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午后, 公寓。
冬今坐在客厅里,认真地在每一张婚礼请柬的落款处,盖上自己和五条悟两个人的姓名印章。
同一时刻, 五条悟正在忙着给五条源冲奶粉。
婴儿车里的五条源被放置在冬今的身边。
她有时会停下手边的活,去摸摸孩子的小脸蛋和小耳朵。
五条悟看着她在逗五条源,突然就忍不住问:“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一个问题。”
他走到女人身边, 将温度正好的奶瓶递了过去。
冬今问:“什么?”
“这小鬼, 真的不会哭吗?”五条悟坐在婴儿床旁边,面色略显凝重,“感觉很有问题,要不要去做个智力测试之类的?”
五条源是一个安静得过头的小孩。
和大多数时常吵闹的婴儿很不一样, 他从出生起就很少哭闹。
负责照顾他的松井阿姨, 经常会和他们说,做育儿嫂这么多年, 从来没见过像五条源这么省心的小孩。
他每天,除了吃和睡,基本就是用那双苍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偶尔也会看看出现在他身边的成年人们。
“这么小也测不出什么吧……”冬今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身边这个不太靠谱的新晋奶爸,对他说,“不过,产检和他出生后的各种检查都很正常。”
五条悟撇撇嘴,没说话,望向五条源的表情有些复杂。
“其实和小悟很像,夫人说,你小的时候也这样。”
“我刚到五条家的时候,你在读小学, 那时候你也是很安静的小孩。”
冬今这样对他说。
只不过,那种安静和五条源也有些不同。
那时的五条悟, 有一种不把世间万物都放在眼里的孤傲,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懒得搭理被这双六眼看透的一切。
而五条源,似乎只是很单纯的一种安静,没有什么情绪。
五条悟望着婴儿床里的小孩,忍不住说:“母亲也说他和我很像。”
然而,他却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啊——我真的很想问。”
“冬今,你会更喜欢他吗?”
五条悟趴在婴儿床的旁边,脸颊贴在木质的围栏上,浓密卷翘的银色睫毛扇了两下,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他说转折词的时候,词尾的声音拉得很长,有一种撒娇的感觉。
“到底为什么又提起这个话题了?”冬今心底叹了口气,“你已经问了我八百遍了。”
五条悟想了想,很认真地在脑内回忆了一下,然后很确信地说:“应该没有这么多次吧?”
“这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冬今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对他说,“我也说过八百遍了,你们对我都很重要。”
再一次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让五条悟很不甘心。
很快就要结婚了,他今天似乎一定要和自己的儿子争个高低。
男人站起身,走到冬今的身边,然后坐下,整个人朝她靠了过去。
他就像猫猫一样,仿佛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软的。
他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又用下巴去蹭她的发顶。
“虽然杰之前和我说过,两种感情是不一样的,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爽。”
五条悟很认真地掰着手指计较着——
“我们结婚之前,他就存在了;婚礼还没举行,他就出生了。”
“一般来说,新婚夫妇都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二人世界吧?”
“蜜月呢?二人世界呢?”
五条源的出生,是一个概率非常低的意外。
他们的防护措施一直都做得很好。
只是,目前人类社会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是百分百有效的,中招只是概率高低的问题。
冬今知道这个话题是不会讨论出结果的,于是连忙转移了话题。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以后会有一个女儿。”
“女儿?”
五条悟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再缠着她问东问西。
冬今继续说:“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很可爱很漂亮。”
“真的?”苍蓝色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你吗?”
冬今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梦境,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梦中的女孩有着亚洲古典美人专属的丹凤眼,和纯黑色的长直发。
传承了源氏血脉的人,基本都拥有预知梦的能力。
只是这种能力无法控制、无法预测,就像至今为止人类尚未探究出咒力和大脑的关联。
“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和我一样,但是五官好像不太像我……”冬今一边回忆着,一边对他说,“我的咒力很弱,可能预知梦的碎片没有拼好?”
五条悟眼中的光突然暗了一些。
翘着的银色发梢也稍微垂了一点点,就好像猫猫垂下了耳朵尖。
冬今好奇地问:“小悟,如果是女儿的话,你会很期待她出生吗?你会像我喜欢小源那样喜欢她吗?”
五条悟坐直身体,抱着胳膊,仔细思考了几秒,然后说:“我从很多年前起,就非常讨厌照顾小孩,读高专的时候校长让我和杰去保护星浆体……啊,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天内、照顾小鬼头真的超级麻烦,我不喜欢麻烦。”
“但是,如果是很像你的小孩,照顾TA的时候,应该会心情好一些?”五条悟猜测着自己的心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你想要吗?”冬今试探性地问他。
她侧过身,一双含着水似的杏眸很温柔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苍蓝色的眼睛回望过来,好像也很期待冬今对他描绘的那ῳ*Ɩ 个蓝图。
一个黑发黑眸、很可爱很漂亮、长得很像冬今的小女孩。
是他和冬今的女儿。
但是……
“还是不要了吧,”五条悟似乎挣扎了很久,才终于在理智的规劝下拒绝了冬今的提议,并心疼地反问她,“生小孩真的很麻烦,而且,你不怕痛吗?”
