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一章

    女大学生更看到让自己眼睛脱框的一幕——她看到,一位老妇人抱着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半蹲在河流边,手持一勺瓢舀水,浇湿在小男孩光溜溜的身体上,嘴里念念有词:“大病去了,愿主保佑你平安喜乐,保佑你四季欢笑,圣水浇在你身上,你污秽已去……”

    老妇人手指还沾了沾河流水,点了点男孩的眉心。最后将孩子抱在怀里,仿佛真心认为,“圣水”浇在身上,孩子就会远离疾病。

    小男孩被抱住,他动弹不得,只能咯咯欢笑。

    女学生只感觉荒谬,这么脏污的河流水,怎么能往人身上浇?

    这对是母子吧?

    他们之间流转的情谊是骗不了人的,只是——愚昧了一些——

    黑沙簇浪,死鱼翻滚,女学生欲言又止,重新望向阿泰。阿泰看他们的眼神跟傻子没什么分别。

    女学生上前一步,温声阻止:“不能吃。”

    阿泰的目光逐渐复杂,几乎想问出那句何不食肉糜,他没有抬头,兀自低头捡鱼,往箩筐里丢,夏天炎热,鱼的保质期短,必须得赶紧捡起来。

    他甚至懒得理会这一对男女,嘴里轻轻飘出一句话。

    女学生侧耳聆听,没听清楚,她不由问同伴,“他刚刚是不是说话了?”她见到对方嘴动了。

    男人恨自己听力这么好:“是,他说了,即使他不捡,这些死鱼也会在这附近的鱼市出现。”

    女学生小小惊呼一声,这话她没理解错的话,是那个意思吗?这批成规模的死鱼,宛若惊人的财富,附近居民如果不捡,还是会被鱼贩子捡走,最后依然流通在市场上。

    “那……你们别喝水了,这水真的不能喝。”

    女学生把自己方才的检测结果说了出来,对方还是没有理会。

    女学生瞥到周围的环境,脏乱差的棚屋和遍地垃圾山,白皙的脸庞微红,她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脚踩在什么地方,不允许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过学校里教授的论文,文章里提到过,这蒙德城的贫民窟,共活着百万人,平均每十四个家庭共用一个水管,每天供水时间仅有半小时,一千人共用一个厕所……

    活在这里的人,都靠捡垃圾度日,活着都无比艰难,怎么会在乎水能不能喝呢。

    眼前这个捡鱼的少年,一双眼睛空洞幽深,他明明看到他们了,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惊讶好奇,完全是无悲无喜,仿佛一潭死水。反而是她这个来到贫民窟的大学生,双目好奇地在探索附近,观察四周,眼神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怕搅扰了这个地方的宁静。

    女学生沉默了。

    阿泰准备回家,他注意到,这明显误入的一男一女,他们穿着考究。男人一米八五,女子娇小一些,衣服都是舒适漂亮的面料,一看就是北边的富户。

    什么精心定制的衣服,阿泰无法分辨,他只知道,这一男一女明显跟他不是一个世界。

    这也是蒙德城的生态了,隔着一条水渠,一江之隔,有家财万贯的富豪,也有家徒四壁的穷人。

    见女人眼神流露出同情,男人嘴里吐出刻薄的话:“你不要同情他们,这里的人不劳动,比谁都懒。”这里是世界第二的贫民窟,一群手脚健全的懒汉天天躺在家里,指望着一夜暴富,这些都是报纸描述过的。

    女学生不认同,她明明看到了,确实有一群懒汉。却也有一群人起早贪黑,比谁都辛苦。

    报纸上的话能全信吗?

    男人拉她:“你水也取了,该回家了吧?”

    “天色还早。”

    阿泰站在垃圾山上,把箩筐往后一斜挎,忽然说:“你们想参观吗?10美元我带你们参观,从下午到晚上。”他们贫民窟很有名,某个评选杂志说是世界第二贫民窟,导致时不时有一些游客慕名来参观。

    更可能的是因一部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可生活中,根本没有一个贫民窟的街头少年贾马尔,参加了电视答题节目,赢得百万奖金,这种创造奇迹的故事。他们这些贫民窟的人一辈子都是底层。

    而外人的好奇,对本地人而言就是财富。

    男人嗤之以鼻:“臭小子,你是把我们当外地游客了?这都要钱,这破地方我们不会自己走吗?”

    女人点头答应:“麻烦你了。”

    她同意了,男人瞬间变脸,长眉拧起,脸色极为阴沉。他不喜欢阿泰,从阿泰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雄性生物排斥同性的嗅觉。

    他把她拉到一边,训斥她:“你在想什么?”

    这里又脏又差,有什么好参观的?

    女声吃痛了一下,回复依然温温柔柔:“阿贾,我曾经佩戴过一串护身符。你还记得吗?不是,我不信教,我十岁那年要登上旅游巴士,当时我迷迷糊糊预感有事情会发生,我哭着不上车,后来那辆巴士侧翻了……”

    “哦,是那件事。”男人凝神回想。

    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自然知道彼此家发生过什么。

    “坐我原来座位的人,差一点就要截肢了……”

    女学生很愧疚,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顶替而来,从那以后,她不顾一切地做善事,并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灵感。

    第一次看到阿泰,她的头脑就很热。

    话题点到为止,两人交换眼神,男人抓着她的纤细手臂不放,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那走吧。”

    男人终究答应了,他拿她没辙。

    “10美元给你,你带我们参观。”

    阿泰谨慎地接过钞票,对着天空折叠了两下,他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令男人发笑。“至于吗,我又不会为了骗你,专门使用假钞。”男人露出一个充满优越讥讽的笑容。

    阿泰不说话。

    这一趟游览就开始了,从下午持续到晚霞升天,太阳的余晖照在三人身上,女学生踩着台阶,爬上了一栋废弃的高塔。

    直到上了顶楼,从高处眺望,她才看清了整座贫民窟的全貌:一眼望不到头,属于这城市丑陋的一面,低洼的棚屋矮墙和杂乱无章的小巷子,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着衣服。人口密度拥挤,怎么分得清楚哪家哪户,有些家庭仅用木板就粗糙隔开。从高处看,万家灯火明亮,男男女女混居的影子落在墙上,好似一出出皮影戏。

    另一边的江河上,是一艘夜航的豪华游轮驶过,游轮上灯红酒绿、山珍海味的奢靡自不用提。很难想象,这江的两边属于同一个世界。

    确定他们参观完高塔了。

    阿泰下了楼,带他们回家。

    如果是语言不通的外地游客来参观,本地人会把游客带到自己家里参观,做一顿糊糊饭,一次就收费十美元,主打一个没有回头客。

    奈何这一男一女是蒙德城本地人,阿泰才没有选择这么做。

    老老实实带他们爬上爬下。

    女学生和男人,来到一艘开了洞的大渔船,好半天才确定,这艘渔船残骸可能是阿泰的家。别人家再不济是瓦房棚屋,时不时有老妪穿梭其中,阿泰家却是一艘船改造的屋子,将在夹缝中生存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能吃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

    “我给你们做吃的。”

    男人连忙拒绝:“我不用,我不吃!”

    前几天发过洪水,屋子里阴湿感还没褪去,这种地方待久了要生病,身体八成会生出烂疮,男人如坐针毡,恨不得连忙走人。

    女学生却说:“麻烦你了。”

    她不自觉屏息。

    看到阿泰熟练地给土豆剥皮,切成形状不一的块状,往一个装满水的锅里丢,又把河边的鱼熟练地剥掉鳞片鱼腹与尖刺,一双长满厚茧的手唰唰唰,鱼被丢进锅里,好一锅乱炖。

    阿泰放了盐,又放了一些香料。

    十几分钟后,勺子均匀舀两下,东西能吃了。阿泰端出盘子,“吃吧。”

    看着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学生没有任何食欲。

    但她迷迷糊糊知道:这一锅乱炖,恐怕在贫民窟是不错的食物了。

    她想了想,还是接过勺子食用起来。本地的宗教她知道,拒绝浪费食物。

    偶尔吃一次排放量超标的鱼类食物,不会死。

    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隐有预感:如果她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她会离这个叫阿泰的少年很远,指的是心灵距离。

    这个叫阿泰的年轻人,实际年龄也许比她小上几岁,他的皮肤有点黝黑,在黯淡昏黄的电灯泡照耀下,拥有一张极为俊朗的脸庞。他在做饭,手里挥着锅铲,这一幕十分温馨。她不信教,却不知道为什么,打从心里涌现出一种想要拯救他的念头。

    这种念头不能粗糙地解读为爱情或者说同情。

    女学生后来看电视,发现阿泰的影子,主持人报出他的全名时,她当场一滞,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原来她当初的直觉没有错——

    他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

    可惜一切太迟了。

    她这里谨慎地落嘴,阿泰已经大口咀嚼起来,无论鱼肉还是土豆,都被他囫囵吞下。

    阿泰果然吃完了。

    女学生放下勺子,起身说:“我明天还能再来吗?”她脸庞娇美,声音非常温柔。

    阿泰看了她一眼:“可以,还是十美元。”

    别以为是回头客就能打折了。

    说完就结束了,女学生准备离开,临走时她遇上了阿泰的妹妹,门槛矮小,两人小小地撞了一下,女学生立刻稳住身体。分别时,女学生回首:“最近天气预报说,三天后还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你们要注意安全。”

    一男一女走了。

    知道两人明天大概率还要来。

    阿泰收拾了一下屋子。

    “哥哥。”妹妹突然伸手,摊开手掌心,是一枚漂亮的粉色发卡,上面镶嵌着闪耀的水钻。

    阿泰吃了一惊,将发夹夺过,反复查看:“你从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东西,明显不属于贫民窟。

    “刚刚那位姐姐身上。”

    对面那女子魂不守舍,擦肩而过时,趁对方不注意,她使用了灵巧的偷窃手法。

    发夹上边刻了字母miumiu,阿泰不知道,这是意大利某品牌的发卡,以为这是女子的名字,他能从这精致的加工和水钻看出价格不菲。

    塔娅人小鬼大,常常会偷一些东西改善家里,时不时是几颗土豆,偶尔是一个瓦罐。在贫民窟,偷窃是合法的,只要不被逮到。如果被人逮到,打瘸腿都是自找的,家人也不敢求情。塔娅就曾经大半夜饿坏了,去偷别人家的饼,差点被别人家打死,后来平安无事,可塔娅背部还是留下了一些对女孩子而言十分丑陋狰狞的伤疤。

    以往阿泰不会管,唯独这一次,他的脾气前所未有强硬。

    “不行,还回去。”

    塔娅心慌:“为什么?我不要!”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偷到的!

    贫民窟长大的孩子,不是没有审美,不是没有廉耻心,塔娅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她曾经在垃圾堆里捡到一双女鞋,女鞋上镶嵌了廉价的工艺水钻,这么一看就很假的东西,却让她魂牵梦萦许久。这枚粉色发卡上的钻石比女鞋还要精致华美数倍,她不想还,她哭闹着希望能改变兄长的想法。

    “留给我吧,塔娅好想要。”

    最终还是被哥哥夺走了。

    “听话,这东西,我们不能要。她还给了我十美元。”

    那个女学生明显来历不一样。

    哥哥的脚步矫健如猎豹,很快在巷子里奔跑,他速度像风一样。

    可惜阿泰最终还是没能还上。刚走出贫民窟,女学生就因为腹中一阵绞痛进了医院。

    这枚发夹放了三天,没等到主人。

    后续三天,如女子所说,暴风雨来了。

    狂风无情呼啸,许多人家甚至连被褥床单都还没晾干,滂沱的大雨就来了,贫民窟破败的房屋抵挡不住又一次洪水的侵袭。

    这一次阿泰没有那么幸运了,贫民窟死了几万人,他八岁的妹妹被水冲走了。

    —

    另一边临近解放碑的热闹夜市里,一个打气球的摊位,周眠洋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娃娃,人都傻了。老板面无表情抽着烟,有一口没一口地闷抽,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今天晚上要破产了。

    江雪律站在摊位前,一条白线横亘在他面前,他手托着气枪。

    少年眼睛微眯。

    白皙的侧脸藏在枪后,更显线条俊秀。

    周围的人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将他包围,有人在举着手机在录像。“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是在打气球?怎么站那么远。”、“一个英华的学生百发百中,赢了三个娃娃,现在剩下最后一个大娃娃,据说是限量版的,老板怕他再度得手,往五米开外又划了一道白圈。”

    前九个都中了,如今这是最后一枪了。

    老板就拿粉笔重新划了距离。

    少年被迫端着枪,往后退。

    “啧啧怎么这样,老板,你摆摊输不起啊。”周眠洋说道。

    老板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掐灭了烟头,用混不吝的口气笑骂:“是啊是啊,我是输不起啊,我这里都是小本生意,一开始是我轻敌了,我认栽。你们几个小子一人拿了我一个大娃娃还不够啊,这群后生仔最好赶紧给我滚。”

    话音落下,穿校服的少年已经开了最后一枪,“砰”的一声,一枚位置刁钻的气球中了。速度快得老板都没反应过来。

    “卧槽,这么远还中了!”

