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6完)
徐微与闻到了海盐和苔藓的气息。他思维一团混乱, 下意识觉得眼前人气息陌生,推了对方一把。
你是谁?
他嘴唇动了动,呵出一团滚烫的热气。
“别动。”李忌不耐烦警告道, 他单手按住徐微与的后脑,半抱半拖着将他往僻静处带。昏暗拥挤的环境里, 他们身周的人在察觉到挤压时便会很自觉地让到一边。即使有人疑惑回头,也在发觉两人亲密的姿态以后了然一笑。
没人意识到这是一场充满恶意的劫持。
“先生,先生。”
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匆匆挤过人群拦在了李忌面前, 他满脸堆笑, 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忌怀里的徐微与。
“不好意思, 但你们是一起的吗?”
李忌轻轻扯了下唇角, 锋利扎眼的五官沉在橙红交错的光线中,眼底晦暗不明——
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算愉快的心情。
“有什么问题?”李忌不答反问。
男人本来就不是冲着徐微与来的, 见要带走他的人并非善茬,他手举到脑袋两边,朝后退开,给李忌让出了一条离开的路。
李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男人不明所以,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真恶心。
李忌想道, 他烦得想把整个大厅炸掉,但面上,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用力揽住徐微与的腰, 将他往楼梯的方向拉。
“祝你有个美妙的夜晚。”
错身而过时,男人自以为风流地说道。
同一时间, 被小姐妹簇拥着的埃拉从小展厅中走了出来。她高举着两杯自己精心调制的鸡尾酒,生怕被人碰撒了, 一路上都在喊“借过”。
徐微与似是听到了,轻轻挣扎了一下。
李忌没什么表情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强制剥夺怀中人的视觉。他的指腹按在徐微与的发丝上,乌黑柔软的头发透着主人的体温,微弱挣扎间,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抱着只不那么乖巧的长毛小动物的错觉。
李忌的瞳仁几乎被染成深红色。
——徐微与确实适合做家养的宠物,不是吗?
他根本就没有自保能力。
没有社会联系,没有经济基础,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他可能足够聪明,但单纯的专业能力根本不足以让他应对整个复杂庞大的社会。如果没有人护着,他会摔的头破血流。
“徐?”
他们身后,埃拉走到了她和徐微与约好的位置上。她踮脚到处看,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无法,她只能把酒放在展台上,掏出手机给徐微与打电话。
但她才放下酒杯,身穿画报西装的男人就挤出人群来到了她的面前。他也不经埃拉允许,径直端起其中一杯酒喝了一大口——
“保罗?!”埃拉满眼震惊,反应过来以后,她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厌恶。
被叫做保罗的男人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心,笑嘻嘻地凑过来,“好久不见,你的手艺依旧这么棒。”
“……”
埃拉嘴里骂了一句极脏的墨西哥俚语,环顾四周。
前男友的出现和徐微与的消失让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眼睛紧紧盯着保罗,防备他突然做出什么,手上快速拨通了徐微与的电话。
“嘟——”
电话打通了。
埃拉在心里松了口气。
“嘟——”
又是一声。
“嘟——”
然后是第三声。
没人接。
埃拉惊疑不定地握紧了手机。
她没看到,越过人群,离他们一百多米的旋转楼梯后,隐形无障碍电梯的小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
这栋建筑只有三层,电梯是后来加装的,为了美观,设计师将它藏在了雕塑与长叶绿植之后。
所以徐微与被拖上去时,没有任何人发现。
“——嘭!”
李忌的后脑狠狠撞在了电梯内壁上,疼得他锉出一阵恼火的磨牙声。他看向对面,徐微与的意识已经很恍惚了,脸颊薄红,身形虚浮,看人时,眸光都是散的。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从李忌刚才粗暴的动作中觉察到了危险。
“怎么了,还想回去找你那小女朋友?”李忌笑着,每个字都问得咬牙切齿。
但他声音传到徐微与耳朵里,只剩一阵嗡嗡的震动。徐微与按了下耳廓,看向他——
他没认出面前的人是李忌。在徐微与的眼里,一切物品都在蠕动,像是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到处都充满了水波纹。可是如果他在水里,为什么这么热?
徐微与朝后退,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做出的逃离选择。很快,他的后背抵在了电梯冰冷的金属面上。
徐微与茫然回头,冰凉的刺激感暂时驱散了怪异的火热,他着迷般抬手,摸了摸侧壁,脸颊顺势贴了上去。
李忌:……
他蹲下身捡起徐微与疯狂震动的手机,垂眼扫见了屏幕上埃拉的名字——
呦,备注还这么生疏呢。他划过挂断键,走向徐微与。
“你过来。”
还没有碰上,徐微与就感到了他手上的温度。
“……别碰我。”徐微与朝后躲,哑声说道。
他冷质感的声音此时软软地黏在一起,调子因为含糊拖长,听起来就是撒娇。李忌心底本来就憋着一团火,被他这么一激,蹭地燃了起来。
他冷笑了一声,用力扳过徐微与,“来,你自己摸摸。”
他攥住徐微与的手腕,拽他朝下摸去。徐微与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陡然开始挣扎。
李忌被连踢了好几下,疼痛和身体接触同时刺激欲望,生生将他喉咙里憋着的恼怒扭转成了另一种更深的,更不可言说的侵略欲。
“咚!”
徐微与整个人撞进角落里,双手被按在头顶,李忌狠狠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那瞬间电流窜过尾椎,像是灵魂暴露在空气中,被野兽的爪子狠狠挠了一把。
“唔……”他弓起身,难堪地躲避。
但这个时候,面前人已经不允许他逃离了。
李忌就像在享用某种珍馐一般强行将他按住,“感觉到了吗?你真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今晚能被人弄死。”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本能的羞耻感让他往后瑟缩,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走开。”他喃喃说道。
电梯门打开,走廊上明亮的顶灯灯光一下子冲了进来。一个推着清洁用品的工作人员正打算进来,就被他俩这亲密无间的姿态吓懵了。
“不……”徐微与难受喘息,他分辨不出来人是谁,但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纠缠的样子落在了对方眼里。他推拒李忌,竭力想要挣扎出一块空间,但他的力气太小了,跟猫崽子似的,李忌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了他的挣扎。
“先生,请您放开。”工作人员也算是身经百战的,立刻看出徐微与状态不对,一边走上前制止一边摸对讲机,似是想要叫安保上来。
“少多管闲事。”李忌垂眼看向她。暴露在灯光下的脸一下子让工作人员的脚步陷入了迟疑。
——她见过李忌。
在雇主的私人晚宴上。
工作人员眼神闪烁,看向徐微与,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李忌腰侧的衣服,指骨关节处惨白,漂亮又绝望。
她抬眼,快速和李忌对了个眼神,最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廊灯一个一个掠过徐微与的视网膜,他越来越热,越来越恐惧,只觉得前方是某种怪物的巨口,被拖进去就会被生生撕开吞噬。
放开我……
到底要带我去哪……
对于失控的恐惧积累到了极致,徐微与就像是应激了的小兽一般,猛地扑住李忌,颈侧,用力咬了下去。
“嘶——”
李忌没想到徐微与会咬他,开门的手抖了一下,钥匙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破房子三楼还是十九世纪的格局,所有屋子都是旧锁头,还他妈要钥匙拧开。有钱修复外立面,没钱换电子锁是吧。
刺痛和舔舐感刺激李忌的神经,他忍痛半跪下身捡钥匙。桎梏着徐微与的力道随之减弱——
徐微与怔了下,立时朝旁边挣扎。他动作不知轻重,膝盖险而又险地蹭李忌下腹,霎时间,被咬出感觉的东西硬邦邦地抵在了他的腿侧。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李忌吼道。
徐微与被他按着,被迫仰头看他,头发和眼神都湿漉漉的。
李忌握着他的脸,“我看你,就是想在外面……给他们看光了你就高兴了。”
徐微与的耳膜捕捉到了锁舌弹开的轻响,不等他反应,身后失去支撑物,整个人朝后仰去。
不对
不能这样!
最后的理智疯狂报警,徐微与手脚并用挣扎起身。李忌猛地揽住他的腰,生生将他拽进门里,嘭一声合上了门。
——
——
水声,哭喘声。
黑铁格磨砂玻璃门隔绝浴室中的一切画面,但某一刻,一只手按在了那背面,修长战栗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四抹水痕,又很快被拖离。不多时,雾白色再次遮挡视线——
李忌……疯子……
徐微与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滚动,曾经被残忍对待过的记忆越过时间,重新苏醒。
“……李忌。”?
有人走过来,蹲在了他身边,见他陷在噩梦中,伸手推了推他。
“徐微与,醒醒。”
“……李忌……”
“在呢,你醒醒。”
……
徐微与迟滞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好半晌,他才看清了眼前的人。一瞬间,他甚至没有立刻分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的是七年前的李忌,梦外的……是死而复生的李忌。
而他们,还在山洞里。
“做梦梦到我了。”李忌伸手理了理他汗湿的额发笑道,“哪一段啊?把你吓成这样。”
……
徐微与拍开他的手。
“滚远点。”
第 42 章
“啧。”李忌上半身朝后仰, “你现在对我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徐微与没理他,撑起身,气血不足地支着额头默了会。
他们的头顶上, 半球形的蛛网巢如同沉下来的月亮,莹莹地散发着微光。这是山洞里唯一的光源。
徐微与坐在它的正下方, 头颈,手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笼上了一层蒙蒙的柔光, 煞是唯美。但如果有人凑近观察, 就会很快惊恐起来——
所谓的柔光, 其实是无数穿透徐微与身体, 织聚在他皮肤表面的蛛丝。它们甚至是“活着”的,在无风的山洞里轻轻起伏着, 几乎将徐微与围成了一个茧。
和刚进山洞时相比,这些蛛丝独立了出来,不再和【巢】相连。这意味着徐微与已经分到了足够形成锚点的能量,接下来只要等就行了。
“你睡太久了, 起来吃点东西。”李忌站起身,朝旁边走去。
“不用, 我没胃口。”徐微与低声说道。
他很累。四肢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只想睡觉。思绪昏沉, 被动过手脚的记忆混乱地在他的梦境中游荡,这段时间, 他几乎将自己的人生重新回顾了一遍。
李忌站在矮桌边回身望他,他凝视着徐微与身周的蛛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秒后,他敛下目光,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稍微吃点,不然待会胃疼。”
说着,他从保温桶中倒出一碗类似豆脑的东西。一下子,鲜香的滋味弥漫开来,徐微与怔了下,扭头看去。
他这些天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吃饭喝水都是李忌喂的。徐微与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但这种特殊的鲜香却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李忌好像
他记得那些飘在汤里的白絮入口即化,用舌尖顶开的瞬间,味蕾会被鲜嫩的咸香包裹。汤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不多时,暖融融的饱腹感就会从胃里升腾起来。
——徐微与突然饿了。
“……这是什么?”
“嗯?”李忌像是没想到他会对一碗汤起兴趣,随口答道,“蝲蛄汤。咱们之前回国的时候吃过。”
徐微与走下床,“怎么是白色的?”
他们在中国东北吃的蝲蛄汤好像是土橙色的。
李忌“唔”了声,“品种不同吧。要不要加醋?”
品种……不同吗?
徐微与盯着汤碗,怔怔出神。李忌没听到他的回答,一边弯腰放勺子一边瞥向他,见他在发呆,哑然失笑。
“怎么了?”
