色算一块洋钿,这个绿颜色算五块,这个红颜色十块,对伐?”
斯江一怔:“你们原来没来钱?”
顾南红丢下西美和善让,笑盈盈过来,给了阿大阿二的后脑勺一人一巴掌。
“他们原来玩的贴纸条,有我们顾纪委书记在,谁敢赌钱?”南红伸出手来显摆,“你介绍的那个美甲师真不错,的确还是法式好看。”
“啊,大姨娘你怎么自己跑去做了?说好我请你的!”斯江顿足。
“你在我不好挖人啊,你不知道在香港做个指甲多贵,我挖了她,自己在旺角开个小店,美滋滋,啧啧,”南红眉飞色舞,“你说巧不巧,这个小姑娘正好谈了个香港男朋友,明年要结婚,本来是要找个美容店上班的,现在蛮好,直接跟我合伙开店。”
“合伙做生意——”斯江说了一半,想到自己也要跟江南朱敏合伙了,不由得笑出声,“各取所长,winwinwin!共赢万岁!”
南红笑得摇曳生姿:“我就说这种事只能告诉你,其他人只会扫兴——”她俯瞰全屋,放开嗓门:“学学怎么做人啊,有种人,一辈子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切!”
正在和周善礼下象棋的赵彦鸿抬起头来,一脸认真:“老婆你说得对,阿拉斯江从小就会说话,阿大阿二阿三能学着一分就上帝保佑了。”
斯江不由得怀疑上帝是不是优先让大姨父得救了。
旁观棋局的阿大“嗐”了一声:“爷老头子侬太难弄,刚刚还叫我不许说话,现在又要我说话了?”
周善礼转过身:“最难的是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一句不少。斯江这点像北武。”
陈东来接过西美给的汇款单,笑了笑:“外甥肖舅,一点勿错。”
西美刚和南红“切磋”了半天,闻言白了陈东来一眼,低头继续给篮子里的羊毛半指手套收尾。
“这幅手套是给谁的?”陈东来讪讪地搭话。
“给你宝贝女儿的呗,还能有谁?”
“斯江她们年轻人现在好像都不戴手套了——”
“侬就只有一个女儿?呵。”西美头也不抬。
“哦,是要寄去波士顿的啊。我带了点灰枣,还有葡萄干,要么一起寄给她?”
“吃的寄不了,就算藏在手套里,那边海关一样要没收的。”斯江远远地扭头插了一句,继续和南红猜陈斯好手里什么牌。
西美手上停了停:“烦死了,去是伊哭着喊着要去的,去了嘛,又要写信回来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一月里连续一个礼拜零下七八度,房间里嘛热死,一出门冻死,手上耳朵上又起冻疮,痒色伊了,活该。”
陈东来笑了起来:“南南小时候在沙井子镇吃的苦头多咧,记得伊年年生冻疮,伊又受不了痒,抓啊挠啊,手上耳朵上侪血淋嗒滴,好勿容易结了疤,伊又熬勿牢去抠,奈么又血淋嗒滴……”
话说到此,想起是景生去了后一进秋天就给斯南手上耳朵上涂百雀羚,留意到她皮肤发红了还用姜片搓到活血,那几年斯南就远离了冻疮,后来去了乌鲁木齐才又开始生冻疮。两人都沉默不语。
手套收好线头,西美幽幽叹了口气。
“我给小赵写个信,教他怎么帮斯南弄一弄好不生冻疮。”
“她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懒,怪谁?小赵是她老公,又不是她保姆。”西美冷哼了一声,把手套收到自己包里。
“男人总归应该照顾女人的嘛,嗳?我还以为你对小赵不满意的。”陈东来认真看了看西美。
西美随手理着台面上的物什:“我满意不满意有什么用,我又做不了主,再说,我再不满意,一码归一码,对人不对事,帮理不帮亲。”
陈东来站起身:“要是南南还要美金,你跟我说,我给你汇款,麻烦你帮我去银行换了寄给她。”
“她又不买婚房不生小孩,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自己那点工资留着吧,养老要钱,看毛病要钱——”西美站起来送他,“你也快要退休了吧?”
“是的,单位可能要返聘,还没想好。”
“你不回上海?你妈怎么办?”
南红看着他们的背影,侧身对斯江嘀咕:“你爸和你妈会不会要复婚啊?”
斯江一怔。
第 五百一十五 章
第五百十五章
“斯江说你年后要去徐州一趟?伊额事体难办伐?侬一噶头去?啥辰光去?”陈东来端着钢宗镬子, 要走又没走,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顾西美心不在焉地张望着灶批间里,玻璃窗上被水蒸气薰得雾腾腾的, 看不真切,但母慈子孝的说笑声传出来, 听得她心里酸不溜丢。
“答应了斯江总归还是要去一趟, 办不办, 怎么办我也没头绪, 妇联一个跑媒体的小姑娘会跟我一起去,初六就去, ”西美回过神来, “你问这个干嘛?”
“我元宵节后才回乌鲁木齐, 要么我陪你一起去?有个男人总归好点, 那边人不大好说话,那个小林不是都被打断过腿——”
“手, 是断了手, ”西美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我又不去抢人, 人家没事找我麻烦干嘛?青天白日的, 没王法了?再说——”她冷笑了一声, “你们男人又能派上什么用?什么时候派上过用?”
陈东来呵呵笑了笑, 说了声“过年好”,端起钢宗镬子走人。
顾西美注视着前夫的背影, 突然发现原来陈东来高低肩得很明显,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 追上去喊了一声:“陈东来!”
陈东来回转身,见顾西美挑了挑眉:“初六早上九点钟, 在北站坐大巴车。”
他愣了愣,笑着用力点头:“好好好,晓得了,放心,我八点钟来寻侬——嗳,在徐州住几夜天?”
“先住三夜,看情况再说。”
顾西美转开眼,脸上热热的,一转头,斯江和斯好前后脚出了楼门。
“爸爸,等等阿拉,我来端镬子。”斯好拔脚追上去。
斯江和西美打了个照面。
西美讪讪地解释:“你爸非要跟着去徐州,我就让他跟着了,有个男人总归心里安定点。”这话绕口,她打了个格楞才说完,也不知道干嘛要跟斯江多说这么一嘴。
斯江点头:“万事安全第一,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别勉强,我们过去吃年夜饭了。”
“知道的,对了,你问问你阿婆,慢点拆迁搬场有啥要帮忙的,你和斯好多跑跑,别怕苦别怕累。”
“好。”
斯江又敲了敲玻璃窗,跟顾阿婆和北武打了声招呼才往陈家去。
***
陈家楼下的闹剧已经歇了,斯淇心软,跟着钱桂华去锦江饭店吃年夜饭,陈东海有点窝塞,转眼又觉得斯淇不在也好,省得斯强两口子不自在。
陈家开了三桌年夜饭,陈阿娘这两年身体越发虚弱,忙不过来,八只冷菜是陈东方陈东海外头买来的,陈东方夫妻掌勺,烧了四荤四素八个热菜,等阿娘的八宝鸭蒸好,大汤黄鱼出锅,老房子里倒恢复了不少往年的热闹。
斯江斯好和堂哥堂嫂们凑了一圆桌,圆台面上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吃好了垃圾直接一包扔出去,十分便当。斯江吃到一半,收到斯淇发来的短消息,说锦江饭店的年夜饭米道蛮好,龙虾老大一只,还不是小青龙那种便宜货,最后提了一句那个刘叔叔已经七十六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斯好凑过来瞄了两眼:“听说斯淇要跟她妈妈去澳大利亚?”
“谁说的?”斯江看向自己隔壁的姜珊,姜珊不动声色地扫了斯好另一边的王倩一眼。
王倩笑着给儿子喂了一口鱼汤捣饭:“爷老头子港额呀,伊要是跟了伊拉姆妈去吃年夜饭,就覅回来了,阿拉棚户区养不起娇小姐,趁早去澳大利亚住别野,开跑车,做有钞票宁,大家都好,对伐斯强?”
