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村不露村是好村,家不露家是好家,人不露人是好人。
当孙子比当爷爷好,当儿子比当爹好,当百姓比当官好。
时近岁末,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卷起漫天黄沙,呼啸着扫荡而来。狂风弹拨出各种刺耳的旋律,像要把大地撕裂。天空阴沉灰暗,像要把大地压垮,风云变幻,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远处的恶虬山,扣上了厚厚的绒帽,近处的昂首山披上了重重的铠甲,弯曲的滹沱河亮出一条闪光的丝带,一切一切的污垢都被银装素裹起来,浩瀚的大自然显得那么端庄,那么美丽,就连人们口中呵出得气体,也形成团团迷雾。
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述职的日子,谁都希望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给自己带来好运。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的苟成艮不知惹恼了哪位“神仙”,被镇里刷下来了。昂首村成立了以高广、卜元为首的年富力强的新领导班子。苟成艮退居二线,成了一名有无皆可的“顾问”。他说:“老了,该歇歇了!顾问,顾问,顾下了就问,顾不下就不问。俺懂得,这比说俺是梁山泊军师——吴用(无用),好听得多了!”
刚出六十的苟书记,根本不显老。身体高大结实,不胖不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那宽大的额头几乎占去整个面部的一半,八字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眨巴出聪明智慧,鹰钩鼻下两片薄唇吐露出能言善辩。几十年官场磨砺,他能适应多变的政治气候。他学会并掌握了察言观色、趋炎附势、见机行事、敷衍了事等等应对本事。虽然没有文化,但二十四句官场白却能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改革浪潮中被浪头打翻,沉了底。
苟成艮的童年是不幸的,在他与哥哥苟成乾幼年时,母亲病逝,小哥俩相依相伴,生活之苦不亚于黄连之苦。后来父亲续娶了一位同行的媳妇,(那女人的男人被鬼子的飞机撂下的炸弹炸伤了,临死前,含着眼泪把无依无靠的妻子托付给他)。那女人为苟家接连生了三个小弟弟,光顾着抚育自己生下的孩子,哪有功夫照顾他们两个大的。父亲是个乡村木匠,成天在外东奔西走地揽营生干活儿,关心全家人的柴米油盐问题,只能委屈前妻的孩子“乖乖的,听话,别淘气”。小哥俩都很懂事,宁愿自己受委屈,绝不给父亲添麻烦,看着后娘的眼色行事,干活儿靠前,吃饭靠后,处处让着弟弟们,从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脾性,生活倒也和睦平静。
父亲有份好手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手艺传给他们小哥俩,作为将来安身立命的本事。老大成乾是个实诚人,吃得苦、耐得劳,按照父亲的指教学艺,老二成艮不喜欢那些斧斧锯锯的玩意儿,也不愿意受那份罪,父亲每每摇头叹息,“你呀,你就混吧,早晚受了节制,后悔就迟了!”可苟成艮特别会耍眼前花子,尤其会讨好后娘的欢心。比如,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候,在逃荒路上,他总是把后娘最疼爱的老五背在背上;平常日子,他能把几个小兄弟耍弄得围着他转,在娘眼前替二哥说好话,背着娘给二哥偷好东西吃。因此哥哥苟成乾经常被后娘责罚,但他就懂得死扛着,也不解释,也不争辩。
苟成艮的青年时代是幸运的,日寇投降了,三区解放了,他和小伙伴们举着红旗、扭着秧歌、敲锣打鼓到村头打着霸王鞭欢庆胜利。抗美时,他和小伙伴们积极报名参加志愿军,让他遗憾的是老三被后娘送上前线,自己却没能如愿。只好乖乖地接受事实,积极地参加民兵训练,红星闪闪,斗志昂扬,要求进步,向党靠拢。他勇于带头,敢于斗争,光荣地加入了党,成了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苟成艮的辉煌历史是从“四清”运动开始的,那时候老一茬村干部退下来了,二一茬村干部光顾着吹牛皮、“放卫星”,勾心斗角,互相攻讦,村子里乌烟瘴气,人心涣散。以苟成艮为首的年轻一代,不怕得罪人,把村里那些四不清问题和盘托出,可怜大队保管员曹二旦成了那些真正四不清干部们的替罪羊,他一不懂出入手续,及时记账,凭单据说话,只懂得凭良心办事;二不敢得罪那些从他手里取走粮油的顶头上司,只希望他们别坏了良心不认账,坑了自己。结果可想而知,他拿不出“白纸黑字”的证据来,那些人谁也不愿为了一个小小的保管员丢了自己的前程。曹二旦只能自认倒霉,忍气吞声,倾家荡产,退赔了所有“四不清”造成的损失。那些跟着他沾了光的小人们,不但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恶毒地在大会上批斗他,往绝路上逼他。细单索困在他的身上,痛在他的心上,他后悔,他痛恨,为什么自己不把他们咬出来?为什么自己要为他们背黑锅?但说啥都晚了!从此,曹二旦一病不起,临终前一再叮嘱孩子们:“宁讨吃要饭,别伺候当官的,别管事儿!”
