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明里摇尾乞怜,暗中磨爪藏牙。”
邵松柏是傍晚醒的, 醒来就是各种床旁检查,又拍痰咳痰、撤机撤管,护士通知家属时,其实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邵明曜和林晃赶到, 天都快亮了, 老头已经从ICU转进特护病房。
住院大夫见着邵明曜, 开口第一句就是“难关过去了”。
“人一醒, 各项指标都见好。你爷咳痰咳得很好, 才隔两个小时,床旁胸片就有很大变化。”
林晃脑子发木, 只听懂了“见好”两个字。
邵明曜问道:“很大变化,是变好吗?”
林晃赶紧看向大夫。
大夫笑, “是,也拍了颅脑CT,没有新的梗塞点, 再往后就是常规抗感染治疗。”
他在邵明曜肩上用力一握, “你和你爷都挺过来了。”
邵明曜唇角紧绷, 后退两步, 朝大夫深鞠躬。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走廊上,一见着两人, 秦之烨深吸一口气, 像在为一通惊天暴骂蓄力。
可紧接着他眼神一兜,落在邵明曜脸上, 立即僵住,“你、你脸怎么了, 谁打……”话没问完, 他又突然看到那处血痧, 直眼看向林晃的手,惊呼:“你戒指呢!”
林晃说:“还他了。”
“林晃扇的。”邵明曜蹭了一下嘴角,冷淡地看着秦之烨,“不是你把我骗出来,让他提分手的么。”
“?”
秦之烨脸上肌肉抽搐,看向林晃:“我操?!”
林晃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面无表情,对秦之烨道:“你和小白楼下等我,别走。”
看秦之烨强作镇定的背影,林晃怀疑这辈子都看不见他了。
病房里,护工正在帮邵松柏拍痰,门虚掩着,咚咚的拍背声清晰地传出来。
林晃等在外面,邵明曜进屋道:“姨,我来吧。”
邵明曜一手按住邵松柏前胸,另一手把掌心拱成空腔,一下一下快速敲击在老爷子后背上。邵松柏借着他的劲使劲咳,许久,喉咙里畅快地喘出两声,护工赶紧拿水给他漱口,邵明曜架着他躺下。
这才开口叫了一声,“爷。”
邵明曜面色平静,可就这一个字,声音却在嗓子眼里哽了一下。
他立即垂下眸,不和老头对视。
邵松柏抓住他的手放在床边,沙哑道:“明曜,害怕了吧。”
邵明曜滑下去蹲着,把脸埋在他手背上,“没有,爷。”
林晃在病房外看地砖,数着那些不规则的花纹,抬手偕去眼角湿润。
“护士说我十好几天都不认识人。”邵松柏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刚进手术室。”
邵明曜抬头搓了一把通红的眼眶,“爷遭了大罪,大脑不想让你记得,你就忘了吧。”
邵松柏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拨拉着他的头发,把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哑声问:“怎么瘦成这样了?没好好吃饭?”
“吃了。”邵明曜深呼吸调整情绪,回头朝病房外看一眼,“我吃饭慢,抢不过林晃。”
护工刚好出去,邵松柏朝门口看过来,虚弱地朝林晃勾了勾唇角。
林晃进去喊了一声,“爷。”
邵松柏缓慢道:“你也不上学,跟着明曜不学好。”
“我学好了,爷。”林晃实话实说,“现在只偶尔逃课,以前是偶尔上课,还是很不一样的。”
“你这混小子!”邵松柏被他气得像是想笑,胸腔一震又顿住,顺了两把才问:“你和老师请没请假?”
林晃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
上次上学是哪天来着?
他想要淡定,但顿了顿,还是很没出息地站在原地翻出手机日历。
好消息,刚好隔周末,他无非是跑了周五的半下午而已。
坏消息,但他是在胡秀杰办公室外头罚站时跑的。
林晃点开微信,从一长串静音小红点里把胡秀杰翻出来,惊悚地看见一串未接电话和质问。
胡秀杰甚至给他连发了四个问号、四个感叹号!
邵松柏看破一切,“明曜,赶紧让他回去!”
“知道了,爷。”邵明曜招手让护工进来,“我送他下去,您等我两分钟。”
邵松柏又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怎么和你爸吵成这样?”
邵明曜脚下一顿。
邵松柏道:“让你爸进来,怎么能这么打孩子。”
林晃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邵泽远的死讯肯定得先瞒着,但现在让两名家属陪护了,还能怎么瞒?
邵明曜却面无异色,“他昨天下午回北京了。”
邵松柏诧异,“回去了?公司有急事?”
“那谁知道。”邵明曜语气淡漠,“我骂了他两句,巴掌就呼上来了。你自己联系他吧,我懒得管。”
*
来到没人的消防楼道,林晃问:“爷能信吗?”
邵明曜摇头,“之前我让明宸帮我,用我手机登了邵泽远的微信,文字消息还能回复几句,但估计瞒不了多久。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他低头给秦之烨发了几条消息,说道:“他俩跑了,你得自己回去了。”说着在林晃手心上捏咕两下,“再等等,我很快又能接你放学了。”
“谁用你接。”林晃冷下脸,“你和秦之烨说他帮我分手,他能不跑么?”
“事实如此。”邵明曜语气平淡,边说边正了下皮带——他们出门急,只顾着冲澡,没顾上换衣服,皮带扣之前被林晃挣掉一半,还好爷没发现。
林晃伸手扯了它一把,“把这玩意扔了。”
“不扔。”邵明曜挑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拽着林晃胳膊往角落里走了两步,垂眸沉声道:“咱俩先立个规矩,你再走。”
林晃问:“什么规矩?”
邵明曜说:“这次的事错先在我,从今往后,我遇事都和你商量。”
林晃没吭声,深知邵明曜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礼必然后兵,他等着他下文。
邵明曜接着说,“但动不动就提分手,这错得更邪门。往后你有不满直接说,不许提分手吓我,再敢提——”
“怎么?”林晃打断他,“你真跟老子分?”
邵明曜一把捏住他两边脸颊,“再敢提,就不是捆手那么简单。”
“你他妈敢吗。”林晃嘟着嘴瞪他,“松手。”
邵明曜松了手,在他头上使劲一揉,“那你尽管和我闹,到时看我敢不敢。”
林晃被搞得脸红气粗,捋一把凌乱的头发,转身就要下楼。
邵明曜却又喊他:“晃晃。”
林晃一回头,被他扯回去,邵明曜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低声叮嘱道:“坐电梯下去,路上小心。”
“……”
真特么混。
弄人时往死里弄,事后还要威逼,等坏事做尽,又要打一手温柔牌。
“滚你妈的。”林晃骂道。
邵明曜替他按了电梯一楼,等门关上,林晃又改按二层,拿着刚才从桌上摸来的住院卡,给爷续了一笔费。
坐公交车回学校,半路就收到邵明曜的消息。
【smy:钱很快就还你。】
【lh:多吃饭,少放屁。】
邵明曜似乎被这句粗俗的表达沉默住了,半天没回消息。林晃占了上风,又单独给他转了两百五。
【smy:骂我是吧?】
【lh:让你去把蛋糕卷给我买回来。】
【smy:不买。】
不买就不买。
林晃提前两站下车,去了同一家连锁便利店,顺利找到新口味的蛋糕卷。
他对着价签,僵了足有半分钟。
八块九。
以前都是七块九,新口味成本应该更低,竟然还敢多卖一块钱。
也就邵明曜那种被当少爷养的才会做这冤大头。
林晃放下蛋糕卷就走。
路过柜台,收银员在他空空的手上打量一眼,撇了下嘴。
林晃没吃上蛋糕卷,心里烦,到校听了胡秀杰审判后,痛苦程度直接翻倍。
胡秀杰问清前因后果,没踹他,罚他在班门口站着听一天课。
好残酷。
本来就被搞得腰酸腿酸,站一天还不如挨一顿踹呢。
林晃贴着墙站,半死不活地捱到中午放学,正要去食堂,结果迎面撞见了胡秀杰。
胡秀杰拿着盒饭往他怀里一怼,“回屋坐着吃,十分钟,吃完接着站!”
林晃诚恳道:“这点不够吃,我能去食堂再打点吗?”
胡秀杰冷笑,“吃不饱来我办公室,我给你找别的吃的,边吃边聊。”
“……”林晃突然很想念区九中和包乐天,转身就往班级走,“好像突然不怎么饿,谢谢主任。”
*
下午最后一节课,高二六班是数学随堂测验。
教室里安静无声,林晃也拿了卷子在走廊窗台上撅着写。略长的头发垂下,遮住偷戴的耳机。
耳机另一边,是邵明曜上次和李刺槿见面的咖啡厅。
邵明曜赌赢了。
李刺槿今早收到资料,下午就又从北京飞回D市,约他面谈。
邵明曜端起自己那杯咖啡饮尽,而后从容地播放了询问叶韵绮真实年龄那通电话的录音。
“邵泽远和我母亲发生关系时,我母亲还不满十六岁。生下我后,他帮她篡改了年龄,又送她去欧洲读珠宝,才把这事压了下去。虽然我拿不到父子DNA证据,但我和爷的DNA证明,连带母亲的口述证词,足以说明问题。”
李刺槿微笑,“法律不认。”
“法律认不认无所谓,他人都死了,我还要抓他的棺材去坐牢吗?”邵明曜无所谓地收起录音笔,“等这些证据曝光出来,不知道大众和股东们会怎么想。”
李刺槿语气陡然冷下去,“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呢。”邵明曜看她一眼,“我不是还发了几十个女人的信息给你么,都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当年都和我妈读同一所学校,你真的猜不到?”
“我妈不是邵泽远唯一的出轨对象。”邵明曜口吻平淡,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他就喜欢未成年,口味从未变过。我妈不是唯一的,甚至就连我也不是唯一的。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这些女人中有三分之一和他发生过关系,其中有两个还留下了他的种,你猜,是哪两个?”
李刺槿冷笑,“说这种荒唐的话,你以为我会信?”
“不信也无所谓。”邵明曜声音毫无波澜,“你就当看了一篇新闻预告吧。”
李刺槿秀眉一挑,“什么意思?”
邵明曜说:“记者已经联系过了。明天,邵泽远的风流史就会出现在商业新闻头条。你可以不分家产,但股价损失或许会更惨重,你本人也会被圈子里嘲笑一辈子。”
他轻笑两声,近乎期待地说道:“李家擅经营,股价波动无伤大雅,但一想到能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我已经足够爽了。我一个光脚的,最喜欢看人脏了鞋。”
“还有。”他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冷漠而刻薄,“你在拿林晃威胁我时,有没有想过,一旦邵泽远的丑闻曝光,邵明宸在学校会得到什么对待?”
