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过去多少年,归结为,去年、今年、明年。
遇过多少事,回首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除古文秀不在,(据说是给一家有钱人看坟地去了),其他几位清账组成员都到齐了。高广、卜元给他们开了个短会,让原先各个生产队会计把账簿、单据全部交上来,村委会腾出一间房子,由残废军人何水清看门子并保管账簿,清账工作庄严地开始了。
望着那一本本账簿,一堆堆单据,李煌首先嘟囔起来:“娘的,狗(苟)摘去官帽,驴(吕)脱去蟒袍,丢下一摊子烂事,谁愿把心操?谁能管得了?与其白费劲,不如躺着好!”
左晔打着呵欠说:“你们先查着,俺先睡一觉!”
甄惠专门拿出副业厂一本往来账,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领导让咱查,不查也不好,咱也别硬查,咱也别睡觉,旧账倒新账,合拢就行了。糊涂账好算,大家都知道。咱又不求功,交差就行了。学会和稀泥,你好我好大家好!”
只有傅玉成不发表意见,认真专注地一笔一笔核对账目,他把有疑问的单据都画上“?”号,誊写在本子上。李煌说:“老傅呵,你是没吃过亏哩!从集体化到现在,有哪本账是清楚的?要是清楚了,当干部的吃什么?运动像一阵风,看似黑云压顶,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儿小,该吃的照吃,该占的照占,老百姓还不是干瞪眼!”
左晔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糊涂没害处!”
要不怎说傅玉成是一根筋呢?他这人从来不干消极怠工、不讲原则的事情,他说:“纲举目张,大队是纲,生产队是目,目不清楚,纲就有误。这就是说,小账不清楚,汇总到大账上也不清楚。这也好比居家过日子,不知道家底儿薄厚,不摸自己屁股冷热,纵然当了家,也只能糊里糊涂当家,马马虎虎度日,这有什么好处?”
李煌说:“难怪人们叫你‘一根筋’哩!你是没吃过‘精明’的亏哩,俺也知道有问题,可查出问题来,谁管哩?查出谁来,不得在心里给你划一杠子,这叫费力不讨好。说不定啥时候,人家背后给你一闷棍,把你打晕了,你都不知道谁下的手哩!”
甄惠点着头说:“这年头,有了功劳是人家的,惹下人是自己的,何其苦呢!”
傅玉成靠耍手艺为生,把诚信看得特别重要,只有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才能让对方满意,才能有活儿干。今天遇上这么几位,真是没法沟通,进退两难。“娘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撂下账簿走了。
剩下几位,大眼瞪小眼,有的摇头,有的叹气,吊儿郎当地各自拿起账簿或算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何水清不耐烦了,嘴里嘟囔着“这叫啥事儿?磨洋工似的,活活憋死人哩!”
李煌没好气地说:“嫌慢吗?你来呀!”
何水清说:“俺是不识字,可俺看得出来!娘的,这要是上战场,俺早端着枪冲上去了!”
结果,坚持了两天,都借故请了假。高广知道春节将至,家家忙着过年的事,也不勉强,就让何水清把账簿锁好,贴上封条,清账工作暂停。
过了腊月二十三,古文秀又像往年一样忙着给人们写春联。过去他是根据各家的情况编写成联的,又要对仗,又要押韵,吃力、劳神、费时。今年他找来一张登载着春联的报纸,不管合适与否,都照报抄写。虽然省时省力,却也闹出不少笑话。老太太门上贴着“搞好计划生育,杜绝多胎超生”,哑巴门上贴着“一曲高歌赞盛世,万众欢呼迎新春”人们取笑,他却说:“都是吉庆话,没错。”他自己门上的对联是自个儿编写的:“读万卷书书中有宝,写千行字字里含金。”横批是“学问无价”。他正捋髯自得地欣赏着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自以为贴切不过的抒发情怀的自身写照,刀子嘴李煌瞅瞅那副对联,瞧瞧古文秀那怡然自得的表情,觉得好笑,想挖苦一下“穷秀才”,就故意开玩笑调侃起来:“古秀才,俺给你这幅对联添两字,那才合适哩!”
古文秀认真求教道:“说说看,添哪两个字?”
李煌笑着说:“读万卷书书中有宝——活宝,写千行字字里含金——神经!”、“横批‘学问无价’加四个字‘价值几何?’怎样?”
