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古代世界10

    初春的猎场还显得几分肃杀之气。在广阔的地方, 是可以听见风的呼声的,那冷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也吹得在场人的衣角翩飞。

    春猎一向做的极有排场。此时王朝的旗帜围在众营帐边, 高高的飞扬着,远处有专人敲击打鼓, 整个猎场都回荡着震动人心的声响。

    帝王也换上了刺有九蟒龙纹的劲装,此时正骑在外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上,随意地按住马鞍。陛下平日里的满身的低气压叫人不敢直视, 今日却似乎心情甚好, 眉宇都舒展几分。

    “开始吧。”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 早已跃跃欲试的诸位权贵子弟已是按捺不住, 操控着马飞快地隐入幽深的丛林之中。

    江映不会骑马,此刻与些不会同样不擅骑射的官员及家眷们坐在猎场中央,饮着几盏小酒。

    这春猎他本没资格来,陛下却说久闻小言善骑射,要见识一番, 两人这才不得不前来。

    小言擅不擅长骑射,他还不知道吗?在县城的时候,从来是叫些狐朋狗友替他考了去的, 能骑好马就不错了。

    江映端起一杯烈酒, 挡住了自己过于愁苦的表情。

    被担忧的江言此时正慢吞吞地牵着马在四处闲逛着,背上的弓筒中一根箭也未少, 分明是不曾射出一箭。

    自从那事之后, 他暂时不想见到李承夷。刚骑上马便寻了与李承夷背道相向的小路。

    却不想这小道上也有一群人经过,最前面的是个身着骑装鲜衣怒马模样的青年, 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后跟着围作半圈的侍卫,显然是个权贵子弟。

    江言不想上前, 却被那人叫住。

    “江言?”他慢条斯理道。

    江言这才寻声细细看去,赫然是个熟人,眉目中是与生俱来的傲慢气。

    原来是裴玄安。

    江言只好纵着马上前,笑道:“好巧,在这里遇到裴公子。”

    裴玄安挑眉,“上次宫宴你怎么半途就走了,我还派人去寻你。”

    江言:“殿中太闷,我一介草民无足轻重,索性先行离开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骑着马并排向前。

    “听说你极善骑射,陛下才破格叫你来。给我露一手如何?”

    江言面露难色,似乎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裴玄安好奇道:“难道你的骑射之名也是找人代做的?”这路子作为京城权贵的裴玄安可是太过熟悉。

    江言叹一口气,“你看看便知道了。”

    裴玄安于是停下马看他。

    青年今日只穿了一身深红色的骑装,或许是没有符合他审美的五颜六色骑装出售。劲装完美的勾勒出青年的身线,显出几分豪爽的意味。

    青年在持弓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抚摸弓弦,这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动作。

    取箭,搭弦,举弓,整个动作显得行云流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裴玄安不知怎的咽了咽口水。

    他面对江言的时候总是如此奇怪,心快地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明明是县城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而已,他屈尊与人说话已是这人的福分。

    却不知身后暗处也有一人也静静注视着江言举弓的动作。

    树林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边的脸,只露出凌厉的下颚线。眉目在全然无表情的时候,会显得几分阴柔,只一双眼睛在暗中像蛇一样窥伺着。

    沈临微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言的指尖。

    在射箭之前会下意识地抚摸箭弦,殿下也有这个习惯。他习惯了目光追随着殿下,几乎清楚他所有下意识的动作。

    这是巧合抑或……

    哐当!

    不是箭尖扎入猎物的声音,而是整支箭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那做足了准备的一箭,大约飞了几米便无力地掉落在地。

    “裴公子,这下便知我的箭术了吧?”江言摊了摊手,对裴玄安无奈道。

    远远站在暗处的沈临微却是抿紧了唇。

    他刚刚在期待着什么?

    他也想将眼前人认作殿下吗?

    沈临微皱紧眉头,掉转了马头便往反方向去了。

    裴玄安也在想:我刚刚在期待些什么?

    紧接着倒是笑的更真心实意了些,“你的箭术竟这样差?我向来是箭术不错的,不如我教你?”

    江言挑眉:“却之不恭。”

    ……

    “陛下,人在东边的树林,与裴玄安一同。”一身戎装的侍卫靠近低语一句,便立刻回到原位。

    裴玄安?长庆侯的嫡长子。

    帝王的神色似乎阴沉了稍许,叫人察觉丝丝寒意。

    李承夷寻了许久才看见江言的身影,果然是与另一权贵子弟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却是深深扎入手掌心。

    那个裴家的小子离殿下太近了些,几乎是手臂贴着手臂。一张从来是阴郁的俊脸此刻却红了大半,饶谁也能一眼看出是因为什么。

    裴玄安只觉得腿软的要站不住。

    这乡下来的果然不循礼数。

    怎的,怎的如此放肆?

    光天化日之下,借着学射箭的由头,快要将他摸了个遍了。

    果然如父亲所说,江家的人初来京城,定是忙着巩固地位。

    若是有旁人敢这般放肆,裴家嫡长子的鞭子都可以将人抽死了。然而此刻,裴玄安却是暗暗想着:不知这人对别的权贵子弟哥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左右不过是看中了他的地位罢了。

    莫名的酸涩叫裴玄安冷不丁开口:“我裴家有良田千顷,祖上传下的厚实家业,封地在江南富庶之地,在京城定然是第一的门第。”

    怎么突然开始炫富了?

    江言手搭着箭,试探性地恭维道:“我江家自然是远远比不过裴公子?”

    榆木脑袋!

    他大可以直接说想要自己帮他在京城站稳脚跟,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叫人心急。

    难道要他放下面子自己说,叫江言不许找旁的人物,只准算计自己?

    江言看裴玄安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自行放出了一箭。

    这箭射得随意,没用什么力道,想来又射不中了。

    裴玄安顺着那箭羽看去,下一刻惊得快要跌下马去。

    只见那箭射向的方向,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九蟒龙纹的骑装,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仿佛是无法逾越的山丘,叫人透不过气来。

    此时薄唇紧抿,凤目微眯,眸中是不曾掩饰的怒气。

    裴玄安心中一突。

    箭呢?

    往陛下那边射了?

    这不管射没射到,都是灭九族的重罪啊!

    况且陛下看着便如此恼怒的模样。

    裴玄安立刻下马,拉着江言就要去请罪。

    李承夷早就看见了那支箭,没什么力道,来的极慢。他甚至有时间向侍卫打了手势叫他们不必上前。

    江言终于看过来,显然怔了怔。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却见李承夷突然狼狈地跌下了马,紧接着那马像是受了惊的模样嘶叫一声便飞快地奔走了。

    李承夷不动声色地将方才扎入马后颈的小刀藏在衣袖中,坐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抬头。

    虽说显得狼狈,那龙纹劲装已是被地上的泥土沾上污渍,手上似乎还蹭了血迹,却依旧是皇家威仪的模样。

    本就是草芥人命的暴君,此时还惊了马狼狈如此,裴玄安已是在飞快思索着如何才能保下江言这条命。

    气氛一时死寂,只听得帝王不紧不慢的声音。

    “小江公子的箭惊走了朕的马啊…”

    “那朕只好与江公子共乘一骑了。”

    裴玄安:……

    这前后两句话有逻辑关系吗?

    第52章 古代世界11

    江言一时间没了动作。

    李承夷不急, 他只是依旧眸色深深地抬头看着江言。

    身后的一个侍卫却出声打破了沉寂。“陛下,属下可以步行回去,属下的马……”

    一个妄想抓住机会夺得帝王好感的举动。

    可惜没看清楚时机。

    帝王一怒, 浮尸千里。

    李承夷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毫不掩饰的杀意铺天盖地地弥漫开, 属于帝王的威压叫人喘不过气来。

    按照沈临微的话说,李承夷就是拥有着无上权力的疯子。

    他想杀的人,从不会活过第二天早晨。

    侍卫在漫天的杀意中脸色霎白, 飞快翻身下马, 颤抖着跪在地上。

    他是新进宫不久的, 还没有认识到在这皇宫中生存下去的法则, 也不得不为他的冲动付出代价。

    裴玄安自然也感受到了这杀意,但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白着脸站在一边。

    这个侍卫活不到明天了。

    虽说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生气,这侍卫的话似乎也并无什么问题。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陛下的脾气向来是不可捉摸的, 上一刻还可以笑着谈话,下一刻便可以面无表情地赐下一杯毒酒。

    对于帝王,或是对于这个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 杀些无关痛痒的人物根本无足轻重, 只要帝王在大的策略上保持清明就足够了。

    裴玄安暗暗地叹气,却也不至于替一个小小的侍卫求情, 惹得帝王恼怒。

    “陛下恕罪!属下, 属下……”

    侍卫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他也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然而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李承夷冷笑了一声, 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江言打断。

    江言牵引缰绳上前几步, 来到了李承夷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头看他的帝王,神色不明。

    李承夷是在逼他。

    眼前人不是记忆中唯他是瞻的小皇侄,而是高高在上地在皇位上坐了十年,早已血冷心冷的帝王。

    让别人因为自己无辜枉死,江言还做不到冷眼旁观。

    “此处离营帐太远,步行回去耗时太久。陛下可愿与草民共骑?”

