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视频截图立刻扩大, 但就在它开始播放的那一瞬间,徐微与按熄了屏幕——他不想看。
可无形的恶意并没有让一切在此刻停止,属于人类的惨叫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什么东西?!”吴阿红惊疑不定地问道, 目光茫然惊惧,在手机和徐微与之前徘徊。
“……没什么。”徐微与说道。
“给我看看。”吴阿红说着就要冲上来抢。
徐微与侧身让开, 手指压在音量键上,一直到嘈杂的电流声彻底消失才松开。一下子,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可这种安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没有带来任何安全感, 反而像催化剂一般让无形的恐怖持续扩散。
吴阿红:“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你有什么消息得跟我说!”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徐微与垂眼说, 把手机揣进口袋里,用肢体语言表达了无声的拒绝, “你想起来密道的位置了吗?”
吴阿红一噎,烦躁顿起。吴善那老太婆肯定给她下咒了,她的脑子乱得跟浆糊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能抓住几个急闪而过的画面。
她扒自己的头发,指甲把头皮抓得嚓嚓响, “我得先回老屋,回了老屋我才能找密道。在这不行……”
“好。”徐微与点头,看向小径,似是在等什么。
吴阿红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想问清徐微与刚才的惨叫是怎么回事,但看他一副冷冰冰的淡漠样又有点怵。她果然讨厌和这些装腔作势的大老板打交道, 话说一半留一半的,也不知道天天装个什么劲, 都快死了还摆样子。
“……那走啊。”吴阿红抱臂高声说道,“傻站在这干什么?”
“等一会。杨长明去找杨朵和郭大河了。”
吴阿红脑子乱,默了几秒才想起来徐微与不是一个人来村子的。当天几人来找吴善的时候,她还和其中一个男的交流过。
她也顺着徐微与的目光望向小径,见安安静静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不安地在原地踱步。
村子里不安全,所以她这一个月,没敢洗头没敢洗澡,头痒得心慌,忍不住反复扣挠头皮,到最后指甲都见了血。
徐微与无声看向她——
“吴善婆为什么会知道我进村的时间?”
吴阿红一愣,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来,“什么?”
“你之前说,你和吴善婆这几年一直住在城里。那你们是怎么确定我过来的时间的?”
……
“还不是那个鬼娃娃!”吴阿红提起鬼娃娃的语气又厌恶又恐惧,“就是死老太婆拿血喂的那个鬼玩意,招苍蝇就他妈算了,还会说话。”
徐微与一言不发,无意识抿紧的双唇浅淡到几近苍白。
“吴善个狗娘养的杂种天天跟它说话,问‘你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我本来以为老太婆终于疯了,结果有一天,那个鬼玩意突然说话了,说什么‘我七天后就来’!然后老太婆就逼我背她回来,说能赚大钱,能赚大钱!”吴阿红双手在空中乱挥,发泄心底积压的崩溃。
她大口大口呼吸,瞪着徐微与,一堆话堵在喉咙口想说但又觉得无力。
她年纪大了,不想接着干但又没有其他出路。想着这趟进村,即使没赚到钱也能捞点吴善婆的存款手势。老太婆兴风作浪了一辈子,不可能没有棺材本。谁能想到是这样。
吴阿红抹了把脸,大口喘息,双手抱住自己慢慢弓起来,像是被照着肚子狠狠打了一拳。她缓缓蹲下来,瞪大眼睛,某一刻,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脱落,砸到了地上。
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好半晌,他动了动,看向小径尽头。那里灌木晃动,不多时,杨长明从后面钻了出来。他看见徐微与和吴阿红都好好的,轻轻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拽了下手上的绳子。
“你俩快点。”
随着他的催促,另外两个人挡开灌木,从那后面钻了出来。
正是满脸莫名的杨朵和郭大河。
徐微与轻轻按了下吴阿红的肩膀,“走了。”
话说完他才意识到掌心密密发疼,垂眼看去,只见指甲又是一片血色。手心处之前掐出来的伤还没好全,现在又多了几道。
……
徐微与收回目光,率先朝前走去。
他冷静得不像是才经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诡异事件,吴阿红虽然在心里骂,但还是下意识地跟在了他身后,从侧后方悄悄打量这个据说身价不菲的小老板。
——有一点她没跟徐微与说。
吴善婆躲在她出租屋里的时候,天天找法器捣鼓他的命格,想要算出点什么。但老太婆不认识徐微与,能从李忌那儿牵线探到这个人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多的实在是算不出来。
只一次,四年多唯一一次,那天好像正好对上了什么日子,吴善婆状态特别好,她爬到窗前,捻着珠子敲那个血娃娃。
她的出租屋条件不好,楼和楼之间只隔着三四米,对面老婆子嫌吴善婆晦气,大声呵斥让她管管,吵得她一头恼火。
她踢开房门冲到吴善婆背后,一把把老太婆拽回来,那瞬间就听吴善婆在叨念——
【永世不分离,永世不分离……】
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讲的什么玩意。
吴阿红紧盯徐微与的后背,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点事拿出来跟徐微与套近乎,毕竟这人有钱,万一出去了……
“啊!”
一声惊呼自两人身后传来,徐微与立刻回头,“怎么了?”
杨长明扶起杨朵,“她摔了一跤。”
杨朵和郭大河两个人现在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杨长明为什么要绑着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劲头不高,一路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总是磨蹭。听见徐微与的问话,杨朵还皱眉抬起头,狐疑地翻了他一眼。
杨长明火了,“你——”
“分我一个,你一个人拉他们两个不方便。”徐微与打断他。
杨长明刚想像以往一样拒绝,但看着现在的处境,又闭了嘴,把栓杨朵的绳子递给了徐微与。
杨朵被拉得快走了几步,停在徐微与身边。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徐微与,神情完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徐微与扫了眼她的裤腿,确定她没受伤以后,继续朝前行进。就在他抬步的那一刻,杨朵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微与轻轻蹙眉。但这种时候,把时间花在纠结抓不抓手腕这种事上完全是无意义的矫情。
“尽量快一点。”徐微与轻声嘱咐。
杨朵只盯着他不说话——
【赶紧过来,徐微与要跑了。】
【快过来啊,他们在这里。】
·
去到吴善婆老屋的路越往后走越平坦,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徐微与听见了隐隐的水声。有水声就说明快到了,过了小溪,再上台阶,后面就是那座老宅。
他用力拉了杨朵一把,示意她快点。
“我们能不能休息一下啊,我好累。”杨朵低声说道。
她和郭大河一路上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此时突然说话,不仅是徐微与,杨长明和吴阿红都被吓了一跳。
“我看你是犯贱吧!”吴阿红最先炸,狠狠推了杨朵一把,“赶紧走。”
身后,杨长明冷冷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
杨朵不管吴阿红,她只盯着徐微与的眼睛,两只手都攥住了他的手腕,“徐微与,休息一下吧。”
徐微与一怔。
——杨朵从来不叫他的全名。
杨长明没有发觉这一点细小的异样,敷衍道,“先上去再休息。”
“我也走不动了。”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是郭大河。
杨长明被搞得莫名其妙,回头,发现郭大河一脸直愣愣地盯着他,声音木木的,“我们休息一会吧。”
……
徐微与脸色微变,和杨长明对了个眼神,双方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了怀疑。
而后,一阵由远及近的枝叶断裂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最开始,徐微与都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隐约感觉灌木在动。
吴阿红往后走了两步,上半身前倾,眯眼细细盯着草丛。
“……蛇!”
突然,她尖叫起来。
“是蛇!”
吴阿红缓缓后退,随即猝然扭头朝老屋跑去。在她之后,徐微与也看清了那些朝他们蠕动过来的东西。
那是——
数不清的,和“陈老五”一样的……【网】。
无数混黄的竖瞳,无数张合的圆形口器——
“跑!”徐微与冷声喝道。
但下一刻,一股大力从他手上传来,杨朵下压身体,用双手攥住他的手腕。她盯着徐微与的眼睛真挚地恳求,“留下来吧徐微与,留下来吧。”
徐微与的牙齿在轻微战栗,他猛地反握住杨朵,强硬将其拉过来。杨长明则一拳打在郭大河脸上趁他晕眩至极将他生生拖过溪流。
“跟上吴阿红!”徐微与侧头对杨长明喊道。
吴阿红已经跑到了台阶上面,没有丝毫要转头救他们的意思。他们必须尽快,不然跟丢了吴阿红,谁都没法出去。
碎石乱滚,杨朵几乎半身贴在地上,牛仔裤多处扯坏,徐微与没法抱她,一旦两人接触过多,杨朵就会踢打他。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留下来!留下来啊!”
杨朵的声音逐渐凄厉,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嚎叫。
那些被她引过来的漆黑怪物与众人之间的距离也接连缩短。
【徐微与,你不要我了吗?】
一声夹杂着另外一种声线的问话传进了徐微与的耳朵。
他看向杨朵。
面容清秀的的女人满眼森冷,神情疯癫,瞳仁深处透出隐隐金绿色微光。
李忌用杨朵的眼睛盯住徐微与,他问道——
【你要走吗?徐微与,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第 52 章
杨朵手背上的青筋暴突, 自下而上注视着徐微与的眼睛,像是恳求又像是恨极了般。她的黑眼珠已经完全被金绿色覆盖了,只有瞳仁还保留着圆形。
【你答应我要带我回去的, 徐微与,你要食言吗?】
她身后, 攀缠在一起的【网】如同潮水般向这边靠近,所有低矮的灌木野草都被覆盖折断,密密麻麻的断裂声连成一片。听在人耳中不像是断裂声, 更像是啃食声。
它们有时候会纠在一起, 形成一个哥类似肿瘤般的圆形球体, 有时候又会拆分开来, 像是真正的蛇那样在空中扭动身躯。
如果不是亲眼所言,徐微与这辈子都想象不出如此令人作呕的诡谲场面。
杨朵脸上的肌肉扭曲, 让她的表情显出了几分狰狞,但若有若无地又有几分像李忌。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不可闻地恳求着。
【留下来吧,我不会害你的。】
徐微与脸颊肌肉有些发僵, 他必须得死死咬住牙关,才能克制住身体本能的战栗。
“徐微与!”
杨长明站在台阶上回头吼道, “快上来!”
