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下)
暴雨倾盆, 徐微与径直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即刻浇了进来。他正打算下去,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小臂。
“——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伞。”
问话声从身后传来, 徐微与莫名一惊,下意识回头。
这一带的公共设施讲究能省则省, 偌大一个停车场,居然只在靠公路的一侧安有路灯。身后人全身隐没在黑暗中,身形陌生, 声音残损, 偏偏语气像极了那个已经被留在里世界里的怪物。
因此产生的违和感像是软中带硬的毛刺球, 不怀好意地挤了挤徐微与敏感的神经。
……?
“坐着, 我下去拿。”那人低头拆安全带,从另一边下车, 厚重的作战靴鞋底踏在积水中,发出哗得一声。
徐微与跟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到后车牌前停下,身影在雨幕中模模糊糊。
……是我的错觉吗?
徐微与问自己。
被他注视着的青年撑开后备箱顶盖, 拎起登机箱和还在滴水的黑伞,关门的瞬间, 目光越过车盖下沿与座位靠背间的缝隙,跟他的视线一触即分。
李忌微微一笑。
他嘭一声按上后备箱,撑开伞,缓步绕回徐微与面前, “盯着我干嘛?我背后长东西了?”
车里车外,他们相距不过半米, 徐微与必须得仰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但那张脸一片漆黑,像是蒙着一层浓雾一般, 不许他探究。
……
徐微与:“你全身都湿透了,这样能上飞机吗?”
换做之前,徐微与绝对不会多管这个闲事。李忌下颔肌肉绷得极紧,尽量克制自己别在这时候发出笑声。
——你看,只要他稍微表现得明显点,徐微与就会像被毛线球吸引的小猫一样,怀疑地跟在他身后打转。
李忌被自己的想象可爱到了,咬住侧颊,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等会进去吹吹空调就干了。”
“……”
徐微与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这个点机场外的人流不多,停车场还有不少空缺的车位。走过两辆连在一起的面包车时,徐微与注意到有几个男人凑在无人的饮料摊子下抽烟,在他们路过时,这几人有意无意往他们身上瞥了眼。
看穿着,这几人应该是附近修路的工人,估计在等雨停。
徐微与收回目光。
他必须得找点其他东西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伞下的空间就这么大,两个男人挤着,到底有些逼仄。于是不得不相贴的手臂就将对方身上偏冷的体温诚实地传达给了感官。
……这点也很像李忌。
“医生你的全名叫什么?”徐微与突然出声问道。
“邱为谦。行为的为,谦虚的谦。”李忌偏头,似笑非笑地,“你要查我的身份吗?”
徐微与不动声色,“以后你天天跟我身边,我总得准备一套合适的说辞。”
“谁说我要天天跟在你身边了。”
徐微与心头一跳。
李忌嗤笑,“我只是想去其他国家玩玩而已,怎么可能天天跟在你身边。”
——如果是李忌,不会说这种话。
徐微与怔了会垂下眼睫,空茫地注视着某一处,几秒后没什么情绪地抬起。
颜祈明确说过,调查局已经封锁了那个里世界的入口,在表世界不存在锚点的情况下,里面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出来。
即使它能试出通往地球的路,也需要上百年乃至千年的时间。彼时如果人类社会还存在,那应该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些异种的方式。
思绪纷杂,堵得人不想说话。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脚下加快了速度。
李忌一直不轻不重地盯着他,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脏隐痛酥痒,又想继续招惹徐微与,又突地有些不舍得。
“哎,”他随便找了个话题,“晚上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些人……”
“让我安静一会。”徐微与不客气地说道。
李忌失笑。
行,安静一会。
发现别人没利用价值了就立刻收回所有好脸色,连打太极的精力都欠奉。真是——冷血、狡猾、用完就丢、从不负责。也只有他会迁就这个人,换做别人早把他收拾成小猫团子了。
A区机场入口和室外停车场之间有一段完全漆黑的路,脚下砂石粗糙,时不时还能踢到些碎砖块,也不知道当地的城建在干什么,居然不放照明用的警示牌。
徐微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泥滩。
完全的黑暗将身边人有别于李忌的一切特征都遮掩了起来,就像相处很久的人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对方一样,徐微与就是觉得熟悉,从上到下哪里都熟悉。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心悸感。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现在和他共打一把伞的,真是那个连尸骨都被怪物毁掉的男人。
