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明知道不该。”
隔天的邵明曜补课班上, 林晃多溜了几次号。
他之前一直没意识到会整个寒假见不到邵爷爷、北灰和邵明曜,直到昨晚听邵明曜站在门外低语了那两句。
嘶。
林晃回过神,揉了一下头, “又怎么了。”
邵明曜收手, 透过镜片冷淡地看着他, “走神几次了?”
一旁的俞白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笔尖原地落下一个选项。
小动作挺明显的, 但邵明曜仿佛没看见,只朝林晃一抬下巴,“再溜号, 就站着听。”
林晃沉默地别开头, 等邵明曜背身写算式, 摸出口罩戴严实。
一上课就凶, 不怪秦之烨烦他。
那么大一罐曲奇算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邵明曜一回头,就见林晃遮在口罩后头耷着眼睛看题。
他过来按了一把林晃的脑袋,从兜里摸出把巧克力扔桌上。
林晃木着脸晃了晃被搞乱的刘海, 隔了一会儿,才又摘下口罩吃巧克力。
礼拜五下午,邵松柏送机, 邵明曜被喊着一起上了出租车,和林晃坐在后排, 中间隔了只巨大的登山包。
他瞥了一眼,“就带这么几件衣服?”
“没衣服。”林晃说, “都是些杂物。”
其实大半个书包都装着卷子和书, 衣服只有一套换洗的, 再就是他的小狗。
邵明曜看向拉链缝, 那里钻出一坨乱糟糟的毛毛。
林晃伸手拉好, “怎么了。”
邵明曜没说话,伸手把包提了一下,掂掂分量。
林晃第一次来机场,被邵松柏领着走完一溜流程,站在安检入口旁和爷孙俩告别。
邵松柏不啰嗦,只叮嘱了一句带的牛肉干怕潮。林晃要拎靠在脚边的行李,邵明曜弯腰替他提了一把,随口问道:“下机有人接么。”
“姑接。”
“上海挺多吃的玩的,多走走。”
“嗯。”
“外滩很漂亮,还有浦东美术馆。”
“知道了。”
小蛐蛐唠嗑似的几个来回,背个包的功夫就唠完了。
邵明曜朝安检口一抬下巴,神色平淡,“节后见。”
说着,林晃感觉衣兜一沉,垂眼瞟去,口袋里露出一角巧克力纸。
邵松柏已经走远了,邵明曜也转身要走。
擦身而过时,林晃垂眸低道:“曲奇还有呢。”
邵明曜脚步顿了一下,林晃又说,“晾在烤盘上,你摸着凉了就密封好。”
“知道了。”邵明曜看他一眼,“走吧。”
机舱里自带某种白噪声,像是空气的波动。林晃从舷窗看着小城市越来越远,直到彻底被云层遮挡不见,他昏睡了一会儿,醒来就摸出巧克力吃。
秦之烨特供邵明曜的100%黑巧,又苦又酸,直到下飞机跟小姑回了家,舌头都还涩着。
姑父单位批的公寓在闵行区,有两个卧室,林晃和表弟挤一挤。
下飞机第一顿吃饺子,姑包的比邵爷爷的好看,但馅不够香,饭桌上还抱怨上海菜重糖油,又说表弟的幼儿园终于定了,公立没考上,多花点钱去附近的私立。
林晃听了一整晚家长里短,只安静地吃,像是又回到了以前。
睡前他才把成绩条拿出来,小姑照老样子安慰了他一句,倒是姑父叨咕说好像比以前强了点。
话音刚落就被小姑搡了一把,让他少给人压力。
夜里林晃起来去厨房看,果然小姑还是没断电磁炉和水壶的电,他把线拔了,才安心躺回床上。
要睡时,忽然收到了邵明曜的短信。
别说短信,就连微信,邵明曜都有好些日子没给他发了。
【巧克力给错浓度了,少吃,会失眠。】
装什么,就是故意要苦他。
林晃使劲一攥小狗的脖子,回了一条。
【全吃了,睡很好。】
林守萍不给林晃派活,他呆在家无所事事,早晚学习,白天出去探店。
上海是法甜理想国,林晃从没见过这么多店,那些世界上有名有姓的主理人都在这里扎了堆,每天探个两三家,十来天扫下来,方觉自家小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座城市挺窒息,班味学味充斥了各个角落。在外滩、在地铁、在老破小的早餐店、甚至是大街上,随时有人突然掏出电脑。
但这些人又活得自在,林晃探店时摘了口罩,没人指点,只有个女大学生羞赧地夸他好看,后来又有个金发白人小哥对他笑着说了一串英语,他一个词都没听懂,估计是因为对方发不出标准BBC口音,不是因为他英语太烂。
邵明曜每晚都给他发一条短信,像回到了前几年。
【北灰挠坏了院墙,年前油漆工坐地起价三倍。】
【他俩到D市了,小俞说在一家网红店疑似看到了陈亦司。】
【我让他们去眠蝶,他们嫌小不去。】
【对了,陈亦司放送了和你练拳的视频,小俞已经被你吓死了。】
【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外滩和浦东博物馆去了么。】
【年前扫除,顺便去你家看了眼,电源都断着呢。】
【爷做了新疆烤包子,皮牙子羊肉馅,挺成功。】
林晃回:【给我冻几个。】
【林晃,曲奇又吃完了。】
林晃收到曲奇告罄的短信也没回,隔天早上四点起床,外边天还黑不溜秋的,他跑去市中心排队买他觉得好吃的葡萄白脱饼干。
饼干一盒八块,要两百多,他算算剩下的假期,买了三盒给邵明曜寄回去。
结果快递刚发出没俩小时,就收到了来自邵明曜的快递。
巨大的两件,一件是只崭新的大拉杆箱,另一件是快递套娃,林晃从里面拆出一厚一薄两件毛衣,一件他没尝试过的衬衫,毛线帽,绒睡衣,一大盒秦之烨家的巧克力,还有一团奇怪的毛毛,黄不黄白不白,略油,疑似从北灰身上现薅下来的。
林晃把快递摆了一地,林守萍惊讶道:“小晃怎么突然开始网购了?”
林晃没多解释,自己把东西放好,进卧室去给邵明曜打电话。
嘟了几声才接通。
邵明曜的声音比想象中冷淡,“怎么了。”
林晃临时改口问道:“你干什么呢。”
“刷题。”
林晃抓了把巧克力,“怎么又是100%的,还这么大一盒。”
邵明曜一顿,“寄错了,学糊涂了。”
还装。
林晃把话筒贴近耳朵,“是北灰在叫吗?”
“嗯。”
“叫什么呢?”
“爷不让它吃酱肘子,委屈了。”
“爷酱了肘子啊……”
邵明曜自觉道:“切了一半,冻进你家冰箱了。”
林晃没话说了,电话另一头也不再吭声,他索性戴上耳机,听着那头翻书写字的动静,也掏出卷子。
除夕前一天很晴,林晃去外滩边学习,这次换邵明曜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外滩有敲钟,小钟每十五分钟清脆地叮咚叮一下,大钟每小时发出雄伟的当当撞响,邵明曜从早听到晚,又听着林晃上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过远隔千里的大街小巷,听他进门和小姑打招呼,听他丢下手机进去洗澡,被表弟捉弄,学习时嚼着爷给带的小肉干。
林晃第二天醒来发现老手机自动关了,纳闷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前一晚一直没挂电话。
他依稀记得睡前邵明曜说了晚安,但记不太真切,也可能是错觉。
除夕一整天都挺安静,小姑父打了一天的祝福电话,林晃帮着贴春联做饭,忙前忙后,一直到深夜。
收完饺子已经快12点,林晃困得不行,表弟却很兴奋,掰着指头给他显摆收了多少压岁钱。
爸妈给了,姑叔给了,爷奶给了,姥姥也给了。
他手撑着林晃的腿面,“姥姥给你了吗?”
林晃没吭声。
林守萍在客厅喊吃水果,表弟撒欢地跑出去,林晃方才吐了口气。
今年他没要压岁钱,林守萍和他争了两个来回就作罢。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切都顺着他,哪怕是给红包这种事。
林晃编辑好一条“新年快乐”,提前关了灯倒在被窝里,直勾勾地瞪着屏幕。
时间跳转零点那一瞬,他正要点发送,界面却突然一变——
【smy邀请你进行视频通话。】
林晃手抖了一下,直接按下接受。
屏幕两头都是漆黑。
林晃这边黑,因为没开灯。
邵明曜那边也黑,因为在院外头。
两人沉默片刻,忽然一起乐了起来,林晃也不知道哪里好笑,总归是破天荒地乐出了声。邵明曜笑两声就停住,看着镜头,像在认真听他笑。
于是林晃也收住,觉得别扭。
“笑啊。”邵明曜低声说,“还没听你这么笑过。”
林晃抿唇打住,“爷睡了么。”
“没呢,我就是出来透口气,家里太吵。”邵明曜转身往回走,“给你看看他俩。”
电视里在重播央视春晚,邵明曜的电脑放着地方春晚,两台晚会对着吵。
北灰满地乱窜,像一团中邪的拖把精。桌上剩了几盘菜,邵松柏正拿着擀面杖嗖嗖嗖地擀皮,面板上摆满新包好的饺子。
“晃晃吗?怎么黑黢黢的。”邵松柏就着邵明曜的手看了一眼屏幕,“新年快乐啊。”
林晃麻利地起床开了灯,“爷爷新年快乐。”
镜头又回到邵明曜脸上,邵明曜垂眸一扫,不悦道:“看着饺子才舍得开灯是吧。”
才不是。
邵松柏笑道:“包了四种馅,等会分装好让明曜冻到你家冰箱去,爷的压岁钱也给你塞枕头底下了。”
林晃愣了半天,“我还有压岁钱啊。”
“吃过我家饭的就有,俞白秦之烨也有。”邵明曜拿着手机回屋去,进了门才又低声说,“但他俩没你的大。”
林晃矜持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爷给我包多少啊?”
邵明曜一撇嘴,“回来自己看吧,反正比我的厚。”
林晃脑子一懵,那得多厚啊。
正犯着嘀咕,又听邵明曜说,“往年还有北灰一份,今年全塞给你了。北灰委屈哭了,让我每天去你枕头底下偷一张,一直偷到你回来为止。”
林晃:“……”
他不信,狗是想不出这么狗的主意的。
邵明曜坐在桌子前,老位置架好手机,翻开书。
林晃略惊,“今晚还学啊。”
“今晚怎么了。”邵明曜扫一眼镜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到底哪天回来啊。”
林晃说,“等姑父开始串亲戚,我就买票了。”
邵明曜低头写字,“订了票告诉爷一声,他盼着去接你呢。”
林晃又关上灯,钻回被子里。
这回邵明曜那边是亮的,他的屏幕也就亮,能照出个影来。屏幕上是他脑袋的轮廓,底端不规则的那块是搂在怀里的的小狗。
“那你来接我吗,邵明曜。”
邵明曜笔尖一顿,手腕倾斜,露出钢笔末端SMY的刻字。
“你想让我去么。”
他轻描淡写地一问,不等林晃回答,又说,“那就去呗,最近也没什么事。”
林晃张了张嘴,方觉出这人可恶,把他所有出路都堵住了,他只能默认。
于是他另起话头问道:“英中什么时候开学啊?”
“初六。”邵明曜好整以暇地道:“比九中早一礼拜。”
林晃莫名觉得心脏紧巴了一下,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邵明曜又朝手机看过来一眼,这一眼停留的时间久了些,那双黑眸在台灯下沉沉的,没有白日里那样明朗,但比白日里柔和。
“饼干你吃了么。”
“有穿新衣服吗。”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谨慎地停顿了数秒。
“齁甜。”
“毛衣扎脖子。”
再一次同时打住。
这回谁也不吭声,隔着一道屏幕互瞪。
林晃看着邵明曜要张嘴的一瞬间,飞快抢着说,“嫌甜你别找我要啊。”
赢了。
邵明曜慢了半拍,一句话被他憋回去,只能改口道:“我之前也没找你要,只是告诉你终于吃完了而已。”
“哦。”林晃收起表情,“知道了。”
邵明曜瞥他一眼,低头写字。
写了几笔又放下,“知道什么了?”
林晃说,“以后不给你烤了。”
手机里忽然沉默,邵明曜欲言又止,最终又提起笔写了起来。
沙沙的写字声听得人耳朵痒,他越写越疾,笔尖顿挫地划着纸面,沙沙拉拉逐渐连成片,林晃痒得不行了,终于妥协道:“我给爷烤,你嫌甜就别去吃。”
邵明曜住了笔,终于写完了。
“哦。”
打了五年不吭声的电话,这种能看见脸的闲聊还是头一遭。
林晃旁观了一会儿邵明曜学习,眼皮开始打架。
“邵明曜。”
“嗯。”
好困。
“邵明曜。”
“嗯。”
他好像也倒带了。
明明有话要说,但困意折磨着神经,那句话不知卡在了哪条脑回路里,怎么转也转不到嘴边上。
邵明曜扭头朝他看过来,可能是他困蒙了,一忽觉出屏幕里的注视很温柔,是往日从没在那双眸中见过的。
“困就睡。”邵明曜的嗓音低低的,“但别挂视频,好不好,多陪我学一会儿。”
他说什么?
林晃只听出了是一句征询,他本能地“鞥”了一声,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睫毛在镜头里一下一下地扇着。
邵明曜忽然朝镜头抬了下手,修长的手指在屏幕里靠近过来,离林晃越来越近,最终却出框了,没被捕捉到后面的动作。
林晃挣出一丝清醒,“摸什么呢……”
邵明曜没答,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地落下一句,“看不清它们了。”
谁们。
“晃晃。”邵明曜叫他一声,“想不想爷爷?”
林晃思忖了片刻,“嗯。”
“北灰呢。”
“嗯。”
“那——”邵明曜话语停顿,喉结滚了两下,垂下眸看着习题册,“还有么。”
林晃没答。
手机一歪,一头砸在小狗上,一头顶着他的下巴颏,他睡着了。
睡着前的最后一瞬,他终于想起自己是想要说新年快乐,可恶,没撑住。
但他倒是捕捉到了邵明曜的声音,从下巴颏传来,低低麻麻,就像把话说进了他的颈窝里。
“晃晃,新年快乐。”
邵明曜,新年快乐。林晃心想。
去英中也要快乐,每一天都要快乐。
视频另一头,邵明曜凝视着屏幕没动,眸光渐深。
镜头歪斜着,定格在少年修长的颈子和锁骨上。喉结轻轻滑动,胸脯也随着呼吸深长地起伏。
睡衣领口宽松,这个角度本该能一眼看到里面去,可惜光线太暗了,那里只有一片深黑。
邵明曜像是入了定,好半天才觉出不对劲,猛地回过神,在手腕上重重一攥。
他深呼吸几次,起身去冰箱里翻了罐汽水,大口灌下去,冰得后脑勺发钝。
稳了心神重新坐下,却忍不住又扫了一眼屏幕。
而后钢笔又被放下,磕在桌面上,有些重。
邵明曜与屏幕无声对峙,片刻后,终于按下挂断。
哪有什么戒断反应。
明明知道不该。
可又有哪一天是真的戒断了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1】
呆蛋外出探亲。
连着几天没收到明蛋的消息。
到快回去时,明蛋终于打来。
呆蛋死气沉沉地看着屏幕。
为什么不联系我。
明蛋反问:为什么不发蛋友圈。
呆蛋说:没有蛋友,发什么蛋友圈。
明蛋追问:难道我不是蛋友吗。
你是。呆蛋凝重脸:所以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第42章 |“完蛋了,他真要变成学牲了。”
林晃年初五回H市, 刚好在英华开学前一天。
H市比上海冷,下机坐接驳车直接被冷风吹透了。他把口罩提到眼下,刘海和睫毛都遮下来, 再一拉毛衣领, 捂得严严实实。
闸口外稀稀拉拉地站着十来个接机的, 不见邵松柏,却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邵明曜修长的身影。
邵明曜抬手示意, 直到林晃走过来,垂下手搭在拉杆箱上,拽到自己这边。
林晃抬了下眼, “嗨。”
邵明曜另一只手揣进兜, “嗯。”
“爷呢?”
“被老伙计抓走打麻将了。”邵明曜一瞥他, “冷?”
林晃耷着眼, “还行。”
又往外走两步,林晃身上多了件挺括的外套。里面有层绒,带着体温。
二人排在出租车通道, 邵明曜上身只剩一件深灰色绒衣,薄薄一层贴附着肩背腰,把身材勾勒得一览无余。
林晃猫在口罩后, 闻着外套里的木质香,像邵明曜的钢笔墨。
两人上车各把一边车门坐着, 中间没了登山包,有些怪。
没话好说, 林晃索性睡了一路, 再睁眼时外头天都黑了, 车停在坡街底下, 邵明曜在车后头拿行李。
他下车过去, 刚好替邵明曜扣上后备箱。
出租车掉头开走,邵明曜这才道:“怎么这么沉,装什么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林晃原地翻开箱子,拎出鼓囊囊的登山包塞给邵明曜,“特别大的大包子和大烧麦,老式白脱糕点,还有茶叶,都是给爷的。”
邵明曜掂着包,“还有么。”
“狗咬胶和拖把公仔,给北灰。”
“没了?”
林晃摇头,“没了。”
邵明曜定定地盯了他数秒,而后直接拉开登山包,一通拨拉翻找,片刻,手忽然一顿,放轻动作抽出两本书来。
一本彩色拓印风,一本黄黑撞色手绘风。
《剑桥往事》和《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林晃神色平静,“陪表弟逛书店,姑非要给你带点东西。”
邵明曜“啧”一声,把书正着反着来回瞅了几遍,“姑真好,我喜欢。”
“嗯。”林晃垂下眸,“喜欢就好。”
拉杆箱轮子咔啦咔啦地转,两人慢吞吞往坡上走。
林晃落后半步,一路抬头看着邵明曜的侧脸放空。走到中段,他往坡顶一眺,惊讶道:“雪没了啊。”
老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邵明曜“嗯”了声,“年初一升温化雪了。”
林晃:“可惜没拍照。”
邵明曜看他一眼,“不可惜。”
林晃不和他辩,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直到站在自家门口才恍然大悟。
“邵明曜,我家灯泡怎么亮着?”