问是问的陈斯强,她眼睛却落在斯江身上,笑得意味深长:“听说老早斯淇不是闯过大祸的吗?把那个谁的事传得万春街人人都知道……你们不是都不睬她了?怎么现在又是好姊妹了呢?我们外人真是看不懂。”
斯江轻轻搁下汤勺:“小时候不懂事,谁没做错过事呢,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好了。斯淇虽然嘴巴毒一点,娇气了一点,该让房间的时候也让了,住在阿娘这里每个月生活费都给的,也知道每个礼拜买点水果和点心孝顺阿娘。斯强和斯淇是嫡亲的兄妹,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更加懂这个道理了对吧?”
陈斯强涨红了面皮,点了点头。
王倩待要再发话,被他踩了一脚,想到每年斯江给儿子的压岁钱,硬是咽下一肚子的话,笑着麻烦陈斯军妻子把哈尔滨大红肠的盘子跟自己面前的烤麸换上一换。
吃好年夜饭,发好压岁钱,给陈阿娘戴上金镯子,斯江斯好便知情识趣地往回走,留其他人去谈拆迁的房子和钱的事。
走了几步,斯江感叹:“二嬢嬢倒是真的头也不回彻底斩断了啊。”
斯好挠了挠头:“不过二表嫂那句话我也一直想问,阿姐侬为啥一直照顾着斯淇啊?”
斯江想了想,笑了:“因为她从周致远找她的第一天,就跟我说,如果她不是自己走到我眼门前,无论她在哪里,在干嘛,任何时候打电话发信息找我和斯南,我们都不要理睬。”
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啊……”。
“她再虚荣再糊涂,这根红线从来没碰过,”斯江点了点头,“其实她什么都懂。”
“那她干嘛不好好谈个朋友结婚生小孩呢?”斯好不明白。
“因为她不想过一眼看得底的日脚呀,像她妈妈那样,像阿娘一样,”斯江看向斯好,“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彼此平等的。跟我们选择怎么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选的就行。”
斯好张大嘴,深深吸了口气:“穿过坟墓,灵魂是平等的?这句话真的深奥,但是我懂了,阿姐侬真结棍,不愧是大才女。”
斯江忍俊不禁:“知道你不读书,不知道你不读书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我说的好吗?是简爱说的。”
斯好抓了抓耳根,忍住了继续问简爱是谁的念头。
“是世界名著《简爱》。”斯江笃悠悠地补了一句。
“哦,好吧,等我有空了找来看看。”
“你不会喜欢看的,别了啊。”
“哦,那就更好了。”
两姐弟回到顾家,赵彦鸿喝多了,正在跟顾北武周善礼划拳。南红一脸嫌弃地窝在沙发里打电话,手指绕着电话线正两圈反两圈,眉眼间都是缱绻。另一边善让和西美在陪顾阿婆说话,顾念却在和阿大阿二阿三打麻将。阿大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哇啦哇啦喊:“小虎头啊,你这样不行,你打一张牌,我弄堂口公共厕所都出好一泡污了。”
见斯江斯好回来,阿二如见到救星:“斯江快点来帮虎头看看出啥牌,要命哦,伊简直不应该姓顾,姓拖才对,英文名就叫Tony!拖泥啊带水啊,一刻钟了,我们这幅牌还没打完!”
“谁说的,明明是第二幅了,”顾念赶紧站起身,“阿姐侬来,我才不要打麻将,他们非逼着我打,我又不会!”
阿二捂住门前牌:“斯江你不要看我牌,哎哎哎,顾虎头,我们可是买了你的钟的,一个钟头一百块洋钿呢!”
“阿二!放啥屁呢侬!买侬只头额钟!”旁边顾南红捂着话筒横眉立目地大喝一声,吓得阿二麻将牌倒了一半,满桌人都看到了一对红中一对白板。众人哈哈大笑。
斯好和虎头坐在斯江两侧看她打麻将,不时提醒她手机有祝福短信,又忙着递茶倒水剥瓜子,阿大三兄弟打趣他们一个是小耗(好)子,一个是小虎子。
“大格格吉祥,谢谢侬放炮!”阿二喜上眉梢,“还好我定力足,上家放炮就是不要!马上自摸白板!混一色!”
斯好耳听八方,听着旁边大姨娘还在讲电话,甜蜜蜜得腻死人,不由得一头雾水,大姨父就在旁边,大姨娘这是在跟谁通电话呢……
瞅了个空子,顾念悄悄在斯江背后跟斯好通气:“大嬢嬢好像在宾馆里还有个男朋友——”
斯好瞠目结舌,顾念看着他有点同情地坚定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斯好偷眼观察了赵彦鸿和阿大阿二阿三好几次,一点异状也没有,好吧,“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彼此平等的。跟我们选择怎么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选的就行。”阿姐说的,应该没错吧?
但,就还是震惊。
第五百一十六章
第五百一十六章
老式挂钟铛铛铛地敲了12下, 陈家客堂间里嘈杂的吵闹声骤然消停。
陈东来松了肩膀,失望地看着两个弟弟:“吵了过年,你们这幅样子有意思吗?”
陈东海冲着对面的陈东珠挑了挑下巴:“你该问问东珠, 当年小黄鱼也拿了,现在又来攀扯房子的事体, 有意思伐?”
陈东珠冷笑道:“要说一百遍给你听?法律可没规定我们女儿就不能分房子。小黄鱼是爷娘知道对不起我们三个拿出来做补偿的, 一码归一码, 浑身勿搭架。笑死人, 想要小黄鱼?那当初你为什么不去东北?为啥要我顶上?”
“老早的事老早清了,你要算账跟爷老头子去算跟东海去算, 扯着大家做什么呢?拆迁了这点钱要安置这么多人本来就不够, 你已经是曹家的人, 拿陈家的钱拿去贴补曹家算什么?”陈东方叹气, “东珠啊,你十几年前就是有钞票人家了, 跟阿拉计较格点, 为了一口气, 真没必要。”
陈东珠摊开手掌朝着灯晃了晃:“谁会嫌钱多啊?我可不像东梅东兰那么好欺负, 该我的一分也不能少。我话放在这里, 要么打官司, 让法官来判房子票子按照法律该哪能分, 要么就给我六分之一,我明天就走人。”
“我就是来带姆妈回乡下住几天的, 我不要钱不要房子。”陈东梅讷讷地解释,这句话她重复了一整夜, 也被陈东珠骂了一整夜。
“姆妈不回宁波,”陈东方不耐烦地摆摆手, “姆妈轮流跟着我们,我们负责养老——”送终两个字大过年的不好说出口,他顿了顿。
“呵呵,算了吧,姆妈还是跟我好了,斯淇服侍伊噶许多年,姆妈习惯了,对伐姆妈?”陈东海最后两句嗓门大了起来。陈阿娘耳背,他怕她听不清。
昏昏欲睡的陈阿娘勉强睁开眼:“斯淇呢?斯淇回来了伐?我要去锁门了。”
李雪静撩起眼皮,手里的棒针也停了下来,笑了笑:“啊哟,这到底是谁服侍谁啊。”
王倩虽然和陈斯淇不对付,但那是内部矛盾,闻言也笑了起来:“二妈这话,要是斯淇在,还不得跟你吵翻天?阿娘洗头洗澡洗脚剪指甲这种小事,只有斯江斯淇两姊妹服侍过伐?我难得来一趟都听阿娘说过,这辈子没享过儿子新妇的福,多亏孙女儿们孝顺。对吧阿娘?”
陈阿娘醒了,从躺椅上直起身子,掀开毛毯看了一圈眯起眼:“你们吵完了没?老大呢?”