徐微与走神,一时不察脚下突然踩到一截木块,猛地往前踉跄一步。
“小心。”身边人一把撑住他。
“我背你。”
“不用。”徐微与冷淡推开对方。
可他话音刚落,一条坚实有力的胳膊直接揽住了他,徐微与立刻反拧,一句滚还没有出口,那人冰凉的唇就凑到了他的耳边。
“别吵。听我说,我们后面有人。”
徐微与一动,但侧脸却被早就预料倒他动作的人掐了回来。
“别回头。我数三个数,你往路灯底下跑,那边有监控,他们不敢过去。”
“那你怎么办?”徐微与的几不可闻地问道。
李忌哼笑。
他有时候真是不明白,徐微与明明是从竞争最肮脏的底层成长起来的,明明遭受了那么多的恶意,为什么还能这么善良,跟什么古早偶像剧里的小白花女主角一样,活该被人欺负。
“三——”
徐微与听到了近处传来的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电光石火间,他马上想起了刚才站在饮料摊底下的男人。
“二——”
“一起。”徐微与抓住身边人的手臂。
但下一刻,他直接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手里抓着的是对方塞过来的雨伞。
同一时间,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破开空气,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锐鸣。不待他们想明白,那东西已然逼到了位置最前的男人面前,噗一声刺穿了他的胸膛。
没有惨叫,也没有挣扎,雨声掩盖了一切,连男人的同伴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死亡。
只有一声不太清晰的尸体倒地时所发出的闷响。
“……老刘?”有人在雨中叫了一声。
徐微与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两把。但指尖能碰到的只有雨水,除此之外没有碰到任何实物。
不能出声。
刚才那群人至少有六七个,完全有余力来追他。得赶紧跑到安全的地方报警!
徐微与凭经验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了判断。
想清楚这点以后,他毫不犹豫转身,可就在这刹那,一声惨叫从他身后传来。
“——死人了!死人了!”!
徐微与仓惶回头,只见黑暗中亮着一只手电筒,光束尽头的人大睁双眼倒在砂石地上,口鼻处涓涓往外冒血。
几个人被这一幕吓呆了,电筒光乱晃,晃到尸体胸口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混着内脏的血洞。
谁干的?
邱少谦?
他……杀人?
徐微与无声捂住嘴,转身朝路口跑去。
哗哗脚步声立刻引起了那几人的注意,拿着手电的男人马上朝他这边照来。徐微与只觉前方一亮又一暗,心道不好——
“他妈的!”身后人狠声骂道,想也不想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漆黑金属物,“站住!”
徐微与去过射击场,听过子弹上膛的声响,而男人手上拿的私枪零件更粗糙,响动更大,徐微与扔伞,改变奔跑方向。
“砰!”
枪声响起。
……
“艹!老子身后有人!”
“我抓到他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一两秒的时间里,徐微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感觉,手脚连同躯干都是麻的。
跑了不知道多久,徐微与一头撞进机场前卖小食的商店。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值班店员被他弄出来的动静吓得一激灵,站起来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能呼叫机场警卫吗?”徐微与剧烈喘息,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线在颤,“有人持枪伤人。”
他用的英语太过专业,当地店员反应了好几秒才搞懂了他的意思,“好、好。”
她手忙脚乱从柜子底下拿出白色固定电话,按了几个键。
徐微与转头看向深浓夜色,玻璃反光,映出他浑身湿透头发粘在脸上的狼狈样子。
身后的店员大声跟警卫描述他的情况,徐微与深呼吸两次,拿出手机,给颜祈打了个电话。
第一次对方没接,直直响到挂断。徐微与紧接着打过去了第二次,十几秒后,那边接通了。
【徐微与?】
“……是我。”徐微与说道,手紧紧攥着商店玻璃门的金属扶手,“我和邱少谦在机场遭遇了袭击,他让我先跑,现在一个人在雨里……”
【你在机场?】
出乎意料地,颜祈没先询问他和医生的人身安全,反而关注到了其他地方。
【你今天回国?为什么不和我说?】
心脏的极速搏动好像连接到了颈侧的动脉,一突一突地跳。徐微与看着玻璃,发现自己侧脸到下颔的线条紧绷苍白。
……
“我跟外勤说了。他说你在开会,有信息干扰装置影响,让我先不要打扰你,他晚上帮我传达。”
颜祈那边也是一片雨砸窗棂的声响,听着像是在某个狭窄老旧的建筑里。
【他怎么没跟我说啊……】颜祈嘟囔,【你不用担心医生,几个普通人而已,他对付得了。你在哪个机场?】
颜祈明显每当一回事。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徐微与会遇袭,也猜到对方会在东南亚这边下手,只是没想到徐微与会提前回去而已。
徐微与的手按在玻璃上,报了机场名称,“那些人有枪,这样也没问题吗?”
