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口溜:小生四十五,衣破无人补。满肚之乎者,百无一用处。
提起昂首村古秀才,三乡五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坎坷人生,可以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高自大,自食其果”来形容。他的可悲可叹的人生结局,至今仍然是村里人们谈论的话题。善良的人们遇到同类的事情,往往拿他做镜子、作比较,教育后者,惋惜前者。
古秀才的父亲古一丁,祖上是当地一位殷实的乡村土财主,到他这一辈遇上战乱,家道中落,不得不克勤克俭,维持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古家一脉单传,到古一丁这一代,几乎断了香火。古一丁年逾四旬,没有子嗣,成了他一块心病。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一丁两口子虽然感情甚笃,但也因此心中惆怅,感到身后凄凉,愧对祖宗,不免唉声叹气。
那年由大明府来了一位法号圣堃的游方和尚,看准了昂首山这座奇山,昂首村这块宝地,他要在昂首山半山腰靠悬崖建一座“大觉佛光寺”,在昂首村建一座“观音殿”。老和尚走遍了滹沱河两岸九沟十八洼,募集善款,倾其所有,请来能工巧匠,大兴土木,终于完成了自己教化众生、广结善缘的宏图大业。
一日圣堃手敲钵盂、口念真经,来到古家门前化缘,古一丁慌忙将圣僧接至中堂,奉上香茶,献上纹银三十两,一躬到地,虔诚地祈求道:“久闻圣僧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也!小小心意,只求笑纳。但愿苍天庇佑,佛祖显灵,赐俺古门一男半女,延续香火,余愿足矣!”
圣堃打了个稽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有如此善举,自当心想事成,贫僧定为施主诵经礼佛,但愿佛光普照,如愿以偿,善莫大焉!”
真巧,古一丁妻子不久怀孕了,他们相信这是善心感召,上天有好生之德,麒麟下凡,喜从天降。因此,古一丁笃信佛教,吃斋向善,周济邻里,修桥补路,与佛祖结缘。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阵春雨,一片彩虹,婴儿诞生了。在满月庆典时,圣堃和尚登门造访。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抱起来,好一阵端详,口中念念有词:“善哉善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让俺出家人赶上了!”他把一绺红线绾成的万字结儿挂在婴儿脖子上夸赞道:“这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必成大器!”
古一丁喜得贵子,满面春风。他深信圣堃之言,感激圣僧大驾光临,设丰盛素宴陪伴老和尚进餐。求圣僧为儿子起个吉祥的名字。老和尚说:“这孩子与我佛有缘,来得巧来得妙,就叫妙儿吧!”
妙儿的出生,给古家带来无限快乐,老两口视儿子为掌上明珠,那真是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口里怕化了,只要儿子高兴,老两口是百依百顺,从不拗他。妙儿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久而久之,被宠成了小皇帝,凡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妙儿长到七岁,古一丁把他送到学堂读书,那位教书先生是位老秀才,非常喜欢这个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天资聪慧的少年,认为这孩子秀外慧中,将来必是得第之人,所以给他取名“文秀”,字“得第”。
老先生精心教导,古文秀学一通十,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幼学琼林、格言联璧六种启蒙课文,很快能倒背如流;五经、四书,心领神会;诗词、歌赋,一点就透。真草隶篆,融会贯通;尤其是柳体书法,工整隽秀;魏碑碣帖,刚劲有力。古文秀成了昂首镇人们心目中的神童。儿子争气,古一丁自然是喜在心头,笑在脸上。逢人便夸,有机会就炫耀。邻里街坊也喜欢奉承,都说这孩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有的人为了讨好古一丁,甚至说“老员外,等着吧,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大富大贵,尽在这孩子身上哩!这孩子前途无量,俺们这些左邻右舍,少不得跟着沾点光哩!”
谁知天不作美,时运不济,古文秀没有读完高小就赶上了战乱,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碎了古一丁望子成龙的美梦。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古家在兵荒马乱中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供儿子念书了。古文秀虽有上进之心,欲图到城里深造,但父母担心他的安全,不同意他在外边闯荡。一颗明珠就这样被埋没了!