    围观群众呆了片刻,随后欢呼起来。

    第两百三十二章

    江雪律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百发百中。

    半个小时前,他和周眠洋等人下了晚自习来到夜市。周眠洋一路胡吃海塞,心情颇好,经过一个绑满花边气球的摊位,他们听到老板喊:“二十块钱十枪嘞!这个帅哥要不要玩气枪啊,中八个给一包纸,中九个就能抱走一个娃娃,十个全中,最上排的特大娃娃随你挑。”

    老板拦下路边一对小情侣,“怎么样啊帅哥,玩不玩,你身边这个美女都心动了?”

    夜市的老板舌灿莲花,男的一律叫帅哥,女的一律叫美女。小情侣中的男性禁不起鼓动,很快在一声声帅哥中迷失自己,他迷迷糊糊就掏钱,“二十块是吧?”

    女性面色微忧,轻扯一下男友的衣袖:“这枪安不安全啊老板?”

    “美女,这是气枪,发射出的是空气,如果不小心打到人身上,疼也就一瞬间的事情,不会受伤的。”老板拍着胸膛保证,周围人还是散开,谁知道这男的是不是人体描边大师。

    帅哥一听,立马就扛起枪。

    砰砰砰十发齐射,现场只破了五个气球。

    男人勉强沉淀了一下起伏的心情,又掏了二十块:“刚才是意外,再来一次。”

    砰砰砰又是十发连射,这一次男人勉强掌握了技巧,现场破了七个气球。距离最低的门槛餐巾纸还有一球之差。

    “再来!我就不信了!”男人心浮气躁,掏了钱重新站在射击线上,最后一口气,一百多如流水般花出去了,只拿了一个最小的、歪瓜裂枣的娃娃走了。

    周眠洋冷冷评价:“义乌批发搞不好一块钱,这游戏谁玩谁傻子。”

    少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透一切的睿智双眸隐藏在镜片背后,当他被老板拦下,“这位小帅哥来玩啊,拿走一个娃娃送给女朋友,女朋友说不定会高看你一眼。”

    啊嘿嘿嘿他叫我帅哥,少年腼腆地羞笑,马上跟着走。

    “我没有女朋友。”

    “我们四个人,怎么收费啊?一次二十太贵了,老板,四个人七十吧!”一会儿等江雪律过来,周眠洋已经拉着他说:“阿律啊,我砍价十块成功了!你看我是不是有砍价天赋?”

    江雪律:“……”

    后续的发展就是如此。

    周眠洋只中了五发,沈明谦中了六发,封阳他命中率不错,他中了八发,喜提一包卫生纸,三场结束,三个人的心境都变了。

    娃娃不娃娃,这一刻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也没有女朋友。

    但这破游戏必须赢!

    老板在一边乐不可支,脸都要笑裂了:“三位后生仔,你们不要急,你们还有同伴没下场呢。”

    老板说,“还有十发。”

    “没关系,射击这玩意儿讲究技巧,熟能生巧,你们在我摊子上多练几次,一定会中。”封阳自动在脑子里翻译这句话:菜就多练。

    江雪律上场了,面对花里胡哨摆放的气球,他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番,随后第一发到第八发全中,周眠洋眼睛慢慢亮起来,“哇。”

    老板感觉有点不对劲,面色微微凝重,他下意识抽了一根华子,狠狠吸了一口,吞云吐雾中慢慢欣赏起来。

    最后上场这个后生仔穿着普通的英华白色校服,长得很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吸晴的俊,他身形漂亮清瘦,端枪的姿势却很标准,起码是路人中最养眼标准的一个。乌发垂下,不带一丝表情,枪后露出一双冰雪般的眼睛。

    空气中,睫毛不动,眨动频率趋近于无声。

    他没有如同龄人急于开枪的浮躁,恰恰相反,他很沉稳。沉稳的姿态中透露出一种拉满弓弦的锋锐。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不一般啊……这路子像练过的,又像是部队里出来的……

    老板下意识屏气凝神起来。

    “砰砰!”

    十发过后,中了十一个,一枪一个爆破,有一发是连破两个气球。周眠洋乐呵呵问:“老板,最上排的玩偶随便选是不是?”

    老板:“啊……是的……”

    他面色讪讪地去填充气球了。

    周眠洋迅速抱了一个最大的,看上去也是最贵的。

    “老板,再来三次。”沈明谦和封阳爽快掏钱,“律儿,我要最左边那个。”

    “学霸,我要最中间那个!我搜了,那个市场价六百!”

    老板:“???”

    你们这群后生仔快滚吧,再这样下去不如鲨了我!

    周围很快热闹起来,老板一时又喜又悲,他不断向聚拢来的人群道:“一次二十,四次七十!帅哥美女们都来玩啊!你们看这个后生仔,都赢了我四个娃娃,他都可以,你们肯定也可以!”

    江雪律没有玩太久,因为他收到一条短信,from秦居烈。

    “九点半了,还不回家?”

    他立马对同伴说:“我要回去了。”

    黑死病组织一朝覆灭,通缉令不复存在,高中生可以自由上下学,可是一段时间后培养生活习惯还没结束,比如说江雪律习惯了接送和去什么地方都报备。

    秦居烈也习惯性等他回来。

    如果局里不加班,他会去学校接人,如果有案子要加班,江雪律就自己回家。

    ——

    江雪律打车回了家。

    江州市公安局警队里,不少年轻警察都挺怕秦居烈,每回见了对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下意识整理领口,生怕被挑出一点刺。

    江雪律却不怎么怕他了,少年在玄关处换了鞋子,抱着娃娃进客厅去。

    这个半人高的娃娃块头很大,起码高中生抱着有点吃力,微微阻隔视线。

    秦居烈视线淡淡扫过,替他接过了,“谁送的?”

    这种类型的玩偶,常见于女孩子送的礼物。秦居烈有所猜测,前一段时间江雪律过生日,就收到不少礼物。

    江雪律从娃娃背后探处脑袋,冲年长者一笑,脸上残留着一丝兴奋的热度:“我夜市打枪赢回来的,送给秦队。”

    可能在夜市被蚊子咬了,江雪律脖子处一片晕红中鼓了几个包。少年皮肤白,灯一照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指甲再挠两下,明显要破皮,沁出鲜红的血珠,有几分触目惊心。

    秦居烈很明显顿了一下,他看着放下书包的少年,对方似乎毫无察觉,纯粹是性情所致,想送就送了。

    秦居烈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他说话不紧不慢,半晌缓缓道:“谢谢,我放屋里。”

    一听这话,江雪律下意识跟在他身后,想看他把娃娃放在什么地方。藏在柜子里久不见天日,他可不能接受。

    一只小黑猫跟在两人身后,探头探脑。

    “放这里,可以?”秦居烈看了脚边的猫一眼,目光落在少年脸上。

    江雪律勉强满意。

    秦居烈把东西往床上一放,折返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了一瓶药:“来,擦药。”

    “哦。”

    江雪律坐在沙发上,他把瓶子里的液体倒在手上,一点点涂抹脖颈,清凉的感觉弥漫开,驱散了所有的红肿,也把血管里沸腾的痒意压下。

    秦居烈别开眼,又旋开了一瓶药:“以后别第一时间抓挠。”

    他的动作很熟练,与江雪律一个屋檐下他才发现,高中生是易过敏易招虫体质。

    “嗯。”

    “你买的书呢?”秦居烈拎了拎书包的重量,他收到的报备短信是去买书。

    两位同居者的对话也很日常,毕竟下班后还聊杀人案也是少见。

    “……”

    听到这句话,江雪律抬起头,轻薄的唇微抿成直线,很明显,秦居烈从他略带懊悔的表情读出他忘记了。与一个月前对比,这个夏天江雪律过了十七岁生日,他的唇角甚至眉眼是柔软的,无形之中,他身上有一些寂寥孤独东西去了,灵魂深处有了松弛感。

    “明天买。”

    少年低头擦药,声音瓮声瓮气,其实就是不好意思了。

    “我去接你?”

    是很想,江雪律还是摇摇头:“不用。”

    江雪律说不用,可他没想到,第二天秦居烈还是来了,去派出所接的人。

    第两百三十三章

    学校里,姚老师站在讲台上,神色痛心疾首:“最近天气热,我非常理解,但一些同学才补了一个月的课就开始懈怠,成绩下滑明显,你们学习是为老师学的吗?学习就像高利贷,如果当下不努力,一次次赊账,等倒计时只剩下一百天了,你们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偿还,就会后悔当下的今天没有努力!”

    “副班长上来改倒计时。”

    沈明谦没有动,他是正班长。曲蔓枝坐在前排,听到老师说话,她拿起粉笔和黑板擦就上前,涂改了最后一个天数。

    漂亮的少女写一手好看的粉笔字,站在黑板前,犹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你们闭上眼睛可以想象一下,未来一年后高考前的你给自己打电话,他会说什么?”班主任温声细语,绝大多数人咕哝了一下纷纷照做了。

    江雪律是乖学生,他也不例外。姚老师有几分催眠功底,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他一闭上眼睛,还真想了未来一年的自己给自己打电话,会说什么。

    竟是一个磁性冷静的声音,“treasure,你现在破了几起杀人案了?一年后,你至少还要破二十多起杀人案,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

    江雪律瞬间睁开眼。

    冷汗微微溢出脊背,他想对一年后的自己说,别打电话了,我不接。

    见台下学生们面色起伏,以为众人都被他的演讲感动了,姚老师心下十分满意。没错,保持这个气势,努力去夺取桂冠名列前茅!只要拥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一切美好的事都会降临!孩子们加油,你们的前途一片光明!

    台下另有小声音。

    “老班为什么说学习就像高利贷?”

    周眠洋方才转着笔,啪嗒一声,笔高速运转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一个抬头已经听不懂姚老师的逻辑了。

    他搞不懂就会问,扯了扯江雪律的袖子,要他给自己解释。

    封阳盯着他那只手,认为周眠洋简直像一个傻子,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吗?

    封阳给他解释,“假设我每天计划背五十个单词,结果今天没完成,就得推到明天背100个,明天也还没完成,那后天就要背150个,你看看,这像不像利滚利?根据记忆遗忘曲线,其中还要增加回忆这个利息。”

    周眠洋是真的不懂:“五十个英语单词怎么背不完了,这也太少了。”

    “闭嘴!你懂什么!又不是只有英语这一科。”封阳恶狠狠地说。

    大夏天的,周眠洋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说出这样冷冰冰的话!

    又是一天紧张的学习做题,晚自习的钟声准时响起,不少同学哗啦啦站起来,恢复了活力似的呼朋唤友,大声嚷着要攻占食堂。老师夹着书本慢悠悠地走出教室,似乎看到他们这群小兔崽子就烦。

    江雪律也站起来,收拾书包,他把桌上的东西收进包里。

    这个书包质量果然过硬,之前肩带坏了,还被他撑了三个月。

    周眠洋凑过来,小声问道:“阿律你要回家吗还是去哪里?我们再去夜市逛一逛吧!”

    江雪律摇头,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不少资料书习题册的名字,“我今天得先去买书。”昨天完全忘记了。

    周眠洋兴致勃勃:“我也要去!你这个书单分我一份,上一次那套题真的不行。”

    刷题是每一个学霸的必备能力,沈明谦马上加入话题。

    一旁听了三人对话的封阳恍然大悟,这群学霸根本无法明白,怎么会有还不上的高利贷,因为他们根本不借贷!

    学习要真的是高利贷,债主根本别想从这群学霸身上榨取价值,自己恐怕还会被吸干精气,刷题刷到债主破产。

    封阳想了想:“我也去!”

    半个小时后,封阳感觉自己肩膀沉重,活了十七年,他第一次感受到知识沉甸甸的力量。好家伙,明明这些书加起来也就三四百,价格连他一双球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为什么给他一种高考都刷不完的恐怖错觉。

    他注意到江雪律的书包也鼓起来。

    学霸那截露在袖子下的手,覆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手腕形状看上去依然纤细伶仃,书店灯光一照,白皙手背隐约能看到几条青色经络。也许是书包太重了,江雪律扯了两下肩带。

    校服下勒出清晰的肩痕。

    “……学霸,这些书有点重,我帮你背吧。”

    封阳情不自禁就道,面上慢慢吞吞犹犹豫豫,沈明谦能喊江雪律叫律儿,那是班长比所有人都大一岁,年龄摆在那里,他能这么喊。

    他是不敢乱喊的。

    江雪律没有听见。

    听见了他也不会动,反而会皱起眉头,心想大家都是同龄人,他为什么要让封阳帮他背书包。

    众人往外走了几步,江雪律突然停下了脚步。

    封阳还没反应过来,发现少年倏地一声招呼没打,拎起书包冲了出去。

    众人傻了。

    不由探头出去,发现江雪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这个时间点学校附近绝大店铺都打烊了,除了书店门口,这么宽的一条路,只有两盏忽明忽暗的路灯高悬。一盏路灯笼罩的地盘是停车场,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口,车门呈现开启状态,车边站了一个男人。

    众人还没看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江雪律冲了过去抄起书包就揍。周眠洋他们很快也意识到,肯定是出事了,当下也冲了过去。

    很快,场面就乱了起来。

    有人报了警。

    距离最近的南城分局派出所,第一时间接到了报案,两辆闪着红□□的新型警车来到现场,民警开了车门,急急忙忙:“谁报的警,发生什么事了?”