陈东来上前蹲到她身前:“妈,商量好了,就按之前我说的那样。”
陈东珠回来搅局,陈东方陈东海也想趁机推翻之前阿娘的安排,两套拆迁房他们其实都不想要,静安新城挂了个静安的名头,实际上在闵行,太偏太远,最好全部卖了分现钞。陈东来倒是同意房子卖掉,但是他坚持钱要分成六份,连淄博的陈东兰都要分一份,陈东方陈东海哪里肯。
“我没同意啊,”陈东海喊道,“大姐和东兰自己都不要,大哥你瞎胡搞什么。”分六份是可以接收的,但是东梅和东兰不要的两份就应该给他和陈东方,因为他们负责养老送终。毕竟六分之二总好过原来的四分之一。
陈东珠立起眉:“大姐二姐不要你们就有脸吞进去?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就算她们不要也应该总数重新分成四分!”
“算了吧,大家和和气气的,都是亲兄弟姊妹——”陈东梅拉住东珠。
“大哥几十年不在上海,对行情完全不了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斯江斯南斯好三个靠着顾家又不用他养,他那个法子行不通。”陈东方也表态否决。
“那你们就上法院去打官司好了伐!”陈东来霍地站直了平地一声吼。
老实人突然发飙,一屋人都静了下来。
陈东来实在憋不住火气了,怒视着两个弟弟:“是的,我一直在新疆顾不上爷娘,我一分洋钿也覅,斯江斯南斯好都不要,我那份让给你们两个,大姐和东兰东珠的无论她们要不要都该给她们!行不行!”
陈阿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大你胡说八道什么?之前居委调解过,老二老三也签好字的,一套是你的,一套他们两兄弟分——”
陈东来摆手:“不要了!我说不要就不要!”
陈东梅急急辩解:“我也不要,我在老家有田有房,我的也给你们,”她瞄了瞄东珠,“其实东兰这次不回来肯定也是不要的,东方和东海也不容易——”
陈东珠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狠狠地剜了不争气的大姐一眼,双臂环抱冷笑不语。
陈东来却一口否决:“不行,家里欠大姐和东兰的,她们可以不要,我们不能不给。”
陈阿娘嘴唇翕了翕。
陈东方和陈东海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大哥这么说,那也不是不行。一家人闹到打官司的地步,让人家笑话,实在不像话。”陈东方拿起一根香烟,在玻璃台面上点了点。
陈东珠冷笑了两声:“陈东来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好大哥,我要是顾西美,二十年前就该跟你离婚了。”
陈东来瞪着她,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兄弟姊妹五个没了声音,陈阿娘却拍着膝盖大哭起来:“你们这帮混账东西!我不肯!你们怎么能把老大家的昧了呢?斯江的嫁妆你们怎么有脸拿?你们张开眼看看,这房子里但凡像点样的,啊?空调、新冰箱、新电视、洗衣机,哪样不是斯江给我买的?屋顶漏水,也是斯江请工程队来修的,还有铝合金的新窗——是的,老大他人不在上海,但是钞票月月寄回来的,你们哪个没用过老大的钱?东海你怎么进单位的你不记得了?你大哥勒紧裤腰带,寄了两百块给你,才送上了脚踏车票,你现在有脸要你大哥的那一份?”
陈东来扶住老娘,眼圈发红:“算了,姆妈,算了,我离得远,照顾不着你们。”
“是斯江一直在照顾我!”陈阿娘哑了嗓子,“我还没死呢,房子钞票哪能分我说了算。静安新城的房子无论如何有一套是我留给斯江的,谁也不许动。你们要抢斯江的那份,除非我死!”
这句话炸了锅,陈东方陈东海调转枪头对老娘开炮。
沙发上的王倩一腔怒火地对着陈斯强吼:“你看看我早就说了,你阿娘心里只有陈斯江一个亲生的孙女,你们都是垃圾桶离的捡来的,见过偏心的,没见过偏心成这样的。”
陈阿娘气急攻心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辞兔迎龙,麻将牌响到凌晨三点,终于哗啦啦散了一桌,黑洋酥汤团一碗碗摆到台面上,顾家客堂间里恭喜发财龙马精神等贺词不绝于耳。
睡了一觉的顾阿婆端了两碗汤团放到丈夫和长子的照片前:“吃圆子了啊,今年记得也要保佑一大家子人都好好的,要是有景生的消息记得托个梦。”
顾南红路过,瞟了一眼,喊了起来:“猕猴桃怎么少了一个?阿二阿三你们谁偷吃了?”
“外公大舅舅肯定吃好了嘛,他们吃好我们吃,什么偷吃说得这么难听。”阿二一边吹汤圆馅儿,一边争辩。
“三十几岁的人了,你不要老把他们当小囡。”顾阿婆扯住南红,刚要说她几句,楼下传来叫唤声。
“陈斯江——陈斯好——阿娘出事了!”
斯好推开窗:“哪能回事体?”
“阿娘伊刚刚自杀了,”陈斯淇这才哭出了声,“她用裤腰带绑在床架子上,勒牢自己脖颈,再滚到床下头——还好我还没睡着,听着声响了。”
她没说,阿娘自杀的时候,外头客堂间里还在吵架。
斯江斯好一路狂奔,陈家门洞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三个人好不容易挤进去,楼梯口却见姜珊正抱着王倩往外拖。王倩脚上只剩一只棉拖鞋,哭得满面涕泪。
“跟我搭啥界?老太太私噶想勿穿,哪能怪我咧?我撞死在此地你们就满意了伐?”
见到斯江,姜珊松了口气,王倩也不挣扎了。
斯江扫了她们一眼,三步并两步上了楼。
客堂间里一片混乱,陈阿娘平躺在沙发上,身边围了一圈人,哭的喊的七嘴八舌嘈杂得很。陈东来被挤在外圈正抱着电话吼:“人都要没气了,救护车还要等十分钟?!怎么有这种事?啥?你们120在搞什么,说了要送华山医院——”
“全部让开!”斯江大吼一声。
陈东来都吓了一跳。
陈东珠和曹盈盈站起来腾出两个位置。
“没事,人还有气。”陈东珠全然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一脸迷茫,轻声说了一句。
曹盈盈解释:“姜珊给外婆做的人工呼吸,好像没事了。”
斯江蹲下身,探了探,陈阿娘还有呼吸,脖颈上一圈紫红色淤痕十分扎眼,心跳十分不规律,双眼半睁半闭,对外界却毫无反应。
“麻烦大家都让一让,斯好,你去开个窗,透点新鲜空气,斯淇,把我给阿娘买的那个长的鸭绒衫拿来,毛毯太重了,”斯江站起身吩咐了一圈,看向陈东来,“爸爸,你跟120说了救护车进不了弄堂吗?”