徐微与回过神。空气中鲜美的香气像是钩子一般勾着他的食欲,但直觉却让神经产生了一种钝钝的恶心感。
“……可能是睡久了。”他拉过一边的凳子坐下。李忌随即将碗推到他面前,往里面点了几滴醋。
徐微与放在桌上的手顿了顿。他本想拒绝,但现在李忌盛都盛了,他犹豫两秒,还是拿起了勺子,抿了一口。
李忌见他动手,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拿过另一个凳子坐下。
徐微与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看着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心特别软,连陌生人的好意都不舍得辜负。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被自己这么个怪物捏在手里。
李忌想道。
爱人被他掌控在身边的满足感像是浓稠的黑色糖浆,流满了他的心脏。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徐微与,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手臂上。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人关在这里一辈子。
徐微与身周的蛛丝随着他的情绪柔软地律动着。它们太密太细了,所以在徐微与看来,它们只是一层光,但在李忌眼里,这些【蛛丝】正在编织自己。它们松松地围着徐微与,像是一个被撑大了的臃肿的茧,看起来很是无害。
但李忌知道,在某一刻,它们会突然收紧,将徐微与彻底困死在里面。
——李忌的身体因为兴奋微微颤抖,他得尽可能地控制,才能保证自己不在徐微与面前露出端倪。
快了,再有几天,徐微与就可以成茧了。再忍几天,就几天……
李忌的舌尖死死顶着自己牙齿的内侧,侧脸因为紧绷,线条不像往常那般流畅。如果徐微与此时抬头,大概会被他的神情吓到。
“——味道怎么样?”在失控之前,李忌笑着跟徐微与搭了话。
徐微与咽下一口,抬眼,从李忌不动声色的笑中品出了一点扮猪吃老虎的意味。
“你做的。”
李忌这下是真有点意外了,“这么明显?”
他如果有尾巴,此时已经竖起来慢慢摇动了,“我都五年没给你做饭了,你怎么分辨得出来的?”
徐微与搅了搅碗里的东西,“有点腥。别人做应该会放姜。”
李忌一噎,得意的笑僵在脸上。
“……下次放。”
下次还吃这个?
徐微与觑他。虽然蝲蛄汤很好喝,但可能是体力开始恢复的原因,他有点想吃米饭了。李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指尖在矮桌上敲了敲。
“赶紧吃,别看我,吃完随便你看。”
要不是顾忌着手上的饭,徐微与肯定得冷嗤。但毕竟吃人嘴软,他一口饮尽汤水,把碗放在桌上。碗底与木头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李忌随即伸手收拾桌子。就在这时,徐微与平静的声音从另一边传了过来——
“杨长明他们几个出去了没有?”
李忌一顿。
徐微与平静地注视着他。
虽然李忌说他不会对杨朵、杨长明和郭大河做什么,但徐微与还是隐隐觉得不安。直觉告诉他,继续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那三人会往他不想看见的方向转变。
所以昏睡前,他让李忌放他们出去。
“早出去了。”李忌将碗扔进袋子里,笑着嗤道,“怎么?不放心那俩姐弟,怕我吃了他们。”
徐微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懒得理李忌,站起身,想去拿床边的行李箱。但他才一起来,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猛地朝前砸去——
徐微与只觉桌子上的木纹在视网膜上急速扩大,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撞上去的下一刻,一只手稳稳地箍住了他。
同一时间响起的,还有粗麻布被撕裂的声响。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洞中,像是虚幻平和的梦境突然被扯开的警报。
徐微与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盯着地面——
那里映着他和李忌的影子。
他们两个的人形,被李忌身后那些伸展开来的步足包围着。在空中弯折蜷曲的非人肢体因为过于粗长,看起来不像是昆虫,反倒像是摘人而噬的巨蟒。
……
徐微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慢慢反握住李忌的手臂,借力坐回原位。
“我头晕,你帮我把电脑和手机拿过来。”他淡淡说道。
李忌“嗯”了声,从善如流地抽回手,转身走向行李箱。
徐微与:……
脚步声一声一声远离,徐微与目视前方,一直等到那声音停下,他才微微动了下,将头扭向李忌的方向,僵直的颈椎在这一刻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对上了几只金绿色的竖瞳。
——徐微与头皮一阵发麻。
理智上,他知道这也是李忌,但蜘蛛形态的李忌完全爬出来,光身体就有近三米,步足更是接近十米。大多数时候,这个庞大可怖的东西以一种徐微与无法想象的方式,将自己压缩在他人类的身体里,只探出一部分步足和半弧头部感知外界。
但无机质的目光和尖刀一般的足部顶端,足够让人类对其产生恐惧感。徐微与无法和自己的本能相抗。
可他没资格恐惧李忌不是吗?
因为恐惧所产生的愧疚像是尖锐的针,每一次都会给徐微与狠狠来上那么一下。刺痛顺着血管深入,肆意扩张,在血肉里化脓,在皮肤上留下瘢痕,一次比一次严重,几乎刻进了骨骼里。
“要电脑干嘛?”李忌拉开拉链,淡声问道。
“……回邮件。”徐微与疲倦地挪开了目光。?
李忌满脸不可置信,“祖宗,都这样了,您还要工作啊。”
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插科打诨冲散了他身上的那股非人感。
徐微与抿唇,有时候,他真觉得李忌的异变是自己家族精神病所导致的幻象。除却他背后突兀的蛛形怪物,李忌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一个活人。
这一切真的不是他疯了,臆想出来的吗?
徐微与没作声。李忌见他不想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缓步走回来,低头将手机和电脑轻轻放在面前的桌上,寂静的山洞中,只听得这两个电子设备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害怕我?”
……
“看久了也还好。”徐微与哑声答道
“——那就是愧疚。”李忌没有一丝停顿,紧接着说道。
徐微与陡然咬紧了牙关。
李忌笑了起来,懒洋洋的。他按开徐微与的电脑,待主界面跳转出来,才掀起眼皮看向徐微与,“至于吗,我都不在意了,您成天为这点事自责个什么劲啊。”
这点事。
徐微与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他一言不发,动都不动一下。
李忌很熟悉他这幅样子,每次,徐微与不想同意某项提议,又不好明着拒绝时,就会摆出这么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他俯下身,按住徐微与的后脑,笑着逼近自己的爱人。徐微与一开始还朝后仰了下,但很快,他自己压制住了自己想要逃离的冲动——跟神像前分明没有被捆住四肢,却引颈受戮的祭品一样。
“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可以补偿我啊。我随时恭候。”李忌轻轻说道。
第 43 章
补偿。
这两个字放在他们两个中间, 代表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徐微与仰头凝视着李忌,目光复杂难言, 极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茫然来。
像是失去了蚌壳保护,被迫躺在粗糙砂砾上的珍珠。
李忌几乎被他这个样子蛊惑住了, 没忍住,低下头在他鼻尖上碰了一下。
徐微与没躲,但更深地拧起了眉。
……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徐微与轻声问道。
李忌一怔。
徐微与眨了一下眼睛, 瞳仁看向上方, 像是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
“这张脸吗?”他轻喃, “你身边多得是长得好看的人, 美貌对于你来说没有稀缺性。工作能力?我的能力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比我强的投行一抓一大把, 你随时可以找人替代我。我想不出我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付出生命。”
徐微与停下,默了会,重新看向李忌,“……你不恨我吗?因为我失去一切, 你不后悔吗?”
你明明什么都不缺,为什么非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单纯的不甘?重新看见我的时候, 你不会因为所遭受的痛苦恨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呢?
李忌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他侧坐在矮桌上,高出徐微与一大截,居高临下地落下目光。
“恨你?”他轻声重复这两个字。
李忌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似是在心里把徐微与刚才那段话剖开来细审, 嚼碎了咽下去,眼底森冷。
“……我要知道你一醒来就这么气人, 早上就该在水里加点安眠药。”
李忌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按压徐微与侧脸。他练拳击、玩枪、射箭,手指内侧到处都是茧, 粗暴摸过徐微与皮肤时,轻而易举地在上面落下了红痕。
徐微与吃痛,但并没有躲开,皱眉忍下。
“徐微与,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五年前,要去考察选址地的人是我。你替我上了车,被山洪卷走的时候,你会恨我吗?”
徐微与从来没有这样换位思考过,此时被问,一时有些怔愣。
李忌盯着他的眼睛,“我是个成年人,我自己做的选择,自愿上的车,为什么要恨你?山洪是天气引起的,救援不及时是政府无能,杀我的是陈南,埋我的是吴善,桩桩件件,哪一件是你做的,哪一件跟你有关系?搞了半天,在你心里,我就该是个怨天尤人、是非不分的废物是吧。你对我的评价未免太差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徐微与苍白地为自己辩解。
“你就是这个意思。”
李忌冷冷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从来不量化人心,因为你觉得人类的感情无法用数据定位。但到我这里,你就要把我的‘喜欢’掰开了揉碎了检查。你觉得我在玩,你觉得我说出的喜欢不表达我的感情,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
李忌深吸一口气,气急败坏地笑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徐微与,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徐微与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质问,质问他的对象还是李忌。
平心而论,李忌确实不是个风流成性的人,比起他那些朋友,他私生活干净得能长草。但这不代表他洁身自好。
他只是挑剔,不想和随便什么人上床而已。
宁缺毋滥、偏执专注,同时喜新厌旧——这才是李忌性格的底色。
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迷上一个生意,然后花大量时间了解学习,投入大量资金布局等待。最后,他会得到惊人的成功。
紧接着,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继续的时候,他会直接离开,把摊子丢给下属或者合作伙伴打理。
所以他才悠闲,才有那么多时间享受生活,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的付出,就像他不在意那些费心培养的下属和合作伙伴一样。
他们都觉得自己和李忌关系很好,是伙伴,是兄弟,但事实上,李忌失去兴致以后,他们在李忌眼里也就是个活体资源,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李忌这个人,血肉连着骨骼,全都是冷的。兴致高的时候,能把人捧到天上去,兴致走了,立刻抽身离开,连回头解释都欠奉。
徐微与不觉得自己是特例。
等新鲜劲过了,或者遇到了下一个更合适的人,李忌还会像对他这样扑上去。
……
有那么一瞬间,徐微与产生了和这个人大吵一架的冲动,索性把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掰扯清楚。但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扯不清的纠葛,树根一般一层叠着一层,最久远的那些早已腐烂,融在土壤里,已经不适合被翻开来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又矫情又不光彩。
“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徐微与叹息。
“你抓着我不放,是因为在你所有想要的东西里,我是你唯一没有得到的。你不甘心,所以持续付出,越付出,你的沉没成本就越高,越不舍得放开。人类在追逐竞技的过程中,大脑会分泌多巴胺,让人持续愉悦、亢奋。但这不是爱你能理解吗?”
“你已经为你的冲动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了,再来一次为什么还是学不会慎重?”
【他要你放手。】
“我是没玩过赛车还是没打过游戏?什么是刺激什么是喜欢我难道分不清吗,我三岁?”
李忌低叱,目光直视徐微与,放缓语速,“倒是你,徐微与,你这么急着否认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是因为我做的不够,还是因为你也对我抱有同样的感情?”
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徐微与的背脊僵住了。
“你是怕了吗?”
李忌躬身,像是一只真正的蜘蛛那样,自上而下笼罩住了自己的猎物。
“你怕交出真心以后,被我辜负,所以才一字一句地审视我对你的感情。”
……
这片空间安静得可怕,无形的黑暗犹如实质,堵住了所有生路。徐微与的手指用力攥住矮凳边缘,手心被边角锥得生疼。
“你在拍电影吗?”许久之后,徐微与冷静说道。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只是用一个问题回避掉了李忌的试探。
李忌轻轻扯了下唇角。
你看,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别人给他的感情锱铢必较,反复试探,记仇且小气。关键是他还不愿意明说,月月年年压着,谁都不知道他自己能琢磨出什么玩意来。搞不好就是个能气死人的笑话。
但要是别人敢试探他,稍微碰到一点边界,他就能能立刻躲到天边去。现在还算好,要是他继续深入,徐微与能一连十几天不说话不理人,直到他主动收回试探为止。
关键是对别人都不这样,只对他这样,像一只对全世界不理不睬,但对他哈气的猫似的。也不知道哪养出来的坏脾气。
——
——算了,反正徐微与跑不掉,脾气差就差吧,他有的是时间跟这人耗。
凭借着这个认知,李忌到底压下了胸腔里翻滚的暴戾。
“我们这样和拍电影也没什么区别了。恐怖片?”