    江言还是俯下身向李承夷伸出了手,只是眼眸深处的冷漠更深了几分。

    李承夷反射性地感受到了心揪。

    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席卷了身体,好像这一刻,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又一次无法触及。

    他张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再一次被江言打断。

    “陛下不愿意?”江言挑眉道。

    李承夷立刻抓住了江言的指尖。

    “求之不得。”他低沉着声音。

    李承夷借力站起来,跨坐上马,坐在江言的身前。

    身后的人在拉他上马后就立刻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掌,像是在避嫌。

    马鞍不大,两个正常体量的成年人坐在一起多少显得有些挤。

    身后人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李承夷能感受到他呼吸间的起伏与鼻息,两人之间似乎毫无距离。

    这个姿势让他看不见江言的神色,李承夷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江言。

    动作幅度太大,江言差没抓稳缰绳。他皱起眉,手臂穿过帝王劲瘦的腰肢,偏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夷,别动。”

    普普通通两字,却叫李承夷头脑中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崩掉了。

    他恍然间想起还比殿下矮的时候,殿下教他骑马,也是如今日这般,握住他的腰,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

    那时候李承夷脑袋乱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硬是学了几个月也没学会骑马,气得殿下苦笑他不得天赋。

    十年来精心编织的坚硬的外壳瞬间土崩瓦解,心脏乱得可怕。他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像是掉进了一团过分柔软的被褥中。

    刚刚还满身杀意叫人心颤的帝王,此刻却显得异常……乖巧。

    如果说前几日酒中下药是喝了酒壮了胆,今日却是清清醒醒地与殿下靠的这样近。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解释,什么越界,什么帝王尊严,他都不想管了。

    人会无数次陷入同一片泥沼,他注定会面对着殿下无数次反复动心。

    帝王的身份被他暂时的抛之脑后,一瞬间,他又成为当年那个春心萌动的小皇子。

    如果是这个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愿意,皇位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即使他眼眸深处只有冷漠与利用。

    ……

    裴玄安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他觉得江言和陛下,是不是,过于暧昧了些。

    这挨的也太近了。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男子之间,如何能用暧昧之词。不过是帝王赏识罢了。

    裴玄安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们这位陛下,他这个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还不了解吗?就是个冷心冷血的疯子。

    江言若是与这位帝王走的太近,就是入了深林虎穴。

    ……

    江言是直接往营帐走的,毕竟李承夷身上略显得狼狈了些,自然不能继续狩猎。

    一路上江言都不曾说话,只是沉默着牵引缰绳。

    明明是最亲密的距离,两人间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终究还是李承夷沉不住气,尽量若无其事道:“殿下还在生气?”

    曾经的小皇侄,跟在身后的小辈,却用卑鄙的手段暗算,向来殿下定是气恼的。

    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似乎与这样的腌臜事扯不上任何联系。

    已经快到营帐,江言终于开口:“陛下直接唤草民名讳就好,太子在十年前就已经身陨。”

    李承夷心中一紧。

    江言没有停顿翻身下马,继续道:“陛下若是尊重我,就不要干涉我的事。”

    他顿了顿,对上李承夷的眼睛,神色中恰到好处流落几丝无奈。

    “算我求您了,陛下。”

    李承夷怔住。

    殿下何曾有这般模样?

    他向来是最完美的存在,似乎所有的赞美词都是为他而生。人生唯一的污点,不过是受了皇帝的忌惮,狼狈地死在地牢最深的地方。

    看着江言略微带着无奈的眼神,李承夷像是看到了那日在地牢,殿下颤抖着嘴唇,茫然道他怕黑。

    那种仿佛要撕碎心脏的酸涩感再一次猛烈袭来,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发不出声音。

    “不……”李承夷却是呢喃道。

    可是江言已经走远,没能听见。

    不,不好。

    殿下恨他也罢,气恼也罢,他绝不会放手了。

    他不会再让殿下一个人。

    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帝王面无表情的脸上,隐藏着惊人的执念。

    ——

    沈临微的身体难以支撑过长时间的骑行,所以早早便回了营帐。

    却没想到很快李承夷也骑着马回来,神色难明,似乎是受了伤。

    他心下惊诧,倒不是诧异李承夷怎么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而是因为他脸上复杂的神色。

    发生了什么,能让李承夷这样的情绪波动?

    沈临微皱紧了眉头,余光看到他骑着的马。不是帝王出发时的那匹汗血宝马,而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白马。

    是谁的马?

    正想叫来暗卫一问,便看到江言从外面慢慢步行回来。

    刚刚的问题迎刃而解。

    沈临微眯了眯眼,心中百转千回。

    他忍不住想起方才在林中,江言下意识抚摸箭弦的动作。

    以及那陡然在半途掉落的箭。

    沈临微沉吟片刻,心生一计。等到李承夷前去换衣,他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他走到江映面前,用不大,但足以叫周围人都听见的声音道,“听闻令公子箭术了得,陛下才专门请了来。不知小江公子可否叫本官一饱眼福?”

    这里是营帐外的设宴地,众位官员与家眷都坐在这里。

    江映瞪大了眼睛。

    陛下呢?陛下说的,他不知道。

    他转头四处张望,才发现陛下已经不在原地了,只一个沈临微笑意浅浅,看着就不安好心的模样。

    江映不过犹豫片刻,沈临微便已经叫了人取来弓箭与靶子,显然不准备叫他轻易推脱。

    江映徒然地张张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叫人知晓小言其实是个绣花枕头,那他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他本就因为不站队不党争,成了众大臣们眼中难缠的钉子,免不了参他几本。

    “好。”却听江言应了下来。

    沈临微这才顺势看向江言。

    其实沈临微是不敢看他。

    很奇怪地,每次看向他的时候,沈临微总会觉得心下莫名的颤动,就像有羽毛划过的感觉。

    所以一对上眼睛的一刻,沈临微便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即使沈临微再不愿承认,心下确实如百鼓齐鸣,呈兵荒马乱之势头。

    “小江公子,请吧。”

    江言为何这样轻易应下?

    若是像在林中的那种水平,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就算李承夷不怪罪,他哥哥也会被抓住把柄。

    若是林中他只是在藏拙,那……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

    沈临微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各种思绪错综复杂,几乎要将他淹没。

    江言冷冷瞟他一眼,自顾自拿起了弓。一旁的太监连忙将靶子立好,将箭递给江言。

    冷风吹的旗帜猎猎作响,四周只听得见有官员的窃窃私语,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第53章 古代世界12

    叫众人惊诧的是沈临微的突然兴起。

    这位沈大人的城府太深。当年先太子事变后, 这位沈大人以极度血腥的手段推翻了先帝之政,拥护新帝上位。

    那段时间京城里几乎是经久不散的血腥气,金銮殿的每一级石阶都沾染着不知几条人命。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只敢缩着脑袋做人。

    从那场纷争中活下来的臣子,都忘不了沈临微那副阎王模样。有保皇党怒骂一声无耻阉人, 下一刻就身首异处,血溅的到处都是。

    那血沾染在沈临微的眉间,眼尾, 衬着他面无表情略带阴柔的眉眼, 像是什么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魔鬼。

    从那以后, 没人敢再记得, 这位京城的第二位主人曾经是个人尽可欺的阉人。

    后来他们再也未见过沈临微如此情绪外泄的时候,或者说已经没人敢让他有情绪上的波动了。

    更多时候,沈大人就是一位似乎是尽职尽责的好丞相,没人能比他做的更好。但沈大人也几乎不像是一个正常人,那阴柔的眉眼里尽是冷漠到极致的无谓。

    这样的沈大人, 怎么突然对一位外县来的纨绔小公子有兴趣?

    明里暗里的视线一时间胶着在江言身上,几乎要将他灼烧出一个洞。

    江言的箭搭在了弦上。

    他本是下意识地手已经要摸上箭弦,但想到什么, 又生硬地将手放回来。

    一直关注着他的沈临微没有错过这个细微的举动。

    他的唇角微动, 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心下有如万鼓齐鸣,却被他生生压抑住, 攥紧着指尖看着江言的下一步动作。

    江言眯起一只眼睛, 拉紧了弓弦。

    他的动作极不标准,更像是做做样子, 随便的一拉。摆足了一幅纨绔子弟的模样。

    但这种刻意的纨绔,落在别人眼里, 却是一种随性的肆意,仿佛是浪迹天涯的剑客,可以在毫不在意的嬉笑间挥出最惊心动魄的一剑。

    那样随性的俊朗,叫人忍不住心下痒痒,想要能得到这缕抓不住的轻烟哪怕片刻的注意。

    箭射了出去,众人的视线却还停留在射箭的人身上。

    这个江家的小公子,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啊。

    看靶子的太监急急忙忙地捧着靶跑回来,笑的一脸谄媚。

    江言毫不掩饰地勾起唇,眉间微挑,一幅得意的模样,看向沈临微。

    他本意是想呈现出毫无城府的公子哥形象,但得到的效果却大相径庭。

    沈临微只是呆愣地看着他,脚像是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眼前人看似与殿下毫无干系。殿下不曾如此率性而为,亦不曾这般喜形于色。

    但沈临微透过表面的伪装,却看到了某种无法隐藏的实质。

    沈临微说不明白那种感觉,或许是直觉,或许又不是直觉。

    殿下从来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殿下自己亦不曾知晓。在外人眼中,世间的一切事似乎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他永远可以站在局外冷眼相看,正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每当事情发展得正同殿下所料的时候,殿下便会微微勾起唇角。

    沈临微曾无数次站在殿下身后,暗暗窥视殿下唇角微勾的模样。不同于往日的距离感,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像是下了凡,也有了人间的情感。

    那笑是自信到极致的一种蔑视,蔑视世间的规则,蔑视所谓的天命。

    殿下从不在意。

    他的本质是淡漠。

    就像是轻叹一声“啊,果然如此”的无谓。

    江言的笑,与殿下给他的感觉,是并无二致的。

    “沈大人?”江言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沈大人,见笑了。”

    说着见笑,却不见他半分谦虚模样,眸中的笑意分明是极其骄傲。

    沈临微怔怔看他。

    裴玄安突然从一边大步流星过来,笑道:“你竟有这般好箭术,可得好好教教我。”

    说罢,又对着沈临微微微躬身致意。

    沈临微只是沉默着看着裴玄安带着江言走远,不发一言。四周的众臣看沈临微脸色不好,都不敢往这边凑热闹,一个个挑了别的话题聊起来。

    沈临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倒流,叫他几乎要立刻倒在地上。但沈临微只是强撑着身体,一步步走回到他的营帐。

    没有人敢阻拦他的去向,甚至没人敢多看他一眼。

    江言就是殿下。

    江言就是殿下!