小院并不如预想中漆黑,温暖昏黄的光从院里漏出来,把院门外都照亮了。
林晃拧钥匙进门,果然——不仅开着灯,还换了个超大功率的灯泡。
“邵明曜——”
邵明曜扶着拉杆箱跟进来,云淡风轻道:“哪有人家大过年黑灯的。”
站着说话不肉疼。
林晃拉下毛衣领,顺便摘了口罩,“灯泡费电。”
爷不在,北灰也不闹,整条坡街好像只有他俩,每个字都像有回音似的。
林晃的声音透着十足的不高兴,但他嗓音又低又轻,好像越是不高兴,就越搔得人痒痒。
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林晃瞪他,“我说灯泡费电。”
他站在灯下,眼睫上镀了一层细密的光点,瞪人时睫毛会颤,泛起涟漪。
邵明曜还是没吭声,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视线掠过那一对黑眼仁,被冻得泛出一层粉色的鼻尖,还有那串久不见了的刺青。
从最上面那只蝴蝶开始,一只一只,一直数到唇畔。
“邵明曜。”林晃又叫他。
“嗯。”邵明曜收回视线朝他走去,“费电了,那怎么办呢。”
他站定到林晃面前,挨得有点近,微敛着下巴,垂眸看着林晃。
“原谅它吧,它只是想等你回来。”
林晃顿了一会儿,也垂眼看向地面,两道影子面对面,莫名其妙地就贴在了一起。
“它又不能自己开自己。”林晃低声争论,“我是在说你。”
“我。”邵明曜声音更低一分,像染了些老院的寂寥。
“我也一样。”
林晃心尖一紧,眼睫不受控地轻颤,止也止不住。
好半天才定住神。
他抬眸看向邵明曜,“一样什么?”
邵明曜又不应声了。
他看着他,咫尺之间,呼吸在鼻息间兜转,难辨彼此。
邵明曜好像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林晃正欲挪开视线,就被那只手抬起了下巴。邵明曜迫他微仰起头,拇指在那些蝴蝶刺青上按着、摸着、揉着。
一下一下,越来越重。
“邵明曜,你好像很喜欢这样。”
“嗯。”邵明曜垂眸看着他,“是喜欢。”
揉搓够了,邵明曜收手,转身拿了放在桌上的那两本书,“走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没拿,外套也落下了。
林晃想喊他,但直到那身影消失也没张开嘴。
算了。反正就在隔壁。
林晃无所谓地拖着行李进屋,先把买的吃的放冰箱。
一开冷冻室门就听到一阵乒里乓啷的山体滑坡声,他紧急后撤一大步,还是被狠狠砸了脚。
“……”
包子饺子大花卷,酱肉肘子羊骨棒。
爷爱如山,山倒下来,砸得他脚背生疼。
林晃折腾好半天才把东西塞回去,小心翼翼关上门,忽地又想起爷给了压岁钱。
枕头底下果然有好厚一个红包,拿起来又发现下头还压着一张拍立得相纸。
林晃把它揭起来,对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邵明曜在坡上那句轻描淡写的“不可惜”是什么意思。
照片上是压满白雪的老杏树,下书两行钢笔字,遒劲洒脱。
【推门昨梦浮,一絮堕纷纷*。
——摄于年初一清晨。SMY。】
书没白挑。
原来他也有新年礼物。
*
第二天英华高三开学,林晃天没亮就起床,静悄悄出门,独自穿过羊肠巷。
到体育场时晨光熹微,跑道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晃愣了半天才缓慢起跑。
邵明曜穿一身白,迅速赶到他身边。
林晃问,“你不报道么。”
邵明曜说,“还早着。”
“怎么不去英中跑。”
“想着你会不会来。”邵明曜加快步频超过他,淡落下一句,“没想到,还真出现了。”
林晃撇嘴,摘了口罩迅速追上去。
晨跑十圈,跑完回家。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校门口,要押送邵明曜去英华,林晃没去送,喊困,直接回去睡回笼觉。
睁眼近中午,点开手机发现列表更爆炸了,他木着脸从上往下数,发现邵明曜未经他允许,把他拉进了一个三人群。
群上亮着的小红点能把人吓死。
【smy:到教室了。】
【秦枝叶:好好学,震慑他们!】
【smy:嗯,以后你俩在学校罩着点林晃。】
【鱼肚白:你在说什么?】
【秦枝叶:罩着他点啥呢?】
【smy:他木,别让人捏咕了。】
【鱼肚白:……行。】
【秦枝叶:……明白了。】
【smy:真的明白了吗?】
【鱼肚白:嗯。虽然他能一个打十个。】
【秦枝叶:但我们会保护好他。】
什么离谱东西。
林晃戳开打字框,打了几下又无语地删掉。
脑子里一片糟烂。
晚上在家写着卷子,十点半刚过,手机响了。
邵明曜那边有马路上的车声,“我十分钟后到你家,英中西门外是小吃街,鸡蛋灌饼、熏肉饭团,想吃哪个?”
都想吃。
但林晃说,“我已经睡了。”
“睡了?”邵明曜声音微沉,往安静处走了两步,“不舒服么?”
“累。”林晃语气平静,“下周才开学呢,不急着学。”
挂了电话,林晃去院里把灯泡灭了,只留下卧室的小台灯,还往下压了压。
他去冰箱里翻冻货,烤三只包子,切盘酱肘子,热一碗糖醋排骨,今天的夜宵小菜又是全爷宴。
一边嘶嘶呼呼地吃着,一边看那些题,一直看到零点过。
休赛期结束,主理人大赛公布了第四轮命题。天崩,是基础元素巧克力,谁看了都要头皮发麻。
弦一下子就绷紧了。开学前这周,林晃清晨独自跑操,上午准备参赛作品,午饭后一直学习到深夜,没比刚转学的邵明曜轻松到哪儿去。
邵明曜约了他几次讲题,他都说累,后来邵明曜不问了,让他好好歇着。
九中开学第一天,林晃清晨又在跑道旁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等邵明曜跑过来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没。是我。”
“那是你睡觉起猛,迷路了?”
“没。就要来这。”
“英中把你开除啦?”
邵明曜瞪他一眼,“新学期,陪你起跑。”
屁,我都跑一礼拜了。林晃心想。
但他还是懒得争辩,安静地分了只耳机听BBC天书频道,一起安静跑完十圈,一起买了早餐,拜拜走人。
邵明曜没有饭卡了,这回早餐是他请客,请了某人两块四。
林晃第一个到教室,拿着抹布到座位,却发现桌面亮得能照他半个影。
别人的桌子凳子都一层浮灰。
他纳闷地猫下腰,往书桌堂里一瞅——好家伙,小红袋的每日坚果,塞得快要掉出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邵明曜把全市松鼠都偷家了。
而他被动继承了邵明曜的赃物。
林晃嚼着坚果,自己上了个早读。
预备铃响后,八班人才陆续出现。教室里鸡飞狗跳,吴丽霞是有大智慧的班主任,压根没出现。
林晃的新前桌是个寸头男生,回头问他,“把窗帘拉开行吗?”
林晃低头看着笔记,“嗯”了一声,但没动,让对方自己绕到后面去拉开了帘。
帘拉开了,一整个上午,林晃都没往后回头。
中午懒得回宿舍,趴桌上午休,不知怎的就睡沉了。下午上课铃响了大半分钟,林晃才猛地坐起来。
午后天放晴,阳光烤得后背发烫,毛衣好像要烧着了。
他脑子懵着,回身拉窗帘,头都拧过去了才反应过来不该。
可眼睛已经本能地看向了左后方那扇窗。
窗边空荡荡。
窗台上的书和弹弓不见了,桌面干净得不着一丝尘,椅背规整地抵着桌子沿。
林晃对着那个空座位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转回身,忘了自己想拉窗帘。
太阳烤得后背焦热,他静默一会儿,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咬了下嘴唇,又转回头去。
窗玻璃的角落贴着一张纸,画面朝外,钢笔线条利落而温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颗圆圆的杏。
一忽而已,林晃反应过来时,鼻子里已经酸成一团。
手机屏幕里映出一双清澈的黑眼仁,和往常一样平淡寂静。
是这样的,鼻子里的酸是看不出的。
只有酸的人自己知道。
林晃低下头茫然地默写方程式,炽烈的阳光把纸面也烤得又烫又亮。
笔尖安静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和字母,一些陌生的记忆好像正在慢慢灌回脑子。
他忽然想起,他小时候好像也不是一直没有情绪的。
林守定最初家暴那半年,他很恐慌,只是没办法表现出来。那时他从早到晚都跟在妈妈身边,只有那样才觉得安全。可庄心眠每天下午要去店里,每一天,林晃都在这样一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睡醒,发现家里安静空荡,只剩他自己。
床头会出现一张妈妈留下的字条,有时还会给他留一颗苹果。
那时他也会骤然浸泡在这样的鼻酸之中——那或许便是幼年期唯一明确感知过的情感。
经年摇曳而过,那些早已离开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在相似的场景下被重新触发。
一样的炽烈明媚的午后,一样的寂静空荡,一样的留字和零食。
一样的,他不喜欢的离别。
林晃顿了许久才又开始默写。
没写几笔,他又趴在桌上,摸了袋坚果,从口罩底下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嘴巴里。
晚上邵明曜拿着卷子过来,却被林晃挡在了院门外。
邵明曜皱眉,“都开学了,也该歇够了吧。”
“歇够了。”林晃面无表情,“得好好学。”
邵明曜闻言松了口气,“那正好,我给你重新……”
“计划本和卷子留下。”林晃抓过卷子,“你走吧。”
邵明曜眼中满是困惑,林晃却不给他开口问的机会,按着他胸口轻推一把,“自己学。各学各的。学你的A-level去。”
说着就冷漠地转过身。
“爷有夜宵的话再送来。”他又扔下一句,而后抬脚向后一蹬,把院门蹬上了。
林晃往屋里走时加快了脚步,走两步又索性小跑起来。
他怕邵明曜一脚踹开门进来揍他。
好在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分钟,外头依旧风平浪静,隔墙北灰兴奋地叫,林晃竖着耳朵听,依稀听到邵明曜讽刺了它几句。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邵明曜新写的计划和卷子摊开细细看一遍,照着调整好本周时间表,开始做题。
过了十一点,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手上算着一道复杂的大题,算完才点开。
【smy:夜宵放门外了。趁早拿,北灰现在会开院门了。】
【smy:[北灰鬼鬼祟祟.jpg]】
林晃立刻放下手机往外跑,一把拉开院门——
还好,东西还在。
今天的夜宵是甜口,一盘红豆糕,一碗芋泥炖桃胶。
饭盒和保温袋的缝隙里还塞着一把巧克力。
林晃抱着饭盒,在院门口站桩似的定了一会儿。
他以为邵明曜会堵他,骂他,说不定揍他一顿。
但没有。
或者生闷气,冷着他,再不来找他。
也没有。
夜宵如期而至,甚至还罕见地发了个表情包。
他回屋放下饭盒,又使劲搓了搓脸。
蝴蝶被搓红了,可惜无人发现。
不知道邵明曜说的戒断反应是不是这种感觉。
很陌生,心里像天崩。
从早寂静到晚,却无非是对着自己隐秘地无声尖叫。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林晃心想,完蛋了,他真要变成学牲了。
可能真要想办法去过了英中的借读考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2】
明蛋终于搬去了隔壁蛋舍。
夜里回来找呆蛋,吃了闭门羹。
咋了呀。明蛋站在门外问。
我走了就不跟我好了啊。
它等了很久,才等来一声回应。
别吵。
呆蛋闷闷道:研究隔壁的质检要求呢。
****
呆蛋:高糖白皮小鸡蛋尖叫.jpg
PS:前几章的“小外甥”已经更正为“表弟”,蠢作者轻轻鞠躬。
第43章 |“从今以后,再敢不回消息你试试!”
死冷寒天的大清早, 方威蹲在食堂柱子后,腿都冻木了,才终于把人蹲到。
秦之烨和俞白一左一右, 把林晃夹在中间。
秦之烨问, “今天几个?”
林晃耷着眼, “六个吧。”
“你可太行了。”秦之烨说,“瞅你困的, 昨晚战况如何?”
林晃迷瞪了一会儿,伸手比了个四。
俞白感慨,“牛啊。”
方威偷听得头皮发麻。
他要是没理解错, 林晃昨晚和四个人打了架, 今天还要再打六个。
邵明曜走之前让他罩好林晃, 但他甚至都查不到林晃每天在和谁干架, 急得抓耳挠腮。
过一会儿,三人从食堂出来,林晃拎着一兜包子, 瞟见他,不耐烦地挪开视线。
方威立刻跟上去,“老大, 放学去哪啊?”
林晃:“回家。”
“嘿嘿,不能够吧。”方威腆着笑脸, “回家多无聊啊。”
林晃看他一眼,“学习。”
放屁。
谁看不出来啊, 学习只是装给邵明曜看的。
邵明曜人是转走了, 但每周都得跑回来十来趟, 到八班后门递个卷子送杯奶茶, 偶尔和林晃一起晨跑, 时不时还一起进换水房吃晚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就是替林晃的姑看着他。
不然谁这么有病,不嫌累啊。
方威接着这个烫手山芋,“老大,你有啥课余活动,带上我呗。”
林晃眼里全是厌烦。
“老大?”方威鼓起勇气,“理理我,你——诶?”
秦之烨把他一推两米远,“没完了?你能不能独立做个人,跟你一班我都不好意思往外说。”
世界终于安静。
秦之烨和俞白把林晃送到八班后门,一溜视线从屋里飞出来。
林晃说,“以后别送了。”
“那不行。”秦之烨笑眯眯,“都答应好了,早上你要六个包子,我俩就绝对不只给你买五个,让送到班门口,就绝对不能到走廊头。”他说着纳闷道:“你到底给明曜下啥药了?你不会是邵松柏的老来私生子吧?”
林晃:“?”
俞白一推他,“等你也一晚上做四套卷子,明曜对你比对他还好。”
两人你推我搡地走远,林晃一转身,偷窥狂们纷纷扭回头装作忙碌。
“……”
本来只想低调混个毕业,结果在学校的阵仗反而越来越大。
没天理了。
邵明曜转去英华快一个月,过了最初那一周,林晃稍微习惯了点,可能因为某人还是每天在他眼前晃,甚至会在大课间突然出现在后门,拎着一兜子奶茶喊他,塞给他一杯,再去找秦之烨和俞白。
不仅人时常在九中出现,八卦也依旧流传在九中的各个角落,什么在英华月考又第一,什么冷脸拒了高考十几回……
只要林晃不回头往那扇窗边看,甚至可以装作邵明曜压根没走。
最大的变化其实是他不刻意陪他学习了。
计划和资料照送,但晚上再没敲过门。只在周末过来,在他家泡上一天,各学各的,偶尔讲两句。
上次讲完一道题,邵明曜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这样会让你自在吗?”
他没说哪样,但林晃点了头。
——当初邵明曜拒绝留在九中、现在不再消耗宝贵时间来辅导他,这些都让他自在。
但林晃这个头点得略忐忑,怕邵明曜又觉得是烦他管的意思。
邵明曜心眼小,爱联想,麻烦。
但那天邵明曜只是笑笑,在他头上一按。
低低地说了声“明白”。
*
第四轮比赛要等一个月才能收到结果。
林晃这次没什么把握,庄心眠当年没有做巧克力主题,他改了早年的另一个设计,但出品效果似乎不达预期。
不仅是比赛,寒假去上海也让他冒出了危机感。
店能红起来不容易,想稳住难,继续往前就更难。他和妈妈都没经历过专培,巧于构思、弱于实现,现在店里的大师傅功底还算扎实,但要维持规模就有点勉强,也连续抱怨了几次新品不好做了。
陈亦司说经营之道是人才,要找更厉害的师傅,再收学徒,一茬一茬把人稳下来,这店才算是真活了。
周末邵明曜来时,林晃正对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往下捋。
邵明曜问,“干什么呢?”
林晃大致解释了两句,老手机是妈妈当年用的,通讯录里应该有一些法甜领域的人脉,熟人好建联,他想从这里下手。
邵明曜闻言挑眉,“全不认识,一个一个打过去问对方是干嘛的,愿不愿意合作?”
林晃有气无力,“嗯。”
邵明曜乐了,“你自己打啊?”
“自己打怎么了。”林晃心烦地声明道:“我能打。”
说是这么说。
平时遇到不懂事的网约车司机,非要打电话确认位置,他都觉得焦心。
林晃不敢想给两百多个陌生人打电话是什么样,只能硬着头皮先规划着。
一只手忽然把他的手机抽走了。
邵明曜往下划两屏,“都问什么,列个提纲。”
林晃愣了下,“干什么?”
“打电话啊。”邵明曜说,“套磁是留学申请必备技能。两百来个电话,一个周末给你打完。”
他说着突然顿住,“我可不是不相信你能自己打啊——”
林晃瞪着他,等待下文。
果然,邵明曜好整以暇道:“就是怕你一直打到高考前,那彻底别学了。”
……
怎么这么烦人。
林晃拽回手机,“自己打,你少管。”
*
林晃坐在桌前,一边三心二意地看数学题,一边听邵明曜在院里打电话。
他也算见识过某人和警察聊,但还是被吓到了。
一分钟一个电话,完全没有间歇,放下一个打下一个,哪怕被直接挂掉,情绪也不受丝毫影响。
邵明曜平时对外是冷的、傲的,但这会儿又不卑不亢,游刃有余。
半下午就打了快一百个,进度快得林晃头皮发麻。
邵明曜中途过来给手机充电,顺便拽过张纸,把有希望的几个人的情况写下来,边写边道:“想说什么直说。”
林晃抿了下唇,“我觉得你可以去做电话推销……嘶!”
邵明曜瞪着他,“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你让我说的。”林晃话音刚落,见邵明曜又举起手,捂着头瞪他:“你再敲。”
邵明曜屈着食指举在空中,那只手不落下时,只让人觉得薄而修长,和主人一样,有一股若即若离的吸引力。
但落下来就是恶魔。
林晃瞪了邵明曜半天,邵明曜终于收回手,却又在他松懈时伸过来用力揉了一把头。
“惯死你了。”
邵明曜声音低低的,话音落下便起身,重新从他手中捞起手机。
指尖相触,分开时不小心勾了一下。
林晃目光轻颤,落回到那张总结纸上,不吭声地拉过来看。
隔着一道窗,邵明曜又打起电话。
林晃听着他的声音,凌乱的呼吸渐渐平复,把纸上的字读了进去。
邵明曜又打了十来个,说明来意后忽然没了声。
林晃往窗外看一眼,却见他举着手机站着,神情有些恍惚。
又过了一会儿,邵明曜压低声问,“您家名字是?”
“那我这边从前联系过您吗?”
那头不知答了什么,邵明曜说了句好,挂了电话。
林晃问:“怎么了?”
