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曾经的星野冬今并不觉得, 五条悟对她做过的这些事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她本来就只是五条家的女佣,一切都围着五条悟打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哪怕他只是和她玩玩, 星野冬今也不会觉得伤心,
——她从一开始就默认,自己只是五条悟在青春时期随手可用的玩具, 连情人都算不上。
玩具不会有自己的意识, 所以不会伤心。
可她无论怎样努力将自己工具化,都改变不了她是人这个事实。
终有一天,无论因为什么契机,或早或晚, 她都会发现自己作为“人”的意识。
如果她没有自己的孩子, 也没有近距离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她可能会一直做五条悟的玩具, 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和痛苦。
因为这十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她现在,就是觉得痛苦。
不只是伤口的痛,更多的是内心的痛。
她哭得越来越伤心,直到把五条悟吓得手足无措。
“冬今?”椭圆形墨镜后那双苍蓝色的眼睛认真地观察着她,然后问,“有这么痛吗?”
他甚至比星野冬今本人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
十年来,他几乎能准确地掌控女人感受痛苦的阈值,这点如同调/情一样的小痛,对她来说应该根本算不上什么。
冬今转过身,背对着他, 不愿意再去看他的脸。
银色的睫毛微垂,五条悟将目光落在被浅蓝色和服包裹住的纤瘦身影上。
她的肩膀哭得一颤一颤的, 乌黑的发间插着的那支珍珠发簪,也随着她哭泣的动作轻微晃动着,流苏碰撞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混合着猫儿一样微弱的哭声,显得有些引人遐想。
五条悟见她哭得这么伤心,担心得不行。
高大的影子绕过女人单薄的身形,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我看看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里都是关切,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捧着她的脸颊,想要去看她脖颈处的伤口。
然而,他刚一碰到她的皮肤,冬今就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反应极其强烈。
她用力地拍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红着眼睛瞪着他。
五条悟被打得一愣,手僵住空气里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都说了很痛,你听不到吗?”她哭着问他。
他望着她声泪俱下的模样,一时之间仿佛失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星野冬今继续控诉着:“我是你的玩具吗?”
听到这句话,五条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星野冬今现在好像真的生气了,而且是从未有过的那种严重程度。
他连忙否认:“我从没这样想过。我一直……”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冬今打断:“但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你总是做一些让我觉得很痛苦的事情。”
五条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星野冬今来哄他。
他从来都不知道,星野冬今生气了该怎么办。
有时候他闹得太过火,就算把她惹得不愿意理他,或是累得不想说话,但只要他主动来找她,或是撒娇或是别的什么,星野冬今总不舍得把他晾得太久,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小悟,在你的眼里,我和充/气/娃/娃的区别是什么?”
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难听到刺耳的话。
女人的用词那么尖锐,好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了他的血管,随着血液的流动,针体的冰冷融进全身上下,又痛又凉。
“你在说什么?”五条悟有些急了,“我怎么可能会这样看你!”
低沉的声音略带梗塞,但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准确地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握着女人的肩膀,苍蓝色的眼睛盯着那双哭得红红的杏眸,全知全能的六眼努力去窥探她的心。
但可惜的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全是星野冬今痛苦的表情。
“你以前,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我。”
他努力想了想,才终于找到了理由,似乎是想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五条悟说得也是事实,星野冬今真的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他。
无论是读高专时的肆意妄为,还是近两年来逐渐变得温柔,这些都是五条悟的主观想法。
他想对她怎样就可以怎样,粗暴或是温柔都随他的心情,哪怕是做出了对她有利的改变,也和星野冬今本身的想法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五条悟的这句话仿佛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冬今的眼神从生气变得痛苦,又从痛苦变得绝望。
她的脸色几乎是“唰”地一下白了好几个色号,语气也从刚才的歇斯底里变得平静异常。
“确实是我的错,”冬今苦笑了一下,这样对他说。
她和五条悟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身份背景有着巨大的差异,当星野冬今第一次出现在五条悟的面前时,他们就不是平等的关系。
五条悟是五条家的大少爷,星野冬今是负责照顾他的女佣。
除此之外,性别的不同也导致他们对待男女之情的认知,仿佛像两个物种那样截然不同。
星野冬今在青春期通过少女漫画来了解男人;
五条悟在青春期通过星野冬今来了解女人。
他们的学习素材不同、学习方法不同,自然导致了学习的结果也不同。
这一刻,星野冬今好像终于明白了五条夫人的那句感慨。
——“这就是男人的爱。”
“五条家主”这个身份和“六眼”的能力,让五条悟在这个世界拥有了近乎万能的钥匙。
他几乎不用付出什么,就可以拥有普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东西,这让他没有付出的习惯,也没有付出的概念。