话音刚落,李刺槿一杯咖啡直接泼了上来,尖声道:“明宸没有对不起你!他甚至一直把你当成大哥!”
淋淋漓漓的咖啡液顺着邵明曜发丝和脸颊淌下,白衬衫上洇开一大片褐色。
“那又怎样。”邵明曜垂眸,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由很多东西决定的,我们注定对立,光靠他一厢情愿,难道就能兄友弟恭了?”
邵明曜抬手抹去脸上的咖啡,随意般道:“说起来,邵泽远有四个孩子,只有邵明宸天真又善良。而在他所有搞过的女人里,也只有你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你看,即使你气得要发狂,也无非泼我一杯咖啡而已,我那弟弟妹妹就不一样了,全都是小混子,他们妈妈往我脸上扇巴掌时,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泼妇。”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母亲性格也很跳脱,只是比另外那些女人有野心了一点。你说邵泽远怎么会有这种癖好,娶了大家闺秀在家里,外头净找些摆不上台面的?”
李刺槿死死地攥着咖啡勺,几乎要把它掰断,一字一字道:“我不信,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调查了这么多人?”
“当然不是这么短时间。”邵明曜唇边绽开一抹笑,又随即敛去,声音低沉如同恶鬼:“是我的五年,被当作棋子的五年。”
李刺槿一恍,随即咬牙道:“你撒谎!那些年你对邵泽远听之任之,就像一条对自己父亲摇尾讨宠的狗!”
邵明曜垂眸哼笑,“岂止是对他摇尾讨宠,我对叶韵绮也是一样,求着媚着、等着盼着、处处上赶着。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查到的这些东西?”
他说着抬眸,目光平平静静,却摄人心魄:“从没享受过父母爱的小孩,每一次心怀期待,得到的都是冷漠和背叛。你以为,我还会对他俩抱有几分幻想?”
邵明曜身子略前倾,衬衫上的咖啡渍浸脏了雪白的桌布,声音形同鬼魅,“我不光查他们,还早就开始拿捏他们了。邵泽远外头三对妻儿,却唯独愿意给叶韵绮出钱留学、唯独默许我被爷养在身边,你不会以为是他偏偏看得上我们母子吧?他把我豢养在身边五年,突然像踢瘟神一样把我踢走,你难道真觉得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李刺槿瞳孔颤栗,瞪着他,似震怒,又似恐惧。
“你有两个选择。”邵明曜从书包里摸出一份遗产协议推过去,“我要爷的那份遗产,也就是三分之一,并且额外要一百万现金,十二小时内到账。你要么签了,要么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不怕告诉你,爷刚刚醒了,医疗费已经到头,目前欠的也不算多,这笔遗产对我而言已经可有可无,是拿钱还是看你笑话,我其实很难抉择。”
李刺槿秀美的面容几乎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
“你看我笑话,你自己也会被人唾骂是私生子。”
“骂吧,大声点才好。”邵明曜笑起来,“小时候我还真在意过这些,但就在邵泽远一次又一次遮盖我的存在、甚至恨不得送我去厂里不见天日地拧一辈子螺丝时,我的想法变了。”
他语气一顿,片刻后敛起了笑意。
那双黑眸深不见底,凝视着李刺槿,却又像是透过她在凝视已经死去的男人。
耳机里忽然安静了下去,就连咖啡厅的轻音乐都刚好播放停顿。
林晃写着算式的笔停住,笔尖点在卷子上,留下一个墨点。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那个墨点,听邵明曜清晰地开口。
“我的出身越难以启齿,我越要活得张扬。
“他越不想让我被人发现,我偏越要让全世界都看见。
“我不接受摆布,也不会沉默地存在。”
邵明曜无声微笑,“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狗,但狗也要分。”
“明里摇尾乞怜,暗中磨爪藏牙。”
他一字一字说,“很不幸,我是一条恶犬。”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1】
明蛋和呆蛋一起躺在草丛里看月亮。
呆蛋正犯困,明蛋忽然问它:
假如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蛋,你还喜欢我么。
呆蛋打着哈欠:细说。
明蛋说:我又奸又坏,心狠手辣。
呆蛋沉默片刻:那你以为我想象你是什么样?
明蛋想了想:温柔明朗,善良可亲。
呆蛋闻言彻底沉默了。
明蛋叹气:果然之前对我有很深的误会吧。
不。呆蛋木然摇头:还是你对我的误会更深一点。
明蛋:?
呆蛋拍着它的头:你是一只自我感觉良好的小鸡蛋。
第72章 |“邵松柏的长孙,不是什么私生子。”
电话里不再有人说话, 只有轻音乐和衣服摩擦声。
林晃听着邵明曜起身走路,手指轻点玻璃的声音。
他凝住的眼神这才动了下,笔尖空过刚才留下的墨点,把没写完的算式继续写完。
服务生轻柔地问道:“您好, 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邵明曜没有立刻回答, 似是深思了一会儿, 而后说:“这个, 歌剧院蛋糕, 打包带走,让里面的女士一起结账。”
猝不及防地, 林晃对着满纸混乱公式勾了勾唇角。
电话里响起车马人声,邵明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说道:“五星级酒店的饼房应该还不错?歌剧院,名字挺好听,给你尝个新鲜。”
走廊空荡, 林晃小声而冷淡地指出:“歌剧院是很老派的法甜。”
“哦, 那赌错了, 该买另一款什么布朗的。”邵明曜语气平静, “不好意思,假少爷, 真土狗。”
“蒙布朗就更常见了。”
林晃面不改色地把最后一笔写完, 说:“不要再占用北灰的恶犬头衔。”
邵明曜没反应过来般“嗯?”了一声。
“邵明曜。”林晃说:“你是一条可爱的小狗。”
晚饭依然是胡秀杰的“爱心”盒饭。
林晃进班吃饭,一边吃一边使劲敲腿, 吃完回到走廊上。
六班同学看心疼了,扒着门对胡秀杰讪笑, “主任, 林晃都站一天了, 饶了他吧。”
林晃感动地看向他。
“还有两节晚自习才到一天。”胡秀杰冷眼瞧他,“关系挺深厚啊,你想替他?”
那人立刻摆手,“深厚,但也没那么深厚。”
林晃收回感动的视线。
胡秀杰把人驱散,板着脸对林晃道:“A班马老师今天去外校教研,听说你罚站的事了。”
林晃心头立即涌出些许被宽恕的期待,问道:“他对您说什么了吗?”
胡秀杰点头,摸出一张卷子放在窗台上,“他说沉浸式攻破难题,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林晃:“……谢谢他。”
果然混子学校都是纸老虎,省重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真地狱。
林晃撅在窗台旁做死难的竞赛卷,从晚休做到晚自习打铃,喧哗的走廊恢复安静,他意识模糊了,脑袋顶上漂着两道音轨,左边念数学定理,右边念大悲咒。
屁股突然被人拍了一把。
一枚典雅的黑色纸盒降落在卷子上,散发着可可豆和黄油的香醇。
邵明曜动作利落地帮他收拾好纸笔,大步迈进高二六班,和看自习的老师低语两句,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走了他的书包。
走廊空无一人,他跟在邵明曜后头挪了两步,被肆无忌惮地抓住手。
他瞥着那只手,“你怎么这么黏人。”
邵明曜说,“我是看你被罚得走路费劲,才拉着你。”
林晃抬眸看他,问道:“我走路费劲,是因为罚站么。”
“不是么。”邵明曜脚步一顿,面不改色地点头,“那很好。”
好你妈。
书包让邵明曜拿了,林晃一手被他抓着,另一手拎着纸盒和塑料袋。纸盒里装着五星级酒店的歌剧院,塑料袋里装着便利店大冤种蛋糕卷。
走出教学楼,他忽然恍过神来,挣开邵明曜的手,“书包还我。”
邵明曜回头,“怎么了?”
“不和你走。”林晃往回退一步,语气里透着烦,“以后不逃课了。”
完蛋,他好像真的怕胡秀杰。
邵明曜洞察一切地“哦”了声,又抓起他的手,“我拿了假条,爷给胡秀杰打电话了。”
林晃惊喜,“真的?”
爷真好。
邵明曜拉着他走到校门,把假条递给大爷,大爷果然放行了。
林晃长松一口气,邵明曜说道:“爷说你陪护受累了,让你先回家睡觉,要罚也明天再罚。”
“?”林晃大惊失色,“明天?”
邵明曜点头,“怎么了。”
林晃愣了半天,“可我再坚持一节课就罚完了。”
“……”
邵明曜沉默在原地,半晌才迟疑着继续迈动脚步,“他可能没想到胡秀杰只罚你站一天。”
林晃:“……”
邵明曜努力找补:“没事,明日事明日愁,今天的蛋糕今天吃。”
林晃说:“邵明曜,我不想念了,想退学。”
“不行。”邵明曜说,“胡秀杰和爷说,你能冲985呢。”
“不想冲了,回去开店得了。”
“大学生每年还能争取奖学金呢。”
“我不差钱。”
“国奖每年有八千。”
“……”
林晃不贪钱,他只是太累了,懒得再辩。
羊肠巷里路灯昏暗,他被邵明曜哄着,困得迷糊了一会儿,又抬头瞥向身边。
邵明曜肩上挂着他的书包,在他身边拽着他的手走,眉眼淡然从容,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邵明曜。”
“嗯。”
“很辛苦吧……”
“还行。”
“你会觉得委屈吗?”
“偶尔。”
“偶尔?”
“要被分手的时候。”
林晃噎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收回视线,“踹了你而已,有什么好委屈的?”
邵明曜轻笑,“弄了你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
林晃挣开那只手,却被更紧地一把攥住,邵明曜掌心泛了层薄汗,在他指间手背覆下一片微潮湿的温热,声音低低地钻进他耳朵里:“以后继续接你放学了。”
林晃不挣了,勉为其难地让他攥着手,垂下眼“嗯”了一声。
到家囫囵冲了澡,困得直接瘫在床上。
邵明曜坐在床边替他吹头发,吹干又捏着蛋糕喂他吃。他闭着眼一口一口地咬嘴边绵软粘腻的蛋糕,吃着吃着,意识逐渐远去。
直到一口咬到邵明曜的手指。
“没了。”邵明曜说,“吃不够么。”
他窸窣起身,抽出手指,指尖在林晃舌头上勾了一下。
林晃喉结一动,睁眼看他起身,“去哪?”
“回医院了。”邵明曜说。
林晃说:“李刺槿的律师要是调整了合同,发我看一眼。”
邵明曜轻笑,“你还懂合同?”