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身后的步足蜷起,外骨骼相撞时,发出了几声脆响。
这样的表演几乎等同于讨好。
徐微与也没想到李忌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种暂时搁置冲突的表现,完全不符合李忌平时的性格。但他脑子有些混乱,来不及也不想探究这些细节
他顿了下,刻意地转头看向电脑,“我要工作了。”
说着,他推开李忌,示意他到旁边去。但面前的人没有挪动分毫,反而单手按合笔记本,将其推到了一边。
“你还没给我答案。”
……
“你要什么答案。”徐微与说。
李忌唇角勾勾翘翘的,开口时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怎么可能答应你?】
所有代表永恒的词都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可此时,徐微与只觉得无奈。
这个人知道永远是多久吗?不说他们作为人类的寿命,他现在这个样子,生命应该已经不和他等长了吧。
“你……”
下一刻,他的下巴被掐住了。
徐微与皱眉,同一时间,李忌笑着用拇指顶开了他的齿关。
“你今天已经够惹我生气的了,说点好话哄哄我吧。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说前两句话的时候,李忌的声线还维持着平稳。但到最后一句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调突然怪异地抖动了一下。
徐微与甚至听到了一点类似收音机信号不好时播出的雪花音。
——
【他不想和你在一起。】
在徐微与听不见的空间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呢喃低语着。
【看样子你的策略也不怎么成功嘛,这么多天下来,徐微与连喜欢你都不愿意承认。要不是情况特殊,他早跑了,会陪你到现在?】
非人生物的讥笑声逐渐清晰起来,它才醒,还不太活跃,但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汁,直直往人最脆弱的地方刺。
【他这个人,再喜欢都能控制得住——和我们可不一样。】
——
徐微与没有立刻出声。
李忌于是便揉按他的下唇,摩挲他柔嫩的口腔内里。唾液顺着他的手指流出来,徐微与被他弄得尴尬,想要抬手拽开他。可就在这是,徐微与手臂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徐微与垂眼,眸光一瞬凝滞——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忌的步足压在了下面。
那些肢体上的感知绒毛柔顺地贴在外骨骼上,尖端搭在他手腕上方几厘米的地方。
安静,但危险,无声地控制着他。
……
李忌生气了。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脑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脸上没有一点恼火的迹象,动作旖旎温和——这是他人类皮囊的表现。而另一个【李忌】,却完完全全地将他心底的阴暗面展现了出来。
他想切断徐微与的手脚,现在,或者说立刻,将徐微与困死在这个山洞里。这里是他唯一信任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巢穴。
徐微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可怖的寒意。
怎么会这样?
李忌到底想……干什么?
在刀锋一般的步足进一步贴上来之前,徐微与狠狠咬住李忌的拇指。李忌吃痛,往回缩了一下。
“把你的腿从我身上拿走。”徐微与强压无措低声说道。
李忌先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看他的表情,他才发现另一部分自己正紧紧环着徐微与——
而且,在被发现以后,这些步足不仅没有挪开,反而更紧地拥了上去,以一个充满恶意的威胁姿态,将徐微与揽在正中。
第 44 章
【你看, 他不敢动了。多简单。】
怪异沙哑的调子缓缓哼笑道。
李忌从来没告诉徐微与,他给他吃的是什么。但如果徐微与仔细观察他后背裂开的伤口,就会发现那里的皮凹陷下去了一大块——
李忌在喂他吃自己的肉。
不仅是那些柔软的白色絮状物, 还有碗里清亮如水,但饱含鲜香的汤汁。和普通活人一样的殷红血肉在离开这具身体一个小时以后, 就会变成那副模样。
李忌喂了徐微与很多肉。他反正感觉不到痛,割肉的伤口看着狰狞,其实也就那样, 一边割一边长, 不消几天就能恢复原状。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这具身体是他维持人类理智的工具。
当骨骼和血肉大量丢失以后, 他的意识会被“另一个自己”压制。
而另一个李忌……比他疯多了。
李忌半天没动, 就这么勾着上半身压在徐微与上方。徐微与听见了骨骼与硬物相撞所发出的轻响,但他身周的步足分明没有动。
也就是说, 李忌背后那只蜘蛛,在往外挤压躯干。
“你怎么了?”徐微与突然问道。
“……”李忌缓缓转动眼珠落向他。巨大的银白色巢穴挂在两人侧后方,光从那个方向打来,将他背后支高的躯体毫无保留地映在地上。一部分阴影侧着割过徐微与苍白的脸, 像是什么污染一样,一点一点向上侵略, 最终将他彻底覆盖。
“李忌?”
徐微与抓住面前人手臂,他再不了解李忌现在的身体状况,看到他这样,也觉出了不对。
“没事……被你气的。”李忌动了动嘴唇, 挤出这几个字,听不出是气话还是事实。他拉开徐微与, 几条步足克制地张开,给身下人留足了活动空间, “离我远点。”
说这这话时,他身后那只巨大的蜘蛛已经探出了捕食足。两根带着弯钩的粗壮足肢无声地搭住李忌的肩膀,似是往下按了按。
咯。
徐微与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骨骼错响声。
他盯着那几只和他对视的金绿色竖瞳,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只蜘蛛想将李忌折进它的身体里。
它想以这个形态活动。
徐微与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沉默在两人周身蔓延,徐微与慢慢直起身,什么都没说,缓步朝后退去。
软布鞋底踩在石面上几乎无声。
就在这一刻,李忌陡然抬起头,力道之大,让人怀疑他要将自己的颈椎挣断。不等徐微与反应,他就像捕食总的兽类一般朝他扑来。徐微与连吭都没有吭一声,后背直接撞到地上,咚得一声。
好疼!
徐微与忍痛抬头,正撞上李忌带笑的目光。
他在笑?
他为什么在笑?
【你让他活着,他迟早会察觉到身体的异变。爱那个世界里,我的力量会被限制掉大部分。杀了他,让他成为巢的一部分,他永远无法离开。】
【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方式。】
李忌眼底全是阴沉的狠意,这份情绪早在刚才就该展现出来,但意识分割,连带着情绪的正负面也有了隔离,偏负面的情绪,大多数都堆到了这个他身上。
一条捕食足高高抬起,尖端所对着的,是徐微与的额头。
【别怕,亲爱的。】
李忌无声笑道。
徐微与瞳仁顷刻间收缩,手指攥紧身下石面。
可他的反应能力根本不能支撑他躲避。尖锐刀锋凶狠刺下,空气被挤压出一声锐鸣,生生刺进徐微与的耳膜。
下一秒,眼前的身体扑了下来。他被人按进了怀里。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那根要捕杀他的肢体剁在了他头顶上方,约半米高的地面上,石头像纸一样被捅开了一大块,清楚地昭示着他差一点就死了的事实。
“……没事吧。”
李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他的身体和手一样冰冷,徐微与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心跳,被他抱在怀里,某种意义上像是被一具沉重的尸体压着。
……抱着他的这个东西,是李忌,但不是人。
和死亡擦肩而过的认知让这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徐微与轻轻打了个冷战。他动了动嘴唇,想像平时一样说没事,但开口时才发现嘴唇和喉咙都在打颤。
“徐微与?”李忌的声音里带上了慌乱。
没听到回应,他仓皇地松开了徐微与,手顺着摸过徐微与的手臂,腿侧,摩挲他的喉咙、脸颊。他全身都战栗,徐微与从没见过李忌这么恐惧的样子。
“有没有受伤?……对不起。”李忌喃喃道歉,目光慌乱地检查徐微与全身。
“我没事。”徐微与低声说。
李忌的动作顷刻间停住。
他的手按在徐微与心脏上,好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就在徐微与冷静下来准备开口的时候,李忌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越说头越低,最后,他的额头抵在了徐微与的肩上。像是一只做错了事,呜咽着跟主人求和的狼犬。
他没想到失去血肉以后,不仅意识会被影响,身体的控制权也会被剥夺。他一直以为他能压制住身体中的怪物,毕竟那也是他。
怎么会这样?
李忌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将徐微与生生勒进他的身体里。
“李忌!”徐微与忍无可忍,挣扎着推开了他。
李忌第一次没有压制他的反抗,顺从地松开了手。他跪坐在原地,眼眶通红,抿唇注视着徐微与。如果不看前情,所有人都会怀疑他是受害者。
……
这个山洞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徐微与想道。
哪怕有一点点别的声音也好,至少可以让他把注意力暂时从李忌身上收回来。现在这样,李忌身后步足的每一次屈伸都落在他眼里,每一刻每一幕都在提醒他,李忌是个怪物。
“你到底怎么了?”徐微与缓缓问道。
……
【告诉他啊。告诉他你为了在他身体里制造锚点,割肉喂他。说啊,为什么不敢?】
【徐微与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行为方式。他只会越来越怕你,越来越想要离开——】
滚回去!
“我暂时没法跟你解释。”李忌站起身,声音低而迅速,“我出去一趟。”
丢下这句话,李忌转身朝外走去。
巢的微光仅能照亮下方两三米的空间,只两步,他就融进了黑暗里,背影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徐微与一直盯着他,诡异的是,那只蜘蛛也动了动它那从来都像是装饰品的头部,用几只宝石一样的眼睛灼灼回望徐微与。
【我真喜欢你。】
它用注视这样表达道。
·
脚步声逐渐远离,徐微与坐在地上整理思路,侧脸毫无血色。
十几秒后,他低头轻咳了几声,扶着岩壁站起身。
李忌变成怪物这件事,完全超过了科学能够解释的范畴,他二十多年的认知对此毫无帮助。徐微与不喜欢无力感,但此时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手指垂在身侧,擦过矮桌上的电脑和旁边的手机,徐微与脚下顿了顿。
……颜祈。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脑海中窜出了这个名字。
颜祈是他接触到的,唯一除李忌外还了解这些诡异事件的人。可他现在是在山洞里,电话能打通吗?
徐微与的手指按在屏幕上,少顷,他从通讯录里翻出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屏幕最上端仍显示着两个小叉,代表此处没有信号。但徐微与之前被骗过一次,所以没什么犹豫地直接拨了出去。
界面跳转,无声——徐微与紧紧盯着屏幕,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机一直没有其他反应。
就在徐微与已经做好听电子提示音的时候,用作计时的数字跳了出来。
【徐微与,是你吗?】
……
徐微与无声抱住手臂,下意识护住了自己。
在吴善婆给他看的记忆里,这个山洞在地底二十多米处,内里深接近八十米,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信号。
或者再说的准确点,这样的地方,颜祈居然有办法打通他的电话。
李忌和他们,到底已经是什么意义上的生物了。
【你是不是徐微与?】那边,颜祈的声音警惕了起来。
他应该很年轻,声线清冽好听,听他说话,会让人不禁好奇有这样声音的人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如果他和徐微与在正常世界遇到,应该会成为朋友或者合作伙伴。但在这种场合下产生交集,徐微与对这个人的情绪复杂难言。
“是我。”
徐微与拿起手机,倦怠地答了声。他再冷静,脑子里那根弦此时也崩到极致了,如果再不能松一松,他怀疑他回去以后要去心理诊疗机构住一段时间。
【……你居然还活着。】颜祈说不出是感叹还是震惊,【你进去都快两个月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两个月吗?
