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上)
李忌用舌头顶了下生疼的侧颊, 撑起身整理口罩,撩起额发的瞬间,露出的皮肤赫然光洁平整。可惜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在现场, 生生错过了昭然若现的真相。
他没浪费一秒,转身追出门, 下一刻迎头撞上探头探脑想要进来查看的外勤。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懵逼,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您——”
“闪开。”李忌冷声。
另一边, 颜祈踏上台阶, 走过转角, 猝不及防和徐微与撞了个头对头。
“——不好意思。”
“抱歉。”
两人同时道歉, 随后同时愣住。徐微与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颜祈,目光难得有些躲闪, 下意识朝侧后方瞥了下。颜祈本能随他的动作看过去,就见他们调查局的医生甩开外勤,大步朝这边奔来。他头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俩怎么了?”
徐微与唇线平直,刹那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他看着颜祈, 似是想说些什么,紧绷的面容显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苍白。
“……没什么。”?
他们两句话的功夫里, 李忌已然追了上来。
他在徐微与身侧停下,乱发下的眼睛于徐微与侧脸上深深一顿,几秒后收回,转向颜祈。
不知道怎么回事, 气氛有一点剑拔弩张。
颜祈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他不出现,徐微与会被生生压进某个阴暗封闭的空间。他可能会呼救, 可能会挣扎,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会……被强迫看非常非常恐怖的……真相。
染血的非人肢体和人类含泪的双眼在颜祈眼前一晃而过,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能力原因,他偶尔会获得一些“预兆”。但这些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梦一样只能在神思恍惚的瞬间直视,过后很难记住。
这一次也一样,断续的画面潮水般褪去,只留一阵眩晕。
颜祈揉按太阳穴,将零星影像记下,对徐微与说,“郭大河和杨朵在医院门口等你。好像是陈南的事情有进展了,他俩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接。”
徐微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看也不看身边人,抬步就朝楼梯走去,脚步幅度刻意得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忌不做声地紧步跟上,仿佛某种匿在暗处追随猎物的捕食者。
颜祈清晰地看见前面徐微与的脊背僵了下,而后加快了下楼速度。他有些看不过眼,微微失笑,伸手拦住了就要跟上去的李忌,“您等等。”
这医生毕竟是他们调查局派来的,于情于理,他得出面调停一下。
“您跟着徐微与干什么?”
他面前的人照旧不出声,但用姿态表达出了一个清晰的意思——是你让我保护他的。半个小时前,还记得吗?
颜祈脸上的揶揄之色更甚:“我觉得我说的意思和您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李忌懒得跟这人废话,脚下一转就要绕开他。颜祈一步挡在他面前。
“邱先生,人家男朋友才死,你能不能给人家一点冷静的时间。你见过不到一个月就改嫁的寡妇吗?”
李忌:……
颜祈满脸都是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而且我记得您之前交的都是女朋友吧,怎么了这是,看上我们徐老板的脸还是钱了?”
……
他面前的“医生”半天没动,某一刻,突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怪异,不像是愉悦,也不像是嘲讽……细究之下,好像是幸灾乐祸。
不等颜祈从这声哑笑中品出什么更深的意思,李忌低下头举起手,做了一个不太正经的投降动作。
颜祈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探究般盯着他,但十几秒过去,他没能从这个人脸上身上看出什么有价值的情绪。李忌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侧身挤过他,走向楼梯。
“邱先生。”颜祈叫住他,缓缓转过身,声线仍然很柔和,但仔细听,能察觉到其下藏着的冷厉。
“我再说最后一遍,徐微与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实验对象。我不知道你们F区的管理条例是个什么情况,但如果让我发现您对他做了任何过界的举动——我绝对会把你无害化处理掉。你知道我是谁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像一句随随便便的玩笑。但如果此时有知道内情的人在,就会明白这是一句死亡通知。
对于真正的“医生”来说,威胁力度足够大了。
……但对于某些东西来说……
李忌站在第九级台阶上笑着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珠中全是森然的恶意。
【我知道。】他顺从地服软。
颜祈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可你真能杀了我吗?