    他为什么没有看出来,他为何这时候才看出来?

    在他对着殿下冷眼相对,甚至怒斥他“恶心”之后?

    沈临微忍不住想起他遇见殿下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像是尖利的针扎入他心脏。

    心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作一团,疼地厉害。

    那是殿下啊……

    ——

    江言被裴玄安鬼鬼祟祟地拉到一边,像是在防什么洪水猛兽。

    “沈大人已经走了,”江言无奈笑道,“你不用这样紧张。”

    裴玄安却正色看他。

    “你不知道沈临微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言挑眉,“忧国忧民的好丞相?我们县城都是这样赞沈大人的。”

    裴玄安瞪大了一双眼睛,像是什么被惊地炸毛的小猫,震惊地看着他。

    “好人?你怎么这样天真!”

    江言不动神色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眸间闪动着不明所以的光。

    沈临微,不是好人吗?

    似乎在他的印象中,沈临微从来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哪怕是沦落到宫中成了太监,那脊背也从不曾弯过。

    后来在他手下做事,也向来是尽心尽力,不曾有过半分差错。

    唯一对他稍有不好的印象,也便是马车擦肩而过时他那句莫名其妙的“他不配”了。

    江言有点好奇裴玄安口中沈临微的形象,但也没有过于明显地直接去问,反倒是反问道,“那裴公子呢?”

    江言弯了弯眼睛,很认真地看着裴玄安,“我一直觉得裴公子是个好人,也是我错了吗?”

    裴玄安一时僵住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眉眼间带着笑意。

    裴玄安觉得自己似乎被那抹笑意蛊惑了,脑袋一时间空空,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突然觉得干渴,喉结忍不住滚动。

    太近了。

    他猛地后退一大步,从耳尖到脖子根红了一大片。

    一边的江映奇怪地看他,觉得这个金枝玉叶的公子哥估摸是中了暑,整个人红成那样。

    虽说这裴公子吧,风评不好。据说无法无天,稍有不顺心便要打要杀,手段狠毒地简直不像个这样年纪的青年。

    但比起向陛下那样的,江映还是更愿意小言多交点同龄的朋友,也好有个照应。

    这边裴玄安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呢,我虽说不是个好人,但……但人也不算太坏。况且我有钱,长得也好看,还年轻……”

    他在说什么啊?

    这些话,怎的,怎的像是在向媒婆交代自己似的?

    他恐怕是鬼迷心窍了。

    江言可是个男子啊,他怎么如此糊里糊涂地说些糊涂话。

    “总之,”裴玄安硬生生扯回话题,“那沈临微绝非好人!”

    他眼看四下无人注意,对着江言压低了声音,细细道来他所知道的秘辛。

    “你定然不知,沈临微曾经是宫中的太监。在宫中的时候便是蛇蝎心肠,手段毒辣的可怕。一开始是萧贵妃的入幕之宾,后来却又手刃了她,据说是亲自将她凌迟至死。看着人哀嚎,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只要是挡了沈临微路的,几乎都难逃一个死字。先太子你应该听说过吧,这样得众人拥护的人,也曾施恩于沈临微的,沈临微却向先帝进谗言,害死了先太子。”

    江言确实不知。

    他先前在这世界的死,竟也有沈临微的手笔吗?

    可是他未曾有丝毫察觉。

    “后来京城变故,他用极残忍的手段杀光了所有保皇党,那一年京城的血腥味都不曾散过。若不是先帝自尽的快,恐怕是得遭受难以言说的酷刑了。”

    裴玄安越说眉头皱的越紧,最后一锤定音。

    “总之,你切莫与他有什么多余的交流了,这种人,躲得越远越好!”

    江言随意地点头应和两声。

    沈、临、微。

    裴玄安口中的沈临微,竟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他究竟是何许人?

    ——

    可惜江言才答应的要与沈临微保持距离,还是没能顺利完成。

    散了宴席之后,江言回到了自己的营帐。按照礼制,他的营帐与江映最近,在平原最左侧的小角落。

    这里一般是不会有人踏足的。

    但现在那帐中明显坐了一个人,身形萧瑟,灯盏昏昏闪动,似乎已经在原地等了许久。

    江言顿住脚步,在原地看了那背影许久。认出来人,才放松了绷紧的指尖。

    “沈大人,不知有何事……”

    沈临微听到声音,立刻转过头来。

    他本生得阴柔,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眸中散落着烛火的光芒。不愧是能在宫中如鱼得水的容貌。

    只是沈临微平日里的杀名叫人不敢多看他一眼,沈临微也向来最是厌恶有人夸他容貌出众。

    曾有人不知死活地想要拍马屁,以神仙之貌相赞,被沈临微一剑杀了。

    只是江言不清楚这等秘辛,于是也不知死活赞叹一声:“灯下看美人,沈大人实在好看。”

    沈临微顿时僵住。

    房间里太黑,江言看不清楚沈临微的表情。担心地想着他这般口无遮拦,虽说胸无城府的纨绔公子是做到了,恐怕活不过今晚。

    半晌,才听见沈临微的声音。

    “殿下,臣必拥护您重归帝位。”

    面对殿下,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即使殿下夸他的容貌,他心中欢喜得不行,却也不知该如何回殿下的话。

    他总是这样无趣。

    江言的脚步猛地踉跄一下。

    第54章 古代世界13

    沈临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言。

    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再见的喜悦, 他本就与殿下没多亲近。

    沈临微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始终如一的忠诚。

    这是他能表达出的,最诚挚的真心。

    可惜这种明明白白的真心江言并不适用, 他扯起勉强的笑容,“沈大人……”

    沈临微心下一沉。

    “沈大人必是将草民认作了先太子。草民能长得几分相似先太子已是大幸, 断不敢冒充先太子。”

    沈临微的动作一瞬间僵住。

    心脏像针扎般密密麻麻地疼,几乎难以忍受。

    他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他怎么能没发现?

    殿下不愿意承认,是在怪他吗?

    刚刚因为江言赞他容貌的欣喜顷刻间荡然无存, 徒余慌乱。

    “臣, 臣……”

    众人眼中阎王般的沈临微, 此刻竟有些结巴, 一句话半天没有说出来。

    江言看他说不出话,反倒有底气了些。又道:“先太子已经故去十年,也断然不可能是草民如今年岁。沈大人实在是胡言了。”

    沈临微嘴唇颤抖了几下。

    他何尝不知这些蹊跷,只是他刻意忽视而已。

    怪力乱神也好,巫术秘闻也罢, 他懒得去管。

    江言:“况且据草民所知,沈大人似乎也参与了先太子被赐死之事吧,如今却来表忠心……”

    那句“自欺欺人”还没有说出口, 就被沈临微猛然站起的动作逼停。

    江言突然提起这事, 一是要表现他草包公子胸无城府的形象,另一则是, 他确实怀疑此事。

    当年沈临微被调走边城, 他死在狱中,究竟有几分是沈临微的手笔?

    沈临微的眼眶一瞬间猩红, 他想说,臣从未背叛。

    可是这十年来数不清的悔恨几乎填满了他的心脏, 让他自己都觉得,殿下的死,有他的错。

    是他没能识破老皇帝的狠心,也没能看出宫中的风雨将至,更是在殿下遇险之时身处万里之外。

    在连着跑死了几匹马,回来后只见到了李承夷偷偷为殿下立起的墓碑时,沈临微是真的觉得,他就是罪魁祸首。

    是他来的太迟。

    这就是他的错。

    江言本在等沈临微的解释,他私心里并不觉得沈临微会背叛自己。

    这个人是他从烂草堆里捡起来的,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从狼狈不堪到位及人臣。

    可是沈临微只是沉默。

    江言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难道沈临微真的参与了那件事?

    江言其实是个极傲慢的人,与其说冷漠,不如说他不在意。所以当事情完全相悖于江言的预想,他会极恼怒。

    只是他面上不显,只是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草民言过,沈大人恕罪。”

    说罢,头也不回的拂袖就走。

    沈临微看着江言毫不犹豫的背影,想要出口将人叫住,竟又心生胆怯。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还是这般懦弱不堪。

    半晌,沈临微脱力般跌坐在床榻上,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玉佩也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若是有明眼人在场,便会知道,这是能够号令京城郊外黑骑的信物,亦是这十年来神秘的江湖组织血煞盟的唯一号令。

    ……

    正好经过江言营帐的江映,被营帐里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惊了一惊。

    什么声音?