古文秀恼了:“刀子嘴啊,你是骂俺是活宝,是神经病,是个不值钱的货!”
李煌赶紧赔不是:“对不起,秀才,开个玩笑而已,你要不高兴,赶明儿个给俺写一幅损俺的对子,贴在俺门上,不就找补回来了?”
古文秀在众人面前拿回了面子,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转怒为喜:“俺有个笑话,从前有一家三口人,过大年想编一幅吉利的对子,爹说‘新年好’,娘说‘晦气少’,儿子说‘不打官司’,一家人都很喜欢,便请人把这三句话写成对联,贴在门上,来往者一见那副对联就笑。因为对联是要两边对称,字数一般多,所以就写成了‘新年好晦气,少不打官司’,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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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煌说:“秀才,赶明儿就把这幅贴俺家门上。”
鬼见愁说:“这对子送给一人最合适。”
“谁?”人们问。
“大灰狼呗!”不开壶张升升抢着答。
转眼间到了“喜辞旧岁,笑迎新春”年三十。家家张灯结彩,贴对联、搭旺火、收拾贡品,迎接祖宗,烧香烧纸,以最高礼遇恭敬各路神仙。这一天是人们最虔诚、最隆重、最庄严、最肃穆的时刻,只有这样,才能感天动地,才能确保来年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除夕夜是古文秀最难熬又无法躲避的长夜,平时常来串门子的都在自家陪着老婆孩子熬年守岁包饺子,享受天伦之乐。只有他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灰锅冷灶、倍感凄凉,没挂灯笼、没搭旺火、没放鞭炮、没有一丝欢乐,只有任凤鸣来看过他,“秀才,烦劳您,明天一早去老爷庙收布施,这不,庙门鈅匙俺刚从苟书记那儿取来了,您拿着吧,开门关门方便。另外还有一事相求,您抽空儿给元宵节写一篇起龙祭文,村里像您这样有文化懂礼数的再没有了,这就叫能者多劳啊!拜托了!”
古文秀被任凤鸣奉承的心里舒服,瘦脸上的皱纹挤成一朵多瓣菊花,开心地说:“大会长的吩咐,敢不从命!放心吧,举手之劳尔!”
人凤鸣一躬到地;“谢谢,俺这里先给您拜个早年吧!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古文秀还礼道:“发财,发财,你也发财!”
人凤鸣兴高采烈地走了,再也无人光顾这间小屋。古文秀又陷入孤单寂寞,漫漫长夜。他不会做饭,连煮山药蛋都不懂的洗净了泥沙再入锅,更不会捏饺子。要不是下午二善人、不开壶帮忙,恐怕明早连饺子都吃不成。李煌挖苦他,“别人过初一十五,你过初二十六,总是晚一天哩!”想到这儿不由长叹一声“奈之何!”抬手关了灯,摸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逝去的爹娘,想起失去的一切,不由低声吟唱曰:“嗟乎!曾几何时,英俊少年,潇洒风流,熟稔否?‘关关之雎,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梦难回首。到今日,青丝变白发,日暮风烛,俱晚矣,别无所求。尝人间冷暖,堪前途无度,凄凉如斯,涕泪交流。呜呼,呜呼!吾命真苦!”吟到此,古文秀潸然泪下,用被子蒙住头,呜咽起来。
除夕夜,一群年轻人聚在村委会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的精彩节目吸引着他们的视线,相声风趣幽默,让观众忍俊不禁;小品逗得人们捧腹大笑;“超生游击队”引出很多话题。任巧巧低声问田迎春:“迎春姐,你看那两口子,怀里抱着、背上背着,肚里怀着,东躲西藏的,图啥哩?”
田迎春说:“这是教育人们少生优生,像那样,不得活活累死!”
任巧巧说:“娘噢,这么多孩子,吵也吵死了,累也累死了!”
弥勒佛刘和接过话茬儿说:“俺这人不怕吵,不怕累,赶明儿个,让俺老婆生一大群孩子,俺就大虎二虎三虎四虎五虎六虎……排着叫。”
巧巧白了刘和一眼,脸红红的撅起小嘴呛白道:“不害臊,啥也敢说!”
这时,高广、卜元拜访过几家军烈属、五保户刚进门,就听到刘和那不着四六的玩笑话,高广从背后狠狠地弹了刘和一个脑瓜蹦儿:“弥勒佛!胡说八道,该打!”