徐微与记得李忌说,形成锚点的时间是一个月,也就是说,他快要出去了。
“出去再跟你说。”?
电话那边,颜祈拧起了眉。
什么叫出去再跟他说?徐微与难道已经确定了自己出去的时间?颜祈本想细问,但想到资料上徐微与警惕的性格,到底忍住了。
“我有两件事想跟你确定一下。”
扬声器里传出徐微与的声音。在那样可怖的空间里生活了两个多月,他的表达依旧清晰,逻辑顺畅,可见大脑的处于正常状态。颜祈“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带我来这里的三个向导已经出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
三个,向导?
二十多天前,颜祈跟徐微与说他就在雨林里,如果徐微与能出来,他会接应他。徐微与记着,颜祈也没有撒谎。
这一刻,雨林里。天空清朗,远处的小木楼与树丛中露出一点轮廓。颜祈站在其中一只军用帐篷的窗口前,面前是一只点燃的速生火炉。几台看不出具体用途的无线电设备嗡嗡地工作着,屏幕上绿色荧光点勾勒出树影草丛,白色斑块代表活动着的人类。
而在更远处,一大片黑红的阴影铺开,血一样覆盖掉了大半屏幕。
——那是张开的“通道”。
颜祈沉默了几秒,不答反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山洞里,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但他当然不可能通过设备窥探到那边青年的神色。
徐微与略一沉吟。
“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和一只蜘蛛共生。一直以来主导身体的人都是他,但刚刚,那只蜘蛛掌握了他们身体的控制权。你知不知道原因?”
徐微与描述得非常简洁,简洁到了信息缺失的地步。但对于颜祈来说,这点匮乏的文字也够他猜到真相。
【……你朋友被某种怪物杀死套皮,这只怪物一直以他的身份和你相处,让你误以为你朋友还活着。现在,它记忆苏醒,表现得越来越不像人类,刚才差点杀了你。】
【是这个意思吗?】
第 45 章
寒意像是一只长有尖长指甲的鬼手, 静悄悄地顺着徐微与的脊椎朝上攀爬。山洞里好半晌没有响起任何声音,徐微与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
“我觉得不是。”
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 徐微与的上半身微微后仰,用肢体语言表达出些许强硬来。他看向不远处的白巢。那个柔软的蛛丝巢静静地挂在那里, 无害而美丽。像李忌展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我对我的这个朋友很了解,如果他被其他东西替代了,我一定能认出来。”
【……】
听声音, 颜祈轻轻吸了口气。
【别朋友朋友的了, 你说的人是李忌吧。】
徐微与眉心一跳, “你调查我?”
颜祈无语, 【我是在救你。其他人求着我查我还不乐意呢,你知不知道我的时间有多贵。】
这人说话不费力, 吐字很清晰,有点架子,但表现出来的态度不至于让人厌烦。
以及——令人警惕的敏锐。
徐微与感觉,对方很可能通过短短三次的通话就察觉到了他身周的环境相对安全。在此基础下, 结合调查,很快猜到了李忌身上。
【我记得我上次跟你说, 在里世界,不要相信任何人形生物的话。】
“李忌是活着的。”
【身体被一只怪物披在身上的那种活着?】
“不可以吗?”徐微与反问。
他不是在挑衅颜祈,而是以他的认知看来,李忌就是“活着”的。即使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但他的意识清醒,行动如常。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来看, 都会得出一样的结论。
【徐老板,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电话里响起了几声脚步声, 在这个深幽的山洞里,颜祈的声音像是一根丝线,连接着徐微与和现实世界。
【假设,你是小x,有一天,你被一只怪物杀死了,它钻进了你的身体,披上了你的皮,接管了你的记忆。然后,它根据你的记忆模仿你,和你的父母朋友相处。】
【它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你的性格,他的行事作风和曾经的你一模一样。在其他人看来,小x‘活’得好好的。但事实上,你已经被杀死了,你能理解吗?从你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小x就不复存在了。】
【将这个故事套到你所处的里世界,李忌就是小x,那只蜘蛛就是怪物。它在模仿李忌,但他不是李忌。】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他的大脑在这段时间里接受了太多超过承受能力的信息,一时间,他居然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
神经迟钝地探查着挤进来的文字,少顷,朝后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颜祈顿了顿,猜到他无话可说。
徐微与的资料此时就静静地躺在他的电脑里,上面,李忌的痕迹多到刺眼。
他二十九年的人生其中有二十二年是按部就班的学业,放在纸面上,就是七八行日期加学历。但从二十二岁开始,记录密集了起来。实习、工作、旅游、活动,行行列列,李忌这个名字总是陪在他旁边。
然后,在二十四岁那年,突然消失。
他俩的传言不太好听,颜祈也懒得去查那些狎昵的描述是否属实,但代入一下,亲密相处了两年多的恋人因为自己而死,寻找五年,终于在深林中找到了这个人。正打算带他回去之际,突然被告知这一切只是里世界异种的一场残忍的欺骗——任谁都会崩溃。
徐微与现在的安静真让人不安。
“我有个问题。”
徐微与眼前发黑,他俯身扶在矮桌边缘,稳住身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只怪物有什么必要模仿李忌?我对于他来说毫无价值。”
【玩啊。】
颜祈冷冷答道。
【就像人会用树枝戳蚂蚁一样,它们也会给自己找点乐子。再进一步,如果你那边的怪物有点追求,它就会像制造章鱼摄像机的生物学家一样,通过观察你的反应了解人类。】
【又或者——他想通过你达成某种目的。】
……锚点。
徐微与几乎没有思考就得出了这个答案。
李忌说过,他要通过锚点才能定位外界。
徐微与仅仅咬住口腔内壁,他没有立刻问颜祈锚点是什么,他的身体告诉他,他承受不住答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你说。”徐微与轻声回应。
【我这一个月一直守在雨林里,你说的那三个向导,根本没出来。】
第 46 章
如果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人只是一只模仿李忌的怪物, 那他确实没必要遵守两人之间的约定。
甚至于——他已经杀了杨朵、杨长明和郭大河三人,将他们转化成了盲蛇。现在,这三个人正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村民一样, 无知无觉地在泥地上爬行,顺从本能, 等待着下一个猎物到来。
徐微与看着脚下的光芒,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一张白色的大网上,身周被蛛丝密密匝匝捆满, 毫无生路——
他抬手按了按耳廓, 缓解耳鸣。
【你还好吗?】
颜祈的声音里没有多少关心, 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死亡, 此时只是程序性地关心一下。
“还好。”徐微与轻声回应。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正细细地发着抖。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恐惧, 这种生理性反应,无法被理智控制。
徐微与闭了闭眼睛,坐在矮桌边缘,“你知不知道锚点是什么?”
电话这边, 颜祈怔了一瞬,随即克制翻了个白眼, 冷笑一声,【搞了半天,那玩意哄你就是为了‘进来’啊。又一个傻x……】
……
【你先出来,我这边有办法屏蔽锚点。】
颜祈的反应不出所料, 同时又令人绝望。徐微与轻轻点了下头,几秒后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嗯”了一声。
【还有其他问题吗?你注意你那边的情况,别让其他人发现你在联系外界。】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徐微与在心里问自己。
这句话像是一滴砸进深潭的水滴, 表面上响动轻微,只有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推动,不多时消失在岸边。看似平和,但水下,漆黑庞大的影子缓缓游动着,无声地带来某种不安的预兆。
“……李忌有没有可能活着?”
颜祈本来在玩铅笔,听到这句话,手指不动声色地停了停。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电话两边只剩呼吸。颜祈抬眼,看向远处天空。
人类是一种很愚蠢的生物。他们会在明知道答案的情况下,反复追问,自我欺骗。大多数时候,这种自我欺骗毫无意义,反而会害死他们自己。
徐微与是个足够冷静的聪明人,怎么也犯这种错误?
【如果你问的是人类李忌,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不可能。不要抱有幻想,两种东西的灵魂等级完完全不在一个阶层上,不可能像你说的,共生。】
【但如果你问的是非人类李忌——看你怎么想了。你身边的那个东西,确实继承了李忌所有的记忆、思维,所以它的性格、行为,可以和李忌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李忌成为了它的组成部分。我们还没有收录过蛛形生物,所以我也不知道你那边的怪物确切是个什么情况。但这种会模仿其他生物的东西,基本上都一样……对于“那个”李忌来说,他已经死了,但对于你来说,它是一个多了点东西的复制品。你可以称它为李忌plus。】
颜祈残忍地开了个玩笑。
残忍到徐微与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就本能地挂断了电话。
耳边一阵锐鸣,徐微与低头按住耳垂内侧的凹陷,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减少耳鸣所带来的阵痛。但收效甚微。疼痛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还向下蔓延,拽上了他跳动的心脏。
——从这里出去,大概要摸黑走几分钟。
如果吴善婆的记忆是正确的,那出去的路只有一条,他不至于在黑暗中迷路。也就是说现在的困境有两个,第一,他离开【巢】,李忌会不会察觉?察觉了会不会翻脸?
第二,从山洞上去,落差大概二十多米,相当于六层楼,他空手爬不上去,需要登山绳和锁扣。
徐微与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将一切有关李忌生死的信息都抛出思维。不多时,耳鸣减弱直至消失,徐微与放下了手。
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眼,本想看看自己和颜祈的通话时间,却不小心扫见了自己指甲上的血迹。
……
徐微与摸了摸耳后。
摸到了一条他自己抠出来的伤口。
……
他侧身抽了两张纸,用水打湿,擦干净手指和颈侧,将手机装入口袋。就在这一刻,徐微与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另外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一张杨长明写给他,让他别相信李忌的纸条。
徐微与顿了顿,将其掏了出来。他身上的这件衣服重新洗过,忘在口袋里的纸条皱巴巴的,笔记扩散,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不知道上面的几个字代表了什么。
徐微与静静地看着纸条。
杨朵几人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杨长明会不会像之前那样保留理智?
想到当天在吴善婆老屋前发生的一切,徐微与许久都没有动作。
当时,他真的很信任李忌,即使那个时候他的本能已经在提醒他身周诸多异常,他还是……选择了李忌。
徐微与折起纸条拍了张照片发给杨长明,缓冲图标转了会,消失,显示发送成功。
对面人没有立刻回应。
徐微与不再看手机,将其装进口袋,起身朝外走去。
巢穴光芒外的黑暗像是一张狰狞的巨口,只等徐微与进去,就将他一口吞掉似的。徐微与的脚步在边缘停了一瞬,随即再不犹豫地踩了进去。
脚下的石面是平的,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地方,像是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被人走过了无数遍一样。
徐微与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偶尔会撞到凸出的岩壁。徐微与按着自己的脉搏,默数时间,大概走了两分钟,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声轻响。
右边。
水吗?
徐微与在黑暗中扭过头,同一刻,一只手从他左侧揽了上来,精确地环住了他的腰。!
——是李忌。
是“李忌”。
不待徐微与产生更多念头,身后人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老实交代,跑出来干什么?”李忌带笑的声音在完全漆黑的甬道中响起。徐微与的后背紧贴他精壮的上半身,几乎被他拢住。
徐微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单音。他没想到李忌还在山洞里。
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打电话的的声音?
徐微与只觉心跳如擂鼓。李忌却像是没察觉似的,侧头在他脸颊上亲昵地亲了一下。
“嗯?”他凑近,冰冷的呼吸喷洒在徐微与颈侧,“你这儿怎么破了?”