陈东来一怔:“没——”
“你再给120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请救护车开到延平路的弄堂口,斯民,你跟斯强上阁楼把斯淇的床板抬下来,记得连着被褥子一起,我们得把阿娘抬出去。”
“还是等救护车来吧?他们有担架——万一他们停到武定路或者康定路呢?”陈斯强踌躇着嗫嚅。
“到弄堂口等能节约一刻钟时间,不会送华山医院的,肯定是送静中心,”斯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斯淇,“帮我把阿娘扶起来,对,就这么反着穿,不漏风就行。”
众人默默地看着斯江,暗自庆幸她没追问阿娘为什么会自杀。
第五百一十七章
第五百一十七章
救护车呜啦呜啦地停在延平路上, 陈阿娘被挪进救护车里,家属只能跟一个,斯江上了车。陈家众人看着车顶闪烁着远离, 各有心思。
“斯江带钞票了伐?”陈东来拧着眉问斯好。
斯好摇头:“伊没背包,我回去拿。”
陈斯民拦了一部差头, 问谁跟他们一起走, 陈东珠和曹盈盈跳了上去。差头车尾灯也迅速消失在转弯处。
陈东海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定定地在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 一转头看到缩在后面的陈斯强王倩两口子,一抬手还想再揎儿媳两记耳光, 看到被她抱在手上的孙子, 手又跌了回去, 跺了跺脚:“看什么看?快点回去拿包, 帮老太太收拾点衣裳送去医院。”末了又加了一句:“一点山水都勿会看,册那。”
王倩先头吃了阿公两记耳光, 见他手一抬就心惊肉跳, 赶紧搂紧了儿子, 再想到先头阿娘的惨烈模样, 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连打了几个寒颤。
斯好跑回顾家, 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了, 翻开衣帽架上斯江的包,确认钱包卡包都在, 刚拿上要走,听周善让在里间喊:“斯好你等等, 我给你姐拿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毛巾牙刷擦脸的东西,她这两天恐怕会守在医院里。”
顾北武把手里的包递给斯好:“她的手机充电器还有这几天在看的资料都收拾好了, 你一起带过去。”
顾阿婆连划了好几个十字:“上帝保佑哦,上帝保佑啊,还好人没事,她怎么熬到今天还想不开呢,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呀。”
顾西美还在犹豫自己是跟着斯好去还是不去,见善让北武已经帮斯江理好了物品,看起来他们倒比她更熟悉斯江更熟悉这个家,正不自在着,斯好已经咚咚咚奔下楼去了。
南红随手拈起一张麻将牌,指肚搓了搓牌面:“发财。”
亮出来,确实是一张发财。
“富贵由天,生死有命,”南红淡淡地道,“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呸,大过年的你这张嘴还这么讨人嫌。”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又和北武善让感慨起陈家的过往来,人老了,一旦开始追忆往事,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当年金司徒庙香火还蛮旺的,我跟你老子在庙门口拜的天地,绣的嫁衣和红盖头一直放在家里,运动的时候斯江阿娘揭发我搞四旧,衣裳盖头绣鞋统统被抄出来,烧了个精光,鞋尖上两颗东珠是祖上传下来的呢,被十一支弄的一个小畜生揪下来昧掉了,我被剃了个阴阳头派去扫厕所。她以为揭发了我她就逃得掉?哼,我就也去告发老陈头帮国民党做过会计,做什么抗日捐款的账目,几十万几百万大洋经手呢,结果她还不是跟我一起扫公厕了?我跟她天天像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互相不理睬,神经病似的。谁想到后来仇家居然变成了亲家,唉,冤家哦!这么多年,打仗逃难熬过来了,运动也熬过来了,老陈头没了她都熬过来了,重孙都抱上了,明明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顾阿婆眼泪水落在手背上,“斯江小时候搬来的那一天夜里,啊哟,作孽啊,她魂灵头都没得喽,跟我叽里咕噜了多少话!什么十点钟要泡麦乳精,一盒子饼干一趟只好吃三小块,栗子蛋糕就只能吃半块,睡好午觉要吃点饼干不能吃糖果,连牢一个多月,天天像警察一样,到点了就来监察我,牛奶喝了没,鸡蛋吃了没,午觉睡了没,牙齿刷了没,啰嗦得呀,烦死个人。好几天我起夜,嗐,她阿娘就站在外头那个路灯下头,盯牢我们家窗户看,头两次真把我吓了一跳,人家是望夫石,她倒好,成了个望孙石。”
顾阿婆叹气:“所以斯江对阿娘好,也是应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西美把麻将收到盒子里,冷笑道:“有啥用?老头子走的时候只想着别人,可没给斯江斯南斯好留点什么。阿娘要把一套房子给陈东来,有陈东方陈东海陈东珠那样的弟妹会得肯伐?”
北武接过话头叹道:“不患寡,患不均。”
南红眼风扫了扫西美,似笑非笑道:“我们家这套房子马上也要拆迁了,顾西美你说该怎么分?”
西美手里麻将盒子的盖子“嘭”地一声落下,涨红了脸怒视南红:“姆妈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哪能?侬格位香港人有啥意见?”
南红把筹码推过去:“你筹码忘记摆进去了哦。问我有啥意见?我是肯定不要房子不要钱的,你跟我急眼什么?你现在不还赖在景生那套小房子里吗?”不等西美争辩,南红手里的筹码忽地哗啦啦散了一桌,“房卡上名字是顾景生,你做的手脚,景生户口都没了,怎么?那间房就变成你的了?”
自由公寓一楼的小房子是房卡房,当年虽然付了钱买了使用权,每年还要交两百多块的租金,房卡上一直是顾景生的名字,西美只当没看到,这会儿被南红戳在痛处,她又羞又恼:“我钞票给了姆妈的,用得着跟你汇报?”
“是啊,十年前大哥和景生拼出来的四万六千五百块血汗钱,你给了姆妈五万整,是不是大哥和景生还要谢谢你?那时候房价是八百块一个平方米,现在是三千块,侬会得算伐?”
“十三点伐,那是公房,又不是私房,跟房价涨价一点关系都没!”西美也火了,“我住过去,是跟姆妈北武商量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要算账是伐?当着你一大家子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爽,当年你跑去香港,家里给你出了多少力出了多少钱?你算过吗?外头的人情欠得大过天,还不是北武两口子在帮你收尾?后来你人没事了还要折腾,搞摊头开工厂,最后呢?烂摊子一堆,人都不来的,还是北武在帮你收拾。不管怎么说,我不像你,处处用钱处处用人,还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指手画脚!”
见姊妹阋墙,周善礼和善让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下楼。
顾阿婆急怒的话语和北武劝和的声音在黎明时分透窗而出。
善礼刚点上烟,赵彦鸿带着三个儿子也一脸尴尬地逃了出来。
“虎头怎么还不知道跑?”
“小舅舅不让虎头跑,两个姨妈吵起来吓死人哦。”阿大耸耸肩摊了摊手,“女人真恐怖啊。”
“胡说八道什么,”赵彦鸿朝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不结婚懂个屁。”
阿大捂住头看向周善礼:“周伯伯也没结婚呢。”
周善礼笑着摇头:“你外婆家其实已经算好的了,”他看向善让,“不过虎头也大了,妈也提了好几遍,你们总不能一直在云南,真该回上海安定下来,别让斯江一个人又照顾阿娘又照顾外婆的,你和北武商量商量。斯江太辛苦了,现在又要开公司,哪里忙得过来。”
善让笑着点头:“是的,说好了,我这次过去交接一下就回来上海,房子要看的,是不能也不应该都丢给斯江一个人。”
“你跟北武要夫妻分居两地?”善礼皱了皱眉。
“苹果园不能有始无终,至少这两三年他回不来的,虎头放假我们就过去看他。”
赵彦鸿接过善礼递过来的烟,叹了口气:“唉,自古忠孝难两全呐。大家都不容易。”
“姐夫你家里都还好吧?”善让问。
赵彦鸿还没答话,阿二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阿爷前年摔了一跤,送进医院就没了,阿奶去年心梗,进医院半夜天也没了,都没遭罪。”
赵彦鸿忍不住也给了他一巴掌:“还笑?”
赵老三人在香港,对崇明了如指掌:“崇明的房子和地都给了两个嬢嬢和小叔叔,修崇明大道拆迁赔了好多钱,也都他们拿的,他们都跑去共富新村买了新房子,共富新村知道吗?”
善让摇头。
“宝山的一个小区,外号小崇明,”阿三笑嘻嘻,“我们崇明人现在都来上海了,开差头的都买在那里。我小叔叔开了十年差头,赚得木老老,两个表弟跟他换了开夜班——”
赵彦鸿斥责了儿子们口无遮拦几句,楼上的声音就停了,众人正要回去,隐约又听到女人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便又停了脚。好在有阿大阿二阿三在,善让有听不完的沪港两地八卦。
***
天亮了,泰北清莱深山中的美斯乐村渐渐热闹起来。昔日的孤军93师后人和泰国的一些少数民族混居在这个深山小村中,中文反而成了通用语言,中国春节也是大节日。
早集市上炊烟袅袅,一群赤着脚的孩子飞奔而来,围着一个烤肉摊笑着喊:“过年好,恭喜发财顾老师!恭喜发财啊喵喵。”
扎着满头小细辫子的女孩五六岁的模样,闻言立刻瞪圆了眼:“我叫妙妙!第四声,不是喵喵——爸爸!他们故意的,不给他们吃烤肉串,不给!”