“只能大概看看。”林晃又闭上眼,“被你坑着背了好几年法条。”
邵明曜笑出声,走过来亲了一口他脸颊上的蝴蝶,“她已经签了,一字未改。”
林晃喉结微动,闭目道:“恭喜,赌赢了。”
“可惜蛋糕赌错了。”邵明曜沿着蝴蝶摸到他嘴角,摁了一下,“下次一定买对。”
第二天林晃留了个心眼,到学校就去厕所躲着,等到打铃才出来,快步冲进教室,一屁股在位子上坐下。
胡秀杰路过高二六班后门,他目不斜视地盯着黑板,数学老师提问,他举起了手。
老师被他突然的主动惊吓到,他起身回答,答完一种解法停顿片刻,又换一种解法。
一共答了三种解法,脑子挖空了。
胡秀杰仍站在后门盯,眼珠子一眨不眨,瞪得像只猫头鹰。
他硬着头皮坐下,终于转过头,和猫头鹰对视。
猫头鹰朝他伸出利爪,勾了勾。
他认命地抓起卷子,出去走廊上罚站。
胡秀杰问他,“睡好了?”
林晃耷着头,“凑合。”
“站直了!”胡秀杰喝斥道:“没吃饭啊。”
林晃只好把头支起来,肩胛贴住墙,“起晚了,没吃。”
胡秀杰转身,踩着高跟鞋咣当咣当回教务处。林晃脑袋又耷下去,没一会儿,高跟鞋又咣当咣当地回来。
“站着吃,吃完回去上课。”胡秀杰冷道:“再敢逃学,你就给我站到这学期末!”
林晃愣了一下,捏着那只白色点心盒,盒子上用马克笔歪七扭八地画着几颗蚕豆似的玩意,从小到大,从圆到扁,蚕豆逐渐长出胳膊和腿,变成蚕豆人,又扭曲地跳起舞来,后来不知道从哪出现一只猫,蚕豆人捏着响指朝它靠近,最后掰开猫嘴,一头栽了进去。
“……”
好担心作画人的精神状态。
林晃犹豫了下,“主任,您想透过这幅画对我说什么吗?我看不懂。”
胡秀杰没好气道:“从我班学生那里没收的,你要问问他去。”
林晃:“……哦。”
那算了,毕竟是数理A的。
陈亦司好像说过,天才和疯子只是一线之间。
盒子里装着两只泡芙、一大块奶油戚风。
泡芙是工厂货,奶馅浓郁顺滑,但能吃出来没少放食用胶和增稠剂。戚风倒像自家做的,造型朴素,但原材料用的都是最好的,烤得也用心,入口松软清甜。
林晃大口大口吞咽着奶油和蛋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小时候,庄心眠喜欢烤这种最简单的戚风蛋糕,打一碗奶油随便抹两下就给他当早饭,大概是太软太甜,即使被他忘了这么多年,却忽地又一下子让他想了起来。
他对着窗台发了会儿呆,等老师喊才想起来进教室。
*
熬到周末,林晃起大早,到医院才听说邵松柏刚接出院通知。
生命很神奇,一周前不省人事、几经抢救,病危通知书攒了一小沓。可人一醒,肺感染清了,病房接连下转好几级,没几天就被医院赶回家静养。
林晃进病房时,大夫正在讲检查报告。
“室壁运动协调度佳,各房室没有放大,射血分数67,都正常着。低密度1.3,比较理想,出院遵医嘱服药,千万不要大补,清淡饮食,半个月后多活动。”
邵明曜听得很认真,邵松柏只听了两句就开始冲林晃使眼色,林晃摆手示意他认真听。
等大夫走了,林晃才去床边坐着。邵松柏拉着他的手,抱怨邵明曜管得多,又说想吃桃酥,让他回去多烤几炉。
其实老头余生已经告别这些高糖油点心了,永远别想碰。
但他眼神饱含期待,林晃实在张不开嘴,纠结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一颗半青不黄的杏,放在他手掌心里。
邵松柏纳闷道:“哪买的早杏,长得真糟。”
林晃把老杏树结果的事说了。
邵明曜那天果然没听进去,这会儿和爷一样惊讶,爷孙俩一起对着那颗小果子发呆,过了好半天,邵松柏问:“真是咱家树结的?”
林晃点头,“我看了它好几天。”
邵松柏摸了摸,“这么小?”
林晃说:“今天才是第八天,长大了一点,但离熟还远着。”
邵松柏沉默,邵明曜也沉默。
许久,邵明曜脸色发木地问:“只结这一颗吗?”
林晃点头,“就一颗,我特意找遍了……”
“你就给摘了??”
邵松柏声音彻底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晃脑子一嗡,邵明曜赶紧过去扶住老头,护着胸口,“爷——!息怒!”
邵松柏被他架着,手在床旁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到,目光又落在他的皮带上。
林晃求救地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表情也严肃,“不开玩笑,我也想抽你。”
林晃:“……”
好在老头是半个残废,邵明曜也一时脱不开手,林晃抓起出院条就往外走,一路小跑,吓出一身冷汗。
出院手续很复杂,要在好几个楼来来回回地开单子。林晃努力磨蹭,把出院结账、退费退饭卡全都办好,连病历都打了,捱到快中午才回去。
他抱着像字典那么厚的诊疗记录,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门口,往里一瞄,脚步停顿。
邵明曜脊背笔挺地跪在病床旁。邵松柏摩挲着杏,看着窗外明烈的日光。
“爷。”邵明曜叫了他一声,“奶奶护着你呢。”
许久,老头的视线回到孙子脸上,平静地问:“护着我,护着你爸了吗?”
邵明曜沉默。
“你跪什么?”邵松柏扶着床架子,坐直了些,“起来。和爷说句实话,你爸他——”老头似是突然想哽,但勉力忍住了,手攥紧栏杆,逐字问道:“是不好了,还是……不在了?”
邵明曜抬起头,轻声道:“是……上飞机前。”
老人攥着栏杆的手一下子青筋暴起,他发着抖,床架子被攥得咔咔震颤,许久,他长吸一口气,沉沉吐出。
“这样啊……这样……”他垂下头喃喃自语,又怆然一笑,“是……车祸?”
“不是,主动脉夹层。说是之前连着出差、应酬了大半个月。”
“哦……”
“爷,对不起。”邵明曜低眉认错,“这些天和您发微信的是我,我一直骗着您,从手术前骗到今天,其实……您应该有察觉吧。”
邵松柏发呆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泽远应该是出事了,否则不可能不来看我,他……他对你不是个东西,在我面前却还算个好孩子。”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去,爷孙俩都不再说话。邵明曜看着床栏杆,年轻的手缓缓握住苍老的手,紧握,他又低低喊了声“爷”。
邵松柏一声不吭,却是老泪纵横。好半天,他抹去了眼泪,反握住邵明曜,“爷以前把你看错了,你不是好孩子,应该说是个男人了。有主意能抗事,你比你爸强。”
“爷。”
“你起来。”邵松柏拉他一把,又问:“医院这些天得扔个四五十万,没有你爸,不好凑吧?”
邵明曜略过了那些窘迫绝望,轻描淡写道:“您的活期、医保什么的用空了,最后还差一点,找我妈借了,晃晃也补了点。”他顿了顿又说:“我没找到那笔留学的钱,不然也不至于跟我妈开口。”
邵松柏心疼地看着他,“傻孩子。光知道翻爷的户头啊?”
邵明曜一愣,“什么意思?”
“也是,怪我之前没和你说。”邵松柏叹气,“你留学的钱,爷是存在你名下的,存折就在你床垫子底下呢。”
邵明曜错愕,林晃在外头也愣了。
老头向后靠在床头,闭目长吁一口气,缓声道:“遗产要给第一顺位平分的,要是不存你户头,万一我有个好歹,这钱能归你几分?”
老头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喃喃道:“要出国念书的,出去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你的选择,我大孙子嚼着委屈长大,就这么一个心愿,我肯定得让他顺顺当当,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邵明曜低下头,林晃看见两颗水珠从他脑袋底下坠落,也别开头去,轻轻吸了下鼻子。
老头闭目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我那儿媳不是个本分的,遗产怎么说?”
邵明曜清了清嗓子,不提那些算计,只说了李刺槿答应给三分之一家产。
邵松柏挑眉,“三分之一?”
邵明曜点头,“我和邵……和我爸的DNA鉴定被作伪了,现在人也没了,拿不到新样本,就这样吧。有三分之一,足够给您养老了。”
邵松柏苦笑,拍拍他的手,“傻孩子。”
他让邵明曜把手机拿来,翻了半天,递给他看。
邵明曜只扫了一眼,手机一下子掉在床上,邵松柏拿起来揣好,借着他的搀扶下了床。
林晃正困惑手机上是什么,便听邵明曜颤声问道:“我和我爸的亲子鉴定,是您偷偷做的?什么时候?”
“去年秋天我过生日,他回来的时候。”邵松柏说:“我本来想借生日再观察一下你俩,有没有修复关系的可能,看来是没有了,就拿了他的和你的头发,提前把亲子鉴定做了,也公证过,有法律效力的。只是……只是没想到要这么快就拿出来。”
林晃大脑一瞬间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刚刚手术后的老人。
邵松柏握着孙子的手,眼眶还红着,手也不受控地哆嗦着,可他神色郑重又平静,胸口绑着胸带,却依旧站得很直。
“儿子做错事,老子掰不过,是老子无能,但不能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总要替他挽回一些。”
“明曜,家产有你四分之一,你要去争。我邵松柏的长孙不是什么私生子,该是你的,一点都不会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2】
呆蛋来到键盘旁,勾了一下敲键盘的手指。
敲键盘的问:何事。
呆蛋说:我出门遇到一个奇怪的蛋。
敲键盘的继续敲:怎么奇怪了?
呆蛋说:凑近我蛋壳使劲闻,问我是不是偷了它的蛋糕。
敲键盘的手指一顿:你怎么说?
呆蛋说:我说和它不熟,让它做蛋有点边界感。
敲键盘的无声地松了口气:你做得对,离它远点。
它叫什么?呆蛋问:你昨天送我的蛋糕和它有关吗?
敲键盘的盯着屏幕摇头:不认识,无关。
她顿了顿,小声叮嘱:这几天少出门,把味散干净。
****
于是林晃也吃到了赵文瑛女士的私人烘焙。
窦晟对胡秀杰的打劫行为表示愤怒,尝试申诉,被从教务处踹出来了。
踹的真好啊。
第73章 |“想要我脱离轨道,绝无可能。”
邵松柏出院第一周, 林晃完全被学校绑架了。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自习上,罗莉踩着高跟鞋步入教室,在黑板右下角留下了一串优美的花体英文。
21 days left until the FINAL EXAM.