杨朵快速抬眼,阴鸷地睨了杨长明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和徐微与对视,眼底隐隐有些无措。她手上加大了力道, 想要如此这般轻柔地将徐微与拽回来。
“原来你真的想控制谁就可以控制谁。”徐微与轻轻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
【我是李忌啊。】它用杨朵的身体说道。
你不是。
徐微与握住杨朵的手臂, 将她朝台阶上拖。他到底是个成年男性,纯拼体力仍比杨朵强一些。
杨朵的脸上满是惊愕, 她的部分身体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然后,她开始疯了一般地挣扎,指甲在徐微与的手臂上抠出数道血痕。
杨长明见此情景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与徐微与合力拖拽杨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朵发出非人般的嚎叫,腿一软摔在地上,眼睛里流出黑色粘液。杨长明被吓呆了,赶紧掰她的头想要检查。
“先出去再说。”徐微与推了他一把说道。
吴阿红已经进门了,他们必须快点跟上去。
而且——
徐微与往后看去。
层层叠叠的【网】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所有浑黄的竖瞳都死死地盯着他。徐微与怀疑,这种状态下的村民可能根本不受吴善婆老屋周围限制。
杨长明扛起昏过去的郭大河往上爬,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向徐微与。
杨朵的眼睛开始留黑血以后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徐微与半拖半抱将她带到台阶尽头,反手将她朝里一推。
同一时间,他们身后响起了“滋啦滋啦”的声音。
徐微与回头,令人惊惧到浑身颤抖的一幕闯进了他的眼底——
那些黑色的也许可以被称之为生物的东西蠕动上来,被空气中无形的“墙”挡住,紧贴在墙上的躯体像是被火焰撩到的塑料一样融化,液体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露出内腔的无数尖齿。
但与此同时“墙”也在融化。
徐微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那些东西确确实实在缓慢地上扑。
“发什么愣!”杨长明回头,见徐微与站在原地不动,又惊又怕,直接冲上来揪住徐微与的衣领将他和杨朵一并拉入房中,反手嘭一声砸上了门。
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关门没用,但出于多年来的本能杨长明还是这么做了。
徐微与快速扫过一楼,没找到吴阿红的影子,脚下先思维一步冲向楼梯,“吴阿红呢?”
“那女的上楼了。”杨长明说道,深吸一口气勉力扛起郭大河,跟着徐微与一起朝楼上奔去。
“唔……”杨朵发出微弱的低吟,她好像开始恢复清醒了。
徐微与脚下又快了点。
但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两人行到一半的时候,吴阿红从楼上冲了下来,背后还背了一个大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随着她的动作叮呤咣啷响。
“下去啊!”她见楼梯被徐微与和杨长明挡着尖利叫道,“山道在下面!”
徐微与闪电般意识到她做了什么,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抽空去拿吴善婆的家当。
杨长明火冒三丈,手直接摸向后腰。徐微与扫见他的动作,立时将他一按,同时退开给吴阿红让开了一条道。
吴阿红惊恐地看了杨长明一眼,赶紧跑下去打开了一楼侧面的一个小门。
那是个很乱的杂物间,里面没有灯黑黝黝一片。吴阿红的手在墙上摸,不多时按到了一个开关,“啪”一声,他们头顶亮起了一颗小小的白炽灯。
“滋——啦”
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一滩黑色液体自门缝处溢了进来。
杨长明脸色一变,回头正想说什么,面前却突然被抵上了一个人。
徐微与不由分说将他和杨朵一起推进小门,脸色苍白如纸,“你们走前面,快点。”
甫一接触,杨长明立刻察觉到徐微与的手在颤抖。在他们所有人当中,徐微与才是最恐惧的那一个,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泄露出半分。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调整了,杨长明一躬身就钻了进去。杂物间过道狭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入了密道,等到杨长明发觉的时候,身周已经是被凿开的石壁了。用手一摸,上面还有些土粒碎石。
“徐微与!”他拉着神志不清明的杨朵,回头喊道。
“……我在。”
听声音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徐微与的声音。
杨长明放下了心,脚下加快。
但他不知道,就在徐微与回应他的下一刻,追上来的“网”无声无息握住徐微与的脚踝,猛地将他朝后扯倒在了地上。
“唔……”痛呼来不及发出,就被徐微与生生咽在了喉咙里。
【你答应过要跟我永远在一起的,你答应过的。】
怨毒的低喃响在他耳边。
杂物间两边的各种破烂被柔软的黑色肢体推倒,天光并没有照进来,反而被它们彻彻底底地隔绝在了外面。
白炽灯闪烁,徐微与用两只手撕扯脚踝上的东西,一言不发。
【你答应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
突然,他被人扑倒在了地上。
徐微与后脑重重与凹凸不平的石面相击,一时间痛得眼前发黑,但他还是接着微弱的光源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李忌。
那只蜘蛛没有完全爬进这具身体,大半步足和身体都伸在外面。
他脸上身上有好几处灼伤,应该是吴善婆留下的力量导致的。
但是你看,即使这样,他还是很像一个活人。
【徐微与。】李忌伸手抚摸上他的脸侧,笑意寒凉带着狠意,【你真要把我丢在这里啊。】
徐微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口闷痛,五脏六腑像是全部被绞碎了一般。
【说话啊!】
可你不是李忌啊。
徐微与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东西待在杨朵的身体里时,神态就和平时的杨朵相似。等它回到李忌的身体里时,又开始和李忌相似。
它确实不是李忌,它是个怪物。
无力感席卷全身,徐微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累过。累得他想要蜷缩起来,在无人打扰的梦境里沉沦直至死亡。
“——徐微与!”
颜祈的声音猝然冲进他的脑海,随即,一股力量突然袭来,将徐微与往后拽了一大段。
李忌毫无防备,全然没想到外界的力量能介入巢穴。
【别走。】
他俯身朝徐微与爬来,肢体动作与蜘蛛一模一样。徐微与怔愣一瞬,本能朝后退去。那股来自外界的力量从前面拉着他,每走一步,强度都会若有若无地提升一点。
他在回归现实世界。
【我让你别走!】
李忌吼道。
徐微与握住墙壁内侧的凸起,挣扎着站起身。
也许只需要几步,他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空间。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而李忌也察觉到了。
他的力量已经有些接触不到徐微与了。
巨大的不安第一次降临在了他的头顶上,他停下来,直勾勾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类。
不安滋生恐慌,恐慌刺激出怨怼。他想要恳求徐微与留下,可他已经求过了啊,徐微与根本不愿意。
他不愿意!
……
李忌不动了。
徐微与挣扎着后挪,目光谨慎地注意着面前怪物的举动。然后,下一刻,他面前的东西用捕食足刺穿了他所在的这具身体的脑袋。
鲜血四溅,有几滴飞过来滴在了徐微与的鼻梁上。
他面前的东西,在空间交叠的边缘将李忌的身体撕开来血淋淋地展现给他看。
第 53 章
徐微与呆滞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四肢僵硬,做不出一点反应。他看着那些非人的虫肢像是刺穿一张纸一样挑开人类的骨骼和血肉,耳边尽是撕裂的闷响, 满眼猩红。
“……李忌……”
徐微与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几秒, 居然手忙脚乱地朝回爬去。那瞬间,他只想要阻止这只怪物。
但来自现实世界的力量已然接触到了他。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不给他半点犹豫的时间, 手的主人径直将徐微与朝后拖去。徐微与下意识挣扎, 眼前的一切都在褪色, 从昏黄到漆黑, 再从漆黑到刺眼的亮白,最后, 他朝后倒去,仰面躺在了微湿的草地上。
“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往回走!”
……听声音,站在他身边的人是颜祈。
徐微与迟钝地想道,偏头, 想要看清身侧的青年的脸。但眼前天旋地转,一阵一阵发黑, 周遭的声响也杂乱起来,逐渐模糊,不清晰地混成一团堵在他耳朵里。
“咳……”徐微与呛咳了一下,喉咙发痒, 他本想跟身边人要水,但话还没有出口就又是一阵咳嗽, 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无意识蜷曲起来, 腹部一阵闷痛。
“来个人!”颜祈朝后喊道,弯腰查看徐微与的情况。
徐微与唇边呛出了几丝血痕,衬着他苍白却又沾着泥污血污的侧脸显得惊心动魄。好几个人朝他这边跑来,可他的意识在一点点下沉,无论多少人喊他都没有将他唤醒,最终,他沉入了一片无垠的深海——
……
无形的时钟指针飞速倒退,无数画面闪回,最终还是定格在了七年前。
……
……
七年前,沃霍尔酒店。
早上九点,正是交班的时间,前台上夜班的接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把工牌摘下来卷好放进背包。
“嘿,爱莲娜。”她的同事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接待抬起眼皮,没什么精神地看向她,“维妮。你进来吧,我要走了。”
“哎,等等。”被叫做维妮的姑娘走到接待台后面,亲昵地挤了挤爱莲娜。她眼睛骨碌碌地扫了眼周围,见没人注意她俩,低头神神秘秘地问小姐妹,“我听说昨天晚上,有个富豪抱着他昏迷的同性情人住到我们这儿来了,哪个房间?”
爱莲娜一愣,眉毛稍稍向上抬起,撇眼看维妮,“你消息真快。”
“说说嘛。分你一半。”维妮冲她撒娇。
他们这些豪华酒店的工作人员总能撞到一些明星富豪,有时候,狗仔会向他们打探情报。这些收入也算是他们除小费外的最大额外收入。
爱莲娜是老员工,不敢随便卖消息。但维妮不是,她明年要去上大学,正为助学贷款和生活费发愁,和好几个记者保持着长期联系。
爱莲娜不动声色地看过周围,双手撑在大理石桌面上,往维妮那边偏了点,“1205。我不认识那个人,但他开得车很贵。他是从前面直接进来的,没有预约。”
沃霍尔酒店已经营业了四十多年,因为是老建筑,所以没有自己的地下停车场。如果客人有预约,门童会提前在路边等待,帮忙把车停到一街之隔的新停车场里。
维妮点头,笑着用眼神催促姐妹接着说,
爱莲娜指了指三米高的旋转玻璃门,“他从那里进来的时候衬衫穿得乱七八糟的,西服盖在他情人身上。他情人就这样——靠在他怀里,手搭在外面。是个美人,但没什么钱。”
“为什么?”维妮不解。
爱莲娜耸肩,用手环自己的手腕,“他手上戴的表特别便宜。”
维妮吹了个流氓哨。
金融新贵的平民情人,杂志编辑最青睐的绯闻。
爱莲娜困得不行,朝她挥了挥手走向外面。维妮笑眯眯地目送她,见爱莲娜出门,赶紧跪下来在接待台的抽屉里找万能门卡。
有一点她没有告诉爱莲娜。
——李忌这单她已经做成了。昨天晚上,他带着情人来开房的时候就有人盯上了他。为了挖头条,那些人立刻找到了维妮,现在定金已经打到了她卡里。
一大笔钞票呢。
维妮哼着歌推上餐车进入电梯,趁这时候大家都忙没人注意她,她要上去拍几张劲爆的照片。
电梯在十二楼打开,走廊里静悄悄的。
维妮无声无息地走到1205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没人应门。
yes!