李忌盯着他的背影,笑意止不住地扩大。
——你甚至没能认出我。
·
徐微与走出医院大门,拾级而下,正准备拿出手机给郭大河打个电话,突然听见了杨长明的声音。
“徐微与!”
徐微与觅声望去,只见杨长明就站在台阶底下的花坛边。十几天没见,青年剃了个寸头,额角有几块结了痂的疤,看着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好。
他大跨步跑到徐微与面前,正想说什么,但看见徐微与的面色,又收了笑,“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还没好吗?”
徐微与轻一摇头,“好了,你的伤怎么样?”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长袖,没有整理的发丝柔软地贴在耳侧,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也没了之前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杨长明走在他身边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快过马路时才收回目光。
“我没事,杨朵也没事。倒是郭爷,腿得再养好几个月。”杨长明侧身拦住摩托,跟徐微与快步走过车来车往的横道,“我这段时间给他俩气得不轻。两个人脑子跟进了水一样,坐飞机去曼谷拜佛,一路拜到仰光,前天回来,佛牌装了一个行李箱,什么神都有,我真是……”
徐微与侧头看他胸前晃荡的佛牌,“这个也是他们请回来的?”
杨长明一愣,低头看了眼,没想到徐微与会注意到这点细节,滕地有点局促。
“对。”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人在对自己重要的人面前,小动作会变得非常多。杨长明很想抑制住身体的冲动,但手指还是不安地抬起,抓了抓颈侧。
“……待会让杨朵也给你一个,他们请大师开了光,说是可以驱邪避灾,百鬼不侵——”
“我就不用了。”徐微与淡声说道。
杨长明下意识反驳,“怎么不用,那个李忌可是冲着你来的。”
徐微与脚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杨长明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见状心里莫名咯噔一声,赶紧转移话题,“我是说,毕竟死里逃生嘛,戴个东西防着点。”
徐微与没作声,杨长明观察他的神情。
他们走的这条人行道,左侧是店铺,右侧是杂乱的小摊小贩,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徐微与走在他们当中,却总有种融不进去的疏离感。仿佛有什么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的黑影正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不许他逃脱一样。
“……徐微与?”
徐微与轻轻吸了一口气,侧头,神情平静。杨长明被他看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嘴唇嗫嚅了几下。
徐微与露出一丝浅笑,“也是,死里逃生。”
“哎!”
一声招呼从两人前方不远处传来。
徐微与听出是杨朵,往上看去,果然看见几米开外的餐厅二楼窗户口伸着一颗脑袋。已经恢复正常了的姑娘趴在窗台上,咧着嘴冲他俩招手,“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赶紧上来啊。”
郭大河选的餐厅是一家在本地开了十来年的海鲜店。现在才下午六点,还是不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一楼只坐了三桌客人,生猛的活鱼活蟹就这么养在泡沫箱子里,挨墙摆了一排。
听见门口的动静,在后厨忙活的老板跑出来看了他们一眼。见来的是杨长明,叼着烟抬手往楼上昂了下,“上面。”
“知道,上菜吧。”杨长明说道。
“你和这儿的老板很熟?”徐微与上楼时随口问了句。
杨长明笑,“这一片哪有我们不认识的人啊。”
杨朵弯腰挂在楼梯口的栏杆上,见到徐微与,不由分说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死沉死沉的拥抱。杨长明都被撞得往旁边踉跄了一步。
——然后,她半晌没说话,徐微与抬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
“好久不见。”
杨朵鼻头骤然一酸。
她这些天一直嘻嘻哈哈的,连郭大河都以为她没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但事实上,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而已。一旦想了,那些怪异的、扭曲的人形,在人皮下拱动的怪物和无法控制身体的记忆就会激起她本能中最原始的恐惧。
杨朵忍着眼泪,抓着徐微与的衣服。
“谢谢。没你我们都出不来。”
……
徐微与笑着叹了口气,“没我你们也不用进去。”
“嗨。”杨朵松开他,往里面指了指,“那张桌子,您先过去坐着,我和杨二下去端菜。”
说完一揽杨长明的脖子,把他往楼梯上按,“走。”
徐微与没跟他们两个客气,径直朝窗口的饭桌走去。
开了十多年的老店不讲究装修,桌子全是摇摇晃晃的老木桌,周围摆了一圈大红色的塑料凳子。郭大河拿过一个放在身边,示意徐微与坐这儿。
“身体怎么样了?”郭大河拿热水烫碗筷。
徐微与从他手上接过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还行,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
郭大河看他,抬头纹堆在一起,“你没受伤?你当时眼耳口鼻全都是血,手上身上,到处是裂开的口子。”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笔画,“带走你的那群人给你输了一车血。我的老天,那血袋跟冰袋似的,一箱一箱往里拿,一盘一盘往外送,我们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杨朵差点哭昏过去。”
徐微与怔愣。他说的这些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颜祈也没跟他提过。
郭大河倒水,眉头拧得死紧,“还有你那男朋友,那个李忌,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咱们几个是不是进鬼村了?”