    谁报的警,没人承认。

    发生什么事,倒是不少人回话。

    “我们也不知道啊警察同志,我们一来就看到四个学生在殴打一个中年人。”还是拿书包。

    “斗殴?”

    民警们神色一凛,以多欺少的恶性案件?

    他们连忙冲进去,“不许动!举起手来!”

    因先入为主,警察连忙拨开人群走进去,走进去后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面包车旁,一个男人倒在地上,手臂护头不断地嚎叫。四名少年嫌疑人冷冷地瞪着他。

    再远处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小身子发抖,鼻涕眼泪在精致的小脸蛋流,一个女人抱着他哭,抄起巴掌就打孩子的屁股,“臭小子我叫你不要到处乱跑,不要收陌生人的糖果,你还不听话!”

    “妈妈,我错了——”小孩动静哭得超级大,结果嗓子里几乎没声。

    别人也纳闷,这孩子怎么哭起来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那尖细稚嫩叫声跟猫儿幼崽没什么两样,也不知道这么微弱奶气的小嗓门,过路人是怎么发现他的。

    “赶紧跟哥哥道谢。”

    “谢谢哥锅。”

    昏暗的路灯下除了扑棱蛾子,还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民警一时感觉不对劲,收回目光,在七嘴八舌中勉强拼凑了真相。

    “都是一群未成年人,叫家长过来吧。”

    这事还要叫家长?

    他还以为报警了这件事就结束了。

    江雪律犹豫了,他打开通讯录,眼睛在“秦居烈”上悬了几秒。

    秦居烈收到消息,说江雪律进了南城分局派出所,他推开事务赶到现场,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

    秦居烈来迟一步。

    派出所里极为热闹,分为两派,被殴者家属疯狂叫嚣,说自己胳膊断了要求索赔,另一派横眉冷对。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对儿子竖起大拇指,“天啊儿子你干得好,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爸爸以你为荣!”

    做笔录的民警一听这话,迅速抬头:“这位先生不能鼓励这样子!”

    男人说:“我姓封,是封阳的父亲,剩下三位都是我儿子的同学,都是一群好孩子,我在这里给他们签字办手续就行了吧。他们几个明天还要上学呢,这么晚了通融一下吧。”

    民警左右为难,“真的不行,这不符合规定。”

    “规矩都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男人心疼几个孩子好端端的,还要继续待在派出所里。

    虽然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面色毫无异样,待在派出所里跟老家似的,仿佛进来不知道多少回了,一个颇为熟练地去饮水机接了水。

    奇怪了,他们一个个怎么知道饮水机在什么地方。

    其中一个不想喝水,还走出门口,拿出手机扫了警局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红茶。

    对比一下那边叫囔着自己绝对受轻伤的嫌疑人,和满脸嫌恶的受害者家属们。

    这几个少年的松弛感完全抵达顶级。

    秦居烈深吸一口气,严肃地走进去。江雪律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发呆。黑夜憧憧中,一阵风刮进来

    “秦队!”、“真是秦队!”

    从前台到审讯室,听取一片洪亮敞快的叫声。

    嗯???嫌疑人脸色微变,叫唤手臂疼的声音慢慢歇了。

    江雪律慢慢地喝着冰红茶,听到声音抬起头。

    少年人的视角里,他发现秦居烈来了,衬衫松松解开了两粒扣子,眼神微冷,隐含凌厉地朝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

    嫌疑人角度却是心惊胆战,想着怎么又来一名警官。这名警官看上去精明决断,更加高高在上,气势不太好惹,投向他的目光锋利,过分有侵略性。

    嫌疑人不敢直视,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椅子。

    懊恼今天晚上的出师不利。

    “老秦,你还真来了,那孩子拨号时,我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派出所的韩队长走了出来,一脸惊喜大笑,“自从你去了市局,我们好久没见了啊!有五六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

    江雪律慢半拍才想起来,南城分局他好像来过。

    秦居烈九年前是南城分局的一名新人刑警,后因屡破大案表现优异,一路节节高升,履历一划,直接被调进市局,坐上了刑侦支队长的位子。

    江雪律一脸惊奇地看着交谈的两人。

    韩队长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根过去,打趣道:“还以为就我们能熬,没想到市局这么晚也不下班。”

    “在查一起恶性杀人案。”秦居烈没急着跟高中生说话,他先与昔日同事交谈起来,面对递来的东西,他没有拒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烟。男人身形修长,肩背宽阔,双眸若寒星,一张脸极为英俊,同是三十的人,比起略显沧桑的同事,他看上去更加器宇轩昂。

    咔嚓一声是打火机的声音。

    香烟点燃,一点红光亮起,抽烟的手露出一截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秦居烈慢慢吸了一口,平静的侧脸笼在白色烟雾里。

    年长者这副样子略微陌生,起码江雪律之前甚少见过。

    一听说是杀人案,韩队长不再打探,案件这种东西哪怕他们再抓耳挠腮,在案情告破之前不能泄露不能问。

    江雪律全程很安静地站在旁边,仰头看两个大人在聊天,心道:我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走廊处,不说显眼包吧,存在感也不容忽视,秦队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江雪律站在左边。

    从进来到现在,秦居烈都没往左边看,他侧目看向招待室,那里坐了三个少年。其中一个穿着松垮垮的校服,似乎有父亲来了,大男孩敞开腿大咧咧坐着,神色骄纵,一副有爹万事足的样子。

    认出这是高中生的同学。

    秦居烈收回目光,开了口,“什么事情,谁先动的手?”

    韩队大笑:“动手最猛的,就是把你喊过来的这位。”

    秦居烈也不问发生了什么,“监控呢?”

    韩队长笑了笑:“早想看了吧,走,进去看。”

    两人同进监控中心,一名小警员熟练地给两位调取路面监控。

    江雪律也想看监控,他跟了进去。

    他有预感自己不会被阻拦,果不其然,即使秦居烈从头到尾没跟他说一句话,没表现出偏向,却也没人拦他。

    第两百三十四章

    没人拦他,看监控时,也没人在意他。

    江雪律有经验,监控最好坐着看,他给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

    江雪律没有自报家门,南城派出所众值班警察不知道他是小江同学,秦居烈也没介绍他身份,众人就当他是一名普通学生。见他自己给自己找了椅子,一旁的小警员略略惊奇地打量他几秒,惊讶这年头孩子的松弛感。

    殊不知江雪律一年进警察局的次数,十根手指也数不完。

    小警员见他这么松弛,被反客为主了,也不太好意思,连忙拖着椅子往右边挪了挪,让他更方便看电脑监控。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他才是警察,一看这孩子,他就忍不住客客气气。

    一旁嫌疑人家属、受害者家属和三名高中生见江雪律进监控室了,连忙紧随其后。偌大一个监控室内登时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头。

    小警员马上翻脸:“你们进来干什么?未经允许,这是你们能随便进来的吗?”

    嫌疑人家属愤愤不平,一口指出其中的区别待遇:“那小孩怎么能进去,我们也要进!那小兔崽子把我弟打了,我们要看监控,讨要一个说法,别以为是未成年人就能猖狂了!”

    秦居烈扫了一眼,嫌疑男子冷汗淋漓,脑后生出寒意。

    高中生们:“呵呵,发生了什么,有人心里清楚。”

    他们是无脑站江雪律。

    孩子的父母实际上也不知道事发前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心底隐约有一种差点失去孩子的不安感,他们也想查看那时段的监控。

    眼看要起冲突。

    韩队长说:“进来就进来吧,都留下。”

    队长发话了,小警员不好说什么,重新坐回椅子上操控鼠标,熟练地调取事发时间的路面监控:“晚上九点一十五分,这里停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就是这里。”

    鼠标在灰黑色监控上画了一个红圈。

    本来这一切主要讲给上司听,加了一群人,他的口气变成了事发还原。

    韩队长连连点头,接下来监控呈倍速播放,告诉众人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江雪律坐着,下一刻他感觉到有气息接近。

    他抬起头,发现秦居烈站在他身后,男人逆光的侧脸轮廓有几分深邃,视线越过他的头顶,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跟他去看同一份监控。仔细看手指,那根烟已经掐了。

    仿佛那属于成年人的袅袅香烟,在洁白的校服前,选择了退居二线。

    高中生静静坐着,似有所察。

    电脑右下方的时间在走动,小警察道:“张某站在面包车边,一开始在喝酒……”监控真是高清,一个酒瓶子又被圈了出来。

    嫌疑人家属心里咯噔一声,帮忙说两声:“喝酒怎么了?他没开车啊,在停车场喝酒犯法吗?”

    小警员早看过监控,冷笑一声不说话。

    这时候停车场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小孩子踉踉跄跄拍着球跑过去。孩子出现在监控里,孩子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双眼几乎不敢眨动。

    这是她的宝宝,绝对不可能认错人!

    “是宝宝,刚刚我一时没看住,他就消失不见了。”

    母亲紧张起来,她的预感没有错,张某果然跃下了驾驶座,丢了酒瓶子,朝小孩子大步走去。他的手掌心不知道揣了什么东西,对方嘴里说了什么。监控没神通广大到解读唇语的地步,无形之中蔓延出许多猜测。

    孩子歪着脑袋,似乎被吸引了,举着小黄皮球往他方向走了走。

    孩子母亲更气了。

    不知道是气到处乱跑的小孩,还是气疑似诱拐她孩子的张某。

    仅仅一分钟后,危机出现了,小黄皮球落地。

    孩子惊恐地挣扎,原来他的小藕臂被一只大掌钳住,对方要把他往面包车拖拽。猫崽般稚嫩的声音,毫无用处,起码停车场远近有几个人经过,没有一个人察觉。

    愤怒到极致的母亲,已经受不了,她颤抖着身体,嗓子爆发出一声大叫,冲过去就想用指甲抓挠伤害她孩子的男人,她大喊着:“王八蛋!你想干什么!你想对我家孩子干什么!”

    力气之大,两名民警都拦不住。

    嫌疑人家属也感觉不对劲,纷纷看向张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帮忙说话。张某疯狂摇头,满头大汗地辩解道:“我没想做什么。”

    如果警察没在这边,他们八成就关起来自家人说小话了。当警察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只能努力扬起微笑强撑,选择相信自家人。

    目前真相未定,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小孩子,好似一出生就被上帝勾走了嗓子,越是惊恐害怕,他就失声,如同在表演默剧。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人冲出来,孩子直接会被拐走。

    万幸的是——

    在母亲滔天暴怒的目光中,小警察暂停了这个监控,手脚麻溜地换了另一个视角的监控。

    大家都见到,一条路对面,一个白色校服的高中生在路上走,远远望去,他的身影修长,跟这个地方隔了起码有百米远。

    路灯昏暗,十几米外基本人畜难分。

    那个高中生,后脑勺却跟开了天眼一般,倏地回头,直视着停车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几秒内,他“嗖”地一下抄起书包冲了过去。

    小警察迅速切监控,这时候两个画面监控重叠了。

    高中生好似运动员,一路从B框跑到了A框,距离面包车越来越近。该怎么形容这跑步速度,校服猎猎飞扬,快得就像风,又像一柄离弦的箭,准备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他也确实给了。

    江雪律抄起那书包,劈头挥去。

    明明监控没多大声音,众人却几乎听到了男人的惨叫。孩子母亲的愤怒也稍微减弱了一分。

    秦居烈本来面无表情在看监控,他的身份特殊,不能表现出偏袒。看到这一幕,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终究微微起了波澜,身体下意识前倾,凑近了屏幕。

    众人一个战栗,心想张某八成也不敢相信,自己突然被一个书包打了,打得他眼冒金星差点趴下。而且这个书包一看就装了很多书!

    这赤裸裸的武器啊!

    不知道里边是不是装了六门功课,那书包好像一个变形的铅球。

    嫌疑人家属声线颤抖:“你装了什么!”

    高中生们站在一边,环抱双臂,神色幸灾乐祸:“新买的全科教材和辅导书习题册。”差不多十来斤,重吧?刚走出书店时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书越多,打起人越疼,这沉甸甸的都是知识!

    嫌疑人家属一时惊疑不定,心想这年头高中生都那么卷了吗?

    放学了还拿这么重一个包到处走。

    更恐怖的是什么?这个高中生的手明明瘦得骨节分明,却挥舞着书包,举重若轻。

    一下又一下,砸得男人无力还击。

    这年头的高中生还文武双修啊!