细长的烤炉上的肉串滋滋滴油,修长的手指翻飞,瘦削清隽的脸上满是笑意,一串串肉串送到孩子们的手里,很快分完。
顾景生抬起头笑着吩咐妙妙:“阿山和阿红要糯米饭的,你昨天不是还写在小本子上了?”
妙妙从保温桶里拿出两袋糯米饭,一本正经地要求那两个孩子重新叫自己的名字。
景生取过旁边的拐杖,拄着走了两步,弯腰打开塑料盒。
“我来我来,放着我来!”阿亮正背着一筐香蕉上来,赶紧三步并两步地抢过他手里的盒子,递给妙妙,“妙妙!好险!你顾爸爸差点偷了你的活儿!”
妙妙也顾不上糯米饭了,抱紧了放肉串的盒子,鼓起腮帮子吼:“我的肉!”
“好好好,你的,都是你的。”景生笑出声来,接过阿亮手里的香蕉,剥开皮,“吃吗?”
“我生气了!”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景生笑着双手合十欠了欠腰。
“那你快来让我开心啊。”妙妙大声喊。
“你怎么又调皮?不许欺负你顾爸爸。”Nong背着茶叶篓子从另一端快步走了过来,揪了一下妙妙的小辫子。
“我不管,爸爸,你快点来抱抱我,让我开心。”妙妙只盯着顾景生。
景生两口吞完香蕉,在蓝布褂子上擦了擦手,单脚跳到她身边,腰一弯就把女孩儿抄了起来扛在了肩膀上,像背米袋一样颠了好几下,笑着问:“我们妙妙开心了没?”
“开心!开心!我还要!”
“妙妙!下来!”Nong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空荡荡的一条裤管在风里晃荡,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心里还是忍不住刺痛,立刻板起脸用泰语吼了女儿一声。
阿亮捅了她一下:“算了,让她乐会儿。顾大哥也开心呢。”
景生把妙妙轻轻放回板凳上,笑着问:“现在开心了吗?”
妙妙用力点头:“开心!我来数数啦,这次还是烤五十串好不好?我能数到五十!用中国话数还是泰语数?”
“轮流好不好?”景生接过Nong递上的拐杖,回到烤炉边。
“一、二、三、四、五……”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
远方青山连绵不绝,山顶一缕金光,日出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大年初一, 美斯乐华文小学应节放假。景生回到学校,校长李勇敢正在给厕所铺石板。
美斯乐交通极其不便,全村连摩托车都没有, 偶尔靠清莱的访客才能带些物资进来。去年景生和另外两位义工老师凑了三千泰铢原本打算给学生们添点桌椅,结果寒季突然一场大雨, 一个孩子不慎滑进了茅坑, 险些没命。李校长和大家商量后, 用这笔钱全买了石板, 先改造厕所。
“烤肉抢完了?”李校长抹了把汗,抬头看着景生笑, “好歹你也收个两泰铢一串啊, 每年过年都这么让他们白吃肉, 嘴都养刁了, 你家那猪活着长这么大容易吗,这帮臭小子不都刚领了压岁钱?”
景生笑着拖过一张小板凳坐下, “过年嘛, 图个高兴。”他搁下拐杖, 右手拎起石板, 左手递给校长。
“昨天放学的时候, 王老师通知说明天每人中午能吃上一个荷包蛋, 他们一个个居然不稀罕了, 只想着你的烤肉,”李校长悻悻然地接过一块石板, 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平时只有糙米饭, 加个蛋就跟过节似的,想想也是, 都吃上肉了,谁还在乎蛋呢。”
华文小学里一共收了三十二个年龄不等的孩子,都是昔日93师遗孤的后人,和当年名为布局反攻大陆实为遗弃的孤军士兵们一样,失去了大陆身份,也没有台湾护照,更没有泰国护照,生来就无法享受泰国的义务教育及医疗保障。只是祖辈父辈们始终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如何都要他们学华文,至少会读会说。
李勇敢出生在美斯乐,父亲是华文小学的创始人,八十年代初台湾举办“送炭到泰北”活动,给华文小学捐助了两间校舍、课桌椅和华文课本,这个活动把六万孤军后裔的穷困无助生活展示在文明社会,令泰国政府十分难堪,很快泰国政府强行关闭孤军所在村落的所有华文学校,禁止学习中文,直到前九十年代初才解禁。李勇敢是村里唯一走出深山到清莱读了一年高中的人,堪称全村的希望,然而在清莱东躲西藏地工作了若干年,始终无法合法归化泰国国籍,禁令解除后他回到了美斯乐,复办华文小学。现在学校除了他这个校长以外一共有四个老师,顾景生的教龄最长,已经来了两年,负责教三四五年级十多个学生的中文数学兼学校的大厨,另一位王老师是台湾的基督教教会派遣来的,刚来半年,教圣经和中文及英语,还有两个小老师都只有十六岁,是前几届的小学毕业生,因为做老师每个月可以领到一千泰铢的工资,放弃了出山打工,教一二年级的中文及泰文、数学。学校的开办经费除了李勇敢自家的积蓄和学生缴纳的微薄学费外,大部分靠基督教会的资助。但由于美斯乐交通极其不便,绝大多数居民没有合法身份,因此资助的金额也是最低的那一档,学校的运转经常捉襟见肘,李勇敢每年三月到五月的暑假还会去清莱打黑工。顾景生就是这么被他捡来美斯乐的。
“救命之恩,当以校相许。”李勇敢常这么笑谈。
那年四月泼水节,他在清莱临时接了个活兜售大麻,也有人自告奋勇去卖糖丸甚至□□,钱能多十倍,但他不碰那些。自从大毒枭们在瓦城内讧死了一堆后,金三角乱得不行,以往的地盘划分都不作数了,谁都能私自出货,但那种东西风险太大,沾上了一辈子也甩不掉,大麻在美斯乐种了许多,他年轻时也抽过,没什么瘾,快活过了还嫌臭,在泰国人眼里大麻和吗啡一样都算不上毒品。没想到那夜出了乱子,两帮兜□□的小混混打了起来,刀枪棍棒飞了两条街,处处溅血,他吃了几棍子,拼命喊自己卖的是草,没人理,死活挣扎着逃进一个暗巷里,后头三个混混明显吸High了,追着他不放。巷子尽头是一个塑料雨布扯起来的棚,亮着昏黄的灯,他不想连累无辜,转身往外冲,被一脚踹飞进去,扯坏了雨布。他勉强转过身,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坐在小凳子上的寸头男人满脸胡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抬起眼扫了外头狂笑的混混们一眼,低头继续吃手里那碗牛肉粉,李勇敢一直记得那个塑料大碗是粉蓝色的。也就这一眼,李勇敢发现这人一条腿是截肢过的,切断的地方狰狞的肉崎岖不平地袒露着,正对着他砸在泥地的脸。他不敢再看,爬起来往外跑,又被一棍子砸回了棚子里,钱包掉在了小板凳前,露出了里面华文学校的毕业合影。
男人捡起钱包,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的人,叹了口气,把钱包丢回李勇敢身上,随手把碗搁在边上的塑料凳上,取过自己的拐杖。
“滚。”他开了口。
李勇敢每次说起都哈哈哈笑:“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让我滚,应该的应该的,我说马上滚我马上就滚!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却单腿拄着拐杖走出了棚子。
他背着光,只有一条半腿,一根拐杖,却似盖世英雄。李勇敢事后遗憾自己不是美人。
“他们死了吗?”
他压根没看清,好像眼睛才眨了几下,拐杖影漫天飞舞,那三个混混就倒在了地上哼哼。古龙的武侠小说也不过如此吧。
巷子外头跑进来一个男人,李勇敢奋勇爬起来:“都是我干的!”