“没怎么。”邵明曜神色如常,“这人已经是店主了,不太友善。”
“哪个啊?”林晃伸手朝他要手机,隔窗接过来看了眼,联络人存的是“悦然”。
名字确实有法甜烘焙的气质。
林晃问,“女主理人吗?”
邵明曜像在走神,隔了一会儿才道:“男的。”
林晃想了想,“在D市没听过这家。”
邵明曜说,“听口音不像咱们省的。”
“哦。”林晃把刚记下的名字划掉。
邵明曜一天打完大半,能进一步交流的有四五个,收获不错。
晚上爷又去找老伙计,邵明曜说打电话口干,赖着林晃给他点了一家鸡汤,两人坐在一起吃,邵明曜喝汤喝得满足,林晃捞光了一只鸡,没吃饱。
“爷最近怎么总是不好好做饭。”林晃对着账单发愁。
“快开春了,家里活多,他累得慌。”邵明曜随口说,“辛苦了一周,需要一些酣畅淋漓的社交活动帮助自己恢复精力。”
林晃吓了一跳,看鬼一样看着他。
邵明曜随意一抬眼,“怎么了?”
“……没怎么。”
这爷孙俩真的好吓人。
晚上一起待到深夜,邵明曜说太安静,把北灰弄过来了。
北灰哒哒哒哒地里屋外屋走了几圈,没搜落到吃的,最后挨在林晃脚边,肚皮一翻睡着了。
林晃中途动了几次脚,它闭着眼睛滚到旁边,等林晃放好脚又翻身压回来,很是没羞没臊。
“真亲你。”邵明曜感慨,“当初刚来我家时脾气倔得很。”
林晃问,“那怎么好的?”
“天天训,都快训出仇了。”邵明曜淡道:“后来在巷口差点被藏獒咬,我把藏獒教训一通,牙床都给它扯了,小狗崽子闷不出声跟我屁股后头回家,当晚就睡在我脚边,之后就乖了。”
他说着抬脚一踢北灰,北灰哽叽一声,把头埋进林晃脚腕处。
邵明曜哼笑一声,“小没良心的。”
林晃问,“不肯认主,为什么不退掉?”
邵明曜摇头,“就喜欢倔的。”他抬头看林晃一眼,漫不经心地解释,“倔的训乖了才更乖。”
邵明曜回家时把北灰落下了,林晃自顾自洗了睡,结果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回床上时在地上看到一团毛毛,以为是玩偶掉下床,弯腰一捞,把北灰扯得嗷呜一声。
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打那天过,北灰就总逮着两家院门没关的机会擅自串门,一会儿来庄家,一会儿回邵家,从早到晚地忙活。
还把自己的玩具也分配了一下,两家都放一点,省得来回叼。
*
转眼立春,林晃收到了决赛入围电话,有些惊喜。
他放下电话打给邵明曜,隔了好一会儿邵明曜才接,听他说完半天才道了声恭喜,声音低哑。
“你怎么了。”林晃问。
邵明曜清清嗓子,“没怎么,有点着凉。”
邵明曜感冒了。
当天还没什么,林晃晚上还听到他在隔壁吼北灰,结果第二天他来九中送卷子时,肉眼可见地疲惫感很重,嗓子哑得不像话。
林晃问:“吃药了么。”
邵明曜摇头,“治标不治本。让免疫系统自己烧吧,这样退了就不会反复。”
什么歪门邪理。
中午秦之烨和俞白约林晃去台阶上吃午饭,群里也找了邵明曜,邵明曜没来,说是烧到快四十度了,不想动。
林晃打电话过去,“吃药。”
“不用。”邵明曜语声缓慢,“一般上了四十,等上四五个小时就彻底退了。”
“你多余管他。”秦之烨说,“打小就这倔脾气,谁说都不好使。”
俞白也道:“但他体质确实那样,说能退就能退,不用操心。”
手机快没电了,林晃只能暂时先放下。
午饭的糖醋排骨不太好吃,他剩了一半,打算拿回去再加工下。
晚饭时秦之烨在群里问邵明曜怎么样了,邵明曜没回。林晃时不时拿手机看一眼,直到晚自习快打铃了,邵明曜才在群里出现,说还没退烧。
林晃掏卷子写几笔,又拿起手机。
手机还是低电量,中午回宿舍充电也没充进去,老手机换了几次电池,好像彻底要不行了。
低电量让他烦躁,他又拿了几次手机,一会儿看电量,一会儿看时间。
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邵明曜说的话没灵,不还是在发烧么。
林晃在群里问烧多少度,邵明曜回:【39度4,退了点。】
屁。
第一节 自习上到一半,林晃拿着手机从后门出去了。
最近的药店在一条街外,和去英华是两个方向。林晃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在货架上对比半天,多拿了盒治嗓子的。
结账时收银系统故障,扫不出码,店员用手输也查不到药号。
林晃等着时,邵明曜突然私聊问:【在哪?】
“你这个药是在哪拿的啊?”店员问他。
林晃抬头,给她指了下货架。
“奇怪了。”店员按几下键盘,又重新输条形码。
手机震动,邵明曜的电话打了过来,电量3%,林晃有些焦灼地看一眼店员,“还要多久?”
“你等一下啊,我们系统升级,有些药还没录进来。”店员说,“不然你换一个?治嗓子的都差不多。”
林晃问,“有充电器吗?”
店员一扫他的手机,惊讶道:“你这什么接口啊?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了。”
算了。
林晃换了西瓜霜,终于扫码成功,刚赶着1%电量交了钱,手机立即黑屏。
好险。
他还没去英华找过邵明曜,得先回班给手机充点电。
林晃快步往回走,离校门还有几百米远就见教学楼前站了不少人,夜色沉沉看不太清,不知道在聚集什么。
他又走近些,离校门百十来米,脚下骤然一顿。
烟。
教学楼前逐渐挤满了人,暂时没见火光,但浓烟从一楼走廊窗户里滚出来,越来越浓,已经裹住了附近好几扇窗,八班和高三一班都在其中。
里头还陆续有学生跑出来,几个老师站在楼前往外扯人,包乐天举着手机急得直打转。
消防车警报声远远地响起,估计还隔着几条街。
林晃脚像被钉住了,从头皮开始往下发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在校门口一闪而过。
春寒料峭,邵明曜就穿了件薄T,袖子挽到胳膊肘,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他从九中旁那条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冲出来,脚下踩着风,门卫来不及拦,人一拐就从半开的校门冲了进去。
他跑得那么快,长腿翻动,像撕开夜色的一道白光。
又像一幕寂静无声的慢电影,教学楼前的人群渐渐失了颜色和声音,变成枯瘦的线条,只有那道身影是鲜活的。
邵明曜。
林晃喊他,没发出声。
木着的脚终于重新灌注血流,林晃猛地挣脱回神,拔脚追上去,“邵明曜!”
校园嘈杂,邵明曜没有回头,他粗暴地拨开人群,包乐天一把抓住他,震惊地问他什么,却被他直接推开。
所有阻拦都只如同一阵擦面的风,拖不住他半点。
他没往楼门去,直接朝着往外滚黑烟的八班窗口,身影没入浓烟,像一只洁白的鹤,宁静而孤掷地一头扎入泥潭。
“邵明曜!”林晃跑到教学楼前,一声划破了周围的嘈杂。
全世界仿佛寂静在那一刹那。
邵明曜手撑在窗沿上,猛地回头。
林晃冲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往外拽,周围人惊呼,他却拉着他越跑越快,远离浓烟,远离人群,消防车从校门开进来,他拉着他跑出去,一直拐入那条幽黑狭窄的长巷,拐入远离一切的寂静。
“邵明曜!”林晃心跳要爆掉,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往下滚,他尖锐地质问,“你疯了?你有没有进过火场?你知不知道,哪怕一点烟进呼吸道,你也会窒息、会失去行动能力!你有没有想过,真的冲进去,无论救不救得了人,你都很可能出不来,你的人生,你的规划,这些年所有的控制和忍耐,一步步靠近的理想,全部都……”
邵明曜没容他把话说完。
他一把扯了他的口罩,系带崩断,刮得耳后火辣辣地痛。
大手凶狠地捂住他的嘴,把他捂到窒息,那些手指几乎要捏碎他的颧骨。
“闭嘴!”邵明曜怒目逼视着他,另一手攥上他的领子,粗暴地把他扯到面前,“回消息!接电话!知不知道!你手机买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晃,我真把你惯坏了!”他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弄死他,“从今以后,再敢不回消息你试试!”
林晃失了声,视野里只有那双深邃愤怒的眸。
只有邵明曜,第一次失控失态的邵明曜。
邵明曜忽地松开了他。
他往后趔趄半步,又再次被一把扯住,被攥住手腕,被紧紧拥抱。
邵明曜胸口坚实滚烫,烙在他身上,隔着两层布料与他紧密相贴,带着他一起剧烈地起伏。
“你吓死我了。晃晃,你吓死我了……”
那人声音终于是低下来,嘶哑,在他耳边一句接一句难自控地重复。
林晃急促地喘,比从火场前跑出来时更剧烈,喘气声中都带了几分湿。
“邵明曜……”
火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背,邵明曜深吸一口气,把他的头按在肩上。
“没事了晃晃,没事了。”
他低声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我来了,别怕。”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3】
明蛋板着脸:知错没?
呆蛋扭身看着旁边:嗯。
明蛋:以后怎么办?
呆蛋顿了顿:改。
明蛋:怎么改?
回你蛋信。呆蛋瞥它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那你给我买个新手机呗。它轻轻补充道。
第44章 |“那是第二场飓风。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林晃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
最后的印象, 定格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他和邵明曜面对面站着,邵明曜双臂环抱在他身后, 他把头埋进邵明曜颈窝, 感受着埋藏在皮肤下的颈动脉一下一下有力地搏动, 耳边重复着嘶哑但温柔的安慰。
某几个瞬间,他想起火场中的妈妈。
林晃最终闭上眼, 在那一波一波涌动交错的回忆中逐渐平静。
邵明曜高烧没退,又在火场里呛了烟,嗓子完全哑了, 一开口就让人揪心。
家是没法回了。林晃抱膝坐在自己卧室墙角, 看他给邵松柏发消息, “爷没怀疑吧?”
“本来也不算骗他。”邵明曜手指掐在喉咙上, “爷听说了九中着火,本来也想让我陪你呆一晚。”
这次起火点是高二七班,有人把空气炸锅拿到教室用, 扭了旋钮转头忘了,结果空气炸锅纸被吹起碰到了顶端的发热圈,直接着了。
所幸烟大火小, 锅没炸,不然那一整楼的学生, 后果不堪设想。
林晃听完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把扔在旁边充电的手机捞过来。
屋里没开灯, 邵明曜坐在他床上看着他弄手机, 低声问道:“害怕吗, 晃晃。”
林晃没答, 手机光映在那双黑眼仁里, 瞳心有些失神似的空茫。他手指偶尔在屏幕上点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说,“点好了。”
邵明曜微微错愕,“点什么?”
“跑腿。”林晃语气平淡,“药扔在教学楼前了,药店不送外卖,只能跑腿。”
“什么药……”邵明曜话音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愣住。
“邵明曜。”林晃重新又抱住膝盖,垂头低声道:“发烧要吃药,不然会很难受的。”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邵明曜轻轻拍了拍床。
“晃晃,过来。”他轻声说,“到我这来。”
林晃缓慢起身,到床边挨着他坐下。
他坐在床上,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抱膝,正要蜷起腿,邵明曜却将手放在了他腿面上。
林晃便忍着没动,垂眸道:“好烫,你肯定更烧了。”
邵明曜侧头看着他,“不想我难受么?”
“嗯。”
“我也不想你难受。”邵明曜说,“所以怕的话要告诉我。”
林晃不吱声,看着邵明曜放在腿上的手,许久才道:“告诉你又能怎样呢。”
“还继续像刚才那样搂着我吗。”
声音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低低的,却仿佛有回音。
林晃闭上眼,刚才在巷子里的感觉像是又灌回了每一条神经。
把头埋在邵明曜颈窝里,被他环抱着,安心和慌乱都在那一瞬迸发,甚至覆灭了火场的存在。
很荒唐,从回到家里后,他就一直在回味。
邵明曜好半天都没回话。
林晃心想,那么多口烟,把他呛哑巴了吧。
床垫忽然下陷,邵明曜伸手扣住他后脑,把他带到肩上。
头发糊着脸,皮肤堵着唇,炙热又窒息。
“颧骨那块青了。”邵明曜的声音在他头顶传来,“最上面那只蝴蝶也青了。”
“嗯。”林晃话语有些含糊,“邵明曜,你刚才掐得我好疼。”
其实不仅是刚才疼,现在颧骨处也还是疼,比挨了一拳的痛还要更分明。
分明到只要一闭眼,又能回想起刚才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叫他,“邵明曜。”
“嗯。”
“没人像你这么对我。”
邵明曜平静反问,“我怎么对你了?”
“小姑,陈亦司,学校老师,他们都怕刺激到我。”
“我又不是他们。”邵明曜立即道。隔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我刺激到你了吗?”
林晃喉结微动,“嗯。”
邵明曜一直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说他钝,只有邵明曜从小就咬牙切齿地骂他心机深重,不是什么善茬。
没人对他抱有期待,只有邵明曜百般嫌他差劲,不知从哪搅合起一腔盲目信任,非要他往好了走走。
前年小姑说,怕他不适应,小姑父决定把人才选调往后推两年。
可相似的场景下,邵明曜却干脆了当地拒绝了爷,说谁该去哪就去哪,凭什么要迁就。
他的身边原本只有温声细语,也就是邵明曜,会一把攥起他的领子,尖锐地吼他、质问他、威胁他,还把他弄痛。
如此这般,邵明曜却对他说——“我要惯死你了。”
邵明曜肩膀耸了下,让他起来,挑眉问道:“烦我?”
“嗯。”林晃垂头搓了一把捂热的脑门,“烦你,烦得要死了。”
话音刚落头上就一沉。
院门被敲响,一个男的在外头喊,“跑腿送药!”
“少装吧。”邵明曜起身道:“烦我还给我买药。”
林晃头发被他按乱了,懒得再搞,索性就那么乱着。
邵明曜拎药回来,就水直接吞了,然后进去洗澡。
水声哗哗响,他在里头喊道:“壁柜里的内裤是新的吧?”
是。
但林晃不想回答,一条十几块呢。
过了一会儿,邵明曜又喊他,“给我找套睡衣穿啊,发烧怕冻。”
林晃依旧没吭声,刚拉开衣柜门,又听那人催债鬼一样叫道:“听到了吗?给我找套——”
林晃也扯起嗓子,“知道了!”
快闭嘴吧,哑得难听死了。
能给邵明曜穿的睡衣无非就那一套,他自己送来的那套,林晃都穿三四天没洗了。
等人洗澡出来,他瞟着他穿好,问道:“没味吧?”
“有。”邵明曜揪起领子现场闻了闻,“一股蝴蝶味。”
林晃面无表情,“蝴蝶是什么味?”
“一点湿漉漉,一点香,一点绒绒的。”邵明曜一本正经,撇了下嘴,“不算特别难闻,凑合穿吧。”
“……”
通感和无耻都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邵明曜本来留宿是不想让爷听出嗓子哑,怕老人承受不了孙子往火场里冲这件事。林晃以为他会去别的屋睡,结果邵明曜跟北灰似的里屋外屋走了几圈,最后扯了几层毛毡子铺在地上,就那么躺下了。
林晃没了睡衣,只穿一条贴身的黑背心躺在床上,在大棉被里裹了一会儿,叫道:“邵明曜。”
没声。
“你冷不冷?”