维妮将胸前的隐形摄像头往衣服里掖了掖,用门卡刷开门禁,小心翼翼地按住门把,向里推去——
就在这一刻,另一股力量从里面拉开了门。
维妮毫无防备,往前踉跄一步,而门后的人比她反应更大,差点摔在地上。
“抱歉客人,您没受伤吧。”维妮下意识道歉,心脏怦怦跳。
她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惊慌的黑瞳里。
那是个很年轻的亚裔青年,黑发凌乱,身上的衬衫满是褶皱,仔细看,好几个扣眼都是空的。于是他修长的颈项和锁骨就这样露在了外面,向所有人展示上面暧昧的痕迹。
维妮是校啦啦队的,和这人差不多高,加上高跟鞋,她甚至能将目光扫进青年的领口——那下面有好几处青红斑痕,不知道是咬出来的还是捏出来的。
天哪。
维妮在心里惊呼,目光不经意朝下看去,发现这人没有穿拖鞋,白皙的脚就这样踩在深色的地毯上,无端让人觉得脆弱。
“客人……”
“让开。”徐微与推开她,朝外跑去。
第 54 章
维妮退了两步堪堪稳住身形, “哎?”
徐微与没管身后的动静,强忍身上的不适顺着走廊往前。
沃霍尔酒店一共有三台客用电梯,两台在南走廊, 一台在北拐角。位于北拐角的电梯是当年建造这栋楼时最初配备的老家伙,现在已经不能用了, 上次打开,还是三四年前集团拍纪录片的时候。
可徐微与不知道这些。
他茫然站在上了锁的铁栅栏前,一手抓着衣服, 一手无意识攥紧手机。
“你要找电梯吗?”维妮跟上来, 小心地问道。
徐微与一惊, 扭头看向她。
就像爱莲娜说的那样, 他确实是个美人,惶惑惊怯, 像是只被扔进丛林里还不具备自保能力的幼鹿。
维妮心里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手,做出了一个显示自己无威胁的动作, “电梯在那边,我带你去。”
徐微与没动, 警惕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这个身穿职业套裙的姑娘刚才没有经过允许径直打开了门,正常酒店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维妮转身朝南走廊走去,徐微与犹豫了一下, 远远坠在她后面。
不多时,两台实木外壳的电梯门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维妮停下, 回过头示意他过来。
……
“……谢谢。”
维妮再次听见了青年的声音。他的声线也很好听,但压着一丝让人浮想联翩的沙哑, 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沃霍尔酒店经常接待保持不正当关系的异性情侣和同性情人,维妮见过不少,但像青年这样被强迫得这么明显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间,她心下有些犹豫不决。
要帮他报警吗?
徐微与快步绕过她,按下电梯。擦肩而过时,维妮察觉到他身形有些不稳。
“——您需要一双拖鞋吗?”维妮突然问道。
徐微与动作一滞。
……
情感上,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理智告诉他,他待会得去楼下打车,如果没有鞋,很多人都会看他。
“……可以吗?”徐微与轻声问道。
“等我一下。”维妮说着跑向另一边,拿钥匙打开一个暗门。酒店每层都会设置小仓库,专门用来存放各种一次性用具,便于工作人员及时替换。
她探身进去,在挤得满满当当的架子上抽出一双拖鞋,边撕包装用的牛皮纸边朝徐微与的方向走。
“叮——”
左侧电梯缓缓打开门,电梯厢中空无一人。但沃霍尔酒店给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拖鞋做了里外两层包装,维妮能撕开外面的牛皮纸,却怎么也扯不烂里面的包装袋。
她没办法,泄气地看了眼徐微与,“你等一下,我去拿剪刀!”
同一刻,右侧电梯的指示灯也亮了起来。智能系统自动调整,于是左侧电梯门闭合,向下行去。
暗门与电梯之间有段距离,徐微与不好在原地站着看维妮一个人跑来跑去,抬步朝她走去——就在这时,右侧的电梯缓缓打开了。
徐微与下意识朝里看,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身躯在目光接触到来人时陡然绷紧——下一刻,他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疾步后退,转身就要跑。
另一边,维妮拿起剪刀,正打算剪开密封包装,耳边就是一声闷响。她吓了一跳,赶紧朝后看去,却见那个亚裔青年被另一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狠狠抵在墙上,双手被擒,反拧在身后。
“跑什么。”男人皱眉问道,拎在手上的袋子嘭一声掉在地上。
徐微与几乎是本能地往维妮的方向看了眼,顺着他的目光,李忌也看到了这个手上拿着一次性拖鞋的女工作人员,顷刻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差点气乐了,“你就打算穿成这样下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昨晚被人上了是吧。”
——维妮听不懂汉语,但能察觉到徐微与一瞬变了的脸色。
他猛地挣扎起来,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小兽。那个压着他的男人差点脱手,但随即,他就用更狠的力道按住了徐微与。
徐微与闷哼一声,侧脸膝盖皆顶着墙,骨骼突出的地方皮肤被压得生疼。
“喂!我报警了!”维妮站在原地拿出手机。无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李忌的行为都带有暴力倾向,只要徐微与追究,他就得去警察局过夜。
但维妮没有想到,先慌乱起来的人是徐微与,李忌反倒笑了。
“报吧。”他用英语回道,语气轻佻中带着难以忽视的恶意。
维妮紧张地盯着他,少顷又将目光转向徐微与,征求他的意见。
……
“……不要。”沉默良久以后,徐微与轻轻摇了摇头。
维妮能理解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时恐惧疑虑的心情,而且说实话……她也不想给青年报警。一旦报警,经常等在酒店外面的狗仔就会比她早一步拍好照片卖出去,到时候她的尾款就会比现在少。
可是……
这一刻的迟疑让她彻底错失了先机,李忌不再理睬她,一只手环住徐微与的腰,径直将人抱起来
“放开。”徐微与不安低斥,还想从李忌手中挣脱,李忌被他蹭得冒火,半偏过身——
“需要我跟你那小女朋友汇报一下你现在的情况吗?”
徐微与惊疑抬眼,李忌彬彬有礼地冲他一笑,“她昨晚调监控找到了我这儿,我跟她说你喝多了,住在我家休息。她还不知道自己被我撬了墙角,需要我告诉她吗?”
神经病。
徐微与死死咬住口腔内壁,脑中嗡鸣,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的。他瞪着李忌,低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为了一时兴起,这人居然真的敢趁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和他做那种事。他是不是疯了,真当他不敢报警吗?还是说这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考虑后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忌手下力道分毫不松,像是一头咬住猎物喉咙,待其咽气的狼,“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维妮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不敢上前,但也没有离开。
徐微与抿紧唇,眼底冰冷难堪。李忌哼笑一声,拽着他朝房间走去。
维妮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会出大事,犹犹豫豫地跟着他们。
李忌听见脚步声,侧身看向她——很奇怪,这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甚至不带警告的意味,但就是那种如同看死物般的眼神让人不禁想要避让。
“我、我拿我的餐车。”维妮正色给出理由。
李忌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握着徐微与的手紧了紧。徐微与不想说话,也不想在不想干的人面前和李忌纠缠,生生忍下不适。
从电梯到房间,不过二十多步,徐微与却踉跄了好几次。李忌知道他身上不舒服,索性停下,直接将他打横抱起。
“别碰我!”徐微与惊弓之鸟般后退,但仍旧没有躲开李忌铁钳一般的桎梏。
他直接抱着徐微与,大步走过套房客厅,将人往卧室床上一放,起身走到门外反手带上门。
关门的动静吓得维妮一惊,忍不住双手攥住餐车把手。出于对金钱的渴望,她还想伸头往里面瞧,但她只往里走了两步,李忌就从里间走了出来。!
一对上那双眼睛,维妮就怕了。这人又有钱又放肆,和他起冲突肯定讨不到好。她这样想着,头一缩就往外跑,却不想李忌居然两步上前一脚踹在她的餐车上。
“啊!”
金属餐车连着餐盘餐具一起震颤,发出刺耳的声响。维妮一下子红了眼睛。
“拿出来。”李忌淡淡说道。
徐微与的好看是没有攻击性的,他性子淡,但其实脾气很好,所以他像是雨天里晃动的花,谁路过都喜欢停下来看看他。但李忌不一样,他连笑的时候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距离感,更遑论现在。
维妮一边啜泣一边后退,“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忌站在原地,“把你胸口的破摄像头摘下来。跟踪,偷窃,外加一个非法摄像行为,你猜我能让你做几年牢?”
房间里,徐微与按在门把上的手刹时间停住。
“我没有!”维妮失声辩解。
“是吗?”李忌不耐,“希望你的银行卡也这么清白。”
·
走廊上重归安静,李忌拎起地上的袋子走回来,随意合上房门,转身,却见被他丢到房间里的青年自己走了出来,脸色雪白。如果杀人不犯法,李忌怀疑他会被徐微与从十二层的窗户那儿推下去。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差点把他自己逗笑。
李忌微微眯起眼睛,兀自沉吟了一会。
很难说他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他也知道自己昨晚算是乘人之危,做了点不该做的事。但在他看来,他帮了徐微与,这人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你的体质是不是有点问题。”李忌悠闲开口,走向客厅中间的矮几,弯腰,将那个还带有维妮体温的微型摄像头轻轻放在了玻璃上,“总是吸引些不怀好意的人。”
“包括你吗?”徐微与冷冷问道。
李忌笑了,找了个位置坐下,“我觉得我不算。”
他从一边拿过笔记本,开机,按了几下键盘,“我明明一直在救你。”
是吗?