……
徐微与握着杯子,粗陶茶杯滚烫,熨得他手心一片灼红。他和郭大河对视,片刻后无意识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霓虹彩灯亮成一片,缩小映在徐微与眼中,混成一张染血带笑的脸。
……
“我也不知道。”徐微与轻声说道,“它太像李忌了……像的我以为他就是李忌。”
这句话细究之下什么都没回答,但好像又回答了一切。郭大河是个粗人,脑子吃不透这么复杂的情绪,拧眉张了张嘴。
“……算了,反正都出来了。”
郭大河嘟囔了一声,转身从拐杖边拿起一个资料袋递给徐微与,“这是陈南银行卡的流水,其中二十万那笔,就是他收钱运走李忌的路费。我查了,钱是从一个赌场里打出来的,当天的监控记录在u盘里,你回去慢慢看吧。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说。”
徐微与接过文件袋,扫了眼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支票本,将最上面已经填好盖章的两张撕下来递给郭大河。
“呦,老板结账啦。”
杨朵端着盘子从楼梯口走过来,笑嘻嘻地放下,伸头看了眼支票上的金额,“还是您大方,在您这儿做一单抵我其他地方做十单的。”
“就是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说着,她拉过旁边的塑料凳坐下,满脸诚恳,“要不徐老板你再谈一个吧,我还想赚你的钱。”
郭大河横眉:“死丫头说的什么屁话。”
徐微与微微失笑,从地上的纸箱子里抽出一支啤酒放在杨朵面前。
杨长明摆下最后两道菜,把托盘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坐下,“我看赌场监控,在对应时间进包厢的好像是李忌公司的一个员工。这事儿估计和他们李家的内斗有关,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五年、自然灾害、跨国买凶杀人。
即使最后能固定证据,找到幕后凶手,对方可以辩护的空间也很大。运作得当,别说死刑,很可能连牢房都不用进。
杨朵噹一声在桌边敲掉啤酒瓶瓶盖,抬眼偷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但这笑意不是针对幕后之人的。
“没事。我大概知道是谁,那个人这几年过得一般,早就没能力对我怎么样了。”
……
杨长明点头,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杨朵咬着啤酒瓶瓶口,看看徐微与又看看杨长明。她曲肘一捅徐微与,指杨长明让他看,“不是,徐老板,你看他。他听见你不用保镖要哭了。”
杨长明耳根一红,刹那间恼羞成怒,抿唇瞪向杨朵,但杨朵和徐微与坐在一起,他往那边看,冷不防和支着头的徐微与撞上了目光。
——杨长明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忍气吞声低头夹菜。
杨朵放肆大笑。
徐微与伸手,又拿了一瓶啤酒。郭大河看出他要喝,拦了下,“你现在能喝酒了。”
“喝一点没事。”徐微与撬开瓶盖。
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不是朋友也是朋友。
几人谈了谈离开雨林以后的事,杨朵放松地拿筷子敲碗沿,“徐老板。”
“嗯?”徐微与拆蟹钳。
杨朵:“你身边反正没人,把我们家杨二带着呗。”
话音落下,桌上热闹的氛围一清。
混底层赚灰钱的人能有几个道德,杨朵卖起弟弟来毫不手软。
她盯着徐微与冷白的侧脸笑,“我不行,我不是男的,但杨二真行。他身材、长相——您不亏知道吧。”
杨长明放下筷子,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略有点头疼。
徐微与有些醉了,眼皮透出一层薄粉,缓了会,居然似笑非笑地往杨长明身上看了眼。
杨长明心跳一停。
杨朵拿手背蹭徐微与,笑嘻嘻地,“我们家情况您也看到了,郭爷再过四年就六十了,我肯定得接他的班。但杨二他年轻,总干这条路哪有活头啊。您考虑考虑,带他去你那边见见世面。”
话里半是调侃半是托人情,混着酒气烟火气,一时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徐微与喝了口啤酒,“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男的。”
杨朵吐鱼刺,嗯了声,哼笑,“我们都没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呢?