在这种前提下,五条悟的爱,本质上来说也是一种索取。
他爱她,所以要让她成为“五条夫人”,将她束缚在五条家这座古老的宅邸中,达成“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在这里”的目的。
而冬今之所以会觉得这样伤心和痛苦,就是因为她把五条悟的爱理解错了。
她以为做五条悟的玩具是她这种人的宿命,但没想到‘五条夫人’对五条悟来说,只不过是更高级一点的‘玩具’而已。
——无论五条悟爱不爱她,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玩具。
“抱歉,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此刻,冬今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生气和痛苦。
看到她这副样子,五条悟觉得更慌了。
他好像宁愿她对自己生气发火,也不想看到她现在的表情。
五条悟直接抱住她,宽大的手掌摸着她的头发。
他感受到女人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感受到她颤抖的身体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这是五条悟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
他很小心地对她说:“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星野冬今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眼泪越来越多了。
五条悟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动作看起来显得僵硬又陌生。
他从来都没有体贴别人的经验,只能努力学习记忆里星野冬今安慰他的样子,反过来安慰着她。
因为常年居于上位者的习惯,让五条悟根本没有对星野冬今付出正向情感的概念,以至于他的安慰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口吻。
“别哭了,你现在怀孕了,这样对孩子不好。”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我就是想到被你扔进碎纸机里的那两张婚姻届,心情不好。”
“你不想结婚就算了,等到你想结的时候再说?”
“还有你脖子上那个印子,我真的很在意,所以有点……”
他的话说到一半,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总觉得把这件事再翻出来说,会让星野冬今更生气。
但五条悟真的很在意,甚至在意得快要死掉了。
还没等五条悟想到合适的说辞,冬今直接推开了他。
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扬起下巴,侧过头,将叠加着他的“杰作”的那道伤痕,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白纱般的月光洒落,让红色显得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冬今对他说:“我去了十年后,这是十年后的你对我做的。”
“十年后?你去了十年后?”五条悟似乎发现了更新奇的东西,忍不住问她,“十年后怎么样?我们的孩子可爱吗?”
他似乎不再纠结那道伤痕,这显得刚刚被他弄得很痛的星野冬今更无辜了。
而他最关注的问题,恰恰也是星野冬今最痛心、最难过的地方。
女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表情冷淡,也没有和他说话,转身就走。
五条悟跟着她走,但是却难得学了乖,不再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地拦着她。
他跟着她穿过本家幽深的长廊,来到了她的房间门口。
但是,他没有得到进入房间的允许,就像一只可怜的猫猫,一脸茫然地被星野冬今扔在了屋外。
这种情况,对五条悟来说,并不算陌生。
以前更多是因为星野冬今觉得害羞,才把他关在外面。
甚至连锁门的情况都很少——反正对五条悟这种级别的战斗力来说,门锁和废纸没什么两样。
五条悟要么撒娇,等她心软放他进去;要么直接推门而入,欣赏她慌张的表情,也算是某种特殊的乐趣。
但这一次,五条悟敏锐地察觉到,和曾经的每一次都不同。
她的门上了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六眼,就算是隔着一层障子门,也能看到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化妆镜前,伤心地流着泪。
细微的啜泣声从屋内传到屋外,传入他的耳中。
五条悟站在女人的房间门口,一时之间觉得心里仿佛有几百只猫在挠着,又痛又痒,却又无可奈何。
他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有些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银色的发梢被他抓得凌乱不堪。
这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最强”突然就怕了。
他不敢敲门,也不敢推门进去,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哪件事做得不好,会让她变得更伤心-
从那天晚上开始,星野冬今没有再和五条悟说过一句话,也尽最大可能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依然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在五条悟看不到的地方,按时给他准备好吃的饭菜,准备带着淡淡兰花香的换洗衣服,会把被褥晾在太阳下,将那里面的棉花拍打得蓬松柔软……
但这一切,又有了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切口整齐的青花鱼被煎得焦香酥黄,鱼皮上的油脂一看就很美味,但里面那些鱼刺,却让五条悟的胃口瞬间倒掉。
餐后的苹果被切成了整齐的方块,不再是以前那样带着红色耳朵的小兔子形状。
……
五条悟在本家住了三天,每天都是如此。
他偶尔会在巨大的宅邸中,瞥见女人单薄的身影,但是却没办法和她说上一句话。
她总是躲着他,哪怕远远撞见,也会马上溜走。
除了必要的工作,星野冬今几乎全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五条悟也试过去她的房间门口堵她,但是他的六眼每每隔着一层障子门,窥视到房间里的女人眉头紧蹙的忧伤模样,又不敢对她做些什么。
他怕自己在本家待得时间太久,让星野冬今自己在房间里闷坏了,索性直接回东京了-
东京,咒术高专。
五条悟坐在教职员办公室的椅子上,后脑靠在椅背上,黑色的眼罩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因为他的个子太高,后脑直接垂在了椅背的反面,几乎像是倒立的视线中,看到夏油杰和庵歌姬推门而入。
看到他这副算得上是“挺尸”的模样,庵歌姬忍不住问:“什么情况?”