问着,他在徐微与新生的伤口边亲了亲,然后,舔了上去。
徐微与一愣,耳后刺痛。舔吻着他的舌头像是对他的血上瘾似的,用力用舌尖顶开伤口,摄取更多血液。
“唔。”徐微与挣扎。
是他的错觉吗?李忌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还是说,这就是颜祈提到的“记忆苏醒”?现在这样的状态,才是这只怪物的本性流露。
李忌停下了怪异的舔吻,安抚般蹭了蹭徐微与。顺着脖颈朝下舔吻,手有意无意地隔着衣服抚摸徐微与小腹。
他的动作真的很像一条狗。
即使身处黑暗,看不见这人的表情,徐微与还是从李忌貌似服软的撒娇中察觉到了得寸进尺和不知悔改。之前的李忌从不这样。
徐微与也说不清差别到底在哪,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李忌……兽性更强了,也更危险了。被他的的牙齿叼着肉的时候,徐微与真的产生了一种会被吃掉的危机感。
一个多小时而已,李忌怎么了?
“放开!”徐微与陡然发力推开这人。
咚得一声,李忌后背撞在了石壁上。
“你发什么疯?”徐微与强撑着平静冷嗤道。
黑暗中,盖着瞬膜的金绿色竖瞳凝视着徐微与,将他皱眉紧绷的样子,一清二楚地收入了眼底。
真好看。
李忌不在意地歪头笑了笑,“我怕你看不见,出来受伤。”
“……你刚才怎么了?”徐微与缓声问道。他没有正面回应李忌刚才的问题,但不动声色地给了暗示。
“没事。”
融于黑暗的东西抓住他的手,带他朝回走去。
“你不要随便出来,这里没有灯,你又看不见,出来多危险啊。”
徐微与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我待会有点事,上去一趟,你在这里乖乖的。”
……
徐微与侧过头,“什么时候回来。”
李忌没想到他会多问一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笑了起来,缠着他的手指玩,“半夜,或者明天早上。”
“好。”
前方再次出现光亮,徐微与在黑暗中待久了,还有些不适应,垂眼眨了几下。李忌放下他走到矮桌边收拾保温桶和碗。
待徐微与抬眼,他正好背对着他——后背上一大片扭曲的蜘蛛纹身。
……
李忌在装不认识他的时候脱过衣服,当时,这人背上干干净净。后来,李忌的背后总是咧着那条令人胆寒的敞口,蜘蛛从其中探出小半身体,窥视着外界。
徐微与不是颜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有脑子,前后的差异和李忌所展现出来的区别足够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
李忌回头,“怎么?”
“没什么。”
李忌淡笑不语,将筷子扔进布袋,缓步走到徐微与面前,“亲一下。不然我不信。”
·
同一时间。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林子里上上下下长满了蘑菇。
杨朵踏着双旧破了皮的拖鞋走出房间,一边拿布编辫子一边朝不远处的妇女们走去。见她们围着个大红盆洗蘑菇上的土,往里瞅了一眼。
“呦,摘了不少嘛,四点就起来搞了?”
其中一个妇女朝她比了个五。
“五点。”杨朵笑,“那也挺早的。”
妇女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跟鸟语似的话,杨朵本来应该听不懂的,但现在,她和这些“同类”毫无交流障碍。
“哎呦谢谢姐,给我一点就行,我家吃不了多少。”
说着,她兴冲冲地卷高袖子,蹲进了人群,上手帮忙。她年轻又活泼,不多时就带着一众人聊起八卦来。
不远处,郭大河仰躺在吊椅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一只手掰着脚在那里抠。
一切都是村子里原本就该有的模样。
杨长明面色如常地走过人群,停在杨朵身边。
“嗯?干什么?”杨朵感到阴影,仰头看向弟弟,茫然问道。
杨长明也不说话,弯腰在她身边放下一个矮脚板凳,示意她坐着洗。
女人们一下子笑开了,在他们这个村子里,女人的地位可不高。像杨长明这样顾姐姐的弟弟更是少得可怜。
正巧闲着也是闲着,其中几个家里有女儿的,开始朝杨朵打探起消息来。
杨朵笑着不说话。直到被问得有点烦了,她才笑着叹了口气。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小子主意大的很,早就有喜欢的人啦。”
旁边人忙问是谁,杨朵搓手里的白蘑菇,啧了声,“怎么跟你说呢,长得反正特别好看,家里有钱出手大方,就是脾气吧有点淡,得要人哄着。那小子——”
说到这里,杨朵突然顿住了。
她无意识地继续搓蘑菇,眼珠动了动。
……
杨长明是在哪遇到他喜欢的人的?
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等等,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
杨长明就站在她们不远处,发觉杨朵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什么都没说,脸上也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见杨朵手中的蘑菇已经被她捏成了碎末,杨长明收回目光,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含在嘴里点燃。
他将打火机放回口袋。
下一刻,他的手机在他手背边震动了一下。
……
杨长明动作平常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扫向新消息。
【徐老板:[图片]】
小小的图片映在他眼底,照出他眼中的一片愕然。
第 47 章
顷刻间, 杨长明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条件反射般用力暗灭屏幕,反光的黑色光面立即照出他此时惊疑不定的表情——
徐微与?
是徐微与给他发的信息?
……他发了什么?
他的大脑像是严重锈蚀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十几秒后, 杨长明才勉强回忆起了照片的内容。
那是他写给徐微与的纸条吗?徐微与发这个给他是什么意思?
杨长明握紧手机,动作僵硬地将其放回口袋。四周没有人看他,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
事实上,即使他现在躺在路中间叫喊打人,这些村子里的原住民也还是会像现在一样, 无知无觉地做他们生前做惯了的事。他们不会思考, 没有自己的思维, 只是一群被非科学力量控制的傀儡。
在他们看来, 杨长明等人同样获得了【巢】的认可,是同类, 所以不需要猎杀。
但杨长明不会也不能那样做。
因为【巢】,一直在注视着他。
如果被它发现行为异常,自己就会精神恍惚几天,行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整个人像是被关在密闭水箱中,又无力又恶心。他必须模仿杨朵和郭大河的反应, 装成一个被控制的人。
他缓步走在小路上,手指在口袋里飞快打字。
【什么意思?徐老板你在哪,我们两怎么会和?我姐和郭爷都跟失忆了一样,和那些死人混在一起。】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打下了他最想问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办法逃出去?】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 再没有震动一下。
杨长明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未知是一切恐惧的源头,而现在, 他正被无尽的未知所包裹着。
徐微与如果和他一样,还保持着清醒, 为什么不回应他?!
杨长明紧紧咬住槽齿,侧脸紧绷得堪称狰狞。
回我一句啊!哪怕一句也好!
就在这一刻,他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谁?!”杨长明滕然回头,满眼狠劲。拍他的人哪想到他是这么一副样子,被吓得直缩脖子,不敢讲话。
“是你?”
身后的人是陈老五。
杨长明额头青筋直蹦。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陈老五是有一点自我意识的,比起每天循规蹈矩,只按顺序做那几件事的村里其他人,陈老五的行为很是“丰富多彩”。
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其中扮演一个管理者的角色。
陈老五搓着衣角,讨好般朝杨长明露出一个笑,“杨小哥,我嘅个架子做好喽,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杠它去草房嗨。”
……什么玩意。
杨长明心乱如麻,深吸一口气,胡乱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陈老五带路。陈老五咕哝了几句感谢他的话,弯腰走在前面。
在杨长明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他放在口袋里的手。黑眼珠在不大的眼眶里游动一瞬,很快缩回原位。
两人走回空地,正巧,杨朵才洗完蘑菇,见两人回来,甩着手站起身跟他们打招呼,“五叔?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我叫你兄弟抬架子。”陈老五笑着答道。
杨朵顺着看去,发现陈老五说的架子是一个靠在门边的竹编架。看着十来斤顶天,哪用得着两个大男人抬?杨朵不动声色地凉了脸色,挑眉睨陈老五。
“这点东西,还要杨二跟您走一趟啊。您这腿是瘸了,又不是断了,用得着嘛。”
杨长明侧头看向杨朵,目光复杂。
即使被控制,杨朵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化。这种相似让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她和郭大河。
陈老五脸上略过一丝尴尬。他怯懦地点头,不敢反驳杨朵的话,自己走过去搬起竹编架子,回来时往上抬了一下,示意杨长明搭把手。
“哎——”杨朵这下彻底不高兴了,就要上前。
“没事。”杨长明出声拦住她,“闲着也是闲着。”
说完,他走上前抬起架子的另一端。杨朵见他已经上手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在原地,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是个憋不住话的性格,忍了两秒没忍住,索性走到郭大河身边,趁着那两人还没走远把毛巾往栏杆上一甩,扬声指桑骂槐,“有些人真是懒到家了,恨不得只出一个喘气的力躺过一辈子,我看下辈子去做猪挺好的。”
郭大河无辜被牵连,睁开眼往杨长明所在的方向瞅了一眼,又看向杨朵,想了几秒,摆手拍拍侄女,“行了。”
“他不就叫杨二干这一次活吗,你至不至于啊。”
杨朵一瞪眼,“他是只叫杨二干这一次活,但叫我干了十来次了。老光棍,懒出花了。”
两人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杨长明跟着陈老五,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陈老五是个笨嘴拙舌的,杨长明也不爱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许久没有交流。直到脚下的水泥路逐渐变成土路,杨长明才偏头朝前望了望。只见前方的土路两侧灌木丛生,树荫如盖。他回头看了眼,又算了算距离,感觉他们在往出村的方向走。
“我们要去哪?”
陈老五仰头看向天空。
几天的阴雨之后,阳光格外明媚。光穿过枝叶与枝叶之间的缝隙,和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细小水汽,形成一束一束的斜柱,最终在墨绿色的落叶层上照出光斑。
——但很奇怪,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陈老五的脸却是阴的。
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克草房嗨。”
他们这边,“去”发“克”音。
“……哦。”,杨长明没听过草房这个地方,警惕地记在了心里。
他闷着头往前走,没打算再和陈老五交流。但又走了一会以后,陈老五主动开了口。
“小佛嘅段时间嗨,一直么吃东西。”?
含糊的话顺着杨长明的左耳流进,右耳流出,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几乎。
……
小佛?!
李忌?!!
在意识到他嘴里的“小佛”代指谁以后,杨长明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但陈老五的吐字太含糊了,整句话十几个字,他就听出了一个小佛,其余的什么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杨长明追问。
谁知陈老五没理他,只是继续用他那跟含了一口水似的腔调咕哝着。
“我真是怕哦,么得人,我们就要被拖下去。到时候活都活不成。”
“你说清楚点。”杨长明不耐烦。
“你不知道,我本来都准备棺材喽,结果啊今早小佛又开始吃东西了嘿。”
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满脸皱纹全堆在了一起。
“他还讲,事情办完以后把你杀了,魂给小观音补血,肉给我吃。”
“他可妒忌你哦。”
杨长明又听清了一个“小观音”,东南亚这边,关于佛菩萨这些专有名词的发音基本没有地域差别,但其他的,他的耳朵实在是无能为力。
陈老五背对着他笑,笑得杨长明背脊发凉,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你有病啊,笑什么笑。”
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地洞入口,出现在了杂木枝叶之后。
第 48 章
陈老五被踹得往前一踉跄, 差点跪在地上。他不做声了,站直,往上颠了颠竹架子, 一瘸一拐地地继续向前走。像是怕了似的。
“晦气……”杨长明低声爆了句粗,这段时间, 他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压状态下,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炸起来。但碍于环境,他又无处发泄, 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顿了一瞬, 厉声骂了出来。
“在外面打了那么多年工, 没学会怎么说话?脑子里装的是屎,哼哼唧唧, 学他妈猪啊!”