    嫌疑人家属额头冒汗了。

    被书包锤了两下,张某很快也反应过来,双目赤红,在监控下怒不可遏地说了一句话,抄起拳头准备揍人。监控无声,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在座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蠢人,用脚指头都猜得出,八成是一串鸟语花香、污言秽语。

    一时间更加嫌恶。

    两人的战斗升级,很快这个书包不堪重负,从肩带到拉链直接裂开,掉在地上。

    “这肩带竟裂了,别是什么牌子货。”

    韩队长微微嘶了一声,他完全看入神了,忘记手指还夹着烟了。秦居烈也下意识眯起一双狭长的黑眸,袖子随意卷了半段,露出一截手臂,男人看监控的目光十分专注,抿唇的神色晦暗难言,压抑着什么情绪。

    韩队长还不知道,这个书包曾经制服过持刀逃犯田波,那个时候就已经裂过一次。

    这一次为了解救儿童,又殴打了张某,彻底断裂也不稀奇,受损程度缝缝补补也用不了。这个书包更不是什么牌子货,江雪律是一个勤俭的人,在某电商平台上,这个书包标价仅仅几十块钱的价格,却贡献了两次强力输出,此生已经算寿终正寝。

    身为主人,江雪律一点也不心疼。

    场景也发展到,为什么嫌疑人叫嚣着自己胳膊断了的场景。

    张某一个虎扑冲过去,高中生不紧不慢地避开,监控下,他果断舍弃了自己的包。

    他更不可能站着任人挨打,尤其是他身后还站了一个皱着脸哭的小孩子。小孩子八成知道了大哥哥在保护他,雏鸟一般依偎着。

    果然下一秒,发生了让人眼前一亮的事。

    张某人高马大,少说也有一百七十斤,少年后撤了一步,上手抓住了嫌疑人的肩膀,手腕下滑,利落一翻,一连串十分标准干脆的擒拿。

    随后不费吹灰之力。

    一个漂亮的过肩摔,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嫌疑人家属:……

    还真是练过的啊!

    “啊啊啊啊——!!!”

    男人摔在地上,完全猝不及防,一下子爆发出划破天际的惨叫声,惊动了方圆十里的路人。

    不少人纷纷往停车场赶来。

    “发生什么事了?”、“有男人在叫?”、“什么方位?”、“好像是停车场!”

    小孩子的父母、嫌疑人家属在后续中陆续赶来,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其余三个高中生也出力不小,场面肉眼可见的混乱。好在这些监控记录得清清楚楚,没什么争议,可以撇开不谈。

    韩队长指着那过肩摔的一幕,笑了,“这小子跟你学的吧?这姿势跟你当年一模一样。”

    韩队长特意提到当年。

    他不知道,江雪律是李路云案当年的小受害者,只惊叹这孩子跟老秦当年的相似性,一旦他知道了,他更要为这纠葛拍案叫绝。

    当年?

    秦居烈皱了皱眉,缓缓地收回思绪,他已经想不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九年前,二十出头的他是什么样子。

    监控中,少年那份气势凌厉笔直地穿透监控而来,能射进人的心脏。

    监控外,少年无比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犹如一潭静水,给秦居烈一种对方从电影画面中走出来的错觉。

    秦居烈是教了江雪律许多东西。

    但从对方身上,他怎么也没法找到熟悉的影子,也许是时间太过遥远了。

    即使他记得,他也认为。

    江雪律比他当初要无畏上许多。

    画面中嫌疑人躺在地上惨叫不休,这事儿也得解决。

    “嗯,跟我学的。”秦居烈面色如常,“怪我。”

    韩队长笑得直不起腰。

    接下来秦居烈没有动静,一直在看监控,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偏袒,指了监控说:“这是在保护当事人。”

    监控中江雪律一边扯着孩子往外走,一边单手拎书包,这个动作换了谁都能看明白,这是在保护。

    韩队长深感认同,连连点头,“你说得没错。”

    又有一幕,少年掏出手机,亮光照在白皙的脸上。

    秦居烈看着手机亮光开口,“第一时间报警,符合正当防卫。”民警赶到现场时,以为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是围观群众,谁知道是当事人高中生,对方简直跟开挂了一样,事情发生后,完全知道怎么避开风险。

    其中每一个环节都很厉害。

    第一时间保护人质,第一时间报警。

    第一时间报警更为重要,这说明他本意就是在阻止犯罪,是惩恶扬善,这种行为落在官方文章上,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韩队长笑:“这也没错,这孩子很厉害,报警还及时,我们派出所看了监控,都想给他颁发锦旗!”

    “倒是张某涉嫌诱拐儿童,这动作熟练程度最好往下查一查,他的手机相册、社交软件、浏览记录一个都别放过,我怀疑不是初犯……”

    屏幕还在回放,张某的手娴熟地捂住孩童的口。

    秦居烈抬手敲了敲监控,声音冷得掉冰渣,如果这会儿在市局,他早就发动手下把这姓张的查个底朝天。他还想继续说,这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手掌心有动静。

    一只略显冰凉的少年的手伸了进来,和他的手握了一下,很快又缩回去。短短几瞬,又伸了过来。

    “……”男人平淡的侧脸微动,眼睫自然垂落。

    这一次,秦居烈没有装作不认识,他回握了这只手。静谧的空气中,隐有彼此深长的呼吸。

    “你说的没差,我们决定往下查。这见义勇为值得表彰,签字吧家长。”没注意到这俩牵手,韩队长笑着说,一张单子落在前台面前。

    一支圆珠笔递过来。

    秦居烈慢慢签了字。

    看完监控后,派出所里更加热闹了,受害者家属一边闹,一边对江雪律激动致谢。

    江雪律走出派出所时,下意识回望灯火通明的室内,这事儿还没完,嫌疑人的手机被扣下,剩下查到多少都是警察的事了。

    “走了,回家。”

    有人喊他,江雪律立马回头,挥别派出所民警,两三步走下台阶。

    第两百三十五章

    两天后,这件事水落石出,张某确系一名有前科的诱拐犯,英华中学收到了一份大红锦旗,这可把校长激动坏了。他不敢置信地抚摸着绸缎,品读上面的文字,“啊真是没想到,我们学校有孩子见义勇为!”

    从警察口中知道了具体经过,校长连连点头,欣赏不已:“那孩子还是年级第一,我就说我们英华的孩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最为出众!身为教书育人的代表,我一直崇尚着一个人不能死读书、读死书,灵魂和品德也必须高尚啊!”

    李路云是江州市的典型代表。

    一个从小被逼读书的学霸,一旦杀疯了,投毒三四十人,那影响力一点也不小。

    “当然了,这也太莽撞了,一旦出现生命危险怎么办?周一升国旗演讲,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好好说说,说给全校同学听,告诉他们安全第一,见义勇为要量力而行……顺便让那位江雪律同学上台讲一讲,在那么危险的时刻,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想啊!

    星期一到来,在全校同学敬仰目光中登台的江雪律,简直想社死在原地。

    校长絮叨良久,话锋一转:“教导主任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高二年级的教导主任抽了抽嘴角,你前前后后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知道你很激动了,我也很激动,这事儿因为路人拍摄上新闻了,江州市居然有报纸想要进学校采访,第一个要采访的就是我啊!

    姚老师马上也知道,前几天晚自习发生了什么。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心中无比自豪感动,把江雪律叫到办公室大夸特夸,“你做得很好,救了一个小孩子,以后不能这么冲动了知道吗?”

    江雪律只能点头。

    见学生听话,姚老师神色满意,心中更加喜爱,对这么听话懂事还心地善良有勇有谋的学生,他简直一腔慈师心肠都要爆发了,爱都爱不完。想起一件事,他忍不住好奇道:“对了,根据几个同学所说,当天晚上你们去书店是买书?买什么书?”

    如今补课到了尾声,再经历一场大考就要结束了。

    课业没有前一段时间繁重,姚老师想不出,一群孩子怎么会扛着重书包在外面走。

    江雪律把书单递过去。

    姚老师好奇地接过,这一读也肃然起敬,他知道江雪律勤奋刻苦,但没想到在学习之余他还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既然如此,他就要成全这孩子一番心啊!

    姚老师心下暗叹感慨万千,他拿出笔在书单划了两下:

    “这上面的语文历年试卷,其实不用做,你的课内积累已经足够,题目这些专项训练等明年高三再做都来得及。到了这个地步想往上走,需要的是课外阅读积累,老师给你另写一份书单,把上面的书看了,你的语文成绩自然更上一层楼,下笔也会更加言之有物。”

    姚老师温温厚爱道,列了十几本书。

    江雪律一看沉默了,他看得出姚老师很爱他了,但这份爱意属实有点沉重。

    等离开办公室,江雪律忍不住在想,自己一早上去了无数个办公室收获了什么,校长喊他写心得体会,教导主任喊他准备接受采访,姚老师给他一份书单……

    校长还问他,锦旗准备挂在什么地方。

    江雪律看出校长的心情,说挂学校吧,校长心中大喜,说道:“这怎么好呢,放在学校里可以给学校增光,可是带回家才是一份荣耀。”

    “不用了校长,就放学校里吧。”

    江雪律强烈推辞,校长也想放学校里,自然从善如流,他不知道,眼前这孩子之所以强烈拒绝,完全是因为锦旗和红本子荣誉证书这东西,他收到太多了,家里已经挂不下了。

    班级里众人议论纷纷,封阳撑着下巴,惊奇地感叹道:“之前老班说,英华附近有变态出没,当时我还以为他在乱说,想让我们晚自习下课后别在外边逗留,原来是真的。”

    沈明谦转过头:“确实是真的,学校附近一直流传风声,老师才一直喊大家注意安全,最好结伴同行。”

    众同学若有所思。

    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处在叛逆期,成年人的告诫落在他们耳朵边,常常等于空气,只嫌唠叨和繁琐。这一次事情发生了,大家慢慢也重视起来。

    “在我看来,晚自习就不该这么晚!八点半天都黑了!”

    取消晚自习,就没那么多屁事了!当然了,他们也知道根本不可能。

    沈明谦:“没有那么简单,变态下手的群体不一定是学生,比如张某下手的对象就是孩子。你们也注意到了,学校那条路附近,走出两公里路灯就很昏暗,我准备给校长和市长写信,希望他们能重视这个问题,在学校附近安装路灯,改进道路设施。”

    高强度的照明,能让道路更加通畅。

    为什么犯罪多发于夜晚,白天阳光太亮了,犯罪者有所顾忌容易心生胆怯。而亮光等于白天,路灯如果明亮,路人走起来更放心,犯罪者也不敢轻易出手。

    这建议信他才写到一半,他的字方正俊逸,阅卷老师看了都会感觉眼睛得到治愈。最新的一行字,墨水还没干透。

    周眠洋发出惊叹:“班长你好像变了……你好厉害!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沈明谦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真的这样认为?”

    周眠洋连连点头。

    “话说回来,我居然还揍过这变态,我的天。”封阳盯着手掌心,感觉自己灵魂升华了,这只手以后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揍过变态惩恶扬善过的手。

    周眠洋也挺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

    江雪律回了家,总算遇到一件符合心意的好事,他收到了一款包,是某个牌子,他惊了。

    高中生早八晚八,时间掐得太死,根本没有时间去消费逛街娱乐,江雪律书包坏了,早已经打定主意,周末再去买书。

    没想到,在他行动之前,他先收到了一个礼物。

    “怎么样,喜欢吗?”秦居烈观察他的表情。

    江雪律有点说不出话,“……喜欢。”

    这是一款简约黑色的包,江雪律最喜欢黑色。

    不过,哪怕秦居烈送他其余颜色,他也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认为,收到礼物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吧。

    他心底有一丝接着一丝冒出来的开心。

    秦居烈这两天办案子之余一直在搜包,挑了上百种,他先查了全球年轻人最喜欢的十种潮流书包,在一堆花里胡哨的书包中,选择了一款符合他审美,他也倾向于江雪律会喜欢的颜色。

    更重要的是质量上乘,耐磨抗造。

    无论江雪律后续用它做什么,都不会拖后腿。

    江雪律把书一本本放进去,目光跟年长者对上,想到前几天的牵手。哦为什么监控看着看着,突然就想伸出手,去触碰对方呢?

    高中生心里不明白,这种感觉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似乎需要被捅破。

    他唯一知道的是,眼下他很开心。

    许是心有灵犀,秦居烈也想到了前几天的相握,他抬起手掌,慢慢落在江雪律的头顶,他这么做完全自然。

    直到高中生抬起一双眼望着他,四目相对,秦居烈才倏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是逾越了。

    有什么气息在空气中流转开,一种热度从手掌心开始点燃,秦居烈微微凝眸,选择撤回了手。他转移话题道:“你头发长了。”

    坐在沙发上的少年黑发雪肤,浓墨般的头发比一个月之前长了,垂在修长脖颈。

    江雪律一听这话,似悟非悟。他确实很长时间没去理发店了。他进理发店的频率取决于教导主任什么时候狠抓校风校纪和仪容仪表。

    等过了一天,秦居烈再见他。

    发现高中生把头发剪短了,更加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俊秀的轮廓,从上至下,乌眉长睫,鼻梁秀挺,轻薄的嘴唇有了成年人的模样。对方问他,剪得怎么样?

    少年的声线也很干净。

    空气中也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秦居烈眸光闪烁,“你这么快就剪头发了?”

    江雪律诧异,你不是说他头发长了吗?