林晃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感慨了一下英语班主任的仪式感。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这学校它不装了。
——在宣告进入期末阶段后, 英华痛快地撕掉了身上那层纯洁无害的皮, 暴露出残忍的本质来:六科作业同时翻倍, 晚自习却被占用考日测;上课铃调成能穿破耳膜的分贝;午休晚休缩减成半小时, 大课间还要强制跑操, 原因竟然是怕学生在高强度学习中身体撑不住,要加强锻炼。
林晃仔细咂摸了一阵, 惊悚地发现,这和陈亦司“我怕把你店吃垮, 所以趁着还没垮,要往死里吃”的逻辑不谋而合。
英华宿舍有公共自习室,供卷王们在宿舍熄灯后继续发愤图强。住校生一放学就玩命往回冲, 力争在通宵自习室占一个座位。
某天林晃放学前两分钟去了趟厕所, 出来时刚好打铃, 差点被乌泱而出的人群撞飞。
更恐怖的, 班里嘻嘻哈哈的家伙一夜间消失了,换成照着他们模样制造的AI来上学, 脸上像罩了一层铁, 只会埋头苦学,对话憋不出十个字, 一提考试就朝你阴森森地一笑。
林晃实在受不了,要求邵明曜每节课间都来找他。
“你以前没这么亲人啊。”邵明曜靠在六班走廊的窗台上和他闲聊, “不嫌我烦?”
林晃瞥一眼屋里, “可能以前没混进鬼堆里吧。”
邵明曜笑得呛了两下, 把喝了两口的奶茶塞进他怀里,他专心致志地吸,几口吸到底,又听邵明曜俯近耳边低声问:“下节课间吃什么?”
林晃下意识偏头看向班里,还好,一屋子AI都在伏案,无人在意他和高三学长过分亲密的举动。
他抬手,巴掌贴着邵明曜的侧脸把人推开,“随便。”
邵明曜笑得明朗,阳光又落进了那双黑眸,低声感慨道:“真好养啊。”
打铃后,手机震了一下,林晃偷偷瞥一眼,发现邵明曜给他转了520块。
【smy:还你上次的。】
林晃把屏幕往上划,看到之前发的250块红包,若有所思,片刻,又转了一笔250过去。
邵明曜把钱收了,很快,再次转回一笔520。
林晃再试。
邵明曜再回。
林晃点开计算器,得出一分钟内净赚八百一。不假思索,立刻发了2500。
这回邵明曜秒接收。
然后杳无音信。
【lh:?】
【smy:你是一只贪心的小蝴蝶。】
【lh:……还我。】
【smy:还是一只天真的小蝴蝶。】
【lh:还我啊。】
【smy:晚上去你家还你。】
“……”
【lh:还是分手吧。】
邵明曜过了几秒,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林晃瞥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偷偷从兜里摸出一只耳机,用校服袖子遮着塞进耳朵。
邵明曜语声低沉,仿佛能叫人想象到他挑眉的样子。
“林晃,你就勾着我收拾你呢是吧。”
又一条。
“你等考完期末的。”
林晃摘了耳机,把邵明曜免打扰,手机塞进书桌堂最深处,仿若无事发生地拔开笔帽写卷子。
胡秀杰说了,上课不能搞对象。
大课间跑操时他才把邵明曜放出来,发现后来邵明曜给他转了一笔5200,还附赠一张凶神恶煞的狼狗证件照。
【smy:提前发一笔封口费,以后不许说这两个字。】
林晃立刻接收。
【lh:不白拿,会给你买优质国产狗粮。】
发完立刻退出,再次把邵明曜免打扰,长吁一口气。
跑操前整队,各班都要站成方块队列,六班后头是数理A。林晃下楼慢,站在最后排,一回头就看见胡秀杰在训他们班学生。
主席台在清点方阵,还要好一会儿才开跑。马老师从全科A过来和胡秀杰唠嗑,据说他俩是多年的搭子,只要站一起就有唠不完的学生和教务,马老师一来,数理A开始群魔乱舞,胡秀杰冷不丁一回头,他们又一秒回归人形。
林晃回头观看岁月静好的老师和他们身后的奇行种大赏,不小心看多了一会儿,和马老师撞了个对视。
于是马老师笑眯眯地捧着保温杯过来了。
“……”林晃僵硬地转过头。
马老师站在他身边,吸溜着喝了一口枸杞水,说道:“听说你连着四天日测都考砸了。”
“……”A班老师为什么天天听说平行班学生的成绩啊。
见林晃不吭声,马老师接着问:“有压力了?”
林晃摇头,“没。”
马老师又问:“分心了?没好好学?”
林晃说:“还和以前一样学的。”
“那是考到薄弱点了?”
“嗯。”
马老师笑着在他肩上拍一把,“别往心里去,别破罐子破摔,也别为了这个就玩命。”
林晃“嗯嗯”地点头。
他压根没往心里去,更没因此玩命。这两天日测突然暴露出他力学模块大短板,他就多做了两张力学专项,减了两张数学,每天的学习时长反倒少了点,能陪北灰上坡下坡多溜达几圈。
马老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眯眼,“你压根没上火吧?”
林晃真诚提问:“连着考砸四次而已,到底有什么好上火的?”
马老师被他问一愣,半晌笑了几声,摸出手机戳了两下,“你再说一遍。”
林晃费解,但还是听话又说了一遍。
老马神秘一笑,捧着他的保温杯踱回全科A去了。
放学前,一窝A班的人涌到六班后门,林晃问同桌AI这是在干什么,同桌AI解析了一会儿,呆板地回答:“据说有个纹身、逃课,一边在月考大榜上飙升,一边在日测四连跪,挨了胡秀杰本月全部的踹,吃了全A班被她没收的零食,还放话无论考成什么样都权当玩的嚣张借读生。重要的是,A班老马放完他嚣张宣言的录音,让学生学习他沉稳的心态后,又随口提了一句,说他长得眉清目秀的。”
林晃点了点头,低头继续写题。
他写了一会儿又抬头,犹豫道:“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同桌AI看了他片刻,“林晃,你真的是个人机吧?”
林晃:“?”
*
周六,邵松柏躺在卧室听广播,邵明曜煮了一壶浓香的豆浆,准备给老的和小的当下午茶。
他拔了豆浆机电源,从橱柜里掏出两只玻璃杯,在清水下洗净擦干,放在台子上。
林晃坐上台子,戳着玻璃杯玩。邵明曜正要去捉那只不安分的手,一旁的手机忽然亮起来电界面。
李刺槿的电话来得很突然。
他却仿佛并不意外,按下免提,调低音量。
这一回李刺槿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卸下了虚假的面具。
她的声音像玫瑰上的冷刺,“你敢骗我。”
过了一会儿,邵明曜才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亲自查了?”
李刺槿沉默,频道里充斥着女人压抑愤怒的呼吸声。
邵明曜提起刚磨好的豆浆,顺次倒入两只杯子,平静地问:“几十个女人,一周就查完了,这么快?”
他顿了顿,又接着自言自语地说:“也对,无中生有的事,排除起来确实不费事。”
李刺槿怒不可遏,“压根没有任何人跟你爸有关系!我还查了你爸大学以来的所有消费记录,除了叶韵绮,他在外面没结识过任何可疑的异性!”
“这样么。”邵明曜闻言只是笑了笑,低声道:“看来爷是对的,邵泽远只有在我面前不做人。”
李刺槿质问道:“谁教你走的这一步险棋?小小年纪,不至于深沉阴毒至此,是不是叶韵绮在你背后支招?”
“她?”邵明曜拿着豆浆壶的手顿了下,又继续一点一点地往杯子里倒,注视着两边的液面,说:“我倒希望她能帮帮我,在我需要时。”
叶韵绮没有给他打钱。
那通借钱电话里,她犹豫、答应、劝他不要过多投入,整个过程丝滑自然,可在那之后,她的号码变成空号,邮箱开了自动退信,彻底失联了。
很多时候,邵明曜都不知叶韵绮究竟是蠢还是精,说她蠢,但她在亲儿子面前的连招一套接一套,说她精,她却糊涂到连邵明曜故意错报她篡改了几岁都不反驳,还被录音当了枪使。
邵明曜终于把两杯豆浆倒平了,放下壶又想了想,应该还是精吧。蠢的时候不是真蠢,只是不在意罢了。
也挺神奇,母亲完全不在意他,而父亲太介意他。
李刺槿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我会去调查叶韵绮,她别想躲在国外逍遥!”
邵明曜无声而笑,“随便。”
邵松柏拖着病弱的身体,行事却铁腕果断,出院后一天也不歇,立即找律师谈判。现在遗产已经重新分割,邵泽远家产一分为二,李刺槿和邵明宸拿一半,老头和邵明曜拿另一半。
邵明曜本意是要现金和房产,可老头硬把他按下,让他继承了邵氏一大笔股权。
如今万事已成定局,再纠结之前的过招博弈已经没有意义,李刺槿这通电话,大概纯为泄愤。
李刺槿气急而笑,“不要以为分到家产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会把叶韵绮篡改年龄的事捅给董事会,你不仅是私生子,还是幼女产下的弃婴!你的出生就是你生父肮脏恋童的罪证,在董事面前,你永远别想挺直腰杆做人!”
邵明曜平静道:“原来你只查了别人。”
一句话让电话另一头的李刺槿噤了声,坐在台子上晃着腿听热闹的林晃也反应了一会儿。
那晚邵明曜回家后,对他说明了这番搏心态的谋划,但他只说搜罗几十个女人的资料当障眼法,虚构一套出轨多位未成年少女的说辞,骗李刺槿破防。
林晃伸手勾了一下邵明曜的衣角,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事?
邵明曜随意拎起他的一只手,放在手里捏来捏去,漫不经心地说道:“很遗憾,故事不如你预期的刺激。我妈生我时并不是什么幼女,她确实改过年龄,但不是改大了四岁,是改大了两岁,为了一些移民手续上的问题而已。她17岁遇见我爸,生下我时刚过18岁,我只是一个贵圈到处可见的豪门私生子,想必董事会听了都会打哈欠。”
“李刺槿。”邵明曜的语气就像此刻周末傍晚的老街一样平静,“你有没有想过,这么拙劣的一套谎言,为什么能骗到你?”