刘和笑着作揖打躬道:“开个玩笑嘛,俺是想着来着,可孩子他娘还在丈母娘那儿吃奶哩!”
曹小海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任巧巧说:“这家伙早就有心上人了,就是不知道人家是啥态度。”
刘和急忙说:“打住!别自找不痛快!俺这德信,谁能看上俺哩!”
曹小海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当俺们都是傻子,看不出你那点小九九来?”
刘和说:“俺恐怕是小炉匠的挑子——一头热啊,哪像你小海与梅梅情投意合。”
一直和小海厮守在一起的江梅梅脸上挂不住了,她猛地擂了刘和一拳说:“少在这儿胡说八道,俺们还八字没见一撇呢!”
此时鬼见愁突然闯进屋来问:“俺巧巧在吗?”
巧巧马上站起来说:“在哩!爹,您怎么来了?”
任丑丑高声呵斥道:“这闺女越大越不懂事!大年时节,不在自家守岁,疯到这里干啥?走,回去!”
刘和说:“丑大叔,说话那么难听,谁疯了?”
任丑丑脸上挂下霜来:“俺不跟你说!武大郎似的,除了没死的心,啥心都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啥东西!”
“爹呀,俺回去就是了,怎么出口伤人呢?”任巧巧撒腿跑了。
除夕夜,苟成艮家里没有了往年的热闹,显得冷冷清清。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炕中央,两碟菜、一壶酒,自斟自饮,十分乏味。
往年大年夜,苟书记家是令人羡慕的最热闹的夜晚,门口红灯高挂,院内爆竹声声,十个生产队一个副业厂,几十号头面人物,一波一波登门拜年,祝福声不绝于耳,香烟味和着白酒味,欢笑声和着干杯声,那真是热气腾腾,开心开怀,欢欢乐乐,晕晕乎乎。可今年,时过境迁,除擦黑时任凤鸣来找关帝庙鈅匙,抽了一支烟,说了几句客套话外,再没有人跨进他家的门。“唉,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啊!”他问老伴米玉佛:“孩子们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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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玩儿去了!祖宗牌位还是俺供上去的哩!你就别指望他们了!”
“真是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出去撞吧,早晚撞出满头疙瘩就知道疼了!”
“看你这人,大年时节尽说些啥话!大人有大人的圈道,孩子有孩子的伙伴,难不成让他们老守着咱这老圪桩过一辈子?”
苟成艮把桌子一推,酒菜泼洒了一桌子,生气地说:“整掇,铺炕,关灯,睡觉!”
“你这倔驴,生哪门子气哩?看这年过的。”米玉佛边整掇边埋怨,随手拉灭了通大门口的灯。
突然大门口传来十一官甄惠的叫声:“哎哟!苟书记,怎这个时候就关灯呢?让俺一进门就跌了个大马趴!”
米玉佛慌忙开灯,甄惠一瘸一拐地跨进门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俺来给苟书记拜个早年,怎?黑灯瞎火的,不欢迎俺来?”
苟成艮脸上绽开了笑纹:“欢迎,欢迎!老伴儿,拿烟!倒茶!端菜!斟酒!”
当苟成艮、甄惠对坐小桌前,喝下第一杯酒,苟成艮不无感慨地说:“甄惠啊,还是你够交情!来,在干一杯!”
“苟书记,俺理解您今儿个的心情,俺感谢您从前对俺的关照,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为了几十年的交情,所以,俺来看看您!”
苟成艮鼻子酸酸的,握着甄惠的手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
“苟书记,高广他们想查账,您知道,副业厂那摊子是吕耕田说了算,俺只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土地下放前,俺已经被人家排挤出去了,大权由吕耕田掌着,会计是他的小舅子,他们捞油水,那是明不假的事儿,别把俺带到沟里。要是将来查出了啥问题,到时候您得为俺说句公道话哩!”
“这个自然。吕耕田欺俺是个文盲,明着暗着在副业厂搞鬼,俺心里有数哩!要是他们狗急了跳墙,栽赃陷害俺,到时候你也得替俺说句公道话哩!”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甄惠一叠连声地说。
苟成艮举起酒杯说:“来,为友谊干杯!”
甄惠举起酒杯:“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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