    秦居烈不答,他并不嗜烟,忽然很想抽烟,轻轻吸上一口,缓解克制脑中轻微激荡的神经。一些失控仿佛早有预兆。

    如果他看护的高中生,每天按照正常的流程走,每天跟他说早安午安和晚安,而他足够冷静理智,也许不会如何……

    偏偏对方除了跟他说早安午安和晚安,还无比听话……

    男人缓缓闭眼,选择了假寐。

    同一片苍穹之下,M国贫民窟陷入了汪洋大水,奔流而过的洪水裹挟着凄厉的叫声,泥浆将锅碗瓢盆和尸体通通卷走。破渔船和棚屋根本抵挡不了什么,有人说遭遇了苦难不要紧,收拾旧山河从头再来就行。

    从头再来……从头再来——

    这谈何容易?

    更可恶的是,水流退了,一大批人流离失所时,他们试图走出贫民窟。结果居然有一堵墙同时升了起来,这堵墙足足有五米高,把所有人都挡在外边。

    军队驻扎在附近,密密麻麻的警察军人,每天的任务除了监督工人修墙,填臭水沟,就是驱逐附近索要物资的居民。高墙之下,数百上千人如野狗一般被驱逐。

    阿泰也在被驱逐的人群之一,他问:“为什么要修墙高墙?”

    正值夏季高峰,难道是新一轮的旅游业蓬勃发展了,市长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要把不好的东西全部藏起来?要知道他们达哈维被评选为世界第二大贫民窟,最如坐针毡的就是市长了。

    连街头小报都知道,市长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破口大骂道:“这些狗屎的旅游公司,为什么不欣赏我们光鲜亮丽的蒙德城,老是去贫民窟转悠?”

    蒙德城的市民一直认为,达哈维是这座城市的伤疤,如同华美长袍上粘附的一滴污水臭不可闻。

    没错,在光鲜亮丽的蒙德城里,有着一座号称亚洲最大的贫民窟,对城市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耻辱,一提到就抬不起头。他们千方百计都想隐藏,偏偏来自世界各国的部分旅游公司,就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为了满足游客的心理,他们专门开发了游览贫民窟的旅游项目,靠着揭露贫民窟人民凄惨的生活来获取钱财。①

    难道是这件事?

    可游客游览贫民窟,会在当地制造消费和导游费,哪怕是稍微喝一杯成本2美分的水都能售价4美元,能够稍稍缓解贫困,这完全是一石二鸟的事情啊!

    “因为选举马上要开始了,这些人也有投票权,市长当心自己被投下台。”

    什么!?竟然是这个原因!

    阿泰心中怒火熊熊燃烧,他的悲愤无处发泄。

    就在这时,狂风呼啸之中,几辆直升飞机伴着嘈杂的螺旋桨声,轰隆隆在空中作响,随着高度不断降低,卷走了贫民窟的许多纸屑灰尘,漩涡中心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将所到之处的东西一一搅碎。

    钢铁外壳的舱中,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探出头,他爽朗大笑道:“就是这里了吧?”

    最适合发动行动的地方!

    第两百三十六章

    贫民窟这个地方不会有直升飞机!

    这架直升飞机越过了巨大的白色雕像,穿过了上帝托举的手,不疾不徐停在空旷场地,居民们尖叫着四散逃开。后座跳下来一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他脸上戴着一副墨镜,笑容玩世不恭。

    他的长靴落在黄土之上,目光扫射被洪水击垮的地方,嘴里啧啧称奇:“太惨烈了,实在太惨烈了……”到处都是破瓦包浆泥土,泥土下还埋着人,废墟中保留了一些屋瓦残骸,不时有瘦巴巴的难民进去,弯着腰在捡垃圾,下一顿吃什么没有人知道。

    年轻男子微笑着叹气,他吩咐手下从直升飞机搬下物资箱子,一个个严丝合缝的箱子落地,打开竟是成山面包和瓶装水。

    要知道方才发生过一件事。

    一个八十的老妪向附近的人要水喝,对方满脸嫌恶,指着洪水说,“那里不是有水吗?”

    老妪啊啊说话,不成片段。

    物资箱落地,男人拿起一瓶水和一袋面包,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小女孩,温柔道:“饿了吧?”他如同领导视察当地一般关爱子民,将物资分发下去。不知道男人是谁,察觉出男人友善的态度,贫民窟沸腾了,大批大批的难民从远方赶来,开始掠夺瓜分物资。

    发到阿泰时,男人动作停了一下,他察觉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不太一般。对方瘦骨嶙峋,满身伤痕,拥有一双猎犬般谨慎的眼眸,仿佛在野外引领着族群的首领……

    “你是谁?”

    阿泰谨慎地判断男人的身份,注意到对方后腰处有枪,这是什么人——军人?警察?还是?他为什么要给他们发吃食?

    “谢谢你,善良的人,我的孩子他有救了。”他的母亲得到了两份面包,激动地跪在地上,朝男人磕了三个响头。女人起身后还曲指,快速点了点肩膀和额头,神神叨叨地比划了一个虔诚的动作。一系列感恩的动作结束,她快快拿起面包,小口小口撕碎,喂给四岁的小儿子。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我明后天也许还会再来。”

    这些吃食只有一顿,对于习惯了忍饥挨饿的人来说,只够一天。明天之后呢?

    按照局势演变,明天蒙德城政府和难民的冲突会再进一步加剧。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饿死数人,第三天年轻男人又带着钱财物资出现时,贫民窟的众人蜂拥而至。

    阿泰一边警惕着男子,一边也无法拒绝对方送来的食物。

    他狼吞虎咽地咀嚼着。

    男人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水,似乎很欣赏他,问他的年龄。

    阿泰想了想,这到底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了对方,“十九岁。”

    “十九岁啊,真是年轻。”墨镜男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年纪呢,却要为了吃食和家人奔波,你今天又去跟高墙交涉了是不是?”

    阿泰没有否认,他几乎每天都去交涉,心灰意冷地回来,在黑夜中默默疗愈自己的伤痛。他问年轻男子:“我这几天看你,一直在这里找人,你究竟想找什么?”

    他注意到,男人在贫民窟里逡巡,用自己的人格魅力笼络了不少青少年,其中包括他的发小帕维尔。帕维尔对男人简直崇拜到了极点,包括他的母亲父亲,都把男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神明。

    阿泰终于问了:“你到底是谁?”

    看出阿泰对他强烈的怀疑和警惕,年轻男子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一张能抹消众多敌意的脸。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你迟早会知道。”

    他不是在找人,他是在物色。

    “小子,你甘心这辈子碌碌无为吗?你愿意为某些东西牺牲奉献吗?”

    阿泰:“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去过CBD没有,上直升飞机吧。”男人再度笑道,阿泰默然许久,他经历的世事和世界太狭小了,他察觉出男人有心思,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为何。

    贫民窟的青年又落魄又穷,除了有几分腱子肉,有什么是对方可图的?

    至于去蒙德城的CBD或者说去江的另一边,对他而言,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贫民窟出生的孩子,一辈子都是井底之蛙,很少渡江而去。

    看出他动摇了,墨镜男大手一挥,“上来吧。”

    螺旋桨翻涌出滔天气浪,夜空之下,直升飞机跨越了江河,一个小时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阿泰大为震惊,他坐在窗户边,衣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与千家万户灯海组成的贫民窟截然不同,远处的江一头无比繁华,摩天大楼一层比一层高,灯火比星辰还要明亮。

    他看到了一处空旷的高楼,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墨镜男随便扫了一眼:“那是高尔夫球场,想看得更仔细吗,我带你去看看。”

    直升飞机便开得近了一些。

    刚走近,阿泰就见到球场上一个男人,双手紧握着一根球杆,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他将白色小球挥了出去。那颗小球登时不见了影子,几分钟后,数名服务生球童满场找球,点头哈腰地走过来。

    这是一场高雅的游戏。

    飞机在大城市里逡巡一圈,他看到了五花八门的东西:高档奢侈品店人流如云,豪车富少与美女相互簇拥成群,黑夜之中,所有玻璃窗像镭射宝石般轻易攫住了他的目光,一切充满了迷幻气息。

    “这里我知道。”阿泰忽然指着一处山崖说。

    “你怎么会知道?”墨镜男眼皮上挑,嘴角噙着笑意。

    月牙湾顾名思义,整座海湾呈现月亮的弧形,这里依山傍海,是M国地皮最贵的地方。

    阿泰嘴里报出某部曾经现象级电视剧的名字。

    对于穷人来说,接触上流社会,全靠影视作品。

    阿泰对这形状有印象,他努力辨认了许久,因为这月牙湾,已经跟他所见到的不同。

    他是怎么接触到这部电视剧的?

    好几个家庭的贫民一起看同一部电视机。

    果然,男人哈哈大笑:“原来是看过电视剧啊!那你知不知道,那部电视剧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了!那个时候男女主人公在月牙湾上演爱情故事,他们连手机都没有,如今时代飞速发展,只有贫民窟生活水平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甚至远远不如……”

    男人眼神里没有任何鄙夷轻视,他单纯说着实话。

    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生活了数百万人。

    数百万人在这水深火热中。

    折返过程中再一次过江,一艘豪华游轮从江上驶过,轻易吸引了贫民窟小伙子的目光。他看到,游泳池边坐着一名阔少,阔少怀里抱着一名凹凸有致的美女,似乎心情极好,他掏出一叠又一叠的钞票,大手一挥,绿色钱币在空气中飞舞,飘满了游泳池,更多的随着夜风掉在江里。

    无数人沸腾,气氛极嗨。

    阔少还不满足,他解开自己的皮带、手表,一个个丢进游泳池,“我的手表八百万——”话音落下,无数服务生和模特都如同美人鱼噗通跳进池水里,溅起无数水花,他们豁出了所有脸面,争先恐后抢夺起来。

    船头另一边,服务生往海水里倾倒食物。

    这些几乎都是船上贵客享用的,一口都没吃。

    阿泰震惊探头:“那些!”

    墨镜男:“没错,这些人真是可恶,他们每日所浪费掉的食物,完全能帮助你们活下去。”

    这就是男人想让他看到的一切吗?

    高墙之内的人,香车游艇高尔夫,肆无忌惮地挥洒着钞票,美女银铃般的笑容在空气中回荡,高墙之外的人,如丧家之犬般流浪,捡死鱼充饥,触目惊心的对比。

    男人笑道:“甘心吗?”

    阿泰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了满地垃圾山,水渠传出阵阵潮湿的臭气,低矮洼地的棚户和弯弯曲曲的小巷,晚风犹如冰冷的利刃,他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阿泰,你今天晚上去了哪里?”

    帕威尔走过来。

    “没去什么地方。”

    阿泰绷着脸,他沉默地道,嗓音中泄露了浓浓的情绪。

    “是吗?”

    那为什么你眼中有怒火呢。

    以往你的眼中,无悲无喜不怨不怒,对这个世界没有好奇,充满了麻木,为什么现在你有了狠戾色彩。

    两个年轻人躺在天花板上,仰望着浩瀚星空,一如曾经,他们无所事事时,难免在幻想,江的那一头是什么样子,贫民窟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帕威尔还在幻想。

    这一次他发觉阿泰沉默下来,他问:“怎么了?”

    阿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幽幽道:“比你我想象中大。”

    这一夜,他迷失了方向。

    帕威尔嘟囔着:“怎么可能。顶多比我们富一点。”

    第二天晚上,轮到他和另外几人去了江边,回来后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了。敏感人都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不少人心里都在想,在风雨飘摇间,苟延残喘的我们还是人吗?

    两次大规模的洪水,仿佛一场残酷的淘汰制,率先冲走的都是老弱病残,后续留下来的都是顽强不屈的灵魂。

    如果不曾开阔视野,他们可以苟且度日,可以继续忍受不公,偏偏——

    难道贫穷真的像癌症一样无可救药吗?

    就在这时,男人又出现了,这一次他与几十人开诚布公了,自称叫穆扎米尔。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我隶属于虔诚军。”

    被他选中的人里,大多数一听这话茫然不解,阿泰却瞳孔骤缩,他下意识抄起一根木头就想打。他这辈子没怎么离开过贫民窟,但他素来有尊老爱幼的美德,年少时常常坐在老人怀里,听说过一些故事。虔诚军是一个大型武装组织,或者叫他们恐怖组织更为恰当。

    臭名昭著的虔诚军,但凡有所了解就知道。

    听了阿泰的解释,一两人在哗然,剩下的人完全无所谓。都快饿死了,这个时候谁给他们食物,他们就听谁的。

    男人笑了笑,微微放低姿态,他好言好语道:“你们千万别对我抱有敌意,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你们也想改变现状吧?洪水冲垮你们的家园,冲走了你们的家人,政府拒绝援救,在某些事情上,我们都是战友。”想到妹妹,泥水里裹挟的女童,阿泰心脏一抽,他是在下游捡到妹妹的尸体,那个时候女童身体早就僵硬发白了,阿泰努力挤压她的腹腔,发现吐出来的全是泥水和蛆虫——那一刻他崩溃了。

    他忍着巨大如海啸的哀鸣,将她找一个地方埋了。

    男人继续煽动道:“你们知道自己的处境吧,大家都是底层,我们生活在这仅1.75平方公里的地方。有的人一家四代都活在一个小破屋里,有的家中面积仅有1.5米,有的人天天跟垃圾共处,我们没有公共卫生设施,我们十几个家庭每天共用一根水管,每日来水时间仅有两三个小时,一千人共用一个厕所,没有人来帮我们清运垃圾,你们是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些诉说的是现状,大家心情哀泣。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我们每天做牛做马,如同挤挤攘攘的浮游生物,一个家庭到底生多少个,生活过得怎么样,上层人根本不关心,也从没想过要改善我们的生活。”

    “他们视我们为碍眼的泥沙,千方百计就要隐藏我们,他们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我们的伤痛,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故意视而不见!”