依旧没声。
北灰睡着了还有个喘气动静,邵明曜却连呼吸都深长寂静。
林晃把着床沿,倾身摸了下他脑门,似乎比刚回来时好一些,但还是很烫,估计下不了三十九度。
他躺回去,看着天花板轻声道:“睡一觉就好了。”
没安慰过病号,只是小时候生病妈妈总这样说,所以他也只能有样学样。
虽然某人早就睡着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林晃摸出手机看时间,耳机放在教室了,他纠结了一会儿,又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这一晚精神紧绷,现在安静下来就犯困,但他却不想睡,因为知道一定会梦到眠蝶起火——哪怕他已经“好了”、哪怕也许真的从来没病,但只要触碰到火灾信号,噩梦一定会回来缠他。
重温一遍倒也无所谓,早麻了。
但他不太想让邵明曜看到他发作的样子。
要是耳机在就好了,刷上一宿探店视频,总能挺到邵明曜起床。
林晃瞪着天花板,试图在安静的屋子里分辨出邵明曜的呼吸声,但一直捕捉不到,直到眼皮瞪得酸乏沉重,意识也渐渐沉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果然又一次被投入火场。
人群叫嚷,火警震天,但却仿佛都隔了一个世界,唯有燃烧声和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分外清晰。黑烟包裹,像堕入永夜,偶有光亮,却是空中擦出的火光。
烤箱又一次爆炸,箱门飞砸过来,他双脚钉死在地上,躲也躲不开。
但这次,却不再有一个柔软的身子抱住他。
妈妈没有出现。
熔热的金属贴上身的刹那,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闪过,掀起一阵风,扑上他滚烫的面颊,扑走了身后的烧灼。
手腕上一痛,痛得分明,他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眉目沉稳坚定,是邵明曜。
他攥着他的腕子往外跑,耳畔风声喧嚣凶猛,强势地卷灭了空中的火星。
火场逐渐变成平面,平面扭曲干瘪,最终折叠成一条线。
线条蜷缩,像电视机关闭,安静地湮灭。
林晃一忽回到了漆黑的窄巷,和邵明曜面对面。
激烈的质问,汗透的拥抱。邵明曜在他耳边说话,唇擦着他的耳垂,比那些火星还烫。
那些含糊难辨的呢喃逐渐清晰,却是一些旧话。
——远隔经年,邵明曜双手捧着一只烧瓶站在他面前,一副要给他洗脑的架势。
“看,它不怕嘛,有什么好怕的。
“它等过漫长的冬天,终于在那阵风吹来时,决定振翅起飞。
“晃晃。越是脆弱的生命,越要有勇气啊。”
此刻那人不满足于站在他面前了,而是让他埋头在肩上,手掌抚着他的后背,还把唇贴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我来了,别怕。
我来了,所以不用怕。
依旧是洗脑,心机比当年更重。
林晃不想再听他说,挣开他,在那两片薄唇又要开启时攀住他的肩,仰颈含住了它们。
唇僵住了,他又用牙齿咬,彻底不让它们再发声。
林晃骤然睁开眼。
房间漆黑静谧,唯一的声响来自胸腔——像放了一颗被剪错线的炸弹,开始疯狂而错乱地倒计时。
汗透全身,他立即侧身蜷缩,用被子捂住胸口。
“邵明曜。”
林晃慌张开口,声音竟然也哑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
邵明曜烧得昏死过去了,一点都叫不醒。
过了许久,林晃心跳堪堪平复,他坐起来垂眸看着地上沉睡的人。
“邵明曜。”
声音大了点,又喊一遍。
“邵明曜。”
又大声一些。
邵明曜依旧没醒,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平稳。
林晃光脚下床,无声地走过去,伸手探他的体温。
触碰到滚烫的脑门,他才发觉自己手心蒙着一层冷汗。
这样很难判断,邵明曜是真烧得那么厉害,还是他自己的手太冰了。
林晃定了会儿神,决定换种法子。
他跪坐在邵明曜身侧,俯身,静默地把头埋在他的颈侧。
熟悉的气息充斥感官,这回他又觉得邵明曜不烧了,但不知是真的不烧,还是他自己的脸颊更热。
或许因为邵明曜睡得沉,他放肆,他的心脏便也失了忌惮。
在皮肤触碰到起伏的身体的刹那,心跳纷乱得像一串珠子断了线。什么都不剩,只有一片惶惶。
林晃心绪纷乱,一忽又想起邵明曜说他像蝴蝶。
也许真的像,他本也应默然而活,寂静待死。
眠蝶失火是他生命中的一场飓风,吹得他支离破碎,却也迫他拖着残翼起飞。
他静默地修复生长,飞离深渊,本该就此平静,直到看见那抹身影向着浓烟一往无回。
掀起又一场风。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场飓风,静默无声,却放肆贲张。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天。
林晃脑子里嗡嗡响。
他这个钝东西,不会是想要谈恋爱了吧。
还是和邵明曜谈。
“林晃,你干嘛呢。”熟睡的邵明曜突然开口。
他闭着眼睛,嗓子依旧嘶哑,但声音却清醒。
林晃心跳蓦地悬停。
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
他直起身,摸索着坐回床上,两条腿垂在邵明曜身边轻晃着,脚尖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身子。
“闻一下你说的蝴蝶味。”他垂眸淡声道。
“哦。”
邵明曜喉结动了下,抬起手臂压在额头和眼睛上,“那闻到了么。”
“嗯……”
林晃顿了顿,又改口道:“没有。”
“只闻到了小狗味。”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4】
明蛋觉很浅。
但它经常闭眼不出声。
呆蛋问为什么装睡。
明蛋说自己在狩猎。
真装。呆蛋不屑。
一个小鸡蛋不被人吃就不错了。
狩哪门子的猎啊。
第45章 |“不是说要有勇气么。”
“小狗味……”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
他的手臂遮着眼, 叫林晃探不出他的情绪。
邵明曜又追问,“好闻么。”
“不好闻。”林晃使劲一攥枕边的玩偶,“还没我的小狗好闻。”
“你那破玩意都臭了。”邵明曜清了清嗓子, 还是很哑, “关键得是你的, 才觉得好闻是吧。”
这次的“是吧”似乎没什么威胁的意味。
林晃没答,把脚缩回床上, 裹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着邵明曜。
“邵明曜。”
“嗯。”
“什么时候醒的?”
“戒指。”邵明曜顿了下,“硌脑门。”
那不是早就醒了。
林晃心跳空了一拍, 但转瞬又觉得无所谓。
天崩地裂的都在梦里, 他人这么老实, 他又没干什么。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 声音带上了底气,“醒了怎么不出声,你睡得像死了。”
林晃问完也没得到回音, 好一会儿才听背后传来布料摩擦声,邵明曜大概终于舍得放下胳膊了。
邵明曜说,“想看看我要是死了, 你是会给我收尸还是把我吃了。”
林晃认真想了一会儿,“我会把北灰抱来, 让它把你吃了。”
“谢谢你的鬼故事。”邵明曜坐起来,“几点了?”
林晃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戳了一下, “四点零二。”
他顿了下, 问背后:“你要回去么。”
邵明曜没立刻作答, 但他能察觉到邵明曜正在看他。
大棉被里好热, 身上蓄了一层汗, 他把被子折下去,“想回就……”
“不走。”邵明曜说,低哑的声音又有些凝滞,“我洗个澡。”
林晃扭过身,“还洗澡啊?”
邵明曜的视线刚好从他身上收回,埋头在手心里搓了把脸,“睡出汗了。”
他手一撑地板起身,进了浴室门,又把林晃的浴巾扔出来,凌乱地盖着他的腰。
“穿个破背心乱晃。”邵明曜淡道:“冻感冒就消停了是吧。”
门一关,浴室里头又是一通无法无天的水声,像金币一样砸在地上,把林晃的心砸出一个血窟窿。
邵明曜出来时身上沾了一层寒气,林晃正要问,他却先开口道:“你家早上没热水么。”
林晃被反问得一愣,“没有么?”
“不算太热吧。”邵明曜按了下太阳穴,“估计又要发烧了。”
不热还洗这么久。
林晃很难不怀疑这人是又想讹他了。
果然,邵明曜又躺回毛毡上,翻身背对他说:“再睡一会儿,早饭去九中吃,你请。”
“凭什么。”林晃问。
邵明曜接着说,“先点个咖啡外卖,我要喝热美式。”
林晃抬脚在他腿根后用力戳了一下,重复道:“凭什么。”
邵明曜大腿似乎僵了一瞬,但没躲也没动,又死过去了。
林晃对着他的后脑勺,“不请,不点。”
邵明曜清晰地开口,“以后还吃我家饭吗?”
“……”
过了一会儿,林晃恨恨地放下手机,“咖啡十六块。”
邵明曜不说话。
“内裤单价十二块八,两条。”
“药钱两笔……算了,药算我请你。”
“……四十块六毛。转我。”
邵明曜开口,“再算一次。”
林晃脸色愠怒,刚摸出手机,邵明曜背后像长了眼睛,“口算。你知道你和英中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吗。”
谁他妈要去英中了。
林晃冷脸又算一次,“四十一块六毛。”
邵明曜“嗯”了一声,“不给。”?
林晃抬脚就要踩,脚尖触碰到屁股上的被子又倏然顿住。
片刻,他把脚缩了回去。
“别吵。”邵明曜似乎没发现他在背后的小动作,兀自道:“睡着了。”
睡死得了。林晃心想。
他赤着脚回到床上,又多瞅了两眼邵明曜的背身。
邵明曜就是陈亦司口中基因优秀的人——大骨架,激素环境好,就算没有刻意训练也有不错的肌肉。
宽肩窄腰圆臀,就算裹着被子也分分明明。刚才脚尖戳到大腿根,股二头肌极有弹性。
很好踩,容易上瘾。
早上这一觉邵明曜终于睡出点动静,林晃听着呼吸声也眯着了一会儿。
两人同时起晚,食堂赶不上,只能在羊肠巷买两兜烧麦,邵明曜跟着走到九中门口,道了声散漫的拜拜,又接着往英中拐去。
林晃迈进校门又退出两步,扭头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昨晚的惊惶悸动,遥远又清晰。
他抿了抿唇,垂下眸往教学楼挪。
包乐天在大厅查迟到,林晃自觉入队,他却过来皱着眉道:“赶紧回去上课,早饭课间再吃。”
莫名其妙的优待。
林晃回座才发现两兜烧麦都被自己拎回来了,邵明曜不仅空着手走,而且好像还是他付的钱。
嘴上说要蹭饭,却抵不住从小养成的买单习惯,顺手就把码扫了。
天。
林晃突然觉得这一切的荒唐程度远超想象。
他放下烧麦,摸出手机。
【没话说:你喜欢过有钱人吗。】
陈亦司到了快中午才起床回复。
【没意思:我喜欢有屁用。】
话糙理不糙。
【没意思:咋?没钱了?】
【没意思:你借我的那点我都扔新店装修了,还不起。】
林晃无语关掉,过一会儿手机又震,陈亦司给他发了五十块大额红包,叮嘱他省点花。
林晃默算了一会儿,等于是把邵明曜的咖啡和内裤钱报了,好像还能余出来两勺红烧排骨。
挺好,这朋友还能再处处。
午饭被叫去体育场,秦之烨和俞白一通感慨昨晚火情,林晃闷头唆排骨没参与。
今天的排骨烧得很甜,阿姨盛的两大勺都是精肋,一唆一个。
老手机放在旁边,四人群不断跳着消息。
【秦枝叶:@smy 哥们退烧没。】
【smy:38.6。】
【鱼肚白:还是高烧啊,请假回去吧。】
【smy:今天周测。】
【鱼肚白:……这个高考生属实是让你演活了。】
【秦枝叶:金刚狼啊你,发高烧不吃药,冲进火场,第二天竟然还能退下去点。】
【鱼肚白:没告诉爷爷吧?】
【秦枝叶:除了发烧,还有别的症状吗?】
【鱼肚白:还是买点药吧?】
【秦枝叶:中午吃啥?食堂有粥没?】
俞白放下手机对秦之烨道:“多余问,肯定没吃。”
林晃掀起眼皮看过去。
“臭毛病一大堆。”秦之烨嘟囔,“一发烧就不爱吃饭,也不知道身体在用啥打仗,当他的免疫系统可真辛苦。”
林晃沉默着把一次性饭盒盖上。
俞白又拿起手机。
【鱼肚白:我俩一人一句地问,你能不能回一个?@smy】
【smy:你俩一人一句地问,这群里第四个人呢?哑巴了?】
“对啊,小高二,你咋一句话不说,明曜昨天可是为了你——”秦之烨一抬头,“诶,你干嘛去?”
林晃已经下到台阶底下,抬手一扔,空饭盒进了垃圾桶。
*
“是高三A班的。”
林晃被拦在英华门口,眸中强按着一丝焦灼,重复道:“叫邵明曜。”
门卫大爷固执地摇头,“你自己联系他出来拿,我不负责叫人。”
林晃说:“不用您,我进去一趟就出来。”
“哪可能?”大爷冷着脸毫不松动,“外校生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学校是这样的?”
对啊。
林晃拗不过,只好把买的饭放在门岗窗沿上,掏手机给邵明曜发消息。
送个饭还要人家自取,丢死人。
他打了两个字又揣起手机,拎起饭就走。
“哎!”大爷在身后喊,“还送不送了?”
林晃没理,一转身拐进了西门外的巷子。
两分钟后,林晃蹲在墙上往下一跃,轻盈落地。
当了几个月好学生,果然把脑子学傻了,废什么话。
他面无表情地往里走,才走两步,悠扬的钟声响彻校园。
英中的预备铃是编钟和鼓乐,庄严又轻快。
校园里的人流一下子密集起来,学生们踩着铃声一群接一群地涌入教学楼,多了些说话声,但那股书卷的肃穆气却更浓郁了。
几分钟后,上课铃响,校园霎时恢复空荡安静。
林晃停下脚步,和空气对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迅速环视一圈。
满校都栽着树,树道挤着人行道,很是嚣张。
初春还冷着,枯叶和秃枝居多,只能瞥见零星几簇嫩芽,但那股子生命力却好像已经要压不住了。
邵明曜提到过,大多数都是梧桐。
林晃多站了好一会儿才往教学楼去。
大厅空荡荡,他循着邵明曜之前的描述上到四楼,在右边走廊尽头望见了那枚烫金班牌——高三·A。
林晃轻手轻脚地往那边走,路过一间间教室,好安静,连老师说话都慢声细语,学生低头写字的角度都很整齐。
他终于走到A班,踌躇了一会儿才凑近后门,屏住呼吸向里张望。
邵明曜就坐在窗边后排,刚好从卷子中一抬眸,和他撞了个对视。
林晃心里一下子平坦了。
平坦后才恍然发觉刚才战战兢兢的。
邵明曜起身快速穿过教室,和老师低声说了句话便出来。
他小跑到林晃面前,语带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晃觉得那双眸中有几分雀跃的笑意。
他把盒饭提起来,“秦之烨让你吃饭。”
邵明曜接过袋子打眼一扫,“他欠揍吧,知道我发烧不吃蛋白质还给我买这么大一份排骨。”
林晃皱眉,“为什么发烧不吃蛋白质?”
“增加代谢压力啊。”邵明曜语气自然,“全身的劲要留给免疫细胞打架,不然都拿去消化了,烧还能退么。”
“……”
这都什么歪门邪理。
林晃试图和他辩论,但憋了半天,发现自己脑子空空如也,一条像样的科学原理都搜刮不出来。
真烦人。
他拉下脸伸手去夺,“那你别吃。”
手刚碰到塑料袋,邵明曜却一勾指尖,让他扑了个空,把饭又拉回自己这边。
“明知故犯的人买的就不吃。”邵明曜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但要是——”
烦死了。
林晃打断他,“我买的行了吧,吃完把钱给我转过来。”
他说完就转脸看向窗外的梧桐,眸中一抹愠。
邵明曜低笑两声,嗓子还哑着,笑得人耳朵痒痒。
林晃听着那个笑音,忽然又被揉了头。
“干什么。”他转回脸后退一步。
刚站的地方被阳光直射着,晒得耳朵烫。
“喜欢吗?”邵明曜低声问。
林晃一顿,“喜欢什么。”
“我的学校。”邵明曜说,“不然还能是什么。”
林晃没出声,又别过头看向窗外。
过好久,他才轻轻颔首,“嗯”了一声。
挺喜欢的。
邵明曜的学校。
还有邵明曜。
邵明曜又小跑回前门,隔窗和老师比划了两下,便拉着他去外头。
英中食堂前有个小篮球场,午后阳光好,烤得水泥地都是暖的。
邵明曜坐在篮球架下,一口饭一口排骨,老老实实地吃了个精光。
他吃完晃了晃饭盒里啃干净的骨头,往林晃怀里一塞,“碳水过量,下午周测要是睡着了就找你算账。”
真能赖啊。
林晃道:“别怕。考砸了被赶回九中,我赔你一顿接风饭。”
吃完刚好下课,邵明曜跑回去取了新整理的学习资料,刚好让林晃拿回去。
林晃拿着物理卷子和笔记转身走,走两步又回过头问:“晚上还是十点半放学么。”
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才点头,随口道:“要带宵夜?”
林晃停顿几秒,“也行。那你以后还是来我家学吧。”
他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手里的资料,“最近题难,正好能问问。”
林晃出去时还是翻墙,落地回头望一眼,撇了下嘴。
学校是好学校,就是姿态太高,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样子。
但那又怎样,校长不还得磨着邵明曜高考么。
还惨遭拒绝。
晚自习时,邵明曜在群里发了张体温计的照片,36度4。
秦之烨和俞白立刻开始拷问,林晃嫌烦,把群静音了,掏出刚拿到手的物理笔记。
他翻过两页后,手腕忽然一顿,又翻回去。
磁场例题下贴了张便利贴,一个秀气的字迹写道——【这道没看懂,可以拜托下次给我讲讲么~】
便利贴自己就有粘性,却还被多粘了一张粉色小猫贴纸用来固定。
林晃面无表情地盯了它数秒,揭下来攥成团往旁边一扔。
正睡觉的魏康鸿一下子坐直了,“谁砸老子?”
林晃若无其事地翻页,继续看后面的电学大题。
但片刻后他又翻了回来,蹙眉看着那道磁场大题,一双眸里似乎按捺着不耐烦,捋着解析一行一行往下看。
不是吧,英中人。
连他都能看懂,这有什么看不懂的。
林晃看完最后一个句号,手伸进书桌堂,摸出前邵明曜的钢笔来。
不是说要有勇气么。
管他的。
他淡然落笔,在满当当的解题步骤上涂鸦了一只巨大的蝴蝶,又用力一笔一笔涂成实心。
【简单不看。
——林晃。】
【小剧场-45】
明蛋找到呆蛋:上次从我屋拿走的雨披什么时候还?
呆蛋面无表情:哦。烧了。
明蛋:烧了?!
呆蛋不悦道:有股怪味。
明蛋:什么怪味?
呆蛋不耐烦地瞥了它一眼。
以后少把借过别蛋的东西给我。
明蛋迟疑道:不是你自己拿走的吗?
呆蛋没好气道:又不是我要下雨的。
明蛋:?
****
明蛋OS:它说话是真的没逻辑,是吧?
第46章 |“即使是不起眼的蝴蝶,发觉猎物时也会立刻出动啊。”
夜里十一点。
林晃抱着腿坐在桌前, 脚踩椅子沿,边吃小饼干边翻笔记。
背心贴着腰收进睡裤,裤腿挽到腿根, 蜷腿时肌肉收紧, 在腿侧刻出一条清晰的分离线。
邵明曜朝他看了一眼, 低头继续写算式。
饼干刚晾凉,屋子里满是甜香味, 酥松的咀嚼声充斥着小房间,间杂着纸页翻动声。
林晃对着一道题思考,手捏着桌子沿, 不自觉般地翘起椅子前腿一下一下地晃着。
邵明曜又抬头, 视线落在那两条腿上, 终于道:“你不冷?”
“不啊。”林晃盯着那道题, “升温了,你感冒才冷。”
邵明曜欲言又止,又说道:“别晃了, 摔了你就消停了。”
“摔不了,我核心练得好,控制着呢。”林晃说着, 翘的幅度更嚣张,随手又摸两块小饼干, 丢一块到嘴里,另一块递到邵明曜面前, “尝尝。”
邵明曜垂眼看着那块饼干。
举着的位置在他嘴靠下一点, 手也能接, 嘴也能接。
他沉默得稍微久了一会儿, 正要动, 林晃却忽地收回手,把饼干丢进自己嘴里。
“不吃算了。”他又酥酥地嚼起来。
邵明曜微顿,“不是说有难题要问么?”
“昨天数学难,今天物理还行。”林晃头也没抬一下,“明天又是数学了吧?”
计划表上确实是数学,邵明曜“嗯”了一声。
林晃说,“秦之烨说英中西门烧烤好吃,明天捎点。”
邵明曜没立刻答,林晃瞟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别超十五块钱。”
话落没过几秒,邵明曜果然伸手在他头上摁了一把,“想吃就吃够,设什么限额。”
“那你买。”林晃立刻说,“一起吃,我们A。”
邵明曜没出声,林晃就当他是同意,心里舒坦了。他翻过一页笔记,视线掠过那只满墨蝴蝶,去捻下一页。
“等会儿。”邵明曜看过来,“你在我本子上瞎画什么?”
林晃没答,任由那只手捞走了笔记。
蝴蝶墨透纸背、糊住了整片解析区域。
邵明曜盯着沉思好半天,指着下面的小字,“简单不看?”