电话里鸦雀无声,不知道李刺槿是被气昏了头,还是已经愤而离去。
邵明曜自顾自地说道:“虽然我们见面很少,但每一次见面,你都在向我展示你有多么痛恨我和我妈,痛恨自己当年一个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邵泽远却背着你在外面找不入流的野女人这件事。”
“我看透了你,你却看不透我。在我规划好的未来里,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污点——倘若这一切是真,我更不会以自己的羽毛为代价,只为撬动你手里那么几枚硬币。”
“无妨,以前胜负已分,以后同为邵氏的股东,还希望你能记住——”
邵明曜语气微顿,拿起手机在耳边,说道:“我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无论任何人,任何手段,任何威胁,想要我偏离轨道,绝无可能。”
少年的语气很轻,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他平和地说完,随手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垂眸落下带着些嫌恶和蔑视的一瞥。
林晃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指,那枚被用来提醒“控制”的戒指被傍晚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坚定又柔和。
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邵明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视线越过林晃看向他身后——他身后是厨房另一扇高而窄的百叶窗,外面朝着院子另一头,老杏树影投在围墙上,轻轻摇曳着。
林晃拿起一杯豆浆,轻轻晃着腿,一口一口地喝,等他把豆浆喝完,邵明曜刚好回过神。
林晃垂眸看着杯壁上那道豆浆印子,说:“你心眼多得吓人。”
邵明曜笑了笑,“这还不够呢。之前没想过会搭上我爸公司,但既然搭上了我就不会摆烂,以后斗法更少不了。”
林晃点头不语,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说道:“陈亦司说,这叫刀光剑影刚刚拉开序幕。”
“你跟他说了?”邵明曜挑眉。
林晃点点头,“毕竟从打出生就四处触霉头,结果这两年突然行大运,交了男朋友,还是豪门继承人,我总得找人倾诉一下。”
邵明曜认真地看着他,直到看得他不太自在,又忽然抬起手,朝他脸缓缓伸来。
林晃以为他又要摸摸那些蝴蝶了,便由着他靠近,不料他忽然屈起手指,在林晃脑门上重重一敲。
痛。
熟悉的暴躁感涌上来,林晃怒道:“干什么。”
“说没说过,不许这么说自己?”邵明曜神色严厉了一瞬,转而却又柔和下来,低声哄他道:“林晃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小孩。”
林晃捂着脑袋看他,“你在放什么屁。”
邵明曜朝院里对空气发癫的北灰一抬下巴:“所有失去的都回到了身边。”
他顿了顿,“离开许久的人也能再次遇见。”
看向爷卧室的方向,又垂眸看着两人投在窗台上交叠的影子,“爱着你的,因为你而绝处逢生。”
林晃愣住,心跳忽然很快,像第一次偷吻——不如那时凶猛,却更连绵。
他别过头看向百叶窗外,也看着那一墙摇曳的树影,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打进来,把他半边脸镀成金色,那一串幽蓝的蝴蝶也带了金闪,熠熠生辉。
邵明曜又抬手,他来不及躲,可这次那只手却十分轻柔,食指点在最上面那只蝴蝶,沿着蝴蝶的动线向下描摹,描到唇畔,一下一下地轻按他的唇。
邵明曜很喜欢捏他,脸、唇、腰、臀,轻的、重的,就像他对待小狗玩偶那样,在身边就要上手,撒不开似的。
林晃耳朵红了,被落日金晖照了个剔透,但他扭着头不做反应,也不遮盖,只是又轻轻晃了两下腿。
邵明曜环着他的腰,把他往下抱了一下,他脚尖在地面若即若离,终于转回头来看着邵明曜。
“邵明曜。”他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你是不是想要我亲你。”
邵明曜眉毛轻轻抬了下,仰头看着他,“看你意愿,我悉听尊便。”
林晃双手攥住他的肩,缓缓朝他俯身下来,两人鼻尖触碰,邵明曜垂下眸,待要吻住时,林晃忽然用力把他一推,从台子上轻巧地跳下来,端起另一杯豆浆说:“我给爷送去。”
玻璃窗映着林晃嘴角那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少年眸中蓄满明朗,和他身后人笑起来时全无分别。
他走到门口,直接被搂着腰一把提起,两脚在空中虚蹬两下,邵明曜一把把他捉回台子上放下,他手里的玻璃杯一歪,豆浆全部撒进洗手台,连着杯子也咣当一声掉了进去。
邵明曜仰头看着他,“林晃,我是不是该收拾你了。”
林晃向后仰了一下,顺势抬腿踹他,“爷在卧室。”
“爷在听广播,而且还残废。”邵明曜捉住他的脚,把他的腿放老实,左手握住他的腰,右手托住他后脑,扣着他低下头。
邵明曜手宽指长,每次握腰时,中指和无名指都能触碰到臀边,他故意捏得紧,手指深陷进肉里,一下就能卸了林晃浑身的力,什么搏斗拳击都白学,只能颤栗着由他摆布。
悉听尊便,从来都只是为所欲为者的文字游戏。
说什么土狗恶犬,骨子里还是个大少爷,接吻最多抬一抬头,舌头撬开牙关,吻得深时,就要扯着林晃胸前的衣襟把他一直向下拉,林晃往后挣一下,腰侧登时被扇了一巴掌。
等那只手终于松开时,林晃已经一片眩晕,两人额头相抵,一条银丝牵连在唇边,又染了傍晚的晖光,看得林晃臊。他喘着粗气,半个身子都麻。
陈亦司曾经劝他刚谈恋爱悠着点,别上来就太猛,往后没有热情。
可他和邵明曜谈到现在,总觉得邵明曜还是在收敛,每回都比之前更暴露出一些本性,这个人的蛮横和掌控欲让他惊恐,却又跃跃地想要不断试探。
待两人喘定,邵明曜清了下嗓子,站直腰板,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衬衫下摆,把褶皱扯平。
林晃抹去唇边湿润,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抬起腿,脚尖踩住他左肩。
白衬衫上立刻碾出一抹灰。
邵明曜挑眉,林晃却扬起下巴,和他无声对峙。
许久,邵明曜含着笑轻哼一声,“就会事后逞英雄。”
林晃踩着他肩往后踹了一下,看着他半边身子往后微闪,说道:“在爷这,你收敛点。”
“要是真被发现了——”邵明曜声音低下来。
林晃问:“怎么?”
“你回你家,把耳朵堵起来。”邵明曜语气平静,就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等爷抽完我,我给你发个微信,你再来吃晚饭。”
林晃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抿唇别开头看向窗外,许久才又小声说:“又不是没听过你挨抽。”
“我人生中最没面子的一晚。”邵明曜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提。”
林晃在他手心里低笑,笑了一会儿垂下眸,看着捂他嘴的那只手。
“邵明曜。”他敛了笑意,把那只手拉下来,取下食指的戒指戴回自己手上,说道:“我想给你弄个新戒指。”
邵明曜手指屈了屈,“什么戒指?”
“摘不下来的那种。”
林晃捏着他的指根,轻轻摩挲着指缝那侧的嫩肉,许久,抬眸轻声道:“纹上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3】
敲键盘的路遇呆蛋。
呆蛋拖着一只比它还长的钉子艰难前行。
前面的小鸡蛋站住!敲键盘的喊道:要干什么?
呆蛋说:明蛋总在我壳上写名,我要给它也永久做个标记。
敲键盘的震惊:你要用这个钉子划它?
呆蛋摇头:我打算给它打个钉。
……敲键盘的沉默片刻,递上五毛钱。
别杀它,求你,去换成小水钻吧。
呆蛋收了钱,诧异道:水钻只值五毛吗?
敲键盘的摇头:是它的蛋命也只值六毛。
我总得留一毛赚吧。敲键盘的实话实说道。
第74章 |“隔壁传来轰然一声爆炸。”
高考假三天, 英华要占考场,林晃把书桌清空,书本卷子塞爆了拉杆箱。
他同桌小眼镜也装满一只行李箱,嘟囔道:“人只有在拎书时才知道知识有多沉重——”说着双手握住拉手, 蓄力一起——箱子纹丝不动, 他却两脚差点离地。
林晃拎着箱子路过他, 随口道:“给我吧。”
说着略蹲一下把箱子拎起, 就像随手捡个小西瓜。
严竟傻张着嘴, 眼见林晃一手一只比他命还沉的箱子,步履平稳, 校服衬衫随意挽到胳膊肘,两条纤细的手臂上肌肉条索清晰可见, 青色血管微微隆起。
“我操。”
林晃回了下头,好像头一回听到他同桌骂脏话,不那么确定。
他把严竟的箱子搬去宿舍, 又折返帮其他住宿生搬。他提箱子下楼, 邵明曜在楼下接, 把箱子运回宿舍。送完最后一趟, 六班女生把他围住,班长递上一塑料袋饮料。
林晃摆手, “不用。”
“拿着吧, 你是六班真男人。”严竟在人群里起哄,“同为细狗, 为啥你这么有劲?”
林晃脚步停顿,回头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没忍住冷冰冰道:“你才是细狗。”
严竟笑容僵住, 呆了许久,指着自己鼻子问旁边人:“林晃发火了?还是对他亲爱的同桌我?”
旁边人笑着推他一把,“傻了吧小眼镜!让你欺负老实人!”
班长又把饮料兜子伸过来,“解解渴吧,不然我们过意不去。”
林晃只好捞了罐可乐,“谢谢。”
班长又说:“拿两罐,高三学长也受累了。”
林晃摆手,“一罐够了。”
他快步下楼,邵明曜拄着他的拉杆箱在楼底下,朝他挑了下眉,“男神,给人签名没?”
林晃懒得答,几步上前往箱子上一坐,“回家。”
邵明曜连人带箱地往外推着走,“给别人搬来搬去,到我面前就摆烂是吧。”
林晃装听不见,抠开拉环灌了几口可乐,举手递给他,邵明曜一仰头喝空,路过垃圾桶,抬手一扔,正要继续推箱子,林晃却忽然一个踉跄,着急忙慌地站起来了。
“……主任。”
胡秀杰迎面过来,看着他俩的眼神像在看两坨发酵失败的面团。
“走路都不会了?坐着箱子让人推!成什么样子!”
林晃低头挨训,不还嘴。
胡秀杰目光在他们两个脸上逡巡,神色复杂,“假期好好写作业,别出去瞎玩,知道吗?”
林晃立刻点头,“好的。”
胡秀杰又看向邵明曜,“你最后还是不打算来高考?”
邵明曜随意点头,“嗯。”
胡秀杰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Offer拿到了吗?”
