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不用老师说对不起了。”
池柚看着白鹭洲那张明显憋着什么话的脸,大度地说。
“我又没什么事。”
白鹭洲依旧沉默。
窗外的大雨还在下,伴着轰隆雷声,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院落的石砖地上,像一海的豆子倒下来,落地便融化为湿泥。
白鹭洲手中的烛光隐隐跳动,映得墙面忽明忽暗。
这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原先的苦茶香味之外,也不知不觉地混进了许多雨水和树木泥土的味道,清新得令人五感通透。
池柚见白鹭洲一直没有回应,主动用指尖捻起胸口那一块布料给白鹭洲看,以示自己的安全。
“真没事,你看,老师您的蜡烛根本没碰到我,只差一点点、一点点挨上而已。”
白鹭洲转移开话题:“灯泡修好了么?”
池柚“嗯”了一声,“已经拧上了,我们去打开电闸看看亮不亮。”
白鹭洲:“好。”
她们去扳开了电闸,回来又试了一下。
滋啦一声微小的电流响。
下一秒,灯泡真的正常亮了起来。
池柚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角的汗,笑着说:“还好还好,没有在老师面前丢人。”
白鹭洲点点头,难得地赞许:“不错。”
池柚有点惊讶:“您在夸我?”
白鹭洲:“……只是单纯地夸你的维修技术。”
池柚:“那也是夸呀。”
白鹭洲看着池柚单纯到有些憨傻的笑脸,忽然觉得,那抹笑有些刺痛了她心底里的某部分。
她不是不希望看到池柚笑。
只是……
她应该给9岁的池柚带来萌生希望的笑,却不应该给现在追求她的池柚带来任何有期待的笑。
烛火虽能引路,可燃烧完它的使命后,就该被掐灭了。
有的时候,掐灭一盏光明,是为了让对方在这片黑暗中看见另一处的光明。否则池柚该怎么走出去,看见真正值得她去喜欢的其他人?
错误就是要被修正的。
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回去睡觉吧。”
白鹭洲打开了走廊的灯,瞥了眼池柚房间的方向。
“早点睡,明天也早点起。吃完一碗甜豆花,就回学校去。”
池柚乖乖应下:“好。”
白鹭洲:“回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
池柚正要转身的动作一顿。
“我下午和你在院子里讲的那些话,都是我一直以来想认真告诉你的真心话,我不想你过耳就忘,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那些话的意思。郑重地、用心地去想。”
白鹭洲的嘴唇濡抿片刻。
“想明白了,就好好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池柚脸上还没散去的笑凝固在唇角,白鹭洲的这句话进入耳朵后,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抵达她的大脑。
她的身体在本能地拒绝去接收这句话,可那一个字、一个字,又如墨水渗透宣纸般浸入了她的所有理智中。
白鹭洲没有给池柚回应的时间,她回了房间,关上门,将池柚一个人留在了门外。
关掉灯。
在暗下来的房间里,白鹭洲吹灭了手里那苗火焰。
她曾点燃,如今又熄灭,却始终都是为了引路罢了。
.
第二天,天放晴了。
一夜的大雨冲刷过后,院子里的每一块鹅卵石都被洗得圆润发亮。太阳刺破重云投下光来,金灿灿的光穿过已经开始泛黄的石榴叶,一缕一缕地挂在枝丫间。
池柚起床时很早。或者她也谈不上起床,因为她基本彻夜未眠。
她去到主厅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一些小菜和油饼。
靠近桌一侧的边上放着小小一碗甜豆花。用青瓷碗装起来的,细密的蓝青纹路兜着雪白的豆花,一勺浇在正中间的米醪糟像小堆的雪丘,上面落满密密的干桂花。
白碧英从厨房走出来,正巧和池柚打了个照面。
“池同学醒啦。”
白碧英在围裙上擦去手背的水珠,对池柚温和地笑。
“酱油没了,洲洲她去前面的菜市场帮我买,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说等你吃完饭会开车送你回你的学校去,来,先来吃饭吧。”
白碧英招呼过后,就回厨房去看她的开水了。
厨房不大。厨具和各种调料瓶挺多,但都井井有条地摆放好。
油烟机还在运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铝壶的盖被顶出喀嚓声,壶嘴冒出腾腾热气,发出隐隐哨声。
白碧英用抹布垫着铝壶把手,有点费力地拎起来,给凉水壶倒满,又分别给李恩生的茶壶和两个保温壶倒上。
等倒完,她又添一壶新水继续烧。然后站在灶边,细细捻些茶叶,向茶壶里慢慢洒。
窗户外爬满了绿葱葱的藤叶,有数根似挂起的窗帘般垂牵在窗前。阳光从绿藤与老窗户之间漏进来,金灿的颜色衬得藤叶都发出嫩绿。
所有厨房物什都蒙上了一层柔光,铝壶,铁锅,甚至折射着仿若钻石的碎光。
白碧英正专心观察茶底时,忽听厨房门响动。
竟是白鹭洲。
白鹭洲一进来,就问奶奶:“池柚呢?”