林晃淡定,“嗯。”
邵明曜拉过一张纸,迅速写下一道题推给他,“同题型,做。”
“……”
林晃缓慢拔开笔帽,迟疑着落下一个公式。
余光里,邵明曜皱眉了。
他又把公式划掉,写下另一个公式,边写边瞟旁边的笔记。
蝴蝶翅膀盖得很全面,只留下了“根据”“假设”之类的废话。
“林晃。”邵明曜语气沉了。
林晃索性把笔一扔,“忘了。”
余光里,邵明曜又把笔记捞回去,捏起被画的那页,正面反面翻动几次,动作忽然停顿,拇指在某处按了两下,又在食指和中指指腹上捻着。
邵明曜忽然开口,“这里之前粘的东西掉哪去了?”
林晃肩膀微僵,“我哪知道。”
“所以之前是粘了东西?”邵明曜抬眼盯过来。
“……”
林晃拽过另一张卷子到面前,又捻了块饼干。
还没咬下去,那只大手就伸过来把他头发捣乱了。
这回林晃有点火大,“干什么。”
“英华二轮复习了,笔记借了体委,被一通乱传。”邵明曜平静道:“你要是勤着用就说一声,我把高二理科笔记都放你这,省得他们乱借。”
林晃顿了顿,继续嚼曲奇,嚼得全都化在了嘴里才“哦”了声,“随便啊。”
“随便。”邵明曜淡然点头,“随便划地盘,是吧。”
林晃一下子扭过头,“谁划地盘?”
“我的笔记,你倒像自己东西似的占着,挺独。”邵明曜撇了下嘴,“最后讲一遍,记不住就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例题解析已经找不回来了。”
他撇嘴,林晃也撇嘴,随手推过去演算纸。
讲呗,记不记得住随缘。
又不是非要每道题都会做。
当晚学过了一点,林晃洗了澡栽倒就睡,第二天才发现邵明曜把校服外套落在椅背上了。
英中高三的校服是白身紫袖,还挺好看。
午休时林晃跑过去问题,顺便看一眼刚退烧的人有没有吃饭,外头刮冷风,顺手就把那件校服穿上了。
邵明曜打量了他一眼,评价道:“爷那么多肉都白给你吃了。”
“我只是骨架窄。”林晃面无表情,把叠成小块的卷子扔进装咖啡的袋子里,“不会的画圈了,帮我步骤写细点。”
邵明曜挑眉,“下血本了,十六?”
其实是十二。
外卖平台有抽成,林晃跑到店里买的。
林晃在口罩后打了个哈欠,又问,“吃饭了么。”
邵明曜说,“番茄炒蛋和萝卜牛腩。”
那挺好。
他其实还揣了俩面包,邵明曜要是吃了,他就明天再给。
“走了。”林晃说,“校服洒上菜汤了,洗完还你。”
结果晚上忘了丢进洗衣机,第二天去拿新卷子时还是只能自己穿着。
邵明曜用一套卷子换了俩肉松面包,边吃边给他额外讲两道化学平衡,题有点超纲,林晃回去翻着知识点琢磨了一晚上,累得脑子木,又忘了丢进洗衣机。
第三天又还不了了。
邵明曜的校服就这么半永久在他身上,包乐天一看到他就摆出一张便秘脸。
林晃连着穿了几天英华校服,突发奇想,走了一回正门。
脚还没迈进门槛,大爷就从门岗室杀出来了,“区九那个!”大爷指着他,“别以为蹭了套校服就为所欲为啊!我记得你的口罩呢,你过来!”
林晃掉头就跑,最后还是翻墙进的。
他怕给邵明曜惹麻烦,这几天把英中校园里的摄像头摸了个遍,第一次翻的位置能被拍到,现在换成一个绝对死角。只要翻进去就好办,满校都是白紫色,淹没于人流,谁也抓不着他。
林晃来熟了,慢悠悠晃到高三A班,刚到门口就听到邵明曜的声音,正背对着后门给一个男生讲题。
他三两句讲完,男生随口问道:“总来找你的那个是外校的吧?”
邵明曜一顿,“你怎么知道?”
“听的八卦。”男生说,“说是区九的,巨能打?我看着明明还挺内向的。”
邵明曜轻笑一声,“嗯。”他含着笑说,“闷不出声,但是个刺头。”
林晃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
男生又问,“你弟啊?”
林晃呼吸一顿,垂眸屏息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邵明曜才答。
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不是弟。”
“朋友?”
“也不是。”
男生乐了,“天天来找,还穿着你校服到处乱晃,我寻思也不能是关系普通的熟人啊。”
邵明曜一点头,淡然道:“不普通。”
但他最后也没说是什么人。
林晃等他回座了才探身喊他出来。
“我这校服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洗了?”邵明曜问他。
林晃瞥他一眼,“你又不穿。”
邵明曜一般都只是拿在手上,应付学校的要求而已。
“我是不急着穿。”邵明曜说,“但它再不洗就要臭了。”
林晃嫌他管的多,“知道了。”
邵明曜又拿卷子换了吃的,今天是两只杏仁可颂,林晃昨晚学习时顺手烤的。
林晃说要走,走两步又转回身喊他,“邵明曜。”
邵明曜也顿住脚,“嗯?”
林晃定定地盯着他,盯了半天才开口,“你这两天怎么不来九中了?”
邵明曜闻言转回身,看着他,神情严肃。
“因为你总来英中堵我。”
“……”林晃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哦。”
随即转身就走。
晚上到家,林晃终于把校服丢进洗衣机,设了洗烘程序。
洗衣机在窗外嗡嗡运转,他铺开卷子,却没急着做,而是点开了手机。
从小他不明白的事就多,习惯了,基本都直接忽略,实在无法忽略的就搜一搜,就像那些年应付邵明曜那些短信一样。
林晃塞上耳机,输了几个关键字,先是看帖子,又点开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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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机点着,有的一眼就恶心,立刻退出来。有的能多坚持几秒,但还是觉得辣眼睛。
连着快速翻了五六个,忽然点开一个镜头背对的,两方都没露脸,后边那个骨架很漂亮,肌肉练得恰到好处,林晃多盯了两秒,冷不丁地,忽然把那个宽肩窄腰的身材对上了邵明曜。
也就一瞬间,大脑空白。
林晃猛地起身,手机砸在桌上,他仓皇地往床上一扑,掀被子把自己盖着。
背心无声而快速地起伏,黑瞳仁露出了像小时候般的空茫,却又多蒙了一层雾似的。他抿着唇,颈间泛出一层薄汗。
抿唇抿得久了,松开时红得像充血了一样。
好一会儿,他闭上眼,拽过小狗压在脸上,另一手摸索到床头柜。
洗衣机“滴——”了一声,“咔哒”解锁,烘干结束。
林晃把纸巾胡乱一团,坐起身抛进桌边垃圾桶里。
洗衣机滚筒突然被打开了。
“林晃。”
邵明曜的声音从院子转入屋里,“总算是洗了啊。”!
林晃一弹而起,两秒后邵明曜拎着校服进来,奇怪地看他一眼,“桌边傻站着干什么。”
不等林晃答,他又问,“热?还是发烧?脸都红透了。”
林晃脑子里轰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扯过卷子闷头不说话。
邵明曜把给他带的汉堡从纸袋里掏出来,视线瞟到桌下,“垃圾桶满了也不倒……”
林晃“咣”地一脚踹上去,直接把桶踢到桌角。
邵明曜吓一跳,“怎么了?”
“这题,烦。”林晃把卷子推过去,从头到脚都浮着躁劲,“不想了,直接讲吧。”
邵明曜粗略一扫,“哦,上周讲过,可能讲得粗了,你没消化明白。”
林晃把纸袋子一团抛进垃圾桶,侧头听讲,时不时点头配合两下。
等题讲完他才问,“怎么这么早?”
邵明曜说,“最后一节自习讲数学周测卷,我满分,不如回来多刷套阅读。”
“哦。”林晃松了口气,“刷吧,我也多刷一套。”
邵明曜撇嘴,笔尖点点那张空白的卷子,“做什么梦呢,一笔还没动,刚又玩手机了吧。”
林晃:“……嗯。”
邵明曜把汉堡递给他,“吃完赶紧学。”
刷卷子时总算消停下来,邵明曜专注地看阅读,林晃也渐渐沉下心。直到又过零点,两人都差不多了,邵明曜起身去洗把脸,林晃才问,“体委是戴黑框眼镜的么。”
“嗯,今天他还说总看见你呢。”邵明曜从洗手间里探出半个身子,“提到这个,中午没来得及问,你最近怎么总是跑来英中找我?”
林晃反问,“不行么。”
“没说不行。”邵明曜瞥他一眼,“但你不该喜欢频繁去陌生环境吧,别是又憋了什么坏心眼。”
林晃没答,翻了翻卷子,“你洗完脸给我看一下这道题再回去吧。”
邵明曜“哦”了声,“马上。”
林晃听着里头的水声,对着卷子有些走神。
一会儿是邵明曜对体委回答的那句“不普通”,一会儿是邵明曜躺在他家地上的背影,一会儿又是刚才搜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是喜欢邵明曜的。
只是在今晚之前,他没意识到这种喜欢有多吓人。
也确实很讨厌陌生环境,就像那只蝴蝶,早就习惯了呆在熟悉的烧瓶里。
可即使只是不起眼的蝴蝶。发觉到渴望的猎物时,生物的本能也会驱使它立刻出动啊。
林晃忽然放下笔,轻轻拉开抽屉,摸出一只常戴的口罩,叠两下,放进校服口袋。
邵明曜给他讲完题要走时,林晃随意地拎起校服朝他一丢,“这回别忘了。”
邵明曜接了,“你不穿了啊?”
“嗯。”林晃淡然垂下眸,“你先穿两天吧。”
【小剧场-46】
明蛋感觉自己被邪恶的诅咒打了标记。
先是在自己的壳上发现了神秘的不干胶。
然后是吃饭的碗。
再是蛋窝的门。
锻炼的哑铃。
床上的枕。
就差在呆蛋身上也发现了。
它凝重忐忑地去找呆蛋,呆蛋一转身,果然有。
它被惊悚感包围。
正要去揭,忽然愣住。
这不是呆蛋用来贴小狗彩绘的不干胶吗。
第47章 |“邵明曜,你看到我口罩了么。”
转天邵明曜竟然破天荒地穿了校服。
松垮的外套被他穿得随性利落, 林晃去英中拿卷子,走之前多瞟了两眼,说道:“晚上要琢磨决赛作品, 别来。”
邵明曜把他叫住, “我吃的呢?”
林晃一顿, “你感冒不是好了么。”
“好了就没吃的了?”邵明曜语气不悦,“你没病过, 我还天天给你带宵夜。”
林晃道:“不是AA吗?”
邵明曜追问:“你哪次真和我A过?”
“……”
才几个月啊,这就反应过来了。
邵明曜较真,一副要么继续投喂, 要么清算前账的架势。林晃实在不敢算之前吃了他多少钱, 于是草草丢下一句“下周继续”糊弄了过去。
回校路上接到电话, 陈亦司没好气地问, “上次给你那五十,花完没?”
林晃“嗯”了声。
陈亦司:“四天不到就花完了,你小子现在高消费啊。”
林晃以沉默抗衡。
“其实我最近也高消费。”陈亦司长长一叹。
林晃预感到他下一句就要抢蛋糕了, 紧急开口转移话题,“花哪了?”
“谈恋爱烧钱。”陈亦司诉苦,“虽然还没谈上, 但爷现在筹备新店,架不住这三天两头送吃买花, 逛街电影……算了,你也不懂这些。”
林晃沉默片刻, “懂。”
他暗恋也烧钱, 邵明曜一杯咖啡十几, 顶他一天饭钱了。
想停一停, 大少爷还不乐意。
“真磨人。”林晃嘟囔。
可陈亦司又低乐两声, “不过爷乐意和她出去玩,花钱也开心,你不懂。”
林晃没吭声。
其实也懂。
他也乐意看邵明曜仰头灌他送的咖啡,邵明曜手好看,捏着纸杯也格外带劲。
陈亦司突然说,“对了,邵明曜加我微信了。”
林晃一顿,“干什么?”
“好像是鱼肚皮推的名片吧,加上啥也没说。”
林晃纠正他,“鱼肚白,大名俞白。”
“你别慌,他要是问你黑历史,我都帮你瞒着。”陈亦司语气停顿,又飞快道:“打包你几个蛋糕啊,就不用另外谢我了。”
话音落,电话挂。
“……”
好一招图穷匕见。
林晃回去一路都在琢磨,要是把陈亦司拿蛋糕的钱从店员工资里扣掉,到底合不合劳动法。
*
决赛是开放命题,林晃还没找到庄心眠的手稿,只能先筹备。周末两天在家硬憋,憋得脸都扭曲了。
唯一好消息是之前邵明曜联系上的一位大师傅回了消息,愿意来店里坐坐。
林晃和人约了月末,顺手把名片改成对方真名“岳白”。
通讯录到Y开头,后面就是那个不友好的“悦然”,林晃看见号码归属地竟然在H市,随手在本地点评上搜了一下,依旧没找到同名甜品店。
怪了。
晚上他拎了一筐红醋栗果酱司康去邵家吃晚饭。
早三月,老杏树抽了嫩芽,邵松柏搞了个碳炉,离树远远地烤着一大扇牛排。
林晃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瞅树上的绿叶。
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结杏。
“别瞅了。”邵明曜在旁边道:“我都盼五年了,不结了就是不结了。”
林晃心虚,低头按一把北灰的脑壳,小狗也低下头不再瞅了。
邵明曜看着他俩相互逗,像是出了会儿神,“它总学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小狗。”
林晃逗着北灰,“不学你么?”
邵明曜哼笑一声,“它又懒又馋,笨还窝里横,能学到我什么?”
“……”
林晃抱起北灰,凑到它耳朵边说:“北灰别信他,你是烈犬。”
北灰以为他在亲它,兴奋地伸出大舌头,转着圈一卷,舔湿他半边脸。
林晃还没反应过来,邵明曜已经起身照着狗后脑勺清脆地拍了一巴掌,拎着后脖子扔到一边,训道:“欠收拾是吧,还敢舔人脸。”
声音不大,但语气沉,北灰大气都不敢喘。
林晃脸上沾满小狗口水,正想替北灰说两句情,耳边就落下一句低低的“别动。”
邵明曜抽了张纸巾,抬了他的脸起来,给他一下一下地擦着。
“纹身都脏了。”邵明曜说,“不知道沾口水会不会感染。”
都纹好几年了,感染不了了。
但林晃没说出来,仰着头任由他擦过几轮,被松开时脖子还有点僵。
邵明曜拇指在他面颊上一按,“狗舌头上是不是有倒刺,都给你舔红了。”
林晃抿着唇没吭声。
“疼么。”邵明曜又垂下眸看着他。
他犹豫了下,“一点吧。”
然后北灰屁股上就挨了两脚,还被罚靠墙后腿站。
林晃没好意思说,是邵明曜擦得疼。
红也是纸巾蹭红的,或者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
反正狗挺无辜。
碳烤牛排很香,外皮都烤酥了,切开来肉质鲜红软嫩,纹理分明。
邵松柏让两个小的吃多少切多少,邵明曜片了一小碟,林晃一刀切下两斤半,抓在手里十来分钟就啃了个精光,吃得嘴唇油亮。
他把嘴一抹,对上老爷子瞠目注视,赶忙找补道:“今晚试烤新品,玫瑰小豆法包,明天给邵明曜送俩。”
“那正好。”邵明曜说,“周一食堂没爱吃的。”
林晃说:“你要是吃着好,我再烤两炉给爷。”
邵松柏笑得合不拢嘴,装作没看见他又偷着切一大块肉,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全喂了北灰。
北灰今天罚站时间长,后腿连着屁股肉都哆嗦,蹭在脚边吃得委屈唧唧。
第二天中午,林晃正要去英中,忽然被魏康鸿喊住,说道:“包乐天找,挺着急的。”
他只好给秦之烨打电话,秦之烨体育课刚散场,爽快道:“放桌上吧,我使命必达。”
“谢了。”林晃说,“用小布兜装着的便当盒。”
包乐天不知从哪听说林晃要转去英华借读。
林晃刚转来时,他看林晃像看瘟神,但现在林晃直奔第一考场去了,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希望把人留在区九,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他口若悬河地讲,林晃低头琢磨消息到底怎么传出去的,他自己还没想明白呢。
纠缠了一个来小时,被放走前,包乐天又语重心长道:“这两天看你没再穿英华校服,老师觉得你内心深处还是偏向咱们学校的。”
他不提林晃都要忘了。校服上周就还了邵明曜,也该发现口罩了吧。
但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口罩是个寻常玩意,就像蝴蝶翅膀上的一粒花粉不小心落在书页上。只有在意才会当回事,否则就算看见了也不会留心。
它无非是林晃伸出的一根探针。
但或许这种刺探太直白,结果揭晓得清晰,让人蓦地有点烦。
林晃走到食堂,落锁的门玻璃上映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眸。
没饭吃,只能跑去羊肠巷馒头店,三块四买了俩花卷加一个茶蛋,蹲在没人的地方摘了口罩囫囵啃完。
他问秦之烨回来没,消息刚发出去,就听到里头弄堂传来一声闷哼。
林晃放下手机侧耳听,声音又没有了。
他站起身,又是一声,和一开始的音色不一样,尖还哑,有点熟悉。
或许是认识的人吧。
他无所谓地抬脚要走,却突然又听到一声呕吐。
林晃脚步一顿,回头寻了过去。
方威和郑浩被捆手堵嘴,倒在地上。郑浩像是晕死过去了,但其实方威伤得更重,吐了,满弄堂都是一股腥酸味。
打人的有一个四中的,另外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社会人。
挨打的被堵了嘴,打人的也默不作声,不是为了找场子,就是一场纯粹的报复。
林晃视线扫过那些人戴的指虎、鞋上踩的钢套。
真麻烦。
方威一只眼全是血肿,另一只眼眯着条缝。只有他看见了林晃,却没露出激动,甚至虚弱地轻摇了下头。
自作多情。
本来也不熟,对方又难缠,林晃压根没打算插手。
他抬脚要走,视线却又一顿。
方威吐出的那滩秽物中有几抹咖啡色液体。
那些脏东西在地上蜿蜒地流,浸脏了旁边一块米色亚麻布。
那是给邵明曜装便当盒的小布兜。
操。
秦之烨你不是吧。
前有俞白的笔记,现有邵明曜的面包,还扯什么使命必达。
林晃一口气堵在胸口,这才站定了,垂眸看着脚边一块长满木刺的条形板。
弄堂里响起一声清脆的木头撞击声,林晃把条形板踢起来,握在手上。
方威突然开始玩命地挣扎,血沫混着没吐干净的秽物沿着嘴边的布条往下淌,那几人本来要回头,又被他引走了注意力。
但还没来得及朝他过去,身后弄堂口便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闭嘴。”林晃说。
*
预备铃打响时,羊肠巷里终于安静下来。
方威实在太脏,林晃先去解开郑浩,让他去给方威松绑。
郑浩对着他牙齿打哆嗦,疑似癫痫发作,过了足有半分钟,林晃先不耐烦,说道:“不用谢。”
郑浩冲他一抱拳,手也哆嗦,双手一起比出了个中指。
林晃多看他们一眼都要犯病,兀自到弄堂口吹风,扽着领子把毛衣脱了下来。
背心被汗水打透,紧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刚打完架,肩膀头子和手臂完全充血,稀罕地膨出了还算可观的肌肉,右边三角肌前束鼓着两道血檩子,肿得连起来,绷着劲还能伪装成更大块头。
他想拍一张发给陈亦司显摆,结果发现电量又1%了,只好作罢。
身后传来方威的呻吟声,林晃不耐烦地进去,踢一脚郑浩,“胃出血了,给他打120。”
郑浩眼神一片慌,伸手就往方威胃上捂,“哪?哪出血了?”