在他的角度看来,陈老五害怕地缩了缩脑袋,本来就短的脖子彻底被一圈矮领遮住,整个人像虾一样弓着。
但如果杨长明站到陈老五面前, 就会发现这人正悄无声息地咧着嘴,无声大笑着。他的黑眼珠瞥到眼角, 窃喜地偷觑他,那目光贪婪粘腻。像是一只肥硕的肮脏老鼠窝在阴影里,盯着餐桌上的肉块——
·
两人走出林子。
杨长明皱眉扫视四周。
这片藏在林子里的空地不大,大概两三百平米, 地面没铺水泥,全是泥巴。但四下不见一根野草, 可见经常有人过来清理。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地方?
杨长明狐疑,顺着陈老五要走的方向看过去。本来没看见什么, 但走近了,他突然发现空地边缘有个破破烂烂的矮茅草屋。看着就是个几根树干子搭起来的棚子,上面胡乱压了些草甸子。人能在里面睡觉,吃饭,但多的就做不了了。
“放嘅就好了。”陈老五说道,放下肩膀上的竹架子,回头对杨长明笑。
杨长明不置可否,放下重物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口袋里的手机一路上都没吱一声,显然,徐微与并没有联系他。杨长明心下烦闷,但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好顺着地上的脚印踱步。
“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杨长明问道。
他走到一个盖着塑料布的垛子前,伸手扯开褪色的布往里看了眼。只见里面是一些红黄色的布幅,上面隐约印有花纹。
当即,他心下有了猜测。
这些东西和郭大河家里挂神龛边的帘子很像,想必也是一些神神鬼鬼的用具。
果然,陈老五往这边看了眼,回了句——“祭嚟喇的。”
“嚟喇?”杨长明反问。
这发音一听就是当地的野神。他若有所思地将塑料布盖回去,搓了搓上面的泥,指腹一下子脏了一大块——
“你们多久祭一次?”
这个村子的异样,不会和这个叫“嚟喇”的神有关吧。
陈老五抱着竹架子往草房子那里走,“以前,咕个把月祭一次,人齐喽就开。现在不祭喽,小佛把那只鸟吃得喽。”
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吃完以后,还爬出来接管了这片土地。
这人话一多就含糊,发音黏黏巴巴的,让人根本听不懂。杨长明冒火,冷冷盯住陈老五的背影想要骂,但几秒后,他克制地收回目光。
算了,待会回村问其他人吧。
这样想着,他抬步,顺着空地的边缘朝前走,尽量记下周边木架子上的刻痕,还偷偷拿出手机拍了两张。
不多时,他走到了那个漆黑的洞口边缘。
十多米深的洞口内里几近无光,除了靠近平地的边缘能让人看清,其余的,全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杨长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这个洞,后颈就有些发凉。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古怪。
他皱眉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会,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
“喀——喀!”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几声滚石响动,好像深洞底下有什么活物似的。杨长明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喀!”又是一声。
紧接着,他口袋里那部跟死了一样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接连发生的事实在太过诡异,杨长明一时没有动作,足足滞了半分钟以后,他才缓缓掏出手机,借着衣服的遮挡划开消息。
【徐老板:是你在上面吗?】
【徐老板:给我一根绳子,快点。】
……
下面的……是徐微与?
杨长明下意识想要扭头,但在扭头前,另一个恐惧的猜测攫住了他的心神——下面的真的是徐微与吗?给他发消息的真的是徐微与吗?
万一……是“那些”东西呢。
【徐老板:杨长明,你怎么了?】
又是一条消息。
杨长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算聪明,能跟着郭大河混,全凭一股狠劲。事到如今,除了先把底下的东西拉上来外,他想不到其他方法破局。
……
【我去找绳子。】
他把这句话发过去,按灭手机,谨慎地打量远处正在收拾屋子的陈老五,见他注意力不在这边,他赶紧跑向之前摸过的几个垛子。
绳子,绳子。
杨长明扯出一张布条,试了试力道。他自以为自己很小心,但因为拉扯,塑料布哗哗作响,一下子让陈老五看了过来。
“你干什么诶?”
杨长明烦到了极致,张嘴就打算骂,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陈老五背后的钩子上,正挂着一卷登山绳。
——如果徐微与在这里,就会告诉他,这卷绳子正是当年活着的陈老五听见动静时,绑着下去探查的那卷。
兜兜转转,它居然还在。
……或者该说,某些东西真是恋旧。
此时此刻,杨长明什么都不知道,他死死盯着那卷绳子,嘴角下压,一声不吭。
要拿吗?
拿了是不是就暴露了?
肌肉绷紧到疼痛,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博弈。杨长明的脚几乎在原地生了根。
要拿,必须把徐微与救上来。
几息之后,脑中纷杂的想法尽数褪去,只留下了这一个念头。杨长明抬步走向陈莱芜,面上皱眉,装作平常地对他说道,“把你绳子借我用一下。”
一丝怪异的狂喜从陈老五脸上略过,略得太快了,以至于这一瞬的表情落在杨长明眼里,就是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干什么诶?”陈老五茫然问道。
“别管。”杨长明加重语气,直接伸手,粗暴地夺过绳子,转身快步朝洞口走去。
走了两步以后,他径直跑了起来。
“……诶!”
陈老五反应了过来,赶紧追他,“杨小哥,底下不给去!”
他瘸腿,一步一仰,跑得比平常人走得还慢。
陈老五这边才几步,杨长明已然冲到了洞口前。他将绳子往粗树干一搭,连捆两圈,用力一勒,打下一个死结。确定牢固以后,他马上他将剩余的绳子抛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几声破空声,杨长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知道他过够了这种被人控制的日子。
如果底下的真是徐微与,那徐老板的办法肯定比他多,说不定能带他逃出去。
如果底下的是神鬼妖魔……大不了死。
大不了死。
手机一震。
杨长明生生一愣,思绪清空。
他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没发觉自己的手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徐老板:我抓住绳子了。】
……真是徐微与啊。
杨长明呆呆想道。
近处传来脚步声,杨长明侧头看去,见是陈老五跑了过来,他没好气地转过身半拦半挡地站在绳结前面。
“别他妈多管闲事啊。”他警告道。
杨长明对于这个古怪村庄的恐惧,主要来源于那股影响人心智的力量。不管是李忌身边的盲蛇,还是像陈老五这样的村里人,落单时的攻击力都远不如他。
这样想着,杨长明右手偷偷朝后摸,握住了后腰的军刀。
但下一刻,陈老五笑了起来。?
“你——”
陈老五捂着肚子指着他笑,眼角牵扯出大片扇形皱纹。他又丑又矮,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像过年时,演出舞台上专门逗乐子的丑角。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反而还觉得他搞笑。
但很快,事情不对了起来。
他的脸在扭曲,膨大。牙齿伸长,变尖。
它张开嘴,露出如盲蛇一般的可怖内里,尖齿随着猩红的内壁蠕动。
杨长明握住刀的手不自觉缩紧,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什么?
陈老五身形晃了晃,猝然扑上前——
今天早上,【巢】的主人跟它说他的爱人有一点点不乖,似乎想要离开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只能让它帮个忙。他希望,陈老五能小小地恐吓一下徐微与。
这个恐吓的程度不用太高。徐微与是人类,人类的精神阈值有限,过高会逼疯他们。所以,陈老五只需要在徐微与爬上来的时候,啃掉杨长明的头就好了。
——另一个李忌这样安排道。
徐微与踩住石壁,猛地伸手,抓住洞边杂草,借力向上跳了一下。没有人上来拉他,杨长明似乎去了别处。
此时不好发消息,徐微与只能自己屈膝撑起身体。
他抬头,看向前方。
同一刻,仰面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杨长明听见声音,侧目看向他。
他用一把短刀抵着陈老五,但手已经被那些尖齿啃出了白骨。
第 49 章
对于李忌来说, 徐微与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合作伙伴, 还有些是无关紧要但需要打个招呼的陌生人。他早就习惯了。毕竟他们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他总不能要求徐微与不跟人打交道。
但对于【李忌】来说——
这些人活着可真碍眼啊。
没人给他做社会化练习, 于是那些被叫做“人”的生物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些会叫的血肉。这些东西有什么资格挡在他和徐微与中间?浓稠的厌恶混着也许是妒忌也许是恼火的情绪一起,搅和成深浓的杀意。
他不舒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怎么能活着?
陈老五的身体在地上扭动, 薄薄一张人皮被内里绳子一样的肌肉束撑出数条狰狞的隆起。他的嘴死死压在杨长明的手上刀上, 利齿密集尖锐, 像是海岸边礁石上的藤壶, 甚至在前后晃动。
他跟着杨长明看向徐微与,脸上尚算完好的五官显出些许笑意。
下一刻, 他的额头往上顶起了几寸,同样的肌肉束隆起出现在他头部的皮下,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无数游走在皮肉里的球形活物。
似乎是眼珠。
徐微与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僵住。
“别过来。”杨长明糊满血的嘴唇动了动, “快跑。”
……
徐微与翻身攀上平地脸上没有一丝泄露情绪的神情,从下颔到脖颈几乎绷成一条直线。洞口都是碎石, 他没经任何思索,抓起一块边角锋利的几步冲到杨长明面前。
陈老五翻起眼睛看他,脸上的笑还没有淡去。
下一刻,阴影一闪, 徐微与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在了他前额正中。
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断声同时响起,陈老五被砸得朝后一仰, 杨长明轻颤,随即抓住身上怪物力道放松的这一瞬鱼跃而起。
“走。”徐微与哑声喝道, 两只手手心全是血痕。
杨长明置若罔闻。躬身抓起陈老五,狠狠一刀顶进他的眼眶,接着握住刀柄重重一转,随即,脑浆被绞碎的咕叽声传进了两人耳朵。
徐微与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杨长明并不恋战,抽出刀往后退,“后退……”
被他抛下的陈老五维持着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跪在原地不出声,一只完好无损的黑白眼珠直直盯着他们,另一只血肉模糊,伤处混着红粉脑浆的眼睛,似乎在蠕动。
徐微与不由分说抓住杨长明的手臂,杨长明一惊,反应过来以后顺着他的力道就打算离开。
“唧……”
怪异的细小水声在这片空旷的露天场地上响起,徐微与和杨长明都没有注意到,但在他们背后,一只黄绿色的竖瞳自陈老五伤处翻了出来。
它像一颗严重化脓的水泡,在眼眶中转了转,盯向徐微与。紧接着,它下面涌出了数条黑色肉肢,海葵一般疯狂扭动。
陈老五的身体轰然倒地,真正的他欢欣鼓舞地爬到了天光之下。
那是一条……像是无数黑蛇扭在一起,形成的粗壮漆黑生物。口部庞大,尾部尖细,蠕动而来时,像是一片两层楼高的阴影。
徐微与回头,刹那间只能看见怪物张开的圆形口器和身上游动的黄绿色眼睛。
真恶心。
真恶心。
意识在发疯尖叫,徐微与身形摇晃,几乎要倒下去,恍惚中他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痛觉和恐惧对冲,生生给他空出了一丝清明。
“你带没带火?”徐微与低声问道。
杨长明一愣,一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它们怕火?”