【‘医生’的能力一般是极速恢复和吸收污染,你别担心他,顾好你自己。】
可那个人明明说自己的能力是通灵……他没事干撒什么谎?
徐微与搭在玻璃上的手指慢慢滑下。
徐微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违和,但又形容不清。若有若无的不安像是静静悬于他背后的毒蛇,看不见,但直觉在狂拉警报。
……
“先生。”
徐微与回头,发现叫他的是店里的值班店员。
古铜色皮肤的年轻女店员端着一杯热咖啡,小心地递给他,“你喝点东西。”
她见徐微与一直在看外面,悄声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问,“那些人就在外面啊。”
徐微与轻轻点头。
店员小姑娘的脸色立刻不好了。
他们这些商铺的外墙玻璃都是普通玻璃,经不住子弹,要是歹徒追过来她得跟着一起完蛋。
徐微与后退一步,“颜祈,如果邱为谦杀人了,他的法律问题怎么办?”
颜祈显然在帮他联系官方,闻言迟了一会以后才回来给出了回答。
【不会的,他们身上都有‘限制’。】
徐微与不知道什么叫“限制”,但他确定刚才在雨中倒着那个人是个死人。
“可他真的杀人了。”
一群身穿黑色短袖的警员从不远处的机场入口处跑出,拿着手电筒和警棍朝他们这边跑来。
店员又着急又害怕,推开门冲到挡雨棚下伸直胳膊朝他们挥手,“这里!这里!”
颜祈听到了他这边嘈杂的动静,声线仍旧冷静,【你是不是搞错了?】
【‘医生’是被污染异化但仍保留理智的人类,调查局全都这些人签订了可以牵制灵魂的限制协议。一旦违约,违约方得付出极大代价。】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颜祈笑道。
徐微与背靠金属货架,坚硬冰冷的墙体无形中提供了某种支撑。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好。”
他挂断电话。机场的警卫已经跑至近前,指着黑暗空地问店员是不是那边,店员连连点头。十几道手电筒光束立刻追了过去。
同一刻,雨林里。
颜祈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他身后的调查员也是一脸愁容,蹲地上不敢说话。
足足过了半分钟,颜祈抱臂转身,“既然已经封锁周边了,重叠范围为什么还是会扩大?”
他说的还是093巢穴【雨林蜘蛛】。
徐微与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调查局大致摸索出了巢穴和表世界重叠的区域,将其全部封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正常情况下,没有新食物的巢穴应该就此维持原本大小。但刚才,他们所探索到的边界突然又朝外涌动了几厘米。
它再次进食了。
调查员:“……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个品种的生物有我们不知道的进食方式。”
调查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种就像盲人摸象,没有参考,没有指引,谁都不知道自己手底下的生物全貌是什么样的。颜祈太阳穴隐隐作痛,长叹一口气,朝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侧身回头。
“如果徐微与再打电话过来,你帮我接一下。我可能要进去一趟。”
调查员脸色微变,正打算劝,就见颜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出帐篷。
·
另一边,徐微与正快速和警卫描述情况。
“……袭击你们的一共有几个人?”警卫问道。
徐微与大致回忆了一下,“七个,或者八个。”
“救命——”
一声凄厉惨叫突然从远处响起,模模糊糊听不清晰。一个离徐微与近的警卫当即掏出了抢,摆出射击姿势朝那边靠近。
“救命!”
这一刻同时响起的还有奔跑声。
警卫警惕靠过去,一个满身是血,神色惊恐的男人闯进了他们的灯光里——“救命!救命!”