虽然学业无成,半途而废,但在解放初,古文秀仍然是昂首镇数得着的文化人。辍学后,他曾经做过几家买卖字号的账房先生,长袍马褂、文质彬彬、八字方步、古古板板、之乎者也,人们都呼他古秀才。
弱冠之年,英俊潇洒,能写会算,同龄之翘楚,方圆之美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上门提亲者多多,却被古一丁挡驾。他把儿子定格在,攀龙附凤的行列,非要找一个门当户对、有权有势的大家闺秀。岂能“挑在篮里便是菜?”、随便给儿子找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家碧玉?因此,上门说媒者日渐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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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百废待兴,缺的就是文化人。古文秀被县工商局招聘为书记员,坐坐办公室,动动笔杆子,人尽其才,清闲自在。年轻有为,青春勃发,迷上了一位同处一室的女同事,岂料事与愿违,在他心中燃起一团爱火的时候,那位女同事却和别人结婚了。古文秀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子,痛苦万分,赌气离开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而又心灰意冷的地方。
县文联为深入宣传各种法律条款,聘用古文秀在全县各区显眼的墙壁上书写。于是古文秀大展才华之长项,他那一笔工整的柳体书法,写遍了多山县各区的大街小巷。“古秀才”的大名不翼而飞,上门求写匾额、楹联的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登门相亲的。心高气傲的古文秀不把婚姻当回事儿,古一丁仍然觉得儿子高人一等,条件自然不低——“女方必须是挎挎包的女工作员,否则,免谈!”
当时,有文化的人不多,有文化的女性更是凤毛麟角,古一丁提出的苛刻条件,等于把儿子的婚姻置于难以逾越的地步,真正走进了死胡同。
古文秀在文联兴头了一阵后,在运动中,他又不懂得随机应变,时时处处事事不合时宜,所以,落了个解聘回家的下场。农业合作化后,清高孤僻的古秀才,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当了生产队的会计。皆因其从小娇生惯养,自由散漫,好逸恶劳,不谙世事,不是被撤职,就是撂挑子不干。反复多次,谁也不愿再搭理他了。
在那集体核算、按劳分配年代,父母年迈,丧失了劳动能力,自己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对农业生产一窍不通,导致分配收入偏低,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两位老人不得不把一日三餐分成三等:纯米纯面归儿子享用,因为他是这个家庭的唯一的劳动力;包着糠包着菜的,归父亲享用,因为他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糠团子菜团子便成了母亲的主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古文秀自小如此,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在他认为那些可口的就应该归他。
光阴荏苒,流年似水,古文秀不觉已年过四十矣!尽管自己照着镜子把胡子拔了一茬又一茬,尽管年年自称刚刚“而立”,尽管娶媳妇成了朝思暮想、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但却因生活窘迫、每况愈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时晚矣!
正当全国人民沉痛悼念伟人相继逝世的时候,与古文秀相依为命的、年逾古稀的爹娘也相继去世,老两口没有看到儿子荣宗耀祖,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村里人们哀叹他的命运,他却自找宽慰自解嘲:“吾父吾母,也是上天的安排。尊之乎?贵之乎?自知也!”殊不知父母忌日,古文秀扫墓时,阵阵心酸,滚滚落泪,仰天浩叹曰:“水流千遭兮归大海,树高万丈兮叶落根。而今高堂离我去,衣食无依手空空。仰天嚎泣兮命多舛,顿地无声兮泪潸然。青春易逝难寻觅,风华无存不复还。呜呼!悲悲、惨惨、凄凄、怯怯,惶惶、难难。来世若得重安排,却莫错过好姻缘。纸烛遥天化成灰,回顾吾形单影只,呜咽,无颜,无言!”
从此,古文秀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穷困潦倒,一言难尽。真是“小生四十五,衣破无人补”,“光棍忍饥,神鬼不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穷秀才”。
一声春雷,一场细雨,滹沱河泛起波澜,联产承包,使大部分农民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古文秀虽然也分得了几亩土地,但由于不懂农事,疏于管理,他那一亩三分地里杂草丛生,禾苗萎缩,反而减产歉收。一年之后,土地荒芜,不再耕种。寂寞无聊,百无聊赖,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本算命、看坟地的“秘笈”,死记硬背、掐诀念咒、装神弄鬼、飘飘然孤芳自赏,自谓“世外高人”。时间久了,居然有人上门求教,于是乎,古文秀成了昂首村人们办红白事宴,选择良辰吉日的“二宅”,现成的典礼司仪。他也乐于助人,起码在大庭广众中受人尊重,还能吃上几天现成的好酒好菜好饭。他常常酒后慨叹:“幸哉,幸哉!人生价值几何?不过一酒囊饭袋也!”此时的古文秀已年逾花甲矣!