徐微与不想争辩,也没力气争辩。李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这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是非观。
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但那种被侵犯到最深处,被迫将一切展示在人前的羞耻感仍停留在神经上,不断地折磨着他。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徐微与哑声问道,“昨天晚上的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李忌没有立刻回答,轻轻点了几下鼠标,调出一份文件,然后将笔记本转向徐微与。
“看看。”他说道,“你和李旭昌签的合伙协议。”
——?
徐微与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李忌分毫不在意,他那个时候确实挺混蛋的,居然勾唇一笑,“看我干什么,你和李旭昌约定,将公司没及时发放的一部分收益转为合伙公司的股份……”
“不可能。”徐微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法律问题,但对李忌所说的协议没有半点印象。
李忌朝后靠去,姿态轻松,他摊手,“这份协议条款夹在一份分红合同的补充条款里,整份文件有十几页,应该和你单独参加的某个项目有关。但是徐微与,第一,这份文件上确实有你的签名,第二,这个公司,现在负债几百万,债权人正在准备上诉。”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了。
徐微与一阵晕眩,紧步上前查看文件。他签合同一般都很谨慎,怎么会——没审补充条款。
李忌向前倾身,打量他因为刺激紧绷的神情,心底酥麻疼痒。冥冥中,有东西在轻轻拉扯他,提醒他此时的行为不够道德,不够光彩,提醒他本身就带有恶意的开始注定得不到善终。
但彼时,他只觉得这种感觉新奇,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
“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李忌慢悠悠地说道,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徐微与看向他,眼底深处压着厌恶和恐惧。
李忌把他微潮的碎发朝后捋,露出其下光洁的额头,他也许想要在那上面落下一个亲吻,但此时此刻,所有带着柔软的暧昧都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中间。
“你和我试试吧,说不定我过几天就腻了。到时候我不仅自动放过你,还会把这些麻烦都处理干净。”
这点钱对他来说,确实是小数目,他只需要付出这么一点东西,就能换来一个极合他心意的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
他将徐微与留在身边,像是小孩留一只会蹦跶的小雀,像是吃饱了的野兽圈养一只失去族群庇护的幼鹿,带着不含恶意的好奇和难以理解的心悸。
但没有人告诉李忌,徐微与不是小鸟也不是幼鹿,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圈养,也不会因为这种带着恶意的施舍心动。
徐微与习惯将所有让他不适的东西排除出他的生活,唯独动不了李忌。他被迫留在这个人身边,日积月累,本就不平整的伤口反复流血反复愈合,到最后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一块混在一起的东西算是什么。他们两又算是什么关系。
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要是时间能够倒流……
时间在七年和五年这两个时间点之间不断摇摆,但最终,梦境的主人没有做出选择,更深的漆黑涌上来,覆盖了一切。
第 55 章
十天后, x国a市郊区疗养院。
“——他还没醒吗?”
听见颜祈的声音,隔着玻璃记录数据的医生转过头,扶了下眼镜, “哦,还没有。但是您放心, 目前一切体征正常。听查房的护士说,她给这个病人换药的时候病人有躲避反应,应该快醒了。”
颜祈微一点头。医生朝他笑了笑, 将笔插进上衣口袋, 一边翻记录册一边朝另一个病房走去。
颜祈抱臂侧靠在玻璃上, 目光落向病房里侧, 那里现在只摆着一张床,徐微与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脸上扣着呼吸器。病房里空调温度打得低,呼吸器里的水雾时而清晰时而消隐,更让其下的人显出几分脆弱来。
徐微与的情况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严重——倒不是说他手断脚断,或者脏器损伤, 而是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污染”透了。
颜祈刚把他从里面拽出来的时候,站他身边的调查员还以为徐微与也是异种, 下意识往回冲,想拿收容箱。
没人知道李忌对他做了什么,只知道仪器暴鸣,提示这个人非常危险。但与之相对的, 是徐微与近乎崩溃的身体。调查局紧急开血库给他换了两遍血,才堪堪保住他的命。
现在只希望他能自己熬过去, 别变成什么多手多脚的怪物。
颜祈看着里面的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
……表世界被渗透得越来越厉害了。照这样发展下去, 被牵连进来的普通人会越来越多……到底哪出了问题呢?
“让开!装什么装,你们是警察吗,拉个封锁条老子就不能过了!我艹你大爷的!”
楼下传来叫嚷声,打断了颜祈的思索。他侧目,朝窗边走去。东南亚这边的医疗条件不比国内,即使是加护病房,走廊外侧用的也是十几年前的老绿玻璃,金属条又薄又脏,跟八百年没打扫过一样。
颜祈用力推开窗户朝下看去。
今天是个阴天,云黑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天气闷热,大家心里都躁。郭大河那几个人站在中庭里指着调查局这边换了便服的外勤骂,推推搡搡的,眼看想要动手。
颜祈啧了声。
这几人未必猜不到他背后有华国政府的身影。
只是第一,徐微与还有一大笔尾款没付,第二,他们自觉自己在本地扎根多年,算是地头蛇,不怕外来的调查局,因此不打算随随便便把徐微与交给颜祈。
有点麻烦了。
告诉他们真相吧,会加深他们对于“里世界”的认知,让这些普通人和另一个世界的屏障减弱,更容易被污染。不告诉他们吧——郭大河等人也不是善茬。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颜祈掏出来看了眼联系人,果然是下面的外勤。
他接通电话往楼梯口走,不等底下人汇报情况就直接说道,“我看见了,拦住他们别动,我马上下来。”
【是。】
郭大河态度恶劣,医院的高层认识他,又不清楚调查局的底细,索性不让护士保安管,看他们自己处理。吵闹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对面普通病房的病人都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趴在走廊上看热闹。
唯独三楼第六个病房的十二床没动静。
——这是吴阿红的床位。
她是除徐微与外,另一个污染值异常的。但异常值的不明显,只高了几个点。所以调查局没有干涉,只是将她留在医院里观察。正常情况下,一个月两个月的,她会自动代谢掉污染。
吴阿红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会,她转了转眼珠,缓缓爬起来,抱着被子坐在床头。察觉到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她悄无声息地摸下床,伸手将遮光帘撩开一条细缝。
守在外面的外勤人员立刻发现到了她的举动,走过来偏头对上她的目光。
“有什么事吗?”外勤人员问道。
吴阿红微微向后缩。
调查局派来照顾她的外勤人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但行动之间非常干练,吴阿红甚至怀疑对方当过兵。
她往门的方向瞥了眼,似乎在心里筹划着什么。外勤人员来之前被颜祈点过,此时看吴阿红的样子,心里升起了一丝警惕。
“我想尿尿。”吴阿红随口说道,“外面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外勤人员诚实答道,替她拉开遮光帘,“走吧,我陪你去卫生间。”
“……哦。”吴阿红顿了顿应下。
她双手撑在床边,作势要站,但也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怎么着,她没能站起来。于是吴阿红朝外勤伸手,“扶我一下。”
外勤人员毫无防备,弯腰伸手。
就在这时,吴阿红突然一巴掌拍在了她脑门上。
“啪!”
拍击声不大不小,挤在走廊里的病人有听到的回头看了眼,但见那个年轻的女人捂着额头退开两步,眼神直愣,行动如常,看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收回了目光。
吴阿红攥紧披肩,快步溜出病房。
她才不在意什么华国人美国人,这个局那个长的。她只想赶紧把自己从老太婆房间里带出来的那些钱和首饰拿回来。
从村子出来以后,她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发现自己死死抓在手里的包被人拿走了。
问那个看她的女人,女人一问三不知,只说情况特殊,要等上面指使。
狗屁指使,她还不知道这些政府人员啊。无非是看那些金子银子眼热,想自己贪下来呗。杂种玩意,要钱要到她头上了。
吴阿红一路走一路算,她能力一般,但对付普通人还是手拿把掐的。不多时,她就找到了一个关着门的无人病房。
吴阿红回头,小心注意四周,手上迅速地拆下耳坠拉直上面的钩子,往铁锁锁芯里塞。
这边所有设备都是八九十年代最原始的那一套,锁也是,稍微拧拧就弹了开来。吴阿红大喜,赶紧钻了进去。
进去以后她才发现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宿舍,估计颜祈那帮人这几天一直住在这里,牙刷毛巾摆得到处都是。吴阿红在角落的小桌子上看见了她的包。
她赶紧跑过去。
她的包此刻正装在一个双层塑封袋里,塑封袋中间是一个带数字的小表,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封口处骑缝贴了一张标签,上面写着【093,F区,一级,未收容】的字样。
吴阿红看不懂中文,撇撇嘴直接撕开塑封袋,把包拽了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扯开拉链,打眼看过去,发现里面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心下有些意外。在她的认知里,这些金银首饰还有成沓的钞票应该已经被人瓜分完了才对。
她来不及细想,背上包匆匆出了房间。
将锁复原以后,吴阿红往底下探了眼。
——颜祈和郭大河等人已经不在了,想来应该是去房间里细谈了。她得赶紧,要不然待会那个看她的女人回神,她就走不掉了。
吴阿红绕侧梯下楼。
医院来往人员复杂,忙得脚不沾地的护士和只顾着管自己的病人都没有过多留意她,任由她从后门跑出医院,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快速上车,嘭一声关上车门,熟练地报出了一个地址。
听见是出名的红灯区,司机从后视镜里若有所思地打量向她,目光有意无意在吴阿红胸口和腿上转。
吴阿红不耐烦抬起眼,恶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走啊。”
司机这才启动车。
医院迅速远去,吴阿红看着后视镜,确定没人追上来以后,她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妈的死老太婆……”吴阿红低骂,双手紧紧攥住背包。
这里面的东西全部换成钱,够她买个店还有剩的,她总算可以轻松点了。
出租车一路颠簸,直到天际将黑才在一条闪烁着霓虹彩灯的大街外停下——
“停这里了喔,里面不好进。”
“行行行,抹零啊。”吴阿红打开安全带,扔过去两张钞票。
司机回头,斜眼看她,明显想说点下流话。换做平时,吴阿红肯定留下来揽生意,但此时她急着回家点钱,因此理都没有理男人。
将灯红酒绿的喧嚣甩在身后,吴阿红快速钻进一条小巷里。这上面高高窄窄的几栋楼就是她的出租屋。她们这些人啊,跟城市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住的是阴暗潮湿的窄房子,吃的是见不得光的脏食。要是不走运,一辈子都得这么过。
好在她够幸运。
吴阿红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快步上楼,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她背抵在木门上,看着昏暗的屋子,好半晌没敢呼吸。一直到砰砰的心跳声稍稍慢下来以后,她才打开了灯。
她放下背包,一把扯开拉链,拽着背包底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只听叮呤咣啷一阵乱响,杂七杂八的首饰法器铺了一地。
……
“哈!”