    江映心中担忧,连忙几步上前,口中道:“小言?怎么了?你……”

    声音在掀开帘障的一刻戛然而止。

    眼前的场景饶是已见过大风浪的江映也不仅老脸通红。

    只见沈大人躺在小言的床榻上,眼尾微微泛红。

    看上去并无什么蹊跷,为何脸红?

    因为那可是沈临微啊!

    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从来就没在他的脸上看到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还有那过分艳丽的眉眼,平日里冷的叫人发抖,此刻竟像是春水般化作一滩。

    什么样的事,会让沈大人如此神态,还在小言床榻上?

    经过陛下的事后,江映觉得自己的思路也打开了许多。

    他淡定地立刻后退几步,关上房门,顺便让还没仔细看见的小言记得把房门锁上。

    小言竟是可怕如斯,他此前觉得小言不学无术,想来是看错了。

    江映面露轻松地走了几步,片刻后面色凝重。

    小言这是……脚踏两只船吧……

    还踏了两只京城中各挡半片天的船。

    这,

    他是替小言隐瞒呢,还是替小言隐瞒呢,还是替小言隐瞒呢?

    哎,这么大的人了,行事也不知道隐晦些。就这么虚掩着房门,若是陛下经过可怎么办?改日他定要暗示小言几句。

    第55章 古代世界14

    神色阴冷的帝王高高坐在马上, 已是有半个时辰多一言不发。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把玩着手中的缰绳,半边脸上呈现着叫人心下胆颤的冷漠。

    猎场的夜风肃肃地吹着,除了风声外听不见丝毫声响。

    四周是跪了一地的侍卫, 俱埋着头瑟瑟发抖,却并非因为这冷风。

    在绝对的权势与死亡面前, 展露着人本能的恐惧。

    某种不可捉摸的直觉告诉他们,自己活不过今晚了。哪怕家中妻儿正翘首等待着他们的归去,哪怕他们以为只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李承夷终于放下缰绳, 冷冷地看向苏源吉。

    他懒得, 也不屑于向这些跪在地上的将死之人宣布他们的死因。

    苏源吉轻叹一声, 瞬间明白了帝王的意思。

    可惜了这些年轻人。

    不过是因为沈大人的威严, 无法也不敢阻拦他进了小言公子的营帐,连带着整队的侍卫都跟着遭罪。

    他向黑夜中的暗卫使了个眼色,这些面色土灰的侍卫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一个个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鲜红的血染红了半片土壤。

    苏源吉小心地靠近着神色难以辨别的帝王,低垂着头。

    “陛下, 夜里风凉。小言公子想来已是歇下了。”

    帝王沉默,空气中弥漫的某种肃杀的意味叫苏源吉心下咯噔。

    不想沈大人竟会刁难小言公子。

    沈大人的城府颇深,在朝廷之中多是中立, 今日却对江大人的家眷如此刁难, 难道是欲对江大人为首的新派出手?

    朝政的事,苏源吉不敢多想。只得退后几步, 又远远跟在帝王后面。

    好半晌, 遥遥看见小言公子的帐篷帘子掀开,小言公子一脸冷意从里走出。

    苏源吉竟觉得小言公子冷着脸的时候, 与先太子从六七分的相似成了八九分的相似。

    也就愣了几秒神的功夫,再往旁看时, 帝王已不在原地了。

    李承夷看着江言的身影出来,便翻身下马迎上去。

    堪堪扶住江言欲要行礼的手,从来沉稳的帝王也忍不住慌了神。

    他不怕沈临微会对太子殿下作出什么过分的事,却怕不知实情的沈临微对江言作出什么叫他悔恨终身的事情来。

    “沈临微实在胆大包天,若不是殿下,他不过是个无用阉人…”

    江言轻轻推开李承夷递过来的手,依旧行了个无可指摘的面君礼。

    李承夷看着他恭敬的动作,心却是慢慢凉了。

    说不出的涩意堵在喉间,他却只能笔直地站在原地,看着殿下对他疏离的行着礼。

    似乎有某种无可跨越的鸿沟挡在两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

    一礼完,江言才看向李承夷的身后。

    刚刚他遥遥看着这边许多人影,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眼却叫江言怔住。

    只见满地倒在血泊中的人影,身着御卫灰甲,显然是帝王近卫。

    李承夷才想起背后这些腌臜的东西,皱了皱眉头。

    应该快些处理干净的,叫殿下看了心烦。

    李承夷上前,捂住江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人,别看了。”

    手心下有睫毛轻轻扫动,叫他有些心猿意马。

    江言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护好殿下,随便让旁人进了殿下的营帐,该死。”

    他的语气平常地好像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仿佛几十条人命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甚至比不过脚底下的一点泥泞。

    李承夷甚至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错处。

    帝王之位,容不得半分心软。这是殿下独自一人死在暗牢里的时候,他学会的最刻骨铭心的道理。

    这么多年独裁下来,人命,在帝王眼中确实不过一杯黄土。

    江言退后几步,“就因为沈临微,你就杀了他们?”

    曾经的小夷在他面前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如今挥挥手就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命。

    十年的时间,真的足以改变这么多吗?

    江言只觉得眼前站着的人叫他极陌生,除了依稀相似的眉眼,他甚至找不出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小皇侄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李承夷看着江言的反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殿下看自己的眼神愈发地陌生了。

    他抿紧了唇,道:“是他们失职在先。”

    江言冷笑一声:“或者说陛下的意思是,他们并非为沈临微而死,而是为我而死。”

    李承夷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江言打断他的话,“陛下一直在逼我,不是吗?即使陛下不愿意改变称呼,也终究不能回到过去。”

    帝王攥紧了手,却不知如何回答。

    良久的沉默。

    江言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就是实实在在的暴君,就是在历史的轨迹里注定被推翻的人。

    跟他记忆中的小皇侄没有半分关系。

    而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正是推动李朝暴政的覆灭。

    自己只用完成任务就好,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地牢里的夜太黑了,我不喜欢。”江言突然道。

    李承夷一怔,下一刻心脏开始猛缩。

    某种刻骨铭心地痛再一次贯穿全身,仿佛那年黑暗的地牢里,从来丰神俊朗的太子满目无神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

    细细麻麻地疼痛感,像是无数只蚂蚁啃食。

    江言继续道:“皇家事,我不想有半分牵扯,如今我只是个富贵的闲散公子。”

    “陛下,我太累了。”

    他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扮演好他的纨绔子弟,在某个时刻成为推动历史的导火线,然后功成身退。

    李承夷的存在却让这种简单变得复杂。

    麻烦,但可以利用。

    “小夷,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想牵扯进这些是非。”

    李承夷听见江言的声音响在耳畔,很近又似乎很遥远。

    第56章 古代世界15

    李承夷脚步猛地踉跄一下。

    他像是没有听清, 呆呆地重复一遍:“有喜欢之人?”

    这几个字,拆开他都能理解,放在一起却晦涩难明。

    曾经江言还是太子, 风光无限的时候,老皇帝要为他选太子妃。

    圣旨一下, 全京城的贵女都活络起来,京城第一美人才女的名头是一天一换,只盼着太子殿下有所垂注。

    那时候李承夷还没看懂自己的心, 却对殿下将要成亲万般不愿。哪怕是想想小皇叔会对某个女人笑得温柔, 会在夜晚耳鬓厮磨, 他就受不了。

    江言不知道的是, 那时候京城中好不容易争得头筹的贵女,莫名失踪在巷尾,正是他表面纯良的小皇侄的手笔。

    好在江言以家国未平,不愿娶亲的理由拒绝了老皇帝,李承夷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江言身边几乎再没什么女眷出现。

    李承夷捏紧了拳头, 根本无从想象殿下会对什么人动心。

    谁,谁能配得上殿下?

    他不在的时候,殿下究竟遇见过谁?

    “是谁?”帝王猩红着眼, 近乎癫狂地看着江言的双目, 却在触碰到那眼神深处的冷漠后猛地惊醒。

    他没有资格质问。

    他已经做的太过,殿下不再信任他了。

    从初次重逢他认不出殿下, 将他囚在宫中, 到那晚不顾人伦的一夜,再到如今他的卑劣已在江言面前无可遁形。

    而李承夷甚至不曾有胆量说过一句表白心意的话。

    无论是曾经跟在身后的小皇子, 还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都不敢断了那最后的路。

    江言冷笑一声:“于陛下无关之人。”

    言罢毫不犹豫甩袖离开, 留李承夷一人在黑暗中神色晦暗不明。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太害怕了,害怕再次失去。然而每一步却似乎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苏源吉远远地站在后面,听得个大概。一面心中震撼小言公子这个替身在陛下心中地位竟是如此高,一面疑惑着这小言公子怎敢如此持宠而骄。

    看来这小言公子可不能得罪了。

    帝王站在黑暗中始终没动,他也只能远远地等着身后不敢动弹。

    这一站就是半个夜,人都快在冷风中吹成干了,余光忽瞥得帝王招了招手。

    苏源吉忙驱了困意,驱步上前。

    “你去打听,江家言公子可曾有什么心悦之人,小心着,不许叫他发现。”

    “如若真有,”他顿了顿,指尖忽紧,“立刻暗地杀了。”

    “要是让他知晓了,朕可不会念这么多年你跟着朕的旧情。” 帝王冰冷的眼眸冷冷扫过苏源吉,不带任何感情。

    寒风萧瑟得紧,苏源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道声“嗻!”