四清运动结束了,曹二旦气死了,那些坑害他的人的嘴脸也被揭穿了,苟成艮被公社晋书记看中了,由民兵队长到生产队长到大队长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几乎是直线上升。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个个都被分派到各个生产队当了队长,就连他靠不住的那个甄惠,也给了个副业厂厂长的头衔。村里人取笑甄惠是苟书记亲封的“十一官”,即除十个生产队外的又一官。人们说苟成艮那才叫“一统江山”,应该“三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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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开始,金大浪、吕耕田等造反派,首先把苟成艮拉下马,喊着“打倒走资派”的口号,狠批猛斗。因为他很会装孙,很会见风使舵,很会明哲保身,很会戴罪立功、揭发他人,结果是,刚被任命为村主任的薛弥关成了“现行反革命”,他却官复原职,站到革命队伍里了。
经过大革命的洗礼,苟成艮变得更加聪明,掌握了一套区别对待的办法——尊重文化人,忍让无赖汉,教训老实人。因为文化人手里有笔杆子,那满大街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黑叉叉,能把活人判了死刑;无赖汉不讲理,讲的是拳头,他们不怕王法,敢打敢闹,谁敢和他们一般见识?忍为高;有脾气向那些老实巴交的社员们发泄,他们不会反抗,不会造当权派的反。
自从退居二线,苟成艮只有在村委开会时,坐在旮旯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新班子上任,头三把火怎样烧?高广、卜元他们怎样安排,引起他的关注,让他惴惴不安。高广说:“土地下放,是农村改革的一大创举,让农民摆脱束缚,发家致富,是党的政策。可咱们村的集体财产却在吕耕田他们手中不明去向。原十个生产队的账务应该及时清理,大队副业厂几十万资产,应该清仓点库,做到账物相符。大锅饭取消了,但集体经济不能蒙受损失,不能让那些投机取巧的人趁火打劫、从中渔利、发横财。更不能把大家几十年辛苦闹下的这点家当,毁在咱们手里。俺提议,找几个能打会算的人,成立一个清帐组,配合原十个生产队和副业厂的干部,澄清各队旧账,统一到村委会一本账上。这样,几十年后,都有据可查。咱们虽然职位不大,但为官一任,就要做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于公对得起父老乡亲。”他的话得到大家的赞同。于是,昂首村几位文化人被推举出来。他们是:刀子嘴李煌、十一官甄惠、穷秀才古文秀、不糊涂左晔、一根筋傅玉成。
会议结束了,苟成艮回家后长夜难眠。他最担心的是吕耕田任村主任那段时间,明着暗着干的那些损公肥私的事儿。自己也得了一点好处,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过问。如今要清账,万一逼急了姓吕的,把脏水泼到俺身上,怎么办?俺没文化、不懂账,到时候有口难辩,不就成了当年的曹二旦,落个冤死鬼啊!自己这辈子的声誉不就全毁了!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平时赚的那些小便宜,充其量只能算在多吃多占方面,试问村里那些俺手底下的人们,那个没多吃多占过?都属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想到这儿,他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侧转身抽出一支香烟,躺在被窝里边吸边琢磨。把查账组几个人过了一次电影。
穷秀才古文秀,当会计多次,老油条子了,每次移交手续,俺都没难为过他,俺平时也不少照顾他,他应该懂得好赖吧?他虽识文断字,但却很迂腐,不会藏奸害人的。
刀子嘴李煌,当会计是把好手,就是不好领导,俺别的生产队都能伸手要便宜,唯独没在他们队里捞到一点好处,这家伙好嘴打人,只要抓住人们的毛病,就敢在外边叨叨。只要不伤害他的利益,他也不会伤害他人。这家伙只要二两猫尿下肚,还是很讲义气的。
十一官甄惠,是个见缝就钻的小人,别看他见人一笑两嗤牙,见了俺摇尾巴,这家伙真是条公狗,贪杯好色,见利忘义,敢捧人,也敢害人。要不是俺封他个“十一官”,他能捞那么多好处?当下看他和俺是穿一条裤子的,应该不会与俺作对。
不糊涂左晔,是个牛皮灯笼,里面亮堂着哩。大是大非不糊涂,不管自己的事不过问,凡事宁往后缩,不向前闯。与俺无利害冲突,不会给俺穿小鞋的。