吴阿红睁大眼睛。
她甚至怔了十几秒,反应过来以后扑上去捡金镯子金耳环,这些是最值钱最好出手的,明天分几次买给不同的金店,立刻就能换一大笔钱。
她这样想着,扒开杂物——然后,她的手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吴阿红最开始没有意识到手下的东西是什么,下意识拿起深色的东西查看,几秒后,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冲上了她的头顶。
是那个布娃娃!
“啊!”吴阿红失声惊叫,条件反射一脚把写着徐微与名字,曾经被吴善婆视若珍宝的鬼东西踹了出去。
她怎么会把这玩意一起带回来!
“……真他妈晦气!”反应过来以后,吴阿红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她大步走上来捡起布娃娃,扯掉缠在上面的金饼走到窗台,对着楼下的垃圾桶就将手中的恶心物件砸了出去。
同一刻,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黑蓝色的天穹一亮而后暗下,接着,几声闷雷自云层中暴出。
哗一声,压了一整天的暴雨浇了下来。
吴阿红被吓得一抖。
她双手握住窗户滑轨皱眉看天,不知道怎么搞得,心底有点不安。
“……不会来小偷吧。”她自言自语。
想了想,她两步走回房间收好钱和金银,将包拿旧衣服裹上塞进衣柜被子里。关上柜门以后,她又狐疑地往窗外看了眼。
……
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吴阿红抱臂搓了搓,走向浴室。在医院里担惊受怕了七八天,她连澡都没有好好洗过,这下可得享受享受。
暴雨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了似的,不到十分钟,楼下的街道上就积起了水坑。那个背后写着徐微与名字的布娃娃侧躺在垃圾桶旁边的地上,被肮脏的泥水浸着,不一会就湿透了。
这个点,楼里的妓女和赌徒都还没有回来,整栋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小巷里光线昏暗。
某一刻,一道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了空气里。
它藏在暴雨里,像是损坏的电子屏幕上的黑线那样偶尔扭曲一下。
而楼上,衣柜门被从里面推来了。
·
“吱呀……”
浴室里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一起掩盖掉了这一点异常,因此,吴阿红什么都没有发觉。
一只青黑枯瘦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它慢慢触摸到地面,带着身体朝前。
摆在客厅侧角落的镜子诚实地映出了这只恶鬼的身形——灰白头发,驼背,面容模糊,身穿层层叠叠的红法衣——吴善婆。
一只刻着鸟形的金饼也从衣柜里掉了出来。
如果徐微与在这里就会认出这块金饼。
当初吴善婆拉他入梦回溯记忆的时候,他见过这东西。吴善婆曾将它绑在手背上举行仪式,上面刻的鸟形是吴善婆供奉的“嚟喇神”。
所有悬而未定的细节在此刻闭合,命运无声无息地转成一个圈。失去了身体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往前爬,和身前一样,她没有腿,所以不能行走。
但没有关系,等她上了女儿的身,她就又有腿了。
她一点一点向前,摸到了客厅的边缘。
一滴水突然砸了下来,在浅绿色的老旧瓷砖表面占据了一小片空间。
……
吴善婆动作顿了顿,向上扭头,就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下一刻,一个潮湿的布娃娃被轻轻放在了她眼前的地砖上。
——
——
吴善僵在了原地,她瞪大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这个布娃娃。
布料上的血被雨稀释掉了一部分,颜色变得深浅不一,代表头发的黑毛线麻花辫可怜巴巴地贴在脸上,居然让这个娃娃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这是徐微与。
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这个娃娃在某个层面上,代表了徐微与这个人。
通过它可以触碰徐微与的记忆,伤害徐微与的肉|体。
同样的,被注入倒徐微与体内的能量,某种意义上,它也被分到了一部分。
颜祈他们给徐微与换了全身的血液,并将那部分被“污染”的源头存放进了隔离箱。所有人都以为表世界中不存在能够连通【巢穴】的锚点,所有人都放心地开始做收尾工作。
所有人都漏掉了这个只有寥寥三人知道的布偶。
吴善扭曲的脸上快速划过一丝惊恐,这瞬间,她本能想要向侧边逃跑。但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她的头。
手的主人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脖子拧过一百八十度。
他半蹲在吴善婆身后,神情平静又癫狂,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不知为何让人觉得狰狞。
【多谢。】他说。
吴善的嘴唇无声翕动,她也许在求饶,也许在谩骂,但不重要,没人在意。
青年拿起地上肮脏的布娃娃,食指按着娃娃的头冲吴善点了点,语气哄孩子一般,【跟婆婆说谢谢。】
而后,他捏碎了吴善的头颅。
第 56 章
【嗬嗬……】
吴阿红在淋喷头下睁开了眼睛。她似是有些狐疑, 关掉水往外看了眼。
客厅里空空荡荡,没有多出任何东西,但吴阿红就是心神不宁。
她想了想, 扯下大浴巾包住自己,小心走到浴室门后, 迅速拿起墙角的金属水管,“谁?!”
……
吴阿红重重一敲水管,金属和瓷砖撞击, 发出铮然炸响, “滚出来!老娘看见你了!”
几秒之后, 客厅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我幻听了?
吴阿红莫名其妙。她随手把铁管搁在洗手台上, 探身拿椅背上的裙子躲在墙后面穿。一直到她穿完,房间里都再没有出现怪声。
吴阿红用力抓了抓潮湿的头发, 转头去拿梳子——下一刻,她对上了镜子中的自己——和自己身边的吴善婆。
【嗬……嗬……】
她再次听到了喉咙漏风般的喘气声。
吴善婆凌空站在她身边,头颅上半部分严重变形,像是被捏烂的水果。她用全黑的眼睛盯着吴阿红, 张开嘴,口中也是墨黑一片——
她终究没有逃脱巢穴。
【他……在……哪……】
吴阿红僵立在原地, 牙齿不受控地打颤,发出咯咯声响。她朝后退,转身,朝门的方向冲去。
“嘭!”
浴室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倏然砸上, 吴阿红不察,一头撞在门板上摔向地面。
“滚开!艹他妈的老太婆, 都死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吴阿红厉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他……在……哪?】
声音清晰了一些。
吴阿红瞪大眼睛, 头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上。
镜子里的吴善婆朝她的方向转头,动作缓慢,口型夸张。
【他、在、哪?】
平心而论,吴阿红根本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吴善婆为什么成了恶鬼,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更不知道吴善婆的眼里嘴里的黑色蠕动物代表着什么——
但她莫名领会了吴善婆的意思。
“……他、徐微与在医院。柯萨奇中心医院!”
……
吴善婆的唇角勾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她活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存在在她脸上的笑。
灯光闪烁,吴阿红抱头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她的嚎叫声中,浴室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原本盘踞在这一小片空间中的东西……离开了。
作为奖励,他没有伤害吴阿红,也不会再来找她。
同一刻,医院。
“轰!”
惊雷响彻夜空,暴雨如瀑,雨滴噼噼啪啪砸在玻璃上,把门窗都砸得晃动起来。一楼值夜班的护士一个瞌睡没来得及打完,硬生生被这响动惊得收了回去。
“我的天,好大的雨。”她喃喃,跑到走廊上挨个关窗户,忧心忡忡地往下看。
他们这边每年六七八月降雨量都会陡增,经常爆发洪水。看这个雨势,接下来几天也有点危险,要不要去超市买点吃的呢?
这个点,应该不会来病人了吧。
正想着,正厅入口处走进来了一个青年。
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站在导台前翻了翻科室介绍,径直朝后走去。护士听见脚步声才后知后觉到来人,忙转身喊住对方,“哎——您好,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青年没回头,顺着回字型的走廊朝楼梯走去。他带着贴脸的黑色口罩,穿一身夏季冲锋衣。隔着雨幕,护士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只觉得这人身量极高,身形悍利挺拔,看背影都让人觉得心动。
她一时有些入迷,盯着对方发呆。某一刻,她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伸手一抹,却见指腹上全是血。
……
护士脑子嗡得一声,她呆呆转头看向窗户,借着灯光的反射,她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的眼睛流血了。
不要窥视,不要聆听,不要触碰。这三句告诫一直写在调查局的徽章上,警告着来来往往所有对未知抱有好奇的调查员。
可惜护士不知道。
她慌乱抽了几张纸擦血,给眼科医生打去电话,生怕自己得了什么怪病错过治疗时间。
在暴雨声和护士的哭诉声中,青年走到了加护病房外。他透过玻璃观察里面的人,目光划过徐微与毫无血色的侧脸,乌黑的鬓发和微微起伏着的胸膛。
真可怜。
原本富含能量的血液被暴力抽离身体,导致已经开始异化的躯体没有营养供给,不得不退化回原来的状态。这样一来一回,对人伤害很大。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来一次转化了,至少得修养七八年。
青年拧开门,缓步走到床前。
真该剁了那些多管闲事的人。
他双手撑在加护病床床尾的栏杆上,神情不明,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审视。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很轻地动了一下。
——徐微与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白天就醒了,但身体太虚弱,精神也跟不上消耗,才醒就又睡了过去。这边医生素质一般,来来回回被折腾了好几次,见他体征还算正常,后面就懒得管了,索性让他自己先恢复着。
……
“……颜祈?”徐微与近乎无声地问道。
青年轻轻抬起下巴,大半张脸藏在覆面口罩之后。如果凑近看,就能发现他的肌肉轮廓很僵,几条横贯皮肤的血痕时隐时现。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真是够心狠的,说走就走。
无数杂糅了恨意的怨怼堵在喉头,房间里一时非常安静。这样的死寂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在秒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青年抬眼看向了正在工作的心电监测器,几息后,他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堪称温和地笑了起来,目光重新落回徐微与身上——
“我是新来的护工,颜祈让我来看看您的情况。”
第 57 章
护工……吗?