他看李忌的眼神不作了伪,谁都明白。
徐微与:“可我我确实不喜欢男的。要是没有李忌,我的女朋友应该是个墨西哥姑娘。”
——杨朵诧异挑眉,“您说真的啊。”
徐微与淡笑不语。
杨朵立刻作势掀衣服,“来来来来——”
“哎……”徐微与本能往后。
郭大河抓起一只螃蟹扔到杨朵身上,笑骂,“死丫头!上头啦你!”
杨朵趴在桌上笑。
笑够了,她又借着酒劲拉徐微与袖子,“那你和李忌在一起个什么劲啊。别诓我,你——找了他五年。你对他,有喜欢。”
她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璀璨霓虹彩灯于街道间的车灯交相辉映。嘈杂的人声隔着一层玻璃,听不清,掩不掉。
徐微与静静思索了一会,“我讲个故事。”
杨朵捧场,拉着杨长明一起拍手。
徐微与好笑,垂眼,可有可无地观察桌上的花纹。
“有一天,我自己不注意摔进了一个深坑。一个人路过,看我在下面出不来,决定帮帮我。他帮我的方式不是直接拉我出来,而是每天给我带一桶土,我可以把这些土堆在脚下踩实,渐渐的,我会离洞口越来越近。”
“但是同时,他会给我提供一种我根本无法接受的食物。”
啤酒不醉人,杨朵和杨长明的眼底皆是一片清明。
徐微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耳后,似乎和心跳同频。
“我不能要求换食物,也没法立刻离开那个深坑,不吃我会饿死。于是慢慢的,我就吃下去了。我会对那个救我的人产生厌恶,但这种厌恶不足以抵消我对他的感激。我也会怨恨他救我的方式,但是相处久了,怨恨里混了欣赏、同情,也许还有一点习惯,我就分不清我产生的到底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了。”
杨长明沉默不语,杨朵用餐巾纸擦桌角的油。
“……听不懂。”
少顷,杨朵带着三分醉意轻佻地说道,“您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感觉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倒也想简单一点。”徐微与叹息,“杨长明,回头你把你的身份资料发一份给我。”
“啊?好。”杨长明皱眉应下,几秒后才意识到徐微与接了杨朵的拜托,赶紧起身拿旁边的白酒瓶给自己倒。
徐微与抬手,示意他放下,用啤酒在他酒杯上轻轻一碰,“谢谢。”
“说这些干什么。”郭大河站起来,碰了碰三人的酒瓶。
·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墙上的时钟指针逐渐转向九,杨朵正打算下去让厨子做一份饭上来,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了两声。
“谁的电话。”她问道。
“我的。”徐微与伸手去拿。
这个时间点,料想不会有正事。杨朵继续往楼下走。
徐微与抽了两张湿巾擦手,接起电话,“喂,是我。”
那边的人语速极快,显见非常着急。
杨长明和郭大河都停下了筷子,他俩听不太懂英语,只隐约捕捉都到“银行”“警察”等零星几个单词,但他俩能看懂徐微与的脸色。
短短几秒间,徐微与从放松到紧绷,原本还带了些笑意的黑瞳冰冷一片,像深冬的雨夜。
“我知道了,我尽快回去。”
见他挂断电话,杨长明立刻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微与看向郭大河,“你们查赌场的时候,是不是和那儿的人透过消息。北美有人跑了。”
他问得很简单,但在这行混久了,一两句只言片语足够他们猜出真相。郭大河脸一沉,询问般看向杨长明。
“我直接找的大老板,按理说不会走漏风声。”
……
郭大河脑中灵光一现,手指点在桌上,“你去调监控的时候,有没有背人?”