他从头到尾喊的都是当地话,徐微与听不懂,直到这一刻看见对方目眦欲裂的样子才意识到他是在求救。
几个警卫当即冲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那男人突地消失,黑暗中响起重物落地声。反应最快的一个警卫马上用手电照地面,众人就见一双手死死抠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指节翻起,皮肉残烂。
“啊啊啊啊啊啊啊它抓住了我的腿——”
那双手被生生拖入黑暗中,然后,嚎叫声倏然停止。
……
店员呆呆地打了个冷战,无措而惊恐地望着徐微与和警员。
“那是你的伙伴吗?”留下来的警员大声问道。
徐微与抿唇摇头,手下快速联系郭大河,让他联系当地警署和律师。
数十道警用手电的强光破开夜幕,距离太远,徐微与听不清他们的话,但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之类的。
“这里!”
几分钟后,光束朝一个方向聚集,最终打在了一个人身上。徐微与眸光一凝,立刻朝前走了一步。警卫见他想过去,皱眉阻拦。
“你站在这里。”
“那个是我的同伴。”徐微与温和说道,“他以前是搏击俱乐部的教练,反击时可能造成了伤亡。我已经请律师了,后续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可以配合,但请不要伤害他。”
警卫若有所思转头。
徐微与直接递过去了一沓钞票。
这一带管理混乱,如果愿意行贿,当地的政府人员会提供很多便利。警卫当即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收起枪跑过去,大声喊了几句当地话。
听到他的声音,两个警卫往徐微与这边瞅了眼,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其中一个用枪指着暴雨中乖乖双手抱头的青年,另一个跑上去给他带上手铐。他们的同伴见青年被控制住以后,快步跑过去蹲下来,将昏死在地上的三个人扛起来——
等等,三个人?
徐微与紧绷的神经一跳。
他看见手电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但照到的地方全是一片空,没有其他任何活人的踪影。警卫于是带着青年和另外三个男人朝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徐微与发现那三个失去意识的男人皆一副满头血的样子,应该是被什么硬物照脸砸下,直接砸昏过去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们没有一个人胸口有伤。就好像徐微与十分钟前瞥见的那一幕是假的一样。
其他人呢?
那具被捅穿胸口的尸体呢?
·
青年双手被拷在身后,动弹不得。但比起隐约有些紧张的机场警务人员,他显得十分镇定。在警卫联系当地警察的几分钟里,他就这么坐在商铺内的长椅上,长腿交叠,姿态慵懒,仔细观察,甚至有一种餮足的闲适,只目光若有若无地追着徐微与转。
不多时,徐微与拿着才买的纱布和碘伏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暂时不能讲话。”一个警卫走过来推开徐微与警告。
……
李忌动了动腿,上半身微微前倾。
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徐微与直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警卫,“请您帮帮忙,他受伤了。”
……
钱开道在哪都行得通。
警卫一把攥住纸币塞进口袋,让开半步,指头在空中点了点看向别处。
徐微与绕过他走到李忌面前。
黑色布料不显血迹,从远处看,他仿佛没有受伤一般。但离近了,只消稍稍一扫就会发现他裤脚处滴下来的水是淡红色的,全是被稀释了的血水。
徐微与把碘伏和纱布放在桌上,弯腰按了下青年正在缓慢渗血的腰侧。伤口是贯穿伤,很可能打中了内脏。
“你不疼吗?”他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
李忌轻轻哼笑。
怎么会疼呢?他现在饱得想要找个地方睡一觉,好好消化血肉带来的能量。
“还好,子弹没留在里面。”
说完,他慢条斯理地凑近抬头,鼻梁距徐微与的唇珠只有几寸,“你看起来很着急。”
徐微与欲言又止。
颜祈说,调查局用某种手段限制住了医生,他们不可能杀人。但在所谓的协议和亲眼所见之间,徐微与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是第一,那些人身上有枪有刀,明显带着谋财害命的目的,死了活该。第二,医生不是善茬,戳穿他只会让自己和在场的所有人陷入危险。
李忌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示弱,又像是在讨好,“在想什么?”
“没什么?”徐微与咽下喉咙口的问题,撕开包装扯出两块纱布,“坐直,我给你处理伤口。”
纱布才按上去就被血浸透了,徐微与听见了一声吃痛的抽气声,皱眉再次放轻了力道。
他满腹心神都放在了这人的伤势上,没注意到自己和对方过于亲昵的姿势。
值班店员好心走过来,放下一条毛巾和一盒棉签。徐微与没注意到旁边有人,仍低着头。小姑娘就指指他,用口型问李忌——
“你们是情侣吗?”