徐微与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形, 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再次陷入了昏睡。
站在床尾的人没有出声叫他也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看见徐微与过得不好并不能让他产生什么快感, 相反,他只觉得烦躁。
……烦得想把他关起来。
……
徐微与浮在半空中, 现实世界倒悬在他头顶上,人和车辆都小得像是蚂蚁,在城市道路间来来往往。这场面本该很嘈杂, 但他耳边什么都没有, 像是有谁给整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我这是在哪?
徐微与茫然扭头。
他身下也有东西。
那是一片昏暗的丛林, 树木茂密, 每一棵高大的乔木都尽可能地伸展着自己的枝丫,企图侵占更多阳光。这其中, 有一条被人砍出来的小径。
小径曲折,杂草丛生。徐微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条路往尽头看。而后,他对上了一双沉黑沉黑的眼睛。
同样渺小如蝼蚁的李忌站在路口,仰头, 神情森冷。
没有金绿色竖瞳,没有可怖的虫肢, 这个李忌,是曾经徐微与还没有找到这片丛林时,多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李忌。
徐微与看着他,他也盯着徐微与, 唇边缓缓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
即使是在梦里,徐微与依旧感受到了那种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的疼痛感。
李忌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 笑意渐浓,吐出了更残忍的质问。
【既然那么愧疚, 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为什么不和我死在一起?】
这一刻,徐微与甚至分不清说话的是李忌还是另一个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看见李忌的身体被撕开的时候……他是想死在那条甬道里的。
“徐微与……”
也许是注视下方的世界太久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推着徐微与朝那里靠近。李忌似是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徐微与……”
空洞的呼唤声自倒悬的现实世界中传来,徐微与的肩膀被人拽了一下。他想要朝后看,但这个时候,李忌向他伸出了手。
【过来。】李忌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命令道,【过来我就原谅你。】
这句话放在他们中间,有一种别人都无法理解的诱惑力,徐微与不自觉地朝前迈出一步,但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倏然提起,眼前的丛林飞速远去,后背重重撞进现实——
“滴滴滴滴——”
仪器的长鸣声炸进耳膜,徐微与空茫地睁开了眼睛,思维还有些涣散。不等他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咖色皮肤的医生就扒了扒他的眼睛,随即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醒过来了。不用打肾上腺素了。”
医生回头对护士说,“拿瓶葡萄糖过来。”
“好!”
周身吵闹声杂乱,徐微与动了动手指,感到一阵轻微的拉扯感。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背上连着输液管,吊瓶里的药液此时已经下去了一半。
……
我在医院。
徐微与思维清晰了些,一天多断断续续的浅睡眠和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噩梦堪称折磨,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了耳边的人声。
“你感觉怎么样?”
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问道。
徐微与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到了颜祈。
“……还好。”他低声说道。
“还好?”自称调查员的青年扬眉反问,“你刚才差点就成植物人了。你梦见了什么?魂都跟着人家跑了。”
这两句话让不知道前情的人听起来很容易迷糊,但徐微与只是稍稍顿了下就明白了颜祈的意思。
——刚才他梦见的那个李忌,应该是巢穴里的怪物。
它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
医生和护士记录下徐微与的身体各项数值以后朝门外走去,怕打扰两人交流,他们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房间里立时安静下来,只有仪器风箱嗡嗡的散热声持续着。
颜祈见徐微与不说话,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梦见了‘那个李忌’,对吧。”
里世界对人的影响从来都是这样,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摆脱的。
徐微与没有扎针的左手无意识攥紧床单,他默了一会,撑身坐起来。颜祈皱眉,走过去扶他,被他抬手制止。
“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徐微与摘下呼吸面罩,“有办法避免吗?”
他这几天全靠营养针撑着,又消瘦了不少。如果不是骨像优越硬生生撑住了五官,整个人简直没法看。
颜祈抱臂低头想了会,“我回去以后帮你找找吧。你的情况太罕见了,躯体异化、灵魂残损又被补全,说实话,我都没想过你能活下来。”
……我也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
……
最后那一刻,那只顶着李忌皮的怪物如果爆发,是能杀了他的。但他没有,他活生生撕开了李忌的身体,带着浓稠的恨意和压抑着的绝望。
徐微与咬紧牙关,尝到了一丝血味。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只要想起那一幕,他的心脏就会抑制不住地抽痛。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那只怪物真把自己当成李忌了,所以为了他的背叛和逃离恼火不甘?
……可它明明不是啊,为什么要装的那么像那个人呢?
“我觉得……”颜祈盯着他,幽幽开口。
徐微与偏头,对上他的目光。他习惯性地将所有情绪压在身体里,外表看起来不动声色,平静而淡漠。
但这骗不过颜祈。
“我觉得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徐微与,你状态不对。”
没有人可以在经历过那样惨烈恐怖的里世界以后,依旧维持住绝对理智。颜祈都不行。
有些人觉得精神状态稳定就是永远的平静,但事实上,精神状态稳定的人绝对不会像一块冰一样,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情绪抽离本质上就是某些精神类疾病的前兆。
“……我知道。”徐微与说道。
颜祈掏出手机,“我给你找吧,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都在我们这儿了。”
“——我最近没时间,能等我一个月吗?”?
颜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你的公司有事?”
另一边。
加护病房外的走廊楼梯口,一个青年三步并两步踏上楼梯,绕过转角,朝徐微与所在的病房走来。
他身上的薄款冲锋衣和覆面口罩一看就是调查局出的装备,因此,守在病房外的外勤人员虽然不解,却也没拦着对方。
青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一点头,“颜工还在里面吗?”
外勤点头,“还在。你是干什么的?”
“护工。”青年提高手中的饭盒给对方看。
外勤了然。
徐微与的身体状态太差,颜祈交报告上去以后,东南亚这边的点很快指派了一个医生。
但由于调查局的专业医护一直很忙,天天全球到处跑到处救人,加之徐微与是个普通人,还据说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所以那个医生一直没有到位。
外勤立正,朝青年敬了个军礼。
……
青年偏头,眼神若有所思地扫过他,脚步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到病房门口。
他抬手,正打算敲门。
——“我要回去一趟,给李忌办葬礼。”
加厚的金属门本该隔绝掉这微弱的声音,但奈何门外的东西听觉太过灵敏,一字一句全都传进了对方的耳朵。
青年的手停在了离门几寸的空中。
外勤和他隔着几米距离,见对方要敲门又没有敲下去,有点困惑。
这医生怎么回事?又是买饭又是守门的,东南亚这边的点对医护人员的要求和国内不同吗?
病房里,颜祈的神情显见有些复杂。他沉默了好一会,带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迟疑,“……你认真的?”
因为徐微与和李忌,这些天他对李家那些破事也有了些了解。
当年李老爷子为了打压儿女和孙辈,硬是说没找到尸体人就不算死,拖着不许任何人提给李忌办葬礼这件事,自己运营原本属于李忌的那几家公司。
拖了五年,徐微与现在旧事重提,不仅不会比当年轻松,反而会给他自己招致众多没有必要的非议。
“我当然是认真的。”徐微与语气淡淡的,“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颜祈:“可是你的身体——”
徐微与:“撑得住。”
颜祈不说话了,皱眉沉思。
他和徐微与之间到底不算熟稔,只能说陌生人以上朋友之下,互相对对方有所求而已。因此更进一步的话题并不适合由他挑起。
……
但是这种时候,不该由他问他也得稍微问一下了。要不然后面的工作不好展开。
“徐微与,我有个问题。”颜祈头疼,“你真这么爱李忌吗?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以身体为重。你应该能感觉到吧,你的身体情况很危险。”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无关紧要,你就别闲着没事干跟自己过不去。你这样很容易死。
“……”
门外,青年垂了下眼,不多时又阴沉地抬了起来——门内,徐微与坐在床头,苍白得像是一尊用雪塑出来的像。
“两年。”徐微与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终于卸下力道的妥协。“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
我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只是那几年不想也没办法承认而已。
那么大的差距,那么不光彩的开始,谁往前一步都会给这段本来就见不得光的关系涂上一抹更深的暗色。李忌高傲,他也不遑多让……于是越闹越难堪,越没办法开口。到最后,李忌选择停在原地,他选择在合适的时候彻底结束……
话语停留在舌尖,徐微与将它们尽数咽下,喉头苦涩。这些话他没办法跟颜祈说,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想了想,他看向窗外,换了句无关痛痒的回应,
“——我总不能让他连个墓都没有。”
第 58 章
颜祈抱臂, 目光可有可无地扫过旁边医疗仪器上的数字,一时无言。徐微与没有明说他和李忌之间的感情,但颜祈凭自己对人情绪的敏感程度, 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他也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有多少牵扯不清的往事,不好在这种事情上劝。
“那随你吧。”颜祈说道, “我尽量帮你。”
徐微与很轻地露出了一个笑,从出来开始一直凝着忧虑的眉眼柔和了些,“谢谢。”
颜祈一哂, “应该的, 以后有不少实验需要你配合, 我只是保护重要材料而已。”
和颜祈接触久了就能感觉到, 他这个人虽然长了双见人三分笑,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 但骨子里是凉的。他不太在意别人的死活,也没那么多兴趣去干涉他人的命运,游离人间,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所以他说徐微与是重要实验材料, 徐微与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笃笃笃。”
门被从外面叩了几下。
颜祈一顿,扭头看去——外面有人?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徐微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进来。”
门把往下一压,锁舌内收,一个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
徐微与本来以为敲门的是护士,看见对方从头到脚一身黑的装扮稍微愣了下, 随后才注意到这人冲锋衣上,和颜祈外套一致的银色徽章——是调查局的人。
但颜祈的反应却不像见到了同事。
他打量了对方一会, 缓步走到床尾,若有若无地挡住了青年往前走的空间。
“你谁啊?”