    人群之中,哭声开始连绵不绝。

    阿泰心绪起伏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说那么多,究竟想做什么?”他嘴上质问用意,实际上这些天,他已经被穆扎米尔征服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十分有魅力。他绝对服从于他。

    男人笑:“我是来帮助你们的,我希望你们被世界看见。”

    “相信我,我们需要给上层人一点震撼,从今往后,我们的生活将会脱胎换骨,我们的人生也会完全改变!”

    不少人已经被这番慷慨陈词吸引了。

    黑夜中,他们如同飞蛾仰望如火焰般的男子,“具体做什么?”

    “让我们那野蛮原始的呐喊,越过世界的屋脊!”

    我们的伤痛要化为举世轰动的行为——

    事后有人回忆案发前的日子,还能想起来,那一天江海天气并不好,风浪肆虐、乌云四面楚歌,海风刮过脸庞凄厉又尖锐,这一夜渔船被劫持,鲜血染红了江面。

    第两百三十七章

    江州市,又是一个晴朗的周末,江雪律去了射击馆的训练室。

    他熟练地端起枪,他还记得,自己刚来时候的样子。射击馆里的一位指导员,微笑着问他:“小子,你是秦队他们带来的,以前学过接触过枪械没有?”

    江雪律果断摇头。

    男人抬起他的手,一看这柔软细白的手心,明知故问的叹息:“我一看也知道没有。”

    在一个严格禁枪的国家,高中生的手是用来操纵笔杆子。江雪律察觉对方的叹息中有故事,忍不住抬起头,男人微笑说:“没什么,刚从边境回来,见识有点多了,在某些国家,十几岁的孩子都如狼崽子一般会开枪了。”更确切地说,这些孩子是一边吸食烟草一边开枪。

    生活在这样的国度,拥有这样细白的手心,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惜他的战友们,白花满城,陵园哀悼,为祖国守护西南,是他们一生最心甘情愿的选择……

    男人有几个瞬间陷入落寞,江雪律能察觉到,对方陷入了情绪的漩涡,三秒后对方很快恢复了原样。

    “话不多说,小子,想要学会射击,你就要先知道,枪的所有组成部分。”

    “我给你演示一遍枪械组装,你仔细看好。”

    话音落下,男人手指麻利,一手枪械组装出神入化,只见一支黑枪在他手里翻来覆去,咔咔几声,拆出无数个部件,让人眼花缭乱。

    半分钟不到,桌子上摆满了枪管、套筒、复进簧、击发机和弹匣等几大部分,甚至还有七枚金属子弹。

    “看仔细了吗?”

    男人脸庞带笑,高中生沉默不语。男人承认,自己有炫技的成分,江雪律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八成从第一个动作开始就跟不上了

    他纯属恶趣味,谁让逗弄初学者最好玩了。

    “如果没看仔细,我可以再给你演示一遍,但我很忙,事不过三哦。”男人笑了一声,言下之意,我只教两遍,无形之中进行施压。

    成年人就想看小孩子受不了压力手足无措的样子。

    男人没想到,自己终究低估了这个少年,在他准备拆第二遍部件时,江雪律拿出手机开始录了。

    高中生说:“您拆吧,我可以回去慢慢看。”

    江雪律这个人,最厉害的是什么,未知的领域他很舍得下功夫。男人速度那么快,高中生回去放慢0.5倍速慢慢咀嚼,迟早也能学会。

    男人:“……”

    对上聪明应对的小崽子,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兴致大减,这一次他倒不炫技了,主动放慢了速度。

    像是教学徒一般,他把每个步骤都揉碎了慢慢教。

    既然对方录像了,那就真的事不过三吧。

    江雪律反复看了十遍视频后,坐在椅子上,开始上手。

    秦居烈看清楚,他的动作很慢,握枪极为生涩,却把每一个步骤做到了。有几个动作,坐着不好使力,江雪律干脆手肘抵桌,两手并用,拇指食指抵住。

    高中生垂着眼,乌黑浓郁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如果忽略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和手里正在较劲的东西,这个场面看上去极为赏心悦目。

    少年先把一把手枪拆出所有部位,慢慢地,再换了一套思路,把它重新装回去。他将子弹压入弹匣,一一装填。

    男人终于心生惊叹,看了一眼秦居烈,挑了挑眉,随后给他鼓了鼓掌:“难怪老秦把你带过来,原来你是有天赋的,不是什么笨的。”

    什么笨的?精准捕捉到关键词——

    江雪律忍不住就抬起头,他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秦居烈,似乎没被这句话影响到。

    在秦居烈看不到的地方,高中生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捕捉到了他的眼神,不明所以了一下,随即兴致勃勃道:“64拆了,这一次试试贝雷塔87型吧,这种枪型管长125mm,口径5.6mm,单发型,适合初学者射击使用,后坐力较小,精准度较高……省得你们这些初学者,一开始射不中遭遇挫折就不想学了。组装步骤是一样的,万变不离其宗,掌握规律就行了,柯1911也行,这个适用范围更广。步枪就不学了,小子你玩一玩就好,反正也用不上。”

    半个月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江雪律半个枪械老师的男人恨不得回到半个月前,想收回这句话。

    教他!教他!

    把所有都教他!

    教他如何快速拔枪、教他如何开保险、枪支上膛,扣响扳机等等,早知道世事无常,他会把所有东西倾囊相授。

    哪怕江雪律不学,他也要追在对方屁股后面,追着喂饭。

    花了两个小时,学会组装后,射击才开始。

    秦居烈戴上护目镜,深色眼镜架在鼻梁上,遮挡出男人脸部五官,依然掩不住英挺。江雪律顿了顿,才把目光下移,放在对方的手上,仔细记动作。

    对初学者来说,模仿很重要。

    一声枪响,子弹破空,江雪律迅速望去。

    发现红心命中了。那是一个人体模型,分为7、8、9、10的范围,江雪律知道,这是胸环靶,机器报数:“10环。”

    十发结束,大屏幕显示数据:左下、左下、左上、左上,右上,环数:10、10、10、10、10……间隔基本上都只差数秒。

    江雪律忽然感觉,这也不是很难。

    这傲人的成绩,吸引了场内外的目光,指导员啧啧称奇,向秦居烈竖过来一个大拇指,说:“不愧是你啊宝刀未老。”

    江雪律偏头,皱了皱眉,感觉这话十分不中听,老老老,秦队长正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哪里老了。

    三十出头的岁数,正是拼搏事业的最好时间。

    为什么要制造年龄焦虑。

    蒋飞也大声道:“可以啊,老秦你手没生,我这里最好的成绩也就六个十环,差点意思。”蒋飞感慨地说了一句,对自己的成绩很不满意,到底是好久没练了,都忘记手感了。

    秦居烈没理他们,低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江雪律,“你看清楚了吗?”

    他目光穿过少年的脸,落在对方的肩背,那里头发剪短了,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后脖颈,一种少年感的漂亮。

    江雪律点头。

    “那你试试。”

    “轮到小江了?那我要看看。”蒋飞环抱手臂,“师傅领进门,操作看个人,小江一定可以。”

    我们警界的犯罪克星,怎么能不会开枪?

    众目睽睽之下,电脑数据清空。江雪律拿上枪就想试试,却被拦住了。“等等,装备呢?”秦居烈扣住他的肩膀,这一问把江雪律问住了。

    江雪律放下枪,戴上护目镜和护耳,其间秦居烈帮他调整了一下角度。

    在所有人注视之下,江雪律打了一枪。

    砰——

    一枪发射,所有人望去,脱靶了,子弹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众人回头:“没关系,这很正常。”

    新手嘛。

    砰砰砰——

    十发射尽,蒋飞不由箭步上前,机器报数,成绩为零。“嘶……”全场大吃一惊,蒋飞也小小地吸了一声冷气,他摸着腰间的枪,心想这有点出乎他意料啊。

    电脑屏幕显示:

    【单机模式】

    【射手姓名:江】

    【模式选择:普通\速射\PPC】PPC即POLICE(警察)、PISTOL(手枪)、COMBAT(战斗)的英文缩写,国际警察手枪实用射击模式。引进国内后,许多公安机关常常会去固定的射击馆,进行警务技能训练。

    【当前模式:普通】

    【成绩:0】

    江雪律摘下耳罩,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秦居烈最初为什么要他佩戴护耳了。对新手来说,枪的声音太响了,几乎有震耳欲聋的效果,哪怕隔了耳罩,透过身体肌肉传导而来,耳膜都轻轻震荡。

    他的感官几乎被剥夺了,也完全顾不上成绩好坏了。

    普通的射击馆有专门指导员、警戒人员和记录员,不过江雪律训练的场地在室内,而不是露天空旷场合,采取的是机器录入方式,更为精准。

    看到自己的成绩,少年忍不住沉默了。

    江雪律见过不少影视作品,总觉得开枪很简单,握枪、瞄准,击发三个步骤。可是没想过,自己一发没中,在开枪之前,他想过好歹有个七环吧,没想到全部脱靶。

    “我明明瞄准了靶心,为什么没中……”少年陷入了沉思。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胸环靶,崭新得没有一枚子弹光顾。

    如果按照游戏的说法,他会喜提一个荣誉:“人体描边大师。”

    见他有点怀疑人生,指导员走过来:“意料之中,菜鸟都这样。”

    第一次也不可能百发百中,那得是神仙了。

    “小菜鸟。”指导员笑,“射击时不是光瞄准靶心就行了。人自以为视野平行,实际上视角会有偏差,还有其他阻拦因素。”

    有一个技巧,瞄准靶心正下方的靶底白边处,这样击发出去的子弹才会命中靶心!①

    “简单来说。”指导员侃侃而谈道:“子弹击发后,破空时需要克服引力和空气阻力,因此,枪设计了一定的弹道高度,子弹出膛时其实是向斜上方飞出的,在飞行了一段平缓上升的轨迹后,在最高点作抛物线下降。①不知道你以后当不当警察,痕迹学可是要研究枪弹射击痕迹,你必须了解子弹发射轨迹,才能更好了解犯罪是如何发生。”

    什么引力、空气阻力、抛物线——

    作为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高中生,江雪律DNA瞬间动了。

    不说原理尚可,一说原理江雪律认为这座高山可以攀越。

    “我想再试试。”

    训练室里。

    众警察闲暇时来练枪,他们都是笑着看江雪律射击,心里对江雪律的枪击水平没有任何要求,还是那句话,华国禁枪,开枪次数屈指可数,小江同学学着玩就行了。

    作为当事人,江雪律有点强迫症般的难受。

    他抿着唇。

    “没想到啊,小伙子你年纪轻轻,还有top癌啊。”指导员扬起眉,“让你秦队给你演示一下吧,你的姿势也有问题。我不给你教多了,否则在你秦队面前,显得我班门弄斧。”

    江雪律看向秦居烈。

    我的姿势有什么问题?

    秦居烈站在一边,全程将两人谈话尽收耳里,他当然能看出江雪律作为一名初学者,姿势有很大问题,想了想,他将少年的手连枪托拢入掌心,紧紧扣着。

    江雪律心中轻轻一跳。

    第两百三十八章

    这个姿势太近了。

    手和枪都被扣着。

    江雪律的心猝不及防地漏跳一拍。

    他突然感觉这射击馆好像没开空调,燥热的风往他脸上吹,耳朵也有点烫。秦居烈握住他的手,江雪律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一言不发。

    男人扣着他的枪直视前方:“手腕握紧,手臂和枪保持一条直线。”

    江雪律注意到,秦队长那一双手骨节极其分明,五指修长宽大,极为骨感,指腹覆着厚厚的茧,一边持枪,一边还能把少年纤细伶仃的手,拢在掌心里。

    察觉到他的视线,秦居烈看他:“怎么了?”