岁月的磨砺,把一个翩翩少年、白面书生,脱胎换骨,变成一位颓废的老者,当年那位五官端正、光华袭人、活力迸发的清纯少年不复存在了。那张白净细嫩的脸,变得粗糙消瘦灰暗;明亮有神的大眼睛被下垂的眼线、杂乱的鱼尾纹压缩成两条细缝儿;丰润的嘴巴被稀疏、卷曲、花白的胡子围拢,变成干枯的盐碱地;乌黑油亮的小分头变成蓬松的足有八九寸长的沙蓬草,被他用手拢到头顶后再用一顶破旧的列宁帽严严实实罩住。他那双细细长长、能写一笔好字、能打一手好算盘的巧手,变得肮脏弯曲,指甲足有一寸多长,被卷烟熏的焦黄焦黄。年复一年的套在身上的中山装破旧脱色,油渍麻花的袖口、裤口,磨出缕缕布丝儿,一双斑驳的破布鞋踩倒后根儿趿拉着。单调、空虚、寂寞、无助,古文秀失去了清高自傲的本钱,总爱往人堆里挤,也喜欢人们到他那光棍房里串门子聊天,打发漫长难熬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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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到古文秀家里串门子的,都是些闲的无聊的、爱红火好逗乐子的人。
今天是腊八节,天寒地冻,古文秀身边围着一伙人,显得小屋里格外暖和。不开壶说:“娘的,就数腊八节过得寡淡哩,一碗红粥就算过节了,真不知道老祖宗是怎样流传下来的?”
刀子嘴说:“庄户人扯球蛋,不是叨屄话,就是叨茶饭。时节好过,日月难过。你吃糠咽菜没人知道,吃肉喝酒也没人知道。”
古文秀说:“古时候腊七腊八,三九严寒,滴水成冰,正是刨冰积雪的好时光,清晨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好干活儿不是。”
二善人说:“俺小时候年年腊七后晌去滹沱河刨冰哩,俺能从冰块里的颗粒中推算出明年种啥收成好。”
不糊涂左晔说:“如今种地讲究科学,谁还信那玩意儿!”
“哈哈,俺就是为办玩意儿来请教大家的!”话到人到,任凤鸣带着一股冷风闯进屋内,一屁股坐在炕头上说:“人们既然选俺当会长,俺就得干出个样样来!”
鬼见愁任丑丑闷着头说:“有啥稀罕的?还不是老一套:三个脑哥一条龙,四个斗子一座城,男的女的鬼抽筋,让人看着就闹心。”
任凤鸣说:“俺想多搞点玩意儿,想点老杆,想请古秀才、二善人到老爷庙收布施款,想攒点钱给关老爷重塑金身,请各位帮帮忙,不知?……”
二善人兆归唐有些激动地说:“阿弥陀佛,大会长有此善举,小的能不从命?”
米田共说:“给泥胎花钱?再给泥胎磕头?孝敬泥胎,还不如伺候俺老婆管用哩!”
尚步正说:“口外人们管当龟的叫泥头,俺看你米田共的脑袋最少在泥糊糊里泡过,一说话就带股子鳖味儿!”
古文秀马上褒贬尚步正:“你呀,一说话就举起歪把子伤人哩!尚步正真是上不正!”
李煌指着米田丰调侃起来:“你呀,米田共就是一堆‘粪’!”
醉驴儿爬到米田丰跟前,用鼻子嗅嗅,捏着鼻子说:“哎哟!真有股臭味儿哩!”
米田丰大声为自己正名:“俺叫米田丰!不叫米田共!谁再叫俺米田共,俺,俺,决不答应!”他怒气冲冲跳下地走了。
李煌在屋里大声喊他:“米田共,丢下东西了!”
米田丰答应着跑回来问:“俺丢下啥了?拿来!”
李煌白了他一眼说:“你能丢下啥?丢下一股臭味儿呗!”
米田丰尴尬地说:“你这家伙就会作弄人!”
屋内传出一阵笑声。
古文秀说:“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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