邵明曜说,“剑桥A-level考试成绩要下个月才出,录取要八月了。”
“这样啊。”胡秀杰面露担忧,“那退路呢?唉,你还是应该高考,大不了就……”
“不需要退路。”邵明曜语气平静,“不会考砸的。”
胡秀杰噎了一下,“你这孩子……”
“参加高考,就会占掉一个前面学校的录取名额,虽然是我个人自由,但没这个必要。”邵明曜微笑了下,疏离却真诚,“谢谢主任关心。”
等胡秀杰进了教学楼,林晃才又重新一屁股坐回拉杆箱上。
邵明曜垂眸瞥他,“我给你当交通工具,你就玩手机。”
林晃说:“陈亦司说,如果我像你一样从小就好好学习,也能对着胡秀杰装逼——他骂你。”
“不信。”邵明曜伸手,“给我看前文。”
林晃摇头,揣起手机,“没有前文,诶——”
邵明曜把拉杆箱猛地原地转了一圈,他立刻抱紧拉杆,下巴磕在邵明曜手上,邵明曜顺势捏住他的下巴尖,往前一扯,“你要么装哑巴,要么就没一句好话。”
林晃把他的手掰开,“你别弄,纹身会感染。”
邵明曜哼一声,“装吧你就。”
话是这么说,邵明曜却还是下意识摩挲了一下食指。
指根内侧纹了三个字——林晃的。
字是林晃写,再让纹身师模仿了笔迹。林晃字丑,所以那三个小字也很难入眼。
邵明曜嫌弃了好几天,但却总爱摸摸。他满意地摸着纹身,神色却冷淡,“我都纵容你这种圈地盘行为了,你还不老实点。”
“这怎么叫圈地盘?”林晃说,“这是给狗上狗牌,嘶——”
又被重重敲头了。
他抿唇,捂着脑袋以沉默抗衡。
第二天邵明曜就飞去了北京,参加他的第一场董事见面会。
高考期间学校周围戒严,林晃不打算出门,就在家遛遛北灰、遛遛爷。
邵家院里,他坐在石桌旁写作业,邵松柏在摇椅上看报纸。看了一会儿,邵松柏忽然叹气道:“明曜可能挨欺负。”他抬起头,“晃晃,你说我让他拿股份是不是错了?现在这个局势,谁也帮不了他,他归根到底还是个孩子……”
林晃对着证明过程皱眉,深思许久后,从上到下划了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叉,舒爽地跳过这道题。
“别担心,爷。”他说,“您会这么想,其他老东西也会这么想。邵明曜心眼多得都要发烂发臭了,对方掉以轻心,他肯定能拿捏住。”
邵松柏倒吸一口冷气,“好小子,你这一番话,把提到的所有人都骂一遍!”
林晃笔尖停顿,茫然道:“我没骂您啊。”
邵松柏瞪眼:“其他老东西,你这话不等于说我是个老东西吗?”
这不是事实吗。
林晃想申辩,但察言观色,到底是住嘴了,低下头继续学习。
邵松柏鬼门关走过这一遭,私下性情大变,总喜欢撒娇耍赖。
下午林晃要陪他散步三十分钟,他东找理由西找理由,最后林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沉默对峙足有五分钟,老头才嘀嘀咕咕地伸手让他扶着,下长坡去溜达。
晚饭林晃做了炒青菜、清炖萝卜牛肉汤。他自己都吃得挺香,老头却又要红烧肉又要卤猪蹄,林晃装听不见,老头就一边吃一边唉声叹气。
好不容易伺候到睡觉时间,林晃在院子里和邵明曜打电话,开了免提,邵明曜问:“爷今天乖吗?”
邵松柏立刻从门槛里迈出来,冲林晃使眼色。
“不太乖。”林晃铁面无私,“你赶紧回来。”
“故意说给爷听的吧?”邵明曜笑,“下午不是还和我夸爷今天散步时间长吗?”
邵松柏看着林晃的眼神一下子溢满感动,林晃却依旧没有表情,说:“但动员时间也很长。”
老头撅嘴,像个老小孩,扭头回屋。
“邵明曜。”林晃明知故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邵明曜笑,“明天上午董事会,其实晚上就能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办的秘书给我订了后天早上的票,算了,订都订了。”
林晃“嗯”了声,又问:“你紧张吗?”
邵明曜哼笑,“有什么好紧张的。就我这点股份,对谁也造不成威胁。先认识认识吧,真要交锋——”他顿了下,语气低下去,像是玩笑,却透出难以忽视的沉肃,“真要交锋,也是几年后,等我翅膀更硬的时候。”
第二天,林晃一边写卷子,一边咂摸邵明曜那句话,越咂摸越感到别有深意。
他和陈亦司转述,陈亦司锐评道:“你小子成年前是一本《苦难与人生》,成年后就是《豪门风云》了。”
林晃觉得很有道理,问陈亦司豪门风云人生要做什么准备。
陈亦司见识短浅,苦想半天才说,还是把蛋糕店开好吧,万一邵明曜若干年后斗败了,起码还能有个避风港。
他发来这条语音时,背景就是店里的音乐,店员问他要吃什么,他捂住话筒小声说:“新品各来五份,带回去给店里的兄弟都尝尝。”
话筒没捂严实,林晃听得清清楚楚,心痛地想,这座破港哪还能坚持下去。
等邵明曜以后真斗败了,不仅没有避风港,还要和他一起吃陈亦司做的饭。到时他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
林晃忧心忡忡地写卷子,邵松柏昨天被他告状了,今天上来脾气,非要自己一个人出去遛弯。他怕老头摔,时不时走到门口看几眼,见老头走到半坡遇到个人,和人家比划半天,溜达第二圈又在坡底遇到,又比划半天。
等人遛弯回来,林晃问:“爷和谁说话呢?”
“考生家长。赶着从外地回来,要接儿子第一天考完放学。问我英华怎么走,结果羊肠巷走两圈又绕回来了。”邵松柏说着叹气,“说自己在大城市跑外卖的,路痴成这样,还跑什么外卖啊。”
林晃“哦”了声,“爷晚上想吃什么?”
邵松柏从旁观察他神色,试探道:“好久没吃肘花儿喽……”
“好。”林晃点头,“那就吃炒菜花。还有吗?我切碎了鸡胸肉,给您汆个丸子汤吧。”
老头转身就进屋,“不吃了!”
说不吃,但林晃调出一碗美味的料汁,老头最后还是蘸着吃了不少。
林晃作业写得差不多,晚上陪老头在院里听了会儿评书,到十点多就收拾东西回家。
走之前他把着门框说:“爷,过一阵陈亦司要来这边管他的拳馆,我让他给您做一个月饭吧。”
邵松柏警惕道:“你不想伺候我这老头了?”
林晃摇头,“我就是想一直伺候您才要这样,您吃一个月陈亦司的饭,再也不会觉得我做饭难吃。”
“走,赶紧走。”邵松柏脸色发青,挥手赶他,“白疼你了,你再也别来了!”
林晃看了他一会儿,忽地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那爷早点睡,把电和煤气都关好,明天我再来。”
和老人相处需要斗智斗勇,挺操心,但心里踏实。
林晃知道邵明曜这两天在磨爷申请留学陪同签证,他想把爷带在身边照顾,可爷不愿意,说是放不下这边的朋友。
其实不出去也行,林晃打算上大学后每个周末飞回来陪爷,如果几年后他也出国,到时再试着说服爷。
他按下心中合计,和邵明曜发了条晚安就洗洗睡。
半夜,他忽然又回到了眠蝶那场大火。
熊熊火光烧热眉毛,在皮肤上灼出爆裂般的痛,他呼吸困难,一时茫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又重温噩梦。
正迷茫间,火焰深处传来狗叫,他试着喊妈妈,却没人回应,只有耳边越来越清晰的噼啪声、空气中逐渐浓烈的烧灼味。
不对。
林晃猛地睁开眼。
从床上坐起的一瞬,隔壁院里传来断续的狗叫,和梦里的叫声融合起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他脑子轰一声,掀开被子下床,脚尖一挨地,却又猛地想起这两天都没用家里的厨房。
心跳陡然停滞。
他冲下床推开窗。
——就在那一瞬,隔壁传来轰然一声爆炸。
作者有话说:
邵明曜,你家被人偷了。
第75章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正面步入一场大火。”
院门锁被整个挖空了。
起火点和爆炸点应该都在厨房, 火焰和浓烟从正、侧两扇窗里舔出来,从外面看,整个厨房区域已经完全烧成赤红色。
入户门从里面反锁了,钥匙打不开, 林晃站在门前喊人, 回应他的却只有狗叫。
北灰撕裂地叫, 断续、破碎, 很快叫声变成呜咽, 直至再也听不见。
始终没有人的动静。
——邵松柏胸骨未愈,走路都只能慢慢挪, 如果屋里的锁也被动了手脚,他没有任何独立逃生的可能。
老院噼啪地燃烧, 黑烟顺着厨房窗口向上爬,把外墙和屋檐都熏成一片焦黑。
林晃双脚扎在屋前的地上,眼前的火和记忆中的火逐渐重叠, 火光映在眼里, 他的瞳孔随着波动的空气和火焰阵阵瑟缩, 脑袋像被灌了金属熔浆, 有种沉重而木然的痛感。
消防在电话里说,十八分钟赶到。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每吸一次, 都像有只布满尖刺的利爪,掏着他的肺底像翻布袋子一样把肺泡翻出来, 每呼一次,又有拳头把肺泡重重砸回原样。
剧痛,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痛得他站不稳。
噼啪燃烧声中, 耳边恍惚间响起当年母亲压抑痛楚的喘息。
仿佛本能地,他转身往回走了两步。
身后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木头断裂坠地声!
他脚步倏然顿住。
那双空洞的黑眸剧烈颤栗,仿佛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突然醒了。他猛地回头,孤注一掷的目光扫过喷吐火焰的窗,右手抓住左袖用力一扯!——整条睡衣袖子被撕裂下来,他拧院里的水龙头把布料浇透,捂住口鼻,大步向被反锁的入户门走去。
入户左手边就是厨房,不知道门里情况如何,但木门和墙都已烧得滚烫,他退后两步,扭身抬腿就踹!
咣!
咣!!
震天般剧烈的踹门声中,里头又有几根被烧灼的木头掉落。林晃面无表情继续踹,一脚接一脚,每抡起一脚,都踹得整个房子好似都跟着震颤。
鞋底断裂,门缝露出一根尖锐的木杈,扎破了脚底,他感受到门的滚烫,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也不知疲倦。
黑烟已经包裹了全部视野,火苗就在身边舔舐,但心中的恐惧和麻木却正如退潮般消去,所有感官都在退化,头脑却愈发清醒坚定。
他眼里只有那道逐渐被他劈开一条缝隙的门。
一声巨响!
房门从顶端到中间折断,他翻身进屋,回头,瞥了一眼被反锁的门,和额外绕在门锁上的铁链。
少年眸光一凛,从里面飞起一脚,彻底将门整个踹碎!