“我去的警局。”杨长明说,“赌场根本就不存五年前的监控。但那段时间查小药丸,警局月月去,我找档案室拿的资料。”
徐微与拿起杯子喝了口早就冷透的凉水,“那就说明当年警局的人也被买通了。”
他按了下还想说话的杨长明,“没关系,我提前回国就是了。”
“我跟您一起。”杨长明急急说道。
他今天晚上一直叫徐微与的全名,用的称呼也都是“你”,现在突然回到“您”,似乎代表了某些不需要明说的界线。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你先留在这儿,我可能还有东西要查。”
……
他这么说,杨长明只得作罢。
从餐厅到医院有将近一千米的路。徐微与给留在医院的外勤发了条微信,麻烦对方帮自己搬行李,和杨朵一起走进了雨中。
餐厅老板借给他们的伞折了一角,在风中啪啪作响。但这样也比路上匆匆躲雨的游客好了不少。
徐微与把偏向自己这边的伞扶正,拉着杨朵过马路。
杨朵跟在他身边笑,“咱两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八月,八月末。还有二十多天就整五年了。”
徐微与点头。
李忌是在七月底的洪水里失踪的,他是八月末找到这边来的。当时人生地不熟,全靠砸钱,才通过一个生意上的伙伴牵上了郭大河的线。
“徐老板,处理完这些破事就好好生活吧。你这么优秀,应该享受大好人生,别为个死鬼钻林子了。”
脚下路面潮湿,他们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徐微与听着雨点声,片刻后轻声回应,“我知道。”
医院大门近在眼前,远远地,徐微与和杨朵看见有个人站在台阶最下,撑着一把黑伞,脚边放着徐微与的登机箱。
车停在路边,前灯大亮,将空中的雨丝照得分毫毕现。
“嚯。”杨朵感叹,“那个什么调查局给你配的保镖好高啊。”
“他是护工。”徐微与淡淡说道。
这人可不像护工。
杨朵今天晚上彻底放松了下来,拉着徐微与越过水坑,往那个青年面前走。
随着距离的缩短,伞下人的细节越来越清晰。
杨朵的目光在对方的长腿上略过,不正经地过了眼看不出的腰线和胸围,最后兴致勃勃地停在了青年的肩颈间。
——身材真好,比杨长明还好点。
这样想着,她目光往上一抬,直直撞进一双深黑的眼瞳中。
杨朵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还想跟徐微与说一声。但在她开口之前,脑中突地顶上来了点什么,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重重砸下,她脸上的笑骤然凝住。
……
“你喝酒了?”
雨中响起了喑哑得不像话的声音。
徐微与走到对方伞下,拉出行李箱扶手,“怎么是你?”
对方伸手,在他肩线上一掸,将一点碎屑掀到地上。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徐微与,确定他身上没多出什么不该多的东西以后,悠悠给了回应。
“局里下午突然发了任务,颜祈他们紧急赶过去了。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回国。颜祈让我照顾你。”
这一片城市规划做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路灯。只有车前灯溢散过来的光线施舍般在他身侧轮廓上勾了一勾。
徐微与想后退,但身后就是越下越大的雨幕。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微微一哂,抬手环住他。
“走吧。你凌晨的机票。”
黑暗中徐微与没注意到他过于自然的动作,回头跟杨朵说了再见。
杨朵站在那儿,也许给他回答了,又也许没有。因为徐微与什么都没听见,耳边全是哗哗雨声。
他和青年走到车边,对方先他一步拉开车门,手微微在他后背上按了下,示意他进去。动作不显,但隐约透着独占欲。
徐微与没察觉,在副驾驶做好,系上安全带。抬眼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青年放好行李箱,从车后绕过来,嘭一声关上车门。
“看什么呢?”