李忌垂眼盯着徐微与的发顶,然后恶作剧般低头,在发丝上亲了一下。他脸上带着覆面口罩,唇根本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但谁都能看懂他的动作。
店员小声惊呼。
徐微与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手指按在翻开的伤口上,脸色有些复杂。这些血红色肉正在像舌头一样蠕动,断面柔软地蹭过他的手指,相互黏连生长。
虽然刚才从电话里得知医生的能力是快速恢复,但真正看到,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徐微与站直收回手,贯穿伤发出轻轻一声“啵”,一点点肉丝被他夹在指甲里扯了下来。
李忌掀起眼皮,声音带笑,“好了?不再多看看?”
徐微与强忍骂人冲动,拿起旁边的脏纱布,“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洗个手。今晚估计走不了了,我待会改签机票,你有任何不舒服跟我说。”
李忌伸直腿,半拦不拦地将徐微与圈起来,“陪我一会。”
四个活人带来的能量熨得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肉疯狂生长,于此同时补全的还有这些天不稳定的理智。
徐微与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
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处的时间足够长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能从脚步声、背影、字迹,任何无关紧要的细节中找出对方的痕迹。
身体比大脑更先知道答案,触觉比思维更快到达真相。
……
“你脸上的伤——是不是好了?”徐微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忌好笑,仰头任由他看。
徐微与毫不犹豫地抬手,扯下了他的覆面。
依然是那张百分之九十严重烧伤的鬼脸。
李忌用这张脸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你怎么这么在意我的脸啊?你喜欢这种?”
徐微与面无表情将潮湿的布料扔回他脸上,转身朝里走去。
但凡他还有一点清明的理智就会意识到他此时的动作有多放肆,完全与曾经跟李忌相处时一模一样。
李忌朝后靠在玻璃上,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他手被拷着,索性就任由那块湿布搭在他脸上。
真笨。
要是换成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他,徐微与估计半个月能发现真相。
现在换成他自己来——搞不好能瞒徐微与一辈子吧。
玻璃反光映着店铺里的一切,李忌随意扫了眼,越过聚在一起的警卫看向收银台。
年纪不大的店员有些惊艳地看着他,虽然已经知道了李忌的性取向但还是本能地对升起了一丝好感。见李忌也在看着她,大大方方地朝他比了一个爱心。
·
徐微与穿过货架,正打算进卫生间。
“等一下,先生。”一个略胖的壮汉警卫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手机。
这一会的功夫,他们的态度突然好了不少,徐微与稍做思索猜到了真相。
果然,壮汉在他面前停下,满脸堆笑,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英语说道,“局长要跟您通话。”
徐微与抬手,让对方看自己满手的鲜血,“不好意思,我手脏。”
“没关系。”警卫说道,直接将手机塞给了他。
徐微与只得走下台阶。
抢劫袭击这种事情在当地根本算不得新闻,经济环境不好,犯罪横行,当地的警力资源经常性匮乏。
所以调查局和郭大河两边分别找关系平这件事的时候,当地警局马上查了下袭击者的身份。见根本就是几个无足挂齿的小混混,马上点了头。
表示绝不追究受害者的责任,徐微与他们想离开行,想留下也可以,他们都能配合。
电话那边的局长没讲一句有用的话,从头到尾都在关心徐微与的身体,打包票下保证一定严查当地暴力袭击。徐微与耐着性子听对方侃大山,缓步在原地转悠。
某一刻,他不经意扫过货架与货架之间的空荡,直直和店铺另一边的人对上目光。
那人不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依旧顶着自己扔在他脸上的口罩,跟盯着饼干等待口令的大型犬一样。
又是一阵模糊的熟悉感,徐微与的指甲轻掐了一下指侧。
【……哈哈哈哈哈哈徐老板你懂我的哦,我一定给你们这些投资者提供一个安全的经商环境啊。】
徐微与走到李忌面前停下。
察觉到他去而又返,对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注视他。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几秒后,李忌伸腿,在徐微与脚踝边晃了晃。
“我手还被拷着。”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徐微与跟电话里的局长说道,“您放心,这就是件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好,再见。”
他一边寒暄,一边拿下覆面,迟疑一瞬,拧干水重新戴在了面前人脸上。
“待会给你重买一个。这里人多,你先戴上。”徐微与说道。
李忌一点没反抗,嘴角从始至终都没落下。侵略性极强的目光像是刀一样搁在徐微与的脸上,仿佛想将他拆皮包骨吞入口中一般,但等到徐微与拧眉抬眼的时候,他又无辜了起来,装的比谁都乖。
徐微与深深看他一眼,回头将手机递还给警卫。
“帮他解开吧。”