……真他妈。
林晃恨不得现在就冲回教务处,告诉包乐天他确实看不上九中。
他脚尖点了下地面,“没看见咖啡色么,血。”
方威止不住地痛哼,俩眼睛就能睁开半只,却愣是淌出了两滴泪,哆嗦着喊了声“老大”。
林晃心烦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谁是你老大。
“邵……救我,你也……”方威咽着血沫子,“救我。”
林晃面无表情,“我要是说两次救你的都是秦之烨……”
方威血肿的眼里闪过一瞬茫然。
算了。
狼狈丑陋又脆弱,林晃不忍心再说他,可他瞟一眼地上的小布兜,还是忍不住烦道:“四个面包你全吃了?难怪被打吐。”
方威没出声,眼神却更迷茫。
可能真快死了。
林晃听着郑浩打完了120,才起身到弄堂口,拎起毛衣直接回家。
他给老手机充上电,酝酿着怎么跟挨饿被放鸽子的邵明曜解释一下。
结果刚点开微信,就看到秦之烨四十分钟前的回复——【卷子我给你放桌上了啊,面包他都吃了,使命必达,请看图。】
照片里,邵明曜背光坐在走廊窗台上,便当盒放在腿面,手里拿着一只咬了几口的法包,边嚼边看手机。?
【没话说:那为什么布兜在方威手上?】
【秦枝叶:啊,我拆开看了一眼,然后光拿饭盒了。方威一起打球回来的,估计他顺手揣走了吧。】
“……”
手怎么这么欠啊。
晚上林晃坐在院里,邵明曜刚一推院门,他就开口道:“今晚琢磨决赛作品,不学。”
院门锁着,邵明曜在外头沉默片刻,“方威刚给我打电话了。”
“……”
手欠嘴也欠。
好他妈无语,在九中真就认识不了一个靠谱的。
“开门,新老大。”邵明曜说,“听说你挨了两下,让我瞅瞅。”
林晃臊眉耷眼地起身,拖着步子过去把门开了。
邵明曜进来的一瞬间他就转身往院里走。
今天过得实在太扯了。
没能观看邵明曜吃他烤的面包。
意识到邵明曜压根不在意藏进校服的口罩。
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从头到尾都是误会,还被白眼狼举报了。
林晃往小板凳上一坐,抢在邵明曜开口前道:“心烦,别说我。”
话音刚落就被揉头了。
“干什么。”林晃烦躁地撇开脑袋,“说了心烦。”
“不说你,给你冰敷一下。”邵明曜掏了只冰袋出来,“是胳膊吧,衣服脱了。”
林晃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哦”了一声。
早春晚上还凉着,穿小背心坐在院子里,皮肤上那层绒毛都立着。
邵明曜蹲在林晃面前,用一块柔软的小毛巾包裹冰袋,轻轻按上那块红肿。
林晃:“嘶。”
邵明曜手一顿,抬眼道:“疼?”
“凉。”林晃说。
“那忍着。”
邵明曜又拿了块毛巾,多包一层,一下一下轻轻触按。
林晃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渐渐舒展了眉头。
其实本来也不怎么疼,但冰一冰果然还是更舒服点。
邵明曜说,“方威在医院打吊瓶呢,刚能开口就给我打了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
林晃懒得吭声。
至于么。
“晃晃。”邵明曜忽然说,“和刚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林晃抬眸,睫毛轻颤,“什么?”
邵明曜语气平静,但声音柔和,“你看出来方威是真有大麻烦,是吧。”
林晃沉默半天,闷道:“没那回事。”
他把布兜的事老实说了,邵明曜听后愣了半天,末了没忍住蹲在那乐了起来。
“笑什么。”林晃被他乐得也想乐,踢了他的脚一下。
邵明曜笑够了才又说:“别不承认,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还是看不下去他真让人打出个好歹吧。”
这回林晃没再反驳。
或许也有吧。
他一开始就听出来是堵了嘴踢要害,但那时都没想管,直到听到吐了才下决心,怕真死人。
邵明曜收拾了冰袋转身回屋,随口问道:“没伤别的地方吧?”
林晃抿了下唇,“没。”
邵明曜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着林晃的眼睛,确认道:“真没有?”
林晃沉默了一会儿,“啊。”
邵明曜蹙起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视线忽然落在他的脸上。
“戴口罩干什么,这院里不就咱俩。”
林晃垂在身侧的指尖蜷了一下,“又没吃东西,就没……”
邵明曜已经大步朝他过来,不由分说,抬手摘了他口罩。
左边嘴角肿得厉害,红肿一直往上蔓延了半张脸,连带着几只蝴蝶刺青都鼓溜溜的。
一只蝴蝶旁轻微破皮,是被指虎蹭的。
邵明曜的眼神一下子就沉了。
“没多大事。”林晃飞快瞥他一眼,又别开头去。
也说不清哪来的心虚。
明明是他的刺青,却像是弄坏了邵明曜的东西似的。
邵明曜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半天都没出声。
林晃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步,“你要骂就……”
“别动。”邵明曜又皱了眉。
他抬起手,手指微屈,用指背沿着蝴蝶向下轻轻刮了一下。
很轻,和林晃的皮肤若即若离。
“疼吧。”邵明曜低声说。
林晃心跳错了一拍。
又挪开视线,比刚才还要仓皇。
“不疼。”他低声道:“痒。”
邵明曜语气很低,“怎么叫人打脸上。”
“没躲开。”林晃说,“他们手上全是脏家伙。”
邵明曜手悬在半空,末了还是又轻轻在他面颊上蹭了一下才放下,“那下次别管了。”
“嗯。”林晃垂下眸,“没事的,邵明曜。”
邵明曜问:“什么没事?”
林晃轻声道:“过两天就消了,蝴蝶不会一直变形。”
邵明曜顿了顿,“你的纹身,和我说什么。”
林晃说,“因为就你最在意。”
小院里一下子静了。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动了下脚,“自己再冰敷一下,我去弄点吃的。”
他大步进厨房,打开冰箱扫了一眼,“蒸个鸡蛋糕,吃么?”
“随便。”林晃说。
邵明曜脱了外套搭在窗台上,忙活开来。林晃隔着一道窗看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进来时还穿着那件校服。
心里一下子又有点堵。
他走过去把校服拿起来,邵明曜瞥他一眼,“冷就穿上。”
林晃闷不出声地把校服往身上披,随手往兜一摸,顿住。
兜里是空的。
他垂眸看着地面,心跳一瞬纷乱。
好半天,他才又开口,轻道:“他们的指虎很锋利,把我口罩都破开了。”
邵明曜“嗯”了声,“还口罩呢,你脸都破皮了。”
“我一共就三个口罩。”林晃接着道:“破了一个,还有一个找不到了,这回连换洗备用的都没了。”
邵明曜打鸡蛋的动作一顿,转而又打起来,没搭他的话。
林晃朝他看过去,“邵明曜,是不是落在你家了,你看到我口罩了么。”
“没。”
邵明曜垂眸看着碗里的蛋液,手腕一刻不停地打着,越打越响。
“一个口罩而已。”他淡声道:“别找了,再买吧。”
小院里又安静下去,只有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响得有些喧哗。
邵明曜没等到回音,抬眼一瞟林晃,顿住。
“笑什么。”
林晃别开头去,只用微微红肿的半张脸对着他,没有刚才瞅着可怜了,因为唇边抿着一丝压不下的弧度。
像满足,像得逞,像释然。
“没笑。”林晃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7】
呆蛋发现自己偷偷贴给明蛋的不干胶都没了。
呆蛋多云转阴。
找路边小鸡蛋干了一架发泄。
转天呆蛋发现明蛋藏了个小铁盒。
抠开,里面全是不干胶。
还用小别针夹好了。
呆蛋阴转晴。
找路边小鸡蛋干了一架庆祝。
路边小鸡蛋:?
第48章 |“我如果最初就回了你的短信。”
“陈亦司。”林晃举着手机, 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地晃着,“如果有人偷偷拿走了你的东西,说明什么。”
半夜三更,陈亦司困得嘴巴都黏住了, “说明该报警。”
“不是值钱的。”林晃补充, “贴身穿戴的。”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
陈亦司的大嗓门醒了, “哇操, 你这次遇到的是变态?偷你内裤?”
“……”那倒也没那么贴身。
林晃抬头看着灯泡, 天还没暖,一只小飞虫孤零零地舞着, “我找他要回来,他装傻不还。”
“崽啊。”陈亦司揉着鼻梁, “听哥说。”
林晃:“嗯。”
“节俭是咱们的美德,啊,但咱现在已经不算穷人了吧。”陈亦司循循诱导, “人偷你内裤, 你就再买一条, 别非得要回来穿了, 你也不怕人给你往上抹点啥……”
林晃受不了了,“陈亦司, 你是脑残吗。”
陈亦司耐心耗尽, 骂道:“你自己想想咱俩谁脑残!”
“……”
算了。
林晃和他说不清,脑子乱。
或者说脑子很清醒, 是心里乱。
挂电话前,林晃又问, “你是怎么追她的。”
“然然么?”陈亦司咕哝道:“就那么追呗, 投其所好, 照着她喜欢的一二三点去做就完了。女孩子嘛,很好追的。”
林晃其实对陈亦司的自信持怀疑态度,因为店员前天还在念叨最近总来店里的一个帅哥,一天没来就想得不得了。
但他追人的思路应该没错。
邵明曜是阳光底下的人,傲着,爱恨都直白。
比如他喜欢喝咖啡,喜欢养狗,喜欢老杏树,还有蝴蝶纹身。
再比如他喜欢掌控感、自律和律他,喜欢人乖,喜欢被依靠、被回应。
在邵明曜面前展示脆弱一直都挺有用,刚才吃鸡蛋糕时,他本来还因为打架受伤挨了几句唠叨,结果一阵风过迷红了眼,邵明曜以为他想哭,立刻闭嘴了。
林晃晃着凳子的动作慢下来,点开手机摄像头看脸上的伤。
他也想不清楚要干什么,万事凭本能,从小便如此。
便轻轻按了一下截屏。
凌晨一点多,邵明曜刚熄灯躺下,手机便收到一张图片。
前置摄像头里,林晃微侧着脸,瞥着自己红肿的脸颊。截屏时或许手抖了,焦点模糊,那双黑眸沾了一层莹润而模糊的水光,蝴蝶刺青扑朔在虚虚实实的光影中,温吞而脆弱。
【没话说:有点疼。】
邵明曜呼吸停滞,好半天才缓慢地按下锁屏,闭眼欲睡。
只片刻,黑暗的房间又重新亮起幽弱的手机光。
【冰袋在冰箱,再敷一会儿。】
【家里还有白药么。】
【睡了?】
隔壁。
林晃看完消息就闭了眼,又过十来分钟,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手机又一震。
【smy:白药给你放门口了。】
林晃半睁着眼看完消息,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依旧没回。
第二天清早,林晃出门晨跑,一开门就见到了邵明曜。
那瓶白药还摆在地上,邵明曜弯腰捡起来,一瞥他的口罩,“捂那么严实干什么。”
林晃老样子困得睁不开眼,“没捂。”
邵明曜伸手摘他口罩,他往旁边躲开,邵明曜顿了下,“口罩摘了,我看看伤。”
“还那样。”林晃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往外走,没让他看。
一路上没说话,邵明曜跟进九中一起跑完十圈,买早餐时林晃自觉替他刷了卡,依旧无需言语。
邵明曜送他到教学楼门口,停步,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于是他看了邵明曜几秒钟,开口道:“拜拜”。
中午去英中拿卷子,依旧带了一杯咖啡。
这次是季节限定豆,十八块。林晃觉得这就是个噱头,而自己是为了暗恋和噱头买单的冤大头,但邵明曜喝了一口后却问他:“换新豆子了?”
他又一下子觉得多的六块钱花得值。
只是仍然没接话茬,也依旧是那副凑合活两天的表情。
邵明曜握着纸杯问道:“今天怎么话少了?”
“没吧。”林晃否认。
邵明曜:“嘴角疼不想说话?”
林晃摇头。
“那是怎么了,你平时会抱怨咖啡贵,或者题难。”
林晃道:“同一件事,没什么可一直抱怨的。”
邵明曜看了他片刻,“别憋着,我每天还指望听你抱怨几句来解压呢。”
你真作,林晃心想,不带感情地开口,“你要的太多了。”
邵明曜:“?”
走之前邵明曜又说:“英华的借读资格考在四月中旬,会拿期中考的B卷来测试,你试试吗?”
林晃面无波澜,只丢下一句“再说。”
晚上邵明曜来学习,林晃这次把卷子提前做完了,没什么问的。两人安静地自学到深夜,邵明曜走之前道了“晚安”,林晃打着哈欠“嗯”了一声。
一点多洗完澡,熄灯上床,他又戳开邵明曜的聊天框,发了一句:【要是去英华,以后要喊你学长么。】
发完就删了晨跑闹钟,关机,搂着小狗一翻身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学时间,睡眼惺忪地查看邵明曜的回复。
【smy:以前在九中也没见你乖乖喊学长。】
【smy:要喊也行。随你便。】
【smy:要喊么。】
【smy:所以要不要参加考试。】
【smy:睡了?】
【smy:在门外,晨跑不?】
【smy:……走了。】
林晃打了个哈欠,收手机上学去。
晚上睡前,他又给邵明曜发了句“新口罩到了,比以前的软乎。”
第二天早上查收回复,邵明曜说“明天看看”。
于是林晃中午去英中拿卷子时戴的还是旧口罩,说新的忘了洗。
礼拜四晚上,他发“消肿了”。
邵明曜还是那句“明天看看”。结果转天中午林晃去和包乐天谈心,又拜托秦之烨跑了一趟腿。
林晃掰着手指头算算,四回了,火山快要喷发了。
果然,晚上邵明曜一进门就黑着脸,开口便审道:“林晃,故意的是吧。”
林晃放下笔,茫然地看着他,“我怎么了?”
邵明曜:“……”
“哦。”林晃轻巧地摘下口罩,“给你看一眼,是消肿了。”
脸颊白皙如初,一点印子都没留,就擦破那块还稍微透着一点新皮的粉,点缀在蝴蝶的翅膀尖上。
邵明曜眼神一会儿在他脸颊上,一会儿又和他对视,看脸颊时有些发怔,和他对视时又染开恼。
真羡慕啊。林晃想,情感充沛的人连表情都这么丰富。
邵明曜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棉花扑了一脸,只能作罢。
走之前他又说:“明天我要替爷去乡下送点东西,晚上才回家。”
林晃“哦”了声,“保重。”
邵明曜咬牙切齿,“你就是故意的。”
林晃一双眸子清清白白,反问道:“我故意什么了?”
邵明曜恶狠狠地瞪他,好半天,沉默着转身走了。
当晚林晃洗完澡直接入睡,很乖,没再发任何消息。
礼拜六睡到日上三竿,到邵家推门时,邵明曜果然已经走了。
邵松柏现在和他之间有种默契,早饭剩的就摆在院里罩起来,林晃过去抓一把雪白喧软的豆沙包,盛上一碗豆浆,坐在树下舒舒坦坦地吃。
下午他给北灰洗了个澡,沾了一身的水和狗毛,又回家把自己洗一遍,刚好烤箱倒计时结束,出炉一大盘桃酥。
桃酥是邵松柏点的,老人都喜欢吃这些重糖油的糕点。林晃第一次做,自己改了低糖配方,又用牦牛酥油替了猪油,烤出来外酥内绵,一入口就化了。
他和邵松柏坐在院子里吃桃酥,林晃晃着腿,时不时掰一块喂给北灰,原本放着空,却忽听邵松柏叹了声气。
林晃问:“爷不爱吃么?”
“爱吃,做得真好。”邵松柏拍他的腿,语声低沉下去,“只是想起了明曜奶奶,她以前就喜欢吃桃酥,但吃两口就嫌甜腻,不吃了过两天又想。”
一阵风过,老杏树轻轻颤动,邵松柏抬头望去——嫩芽结满枝头,又要迎来下一个夏天了。
他勾起一抹笑,却是抬手沾了沾眼角。
“蓁蓁还在就好了。”他低声念叨着,“你做的桃酥,她肯定能多吃几块。”
林晃嗓子眼堵了,堵了许久才低下头。
“爷,对不起。”
邵松柏一顿,“为什么道歉?”
“我只是用弹弓打了那些杏果……”林晃对着地面低声嗫喏道:“它怎么会再也不结果了呢。”
邵松柏闻言摇头,“不结果未必是你的原因。晃晃,你什么时候开口说话的?”
林晃轻道:“回去后,没有明确的哪一天。”
“契机呢?”
林晃摇头,“也不知道。”
“这就对了。”邵松柏笑着摸了他的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原因的,发生时便发生了。不必纠结,不必挂念,人也如此,树也如此,顺其自然吧。”
他说着又抬头望向老杏树,出神许久,方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它这两年倒一年比一年繁茂了,也许又快要能结果了吧。”
很多事情确实没有原因。
就像林晃不知道幼时为什么迟钝,也不知道怎么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讨厌却又期待收到他的消息,又在重逢后蓦然心动。
“如果真能再结杏就好了。”林晃说,“不知道原因也无所谓。”
邵松柏捧着剩下的桃酥进屋,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会的。”
*
林晃在自家小院里坐到傍晚,天黑了也没开灯,就那么坐着看手机。
手机里攒了三十多条消息,都是今天邵明曜发的,一些乡下随拍,还有些没营养的问话,问他学习了没,北灰吃没吃维生素,爷要的桃酥出炉了吗。
林晃一条也没回。
他坐在院子里把消息看了几遍,又点开从前的短信存档随意翻着。
直到院门被人一推。
“回来了。”
邵明曜手上拎了袋山货,往桌上一扔,“爷的朋友送了小核桃,分你一包。”
“嗯。”
邵明曜朝黑黢黢的屋里扫一眼,“新鲜的直接吃,别拿来烤东西。”
“好。”
邵明曜到他旁边坐下,抬头瞅一眼灯泡,“怎么不开灯?”