五条悟叹了口气,然后说:“我受不了了。”
家入硝子在一旁查着数:“第三十二次。”
五条悟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修长的手指扯着那些漂亮的银色发丝。
他仗着发量多,丝毫不担心会把自己扯成秃子,一边扯一边说:“怎么办啊到底。”
家入硝子继续查着数:“第四十六次。”
五条悟越想越气,然后抱着胳膊趴在办公桌上。
如果他没有戴着黑色的眼罩,此刻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一定是流露出一副略带幼稚的委屈神色,应该和他十八岁时被校长揍了一颗爆栗之后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抱怨着:“我觉得她不爱我了。”
家入硝子不理会他的抱怨,依然查着数:“第七十五次。”
好家伙,这次的台词直接翻倍了。
庵歌姬一脸茫然,问他:“什么?谁不爱谁?”
“盲猜他在说星野,”夏油杰笑着解释,“前阵子我们午休时谈过,我劝他回去好好和星野沟通,现在看来,应该是沟通崩了。”
家入硝子跟着补充道:“以五条现在的状况来看,岂止是崩了,我看差不多可以直接埋了。”
庵歌姬不了解他们三个曾经的交谈内容,只能在脑海中回忆着关于星野冬今的记忆。
在她的认知中,好像根本得不出这个结论。
“他是说,星野不爱他了吗?”庵歌姬有些疑惑,“这怎么可能?”
五条悟读高专时,几乎全高专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温柔漂亮又特别宠爱他的姐姐。
通电话时,他会没大没小地和她说平语,甚至对她直呼其名。
但每次见到她时,向来无法无天的叛逆少年就会瞬间变得比平时乖巧一些——当然,这种“乖巧”是和他自己相比。
直到有一天,高专里有哪个男生,不经意间表达了对这位漂亮姐姐的爱慕之情,就遭到了五条悟的一顿毒打。
“她是我的,懂?”
张扬肆意的少年踩着对方的脸,苍蓝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用看一摊垃圾一样的眼神望过去,一脸凶狠地宣告着主权。
好不容易调解完了问题学生之间的矛盾,庵歌姬才听夜蛾校长说,五条悟是五条家的独生子,根本就没有姐姐。
至于星野冬今和五条悟的关系,夜蛾正道却对此三缄其口,无法言明。
那时候的庵歌姬,以为五条悟很快就会结婚。
日本的法定年龄不算大,而五条悟既然已经成年,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是直到今天,五条悟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们还是没有结婚。
这很不正常。
然而,她转念一想,想到五条悟平日里的脾气和所作所为,好像这一切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庵歌姬几乎在一瞬间就确定,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在五条悟身上,于是问他:“你对星野做了什么?”
五条悟的下巴抵在办公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幽幽地说:“我也不清楚,感觉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她就突然不理我了。”
庵歌姬忍不住吐槽:“你不会以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没有问题吧?”
“可是,她以前也没说过我有什么问题,”五条悟委屈地说,“现在不仅不和我说话,甚至在家里还躲着我。”
庵歌姬:“虽然我和星野不熟,但她前阵子没有主动告诉你怀孕的事,这就很说明问题了吧?”
“歌姬前辈说得有道理,”家入硝子也表示赞同,“五条,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的关系一直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只是现在才爆发出来而已?”
五条悟问:“以前?以前有什么问题?”
家入硝子:“我想一想……星野看起来是比较内向的类型吧?你这样的性格,肯定一直让她觉得很辛苦。”
“但她没有拒绝过啊,”五条悟的口吻,听起来甚至算是理直气壮的,“我总不能把她的脑子拆开,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吧。”
“不是所有人都擅长拒绝,而且……”
庵歌姬的目光落在高大的银发男人身上,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嫌弃。
她忍不住继续说:“怀孕之后才说要结婚,婚戒也没有,求婚仪式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五条,你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