    ———

    长安街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离出宫围猎已过去半月有余。这半月,江言就整日地待在江府中,对各处的邀约都一概视而不见。

    反正是个不懂礼的纨绔,随意地推掉些应酬,也不算奇怪。

    这还是江言从猎场回来这么多天第一次出门,主要是为了躲避些不必要的麻烦,防止在路上就与某些本该在皇宫中端坐的帝王相遇。

    不绝于耳的吆喝声,来来往往的谈笑声。四处来的人物都在这里聚集,每一个你不慎撞到的行人,都有可能是什么掌权的大人物。

    但也不是全然无从察觉。

    那街角停着的外表看着朴实无华的马车,就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单不说那价值不菲的宝马,就是马车外看似低调的帘幕,也是由近来风靡京城的塞外朱布所织就。

    即使在京中,朱布也是只有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用得上,这人家却只把它做个马车帘幕。

    坐在马车前掌车的是个黑衣侍卫,看长相身形不是本地的人,倒像是南边来的。

    江言就在拐角的小巷处远远看着。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这个马车里坐的人应该就是他今日出门要找的人。

    那侍卫扶住了腰间跨的大刀,单手置于胸前微微弯身,对着身后被帘幕掩着看不清楚的人影轻声低语。

    “圣女大人,京都到了。”

    半晌,车帘内终于深处一双手。肤如凝脂,指若削葱,手腕处还堪堪挂着串玉色铃铛,随着那人动作间晃动,显得几分脆弱。

    车帘被缓缓拉开,那人赤着足弯腰出来。脚腕上同样串着玉色铃铛,不住地晃,叫人的心也痒痒。

    只是挂着黑纱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姣好的面容,欲盖弥彰的风情反倒有别样的诱惑。

    他的服饰显然是苗疆人的打扮,满身的银饰。这些时日来中原做生意的苗疆人不在少数,所以也并不稀奇。

    阿图里看着京城的盛景,嘴角微微勾起弧度。

    他口中轻声低吟了一句什么,朝侍卫挥了挥手,侍卫便独自驾着马车离去了,七拐八歪,很快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京城中各处都出现了许多生面孔,若是有心人多加注意,便可发现这些面孔多是来自南方之地。

    阿图里闪身进了小巷,压低了斗笠的帽沿。京城中人来往匆匆,并没有人过多注意这个外域人。

    直到一个不长眼的在他视线的死角猛地撞了一下。

    阿图里躲闪不急,斗笠在空中转了几圈才跌落在地,一瞬间沾满灰尘。

    他微皱起眉,一双幽绿色的瞳孔像是潜伏在暗中窥伺的蛇,冷冷地扫过撞他的人。

    斗笠下的容貌也展示在来人眼前。

    一头披散的银白色长发随风飘动,更显得面容精致。他的眉目实在精致得过了头,不像是凡间人,倒像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妖精所变。

    只是此刻却带着几分冷冷的杀意。

    某不长眼路人江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斗笠。

    如此相貌,如此气度,看来是苗疆圣女无疑了。

    他的任务倒是简单,就是扮演好纨绔的角色,对这位苗疆隐去身份来的圣女出言不逊。

    甚至还要上演强抢的戏码。

    而他这个纨绔却正巧撞在了苗疆圣女的意图上。

    这位圣女假意不敌,被他抢去,甚至还要被纳作小妾。如此奇耻大辱,苗疆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很快就派人前来。

    但这也不过是个幌子。

    苗疆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因李承夷对苗疆统治过于残暴,想要推翻这暴君的统治罢了。

    他们想与向来有仁慈之名的沈临微达成同盟,派出圣女,也是为出师有名而已。

    江言在其中就是个导火索的角色。

    在江言打量这位苗疆圣女之时,阿图里也在暗暗打量眼前这人。

    是个实在俊朗的中原人。

    阿图里说不出什么描述他模样的话,他的中原话不算好。总之眼睛眉毛都生得恰到好处,叫人看着便觉得心下痒痒,想要摸上那眉眼一探究竟。

    这人,是无心抑或有意?

    阿图里眯起眼睛,一时间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江言的举动。

    江言于是将手中的斗笠递过去,同时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图里的眼睛。

    他自觉这样的眼神是极冒犯的,却不知在阿图里眼里,这人琥珀般的瞳孔是这样似水的温柔,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的时候,你竟会有种错觉,仿佛你便是他的全世界。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阿图里莫名其妙有些心悸,为了掩盖这种奇怪的反应,他作出凶狠的模样,猛地拿走斗笠,冷哼了一声。

    果然是生气了。

    看来这纨绔演得应该还算不错。

    江言再接再厉道:“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阿图里皱紧眉头。

    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人看着不错,不想开口闭口就是美人,一来便是问人姓名。

    看他衣着华贵,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纨绔。

    “滚。”

    阿图里压住内心深处某种不舒服的感觉,冷声道。

    江言倒是一愣,因这声音倒是不大像女子,反倒有几分男子的清朗。

    看阿图里似乎没想起可以将计就计这一茬,他只好更直白道。

    “我的哥哥可是朝中四品官员,深得帝王信赖。美人不妨与我回家,尽享荣华富贵。”

    阿图里的脚步顿了顿。

    他自然不是被江言所言的什么四品官员吓到了,而是突然意识到眼前这纨绔子弟的身份不一般。

    可以算作李朝皇帝的爪牙。

    若是假作被他强掳去府上,苗疆也有发兵之由。

    想罢,阿图里又转身,银色的长发在空中打了个旋。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若是跟官人回去,却无名分,倒不如流落在此的干净。”

    一双幽绿色的瞳孔幽幽地转着几丝幽怨,叫人心都要颤上几分。

    满身的铃铛也随着他动作间叮铃叮铃地响着。

    太美了。

    美得单纯,美得魅惑,美得无心,美得有意。

    江言忍不住叹一声。

    怪不得原主在原剧情中会鬼迷了心窍,一定要将人抢到府上。

    “怎会无名分?”

    他语气轻柔,像是怕吓走了方方邂逅的美人,实则挡不住眼底的贪婪与渴望。

    这是江言想象的自己。

    “我一回府,便纳你作妾,可好?”

    第57章 古代世界16

    男人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 一句话说得极为郑重的模样。

    仿佛对眼前的苗疆美人已是情根深种。

    阿图里觉得这人实在奇怪。

    看着并非愚笨之人,却又毫不设防。甚至还不知道别人的名字家世,就敢随便往家中领。

    难道不怕是别有用心之人吗?

    又或者真对面容美色如此痴迷?

    他莫名有些恼怒, 却又不知这恼怒从何而来。眼前的进展是符合他的预想的,有何不妥之处呢?

    “再好不过。”阿图里答应得很快, 语气中带着赌气的意味。

    江言一愣。

    这圣女怎么不上道?不是该百般拒绝,然后自己派人强抢吗?

    答应得似乎快了些。

    或许是懒得虚与委蛇,反正只要最后是被他娶作妾, 中间的过程她自己想如何说就如何说。

    江言朝暗地里准备的打手挥挥手, 示意他们离去。

    打手也用不上了。

    “还不知美人姓甚名谁, 家住何处?”

    “阿图, 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美人眼眸低垂,似乎引起了什么伤心事,叫人不忍多问。

    “阿图,好听。阿图唤我江言就好。”江言温声道。

    “……”

    “……”

    苗疆来的美人话极少, 都是江言问一句她才道出下一句,几乎是惜字如金。

    这一来一回间,江言总算是问了个七七八八, 大概知道了阿图里编造的身世种种。

    话了, 江府也差不多到了。

    “哥哥!”江言拉着阿图里的手急忙走过前廊,往后院走去。

    阿图里落后江言半个身位, 幽绿色的瞳孔落在江言抓着自己的指尖上, 眸中的光明明灭灭,看不清思绪。

    他本想借力甩开这纨绔公子的手, 但指尖传来的温度太舒适,他一时间竟忘了下一步动作。

    江映果然在后院, 看着江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瞳孔猛地震惊。

    江映用了半刻钟才接受了自家弟弟在街上不知什么地方随便捡了个苗疆美人就要纳妾的事实。

    他板住脸,略带审视的眼神冷冷地打量这位小言一见钟情的对象。

    银白色的长发,过分精致的容貌,浑身串着的玉色铃铛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怪不得小言这般鲁莽地就要娶了人家。

    若是小言能回心转意,除了那断袖之癖,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那脚踏两只船之事……

    还是两只不能沉的大船。

    江映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深深地看阿图里一眼。

    “小言,这个女子不知什么底细,如何能不明不白进了江家?看她奇装异服,容颜妖丽,又这么恰巧遇见你,谁知有无猫腻。况且…也不会允许的。”

    在江言看不见的地方,阿图里眯了眯眼睛。

    这个江映显然不信他蹩脚的说辞。

    于是等江言为难地转过头来,就看见阿图里低垂着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深绿色的瞳孔,似乎还闪动着点点泪光。

    看江言看他,苗疆美人突然就落了泪,却也不说话,只是微红着眼眶。

    江映:……

    死绿茶!

    江言责怪地看江映一眼,似是怪他说的太重。

    “阿图不过是个颠沛流离的舞娘,哪里有什么猫腻。阿兄不要胡说!”