后面的记忆变得模糊,只记得厨房和整个前厅已成火海,黑烟之中什么都不可见,他摸索到爷的卧室,门关着,但没锁。他冲进去,爷在床上昏睡,北灰咬着他的袖子抽搐般地哆嗦着。
外头倒塌的木梁越来越多,回头已经不可能,他几脚暴力踹开了爷屋里的窗,把昏睡的老头架到院子里。
最后捞起北灰翻窗出去时,他狠狠呛了一口烟,落地脚一软,脚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
——那是最后的记忆。
*
林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眠蝶大火熄灭后,他缩在一个阴暗、满是尖锐废墟的角落,一只柔美的手伸进来,带进一簇光,他把手递在那只手心里,闻到了妈妈的味道。
那只手拉他出去,脚边蹭来一坨毛绒绒,他被拽着走了几步,那只手渐渐变得宽瘦有力,他低下头,怀里不知怎的多了一只玩偶。
“晃晃。”
妈妈的声音。
“林晃?”
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晃晃。”
小男孩的声音变得成熟,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意识像水下的鱼漂,猛地下坠,又渐渐浮了起来。
林晃猛地睁开眼。
明烈的日光把整间病房照得通亮、白得有些刺眼。他正仰躺在摇起一个角度的病床上,没有打吊瓶,腿上搭着一条被子,左脚露在外面,脚腕打了绷带。
“总算醒了。”
邵明曜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又把一杯水塞到他手里,脸伸到他面前:“看我。”
林晃愣怔地看过去。
“我是谁?”
小狗,林晃心想。
他喉咙动了动,“爷呢?”
张口才感到嗓子剧痛,像干裂出血却又含了一嘴碎玻璃那么痛。
邵明曜长松一口气,手在他肩上一捏,“放心吧,没人出事。护士陪爷出去溜圈了,北灰也还行,就是哑巴了,还有点嗜睡,兽医给开了治嗓子的口服液。你——”邵明曜叹了口气,“应激性昏迷,脚腕扭伤,大夫让静养俩礼拜。”
林晃愣愣地消化完这一切,而后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显然是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衣服很皱,眼下两片青,头上发胶没来得及洗,凌乱却又硬挺着。
“邵明曜。”林晃忽然想起什么,捏着喉咙说,“有人蓄意纵火。”
邵明曜把他的手攥在两只手心里,沉声道:“警方在取证了,后面都交给我。”
林晃点点头。
换谁跟他说这话他都不放心,但他相信邵明曜。
嗓子好痛,不想说废话了。
“晃晃。”邵明曜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道:“你救了爷,又一次。”
林晃勾了勾唇角,“可惜爷没看见,我是冲进火场里救他呢。”
邵明曜抿了下唇,“不止是冲进火场这件事——爷说,还多亏了你叮嘱他关好电器和燃气。”
邵家去年从煤气换成了天然气,老平房的管道规划和楼房不一样,施工队的人一通鼓捣,最后把总阀开在了入户门墙角。老头嫌挖出来的墙坑难看,就摆了鞋柜挡着。
从现场痕迹来看,纵火者本意是要留下不合规电热器作为起火点,并释放燃气造成大规模引爆。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家天天晚上关总阀,找遍厨房又找不到阀门,便随手拧开了柜子里的一个煤气罐。
那个煤气罐已经闲置很久了,里面只有少量液化气,林晃听到的那声爆炸就来自于它。
“可燃气体很少,只在厨房小范围炸了那么一下。火大是因为老房子的木质结构太多,但仅仅是燃烧而已,没有发生次级引爆。多亏你叮嘱,爷不仅关了燃气,还把所有电锅电炉都拔了。”
“爷睡前喝的枸杞水可能被动了手脚,一直在昏睡,根本没听见动静。”邵明曜语气低而平静,声音中却有一丝颤抖,“如果没断电,或是没断天然气阀……任何一条,整个房子会瞬间被炸成火海,没人有冲进去救人的可能。
林晃听得眼神发空。
从厨房下手,用不合规电器作为起火点,触发爆炸。
很熟悉的起火路径。
纵火者知道爷的生活习惯,能够半夜悄无声息地摸进邵家、在门锁上动手脚,甚至还对他的童年阴影了如指掌,复刻出和当年高度相似的着火现场。
是谁在运作,不言而喻。
林晃不想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他抿紧唇,许久才轻声落下一句:“还好爷听话。”
邵明曜眉心颤动,紧紧地搂住他,把头埋在他肩窝。
林晃动了动肩膀,“头发,扎得慌。”
刺在他锁骨和下巴上,怪痒的。
邵明曜没动,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害怕么。”
林晃想了想,“不怕。”
是真的不怕。
很奇怪。他明明在退却时心中很慌,但转身踹门后,反而什么都没想了。
林晃从未想过自己会正面步入一场大火——一场和六年前如出一辙的大火。
“邵明曜。”他抬手轻轻搭在邵明曜的后背上,垂眸说道:“我理解妈妈了。”
他一直无法释怀的、多年来纠缠不退的梦魇,是妈妈在最后关头扑过来,用柔软单薄的脊背帮他挡住那残忍的撞击。
只有角色互换过,他才终于明白——无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救人者内心是如此的踏实坦荡。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只有守护爱人的决心。
“也许以后我都不怕火了。”他又说,低声重复了一遍,“邵明曜,除了失去你们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怕的东西了。”
邵明曜哽咽地“嗯”了一声,更紧地搂着他。
邵松柏回来,老头攥着林晃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哑声道:“爷给你做一辈子饭。”
林晃牵了牵嘴角,“好啊,我吃,您看看就行了。”
邵松柏被他气笑,笑起来的瞬间却又有泪掉下来。
林晃假装没看见,扭头看向窗外——六月了,所有的树都已经枝繁叶茂,邵明曜说厨房炸没了,前厅也毁了一半,其他房间都还好,老杏树安然无虞,说不定过两天还能再结果呢。
病房外这棵也不知是什么树,油亮浓绿,在风中沙沙地摇曳,光影斑驳晃动,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一下子想起刚来H市,跟在包乐天身后参观宿舍那天,透过走廊的窗,也看到了这样美好的树。
恍然隔世。
走过一个四季,树还如去年生机勃勃。而他竟然好像也被这座城市的树感染,长出一身鲜活的筋骨血肉,消散了那团从小到大笼着他的死气。
下午,邵明曜从护士台领了药,准备带老的小的回家。
林晃刚架着他的胳膊从床上站起来,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小晃!”
本应在上海的林守萍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和他照面的一瞬,大滴眼泪滚落,冲进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女人柔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那些泪掉进林晃的衣领,他被抱得有些无措,许久,才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捋了捋。
“姑,我没事。”他轻声哄着,“就脚扭了一下,您怎么还特意飞回来了?”
林守萍颤抖着不说话,林晃顿了顿,又说:“我想通了,姑。”
林守萍颤声问:“想通什么?”
林晃垂眸答道:“我理解妈妈了,释怀了,以后都不再恨自己了。”
林守萍身子却一僵。
更多的泪从她眼眶中涌出,她捧起林晃的脸,像恨不得把他看无数遍,许久才哑声道:“是姑对不起你,瞒了这么多年,瞒不下去了。”
林晃愣住,“您瞒我什么了?”
林守萍用力摇着头,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我以为只要照顾好你,就能弥补当年的罪过,可你要是再因为火灾出事,等到了下面,我无论如何也没脸见你妈了……你不能……不能再出事了,我不能再看着你出事了……”
她脱力般滑坐在地,却还抬手勾着林晃的指尖,痛哭失声:“当年眠蝶的起火点——”
林晃惊愕许久,木然开口:“不是我的小电锅吗?”
林守萍摇头,“不是。”
那年那日,她去嫂子店里坐,突然有朋友约吃饭,就想着洗个头再走。
刚好,她那天在早市花五块钱买了一个“黑科技”产品,叫“热得快”,其实就是把电阻值极高的一个线圈型铁棒放进水里,另一头直接插电,两分钟就能把水烧得滚烫。
她插上电后,突然接到单位电话,着急忙慌就走了,完全忘了那东西还连着电、插在水里。
庄心眠没有从火场里走出来,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唯一的善后人。事故后她收到火情研判报告,街坊邻居问她起火点是什么,她慌张地说是一只没断电的小电锅。
话音落,她回过头,看到那个从来都没有表情的小男孩,眼神倏然缩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属于林晃的真相。
第76章 |“我的小蝴蝶:终有一日也会迎着日光和风,振翅起飞。”
林晃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生活。
邵家还在修缮, 爷孙狗三代全都要来住。他在回家的车上盘算好要收拾哪两间屋子,结果等下车被邵明曜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家门口,脸一下垮了。
“你咋来了。”
陈亦司坐在门槛上嗑瓜子,仰头把他打量一通, 瓜子皮一吐, “脚脖子粉碎性骨折?”
林晃抬起被绑成粗粗一根的左脚, “扭了。”
“哦。没折啊。”陈亦司一叹气, 听着有点惋惜, 林晃这才发现他旁边除了行李箱,还放着一大袋血呼啦的大骨棒。
陈亦司起身拎起东西, “本来还想给你熬骨头汤呢。”他往后瞥一眼邵松柏,朝老头打了个招呼, “听说您胸骨都让人给锯开了?啧,怪血腥的,正好, 给您补补。”
邵松柏脸上又浮出了那片ICU时期的死气。
现在需要四个房间了。
林晃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走了两圈, 勉强划拉出三个有床的屋子, 余下一间只有一张硬木太师椅, 谁睡谁腰疼。
邵松柏觉得这题很简单,“你和明曜两个小的, 睡一间。”
陈亦司冷脸开口:“不行。”
邵松柏:“?”
“我们不睡一起。”林晃赶紧答, “邵明曜一身大少爷病,我不和他睡一屋。”
邵明曜视线越过他, 冷淡地瞥了陈亦司一眼,不吭声。
邵松柏琢磨着说:“那晃晃和亦司睡一屋, 不是以前总去他家蹭住吗?”
邵明曜说:“不行。”
“?”
邵松柏皱眉瞅一眼陈亦司, 又瞪一眼邵明曜, 搂着林晃问:“你俩怎么回事?”
无人作答。
林晃只好又开编:“陈亦司必须自己睡,他半夜梦游打拳。”
最后陈亦司认领了腰疼房,有独立浴室的主卧给老人,邵明曜和林晃一人一间客卧,被陈亦司隔在两边。
陈亦司在里头收拾屋子,邵明曜在厨房做饭,林晃脚伤了,就坐在院子里看北灰。
北灰嗓子还哑着呢,狗碗空了,它使出吃奶的劲,却只对林晃发出几个气声。
林晃使坏,茫然地问:“啊?”
北灰着急绕着狗碗转一圈,无声尖叫。
林晃侧过耳朵:“啊??”
北灰:“……”
小狗气疯了,蹦起来对着空气撕咬打滚,像一只发疯的拖布精。林晃欣赏了一会儿,等它蹦跶累了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过去,给狗碗倒粮。
北灰一下子乖了,用脑袋轻轻蹭着他左脚腕的绷带,舔一舔,又仰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它已经决定生生世世都做你的狗了。”邵明曜在厨房窗后说:“就在你踏着七彩祥云去救它的那一刻。”
林晃问:“真的吗北灰?”