“她是不是没打伞?”徐微与看着后视镜中的杨朵问道。
李忌抬眼一扫,“打着啊。”
说完,他径直启动了车。
发动机轰鸣,冲进车流。后灯亮起的瞬间,和他们隔着几米的杨朵赫然站在雨里。单薄的雨伞不知何时掉在她脚边,被雨滴砸得左右摇晃。
她呆呆盯着车尾,满脸雨水,脸苍白得跟死人一样。但那瞬间徐微与被加速度勒得仰在座椅里,什么都没看见。
·
车厢里一片安静,徐微与低头查看手机,上面全是秘书和警局发来的消息——就在几个小时前,李旭昌曾经的一个员工坐船跑了。
因为没有能够指控他买凶杀人的证据,所以警方没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而证据,现在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徐微与腿上的文件袋里。
徐微与手指轻轻敲在膝盖上,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性动作,驾驶位上的人因此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调查局负责这个任务的人都知道李忌,颜祈还在重启调查上帮了很多忙。徐微与没瞒他,直接把警局泄露消息,李旭昌可能准备逃跑的事说了出来。
青年漫不经心地“哦”了声,打灯变道,“你这是打算拿凶手祭你老公了啊。”
他似乎很喜欢把李忌称为“你老公”,好像不知道李忌的真名叫什么一样,带着种恶意的挑衅。徐微与略微有些不适,但又不好明说。
他一旦生气,就会凉着张脸往远离另一人的方向躲,身体转过去几十度,跟什么用后背怼人的长毛小动物一样。
青年唇边带笑,“但是今晚暴雨,飞机有可能停飞。”
徐微与一怔。
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棚上,耳边响声不绝,他打开天气软件看了眼未来三个小时的天气,发现确实有停飞的可能性。
——李旭昌现在留在国内,八成原因是他在海外没有能动的资产。他需要转移财产,为下半辈子留够钱。
要是再等一天两天……到时候能不能抓到他,就得看命了。
“对了,李忌死的那天晚上,应该也是这么大的雨。”
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徐微与的沉思,令他手指一紧。
李忌是七月二十九号失踪的,被陈南丢进地洞时,似乎才死不久。所以他确实是八月初死的,就是不知道确切是几号。
“我要是他——”青年哼笑,手搭在方向盘上,“肯定要你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守灵。头上带朵小白花,来一个人跟你说一句‘李夫人节哀’……”
“你有完没完?”徐微与冷声呵道。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旦都不说话,就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的被侵犯感如同缠在颈间的毒蛇,肆意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徐微与盯着似乎在笑的医生,“你非要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吗?”
他终于给了反应,也终于遂了李忌的愿。
他侧头和徐微与对视,语气半真半假地,“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如果不是在高架上,徐微与真想让对方靠边停车直接下去。
“——是通灵,我真的知道李忌在想什么。”
李忌抬手,跟个神棍一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说的都是他想对你说的话。”
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连同停顿都刺在了徐微与的心上。李忌如愿以偿看到了徐微与眼底的动摇,即使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人也凝滞了足足半分钟。
……
“好好开你的车,你想出车祸吗?”徐微与冷淡的声线像冻了一层冰。
李忌无声一笑,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
徐微与根本就不知道他身边坐着的是谁,居然还在想着为他办葬礼,为他找到真凶。
然后呢?他想干什么?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当他衣冠冢的覆土?还是给他造个灵堂,跪在他的照片前把李旭昌入狱的消息烧给他?
真是……笨得可怜。
愉悦、无奈、独占欲和无法消解的怨恨鼓鼓囊囊地充满了非人生物的胸腔,李忌在机场前停下车,尽量正常地下车。
他必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保证这具快要愈合的身体不发生崩坏。
——现在可不能吓到徐微与,他还等着他的小夫人穿黑旗袍给他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