    江言抬起指尖,小心拭去阿图里脸颊处的泪痕。

    “阿图,我肯定会好好对你的。”

    他假心假意道,觉得这种蹩脚的演技两人一定都看在眼里。不过一个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哥哥,一个是别有所图的暗探罢了。

    阿图里却是一怔。

    眼前人明明是见色起意,可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眼睛又是这样深情,擦拭泪水的指尖又是这样温柔?

    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似乎要将人吸进去,仿佛所有丑恶在这种注视下都无处遁形。

    阿图里怀疑自己可能中了这人的蛊毒。

    可精通蛊术的自己不可能连中没中毒都没发现。

    难道果真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但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对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人一见钟情,开口就冒犯地要娶人回家。

    阿图里顺着江言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浑身的铃铛随着动作响动。

    “一月之内,我必娶你,可好?”

    眼前人的神色太认真了,哪怕是见惯了尔虞我诈的阿图里都分辨不出真假。

    “好。”阿图里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不如先前那般果断,反而带几分犹疑。

    ——

    江家小公子要纳妾,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这妾是个路上捡来的舞娘,据说容貌异常艳丽,就值得成为人们午后饭前的茶话了。

    裴玄安知道这事,还是在众京都权贵的聚会上。

    江言未来参席。自围猎之后,很少见他出现在宴席之中,甚至京都中也少见他身影。

    倒像是躲什么人。

    裴玄安一杯一杯喝着闷酒,只觉气闷。

    这个江言,未免也太不识抬举。

    围猎几日,他已是屈尊降贵处处搭话,这人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呵,果然是乡土地方上不得台面的。

    他才不稀罕。

    边上的公子哥看他这副模样,也不敢上前自找苦吃。只围坐着自行讨论起京都这些日的趣事。

    “听说江家言公子…”

    裴玄安猛地捏紧了酒杯,竖起了耳朵。

    “…纳妾…路边捡的…笑话”

    “铛!”

    众人一惊,连忙看去。却见酒杯的残片躺在地上,裴大公子满脸怒气,似乎下一秒就要随手杀个人泄愤。

    众人立刻噤声。

    “你刚刚说,谁,要娶亲?”裴玄安一字一顿道。

    其实他听到了。

    听得清清楚楚。

    江言要娶亲,实际关他裴玄安什么事?

    然而胸中却有种莫名的酸涩,叫人无法忍受。

    那个人,总是眉目温润,脸色苍白,对什么人都带着几分疏离的意味。却要对一个不知名的随便的女人嘘寒问暖,温柔备至?

    仅仅是想想,裴玄安都觉得胸中闷得打紧。

    他不准!

    ……

    皇宫起居殿

    空旷的大殿上只听得见自己无从平缓的剧烈呼吸,以及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苏源吉深吸了一口气,才跪倒在帝王跟前。

    高高的龙椅上,帝王的神色被垂下的珠帘挡住,看不清神情。只是满身的冷气叫苏源吉对自己即将禀报之事更加惶恐。

    “陛下……”

    苏源吉颤颤巍巍道。

    “江小公子,他…要纳妾了。”

    “哐当!”

    苏源吉看见掉在眼前的琉璃杯盏,碎了一地。来不及心疼这无价之宝,他立刻跪倒在地上,不敢直视帝王怒颜。

    李承夷颤抖着手,半天才消化了苏源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说的,他有心上人,竟不是骗他?

    甚至要娶亲?

    那个人…是个女人?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嫉妒几乎要将高座上的帝王淹没,李承夷头一次这样恨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

    ……

    沈府 西厢房

    这是沈府最禁忌的房间。

    无人能靠近这房间半米,曾经有下人无意间闯入,当天夜里就莫名失踪了。此后再无音讯。

    然而沈大人却日日前去,从未间断。

    敌国的密探总以为房中是什么李朝机密,源源不断地有人闯来。然而总是以失败告终。

    事实上,这房间里并无什么机密,更无什么无价宝物。

    有的不过是几件旧衣物,几副旧画,外加些簪子扇子之类。

    显然是某个人的私物。

    那满墙的旧画上画着的,却全是同一个人物。

    只要是李朝的人,便不会有人不知的,惊才艳艳又英年早逝,死后还掀起夺位之争的先太子殿下。

    沈临微抚摸着殿下曾经的旧衣,突然笑出了声。

    只要殿下活着。

    他那些卑劣的,恶心的心思,可以埋进最阴暗的深渊。

    他只需守着殿下,能远远看着殿下就好。

    外人眼中城府深深的沈大人,慢慢地埋下头,将脸埋在手中的旧衣里。

    他忍不住呼吸急促几分。

    “殿下…”

    半晌,沈临微清理好房间的每一处灰尘。这事他一日不落地做了十年,每一处物件的摆放都深深刻入心底。

    他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远处已经跪了一位黑衣人默默等待着。

    黑衣人似乎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平常人根本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沈临微冷声道:“说。”

    “江言将于后日纳妾。”

    短短几字却叫沈临微猛地一个踉跄。

    以沈临微为中心的冷压叫黑衣人忍不住压低了身子。

    “什么人?”

    一字一句,像是从沈临微牙缝中挤出,带着叫人心惊的狠辣与癫狂,暗藏着最后一刻的理智。

    纳妾?

    有什么女人配得上和殿下站在一起?

    配得上殿下温柔以对,甚至给她名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指尖都在颤抖。胸中的怒意快要将他淹没。

    第58章 古代世界17

    阿图里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

    黛眉轻染, 朱唇绛红,眼角是金闪的花钿。殷红的胭脂衬得人面如桃花,本就精致的面容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他慢慢梳起披散在腰间的银白色长发, 桌上放着备好的凤凰步摇。据说是江南的江家听说小儿子要纳妾,特意差人送来。

    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苗疆打扮的女子, 恭敬地立在原地。

    “圣女大人,消息已经传回去。大军今日便可到达京城,只是沈临微暂时还没传出消息。”

    阿图里冷笑了一声, “沈临微, 呵, 我不信他不想要那个位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圣女大人, ”那苗疆女小心地打量一眼阿图里,“这个江言该如何处置?今日便是大婚之日,若是他对圣女有什么非分之举又该如何?”

    阿图里罕见地沉默了。

    江言,江言。

    这个人太奇怪。

    明明是见色起意,将他带回府后, 却从不曾对他有任何过分的举动。反倒是安安心心操办着婚事,像是极上心的模样。

    哪怕他有半分非分之举,自己男扮女装的秘密也隐藏不住。

    可这人除了急着操办婚礼, 却再无什么旁的动作。反倒是每日回府为他带来好吃好玩的稀罕玩意, 甚至为了他几次三番的跟江映争吵。

    阿图里本该极讨厌这种靠着恩荫的纨绔子弟。他母亲是中原人,就是被某个高官的外室子弟所害死。可是面对着江言, 他却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甚至于面对着江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面对着他微抿的薄唇,阿图里总有种莫名的冲动。

    那双眼睛, 太温柔却也太疏离,他想那里面再多一点自己的身影, 想要这个人的眼睛里盛满着自己的模样。想要吞噬他的每一寸呼吸,从头到脚一一沾染上自己的气息,总是温润的眉眼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染上欲望。

    叫他在自己身上失神,在快感中沉沦。

    而不是这样,只是温柔地对他。不,不是他,是他所扮演的这个苗疆来的无名的女人。

    这样的时日,只会叫阿图里觉得难受。他竟有些害怕江言知道了真相会如何。

    他会对本要娶的美人变作男子感到恶心吗,或者为他的利用愤怒?

    等到了那个地步,又该如何?

    吱呀一声,门却开了。

    阿图里身后的苗疆女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房间又只剩下阿图里一人。

    门开的响动惊醒了阿图里,他寻声看去。江言站在门前,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只见他穿一身紫金细纹红袍,鎏金镶玉银冠束发,端的是一身霁月风光,行的是一派贵气天成。平日里虽也常常是艳色服饰,然而今日新郎的衣服在他身上,却叫人不禁心猿意马地想着洞房花烛夜的妙处。

    “阿图今日,实在太美。”江言笑意盈盈地看着阿图里一身红妆打扮,“我等会去前院接待客人,阿图别紧张,到时候了我就派人来接你。”

    人肯定是接不到的。

    估计南人的军队都快要兵临城下了。李承夷的残暴统治实在是民怨四起,军队都这样近了还不曾有半分消息。

    把他曾经教的全忘在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到时候江言只用等着一小批军队闯入江府,一刀杀了他,就可以功成身退。

    沈临微自然不会害江映,他毕竟是难得的良臣。

    美人都是带刺的,眼前的美人恐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冷冷地坐在马上,看着他捂着伤口一点点流血而亡。

    希望看在他这些天对人还不错的份上,留他个全尸,不要叫自己死得太难看。

    阿图里却看了江言半晌,并不言语。

    江言奇怪,难道现在就要杀了自己吗?这未免也太早了些。

    却见浓妆的美人猛地抱住他,力道大的江言怀疑要将自己揉进骨头里去。

    苗疆的美人力气都这么大吗?

    江言试图轻轻挣脱开,未果,只好回抱住怀中似乎在颤抖的美人。

    圣女做戏果然全套,江言心中钦佩地想着。

    阿图里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如此冲动,像是被什么蛊毒迷惑了心智,却又甘之如饴。

    苗疆最擅长玩弄人心的圣女,终有一日会在自己的心上一败涂地。

    ……

    江言还没到前院就被一双黑布蒙住了双眼。

    紧接着一张沾了迷药的手帕让他瘫软在地,很快失去意识。

    ……

    男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倒在床上的心上人。

    黑布挡住了殿下的眼睛,消弭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疏离的意味,却增添了几分冷峻与脆弱。

    或许是无法视物让殿下有些许不安感,他紧抿着唇,对周遭的一切又显然有些迷茫。

    “阁下是?”