低头一看,狗头已经插到了碗里。
“真是饭桶。”邵明曜尖锐地评价道:“家里进来坏人也咬不死,爷昏倒了也救不出去,只有吃饭考第一。”
林晃用脚拨了拨小狗肚子,“北灰,听听恶评,反思一下。”
北灰头插在碗里吃,身子往旁边躲开,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隔壁工人干活进进出出,邵松柏在里头洗澡,林晃坐在院里屏息听着,听了一会儿有点坐不住了。
邵明曜见他在板凳上挪来蹭去,问道:“怎么了?要什么我给你拿,你别动。”
林晃犹豫了一下,小声说:“爷洗澡,你进去看看。”
“不用看。”邵明曜闻言放下心,低头继续切菜,“刀口还贴着防水贴呢,再说了,他心里有数,上半身就冲冲胳膊,弄不湿。”
林晃说:“只洗半身,为什么还一直开着水?”
“?”邵明曜放下了菜刀,又拿起来,眯了眯眼睛,“你还是人吗,跟爷你也抠?”
“水表会因为是爷就不走字了吗?”林晃起身走到门口,犹豫了下又走回来,嘟囔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爷迟早抽你一顿。”邵明曜哼道:“别以为救了爷两命就有免死金牌了,到时候挨抽别哭。”
陈亦司收拾完屋子出来,进厨房帮忙,撇嘴道:“你少威胁人,不好意思,我们从小就不哭,压根没长泪腺那玩意。”
邵明曜刀刃停顿,搭在菜板上,认真地问:“是没哭过,还是你没见过?”
林晃品出不对,“邵明曜——”
陈亦司愣了下,“咋地,有啥是你见过我没见过的,谁信——”他话到一半忽然卡顿,神色开始扭曲。
邵明曜瞥他一眼,淡定自若地拿起菜刀,“嘁”了一声。
把陈亦司脸“嘁”绿了。
邵明曜慢悠悠地说:“嗯,也对,你确实不可能见过。”
陈亦司:“……林晃?!”
林晃已经迈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自家院子。
隔壁工人还在干活,准备用高压水枪清洗地板上的焦炭,靠客厅的杂物间要腾空,里头的东西都被搬到了院里。
林晃在一堆杂物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嫩黄色,扯出来是只小布包,打开才发现是北灰当年从狗舍带出来的行李——基本都是庄心眠提前寄过去给它适应小主人的。三角巾还有一条,看花纹像林晃小时候失踪的旧睡裤,此外还有几根他以前画画用的铅笔头,几个小破本,他爱抓在手里的一个蛋糕形状的捏捏玩具。
林晃翻得新鲜,索性拎了小包回去,打算晚点再细看。
一进屋,陈亦司和邵明曜竟然在合作做饭。他蹑手蹑脚溜进院子里坐好,发现这两人不再吵架,陈亦司开始盘问邵明曜分了多少家产。
真没礼貌。林晃心想,默默竖起耳朵听。
邵明曜报出一串基金股票不动产,现金只报了个小两千万,说是无人在意。陈亦司听完没吭声,给邵明曜递油递蒜的动作变得尊敬了些许。等邵明曜炒完一盘菜盛出来,林晃听到陈亦司对他说:“你俩还是睡一屋吧,我晚上把耳朵塞起来。”
邵明曜颇感惊艳,“林晃怎么有你这么个好大哥。”
陈亦司攥紧拳头,却是赔了个笑脸,“惊喜吧?”
林晃其实不怪陈亦司。
他很理解,在听完那一串资产后,无论邵明曜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
被弄哭也无所谓了,谁长这么大没哭过呢。
晚上,四个人凑在一张桌旁吃了顿又好吃又难吃的饭,饭后邵松柏牵着小狗下去遛弯,邵明曜到隔壁监工,院里安静下来。
林晃洗完碗,拎着那个小布包出来,陈亦司朝他一抬下巴,“又剩咱哥俩了,唠唠?”
林晃警惕道:“邵明曜一分钱都没给我呢。”
“出息劲,你哥我还吃你的啦?”陈亦司翻个白眼,用脚尖勾个小板凳让他坐,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几圈,“跟几个月前又不一样了。”
林晃顿了下,知道他在说什么,“嗯”了声,“爷说我话多的都烦人了。”
“你不说话更烦人,老头子是没被你烦到过。我说你不一样,是说你越来越勇了,放在从前,老子是死也不信你敢往火里闯。”陈亦司哼笑着扯了下嘴,顿了顿,又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我听邵明曜说你姑的事了。”
他边说边观察着林晃,却见林晃神情很淡,只随手翻着小布包里的本子。
陈亦司咂了咂嘴,问:“她人呢?”
林晃说:“回去了吧,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哦……”
林晃低头看着小本子上那些扭曲不知所云的简笔画,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当年画画时想表达什么,然而脑子空空,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片刻后,陈亦司低声接着问道:“恨她吗?”
“我该恨吗?”林晃抬头平静地问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或许我现在还有妈妈。可如果没有她,我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当年林守则冻死在街头,处理后事那几天,庄心眠一个错判把他放在了奶奶家。那年是小姑和奶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强行冲进小木屋里把他抱了出来——如果晚上几个小时,他的腿会被狗活活咬断,如果再晚一天,他就会被老太太搞的什么活人换魂给弄死了。
林晃扭头看着隔壁的老杏树,出神了一会儿,轻轻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我大概就只有这种感觉。”
“但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小姑一直对他很好。
新眠蝶头几年亏得很厉害,小姑家也是拿薪水吃饭的水平,却毫不犹豫地反复给他投钱。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从来都是他先吃,然后再给小表弟。夏去冬来,添衣减衣,知冷知暖的事,小姑从不含糊。
但这么多年来,他总觉得小姑和他之间隔着什么,像怕他似的,他犯错误、逃课逃考,小姑一句责备都没有过,像宠着,又更像是客气,总是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亲不起来。
他以前觉得是自己怪胎,对小姑更多是感恩,而少了亲情。唯一那么点亲情,反而全都系在了陈亦司身上。
“姑还是那个姑。”林晃回神说道:“我不会原谅她的无心之失,就像这些年也从来没原谅过自己。但我也不恨她,就像我也不再恨自己了。本来他们一家搬走后,我们就渐行渐远了。就这样吧。”
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碰到复杂的事,他不会一丝一缕地全掰开、嚼吧碎了。
他自认是个没有价值观的人,只跟随本能活着——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厌恶就厌恶,无所谓就无所谓,心里是什么感受就由着它去,从来不想自己该作何感受、是不是需要矫正。
活着而已么。
陈亦司叹气,走过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崽,真长大了。”
“我觉得你们林家的血里就流着懦弱,你爸也算个精英,见过世面的,却接受不了自己儿子呆。你姑热心仗义,但做了错事这么多年不敢承担。”他说着手停顿了下,又使劲在林晃脑袋上薅了两把,哼笑道:“偏生了你这么个既心善又有种的,你说,你随谁呢。”
林晃烦他碰,往旁边躲开,随口道:“妈妈吧。”
庄心眠是林晃见过最柔软脆弱的女人,却也最坚韧。
烤盘烫了手指,她会疼得哼两声。但火灾中被砸碎了脊梁,也无非是疼得哼两声而已。
陈亦司叹气,“我以为你会说随我。”
林晃抬头斜他,“随你能吃,还是随你见钱眼开?”
“不幸,这俩你都随上了。”陈亦司笑着把他脑袋一推,“困了,睡去了。”
他迈入门槛又回过头,身子笼在前厅暖黄的灯光下,一双深眸注视过来,“小子。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不联系了。咱又不是没别的亲人,你还有哥呢,以后还有嫂子,估计还会陆续有一个外甥、两个外甥女。”
嫂子估计是悬了,追了这么久都没成,估计从头到尾都只是肌肉男的一厢情愿。
原来陈亦司想生一儿两女啊。
可惜,没人和他生。
林晃不好意思戳破他的美梦,只说道:“你不在客厅,能把灯关了吗?这个家是你交电费吗?”
“操你爹。”陈亦司骂了一句,抬手拍上了灯,“狗崽子,一辈子穷鬼命。”
整个院子一下子黑了。
林晃这才发现小院的灯泡没开,刚才一直是借着客厅的光。
但他也不想去开灯了,今天水费电费都超标,总得从别的地方省回来点,索性就那么摸黑用手机照着翻自己小时候的画画本,一边翻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
邵明曜给工人结了钱,把晚上提前拨出来打包的盒饭发给他们,又细心叮嘱他们“吃骨头小心点,觉得腥赶紧吐,不一定全炖熟了”。
在工人们一片茫然的“啊?”声中,邵明曜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林晃听得没忍住低笑了两声,手上翻过一页,本子中夹着一张纸,他随意一瞥,忽然僵住。
那是一张甜点设计草稿。
简单流畅的线条,逐个层次拉出来标注材料和工艺,字迹娟秀,是早就烂在他骨子里的。
庄心眠为决赛准备的作品是一只蝴蝶喷砂的芝士慕斯。主调是柚子和薄荷——刺激的酸,轻微辛辣,余味清甜。
喷砂标注为淡蓝色,她在旁边备注着材料:糖粉、薄荷、海盐。
虽然被遗漏,但和林晃自己设计的决赛作品相似度极高。
仿佛远隔经年,母子的脑电波在他们各自落笔的那一刻发生了重叠。
林晃怔然看着右上角的两行小字。
【To我的小蝴蝶:
终有一日也会迎着日光和风,振翅起飞。】
“晃晃。”
邵明曜跨过门槛进来,“怎么不开灯啊,他俩都睡了?”
黑暗中,林晃怔然抬头,老手机的光打在他半边脸颊上,那些蝴蝶被光打得很柔和。
静默数秒后,手机息屏了,那张面孔又隐匿于幽暗。
“邵明曜。”林晃轻声道:“你是对的。”
邵明曜一愣,“什么对的?”
不仅仅是找回了当年要送给他的小狗而已。
林晃缓缓把本子抱紧在怀里,抿紧唇,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许久才轻声道:“我妈妈。我又再次和她相遇了。”
他一直在寻找答案,错过了作答的时机,却在迟来揭晓的那一瞬,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注定。
他用长大,一次又一次,和她再相遇。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4】
呆蛋用力揍了明蛋一拳:你到底藏了我多少家产?
明蛋往后躲了两步:不就一个小破兜子吗?
呆蛋面无表情地吼叫:可那是我的全部!
明蛋学它面无表情地吼回去:可明明是你自己塞我屋里的!
呆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