青年掀起眼皮, 侧身把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放在小桌板上,拉开冲锋衣,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金属卡递给颜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颜祈被他的做派弄得有些莫名,接过金属卡,看清上面的文字以后,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哦,医生啊。”颜祈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青年没理他的寒暄,单手拿回身份证明,侧身看向徐微与。
对上他的目光,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下眉——他感觉……这人好像在笑。
那笑意非常恶劣,非常怪异,仿佛某种从漆黑地洞里爬出来的怪物。手脚撑在通道壁上看不清数量,脸藏在阴影里,轻轻对着他咧开嘴。
【……你要给我办葬礼?】
以什么名义?朋友?下属?
你不觉得讽刺吗。
这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快到徐微与的本能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消失了。毕竟青年的覆面上缘接近下眼睑,额发凌乱,整张脸百分之九十藏在遮挡物之后,谁都猜不透他真实的神情。
他不说话,徐微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唯一了解情况的颜祈等了几秒,开口打破僵局。他对“医生”的容忍度显然很高,第一次为别人背书,“徐微与,这是我们调查局善后工作小组的医生,像你这样的情况一般都由他们解决。医生,这是093巢的幸存者,徐微与。”
负责善后工作的“医生”是比调查员更危险的职业,送到他们手上的,要么是被污染得不人不鬼的人类,要么是还有研究价值,但极其危险,需要特殊处理的收容物。
没哪个人能长期在这种工作环境中一如既往地保持正常,所以“医生”基本都是怪咖。
颜祈进调查局的时间不久,但早早用亲身经历证明过这点,相比较而言,青年的表现在“医生”里算中等水平。
青年目光不轻不重地压在徐微与身上,他后背靠在床头,双手规矩地搭在白色被套上,右手无意识握着左手手腕,姿势称得上淑女。
但李忌知道,他在紧张。
……
真可怜。
以为自己能永远摆脱怪物的纠缠,结果出来不到一天就又被追上……连他都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么巧。
他真期待徐微与发现这张皮底下是他以后的表情。
将躁动的恶意压下,他顺着床沿走到徐微与面前,坐在床头的病人因此仰头和他对视。
“你好,医生。”
徐微与轻声招呼,他对昨晚发生的事隐约有些印象,顿了下,跟李忌确认,“……您昨天晚上来我房间了吗?”?昨天晚上?
颜祈不知道徐微与指的是什么,询问般看向青年。青年却依旧没有要理他的意思,抬手,随意指了下门的方向,示意他出去。
颜祈没有立刻动。
徐微与也看懂了这人的意思,隐约感到了一点不安。如果可以,他不想和一个明显不正常的陌生人单独待在密闭空间里。他朝后靠,偏转目光看向颜祈。
但被他求助的人略作思索,站在了另一边。
——像这样的医疗人员大多比较孤僻,没法沟通。和他们打交道,最好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不然容易出事。
总归,他不至于伤害徐微与。
“那我先出去。”颜祈朝后退了一步,朝徐微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有事按铃,转身出了门。
病房门先打开再闭合,三角形的光弧扩大缩小,最后消失,像短暂出现又被某种力量掐断的生路。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容易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忌眼底笑意渐浓,滋生的恶念像是张牙舞爪的藤蔓,肆意蔓延在心底。要不是顾忌徐微与身体,他真想现在就撤下伪装,问徐微与被信任的人亲手交回到他手里感觉怎么样。
徐微与的恐惧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的甜美。
他扯掉右手手套,又慢悠悠地去撕左手的绑带,享受空气中弥散的不安情绪。
“是我。”
他的声音像木棍划拉过水泥地,嘶哑难听,但这种完完全全的陌生感却让徐微与稍微安心了些。
……不过,这人既然会说话,为什么刚才颜祈在的时候不出声?是性格如此,还是……
徐微与心底漫起一阵古怪的违和感,他拿过床头的水杯掩饰般抿了一口,“您——”
“张嘴。”李忌淡淡命令。
徐微与预感不详,“什么?”
李忌慢腾腾走到他面前,将两只摘下来的手套放在徐微与身侧,手也就顺势撑在了旁边。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徐微与侧脸,拇指在人下唇按了一下,“张嘴。”
徐微与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动作,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对他做过。
身体迅速对那个提也不能提的名字做出了应答。
毛骨悚然的寒意和难以消解的痛苦同时窜过脊髓,徐微与应激般打开对方的手。面前人立刻桎梏住他,徐微与反拧对方手臂,挣扎间,他一把撕下了对方脸上的面罩。
这动作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没人分得清。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间。一张重度烧伤,侧颊缺失露出齿列的脸,就这么撞进了徐微与的眼底。
没做任何准备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看着徐微与震惊到僵直的样子,青年沙哑地哼笑了声,“好看吗?”
这就是这具身体现在的样子,还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但阴差阳错的,居然成为他伪装成另一个人待在徐微与身边的最佳助力。
……
“……抱歉。”
徐微与怔怔道歉,“我以为……”
他以为他会看到另一张脸,另一张连想都不敢想的脸。
不等他说完,对方冰冷的拇指按进了他的口腔。
这人的手指上也有伤。
徐微与的舌尖接触到了凹凸不平的皮肤,滑腻和粗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纠缠在一起,让他有种恶心作呕的冲动。
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样扭合在一起的形状让他想起了老村子里藏在村民皮下的【网】。
青年单手挂上覆面,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继拇指之后探了进来,不带任何温柔旖旎的情调,粗暴地捅进了徐微与的喉咙。
徐微与本能握住对方手腕,用眼神示意对方停下。这个人毕竟是调查局派来帮他的,他总得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大概是他之前的举动激怒了青年,对方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强硬地拉开了他的手。
被子底下的身体挣扎,想要朝另一边逃离。可虚弱至极的身体情况根本支撑不了这种剧烈运动,徐微与侧脸发红,呛了一声。
“咳……咳……”
过界的粗暴对待令人极为不适,徐微与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
调查局怎么会有这种人?他又惊又疑。颜祈刚才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他这样正常吗?……我应该相信这个人吗?
就在这时,徐微与感觉对方曲起了手指。本来就狭小的喉口被更古怪地撑开,抠|挖时水声暧昧残忍,说不出得情|色。徐微与耳根通红,朝后仰去,想要躲开对方的桎梏。
“别、动。”青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难听喑哑的声线似乎带着笑意,但因为受损严重,常人实在分辨不清。
这样真的正常吗?有哪个医生是这样医治病人的?!
徐微与眼前全是生理性眼泪,强忍不适瞪向对方。就在这时,他舌根处弥漫开来了一股铁锈味。
……血?
李忌攥着他的手,带着他揉了揉他自己的喉咙,笑着柔声安抚,“咽下去,对你有好处。”
血腥味激起了灵魂中的抗拒,徐微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咽,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理智一步做出了干呕的反应。
拿走。
他发出含糊的抗拒声,屈膝重重顶在对方腹侧,一声闷响。换做旁人,此时肯定吃痛松手,但青年只是笑了笑,愉悦地俯身压制住他的挣扎,强行扩开他的喉口逼迫他咽下更多的血液。
第 59 章
颜祈关上病房门。
守在另一边的外勤立刻向前一步。颜祈给了他一个眼神, 而后偏头示意病房。外勤顺着朝里面看了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四下无人注意这边,颜祈左右看过, 径直朝楼梯间走去。
这家医院没有电梯,楼梯间侧面有一小块隔出来晒拖把和抹布的小开间。颜祈走到开间前, 细听里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以后,抬步走了进去, 拿出手机。
——虽然房间里的那个人自称自己是医生, 身份铭牌也对得上, 但保险起见, 他还是得跟东南亚这边的点核一下。
“嘟……嘟……”
颜祈捏旁边仙人掌的刺,才长出来的小仙人掌被拽得摇摇晃晃, 不多时就被揪了下来。
【诶,颜祈啊,找我什么事?】
“金主任,好久不见。”颜祈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 “刚才您派的医生到了我这儿,我跟您确认一下。”
那边响起哗哗的翻页声, 看样子是在查记录。
【——对,他昨天中午上的车嘛,今天正好到你那。】
颜祈轻轻点了下头,若有若无的微妙怀疑淡了些许。
“我看邱医生有点阴郁。他脾气怎么样?”
【嗨。】被颜祈叫做金主任的中年男人在那边打了个哈哈, 【他们——你晓得的,都这样, 能救人就不错了。别的不做要求哈哈哈哈哈哈哈。】
颜祈也跟着笑,“是。”
金主任:【你要是想跟他搞好关系, 可以带他跑跑歌舞厅、小酒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喜欢往这些地方钻。】
……
里面那个人,嫖|娼?
颜祈露出了几分狐疑,他有点想象不出对方进到乱糟糟的歌舞厅里,搂着小姐小妹唱歌跳舞的样子。还是说,对方有另外一幅和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性格?
【小颜?】
“哦,好,谢谢您。”颜祈垂眼,将揪下来的小仙人球放到另一个花盆里。
同一刻,病房。
“咳……咳咳……”
调查局的外勤就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透过加护病房观察用的玻璃,甚至能看见他的半边身体。徐微与余光略过那人,见对方毫无反应,皱眉侧趴在床头咳嗽。
他的嘴唇连着下巴都是呛出来的殷红血点,喉咙还残存着被暴力撑开的古怪钝痛。从后面看过去,他露在外面的侧脸后颈一片素白,耳廓却是红的,蝴蝶骨掩在单薄的病号服下,隐约起伏着。
像真被怎么怎么对待了一样。
李忌抿唇偏开目光,徐徐呼吸。
他现在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是坏的,起不了反应不说,感觉也不够灵敏。徐微与倒是被他弄哭了,但他心里堵的气不减反增,郁在那里,跟一堆火炭似的,烧得人从里到外只觉得烦。
真不知道这是在折磨徐微与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
“……医生。”
听见徐微与沙哑的声音,李忌垂眼,眼底戾气横生。
徐微与撑起身,从床头抽了两张纸擦嘴。两人一躺一站,从高度上,徐微与天然被压了一头,再加上肉眼可见的体型差距,在李忌面前,他简直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小鸟。
徐微与将用过的纸巾折了折,放在床头,“我得罪过你吗?”
……
李忌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得罪。这个词用得真好。
你当然得罪过我。
李忌真想掐住徐微与的脖子好好问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心狠。
你明明知道没有锚点,我会在那个没有生机也没有死亡的村子里永远存活下去,一直到巢穴成熟。为什么要跑?没办法接受一只怪物?还是没办法面对你自己?