    江言的语气中夹带些怒意。

    再过几个时辰他就可以功成身退,究竟是谁节外生枝?

    那人却不言语。

    他靠近几步,没有摘掉江言眼前的黑布。等江言意识到面前有一缕迷香时,再闭气已经晚了。

    “阁下有何目的?”

    江言瘫下身子,双手被麻绳交叉捆在身后,只能无力地半跪在床榻上。眼前蒙着的黑布叫他甚至无从辨认这人的位置,只能随意朝着他所认为的方向。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指尖,慢慢划过他的眉宇,再到被迫闭着的双眸,一点点划过紧抿的薄唇,滚动的喉结,微凉的锁骨。

    无法视物的不安感让江言对身上的感觉更加敏感。密密麻麻的痒意和微凉叫他一个战栗,下意识仰起脖颈,尽力往后退了一点。

    男人眉眼弯了弯,突然俯下身,用嘴咬住江言的衣带,扯开。

    ……

    江言才发现自己的状态有些奇怪。

    脑子开始混沌,某种熟悉的热流涌动叫他难以忍受,只想要什么冰凉的东西。

    又来?

    “你的迷香…加了什么?”他断断续续道,殊不知在男人的眼中,他眉眼微红,衣衫凌乱,被黑布遮住的双眼让人只想此刻与神明偷得一晌贪欢。

    然而男人的计谋最终没有得逞。

    喊杀声是由远而近的,但速度极快,似乎是片刻就来到了跟前。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什么“除暴君”的口号。

    “小夷?”江言迟疑道。

    李承夷听江言喊他,轻轻颤抖了一瞬。

    他低声叹了口气,终于解开江言眼前的黑布。

    许久被黑布笼罩,江言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场景。他半眯着眼,好一会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处。

    这是帝王的寝殿。

    只是此时被装饰得处处都是红布喜字,大红色的帘账与鸳鸯戏水的纹饰明目张胆地显示着帝王寝宫此时的用途。

    再看李承夷,也穿着一身新郎的服饰,灼目的红。

    这是婚房。

    外面是马蹄声的渐近,许多宫人正四散着逃逸,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了今夜的紫禁城。

    然而室内却极静,静得听得见红烛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

    李承夷弯起眼眸:“殿下,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江言气极。

    他颤抖着指尖指着李承夷,“小夷,你…你还知道我是你皇叔吗?”

    李承夷却趁着江言全身乏力,低头含住了他的指尖。江言想要抽开而不能。

    “沈临微要来了,”他起身,突然转开了话题,“殿下,我有一句话,一直不敢说。”

    江言沉默着。

    “直到现在也依旧不敢说。”

    李承夷深深地看着眼前人。这并非他所熟悉的殿下,他所熟悉的殿下比眼前人该大上几年,但只要是殿下就好。

    大逆不道也好,禁忌背伦也好,他并不怕。他怕的是殿下的厌恶,殿下的拒绝,他怕那双眼睛会陌生地对着自己。

    背后的门猛地被打开,李承夷却没动,依旧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像是要把他刻在眼睛里,一生一世。

    沈临微一身戎装,满身沾染着血气,从殿外匆匆走进。他本是个文人,后成了阉人,虽然大多人不知晓。然而戎装的模样倒显得几分冷冽,像是个武将。

    他显然看到江言的窘境,猛地顿住脚步。

    江言的双手被麻绳交叉捆在身后,捆得太久,都勒出了红痕。眉尾带着些许殷红,似乎还有几分情动,而一身新郎外袍已是凌乱不堪。

    沈临微立刻气得颤抖。

    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殿下?

    沈临微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就要朝半跪坐在床榻前的帝王砍去。

    江言只好一个扑身将李承夷压倒,躲开刺过来的剑。

    李承夷呆呆地看着身前的江言。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当年还跟在殿下身后,殿下处处护着他的时候。嚣张跋扈的小皇子仗着太子的庇佑,从来不懂收敛。

    “临微,”江言低喘了口气,“无论如何,留小夷一条性命,他此生绝不再入京都,不再参与任何夺位之争。”

    “现在带我离开这,好么?我想回江府。”

    回江府看还能不能赶上被杀。

    沈临微喉间苦涩。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殿下都一如既往地护着李承夷。不过是因为一点血脉的羁绊,真叫人嫉恨。

    “好,殿下。”他总是无条件地顺从江言的所有要求,哪怕再出于私心的无理。

    沈临微上前,动作轻柔地解开江言身后的麻绳,扶着他起来。

    江言为李承夷求过情后,就再没看他一眼。他只是顺着沈临微的力道慢慢地离开了这满目朱红的寝宫。

    等到走了一会,江言才慢吞吞想起某个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那个迷药好像还没要到解药。

    第59章 古代世界18

    沈临微还是第一次离殿下这样近。

    近的他可以听见殿下略显急促的呼吸, 和浑身上下滚烫的热度。某种叫人头重脚轻的热流充斥在沈临微的血管之中,叫嚣着就要冲破束缚。

    但沈临微只是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能够扶住殿下却不至于让他感到冒犯。

    他甚至不敢有丝毫斜视, 怕殿下衣衫不整的模样被自己看见,会是对殿下的侮辱。

    沈临微在江言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在他面前陷入窘境。

    十年前,沈临微离江言最近的一刻, 也不过是太子殿下向他伸出指尖, 他想也不想呆呆地搭上去。微凉的温度从那头一直蔓延到沈临微的心底, 继而燃烧、沸腾、滚烫。

    那时候沈临微是宫中卑贱的太监, 任何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似乎从贵公子沦为泥泞的戏码大家都爱看,且乐此不疲的享受着从天之骄子沦落之人的耻辱。

    但太子殿下是不会的。

    太子是神明般的人物,他心怀众生,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又才华横溢, 出了名的知人善任。那时候各家的供台上都摆着太子殿下的香火,指望着殿下恩泽天下。

    沈临微在太子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知道殿下会带他走。

    淋漓的大雨中远远地来了一把玄黑色的纸伞, 雨滴顺着伞檐滴落, 一珠珠打在来人的金缕靴上。纸伞遮住了来人的容貌,或者沈临微也不敢抬头看。

    他只是跪坐在泥泞中, 满身伤痕, 血水流了一地,狼狈不堪。

    “阁下是?”

    那伞慢慢地抬起, 温润如玉的声音响在耳边,在沈临微颤抖的思绪里又添上烧灭理智的火。

    在这样的人面前, 臣服,只有臣服。你想把所有的一切虔诚地献给你的神明,所有的一切,只求他一次不带感情意味的俯首。

    那一夜,纸伞微微抬起,太子殿下俯视着跪坐在地上满身狼狈的自己,那双眼睛里有冷冽,有审视,有无奈。

    却唯独没有悲悯。

    …

    “沈大人,暴君已被拿下,听候大人发落。” 沈临微回过神。

    一身戎装的侍卫恭敬地跪在沈临微面前,饶是谁也该知道,今夜之后,李朝便不再姓李,该改姓沈了。

    沈临微了然地点头。

    他请示性地看向江言,低声道,“殿下,李承夷已被拿下,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江言只觉得脑子混沌得厉害,几乎听不清沈临微的声音。热流的涌动充斥着每一处血脉,要吞噬掉最后一丝清明。

    “解、药…”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用尽他最后一点力气。

    沈临微没听清。他抿紧唇,喉结不着痕迹地微微滚动,垂下头,将右耳靠近江言嘴边。

    下一刻,却被身前人猛地推倒在一边的廊柱上,后背狠狠地撞在坚硬的石料,让沈临微忍不住闷哼出声。

    一边待命的侍卫一惊,连忙拔刀要护住沈临微。

    沈临微顾不上疼,立刻用眼神制止住侍卫,冷冷道一声,“滚!”

    身上的人却似乎因为这细微的一点动作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

    他的双手被身前人的一只手抓住,并不紧,很轻松就可以挣脱。但沈临微只是愣在原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硬姿势。

    “殿下,”他仰起脖颈,裸露出皮肤上暴起的青筋,几乎无法承受住眼前巨大的冲击。

    仅仅是靠近殿下都觉得是痴心妄想,做过最大胆的举动不过是在殿下身后靠近着地上的倒影,如今却呼吸交织在一处,纠缠成一团。

    那人慢慢低下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沈临微的神色,丝毫看不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沈大人平日的阴冷威压,只剩下茫然与下意识的欣喜。

    沈临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殿下的状态不对劲。温度太烫,呼吸太炽热,眼底是挣扎的欲望,像是网一样将沈临微绕在其中。

    难道是……

    李承夷实在太恶心!