警卫连声应是,马上热情地拿出钥匙。
身后闹哄哄一片,徐微与挤开人群独自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不大,应该是机场通修的,卫生情况良好。但外面暴雨倾盆,潮湿的水汽自顶部的排窗溢进来,多少带起了一点难闻的腥味。
徐微与打开水龙头,将几块纱布扔进垃圾桶,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没事。
他想道。
水池底下的垃圾桶套着黑色的塑料袋,空空荡荡只躺着他才扔进去的两块白纱布,看样子是店员零点才换上的。
徐微与掬起一捧水,扑到脸上,清凉的冷水立刻驱走了一部分烟味腥味。这里又不是女厕所,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腥味?徐微与将脸埋进手里——然后,那股腥味更重了。
……?
徐微与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腥味的来源是他自己的手指。
对,他刚才给邱为谦清理过伤口。
徐微与扫了眼手指,正准备搓洗,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凝了下。他的手指连同指甲缝里根本没有血迹。
刚才在外面,他和那个警察局局长聊了半个多小时,又和警卫前前后后耽搁了十多分钟,血迹早就干透了,按说不会一冲就没。
从今晚上车开始就萦绕在他心头的违和感轻轻落了地。
徐微与眼皮一条,低头看向垃圾桶,这才发现刚才忽略的细节——那两块被他扔掉的纱布上一片洁白,只有褶皱,没有血迹。
……怎么会这样?
徐微与单手扶在白瓷洗手台边,一动不动。空气中的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淡,透出一股浅淡的……鲜香。
徐微与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冥冥之中,那根早就埋下的蛛丝被一只手轻轻拨了出来。
地洞。
保温饭盒。
软滑鲜香的“汤汁”。
还有颜祈说的,“医生”是和调查局签订协议的人类。医生是人类,医生不能杀人。
徐微与眼前一阵眩晕,他弓起身,脸色惨白,空荡荡的胃一阵抽搐。
不会的,不可能。
……不该是这样。
感官对时间失去认知,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门上方的毛玻璃暗了暗,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徐微与瑟瑟发抖的神经迟钝地探查了一下,还没有做出反应,门外人就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李忌一步走进卫生间,正对上徐微与惊惧难言的视线,一怔。
“你怎么了这么久不出来?哪里不舒服。”
根据答案找线索,一切顷刻简单了起来。
徐微与喉咙干涩,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李忌还以为他胃疼,大步走上来扶住他。手指与徐微与身体触碰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徐微与的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徐微与的大脑已经不足以支配身体了,他完全凭本能控住住表情,站直身,背脊单薄笔直,“出去说。”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应对方式。
李忌的脸大半藏在他亲手戴上的口罩底下,神情不辨。但听到他的话,他扶住了徐微与的手臂,脚尖朝向门口。
空气中的腥味单薄,不注意闻根本闻不到。
徐微与机械抬步。从水池到门口,不过短短三步,却仿佛比他走过的任何路都更长。
一切痕迹都在告诉他,身边这个人就是李忌。
可他是怎么出来的?为什么会替代调查局的“医生”,真正的“医生”是死是活?他想干什么?是杀人还是扩大巢穴?
徐微与什么都回答不了。
他走到门口,伸手按住门栓——外面的灯光近在眼前,可就在这一刻,身边人淡淡开了口。
“你发现了。”
·
那声音里不带丝毫笑意,如同高挂在空中,重重落下的闸刀,冰冷、锋利,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忌漫不经心地拽下口罩,露出完好无损的面容。非人的身体就这点好,只要有足够的血食,他就几近不死。
徐微与转过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
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他相处了两年,找了五年的人。他曾经一直觉得,无论往后的人生里会不会再有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都不可能像李忌一样,给他留下这么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无声地做好了一切道别的准备,临到头,这个东西重新悄无声息地藏到了他的身边。
惊惧占据心神,徐微与不想说一句话,只想逃离。
李忌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但听起来并不真正遗憾。
“你要通知调查局把我抓起来吗?”他轻轻问道。
空气静到不许人动作,徐微与按在口袋里的手指紧了紧,从刚才开始他就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机,但一直没有按下那个键。
李忌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侧,“徐微与,你要杀了我吗?”