“在看手机。”林晃说。
“装都不装了啊。”邵明曜气道:“给你发一天消息也不回,还敢承认自己看过手机。”
林晃没吭声,邵明曜又朝屏幕上扫了一眼,“看什么,探店视频?”
林晃没躲,任由屏幕那么亮着,片刻后自动息屏了,他才抬头看了邵明曜一眼。
“在看以前那些短信。”
四下忽然寂静。
邵明曜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对视着沉默,直到院子里的寂静蔓延出去,整条长坡仿佛都在等着他们开口。
邵明曜抿了下唇,先打破寂静。
“最近怎么突然又不回消息了?”他低声问。
林晃说,“在等你问我。”
“问你?”邵明曜微愣,“问你什么?我都问过很多次了,从小就不回我消息,对别人却不是。”
林晃转回头去,坐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脚,邵明曜这回没催他,但却一直看着他,像是不等到答案不罢休。
许久,林晃晃着的腿渐渐慢下来,心跳却悄无声息地变得纷乱。
他看向地面,“邵明曜,你还记得当年你发我的第一条短信么。”
“你说——”他不带感情地复念,“怎么不告而别了?回去后一个人也要好好过。不要害怕,人生很长,总会遇见转机的。”
邵明曜怔住,下意识看了眼林晃的手机——屏幕早黑了,这段话是他背出的。
林晃轻声道:“小姑让我认真回复,好好感谢你和爷爷一个月的照顾,礼数要周全。”
邵明曜错目不眨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不回。”
“我只是不懂相处,但我知道周全的意思是结束。”林晃平和道:“你发乎于礼地问,我止乎于礼地答,答完就是周全。”
就是结束了。
林晃语气没有波澜,神色也平和。
只有垂着的眼睫轻颤,越颤越快。
许久,他抬眸看过去,注视进那双温沉深邃的眸。
邵明曜总说他有一万个心眼子,哪怕小时候他钝得连一点情绪反应都作不出,邵明曜偏还是要这样说。
但或许邵明曜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情感迟钝,但他一直有心眼。
有回音的哪还能被当成树洞。
只有得不到回复才会一直纠结。
被拿走了最珍视的一颗杏才会不肯忘记。
“邵明曜,我如果最初就回了你的短信——”
林晃终于开口,一字一字清晰地问道:“你还会一直给我发吗?”
还会接那些漫长而沉默的电话吗。
还会有明明远隔千里、明明活在两个世界,却仍留存住的那一丝脆弱而斩之不断的羁绊吗。
邵明曜蓦然怔住,眸光波动,喉结上下轻颤。
似激动,又似悸动。
似难以置信,又似恍然震撼。
林晃盯了他一会儿,数着他喉结颤动的频率,和此刻心跳竟有些重合。
他又轻轻地垂下眸去。
“你以前问过我,我那时候不想回答。
“我的口罩丢了,忽然又想答了。
“所以诓你再问一次。”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8】
那一天明蛋终于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呆蛋的床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糖罐。
它打开,被里面的小纸片淹没。
是幼蛋期它一厢情愿发给呆蛋的蛋信。
当年呆蛋的字比现在还丑。
歪七扭八地一条一条抄在小纸片上。
塞进糖罐。
带着从幼蛋长到成蛋。
从一间蛋舍搬到另一间。
第49章 |“获得一只蝴蝶的正确方法。”
邵明曜进门, 北灰从屋里飞跑出来迎接,他开口喊了北灰一声,感到嗓子发涩时才想起自己几乎沉默了整晚。
林晃说完那些话就不吭声了,重新晃起腿, 旁若无人地玩手机。
那家伙就是这样, 会轻轻巧巧地说出天崩地裂的话。把震撼、惊喜、愤怒都留给别人, 自己像没事人一样, 垂下眼打个哈欠, 还要嘟囔一句困了。
蝴蝶翅膀轻轻一扇,哪管掀起如何的风浪。
邵明曜深吸气, 看着窗上映出的他绷紧的侧脸。
恼。有时候真想狠狠收拾他一顿。
方才他终于攒了半句话,待要开口前, 林晃捂着脑袋抢道:“不许打人。”
还把姿态放得很低,黑眼仁像蒙了一层水光,波动忐忑, 小声讨饶般道:“我伤还没好呢。”
装。
明知道已经被看破, 却还有恃无恐, 还在耍心眼。
他最后沉默着要走, 林晃又在背后提无理要求,说道:“不许生气不理人。你别记仇, 我就去试试借读考试……考不考得上另说。”
看看, 自己无法无天,却不许别人反击, 不许凶,连生气都不许。
他吃透了他, 就反复来回地拿捏他。
可是林晃, 你真的知道一个人任由你这样拉扯, 意味着什么吗。
邵明曜垂下眼,又深吸一口气,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平复。
片刻,裤兜里的手机震动,是陈亦司发的语音。
回来的车上,他问了陈亦司林晃对乡下有没有不好的记忆,他想改天带林晃去玩,又问了平时发病会有什么隐秘的表现,不像哭、叫那么剧烈的。
邵明曜随手点播放,放下手机去拿遛狗的绳子。
“玩去吧,他没那么多禁忌。”陈亦司那边满是打沙包的嗵嗵回响,“观察他的呼吸就行,他发病也不会大叫,哭是更不可能,这家伙就没哭过,我怀疑他可能没长泪腺。”
邵明曜动作一顿。
陈亦司跟林晃认识四五年,日常相处时间甚至超过他姑,却说他从没哭过。
那他转学回来后那一次又一次的,一会儿眼圈红,一会儿黯然低头,是在干什么?
邵明曜拿着狗绳半天没动,北灰急了,绕着他转了几圈,又猛地仰脖子看向空中。
黑咕隆咚的,邵明曜看不清它在瞅什么,估计又是早春的小蝴蝶,坡街上每逢春夏都有很多蝴蝶,北灰从小扑到大,这会儿又来了劲,到处兜着圈子疯跑乱蹦,被溜得团团转。
等邵明曜终于捕捉到那只单薄的影子,它也已经飞到高处,眨眼便隐没入树枝中。
北灰在树下仰着脑袋到处瞅,喉咙里发出不甘心的呜噜声。
“别急。”
“从小就教育你,蝴蝶不是这么个扑法。”邵明曜蹲下给它戴上项圈,把两只前脚也套好,说道:“慢慢来。”
*
提前取消了晨跑闹铃,但林晃大礼拜天的竟然自己醒了。
手机没有新消息,他出门乱晃,邵家院门开着,悦耳的碗筷声从院里传出来,勾住了他的脚步,他略一探头,邵松柏招呼道:“晃晃来吃饭。”
林晃立即转身,从善如流。
邵明曜坐在饭桌边看手机,见他进来,抬了下眼皮算作打招呼。
好像有一些冷淡。
林晃坐下,北灰过来舔他脚腕,痒,他搬着凳子往邵明曜边上靠靠,顺便瞟他手机一眼,“看什么呢。”
“A-level考试信息。”
“几月啊。”
“五月中。”
正要再追问,邵明曜主动道:“成绩八月公布。”
“……哦。那你——”
“准备得还行。”邵明曜滑了一下屏幕,看下一条。
“……”
林晃憋不出来下一句了。
爷做了羊肉大烧麦,皮薄又韧,面香裹着羊肉香,林晃就着一碗小米粥吃了十几个,吃饱往旁一瞥,邵明曜只吃了一个,粥倒全喝光了。
“明曜早上不吃大荤。”邵松柏解释道:“他说你今天过来,才让我包的羊肉馅。”
林晃“哦”了一声,等邵松柏进厨房拿酱菜,用胳膊肘撞邵明曜。
邵明曜略抬眼,“干什么。”
林晃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邵明曜没答话,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忽地捉起他右手食指,捏住那枚戒指圈。
林晃挣了一下,却被牢牢捏住,压低声问道:“干什么。”
邵明曜不答,忽然把戒指往下一扽,戒指脱落到他手指中间的骨节,卡住。
“干什么?”林晃一个激灵勾起手指,“你想要回去?”
邵明曜依旧不吭声,捏着戒指转圈,转到林晃汗毛都竖起来,才终于把戒指推回他指根。
“不干什么。”他淡道:“还在想昨晚。”
林晃一下子哑了。
邵明曜看也没看他一眼,端碗喝一口小米粥,喝得漫不经心,喝得好整以暇。
林晃酝酿了一会儿,低声问:“昨天不是说好了么,你不记仇,我就考英中。”
邵明曜朝他一瞥,“你自说自话,我答应了?”
林晃一懵,一时间有些接不上话,片刻,他伸手摸向裤兜,却不料刚一动,就被邵明曜一把攥住。
邵明曜手比他大,一点不留余地地完全攥住他,攥得很实,疼还热。
“又要掏杏核出来说事?”邵明曜严肃地盯着他,“林晃,杏核是给你许愿的,不是让你用来约束我的。别总拿着杏核告诉我不要做什么,想想清楚,你有没有要我做的事。”
林晃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邵明曜却已撒开了手,冷淡地低头继续喝粥。
被紧攥过的手暴露在空气中,凉丝丝。
吃完饭邵明曜去遛狗,林晃跟在后头,走到坡底下,又问一遍:“所以答不答应。”
邵明曜冷笑,“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一遍遍问是吧。从哪学的磨人的本事?”
林晃别开头去,过一会儿,还是重复,“答应么。”
邵明曜看了一眼不远处撒欢的北灰,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来着?”
“……”林晃木下脸,重复道:“故意不回消息的事,你不记仇,我考英中。”
“哦。”邵明曜点了下头,“加个前提,我可以考虑。”
“什么前提?”
“不回消息这个毛病要改。”邵明曜语气笃定。
这人怎么一点亏都不吃啊。
喝了他那么多杯咖啡,十六的也有,十二的也有,还有十八的,他从来不斤斤计较,反倒是邵明曜一点小事也不肯放过他。
林晃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烦躁地说了句“行”,又问:“那说好了?”
邵明曜回忆了一会儿,“之前有条消息还没回,还是个问句。”
林晃一顿,“什么问句?”
他没回的问句可太多了,存档里随便翻翻能有个几百条。
邵明曜拽了一把要跑远的北灰,慢条斯理道:“我问你,要不要喊学长。”
“……”
“耳朵红什么,我只是问你而已。”
林晃别开头,无意识地攥起拳,“无所谓,你希望我喊就喊呗。”
邵明曜“哦”了一声,又随意拽了一把北灰,“我听都没听过,哪知道自己想不想。”
“?”
邵明曜微扬下巴,平静道:“要不你先喊一声我听听看。”
“……”
林晃扭头就走,把北灰疑惑的叫声和邵明曜那一声胜利般的轻笑丢在身后。
他越走越快,却是越走越热,进屋一照镜子,岂止耳朵根红,脸也通红,眼睛里一片懵,像是泛空,又像是露了怯。
好他妈恶心的表情,关键是此刻还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迅速掏口罩把镜子里那张奇怪的脸给捂了起来。
邵明曜没追过来找,倒是给他发了条语音,足有五十九秒长。他定了半天神,犹豫过后找出耳机戴上,才终于点开。
耳机里传来环境噪音和北灰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一直听到最后,邵明曜忽然开口:“刚有话跟你说,到嘴边忘了。”
林晃:“……”
手机又一震,邵明曜又发了一条过来,这次只有七秒。
林晃面无表情地点击播放,猝不及防地,耳畔贴上了一个温沉的声音。
“别忘了遵守承诺。睡前会给你发晚安,记得回。”
“!”
他一把拽下耳机,连着手机一起往桌上一扔,低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恶人”。
晚自习放学,邵明曜没来一起学,林晃独自写完三套卷,看一眼时间——23:45,邵明曜的晚安短信还没来。
他知道自己正陷入和上周的邵明曜一样的处境,却无计可施,只能冷着脸,又把明天要做的卷子翻出来一套。
这套写得不顺,总是看手机,一小时只写了三道选择,索性放弃,拿着手机去洗澡。
他从前只开小水流、用比体温稍高一点的水温,但这回突然想起邵明曜洗澡的情景,便也学着调高了水温,把水开到最大。
湿度温度迅速上升,他站在热水下放空了一会儿,又光着脚出去,抹一把镜面水雾,和自己对峙。
大概是淋透了热水的缘故,面色唇色都红,不像从前那样死白,连带着蝴蝶们都生机勃勃。
眼神里多了些东西,说不清,但总归是和他认知中的自己判若两人。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忽然一震。
【smy:晚安。】
林晃注视着那两个字,直接拨了语音通话。
邵明曜接起来便道:“就是死倔,宁可打电话也不肯回两个字是吧。”
“说话。”
林晃开口,声音有些雾腾腾的,“我洗澡呢。屏幕都是水,打字不灵敏。”
怕邵明曜不信,他抬脚踩住玻璃拉门,从上往下一蹭,发出皮肤摩擦玻璃的声音。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邵明曜不说话,林晃索性也放空,手指不自觉地划拉着洗手台。
过了不知多久,邵明曜忽然喊了句“林晃”。
电话里,他的语气深邃低沉,缓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林晃动作停顿,垂眸想了一会儿,“邵明曜,我不会像你那样把什么事都想得清楚明白的。”
他的声音轻而笃定,“我们很不一样,我一直跟随本能活着,虽然不如你那么有秩序,但我也活下来了,不是么。”
邵明曜似乎要回他什么,林晃这回先开口,低声说道:“我要过生日了。”
“嗯。”邵明曜顿了下,似是放弃了原本要说的话,改道:“三月二十号,下周五,我知道。”
林晃小声说:“一起过吧,邵明曜。”
“当然。”邵明曜微顿,“还有什么要求?你生日,听你的。”
林晃抿了下唇,手指不自觉地在洗手台上划了两个圈。
“就我们两个。”
他说完便等待邵明曜回答,电话里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沉默,但或许也只是错觉,只是一两秒而已,但就这一两秒,焦灼感包裹住他的心尖,煎熬得很。
他开口补充道:“因为我……”
“好。”邵明曜说。
*
通话挂断前,邵明曜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晚安,邵明曜。”
那一声太细弱了,他一瞬甚至在想,如果蝴蝶在他耳边对他说话,是不是无非也就这样。
没过一会儿,手机又震动。
【lh:晚安。】
林晃把微信昵称改掉了。
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预告,也没有解释,就那么改掉了。
邵明曜对着屏幕盯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的新昵称。
片刻,他眉眼舒展开,勾唇轻笑一声。
今天回了一波温,屋里闷热,外面刻意压着的扑腾声也已经好一阵子了。
他推开窗,和院里正蹑手蹑脚到处扑腾的北灰撞了个对视。
北灰一秒乖巧,收起张牙舞爪,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窗前,伸出舌头凝望自己的主人。
“别装了。”邵明曜手一撑窗台翻出屋子,好心情地问:“给我指指,哪呢。”
北灰听不懂这句,只是几秒后,又被空中飞舞的什么东西吸走了注意力,四脚还乖巧地定在地上,脑袋瓜已经开始到处乱转。
邵明曜跟着它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那只蝴蝶。
好像不是昨天那只了,更小,飞得也更慢吞吞的,似乎很胆怯。
几秒后,北灰到底没忍住,一跃而起,在空中伸爪迅猛地一掏——
就差那么一厘米。
是连邵明曜都觉得略遗憾的程度。
北灰怒了,彻底忘了主人在场,也忘了晚上不能出声的家规,疯了一样地满院子乱窜,一跳接一跳,在空中掏出一道道白色的拖把影子。
“够了。”邵明曜开口喝止它。
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抬脚把狗拨开,淡声道:“扑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蝴蝶的习性么。用力扑是永远扑不到蝴蝶的。”
“它们看似慢吞吞的,其实很敏感,还很警惕。”
他蹲下掐住北灰的嘴,不让它出声,自己也屏息静气,只轻轻把手臂抬在空中,手心朝下,手指微屈,让食指的骨节翘在最高点。
一分钟,两分钟。
时间静静流逝,他很沉得住气,就那样静静地举着。
过了许久,那只在夜空中隐匿的蝴蝶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在手的上空一圈一圈盘桓,好几次降下高度,却又重新飞走。
邵明曜依旧沉稳,看也不看它,直到它在某一圈飞行时悄无声息地收敛翅膀,最终轻轻落在他食指的关节上。
邵明曜保持手指微屈,收回到眼前,近距离注视着那个脆弱而敏感的生命。
或许它也在注视他,依靠本能,带着警惕和好奇。
“所以——”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道:“获得一只蝴蝶的正确方法,是等待它自己停靠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9】
呆蛋瞪着明蛋: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糖罐。
明蛋躺在草地上望天:嗯啊。
呆蛋:怎么能随意翻我东西。
拜托。明蛋无语道:你让我去你床底下找什么螺丝的。
呆蛋:那也不行。
明蛋不接话。
片刻后,呆蛋斜着它:没什么要说的么。
明蛋打了个哈欠:有啊。
它坐起身看着呆蛋,反问。
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么。
呆蛋:?
第50章 |“终于被抓到了吧。”
陈亦司问林晃怎么改名了, 林晃寻思半天才想到理由,说邵爷爷嫌他现在话多,让他把名不副实的昵称改掉,不然吃饭就不喊他了。
“你翻翻我那堆破烂。”林晃交待他, “看当年纹身师给的例图还在不在。”
陈亦司诧异, “那玩意还留着啊。”
林晃其实也不记得了, 只让他试着找找, 被问要干什么也没说。
挂电话前, 陈亦司说周末会过来看新馆,林晃立即道:“别来, 不用你给我过生日。”
陈亦司气笑,“翅膀硬了?你姑在上海, 我不给你过,你自己咋过?”
“不过了。”林晃面不改色地胡扯,“这周末要考试。”
“你别真把自己演成好学生了。”陈亦司咂咂嘴, “也行吧, 那还要礼物么?”
“要。”林晃立即强调, “别买东西, 给我钱。”
强调完又觉得不够,补充道:“别发红包, 转账, 至少要三百。”
陈亦司急了,“凭啥?”