    男人教习中不带一丝表情,面容俊朗又冷淡,一身浑然天成的气势,将人从头到脚罩得死死的,唯独口气透着一丝关怀。

    江雪律摇了摇头。

    少年心不在焉垂首,他想说,换一个人吧,秦老师教他,他不太学得进去。

    那为什么学不进去呢,江雪律心里有点迷迷糊糊的思绪,仿佛夏日蝉鸣、微风拂面,心头很隐晦生涩。

    秦居烈看了心不在焉的江雪律一眼,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心中也想换一个人教。

    否则他无法狠下心。

    想到这里,他不着痕迹地拉开一点距离。

    “调整自己的呼吸。”

    勉强唤回江雪律的神智。

    江雪律放平了呼吸,直视前方。

    秦居烈操控着他的手,将对方摆正。

    “你是右撇子的射手。”江雪律是右撇子,他持枪主要手自然是右手。

    “你方才射击时,将持枪臂拉向左侧,身体暴露面过大,再加上将枪抬至右眼处时,头部微低头了。握枪手势也不够精准,射弹自然偏低。”脱靶不是什么偶然。

    江雪律的姿势一开始就没正确过。

    “后坐力也得适应。”

    江雪律忽然想起,第一发开枪,后坐力震得他手指发麻,手心麻痹了,隐隐约约的震痛,让他半只手都在颤抖,几乎以为人手不属于自己。

    原来是手枪枪管短,承受后坐力的部位依靠手掌、手腕,如果手掌手腕力量不够,对后坐力感受就较为强烈。

    而为了抵消这种难受的感觉,他身体下意识提前做出规避反应,手腕先下压对抗后坐力,结果这一次,射弹偏差了。

    秦居烈指出来后。

    江雪律知道了,自己不能想避开什么,提前做好准备,这样反而适得其反。

    秦居烈给他纠正,不忘握着这只手和枪,演示了一遍。

    他高了江雪律半个头,仗着身高优势,他低下头颅,大掌拢着江雪律的手——远处的靶子仿佛犯罪分子,秦居烈目光冷下来,蓄势待发。

    “没错,就这样瞄准目标——”

    男人指腹下压。

    慢慢地扣动了扳机。

    也许是多年刑侦经验使然,秦居烈冷酷果决从不留情,江雪律抬头看他,下意识顺着对方的眼神走,险些陷进其中。

    眼前这一幕好似在放电影。

    秦居烈没有戴护目镜,因为两人靠近,一张俊挺深邃的面容占据了江雪律的眼瞳,男人那双深沉锐利的墨色眼睛盯着胸环靶,沉凝气势宛若黑夜中的枭鹰,破壁而出。

    如果我是犯罪分子,对上秦队长,我还战什么战,直接缴械投降算了。与无数犯罪分子精神共振过的江雪律心想。

    江雪律的手被牵引着,不受控制连发数枚子弹。

    “砰砰!”

    这震耳欲聋的剧烈声音,好像不是枪响,而是他的心跳声。

    机器报数:“十发十环。”

    良久,秦居烈撤开了手,江雪律平复心跳声。

    “你再试试。”

    发觉他护耳歪了,秦居烈伸手调整了一下。

    江雪律又射了十发,这一次成绩不是为零了。

    机器报数:“七环。”

    秦居烈道:“有进步。”

    再度纠正了他发麻的手:“一定要把枪握紧,不然会被后坐力震得脱手。”

    见少年鼻翼两侧沁出细密的汗珠,秦居烈道:“不要有这么大的压力,对新手来说,你已经很厉害了。”

    江雪律:“……”

    你离我远一点试试,我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老鹰教雏鸟,总要学会放手。

    被大掌操纵的手,发射出千百次子弹,永远也不是自己的成绩。秦居烈深知这个道理,果断地放手。

    他一放手,江雪律自然了许多。

    高中生均匀地吐出一口浊气,心情平和。

    秦居烈就走开了一会儿,回来他就听到,蒋飞大声惊呼:“卧槽老秦!你刚刚没看到!小江十环了!虽然就一次,也是十环了!”

    十环了?他竟错过了。

    秦居烈环臂张望,这一次,江雪律砰砰砰七八环,两发脱靶。

    秦居烈想了想,他大步往门口离开,这一次江雪律众目睽睽之下又十环了。

    蒋飞震惊,忍不住就想鼓掌:“天赋啊!”

    才练数个小时就这么似模似样了。

    “就是不太稳定。”蒋飞自己也是一名神射手,他客观评价道。

    上一秒十环,下一秒人体描边。

    一听这话,秦居烈没有跟同事寒暄,他再度折返训练室,他站在一旁注视,砰砰砰江雪律又成了人体描边大师。

    似乎明白了什么,男人顿了一下。

    他闭了一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大约数秒后再度睁开。

    秦居烈走向后台监控室,亲眼看到,一声枪响,少年的手稳定了许多。

    他在的时候,好似极为强烈的影响因素,江雪律莫名就有点紧张。

    他不在的时候,江雪律开枪,十发,每一发在不断进步的路上。

    这种进步的速度,令秦居烈心里悸动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教江雪律东西了,可无论多少次,他都为江雪律的进步速度心生惊叹。

    ——

    很久很久以后,秦居烈发现跟小了十来岁的孩子在一起,他完全身兼多职:恋人、哥哥、老师、监护人、保镖。

    有时候也挺像爹的。

    毕竟江雪律幼时丧父,骨子里还挺缺爱,难免把一些憧憬和想象寄托在他身上,这是江雪律自己也没发现,纯属无意识的移情。

    其实他也可以减少几个身份。

    奈何有些事情,身处其中,总是甘之如饴。

    ——

    半个月后,江雪律再来,他射击水平已经不错了。

    当他托起枪械瞄准时,一枪又一枪射击,很少有脱靶的情况。十发中能有数发十环,甚至有一发,子弹破空贯穿了胸环靶的红色心脏,是正中间,震得所有人心里一颤。

    “不错,有进步。”指导员抬起两只手,很敷衍地拍了两下。

    江雪律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到表扬,没想到指导员道:“臭小子,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了吗?我们是在室内。”

    嗯,我们确实是在室内,怎么了吗?

    江雪律举着枪,脑袋微侧,神色不明所以。

    “我们在室内射击,影响力较小,实战的时候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大风刮啊下雨啊太阳刺眼啊。”

    江雪律恍然大悟。

    果然他的经验太少了,他确实没怎么想过。

    “还有,你一直练习的是静态靶,实战中,可不是这样子哦小子。”指导员很有耐心,他拍了拍江雪律的肩膀,告诉他其中的差别。

    射击场的目标固定,是静态单一的,靶子固定不动。现实中,犯罪分子狡猾多端,不可能原地不动等你射击。

    “学会开枪只是成为神枪手漫长生涯第一步,还久着呢,千万不要盲目自大。”

    光会射击静态的东西没什么,精准捕捉动态还有很长一条路。指导员对好苗子也是充满关怀,絮絮叨叨之后,告诉江雪律一个技巧:“对于动态的目标,学会预判才是关键。”

    预判吗?

    江雪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会把他的教诲铭记于心。

    “你如果还想学,没事多来我这里练练。”

    江雪律是很想,但他做不到,他老实道:“老师,接下来半个月我要出国了。”

    指导员大为惊讶,忍不住问道:“出国?去哪里?”

    “代表学校去M国比赛。”

    ———

    另一边,黄沙漠土中,黑色旗帜猎猎飞扬,数十辆敞篷吉普车穿过草木稀疏的荒原疾驰而来。到了目的地,十名全副武装的男人跳下车来,他们脱下钢盔面罩,暴露出一张张黝黑的脸和八颗闪亮的牙齿:“BOSS,东西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了!”

    “都准备好了?那策划行动吧。”

    “地点,蒙德城。”

    八月的蒙德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汇聚于此,人流如织,繁花似锦,以这个城市为舞台展开行动,一定会让举世震撼!

    第两百三十九章

    与此同时,美国联邦调查局,一间面积惊人、摆满了无数台电脑显示器的部门,他们电子监控网络上突然爆发出滴滴滴的声响。

    几名脸色苍白的男子放下咖啡,连忙站起来,仔细查看他们胸前佩戴的工牌,会发现他们属于“网络安全信息服务部”。

    他们每日的工作就是坐在电脑前,从早到晚,看上去无所事事,实际上他们要做的事情有许多,比如监视和调查美国境内和全球的一切、阻止黑客攻击、拦截情报等。

    谁让他们美国联邦调查局(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是世界著名的组织,是美国最重要的情报机构之一,隶属于美国司法部①,英文缩写FBI,在无数影视剧作品中都大名鼎鼎。

    “局长,我们拦截到了一段奇怪的暗语。”

    “什么暗语?”

    克里斯雷去年才上任,正是才上任,他事必躬亲。

    “是一段加密对话,我们正在紧急破译中。”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即使绝大部分人每天破译的对话,很可能是“今天天气真好”、“小甜心你今天吃饭了吗”抓到几个高官政客出轨的把柄,这种无关痛痒浪费时间的事情。

    但很有可能,真正犯罪就潜藏在其中。

    另一个人走过来,“局长,我这样也查到了一件事,关于富豪鲍勃。”

    “什么事?他偷税漏税了吗?”

    如果是这样,这可是大新闻。

    “不是。关于他的孩子约瑟夫。黑死病组织大批成员落网后,宣布通缉令无效,小鲍勃先生在欧洲警察的保护下,协助他们办事,并回到了巴黎。”

    “他回巴黎做什么?他的国籍是美国人!”在英语语境中,回和去有一定含义。

    “哦他决定在巴黎结婚永久定居了。”

    一如七月之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拒绝了来自父亲泼天的财富,只想拥有属于自己小小的幸福。

    “跟谁?”

    “前女友,就是黑死病精心伪装用来诈骗的身份,他们复合了。”如果不是treasure的提醒,黑死病这招请君入瓮的计策就要成功了。

    “……噢,啧,那就祝他幸福吧!”除了这句干巴巴的话,克里斯雷一脸冷漠,完全说不出什么,“他和treasure一直有联系,能透过他查到treasure的真实身份吗?”

    特工们低下了脑袋,这怎么查得到?

    没看到treasure这一次揭穿黑死病组织阴谋后,黑暗市场再一次迎来疯狂动荡,币值疯狂贬值的情况下,丝毫不影响对方的人头悬赏又一步抬高了吗?

    没错,约瑟夫等人的通缉令失效了,“treasure”的通缉悬赏令并没有,恰恰相反,对方的头颅市值水涨船高。

    treasure阻止一切犯罪的发生,黑市对其恨之入骨,出手通缉他的人头是正常的。唯独这笔悬赏金的数额不太正常,从一开始的两千万,如今滚雪球一般滚到五千万了。

    杀猪盘都不敢这么跳。

    这滚动的不是数字。

    而是“treasure”这个身份所代表的价值——

    甚至还有聪明人,敏锐地意识到了掀翻海洋之路的“true”和“treasure”之间的联系,认定他们——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下好了。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悬赏金额自然一翻再翻。

    江雪律也知道这件事,比起省公安厅、江州市公安局的如临大敌,少年表现相当镇定豁达,这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不是吗?

    坏处想,他很危险,他必须捂好自己的马甲。

    往好处想一想,没有人恨你,说明你没有价值。

    有人恨他,说明他对这些黑暗犯罪组织的威胁越来越大。他太有用了,他这只蝴蝶,掀起的风浪太大。

    “对敌人最大的敬意是赶尽杀绝。”

    同一个时空下,克里斯雷喃喃自语。

    “局长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暗网太嚣张了,该呼吁全球加强监管了。”

    “是该加强监管了。”

    下属非常认同,这年头无数的非法交易、犯罪活动都潜伏在暗网,越来越多邪教、冷血杀手匿名加入,将其演变成一个暴力涩情恐怖的黑暗世界。

    更有一些不法分子和活动势力在暗网聚集,譬如“ISIS”、“基地”等组织,他们都在利用暗网平台招募成员,购买武器、转移资金,似乎正在预谋着什么。

    要知道,无底线的自由就是犯罪的前兆。

    再不监管,一定会出大事!

    说曹操曹操到,“不好了局长!我们破译了那段加密暗语,似乎是一场行动的讨论!”

    这段对话很短暂,仿佛海上漂流时无意捕捉到的通讯,断断续续还有嘈杂的电流声。

    又进行了层层加密,破解起来实在是吃力。

    全员警惕起来:“什么行动?”

    “不知道,暂时目的不明!”特工们将这段加密暗语音频破译后,大家都能听到几个零星的字句,“ISIS基地”、“行动”、“地点疑似南亚或者东南亚”……

    这些只言片语足够让人惊骇。

    “ISIS”又开始策划什么了!

    FBI有一项固定任务就是调查来自外国的情报和恐怖活动,而反恐行动,永远是预防为主,情报第一。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要预防,这事是真是假,什么时候发生,这是一条很长的时间线,在哪发生又是一个海量数据,要知道那片地区有很多国家!

    —

    另一边迷彩吉普车已经包围了贫民窟,金色阳光照耀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微茫,一群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在穆扎米尔面前,准备签字宣誓效忠。

    与众人印象中,满身冰冷肃杀之气的虔诚军领袖不同。

    穆扎米尔拥有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笑起来十分具有亲和力,举手投足宛若上流社会的绅士,他不仅信教,骨子里时常还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阿泰不明白,这样的人背地里怎么会有“毒蛇”的骂名。

    穆扎米尔交给他一份合同,说签字了,就等同于加入他们虔诚军。

    阿泰读不懂文件上的文字,每一个字母符号都如同游动的蝌蚪,阅读起来十分吃力,完全无法入脑,不是他这种学历贫瘠的人能看明白。他想拿这份文件去给识字的人看一看,却被打断了。

    “还有最后一天,你们随时能够反悔!”穆扎米尔大声道。

    “我们虔诚军是为了伟大理想而战斗,加入我们不仅要签字还要每日宣誓。”

    “在加入我们之前,你们可以扪心自问,花一些时间想一想,小子,你甘心这辈子碌碌无为吗?你敢向全世界撕开自己的伤疤吗,你愿意为某些东西流血牺牲甚至奉献吗?”