    不等他有所反应,江言的指尖已经暗暗解开他的盔甲。紧接着是盔甲轰然委地的声响,惊醒了一边已是看呆了侍卫。

    侍卫甲一脸震惊地看着沈大人毫不反抗地任由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青年抵在墙柱边,动作粗鲁地剥下他的盔甲。

    沈临微一面纵容着江言的动作,一面抽出心神冷冷地看侍卫一眼。那眼神中饱含的冷冽与杀意叫侍卫一个激灵,立刻闭上眼睛连滚带爬地跑出原地。

    沈临微回过神,江言的指尖已经搭在了他的腰带上。

    他的呼吸一滞。

    没有人敢提及的他的隐秘,那些被隐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卑贱如泥沼的日子,残缺的身体,丑陋的疤痕,是他最恶心也最痛恨的自己。

    可是他又不会制止殿下的任何举动。

    沈临微从喉咙里发出类似悲鸣的声响,他的一只手覆上江言的眼睛,浑身颤抖着。

    “殿下,不要看,太丑了。”

    那声音里是对自己残缺的自卑多一点,还是对殿下会厌恶的恐惧多一点,沈临微说不明白。

    明明只需要轻轻推开就可以挣脱,沈临微却没有作出任何其他的举动,仅仅是用手覆住江言的眼睛。

    即使再怎么位高权重,再怎么大权在握,沈临微在江言面前,总是隐秘的自卑着。

    况且对此时此刻的情景,他甚至从未敢有半分肖想,顶多是梦中作乐,醒时空枕而已。他甘之如饴,如何会推开这样的机会?

    卑劣的,觊觎着。

    其实他与李承夷也没什么分别。

    江言感受到眼前被遮住的光亮,他茫然地眨眼,长长的睫毛扫动着沈临微的手掌。

    沈临微低吟了一声。

    “美人”,江言脑中迷迷糊糊,并没有认出沈临微。只是最近扮演纨绔太多,完全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沈临微却反射性地想到了他与江言身份的殿下第一次相认的时候,在营帐中,殿下夸他的容貌极美。

    他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头一次觉得曾为他招惹许多祸事的容貌不算件坏事,如果殿下喜欢的话。

    他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说,殿下那日走的太快,似乎误会了什么。他要一一说清。

    “殿下,我不曾参与那件事,您落难之时,我被调往边城是先帝所为,我赶回来却晚了一步。”

    “但殿下落难,我却未能护在左右,救驾来迟,是微臣之错。微臣不该这般愚笨,这般轻率,让殿下…”

    江言感觉到捂住自己眼睛的那只手细微地颤抖起来。

    “殿下,李承夷已伏罪。无人能阻挡殿下,微臣必定助殿下重登大典,只要殿下愿意,明日,不不,今日,今日我便召集百官。”

    他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江言只好稀里糊涂地应答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应答了些什么。

    他终于不耐烦,将罩在眼前的手挥开。仔仔细细地辨认着眼前人的模样。

    冷冽的眉眼此时染上几许春色,紧抿的薄唇泄露出几丝不易觉察的紧张。高挺的鼻梁,不怎么坚硬的轮廓,显出几分阴柔,但绝不女气,反倒叫人觉得恐惧。

    江言在他已经是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努力地思考着这人的名字。

    “阿图?”

    沈临微猛地瞪大眼睛,指尖握紧几分。

    哦,不是。

    江言苦大仇深地继续思考着。

    沈临微却叹了口气。

    “临微,殿下,我是临微。”

    他看清了殿下眼底的茫然,知道殿下此时正是糊涂的时候。

    “临微”,江言唤他,“临微,我好难受。你不要说话了,我不看,你帮帮我。”

    殿下必然不清楚他此时的模样。

    琥珀色的眼眸不再是一如既往的疏离,反倒透出几分苦恼,微微皱起的眉头诉说着心绪的不平,让人想要付出一切,让那眉间舒展,叫那眸中重新盛发光亮。

    沈临微觉得心里痒的难受。

    好像有一根羽毛在心底轻轻地飘动,抓不住,也无从下手。

    “殿下,这里太冷。我们去偏殿好不好?”

    沈临微的声音传到江言的耳朵,再传到江言的脑子,似乎要经历很长的时间。他呆呆地看着沈临微的双唇一张一合,没看懂什么意思。

    沈临微急道,“这里也可以。殿下,我去清场,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去偏殿。” 江言才理解到上一句话。

    ……

    沈临微觉得自己是濒临死亡的鱼,而殿下是他唯一的水源。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汗水打湿了碎发,顺带将眉尾染上殷红。眼角的泪痣红的灼目,像是下一刻就要活过来般。

    “殿下,殿下,”

    在即将到达的时候,沈临微努力地翻过身,想要看着殿下的眼睛,证明这一刻并非做梦,并非幻想,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但眼前人确确实实是殿下,是他放在心尖最高的地方供奉了几十年的神明。

    神明在信徒努力营造的快感中沉沦,总是温润的眉眼染上欲望,从头到脚都沾染着属于自己的气息。

    沈临微忍不住笑了一声。

    “殿下,微臣…”

    在最顶峰的时刻,他虔诚地吻上身上人的指尖。

    “微臣心悦于您。”

    第60章 古代19

    皇城的厮杀穿透城墙, 响彻在每一个大臣的府邸。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刀剑交错声掩盖了暗处的惊叫,血色流尽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但黎明也快要到了。

    紫禁城的主人在一夜的无言中换了主人, 所有人所心知肚明的结果。

    江言跨坐上马,握紧缰绳, 回旋着马看沈临微一眼。

    沈临微已经穿戴好了衣裳。玄黑色的长袍绣着金丝,有种高贵而内敛的意味,一根纯黑色的玉带系在腰间, 勾勒出劲瘦却又有力的腰线。

    浑然看不出刚刚在床榻之处又孟浪又小心取悦于身上人的模样。

    “临微, 就送到这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江言终于开口打断两人之间的沉默。

    沈临微只好停步, 抿住唇, 深深地看他。

    “殿下,除您之外有谁配坐帝位?微臣才疏学浅,亦非皇室血脉,如何能堪此大任?”

    殿下没有听见他情动之时的陈明心迹之语,沈临微说不清是懊恼多一点, 还是庆幸多一点。

    或许这样卑劣地窃取一个夜晚,已是足矣。从今往后继续维持君臣,默契地不论今晚的错误。

    只要有今夜的回忆, 往后远远地能看见殿下的背影也好。

    但沈临微没想到殿下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 却是求他坐这帝位。

    他有种莫名的惶恐感,感觉殿下要再一次完完全全地离开他, 不带半分留念。

    如果能用这天下苍生拖住殿下呢?

    “殿下, 黎民百姓需要您,您就是天选之主。只有您能带着李朝兴盛, 让天下安康啊!”

    江言笑了笑,将马头牵扯着向前迈了几步。

    “临微, 我一向相信你的才华与能力。只要能让天下太平,这朝堂姓李或是姓其他又有何干系?”

    况且他是真的要赶着回去送死。

    “临微,我信你,一向如此。”

    身着一袭朱红外袍的青年高高坐在马上,郑重着神色,嘴角显现一抹笑意。他披散的发丝在晚风中飞扬,亦如沈临微百般交杂的心绪。

    马嘶叫了一声,高扬起来。下一刻,沓沓的马蹄渐渐远了,原地只剩下沈临微一人,与远处隐隐的喊杀声。

    沈临微不知道在这样的沉默中站了多久。

    一直等到天色已完全大亮,等远处的喊杀声都已停歇,等皇城内宫女们开始洗刷起昨夜的血迹。领兵的将军找到他,战战兢兢地说百官已经到了朝堂,等着他主持大局,他才堪堪回过神。

    他不知道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成这样,许是在风中站了太久。

    他有种莫名的直觉。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会再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

    ……

    骑着沈临微的马,一路上可谓毫无阻碍,顺畅着便到了江府的门口。

    江府却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戒严,反倒是显得几分平常的安静。

    江言牵引着马慢慢进去,先看见一个一身金色流云铠甲的男人。

    男人背对着他,手中的剑尖还不住地往下淌着血,显然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手指微微颤抖着,浑身却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江言的马蹄声惊动了男人,他猛地转过身,手中剑做好了遇敌的准备。

    江言这才看见男人的正脸。

    熟悉的过分精致的眉眼,今早还装饰着红妆,左脸处的一道血痕破坏了整体的艳丽,反倒多一丝冷冽的味道。

    阿图里?

    江言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怎么早上的苗疆美人到了晚上变成了冷酷的将军模样。

    阿图里眼见是江言,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紧张。

    江言失踪之后,他立刻派人寻找。今晚的皇城实在太过危险,阿图里不敢想象江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会是什么后果。

    但是翻遍了整座京城,都没有江言的半点踪迹。毕竟在京城的势力不如别人,阿图里干脆向他的暂时盟友沈临微直言了自己便是江言即将要娶的小妾,请他帮自己找一找。

    不想沈临微知道后便立刻没了踪迹,也不知去了何处。

    阿图里只好一遍遍地寻过他和江言这些日子走过的京城每一个角落,每到一个地方,他总想起江言那双总是温润又几分疏离的眼睛。

    江言啊江言,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那双眼睛里总是藏着与青年年龄不符的冷漠与阅历,阿图里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吸引,一步步从下棋的人成了局中人。

    阿图里走过江言给他买了簪子的小摊,走过放过长灯的河边,走过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小巷。

    他竟有些羡慕自己所扮演的这个女人,这个叫阿图的女人。

    等到了傍晚,这份恍然与嫉妒变成了焦急,阿图里说不清楚他心底的那种害怕与惶恐,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欺骗。

    直到终于看见江言骑着马的身影出现在府邸门口。

    阿图里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抱住来人,撞进江言茫然的眼神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男装模样。

    阿图里顿了顿,藏在袖中的手指搅作一团。

    终究还是来了。

    欺骗得来的终究短暂,总有被揭穿的那天。阿图里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手脚的血液迅速冰凉,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