年轻男人瞪了他一眼:“你?你TM能干个屁!”
他去墙角捏了块拳头大的石头,往那三个混混头上各来了三下,看得李勇敢心惊胆战。
“死了吧?这样会死的吧?”
“景生哥,你粉吃完没?”
“还有两口。”
年轻男人扯过雨布盖住了不再哼哼的混混,挠了挠头:“Nong还得一刻钟才下班,等她回了一起走。”
“好。”
一条半腿的男人拄着拐杖回了棚子里,端起那碗粉继续吃,吃了一口抬起头,对着李勇敢温和地说:“你的钱包别忘了。”
李勇敢懵得很,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站在原地看那个年轻男人骂骂咧咧地收拾行李,突然看到吃碗粉的男人取出一张中国地图,琢磨了片刻后问年轻男人:“出了这样的事这里不能留了,我们要不还是往缅甸走?”说的却是中国话。
李勇敢立刻上前问:“你们原来也是中国人?”
年轻男人手上一停,瞥了李勇敢一眼:“干嘛?”也用的中文。
他们肯定不是游客,也不像来打工的,李勇敢脑海里灵光一现,又有一种壮烈的情绪激荡在胸口。
第二天日出前,李勇敢带着两男一女搭着Tuktuk离开了清莱市区。临走前他没忍住,问了一句:“小顾,那三个混混真的死了么?”
“死不了,晕过去而已。”阿亮抢着答。
李勇敢松了一口气。
不该问的他从来没问过。但阿亮嘴碎,陆陆续续他也知道了顾景生和阿亮被骗去缅甸被关起来打黑工,好不容易逃出来后在泰缅边境顾景生不幸踩到了地雷,被村民送到医院后截掉了半条腿才活了下来。这种事太多了,李勇敢早已麻木,听完只叹了口气:“运气不好啊。”但阿亮运气蛮好,在医院居然认识了缅甸女人Nong,两人成了夫妻。这种事也多,李勇敢点头:“缅甸女人好,能吃苦,不花钱。”何况他们三人流落在清莱,和美斯乐的他们一样,失去了身份,没有护照,真是同病相怜。就这样,顾景生三人就在美斯乐有了安身之处。至于他们原来到底是哪里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说的是真是假,李勇敢不在乎。人是好人,他看得见。好人就该有好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他知道顾景生和阿亮想回中国,他劝过他们,不如跟他一起想法子拿台湾护照。
“台湾政策变来变去,靠不住。”顾景生婉言谢绝。
八十年代初得到名额去台湾上学的孤军后裔,大部分拿的是假护照,抓到就遣返,然而遣返去哪里?泰国不认他们,中国大陆更加不认他们,他们无处可去。没被抓到的,读不了大学,黑在台湾打零工,自生自灭。
顾景生更在意的是美斯乐居然还有不少的大麻田和罂粟田。
“山里都种这些,不然吃什么?”李勇敢也愁,“满叠星种得更多。不过这两年阿卡三角缉毒站查得严,不好卖。明年要是他信上台做了总理,估计就种不了了。”
“为什么?”阿亮问。
“他信支持禁毒。”李勇敢信息并不闭塞。
顾景生就在荒地上开始捣鼓,种过好几茬农作物,最后建议李勇敢家跟他一起种咖啡和茶叶试试。村里没人肯种这两样,茶树三年才能开始采一丢丢,咖啡五年才挂果。这三五年之间,他们吃什么?天上不会掉钱。
然后顾景生告诉李勇敢,他们有钱,只要全村人烧了大麻田婴粟田跟着他种茶种咖啡,每家每年可以白领一万泰铢,连续领三到五年知道可以采茶和咖啡挂果为止。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李勇敢追问。
“偷的。”顾景生坦白,“偷的人贩子的,所以到处被追杀。”
李勇敢信。难怪了。
钱是以基督教会的名义发下去的。
“老天没眼,”李勇敢说,“你这种菩萨,上帝还让你断了一条腿。”
顾景生笑弯了眼。
第五百一十九章
第五百一十九章
顾景生和李勇敢两个人分工合作, 不多时便把石板铺完,刚收拾完,基督教会的王老师到了。
王德隆是一路小跑进学校的, 青木瓜沙拉及糯米饭炸肉皮的几个塑料袋紧紧纠缠,在他手指上勒出了红印, 他一边喘着气解开袋子一边眉飞色舞地报喜:“顾老师, 有你的信耶!幸᭙ꪶ 好我昨天在清莱和兄弟姊妹们一起过除夕, 遇上了阿甘, 他让我把美斯乐的两封信带回来。要不然等他们邮局的车,至少还得一星期以后。”
阿甘是美斯乐出去的泰国少数民族孩子, 在清莱的邮局做临时搬运工, 全家因为王老师信了基督。
景生在水桶里撩了两把水草草洗了下手, 在汗衫上擦了擦, 接过厚厚的国际航空信件,看了看落款, 笑了:“是雷娜博士。”
李勇敢眼睛一亮, 凑过来:“教你给他们写信讨钱的那个雷博士?德国那个慈善基金会?”
德国的Joy慈善基金会有一个项目是反地雷活动, 总部设在越南, 前两年在缅甸克耶邦和泰北清莱设立了分部, 清莱的这个分部和台湾的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合作了一个新项目, 专注于援助泰北雷伤者, 而伊甸恰好和王德隆所在的基督教会有着紧密联系,只不过服务侧重点不同, 伊甸侧重于反地雷和援助雷伤者,教会侧重于传教和医疗教育服务。去年七月, 三方组织了一个联合小队进入美斯乐地区服务,发现顾景生也是雷伤者后, Joy基金会的雷娜博士对景生进行了简单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检查。景生才知道原来有一种医生叫心理医生,虽然教会有随行的中文翻译,景生依然努力用自己几乎已经忘光了的英语和雷娜博士直接沟通,征得他同意后,雷娜博士给景生做了专业的心理疏导。联合小队在美斯乐逗留了两周,用王德隆的玩笑话说:雷娜博士对顾老师的偏爱瞎子都看得见,简直是亲妈。
雷娜博士的确非常喜欢景生,她并不要求景生全然袒露自己的经历,倒很乐意主动告知景生她自己的经历。最后几天她指点景生代表美斯乐华文小学给Joy基金会的儿童基金项目写求助信件,教他如何阐述,需要搜集什么资料,从文字到照片到数据,手把手帮他修改英文词汇及语法,临行前还留给了景生一个电子词典。
“Dear Gu,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景生拆开信,里头掉出两张照片来。
王德隆眼明手快地捡起来:“咦?一个女生,大学生?这是个男医生,什么意思?”
信是慈善基金会的公函,德文和英文各一份,还有一个更小的信封,是雷娜博士给景生的私人信件。景生看完一遍公函,虽然有些词汇不认识,大概意思差不多都懂。他递给王德隆:“王老师你也看一遍,我英语不好,怕理解错了。”
王德隆看信的间隙,景生告诉李勇敢:“基金会说已经批给我们一笔十万泰铢的慈善资金,指定建造一个校图书馆和食堂,还有三百册英文儿童图书,价值五千泰铢的文具,还有一套厨房设备。两位基金会的义工会带着钱过来,下星期就到,书籍文具和厨房设备要晚一个月到,两位义工会待到七月底,帮我们把图书馆和食堂造好,也会帮学校上课。”
王德隆激动地抬起头:“哇靠,居然有两台嘉格纳大烤箱,用煤气!哇塞!嘉格纳哦,可以自己烤面包和蛋糕——!”
王老师的□□语“和”读成“汗”,语调上扬,配合他短粗黑的两根眉毛不停地在圆圆脸上舞动,很能给人喜上加喜的感觉。
李勇敢喜出望外:“太好了——”
景生失笑:“学校连鸡蛋都只能一个星期吃一回,面包和蛋糕恐怕做不起来。”
李勇敢“欸”了一声:“这东西能不能卖了换点别的有用的?”