现代社会发展了数百年,但没有人能预料,死神会降临在哪个产妇的床前。
医学的发展让分娩事故的概率变得比过去低了许多,但这并不代表概率为零。
死亡与危机一直都没有消失。
“是很麻烦也很痛,而且很伤身,”冬今回忆了一下五条源出生时的状况,脸色突然变了一下,然后对他说,“果然还是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预知梦什么的还是见鬼去吧。
“既然这样,你就不能只爱我一个人吗?”五条悟莫名其妙地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冬今刚刚算是白说了。
她现在彻底明白,这男人如果得不到让他觉得满意的答案,这一辈子都会不停地和自己讨论这个问题。
讲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五条悟就是道理。
“为什么总是在意这个问题呢?”冬今有些无奈。
她轻轻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握住了他的手,纤瘦白皙的手指穿进男人的指缝,贴着他温热而干燥的掌心。
五条悟身上的温度永远总是暖和和的,体温也比她高一些。
“我只是觉得,和你之间的关系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五条悟小声说。
“肯定会变得不一样,”冬今安慰他,“结婚后的生活和恋爱时的生活变化很大,话说……勉强算恋爱吧?前些年?”
“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同样的年纪,也不可能永远沉浸在同样的时光里。”
鸦羽般的眼睫微垂,目光落在了男人掌心的纹路上。
她用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的掌纹,就像走过了他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过往。
“人类的感情很复杂,种类也很多,我没办法承诺只爱你一个人。”
“但是小悟,无论如何你要相信——”
“在这世界上,我最爱你。”-
清晨,新娘休息室。
冬今坐在化妆台前的海绵沙发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身上的洁白婚纱美丽动人。
“好漂亮啊,”加茂千代凑了过来,望着镜子里那个比平时更加漂亮的女人,忍不住说,“结婚时都默认要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为了骗更多的女人来结婚吗?”
听到她的话,冬今突然笑了一下。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拿着新娘捧花进来的家入硝子打断。
“最诈骗的东西哪里是这件婚纱,明明是五条那张脸。”
顶着一双黑眼圈的长发女人这样说着。
她坐在冬今身边,翘着腿,胳膊放在沙发背上。
女人拄着下巴,一脸担忧地望向穿着婚纱的冬今,很认真地说:“我说,星野,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出现了!硝子的‘结婚劝阻发言’!”加茂千代似乎找到了很有趣的事,对她说,“之前听歌姬姐姐提起过,夏油君结婚那天,你也一直这样和新娘说着。”
家入硝子撩了一下头发,无奈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毕竟算是个医生?要本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给出我的建议。”
女人认真地解释着,自己的劝说逻辑。
“我呢,姑且算是五条和夏油的同期友人,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渣得各有千秋。”
“先上车后补票,还没结婚就生了孩子。”
“虽然我认为单身生育值得推广,但我很讨厌男人的这种行为。”
“啊对了,星野——”
家入硝子沉默了一下,然后有些好奇地问她:“你的术式是不是可以看到未来?真的没问题吗?五条那家伙结婚之后怎么样了?”