“不知道。”徐微与夺过他手中军刀,示意杨长明去点燃那些木架子,转身迎上不见人形的陈老五。
李忌还活着的时候,带他做过专业训练,论战斗力,徐微与比普通人强很多。但所有针对人而设的技巧,都在此时失去了作用。
他们面对的是一条连内脏都没有的怪物。
徐微与抬手剁下一段长有眼睛的触肢,和身体只连着皮的肢体向上弯起,用那颗黄绿色的眼睛“看”他。
【巢】不死,它们都无法死亡。
它在无声地讥笑。
徐微与满眼冰冷,用力握刀捅了进去,刀口所造成的伤口快速拢合,半秒都不到的时间就将短刀“吃”了进去。
你看,没用。
然而,就在徐微与要抽回刀的时候,手底下的漆黑躯体突然扭动了一下,接着,一声带着痛苦的嘶叫从它满是尖牙的口器中传出。
不远处,杨长明震惊回头。
它受伤了。
一时间,徐微与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我身上有东西能伤到它。
他目光下落,只见自己苍白劲瘦的手背上,几条血痕格外刺眼。
杨长明还以为陈老五可以被刀割伤,正打算扯火把过去,就见徐微与抽刀扬手,用力在自己手臂下划下一道。
立时,殷红的血液涌了出来。
“徐微与!”杨长明吼道。
面前的怪物惊恐蠕动朝后退去,它的口器一张一合,不断发出沙哑的嘶鸣,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在场没人听得懂。
徐微与直接将刀的正反两面抹过手臂,一刀剁进其中一直黄绿色眼睛。
【——】
【————】
陈老五身上的所有眼球都在这一刻骤缩,炸裂。黑色的浓浆从孔洞中流出。
它还在疯狂挣扎,但扭动的力道越来越弱。
它要死了。
杨长明冲上前拽开徐微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你做了什么?”
……
徐微与不答话,脸上血色尽失。杨长明抓着他的手臂,往下看了眼,本想看看他左手手臂上的刀伤,但目光下落时,正好将徐微与领口内皮肤上斑驳的吻痕收入眼底。
那些狎昵的痕迹散布在徐微与分明的锁骨上方,颜色有深有浅,仿佛某种装饰。
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锁骨上方这片皮肤的特殊之处,它没办法被强迫,下位者只要低头,就能护住这里。想要在这里留下痕迹,被吻的人必须配合……才行。
而徐微与会对什么人抬起头?
察觉到他的盯视,徐微与抬眼回望。
他眼珠黑,情绪淡,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在其中留下痕迹。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杨长明下意识心虚起来。
徐微与什么都没说,抬手拢住脏污的领口,扣上最后一粒纽扣。
“杨朵他们呢?”
“还在村子里。”杨长明接回他的刀,在裤子上擦了擦,反手插进后腰,“你、”
他话说了又停,徐微与走向郭大河的尸体,“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消息?
徐微与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原委,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给杨长明看。
“这里到处都是幻觉,眼睛看到的大多是假象。”
……
杨长明缓缓接过,仿佛对比片刻,骂了一句极脏的土话。
“只要找到通道,我们就能出去。”
“……什么?”杨长明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微与。
徐微与收回手,他手上的树枝沾了不少黑色脓液,但没有被半点腐蚀的迹象,和当初汽车地盘上的腐蚀痕迹完全两样。也就是说,“死亡”以后,陈老五失去了全部能力。
徐微与垂眼。他手臂上的伤口仍在缓慢渗血,看伤口的状态,谁都想不到这是几分钟前才割出来的。
人类的伤口不该愈合速度得这么快,他的体质被【巢】改变了。
……
我还是人吗?
杨长明被他刚才的话震惊得好半天没有动作。在救徐微与的时候,他想过徐微与可能有办法出去,但他失望了太多次,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被留下来的后果太过恐怖,他不愿意直面,才一直没有强迫自己细想。
“通道……”杨长明开口,声音变调,他来不及尴尬,咳了两声重新问道,“通道在哪?”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徐微与站起身。
他好像重新回到了找到李忌前的那种状态中。苍白、冷静、倦怠,灵魂中仿佛缺失了一部分,因而褪去了大半鲜艳的色彩。
杨长明看着他,很不合适地想起了当年,在小姨夫葬礼上见到的身穿黑色纱裙掩面哭泣的女人。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向远处,“但我猜,我们得先去找一个人。”
同一时间,村里。
李忌走上台阶,拿过旁边侧靠的塑料盆放水龙头下接水。待接满半盆以后,他将手中的脏衣服放了进去。
从石台子边上走过的人最开始没注意到他,走过两步,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合十朝他一拜。
李忌没理他。
这些村民在不受控的时候仍保留着原本的习惯,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李忌的,当年就是怎么拜陈南的。
没人敢上来搭话,村民们匆匆拜过,绕路离开,多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远处,杨朵支着头,一脸莫名其妙。
这些人神经病吧。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抬步走到李忌身边,抱臂靠着台子,“喂。”
李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致志搓手中的衣服。
“他们为什么拜你啊。”
李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杨朵在这村子里待的本来就无聊,此时找人搭话还被无视,稍微有点气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这些天,心底总是压着一股不安。
但人家不理她,她也不能上手强迫人家跟她说话。
想了想,杨朵索性没话找话,敲了下李忌手下的塑料盆,“你给谁洗衣服呢,洗的这么认真。”
“——我爱人。”
低沉好听的声音第一次响了起来。
杨朵狐疑盯着这人,李忌拧干衣服,倒掉脏水,重新打开水龙头,侧目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
“我这几天有事,你们看着村口,要是徐微与过来,记得抓住他。”
……
杨朵耳边嗡鸣阵阵,她感觉自己好像是点了下头,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迷蒙间,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还是你们这些外面来的人好,血气足,我这边的都阴森森的,不适合给徐微与吃。”
第 50 章
如果杨朵还保持着清明的理智, 就会发现,在李忌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她周围的那些村民都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他们都是【网】, 都是随时可以被回收利用的能量。巢不需要他们的意识,也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所以, 为了活下来,他们必须努力达成巢穴主人的心愿。
李忌看着杨朵离开的背影,将手中的衣服撑开, 分了下正反面抬手搭在竹竿上, 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
同一刻, 雨林外围。
机器嗡嗡作响, 身穿白色隔离服的调查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数据。颜祈落在众人身后,不疾不徐地走出帐篷, 一边仰头打量天空,一边扣住绑带,将身体检测仪戴在手臂外侧。
“平均一百七十个小时天黑一次,黑夜持续时间不定, 有时候三小时,有时候九小时, 这玩意到底来自哪个空间,时间观怎么这么混乱。”一个记录时间的调查员抱怨道。
他们都服用了抗干扰药,对于时间的感知正常,身体也没有被影响。所以一个个的都跟才倒了七八次时差一样, 又困又烦。
颜祈走到他身边,“可能在它的世界里, 根本就没有‘天’这个概念,为了适应地球才造出了白天黑夜。”
调查员意外, “啊?”
“你当所有空间都一样啊。”另一个调查员侧头,无奈回道。
颜祈弯腰,双手扶住膝盖看了看面前仪器上的数字,他研究了一会,指着其中一列数字问道,“它在往外蔓延?”
“对。”刚才回话的调查员满脸忧虑,透过隔离服头部的视野框能看见他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一个月,往外蔓延了六毫米。被能量波动覆盖的空间现在极不稳定,应该是在脱离地球。”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如果他们没有及时发现,让这个【巢】不断扩大,那到时候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会被拖进里世界,或早或晚。
颜祈轻轻“啧”了声,“外围收工吧,开始做生物测验。”
“好。”
如果将人类所处的空间称为“表世界”,将所有不与表世界重叠,不可直接观测的空间称为“里世界”,那么李忌这样的东西叫里世界异种。
绝大多数情况下,表里世界互不干涉,里世界异种也不会轻易出现在人类面前。
但任何事情都存在例外。
有些里世界在刚刚形成或者即将毁灭的时候能量不稳定,如果刚好和表世界“距离”接近就会形成重叠,其中的特有生物会因此出现在地球上。这也是少数例外中的绝大多数情况。
而罕见中的罕见是——里世界中强悍的异种,探知到了表世界。不仅探知到,它们还有能力跨越时间空间,径直“降临”。
这种情况,调查局就需要工作了。
颜祈走到一边的货车前,咔一声掰开锁扣,将金属门打开。里面还有一层网,而网之后,是高高低低的铁笼。听见声音,铁笼里的活物纷纷躁动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颜祈将身份卡按在识别器上,拉开铁网,被关在最外围笼子里的比格犬立刻攀着笼子冲他叫起来。
“哦,小可怜。”调查员失落道。
颜祈拦开她,抬手示意外勤组搬笼子,“你别看了。”
天空阴沉了下来,微风吹过杂草树叶,树丛一阵飒飒作响。颜祈半跪下身,用工具在地上喷洒信息素。
外勤人员等在他身后,见他给手势,立刻打开第一个笼子。
几只黑白斑纹的蜘蛛从其中爬了出来。
一般来说,如果异种模仿的是地球上的生物,那么同种类生物必然会对其相似的气息痕迹做出反应——
所有人都都默不作声地盯着蜘蛛。
黑白色的昆虫毫不停顿地顺着信息素画好的路线爬进被影响区域,自在地探索起环境来。
不是模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般情形,颜祈还是一阵头疼。
本身就具有分明外形的异种理智值基本都很高,有的甚至比人类这种情绪复杂的生物更为狡猾难缠。
之前徐微与跟他形容李忌的时候,颜祈就猜到对方的形态应该是原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和蜘蛛类似而已。
“把狗放进去。”他对身后的调查员说道。
装着比格犬的铁笼打开,两条半岁大的犬科生物跑出来,啪啪啪地甩耳朵。它们都是实验犬,服从性不高,训犬员从后腰掏出零食向两条狗示意,比格立刻撒欢地冲上来扑人。
“去!”训犬员抬手一扔,零食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到被影响的空间那边。
“汪!”
两条狗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低头在地上嗅闻,不多时就找到了零食,摇着尾巴吃了起来。
“……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不管是刚才的蜘蛛还是现在的比格犬,他们带出来做实验的动物都经过了一定的改造,对环境中的特殊能量格外敏感。
简单来说,如果里世界能在十天内将人类同化成“盲蛇”,那么实验犬就该在几分钟内出现一定变化。
为什么没事呢?
难道这个【巢】的污染只集中在中心区域?
怎么可能?
颜祈后退几步,这种试探高智商非人生物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
那边,外勤队员从货车最里压出了一个身穿橘黄色特殊作战服的男人。
男人表情惶恐怯懦,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前,一出来就不安地四下打量。
这是d级调查员,调查局专用“实验人”,都是些罪大恶极,按照法律应该被执行死刑的囚犯。调查员们对他们的同情心还没对比格犬的多,见他磨磨蹭蹭不愿意上来,一个调查员冲外勤挥了挥手。
外勤立刻抬起枪管,狠狠顶了一下男人,“走快点。”
男人赶紧加快脚步,走到颜祈等人身边,犹豫地看着他们。
训犬员蹲在地上,“嘬嘬嘬”几声用零食唤回实验犬,一边摸它俩的头一边仰头问颜祈,“需要放狗再探一次吗?”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颜祈沉思片刻回道,他也弯腰在比格头上摸了两下,手上的污染检测器数值不变,依旧维持在3上下,“它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训犬员和几个调查员都是一愣,回头看向亮灯工作的机器。
“屏蔽器工作正常。”
“如果巢已经察觉到了我们,那它现在控制影响范围的目的是什么?”
“觉得我们人多?不想和我们起冲突?”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最好趁着现在抓紧时间做实验,省的回头需要顶着伤亡才能收集数据。
颜祈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见他不出声,一个年级稍大的调查员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别想了,每个污染区的规则都是拿命试出来的。”
他们是人,怎么可能理解异世界非人生物的习性。而且d级调查员本来就是消耗品,死了就死了,再运一个过来就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颜祈低声说道。
“没事的。”老调查员笃定地说,在实验报告单上签字,交给外勤。外勤接过许可文件,用钥匙打开d级调查员的手铐,给对方打了一针专用催化剂。
“你直走到小木楼那里,停顿三秒钟走回来。”观察人员命令道。
专用催化剂能快速提高人的感官,d级调查员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他有点不安,目光在在场的几个调查员脸上扫视。怯懦的表现底下,隐隐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外勤皱眉,抬高枪口,威胁的意思不言自明。
d级调查员无法,只得站直抖了抖身体,一步一步朝小木楼走去。
颜祈没有站起来,但目光紧紧跟着这人的脚步。他们的站点离小木楼不过三百多米,正常男性即使故意放慢速度,走过去也仅仅需要几分钟。
没过多久,那人就站到了小木楼前。
记录员倒数三二一,扬声对他喊道,“好了,回来吧。”
说着,她低头在本子上记录实验数据。记着记着,记录员觉出了不对。她抬起头,发现颜祈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正神情不明地看着那边。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个d级调查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怎么回事?”