王德隆一呆:“当然不行,这是捐赠者指定的使用用途欸,或者、也许、可能可以试试烤肉串?”
鸡蛋一星期能吃上一回,但烤肉串,一年能吃上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完了。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苦笑起来。
这类大件家电显然不是基金会采购的,而是捐赠者赠送的,不能转卖折现也不能更换捐助目标项目。显然,豪气的捐赠者一片善意想要孩子们尝到人生的一点甜。
见李勇敢和王德隆都有点沮丧,景生笑了起来:“天降富贵,总要用起来才对得起人家一番心意,烤香蕉烤红薯烤土豆也行吧?到时候王老师你教教我们。”
王德隆挠了挠头,也笑了:“煤气的那种大烤箱我也不会耶,我家只有个很小的电烤箱,不过两个义工应该会教我们,信里的内容顾老师说得差不多,还有两位义工需要我们提供食宿。”
李勇敢又喜又忧,喜的是多了两位老师说不定可以把初中课程搞起来,忧的是吃饭又多两张嘴。
“一男一女,美国的女孩叫卡萝尔,刚考上大学,Gap Year了一年,说来我们学校待半年就去非洲再待半年,德国那位汉斯博士是MSF的无国界医生,之前在阿富汗,”王德隆把信翻来覆去地看,合不拢嘴,“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人会愿意来美斯乐做义工,真好啊。”
李勇敢待王德隆详细解说了一番后,忍不住问景生:“德隆说的这个无国界医生组织去年得了诺贝尔奖,这个奖很厉害吗?”
景生笑着点头:“厉害,非常厉害。”
“有没有奖金?”
景生下意识地点头:“有。”尘封的记忆倏地开启,他记得那是1991年,诺贝尔的奖金从一百万瑞典克朗暴涨到六百万,报纸电视上大肆报道,少不了把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请出来撑一番场面,斯江感叹为什么我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培养不出自己的诺贝尔奖得主,斯南却天天追着赵佑宁嚷嚷,“你以后要是得了诺贝尔物理奖,苟富贵勿相忘,好歹分我个十分之一。”还以此为由提前预支出了好几顿“庆功宴”。
李勇敢看着景生脸上浮起的笑容,忍不住追问:“奖金是不是还不少?”
景生回过神,默默在心里算了算汇率:“的确不少,两千多万泰铢肯定有的。”
“哇!”李勇敢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厉害!那我们美斯乐华文学校就也约等于很厉害了?”
景生和王德隆异口同声:“对,李校长您最厉害。”
三人哈哈大笑。
***
山中温差大,日头当午时也有三十多度,景生脱了衬衫,拄着拐杖往回走,路遇一帮孩子踢球,受邀当了会守门员,球门自然是没有的,几块石头排列出了个边界,他单腿站在当中,左挡右扑单腿跳,一刻钟后,进不了球的孩子们不依了,两队吵了起来,景生大笑,拎起衬衫擦了满头满脸的汗,接过口哨和拐杖给他们两小队当起了裁判,又带他们去喝美斯乐唯一的台湾珍珠奶茶,五泰铢一杯,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要了两杯,景生正准备付钱,却被他们拉住了胳膊。
“我们有压岁钱!”
“顾老师,你不用给我们买。”
景生笑着高高举起手里的钱:“好好好,那我买给妙妙喝总行吧?”
“那是可以的。”孩子们哈哈哈地笑。
做奶茶的老伯也笑弯了眼,从放冰块的塑料箱里取出早就冲调好的奶茶壶,倒出三杯来,孩子们自己从罐子里挖煮好的珍珠,还贴心地帮景生也挖了许多。
他们簇拥在破旧的遮阳伞下,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分享宝贵的奶茶,不停地发出“哈——”“唔——”的惊叹声,还有人张大嘴给伙伴炫耀自己一口吸到多少珍珠的。景生接过老伯给的塑料袋拄起拐杖笑着和孩子们道别。身后落下参差不齐的“顾老师再见”,还有孩子们飞扬的笑声。
***
景生几个的住处是跟村民租的,原先是守林的小木屋,荒废了多年,一个月五百泰铢的租金,好处是旁边就有一条山上瀑布分流下来的小溪,取水方便,屋子靠着山路,也不难走。Nong养了十几只鸡,虽然只只精瘦,阿亮也眼馋了好久,奈何Nong信佛,把鸡当成儿女一样宝贝,妙妙还给每只鸡取了自己的名字。去年夏天蟒蛇夜袭,咬死两只鸡,Nong和妙妙坚决不许阿亮吃,埋了后还立了两个木条碑。阿亮拿她们没辙:“女人!小人!”
回到家,妙妙却不在,景生提了一桶水,把奶茶袋子挂在桶边,拆开雷娜博士的信。
雷娜博士手写了一封英文信,还贴心地附上了打印出来的中文翻译,说了说华文小学项目审批得非常顺利,还说起汉斯博士原来是她逝去丈夫的侄子,在阿富汗的经历导致他精神压力极大,心理评估后被强制休假半年,听她说起景生和美斯乐后决定加入这个项目。信末,雷娜博士坦承:“请原谅我的私心促成了此行,也许汉斯有办法帮助你回到中国,这个可能性或许非常渺小,但并不是0,至少你能通过他看见更广阔的世界。不用对我说谢谢,你值得。”
景生捏着信,眼眶微微发热。似乎从阿亮和Nong把他从被活埋的泥地里挖出来后,他的运气就慢慢变好了,一路总遇到好人,替他清理伤口挖掉弹头的游医,让他们搭车的司机,送给他拐杖的老伯,寺庙送给他们的素食,缅甸边境硬要塞给他香蕉的小女孩,不问缘由不收分文就收治他的医院急诊室,建议截肢后的反复检查和询问,截肢后的康复治疗,为了付医药费,他决定把清莱藏着的那笔钱弄出来。阿亮和Nong花了七八天功夫,才找到机会避人耳目,爬墙进去挖出了钱,所幸别墅虽然被翻了底朝天,钱却一分不少。阿亮辗转打听到马大伟的残部已经只剩下当初清莱赌场马海雄这批人,赌场也被谭晓林余部抢去卖给了果敢毒枭抵债,马海雄带着人退回了金三角。他们这才暂留在清莱想办法回云南。遇到李勇敢那天,正是阿亮不巧和谭晓林以前在香港的马仔打了个照面的第二天,怕事后被记起来他们正打算离开清莱。
景生摸了摸断肢处,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和雷娜博士谈过之后,思念这个东西就一发不可收拾,日夜澎湃不休。
我想回家。
我想你,陈斯江。
第五百二十章
第五百二十章
七年了, 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斯江三十岁生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再重来一次, 景生确信自己还是会走同样的路,然而大仇得报后也不禁四顾茫然。他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所以从来不给自己任何期望, 但他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却回不去。人就是这么奇怪这么贪婪, 他以为自己已别无他求, 拖着破败残躯在异国苟活到死,只要做的都是想做的事, 也算够本。但日复一日, 思念如附骨之疽, 贪欲成了切肤之痛,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神使鬼差地上了清莱去清迈的大巴,又是怎么走到领馆门口的。
那几日清迈暴雨不停导致山洪爆发, 城区的护城河几乎漫了出来, 路上全是泥水, 到处都是清淤排水的人, 风声雨声呼喝声中TukTuk慢腾腾如蜗牛般前行, 他看着地图上最后五十米, 索性下了车, 单脚踩进泥水里,冰冰冷。没走两步就有本地人过来替他打伞, 扯着嗓子问他去哪里,又有摩托车停到他身边, 半截轮子浸在水里,笑着说可以送他去。他被三四个陌生人护送到领馆门口, 同他们挥手道别。
领馆的保安很热情,主动给他抹布擦脚,安检的时候也扶着他,替他开关储物柜。工作人员也很和蔼,但他没办法证明他是顾景生,也没法证明他丢了护照。遗失护照得先去本地警察局报案挂失,而他连入境记录都没有。