“未来的话……”冬今回忆起十年后的记忆,虽然并不算美好,但她依然释怀地笑了,“其实,适当地保持一些生活的悬念感,也很好。”
加茂千代也跟着问她:“如果有机会的话,提前看看也很好啊,我真的好想看……”
冬今问她:“我送你去?不过,我没有经过系统的咒术学习,对术式的掌控力很差,不知道会把你送到哪个时间点。”
“那还是算了,”加茂千代连忙摆手,一副“生命价最高”的表情三连拒绝,“万一给我送回平安时代,我可能直接被宿傩切成肉卷去涮火锅。”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冬今望向门口,是酒店的负责人来催她入场了。
“总之,我现在好像不需要再通过窥视未来的方式,来获得某种安全感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提醒了,家入桑。”
冬今走到门口,回头朝她笑了笑。
她捧着一束纯白的百合花,离开了新娘休息室。
或许,她曾经想过,去未来的世界去看一看,未来的她和未来的五条悟,还有未来的小源,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去十年后的世界时,她很震惊,也很害怕。
因为未来的世界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和五条悟结婚之后,她会死,她的孩子也会死。
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冬今想了很多办法,拼命地努力去改变那个未来。
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也努力让五条悟变得更好。
而当这一切都变好的时候,她似乎并不在意能不能亲眼看到十年后的世界,也不需要再去确认未来的安危。
因为,她相信五条悟。
因为,她相信自己。
现在的她不再是曾经的她,现在的五条悟也不再是曾经的五条悟。
所以,他们一定会拥有不一样的未来。
涉谷大厦的礼堂门缓缓拉开,冬今捧着一束新娘捧花,走进了礼堂。
长长的红毯就像一道通往未来的道路,而路的终点,站着五条悟。
男人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燕尾西装,很衬他修长的身形。
银色的发梢微微向上翘着,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缀满了最温柔的情绪,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冬今踩着红毯,坠着珍珠的细带高跟鞋踩在柔软的毛毯绒毛之上,被吞噬了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抹消她正在渐渐走近他这个事实。
就像最初的那段时间,全世界都在告诉她,她和五条悟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永远都没有办法站在他的身边。
甚至,就连她自己也这样信以为真。
可是,渐渐地,冬今发现他们一直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身份的不同并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所有的阻碍都只存在于她的内心。
她在内心深处,把本应属于自己的私人世界中那个中心位置,让给了五条悟,又将自己视作五条悟的附属品,自然而然地就与拥有独立人格的男人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
当她开始在这苍茫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存在,看到自己的存在,才真正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这条路很长,冬今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了出口。
但现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条红毯却很短。
只需要十几秒的时间,她就穿过了这条红毯。
无数的花瓣和彩带从她的头顶上飘落,汇聚成一片五彩斑斓的前进之路。
最终,她站在了五条悟的面前。
牧师分别向他们提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而他们也给出了一模一样的回答。
“我愿意。”
为了这一刻,冬今走了很久很久。
她从京都走到了东京。
她从星野冬今的二十三岁,走到了五条冬今的三十四岁。
她用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才终于在这颗星球的某个角落,找到了真实的自己。
现如今,她要走到五条悟的身边,和他一起寻找未来的答案。
……
三月二十日,东大校园。
枝头的樱花含苞待放,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淡淡粉色模糊了街头巷尾。
冬今站在新生报道处的登记口排着队,五条悟站在她的身边。
男人的个子很高,走在日本的任何地方,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深色的长裤,没有穿那套高领制服,也没有戴眼罩,而是戴着一副椭圆形的墨镜。
那张不显露年纪的英俊面孔,让他看起来和校园里的大学生们没什么区别,但是又莫名地有一种年轻男生没有的沉稳气质。
五条悟不说话的时候会显出一些淡淡的疏离感,这种感觉让他的银发蓝眸沾染上了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禁欲气质。
但这种气质存在的前提是,不要张嘴。
附近排队的女生们,有几个在小声商量着,怎么拿到这位高冷帅哥的联系方式。
冬今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或许,应该让她们看一下,五条悟因为自己忘记给他做草莓布丁之后,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打滚撒娇不依不饶的样子,是不是还能和“高冷”两个字扯上关系。
这时,修长有力的胳膊突然搂住了她的腰。
奶油色小皮靴被他扯着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她就靠进了男人的怀里。
“冷不冷?”五条悟沉着声问她。
冬今在他的臂弯里稳住了身体,重新将重心移到了双脚,并对他说:“还好。”
五条悟盯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膝盖和小腿,忍不住念叨:“干嘛这样穿,现在才三月。”
日本的学生经常穿制服裙,哪怕是在下雪的冬天。
冬今已经算是很怕冷的类型了,直到三月才换下了长裤。
虽然也是会有一些凉飕飕的感觉,但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她还是想用一些温度来换取新学期的风度。
“报道的日子,想穿得漂亮一点,”冬今这样对他解释着,“而且……”
她顿了顿,然后轻轻地扯了一下五条悟的袖子,示意他稍微靠近自己。
男人很听话地低下头。
冬今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小悟这么帅,我要把你看紧一点才行。”
说完,她还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脸,动作亲昵异常。
五条悟被她捏得愣了一下。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性格一直都很内向的女人,会在外面对自己这样主动。
银色碎发之下的耳朵尖,稍微染上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粉色。
“下一位——”
队伍前排变得空空荡荡,负责登记新生信息的老师,朝冬今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
“到我了,”冬今推开男人的胳膊,然后对他说,“稍等一下,我很快回来。”
她怀着期待异常的心情,走到了新生报道的桌子前。
“姓名、专业、个人资料和录取通知书。”
负责登记信息的老师没抬头,只是按部就班地让她报上信息和资料。
冬今将入学登记需要用的资料从包里翻出来,逐一递了过去。
“五条冬今,国际教育专业。”
……
初春的风有些冷意,但是却很温柔。
吹过裙摆时,会把裙边的呢绒布料卷起一些细微的弧度。
就像很多年前,相似的春风也吹过了少女鬓角的碎发。
那是属于星野冬今的春天,也是属于星野冬今的十八岁。
现在,时间的齿轮找到了正确的轨道,重新开始转动。
星野冬今终于在十六年后的春天,迎来了属于她的开学典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