记录员皱眉问道。
“不知道。”
调查员后退,外勤人员围了上来。颜祈走到探测仪器前试着调整参数,但不管他怎么调,屏幕上显示的数值都是正常的。
“他是不是在耍我们啊。”记录员悄声对颜祈说。
这个d级调查员以前是帮派分子,专门做跨境人口交易,手上光人命就有两位数。被调查局接手以后非常不安分,上面见普通方法管不住他,索性让外勤部狠狠收拾了他几顿。
现在仪器数据正常,实验人行为异常,记录员自然就往其他方向猜了。
颜祈掀起眼皮,“我倒希望他在耍我们。”
站在最前的老调查员抱臂等了半分钟,见这人还是不动,回头低声吩咐,“启动他身上的电击器。”
外勤点头,正欲动作,小木楼前的男人却缓缓转过了身。!
颜祈双手撑在仪器两侧,身形微微顿了下。他心底的那股不安感更强了。
直觉在其他地方可能作用不明显,但对于他们这些和非科学物质打交道的调查员来说,是保命的能力。
“后退。”颜祈对围成一圈的外勤说道。
那个d级调查员一直没有改变速度,对颜祈等人的问话置若罔闻,直直朝他们走来。他身穿臃肿的橙色隔离服,脸上带了一个桶状的头套,整个人被严严实实盖着,没有一丝皮肤露在外面。隔着上百米的距离,谁都不知道他面具下有什么样的表情。
众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老调查员站在颜祈旁边,脸色凝重,在d级调查员走到约十米的位置时,他突然开口说道,“一旦他越过空间交界线,你们立刻开枪。”
“是。”
这个距离,d级调查员已经能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了。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步一步,坚定地越过了交界线。
下一刻,外勤人员手中枪口火舌吞吐,数枚子弹冲向d级调查员的胸膛和脑门。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重重栽倒下去。
一时间,这片空间安静了下来。
颜祈和老调查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狐疑。
在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一个外勤人员见目标没了反应,提着枪小跑上前,谨慎地用枪口拨开d级调查员的头套。
他确实很谨慎。甚至是在等对方无反应十秒以后才从侧后方绕上前去的。整套动作完全符合战斗要素,几乎与教科书无异。
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的敌人,不是人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颜祈一惊,看向前方,只见刚才上前探查情况的外勤人员惊慌挣扎着,一条庞大漆黑的盲蛇从他面前的防护服中滑落出来,尾部仍留在防护服内,口器却可怖而荒诞地吞下了外勤的头颅。
血液成股喷溅,外勤双手攥住盲蛇身体,还在奋力自救。旁边的队员也不管有没有用,抬枪对着盲蛇的身体就是接连七八发子弹。
“后退!”颜祈厉声呵斥。
d级调查员是什么时候转化的?
防护服对这片空间中弥散的能量没有隔绝作用?
他为什么可以越过空间,来到仍正常的表世界杀人?难道说李忌这个物种不受空间制衡?
颜祈脑中有无数待解决的问题,但现在不是思考答案的时候。他把身边的几个调查员往后一推,冲上前抓住两个还想报仇的外勤,“水泥脑子啊!赶紧退到营地里去!”
几乎和他的动作同时,那条盲蛇猛地扭动身体,缠住另一个挡在它身边的外勤人员,向另一边窜去。
它才被转化,身上还没有完整的触肢,畸形的手脚缩在身侧,奋力挥动着。它用这幅恶心怪异的身躯,生生将两个活人拖进了世界的另一边。
随即,那边的落叶层律动了起来。
【我还当你们有多厉害——】
漫不经心的笑声自众人侧前方传来,但只有颜祈一个人循声望去。
只有他能听得见。
无数漆黑的网状触肢从落叶层下方探出,仿佛这里的泥土早就被它们取代了一样。它们柔软地撑高,像高高低低的海浪一样,粘腻而温柔地包裹住两个还在挣扎的外勤人员。
他们的惨叫一瞬间停下,随即,大量黑斑在他们的皮肤上出现——扩大,像是腐坏的霉斑,他们的身体开始不明显地畸变。
巢穴的主人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他【进食】的过程,丝毫不考虑这些人类的承受能力。
他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是爬,不是走。
出现在颜祈面前的,是一只庞大到需要他仰头才能对视的蜘蛛。
……
……
李忌。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颜祈冷声问道。
几个听见他出声的调查员震惊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跟谁说话。他们的感知能力,比颜祈低了几个数量级不止,一时间紧张不已,却不敢打断他。
反挂在空中的异种动了动眼珠,【你知道我的名字。】
与人类一步之遥的里世界仿佛遍布着蛛网,这只异种能像地球上的所有蜘蛛那样趴在他想的任何一个区域中。
“你觉得你是李忌?”颜祈哑然失笑。
他的轻蔑让李忌隐约有些不悦。
【我确实叫这个名字。】
他的步足往下爬,那些脚柔软地抬起又柔软地落下,完全不像节肢动物关节分明的步足,反倒像是软体动物在摆动它的触手。
“是吗,那你的人类身体呢?”颜祈笑着问道,“你把它留在哪了?”
他看向四周,“这里是空间交叠线,你的理智受影响,所以你的形态也不稳定。你怕你控制不住破坏掉那具身体,把它丢在巢穴了,对吗?恕我直言,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把自己的皮撕下来,顶着一身血刺呼啦的肉到处乱跑的动物。”
【……】
几只金绿色的竖瞳冷冰冰地凝视着颜祈,颜祈笑着回望,“你以为读取了李忌的记忆,你就能变成他?你以为这片空间会认可你的存在?也就徐微与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你这幅样子能骗得了谁?”
一阵疾风自颜祈身后袭来。
之前被关进笼子的那两条实验犬欻一声撕开铁笼,窜向交叠线——它们也被同化了。
训犬员脑子一热疾步上前,居然想要阻拦,颜祈毫不犹豫推开对方,自己被一条实验犬冲着后背一扑,猛地栽进里世界。
一刹那,天空暗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李忌】比颜祈资料中看到的人类李忌冲动许多,他身上缺少了李忌的冷静、谨慎,多了一份毫不掩饰的残忍。
【管天管地管别人谈恋爱,我跟徐微与之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隐隐带着恼火的质问自头顶压了下来,颜祈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他现在算是明白徐微与为什么认为这玩意是李忌了。
入戏真他妈深,它真以为自己是个人啊。
在被铺天盖地的漆黑蛛网覆盖之前,颜祈紧急冲对面的老调查员做了个计划继续的手势。
老调查员踉跄冲到摄影机前,按照颜祈两个小时前吩咐他做的那样,将最近的一段视频拷下来,发给了他通讯录中的一个联系人。
同一刻,两条消息出现在了徐微与和颜祈的对话框中。
【[视频]】
【三个小时,能出来就出来,出不来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忌察觉到了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绕过了调查局的隔绝,但他没有立刻戳破。
他故意放徐微与出来,不是要给他自由,而是要他好好看着,颜祈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他要告诉徐微与这里没有生路,全都是死路。
这就是怪物,这才是怪物。
李忌早该把它放出来的,早出来,他早就和徐微与在一起了,哪来现在这么多事。
·
十分钟前,村外。
徐微与拉开女人头上的麻袋,握了握扔在一边。被杨长明强行捆过来的女人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慌,在看见绑她的人是徐微与以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她嘴里发出一个单音,却又因为这一个音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躲闪,语气弱了下来,“你是谁啊?”
“——吴阿红,好久不见。”徐微与淡淡叫她的名字。
吴阿红,吴善婆的亲女儿。当天收了杨长明的钱,才愿意放他们进去见吴善婆的皮肉观音。
听见徐微与叫她的名字,吴阿红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不认识你。”
“别装了。”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按照你们的话来说,你和吴善婆命格一样,如果没被她做法,她会的你也会。她现在死了,你身上的能力应该已经回来了。”
……
吴阿红许久没有动作,几秒后,眼底划过一丝凶光,缓缓抬眼看向徐微与。
她确实没有被影响。杨长明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而她是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清醒。
“你想干什么?”
徐微与脚下朝后退了几寸,“带你们出去。”
带他们出去。
这句话就像刀一样狠狠割在吴阿红这些天积压的恐惧之上,不敢宣泄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出来。
“你?你脑子没坏吧大老板,你知不知道出去的路现在是什么样的?”
“出村那条路上,横着竖着,正的倒的,全都是人条条,他妈的我都不知道那些鬼到底是怎么死的!恶心死了一个个居然还会说话!”
“小河那边,艹他八辈子祖宗,深不见底,不管是游还是划船,全都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出不去!鬼打墙啊!”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吴阿红尝试了无数遍。
即使她在外面活得很累,但她还是想要活下去,不然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死在这个她厌恶至极的村子里的吗?!
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吴阿红发泄完情绪,坐在那喘气的时候,他才低声开口,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你们家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密道你知道吗?”
……
吴阿红呆滞地瞪大眼睛,愤怒和恐惧凝在她脸上,扭曲得有些搞笑。
“什么密道?”
徐微与微微垂眼和她对视。他的身形偏清瘦,此时穿着衬衫,袖口卷到手肘,背脊笔直,本来是很显优雅精英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吴阿红就是觉得他很累。
从里到外的累。
仿佛卸下某种重担以后,整个人就会垮掉一样。
“我不知道那条密道是怎么来的,但吴善婆一部分身体变成怪物以后,她猜到自己继续待在村里命不久矣,就是从那里爬出去的。”
吴阿红一惊。
对啊。
当时出村的路和现在一样都被封了,那老太婆肯定找到了其他路,才能爬到了她家门口。
徐微与:“这一次你们进村,你背着吴善婆,也是从那条密道进来的。”
“鬼扯!”吴阿红想也不想,烦躁否定。
她怎么进来的她还能不知道吗?她是……她是……
吴阿红捂住额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微与没有打断她,那条密道是吴善婆最后的保命手段,如果那老太婆没有将部分记忆分享给他,徐微与根本无从得知。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吴善婆应该也对她女儿的记忆动了手脚。
吴阿红的呼吸急促,冷汗如雨,好半晌反应才渐渐弱了下来。
“……如果待会路上有什么事,你和杨长明他们先走,不用管我。”徐微与突然说道。
吴阿红正难受着,闻言横了他一眼。
她见过了太多自私自利的人,丝毫不相信徐微与说的是实话。徐微与也懒得解释。
再怎么样,李忌不至于杀了他,但杨长明、杨朵他们就说不定了。
……
徐微与闭上眼睛,短暂地放空大脑。
李忌。
怎么会有思维方式完全一样,但根本不是李忌的怪物呢?
徐微与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但颜祈所说的那些东西完全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
又或许,他本能中不想相信颜祈的说法。
放在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这个时候能正常与他通讯的只有颜祈不做他想。
徐微与掏出手机。
【三个小时,能出来就出来,出不来我也救不了你了。】
【[视频]】
“你手机还能用?”吴阿红讶然问道。她的手机早就已经成了板砖,根本联系不到外界,气的她差点砸了那玩意了事。
徐微与没出声回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视频的缩小界面,清俊的侧脸惨白一片。
都是聪明人,徐微与不需要点开视频就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颜祈这个时候发来的东西,只会和李忌相关。而和李忌相关的,无非是证明他身份的——
徐微与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