徐微与依旧不出声。
……
李忌笑了,这一次不是装模作样的表情,也不带嘲讽怨恨。他极缓极缓地偏转目光,阴森可怖的像某种怪物一样贴上徐微与的侧脸。
“说话。”
你要怎么样?是像之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投入别人那里还是留在我身边?你从来不给我一个准确的回答,现在仍然不吗?
徐微与突地汇聚起了一丝力气,抓住他的手,用力掰。但那双手臂就像铁铸一样纹丝不动。
“你是不是,舍不得啊?”李忌后一句话声音极轻,仿佛说重了就会惊扰到什么一样。
徐微与极不明显僵了一瞬,身体的反应快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但这一瞬对于时刻关注着他的李忌来说,就像饿了十天的狼倏然尝到了血腥味一样。
他一言不发,居然也没有立刻动作。
几秒后,李忌轻轻冷笑一声,将挣扎的徐微与掀翻过来,按着他的后脑咬了上去。
毫无血色的下唇立刻溢出血珠,然后艳丽起来。
“滚……”身前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而回应他的,只有愈发残忍的亲吻。
……
……
客机贯过云层,从南半球起飞到北半球降落。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其中一对特殊的旅客,更无法得知他们去了哪里。只有某个州富人区的居民发现,山上一座封闭了许久的度假别墅最近敞开了大门。
据说一个多星期前,这家的主人住进来时,怀里还抱了一个昏迷的人。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这边都注重隐私,也没人去打听。
“……够了,放开。”徐微与偏头避开对方的亲吻。
如果有人进入这栋房间,从二楼看下去,就会发现整个一楼,全是如同迷宫般,一重套一重的黑色蛛网。女人手腕粗细的深黑色胶状物纠缠在一起,仿佛有生命般蠕动,封死了一楼的大门和窗户。
即使别墅里的灯全开着,也挡不住其散发的诡异阴冷。
“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徐微与强压惶恐猛地挣扎,被漆黑网状结构捆缚住的双手再次被拽回床头。
李忌压在他身上,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一个多星期徐微与过得浑浑噩噩的,在机场外昏迷,等睁开眼睛后已经回到了这栋五年没住的别墅里,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李忌撑起身就这么不轻不重地看着他,过了会,低下头在他锁骨上吻了吻。
“我觉得我已经很正常了,都没把你抓回巢穴。”
……
徐微与打了个冷战。
这个角度,他看不见李忌背后如同烧伤一般的蛛形瘢痕,从雨林里出来以后,李忌就很少用之前那种状态给他看了,就好像……那只蜘蛛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一样。
徐微与感觉到了不对,但什么都没有问,李忌也什么都没有解释。
那些漆黑的、邪恶的东西就这么被压着,涌动在看似平和的表象下。有时候徐微与甚至感觉李忌是故意的,他故意压着不提,以此拖长折磨他的时间。
见徐微与默然不语,李忌等了会,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那些人’这段时间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吗?”
……颜祈?
徐微与眸光微动。
“我跟他们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李忌轻笑。
——
“你……”徐微与震惊地看向他,“你接电话了。”
话一出口徐微与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他全身狼狈至极,脸侧甚至都带着吻痕。李忌一只手压在他被桎梏住的手腕上轻轻抚摸,一手按在他伤痕累累的腰侧。
几秒后,他捏着徐微与的下巴让他看外面。
因为多年没有打理,所以即使擦洗干净也还带着些黄绣的铁艺玻璃外框上此时正挂着一张蛛网,一只有着红色斑点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上面,竭力挣扎。
柔软细弱的蛛丝看起来温柔至极,但却死死困住了蝴蝶的翅足。而在角落里,一只蜘蛛静静待在那里,压着其中一根蛛丝感受着猎物的颤动。
“跟你一样。”李忌笑着说道,“自己往死路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