    “如果都做到的话,就把这些文件拿回家吧,给你们的父母看吧。”

    不少人一听这话,当场签了字。

    唯有阿泰不一样,他很崇拜穆扎米尔,认为确实应该如此,他在离开之前应该跟父母说一声。

    拿起文件,他回了家。

    城市地平线后的太阳沉落,暖橙色的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河流漂浮着垃圾蚊虫,他蹒跚着回了自己临时搭建起来的家,家徒四壁只有两张床,用一块简陋的破木板隔开。

    第二次洪水,虽然冲走了他的妹妹,却让他的父母和最小的弟弟活着。

    人活着就有希望。

    他每天都到河流边,虔诚地双手合十,发自内心地感激天主。

    面对这样雪白的文件,父亲神色嗫喏,摩挲着自己粗糙的手,感觉自己指缝里都是漆黑污垢,不敢触碰这样的纸,他说:“阿泰,我不识字,你知道的。”

    母亲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看到某一行字时她苍老的面容微变,神情呆滞,瞳孔像是针扎了一般急剧收缩。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四岁的小儿子,“这……阿泰你们要干什么?”

    “怎么了妈妈?”

    阿泰紧张地抿了抿嘴。

    “……”母亲良久不语,不知道她在文件上看到了什么伤痛至极的句子,一直在哭,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这让阿泰手足无措。要知道,在得知塔娅死亡的消息时,母亲也只是流了一些眼泪很快就振作起来。

    阿泰不知道,她现下为什么又哭了。

    随后她拿起笔,下定决心一般,心一横咬着牙,签了名字又画了押。

    女人说:“我同意了,你想走,你就走吧!”

    妈妈果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阿泰心里一松。

    这个夜晚,天气阴沉昏暗,沉沉将坠的乌云遮蔽大地,阿泰睡了一半爬起来,他看着家中的一盏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却始终不曾熄灭。

    阿泰盯着灯,手掌心松了又紧,透过这团火,他像是看清了自己的灵魂。

    终于,他确定了决心,从枕头下拿起了一把枪。

    再见了爸爸妈妈,今夜之后,儿子将要去远航——

    他会跟随穆扎米尔的脚步,努力掀翻这片天,我们要集合起来,将整座城市劈得天翻地覆才会罢休!

    时间流水般过去了半个月,英华中学暑假补习结束,绝大部分学生放假了,唯独竞赛班还没收尾。

    老师出了一份试卷,题目复杂难度极高。每一个有幸做题的学霸们都脸色惨白,题目做到一半都想掀桌子,心想:怎么会有这么难的题目,都快超越了官网题库了!

    要是这卷子能及格,八成都能在国际竞赛里拿一等奖了!还是十拿九稳的那种!

    考试成绩一出,果不其然及格者凤毛麟角,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全都是熟悉的面孔。

    江雪律就在其中。

    第两百四十章

    这成绩单一出,无数人心服口服。

    心想同样是人,为什么同样一份试卷,有人能考三四十,有人能考六七十!太挫败人的自信心了,学校赶紧把这些学霸怪物送出国参加比赛吧,让他们吊打外国高中生吧,不要折磨自己人了!

    江雪律丝毫不意外这个结果,他把签字同意书带回家,按照班主任的要求,交给监护人。

    秦居烈眸色微动,拿起钢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后,两人双目对视,江雪律将同意书仔仔细细折叠,回房间收拾行李。

    收拾到一半,“喵——”

    一声猫叫响起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他的腿脚,江雪律没忍住停下动作,抱起小黑猫,抱进怀里揉了一通,少年道:“江江,哥哥要出国半个月了,我会想你的。”

    半个月时间也不久,许多想念似乎不用说出口。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

    唯独一些情愫,在机场送别时还是流露了几分。江州市公安局抽空来送别,每个人都表现得依依不舍,江雪律注意到:“齐哥,好像不太一样了……”

    “被你发现了?”

    齐翎脸红了,他最近脚底生风,人人都看得出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具体看不出是为什么。

    蒋飞也乐了:“小江也看出来了?这小子表现得那么明显,根本就等着人问呢!”

    江雪律歪着脑袋,他确实看不出来,他只能看出齐翎面色红润,精神状态明亮又饱满。

    少年目光落在崭新的制服上,心念一动:“齐哥,你是不是……”

    齐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脸上挂满了笑意,他的精神样貌与一年前出警时,还会被受害者家属糊弄的菜鸟警察截然不同。

    江雪律小声说:“杠杠变成小星花了。”

    在那个地方,江雪律曾见过银色橄榄枝、银色横杠和银色四角星花……

    “果然被你发现了。”

    这一瞬间,齐翎的脸上笑意无限绽放,他激动地连连点头,许多人都没发现,纷纷猜测他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小江同学却发现了,小江同学果然敏锐又聪慧!

    齐翎当然激动了,因为见习警转正,授予警衔后才是正式警官。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名真正的警察。

    想到这里,齐翎心下感慨,这一年江州市发生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一年时间改变了他刚毕业时青涩容颜,也增长了他的阅历,也体会过太多的喜怒哀乐。

    追溯过去,一切竟从九月那场连环杀人案开始。

    去年秋冬天,江州市警局来了一名报案人。

    蒋飞叹气:“这臭小子转正,是这个月唯一的好事了,可惜我的奖金泡汤了,本来还想买新车呢,家里那辆破铜烂铁早该淘汰了。”

    提起这件事,蒋飞一张俊脸就老臭了。

    局里规定薇莉亚必须平安无事才给奖金,薇莉亚私自跑出国这件事,根本不在常人的预料中。偏偏她出事了,属于警队看守不力,这奖金自然泡汤了,规矩就是规矩,张局也没办法。

    这样啊……

    江雪律一脸同情地看他。

    “不过。”蒋飞话锋一转,“薇莉亚保护行动奖金泡汤了,其余杂七杂八的奖金还是有的,我下个月去提新车。”他突然笑了起来说,“下个月买车了,等你回来,小律我带你去江边兜风啊。”

    “好!”

    很快到了要集合的时间。

    秦居烈身量极高,站在迎来送往的通道,他抬手看了一眼时间,一身黑色衬衫越发显得凤表龙姿,男人神色淡淡,上前给江雪律整理了一下衣服,嘱咐道:“这半个月,每天都要打电话,我要确认,你是否有危险。”

    “好。”

    打视频电话报备嘛,他已经很习惯了,“我跟老师同学们一起,不会有危险的。”

    “再见。”

    江雪律从男人手里接过行李箱,往前走了几步,轮子滚滚,几步后他回头望向秦居烈,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再见。”发觉江雪律一直在看他,秦居烈道,“你还有话说?”

    男人侧脸格外理智、冷峻。

    “有的,这半个月我会想你的。”江雪律把行李箱又扯回来,坦率地说,“我希望,你也主动给我打电话。”

    少年人不知道这句话威力有多大,几乎能让人心万物复苏,枯树逢春。

    秦居烈面上不动,一颗心突然用力狂跳起来,半晌他才找回语言,顿了顿说:“好。”

    机场广播恰好在这时响起,一支人流队伍经过,一首歌在音响里轻轻播放,歌词大意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你难道没有真心想守护的人?”

    几乎是一曲结束,电光石火间,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仿佛一种无形的默契。

    “真走了。”

    少年一步三回头。

    秦居烈注视着对方走远,他心中叹息一声,想起方才这只手擦过少年的黑发脸庞,一触就走……如果他足够冷静理智,也不会因为小男生一句我会想你而突然狼狈。

    —

    学校参赛队伍集合了。

    与其他人想象不同,他们以为一群学霸为校争光去的,队伍整体氛围应该严肃,实际上,整支队伍闲适散漫,“我们下飞机之后是什么酒店啊?学校怎么安排的?”

    “某某景点去不去啊?这是沿途的必经之路。”

    “老师没说啊。”

    “我在网上查了许多旅游景点和网红餐厅,不去太可惜了。”

    “你还买了墨镜等装备?”

    “防晒啊,M国夏天三十七度。”

    “谁有那个当地语小字典,让我在飞机上无聊翻一下,我没有买随身翻译器,麻烦告诉我‘谢谢’怎么说。”

    “叽里咕噜……”

    “???你说了一串什么?”

    “叽里咕噜……”

    “什么什么?你再重复一遍,我学一下。不对啊那萨瓦迪卡是什么语言。”

    “那特么是泰语,我服了你了,你真的是一点常识也没有啊,派你出国简直是拉低咱英华的智商,竞赛班你是怎么考六十分的。我不给你模仿了,别缠着我,M国旅游业那么发达,到了地方说中文或者英语,本地人都听得懂。”

    一通打打闹闹,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另一边的机场,一辆红色保时捷停在了通道口,下来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身穿黑色风衣,身形挺拔,仿佛电影里的有钱人。再仔细看男人的面容,会发现他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西方面孔极为英俊,墨绿色的双眸在直视过来时充满了忧郁,让人情不自禁地视线吸引过去。

    不少机场路人:“看,两个老外。”

    “嘿,爱德华,你在华旅游半个月了,说几句中文让我听听。”

    男人一点也不胆怯,张口就来:“我现在会的可多了,蟹蟹,泥嚎。”

    “哇!好标准啊!”乔赛特惊叹道:“话说,你怎么想来华旅游了?”

    名叫爱德华的男人沉默片刻:“这……毕竟是treasure所在的国家。”

    乔赛特表示理解:“听说你不仅佩戴了镌刻treasure名字的项链,你还预约了文身师?别笑死我了,爱德华,你不感觉这样的行为很神金吗?对方不过是打来一通越洋电话,救了你一命。”

    爱情让你伤透了心,你也不能转移情感寄托吧。

    爱德华冷冷道:“我看错你了,你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哦对了,狼心狗肺是我刚学的中文。确切地说,treasure是救了你、我、你的员工们总共四个人的命,否则我们早死在海伦的枪下了。”

    “我是感激他。”

    即使不知道账号背后是什么人,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或瘦,是男是女,不,性别这点还是明确的。他都在不知不觉神化treasure。

    但treasure——他值得啊!

    对方横空出世的这一年时间,做出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与邪恶作斗争。

    这么一说,乔赛特也恍惚想到了去年。

    在最初联系爱德华时,treasure在北美区不过是一个名不经传的马甲,关注数量为1的账号,如今已经是一颗强势崛起、腥风血雨的启明星。

    “你知不知道这款带字母项链多火?”

    乔赛特挑了挑眉,“多火?”

    “售价1999,欧洲区pay上月售千笔,这精细的做工……”

    “这么贵还月售千笔?那是挺火的。”

    他心服口服。

    乔赛特掏出脖子的项链,摸了摸鼻子,“好吧,其中有一笔是我购买的,这国际包邮的物流实在太慢了。”

    “我们不愧是朋友!”爱德华惊喜地抱住他。

    “不不不,我没有你那么神金,treasure他救了我一条命,还助我事业重上巅峰。我再感激也最多想给他一笔感谢酬金,不会把他的名字当做文身专门刻在手臂上,我曾经爱前女友,爱到刻骨铭心,都没让我这么豁出去过!……话说,你在M国预约的文身师靠谱吗?麻醉之后做?疼不疼?”

    一大把年纪了还追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两名白人男人闲聊着,上了飞机头等舱。

    “treasure最近有发动态吗?你说他本人长什么样子?”

    这个账号,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一个黑猫头像了。

    “我猜测,应该是一名黑发俊秀绝伦的华国男子。”爱德华慢慢表达他的看法,“他拥有过人的聪慧,神赐的天赋,精准的直觉和古道热肠的心胸……”让他夸treasure,他能夸出八百字不重样的言论。

    乔赛特不满意了:“你凭什么认定,我还认为他是一个胖子呢!”

    美国的体脂肥胖率近几年又上升了,现实中哪里那么多俊男美女,乔赛特认为自己的猜测十分靠谱。

    爱德华摇了摇头:“我的直觉。”

    恰在此时,一群十七八岁的男生与他们擦肩而过,空中小姐微笑着为大男孩们引路道:“这些客人,请往里边走。”

    “谢谢。”

    一道年轻清冷的声音响起,爱德华猛地睁大了眼睛,这熟悉的音调,让他灵魂有所颤栗,他下意识往后去看。

    却见飞机过道密密麻麻的人头。

    那一道从天而降的声音仿佛他的错觉。

    乔赛特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了,见爱德华突然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他不禁放下自己的红酒杯,疑惑道:“你看那群学生做什么?”

    “学生?他们是学生?”

    爱德华惊讶不已,思维高速运转,这几秒时间似乎捕捉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抓到。

    他定睛一看,仔细看确实正值高校的年龄。

    乔赛特耸肩:“你没看到他们手里的旗帜吗,是准备出国比赛的队伍。”在M国举办的全球高校竞赛,还是挺有名的,因为天赋卓绝者每年被常青藤破例录取者不在少数。

    “……哦是吗?”

    对哦这趟航班都是前往M国的旅客,他怎么可能遇到treasure。

    爱德华冷静下来,他重新在座位坐下了,他果然是幻听了。话是这么说,他胸腔里终是翻滚起淡淡的惆怅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