你从哪里入境的?什么时候入境的?怎么入境的?你持有什么签证?护照号码?身份证呢?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是哪个?直系亲属联系方式?你在清迈的居住地?联系方法?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景生半真半假地答。工作人员十分同情他在海外遭遇车祸截肢,帮他拨打顾家的电话,该号码却不存在。另一个工作人员诧异得很,告诉他上海的电话号码早已经变成八位数了,怎么他给的号码还是七位数,是不是记错了,赶紧问一问亲友,可他无人可问。他也考虑过坦白一切陈情事实,但从何说起?凌队去世了,以前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缉毒队警员断线了。他最后抱着一线希望问领馆能否帮忙联系到顾北武周善礼,工作人员失笑,先生,我们是领馆。
他拄着拐杖离开领馆,年轻的保安撑着伞跑出来替他拦TukTuk,笑着把伞塞进他怀里,用中文泰文分别说了再见。
景生说谢谢。
他不见了两日,吓坏了阿亮和Nong。但从那日后,回家成了景生的执念。也许顾家已经搬走,也许斯江已经结婚生子。他没有资格去打扰他们。但他只是想告诉他们一声,顾东文的仇他亲手报了。这也许是借口,景生觉得自己骨子里是卑劣的。他只是不甘心,不舍得。在美斯乐安顿下来后,时间便成了指间流不完的沙,每一日,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如此漫长,过去的两千五百多天折叠成了一线,轻飘飘地悬在紧贴着的峭壁之上。他开始睡得实了,经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方的那种睡眠,也经常做梦,梦见斯江,她淡淡地问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连封信都不给她,现在腿断了倒要找她照料余生是什么道理。她身边站着面目模糊的男人,笑得讽刺,她并不生气也不激动,看上去只是翻篇了。梦醒后,景生有时会企图说服自己放弃,有时会激动地提笔写信,但落笔无数次,却写不出片言只语,只余颓然。也梦到过斯南,她瞪圆了眼炸了一头狮子毛冲着他暴怒狂吼,上来就是一顿王八老拳,骂他十三点猪头三戆度,他醒来心里倒会松快一点。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上海,要回万春街,他要看上一眼。
***
年初五,美斯乐华文小学迎来了一辆破旧的皮卡,泥土飞扬中,义工来了,钱来了。
接风宴就设在校内,挂着中泰两国国旗的旗杆下摆了四张木凳,架起一张长木板,王德隆拆下自己宿舍的靛蓝色窗帘铺上当桌布,景生拿两个可口可乐玻璃瓶装上水,折了几枝附生在大树上的蝴蝶兰插进去,像模像样的。李勇敢着实下了血本,不仅杀了一只童子鸡,还重金买了块牛肉让景生煎几块牛排。景生笑他土充洋,把牛肉浸泡了几轮,切大块炒香了和椰子肉椰青加各种香料用砂锅炖到酥烂,把学校里众人馋了一下午,待烤了鸡,炖了牛肉,蒸了鱼,炒了空心菜和良菜,又摊了一个泰式鸡蛋饼,竹筒饭蒸了一大锅,啤酒饮料都上了桌,很是丰盛奢侈,比过年还要过年。美国来的卡萝儿啧啧称赞,举着尼康相机左拍又拍,又抓着围着围裙的景生一顿猛拍,还请汉斯博士给她和景生拍合影,对着镜头亮出各种剪刀手。汉斯博士便也顺势和众人一起在餐桌边合了影,又向景生请教碗盘里各色蔬菜香料的名字,其乐融融。
中国人的社交主场是餐桌,无论什么关系,一起吃上饭便是熟人。卡萝儿热情外向,她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祖上在南北战争前便在美国佐治亚州垦荒,她的理想是从政,见景生对美国政坛颇有兴趣,立刻来了劲,从共和党民主党聊到克林顿和小布什,语速特地放慢,偶尔和汉斯博士就阿富汗及中东局势产生分歧,两人语速一快,桌上就没人能听懂。
“抱歉,是我失礼了,”半晌后汉斯博士失笑,“卡萝儿,日后有机会我们单独再聊。”
景生却对汉斯表示钦佩。
“为什么?”汉斯不解。
景生笑道:“因为你没有把卡萝儿当成一个小孩子,没有高高在上地评判她的观点,你们很平等地在讨论、辩论,至少在中国很难得,毕竟你们年龄学历经历都有很大的差距。”他想起了顾西美和斯江的相处,想起斯江在灶批间告诉他曾经想过用自杀惩罚姆妈。
卡萝儿耸耸肩,有点不满,表示她不理解这有什么好赞美的,即便她不是已成年,不是大学生,没有从政的理想,大家都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
王德隆举手表示赞成:“如果中国父母都能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他三十五岁还没有谈过恋爱,躲进美斯乐来一大部分也是为了逃避父母的催婚。大概喝多了几瓶,王德隆突然苦恼地告诉在座各位:“不瞒你们说,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但我们都不敢跟家里人说,教会当然也不允许,反正就偷偷摸摸,对,我有罪,但上帝依然爱我。后来他三十岁的时候,家里就一直催呀,然后他就去相亲,也没有跟我说分开哦,然后就结婚就生了两个女儿,还要继续追儿子。哈,好不好笑?他老婆还觉得自己很幸福,她都不知道结婚第二天她老公就约我去开房,靠,其实也不好笑啦,就蛮可怜的,靠,其实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啦。不过你们不要误会,我和他从来没有那个过啦,我的信仰不允许。”
景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理解,但十分震撼,这么复杂的剧情明明逻辑无法自洽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李勇敢却十分淡定,拍了拍王德隆的肩膀:“我懂,我明白。”
一桌人包括王德隆顿时都转头看向他。
李勇敢挠挠头:“哎,我不是啊,我没有啊,就是——泰国这种很常见嘛,没什么所谓的,我还见过男的和人妖在一起的,你情我愿就好对不对?”
卡萝儿点头:“对,这是他们的自由。Wang,你的前男友是个垃圾,但你应该鼓起勇气面对你自己,面对你的父母,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李勇敢的视线在景生和王德隆身上扫来扫去,若有所思,见景生挑了挑眉,他赶紧若无其事地叮嘱大家:“别说出去啊,王老师喝醉了。”
教会当然不允许同性相恋,万一王德隆因此遭殃,学校好不容易涨上来的资助怕又会落灰回去。守口如瓶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天慢慢黑下来,旗杆边的灯泡上嗡嗡嗡全是大头虫,麻雀密密落在电线上,吵得人头晕脑胀。王德隆带着另外两位老师洗涮碗筷,景生和李勇敢送汉斯和卡萝儿去宿舍兼做翻译。所谓的教工宿舍便是李勇敢家二楼搭出去的几间房,窗外香蕉田边有几株黄钟木树,金黄色的大花开得正烂漫,夜里都远远就能看见。
汉斯和卡萝儿跟着景生和李勇敢熟悉了一下厕所兼浴室,两人面对乡村艰苦的条件眼睛都没眨一下,表现得十分适应。
“这个有什么用途?”
卡萝儿好奇地指着蹲厕旁边的红色水龙头。
“冲洗”。景生想了想,省略了“屁股”二字。
李勇敢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蹲上蹲坑,嗯嗯了两声,拿起水龙头比划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从旁边红色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一冲。
卡萝儿瞪圆了眼:“没有厕纸吗?”
景生四处看了看,从旁边的镜台下头翻出黄哈哈的半卷纸:“在这里。”
汉斯毫无障碍的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景生在学校看到汉斯时,觉得他走路姿势有点怪怪的,甚至脚上虽然还穿着昨天那双凉鞋,却没穿极其显眼的白袜子。卡萝儿忍着笑说:“Gu!你没有告诉我们那个水龙头有非常恐怖的水压!”
景生头皮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