白碧英:“嗯?她不是就在外边儿吃饭……”
说着她走出去,正想给白鹭洲指,可手臂抬起来,指尖只惯性地指向了空荡荡的房间。
“……人呢?”
门外与窗外的阳光,依旧如池柚离开之前那样好。
桌上的菜纹丝未动。
包括那碗看起来清甜可口的醪糟甜豆花,还是满满一碗,旁边的勺子都不曾挪动过位置。
白碧英笑了笑:“可能学校有急事,先走了吧。”
白鹭洲:“……”
白碧英拍拍白鹭洲的肩,“你也快点吃,早点回学校去,免得你的学生找不到你。”
白鹭洲盯着那碗豆花。
忽然间,有了几秒的恍惚。
.
黎青发现,今天池柚回来之后,整个人变得十分沉默寡言起来。
虽说平时池柚也是个安安静静的孩子,但只要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会认真地聆听并回应。不过今天,池柚总是在走神。
不消多想,黎青便知道池柚是又从白鹭洲那儿受挫了。
实验室里做解剖时,池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林慕橙和程枣枣叫她几次她都没反应。
黎青直接走过去,挨着池柚坐下,强行引起对方的注意。
“你在想什么呢?”
她用指节使劲敲了敲桌面。
“嗯?”池柚迟钝地转过头,“黎师姐。”
黎青抽了张酒精棉片,帮池柚擦拭桌台边流出的内脏血渍,“剖得这么不利索,这可不像你。”
池柚:“对不起,我没注意……”
黎青:“是因为昨天白鹭洲和你说的那些话么?”
池柚愣了愣,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电话里她和黎青聊过白鹭洲。
“是吧,也不全是。”池柚放下解剖刀,沉了沉肩,坦言,“……和师姐通完话后,我去帮老师的屋子修了灯泡。本来以为关系好像缓和了一点,老师可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想了,可是……可是明明上一秒还好好的,一扭脸,她却说了更狠的话。”
黎青:“为什么?”
池柚:“我也不知道。”
池柚勉强地笑了一笑,也抽了张酒精棉,擦拭起桌台。
“虽然之前老师也一直拒绝我,不过,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把话说得这么绝。她应该是真的想摆脱我了吧,我……或许真的开始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了。”
黎青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池柚沉默了一会儿。
她轻声地自言自语着:“如果是时候了,那就该结束了。”
黎青:“什么?”
池柚抬眼看了下黎青,又垂下头,没说话。
尽管池柚的话语模糊不清,黎青还是捕捉到了池柚口中的“结束”二字。
“暂时先不要想她了。其实有些事,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
黎青安慰道。
“我昨天不是和你说,忙过这段课程,我带你去玩点好玩的么?你先专心在学业上,千万不要大意了这边,学业永远都是你最要紧的事。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到合适的规培单位,我这儿倒有合适的人脉,你要是想让自己忙起来,咱们也可以研究研究规培那些事儿,有很多不错的医院供你挑,你尽管找一个喜欢的……”
池柚的目光有点涣散,只是惯性地点点头。
黎青看出池柚根本没有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心里去。
她不再安抚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窗外。
半晌,黎青忽然开口问:
“小柚子,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白鹭洲啊?”
池柚听到了白鹭洲的名字,注意力才又收回来。
她看着面前被开膛破肚的兔子,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回道:
“嗯……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老师。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报恩吧。”
“报恩?”
黎青显然有些疑惑。
“我能理解她曾经是你的老师,所以会有恩于你。可为什么你会觉得,对她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算是对她的报恩方式呢?”
对于这个问题,池柚闭了嘴巴,缄口不答。
见池柚选择沉默,黎青便没有追问。
她想,或许是这孩子心智真的还不够成熟,对于有些问题的本质,还没来得及学会深想。
然而池柚的前半句话却绝不会骗人。
黎青轻叹了口气,“就不能不喜欢她,试着喜欢一下别人?”
池柚懵懵地:“谁啊?”
黎青轻声说:“你多找找呀,你的身边有很多很多优秀的人的。”
池柚皱着眉思索起来。
可似乎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结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