我是不是李忌,你应该很清楚啊!我们两个才是最亲密的人,你凭什么相信别人而不相信我?!
你是不是……只是想要摆脱我?
你会来找我,只是因为愧疚。你放不下心里的枷锁,但又实在不想和我在一起纠缠一辈子。颜祈的话正好给了你摆脱我的理由。
一切都是你的借口。你只是想离开我,你想带那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回到现实世界,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
怨恨像是混乱翻涌的海浪,一重一重冲击摇摇欲坠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李忌真的想冲上去拧断徐微与的脖颈。只要这个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可以吞噬徐微与的灵魂,永远奴役这份能量,创造一个永远听话,永远乖巧的【徐微与】——
李忌后退一步,拿起床头的手套动作缓慢地戴回手上。
安静的危险比震耳欲聋的吼叫更可怕。徐微与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但直觉不对,手朝后,摸到了果篮里的折叠刀。
他面前的人嗤笑了一声。
“你手上那破东西能干什么?”李忌淡淡问道。
徐微与动作微僵,但手指还是攥紧了冰冷的金属硬物。他必须得抓点什么东西才能感觉到安全。
李忌抬眼和他对视,突然俯身上前。徐微与条件反射向相反方向后腾身。可他的反应速度哪里比得上异种,轻而易举被制住了手腕。
徐微与尽量保持面上的冷静,思考脱身的办法。
在他看来,这个“医生”跟兽类一样,行止动静根本没有规律,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对他抱有反感,又难缠又危险。
怎么办?
李忌抬手,徐微与手臂肌肉一瞬绷紧。
——而后,李忌抠走了他攥在手里的折叠刀。
像龇牙龇了很久的凶兽猝然扑上前,用尖齿抵住人类的喉咙,只消下压就能撕开脆弱的颈项。但最终,它象征性地在上面蹭了一下。
徐微与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李忌扯了扯唇角,意识到徐微与看不见以后,又用冰冷的刀鞘抵着徐微与的唇角往上顶了一下,像是一个隔空落下的亲吻。
“会用刀吗?拿着有什么用?”
第 60 章
时间在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缓缓后移, 在调查局众人看来,徐微与和新来的“医生”相处良好,身体恢复得也很快。不出意外的话, 再有两三天就能办理出院手续。
洗手池水声哗哗。
李忌站在白瓷砖砌的长台子前,伸手接水。食指上的牙印随着水流冲刷逐渐变淡, 最后消失。
他轻轻笑了一声。
——他这几天一直在给徐微与喂血。颜祈留下的外勤“看不见”病房里的情状,以为一切正常,就什么都没管。于是徐微与也以为他的举动是正常的, 强忍不适配合了几天。
刚才才爆发。
真是……笨死了。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骗。
李忌拧上水龙头, 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有肌肉支撑, 从体型上看, 他比原先瘦了不少,脸型也发生了变化。只要调查局不把专业设备搬过来, 里里外外地测一遍污染值,他就能用这个身份一直混下去。
唯一的问题是,巢穴还没有成熟,他没法在外面待太久, 要不要带徐微与回去呢?
或者换一种说法——要不要把徐微与抓走关一段时间呢?要不要……让他再听话一点呢?
李忌靠近镜面,左手五指按在玻璃上, 冷冷盯住镜子中的自己。他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覆面下,按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唇角的弧度狰狞,硬生生将布料扯出了几道诡异的褶皱,正面看过去, 极为可怖。
要是在徐微与面前露出这幅样子,肯定能把他吓得晚上不敢睡觉。
李忌愉悦地想道。
躯体残缺, 于是代表理智的灵魂和代表疯狂的灵魂活跃地混在了一起,相互交换意见。无数声音, 无数也许属于他也许属于其他东西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抒发意见,将用于自控的神经挤到角落里,不许它发挥作用。
李忌知道自己状态不正常,大概比之前在古村里时更疯。
这段时间,徐微与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一开始还是单纯的警惕,后来就变成了戒备和害怕。再后来,发现他其实不会实质性地伤害到他以后,戒备仍旧存在,害怕却变成了无语和排斥。
李忌察觉到了,但懒得控制。
他总得做些什么磨平心底的戾气。不然一直压着,等到爆发的时候徐微与得被他玩死……
镜中人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就在这时,镜面边角处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
李忌眸光微凝,看过去。只见那人走过水房,本想继续向前,但似乎是瞥到了他,脚下一顿,随即朝他这边走来。
是颜祈。
……
李忌敛下神情。他和颜祈总共交过两次手,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并不疯狂,并不怪异,理智稳定,行为正常,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但却能在某些时候猝然压制住他。
在这位特殊的调查员面前,李忌摆出了之前那副不善言辞的冷脸。
颜祈知道他会说话,但一点都没有介意,浅浅笑开主动示好,“邱先生,好巧。”
李忌依旧不说话。
他的声带其实已经好了,嘶哑难听的声音是利用能力下的认知影响。当初在野佛堂里,他用同样的招数对付过杨朵和杨长明。
只是这种认知影响对颜祈无效,所以李忌索性不在这人面前开口。
“有时间吗?”颜祈走到他身边,“我想跟您谈谈徐微与的事。”
李忌抱臂,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颜祈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坐在地上准备和人讨价还价的野狐狸,“您觉得徐微与怎么样?”
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藏在平和的表象下。
那块用于观察的玻璃永远安安静静,任何人站在它前面,都只会看到躺在床上的徐微与和站在床边的“医生”。两人永远在礼貌地交流,永远没有肢体接触,简直像医院拍的宣传片。
外勤一开始还好奇过,但见两人一直这样,被局里养着供着的“医生”不过是个一身黑的木棍,他就失去了兴趣,将自己看到的如实汇报给颜祈。
——可很奇怪啊。
如果“医生”真的什么都没做,徐微与侧脸为什么会有指痕?手臂外侧为什么会有淤青?为什么在他面前时,总露出一副强忍着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颜祈被搞得满头问号。思来想去,只能来堵“医生”。
面前的人依旧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某种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冰冰冷冷,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就在颜祈以为对方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伸手在水池里蘸了蘸,于横台上写下了一个字——
“笨。”
……
颜祈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礼貌的笑意。在他看来,病房里的那位徐老板除了有点死心眼以外,和笨搭不上半点关系,情商智商都是一流的。
“您不太喜欢他?”颜祈笑着问道。
这次李忌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安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颜祈也没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进入主题,“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他走近两步,斟酌言辞,“徐微与马上要回北美给他的亲属办葬礼。但是据我们所知,他这位亲属的死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
——陈南对吴善婆说过,李忌是他“接的单”。有一位大老板出钱,让他把李忌偷运出来,找个地方处理掉。于是陈南就带着李忌的尸体回了村子,用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商业新贵祭了嚟喇神。
几个医护人员从水房外经过,颜祈看向他们,等对方身影消失才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局里跟您说了没,徐微与是我们未来很多实验的重要对象。他跟异种深度亲密接触,几乎被异变,出来以后身体精神濒临崩溃,现在还能活着完全是一个奇迹。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尽量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全程护送。”
这场景如果发生在童话故事里,就是牧羊人打开羊圈,对着外面垂涎欲滴的野狼说,“我这里有一只小羊,希望你能帮我把它护送到城邦。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李忌没忍住,哑然失笑。
颜祈一愣。
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李忌越笑越厉害,弯下腰扶住瓷砖台边缘,简直像是犯了病一样。
颜祈轻轻皱眉,不懂他在干什么,之前消散的警惕顺从本能重新聚拢了起来。
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迟疑两秒以后,跟着笑了起来,“怎么,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徐微与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救命稻草,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你,你居然把他亲手交给我?
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他吗?
李忌捂着肚子,侧头,自下而上看着他。凌乱微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但隐约带着些金绿色微光的瞳仁自缝隙处露了出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颜祈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会品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当时怎么一点怀疑都没有?居然觉得那星金绿是窗外叶片并阳光折进来的光芒,半分没有怀疑李忌的身份。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认出来……
——好。
青年在瓷砖上写道。
颜祈心里松了口气。
雨林里的那个巢穴还在往外扩张,他得过去组织收容控制,实在没时间管徐微与。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亲自去北美。
“对了。”颜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给李忌,看厚度,里面应该是四千元整,“这是我的礼金,麻烦您在葬礼上交给徐微与。”
白纸包正面端端正正写着【友人颜祈送李先生一程】,封口处用浆糊内收。这是华国沿海地区一些小城镇流传下来的礼仪。要是李老太爷还在,看到这一幕应该会觉得亲切。
……
颜祈又听到了一声笑。
他面前的“医生”好像觉得他整个人就是个巨大的笑话一样,肩膀抖个不停。他的姿态明明应该让人觉很好玩,最后跟着一起笑出声来,但莫名的不安感阻止了身体的自然反应。
你会跟着一头像人但不是人的怪物一起笑吗?
好。
青年在瓷砖上勾画。
他当然会把这份礼金交给徐微与。
他当然会参加“李忌的葬礼”。
——他甚至会给“礼金”,给徐微与一个,活着的李忌。
“……那麻烦您了。”颜祈笑着说道。
他这段时间忙,一直没有和这个“医生”进行正儿八经的沟通。东南亚大区人手不够,里里外外的事务都需要他出面调整安排。
徐微与又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即使身上有原因不明的痕迹,在人前也是一副平静又自然的样子。加上他的身体情况确实在好转,综合之下,颜祈以为医生是个正常人。
哪想到比他之前打过交道的那些更莫名其妙。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把徐微与交给对方是对还是不对了。虽然刚才已经委婉地警告了,但看他这幅精神状态,真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警告。
……
再去跟徐微与说一声吧。
同一刻,病房里。
徐微与对着阳光观察手指。他脸色好看了许多,但神情却有些晦暗不明。放在病床四周的仪器停了大半,连吊水用的金属支架都被挪到了角落里。医生来检查的时候跟颜祈一行人开玩笑,说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似的,他们就得失业了。
但是……是我的错觉吗?徐微与皱眉握紧手指,几秒后张开。
他总觉得,身周包裹着一层碰不到的丝网。
这样的感觉他之前也有过。
在他被李忌骗进地底巢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