“你给员工小孩满月还随三百呢。”林晃说, “我都没让你把省下的车票钱一起转了。”
“……”
陈亦司骂了一串脏话,林晃听完, 心情平和地挂断电话。
课间邵明曜又打电话来问他生日吃什么, 他不想吃蛋糕, 扭捏半天,最后小声说想吃爷做的长寿面。
只是普普通通一碗清汤面,但上次在邵明曜生日上见过后就一直忘不掉。
林晃提完自己都觉得脸皮太厚,梗着脖子等邵明曜回。
“这个不用你说。”邵明曜却含着笑道:“爷肯定要做的,还打算给你做肉圆子、八宝饭、蒸苹果,都是好意头,让你新一岁万事圆满、招福进宝、平平安安。”
怎么这么多花样。
林晃听得一愣一愣,后面邵明曜说什么都没进脑。
这周邵明曜忽然不来学习了,他也不去英中要题,新卷子都是从门缝塞进院里的,邵明曜像个报童,每天清晨准时送达。
聊天框里也干干净净,只有每晚的两句——
【smy:晚安。】
【lh:晚安。】
邵明曜的晚安一般在十二点前,但林晃睡醒后总会发现凌晨两三点又收到一条“晚安”。
某天邵明曜又两点多发晚安,几分钟后竟收到林晃的回复。
【lh:万难。】
他皱眉琢磨片刻,才恍悟某人是困傻了,半闭眼胡乱打完字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多打一个n。
他拿着手机哼笑,心道果然如此,难驯的家伙,一旦乖了就会格外可爱。
熬到礼拜四晚上,“晚安”迟迟未来,林晃也没等,把手机插上电,戴好耳机关灯上床。
零点时,邵明曜三个字在屏幕上亮起。
“生日快乐。”那个声音贴在他耳边说,“平平安安。”
左边耳机被枕头压着,硬硬地卡着耳廓,让那句话直接顺着皮肤和骨骼传入脑海。
林晃把小狗玩偶往上搂了搂,下巴埋在毛毛里。
耳机捕捉到他动作的窸窣声,过一会儿,邵明曜那边翻了一页纸,他拿起杯子喝水,手上写字没停,钢笔尖划着纸面的沙沙声垫在喝水声下面,每一口吞咽都被衬得更清晰。
邵明曜放下杯子,开口道:“睡觉。”
温和而不容抗拒,像关切,又像一句指令。
林晃原本还想多听一会儿他写字,但听过那句话后,竟真的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早上起来手机还是黑屏了。充电不如放电快,没撑过整晚。
这块电池是去年新换的,师傅当时就说主板太旧,新电池肯定也用不长。林晃攥了一把老手机,不知道它还能陪自己多久。
真是开春了,清晨五点多就有一片朦胧熹微的日光,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灰尘,静谧而陈旧。
林晃独自穿过长长又绕绕的羊肠巷,刚到操场,就见到那道身影。
邵明曜好久没来一起跑步了,今天突然出现,黑短袖外面套着丑丑的校服,下面是条黑色长裤,校服敞着怀,长腿一览无余。
他跑到林晃身边,林晃随手扔下书包,“你怎么穿九中校服。”
邵明曜一伸手就揉乱了他整理好的头发,“你说呢。”
“别弄我。”林晃没躲开,跟上去又忍不住吐槽一句“真难看”。
邵明曜闻言便脱了九中校服往跑道上一扔,继续跑他的。林晃纠结了两秒,也脱了英中校服扔在一起,提速追上去。
挺巧的,他也是黑短袖黑长裤,校服一脱就和邵明曜一模一样了。
但也不能算巧,毕竟他跑步一直就穿这件,邵明曜早知道。
安静跑完十圈,林晃去食堂拿了六个包子,刷卡时邵明曜伸手过来,在他的餐盒里放下两颗水煮蛋。
他回头一瞥,邵明曜自己也比平时多拿了鸡蛋。
“生日。”邵明曜言简意赅。
林晃心道又不是你花钱,你怎么还摆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
邵明曜又看他一眼,“给你报。”
哦。
那没事了。
林晃神色淡然,转身又抓了俩小面包,推给阿姨一起结。
中午他打给邵明曜催转早餐钱,收到红包后摸出耳机戴好,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撑,端着饭盒吃午饭。
邵明曜听了一会儿,“在体育场吃饭?”
“嗯。”
邵明曜说,“好像有不少人。”
这个时间确实人多,都是散步消食的,三五一伙,路过林晃时大多藏不住惊讶的表情,走远几步还回头偷瞟。
林晃无所谓地吃着饭,快吃完才“嗯”了声,“我摘口罩吃饭了。”
邵明曜问:“为什么?”
“也不会一直摘,毕竟戴习惯了。”林晃平静地解释,“但以后吃饭喝水不想偷偷摸摸了,很麻烦。”
邵明曜缓慢地“嗯”了一声。
林晃用勺子拨着米粒,“别不高兴,邵明曜。”
邵明曜不置是否,问道:“为什么觉得我会不高兴?”
林晃拔了耳机线,把手机举到脸侧,“说了你不许生气。”
“嗯。”
“我觉得你对喜欢的东西有独占欲。”林晃轻声说。
邵明曜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清晰,应是换了个手拿手机,有皮肤摩擦的动静。
“凭什么这么说。”邵明曜低问道:“我独占什么了,你有证据么。”
林晃垂眸回他,“比如,秦之烨和俞白从前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电话里霎时安静,邵明曜深吸一口气,“林晃。”
就知道会恼羞成怒。
林晃直接把电话一挂,强行禁言。
饭盒里还剩几颗米,他用勺子刮干净送进嘴里,放松地晃着腿发了一会儿呆。
惹了邵明曜挺开心,反正过生日。
*
晚自习没上好,心里像长出了一片荒,快放学时才平静些许。
林晃后知后觉,自己是在盼着。挺稀罕,他竟然会有盼着的事,还是过生日这么无聊的小事。
之前答应了邵明曜不随意逃学,他就提前收拾好书包,打铃的一瞬就拎包起身。
魏康鸿在后头惊诧道:“老天爷,你不会一直在读秒吧?”
林晃没理他,埋头快步往外走,刚一出校门,一股莫名的力拎着他后脖领子把他拽了回去。
伴随而来的是那股熟悉的木质香。
他惊讶地看着邵明曜,“你怎么在这?”
邵明曜敷衍着哼了一声,顺手接过他拿着的书包,挂在肩上。
林晃走了两步又问,“你不会是在接我放学吧。”
刚说完就被按了头。
“哪那么多废话。”邵明曜顿了下,“爷让我来的。”
林晃再想问,邵明曜又说,“快点走,爷要早睡。”
哪有爷,邵家院里静悄悄的,邵明曜也没有回家的意思,站在他家门口用下巴指引他开门,林晃进了院,才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碗碟。
肉圆子、八宝饭、蒸苹果、长寿面,好意头全都有。爷还给他烧了一大盆红烧肉,里面埋着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鸡蛋。
长寿面只有两碗,但邵明曜说其实做了五碗,爷和狗都吃过了。
林晃这才放心,进屋洗了手,出来时厅里一片漆黑,邵明曜把门窗全关了,帘也拉着,黑咕隆咚的,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蹲在墙边动来动去。
“干什么。”林晃问,“不是说过不吃蛋糕么。”
他不喜欢蜡烛,从来不搞吹蜡许愿那一套。
“想多了,没蛋糕。”邵明曜语气很淡,“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又说,“爷的红包还是放你枕头底下了,明早再拆,这份是我的礼物。”
林晃“哦”了一声,在他身后瞅了半天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依稀分辨出是个扁块块,邵明曜双手端着放到一边,又从柜子后抽了根长管子,叮叮咣咣地组装。
“快点。”林晃催促,“我饿了。”
“等着。”邵明曜说。
组装好,地上多了一盏落地灯似的架子,林晃正要开口问,面前那整一面墙豁然白亮。
投影仪站在墙前,安静地放射出光线,空气中的小灰尘在光中扑簌簌地轻颤。
林晃呆了半天,“邵明曜,你送我一台投影仪啊?”
邵明曜站在墙幕前按着遥控器调参数,抿唇“嗯”了声。
“陈亦司也有一台,比这个投的小。”林晃停顿,“他那台要四千块。”
邵明曜平静道:“你送我的钢笔更贵吧。”
那倒也是。林晃这辈子第一次进行这么大宗的消费,刻个字还要加三百,简直是把人脖子按在菜板上剁,他按确认付款时都闭了眼。
他瞥着邵明曜的侧脸,“所以你是和我礼尚往来么。”
“不是。”邵明曜喉结滑动一下,看着墙幕淡声道:“我生日那天,在KTV,你站在投影前很好看。”
林晃哑了。
憋了半天才又问,“我生日,你送你喜欢的是吧。”
“不是。”邵明曜又否认,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是喜欢看动画电影么。”
林晃一愣,“为什么这么觉得?”
邵明曜说,“短视频只给你推送甜品探店和动画电影剪辑,哦,现在偶尔还有学考讲解。”
林晃无从反驳,只能在餐桌后坐下,安静地看他设置。
“弄好了。”邵明曜终于微勾起唇,“想看什么?”
林晃问,“什么都有么。”
“嗯,开了会员。”
“龙猫吧。”林晃说。
投影震撼地铺满一整面墙,声音倒开得不大。林晃仰头注视电影画面——深绿的雨中森林,小女孩坐在胖胖的龙猫身上,撑着一把伞,一起专注而懵懂地往前走着。
他看过喜欢的片段后就开始吃菜,把爷做的菜都尝了一遍,每道都好吃。
最后才端起那碗长寿面,邵明曜见状也端起了自己的,筷子捉起面条的一头,叮嘱他道:“不许咬断。”
林晃没应声,缓慢而小心地往嘴里捞,难得有一次他比邵明曜还细嚼慢咽,邵明曜吃完放下碗,他还有十来公分的面没进嘴。
邵明曜瞥着他,“磨蹭什么呢,等会咬断了。”
“邵明曜。”林晃含着面条,用筷子抬起剩下的一截,微扬下巴,含糊道:“分一点。”
邵明曜一僵,看着他,“面不能断。”
“不算断。”林晃小心翼翼地含着,垂眸看着那截面,“你直接咬着扯。”
邵明曜抿了下唇,“长寿面不能和人分。”
林晃坚持,“就分你一点。”
邵明曜不动了,林晃估摸着他是觉得自己又耍心眼,但真不是,他纯粹就想分给邵明曜一小截长寿面而已。
想再催一句,可怕开口就把面咬断了,正想算了,面前却忽然一暗。
邵明曜挨着他的那条手臂抵着他的肩没动,上半身拧过来,遮住了他面前的光。
他没有看他,双眸深沉宁静,目光垂在他用筷子抬起的那截宽面上,张嘴咬住。
林晃心下忽然空了一拍。
他为了分面特意留了挺长一截,但没想到还是会挨得这么近。
只一瞬而已,邵明曜一偏头,撕断面条,坐正缓慢咀嚼。
林晃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动画片,一动不动。
邵明曜咽下面条才淡声问:“怎么了。”
“没。”林晃恢复咀嚼的动作,嚼了好一会儿,吞咽。
但其实后半程在嚼空气。
邵明曜似乎没意识到,他太急着扯断了,扯猛了,已经被林晃嘴唇抿住的一小截都被他带了出去。
林晃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动画,邵明曜又转头过来,“耳朵红了。”
林晃垂眸道:“关窗了,闷。”
“那喝点酒吧。”邵明曜起身道:“爷听说你很能喝,给你拿了一瓶珍藏的红酒。”
林晃没怎么喝过红酒,主要是陈亦司这人不上档次,只整那些便宜的散装白。家里也没有高脚杯,邵明曜就随便拿了俩玻璃杯出来。
不等林晃开口,他随口解释道:“陪陪你,红酒的基本礼节。”
林晃狐疑地看着他,他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酒量不差,上次应该是空腹喝猛了,又没什么心理准备。”
林晃闻言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那喝呗。”
说是陪,但邵明曜喝得比他快。
电影放到尾声,林晃拿起酒瓶再想倒,轻飘飘,已经空了。
他往旁边一瞥,邵明曜仍然坐得很直,注视着屏幕,看似平和,但面色和上回一样白,两唇殷红,瞳光细微地波动。
他试探道:“邵明曜。”
“晃晃。”邵明曜看着屏幕,“为什么想看龙猫?”
林晃目光轻颤,片刻后蜷起双腿踩在凳子上,“小时候喜欢,今天放学后忽然想起来了。”
邵明曜转头注视着他,“喜欢宫崎骏?”
林晃摇头。
异世界幻想繁丽多变,他看不懂,也嫌闹。
“只喜欢龙猫。”
“为什么?”
因为它接小女孩放学。
小时候庄心眠会接他放学。后来人没了,他就一个人回家。原本也觉得无所谓,直到那年偶然看到这部动画,才忽觉难过。
林晃垂下眸,“邵明曜——”
邵明曜忽然开口,“以后都接你放学。”
林晃怔然抬头,完全想不透他是怎么看破的,空张了张嘴,疑问和推辞的话悬在嘴边,无声地散了。
开口却是说,“那我以后也多上一节自习,不耽误你。”
“嗯。”邵明曜平静地转回头,按下暂停键,让电影停留在最后一幕,起身道:“睡觉吧。”
林晃一瞥时间,23:21。
“你是不是醉了。”他问。
邵明曜语气平静,“醉什么,过生日要早睡。”
屁。
林晃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肉圆子,跟着他往卧室走,“你晕了。”
“没晕。”邵明曜步态还好,但越走越慢,到门口停了一下。
林晃站他身后,“可别把我家地板砸出坑来。”
邵明曜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门框,“稳着呢。”
他说着伸手摸索墙上的开关,摸了两下没摸到,索性道:“不费电了。”
林晃:“……”
邵明曜嘴上说没醉,抱出毛毡后却是铺在了床上,然后直接躺下。
林晃站在床边,久久无语。
邵明曜眼睛眨得很慢,估计用不了一会儿就要彻底睡着了。他想薅他起来,但一想着铺在地上的毛毡已经沾了床,索性就让他那么睡吧。
他去刷了个牙,回来脱掉衣服,穿着小背心站在衣柜前掏睡衣。
“又瘦了。”邵明曜忽然在身后道。
这会儿醉意彻底藏不住了,嗓音哑沉,听得人耳朵痒痒。
林晃说,“没瘦啊。”
邵明曜说,“特别薄,腰看着都要握不住了。”
林晃拉出睡衣,“那你喜欢薄一点,还是厚一点。”
邵明曜顿了顿,缓缓转回去躺平,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哼笑一声,“我喜欢厚一点又怎样,你能吃胖么。”
林晃放下睡衣,回身认真道:“吃不胖,但我能练厚。练侧腹时稍微上一点负重就能涨维度,我可以……”
“不许。”邵明曜忽而开口,放下手臂,黑眸带着几分醉意看着林晃,喉结一动,低声道:“喜欢薄的。”
黑暗的房间里静谧了一会儿,昏昏沉沉。
许久,林晃抬眸凝视他,轻问:“为什么。”
“是喜欢掐着么。”
话音刚落,侧腰便被一只炙热的手握住了。
不知是他真的太薄,还是邵明曜手掌太阔,他一忽产生了一种整个人都被邵明曜握在手里的错觉。邵明曜用劲不小,握得他有点痛,他刚动了一下,便听邵明曜沉声道:“林晃,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说什么。”
林晃语气平静,“想到哪就说到哪,谁天天琢磨自己每句话为什么要说。”
他看了邵明曜一会儿,又说,“你先睡,我还要再玩玩手机。”
邵明曜好像被气得不轻,但又被酒精封印,最终也没骂出什么来。
他又把手臂压回眼睛上,胸口一下一下缓慢而深幅地起伏着,和上次一样,估计已经醉得难受了。
自找的,怪得了谁。
林晃没再管他,挨着床头柜随便在地上一坐,背抵着床,戴耳机刷短视频。
大数据可能在监听,刷到的第一条就是龙猫选段。
他没划走,就那么看着,看完点了下红心,下一条还是龙猫选段。
一条接一条地看,看了十几条后,变成了宫崎骏其他作品。
林晃摘掉耳机,屋里已经一片安静,只有邵明曜深长的呼吸声。
根据上次的经验,有呼吸声就是真睡熟了,熟到听不见闹钟,会和他一起迟到的那种。
林晃清了清嗓子,“邵明曜?”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睡哪儿?”他又问。
依旧没得到回应。
林晃无声起身,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家里没开灯,只有客厅笼罩在投影仪的白光下,也从卧室门口漏进来些光亮。
邵明曜喝酒一贯嘴硬,他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但他没戳破是心眼,顺势喝慢、喝少是心眼,任由邵明曜喝醉昏睡还是心眼。
邵明曜聪明周全,万事仔细,偏偏就是心眼玩不过他,从小就如此。
林晃撇了下嘴,目光掠过邵明曜压着眼睛的手臂,又落在那两片唇上。
上次在KTV他就发现了,邵明曜喝醉后嘴唇会充血,薄而殷红,严肃而浓郁,格外带劲。
林晃看了好一会儿,喉结轻轻颤动,末了无声地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摸出一枚杏核,放在邵明曜枕边。
“一个生日要求。”他轻声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伸手把额前的刘海搂到后面,不让发丝垂下来。俯身屏息接近,小心翼翼地躲开压在眼睛上的手臂——
唇上一软,终于触碰,陷入。
设想过很多次触碰时的感觉,软的薄的、凉的热的都想过,但唯独没想到充斥神经的会是一丝麻,像触电,他静止在那,心跳静止,思绪静止,直至触电感终于褪去,才恍觉唇还压在一起。
故作平静许久,却忽地钻出一丝想舔进去的念头,一瞬而已,悸动翻涌,如雪崩。
林晃仓皇转身滑坐在地,背抵着床,无声地气喘。
刚才心跳如何静止,现在就如何纷乱,无论他如何调整呼吸,心脏越跳越快,跳到太阳穴跟着一起鼓胀,脑子里耳鸣嗡嗡,愈演愈烈——
一忽间,世界重归安静。
心脏再次静止,耳鸣声停了,大脑又是一片空白。
邵明曜的手覆在了他头上。
掌心温度隔着发丝压下来,手指缓慢地穿插在发间,许久,用力揉了两下。
开口便是一片清醒。
“终于被抓到了吧。”
醉者嗓音清晰而温沉,在昏沉的房间里,一字一字落下。
“晃晃。”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木有小剧场。
人类世界太汹涌,蛋蛋们只能远观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