一根筋傅玉成,是让俺最担心的一个。正直无私,办事认真,一丝不苟,这家伙专挑当官的毛病,说起赃官就恨得咬牙切齿,好像当官的与他有仇似的。可他对邻里却热心帮助,受到众人尊重。他的处世宗旨是勤勤恳恳劳动,清清白白做人,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
苟成艮感到忐忑不安的是,傅玉成曾经当面数落他是“一言堂,家天下,见小利,忘大义,见识短浅,胸无大志,兔子尾巴长不了”。坏事儿就怕坏在此人身上。可他相信姓傅的是个公正的人,不会把他与吕耕田画等号的。他为寻找对付傅玉成的办法苦思冥想。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一桩接一桩亲历过的往事,在梦中浮现,让他兴奋,让他愧疚,也让他无地自容……
他梦见自己光着膀子、扛着大红旗,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季,带着社员们平田整地,疏通灌渠。把昂首村那些妨碍平整的坟墓(包括他亲娘的坟堆),统统铲平,直到他爹去世下葬,怎么也找不到他娘的坟头,不能与亲娘合葬,哥哥骂他“数典忘宗”,村里人耻笑他“今日杀,明日杀,杀来杀去杀自家!”弄得他有口莫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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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见红卫兵喊着“打倒走资派”的口号押着他在大街上游斗,金大浪、吕耕田勒令他把关帝庙门前那根大旗杆推倒砍断,为了表现自己紧跟革命形势,他抡起斧头,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把昂首村五百年历史的古庙捣毁。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偷窃的老鼠,半夜三更把生产队库房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往自家扛,还在人前谩骂保管员“监守自盗”,“必须赔偿集体蒙受的损失”。
他梦见肖香妹的前夫田小三偷掰集体的玉米棒子,被他狠狠地搧了几个嘴巴子,并发配到恶虬山修公路,小三子给伙房上山砍柴,不幸掉下山崖摔死了。恍惚中,小三子那怨恨的目光穿透了他的心,“姓苟的,你说,是那几个玉米棒子值钱,还是俺一条命值钱?你逮着机会把俺打发远了,好对俺女人下手,当俺不知道?你害得俺家破人亡,俺今儿个向你索命来了!”小三子向他逼近,他胆颤心惊,毛骨悚然。他想呼叫,呼不出声来;想逃跑,迈不开双腿。小三子那双眼睛像两盏探照灯射在他身上,身后是恶虬山悬崖,他两腿发软,无力攀爬,心急如焚,浑身麻木。忽然崖壁上伸下一只手来,那是一只手腕上带着一串响铃的柔软的小手,那串小铃铛是他当年送给她的礼物,通过那串铃声,他们不知有过多少次幽会,那铃那手再熟悉不过了,他急切地抓住那只曾经朝思暮想的给过他无数次爱抚的小手,爬上了悬崖。他和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缱绻缠绵中,他发现她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不是她的前夫右派分子潘岂缘吗?两人不是离婚了吗?怎么又?只见潘岂缘正挥舞着手中的笔,在崖壁上勾勒出他和她亲昵的裸像,潘岂缘边画边问:“谁说你苟成艮是清白的?在人前装正人君子,亏心不?这就是你睡俺女人的铁证!你能抹得掉?”
苟成艮害怕了,他想松开她逃走,她却紧紧地搂住她说:“苟成艮,当年俺男人坐禁闭了,没人照管了,俺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孩子饿得哇哇哭,俺是穷疯了!要不,你能拿着几个山药蛋就钻进俺被窝里?你有胆子睡了俺,没胆量承认,算啥男子汉?俺反正是你的人了,丢不丢人无所谓了!俺只问你到底爱不爱俺?”
潘岂缘手中的笔变成了利剑,直指他的心口窝,苟成艮软了,他想忏悔,自己不该玩弄女性,不该拆散一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他跪地求饶,陷入可怕的梦魇之中。
妻子米玉佛把他推醒了问道:“你是怎了?啊啊的呼叫啥哩?”
“娘的,尽做了些千年古代的梦!”
妻子又睡着了,可苟成艮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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