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奇行种
乔稚柏像一只信鸽, 在那些年里时不时会在跨洋电话里给他带来些消息。
比如:“咋办啊,我考了个三本,我想复读,我爸说我就这狗脑子, 怎么读都没用呜呜——”
比如:“好消息, 王杉刘俊孙子阳全他丫是三本,复读爷爷个腿, 我们报了同一所大学!”
再比如:“我靠, 学霸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程澈考上京北大学了!”
“廖老师激动坏了,逢人就说那是他之前带过的学生, 学校还拉了大横幅呢——”
只有这种时候, 贺远川才会抬起翻书的手,淡淡地说:“挺好。”
乔稚柏在那头唏嘘感叹了一番,才说:“忘了时间,你那边不早了吧?早点睡吧,我去给豆浆油条喂点粮去。”
当时他出国走得太急,带四只猫也不方便。
乔稚柏主动请缨,将猫接到了他家去,临走前贺远川没舍得, 最后带了黑白花和小刺一起来了英国。
豆浆油条长得像布丁, 乔稚柏的奶奶非常喜欢, 贺远川便放那儿了,两个也好做个伴。
两只猫就这样陪了他很多年。
从锦临市开车到清野镇全程共计611公里,开车需要七个小时。
收费站换了三茬人, 清野镇东边50公里左右的数个路口, 去年刚换了六盏新的红绿灯。
他不是没回来找过。
说不抱目的是假的。
他想看一看,人瘦了没有?
还会经常性地忘记吃饭么, 那样对胃不好,比如他现在就因为想不起来吃饭而时常胃疼。
眼睛下的黑眼圈还在吗?一夜一夜到天明的滋味不好受,他也尝过了。
大学生活快乐么?全新的环境,没有程赴和讨债的人,不会再浑身是伤了。
烟应该也不再抽了吧?答应过他的。
算了,这小孩儿说话不算数的。
他是小狗。
两个都是,谁也跑不掉。
以及——有想起过他吗?
最后一个问题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他疯狂地想要个答案。
清野镇这些年变化大,街上多了许多新建筑,原先的很多老楼都重新进行了粉刷。
就是路政依旧差,巷子里的灯还是昏暗的,不亮堂。
头两年赵庆的小卖部还开着门,他赶在假期第一次去乌海巷时,赵庆坐在门口的折叠椅上转着碗吃粥。
贺远川笑着喊庆叔。
“哎哟,我记得你!长大了,比那会儿还要俊,刚才远远的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赵庆把烫碗往边上一放,吹了吹手指头,站起来拍他的肩,很激动。
只是拍完又叹气,问他:“你来是找程澈?”
贺远川“嗯”了声,树后的铁门上了绣,门口落了层黄色的枯叶子,树杈高高地透过屋顶伸进去,杂乱无章。
“搬走就没回来过。”赵庆说,忍不住地连叹好几声:
“那孩子命苦哦,亲老子坑惨一家子,之后说是连夜坐车去了外地,再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贺远川低头看老树的根旁一溜排的蚂蚁,没说话。
老头抬手搓了把眼:“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别说,这一两年见不着,我这心里都空出去一块。”
赵庆带他进了小店,电视开着,是个藏语频道,赵庆又找不到台了。
贺远川没吭声,拿柜台上的遥控器调到体育台。
赵庆看着了,愣了下,又开始搓眼,搓着搓着浑浊的眼眶变得红通通的,跟贺远川说话:
“康复后他来搬家,还好我看着没怎么瘦,就是孩子认不得我了,你婶当时就哭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唉——我跟你婶说,忘了就忘了吧,当时摔下来时差点以为活不了了,最后不也活下来了——你是他同学,那会儿你俩玩得好,叔才跟你说这些——叔平时也不知道跟谁说,你可别嫌叔烦。”
贺远川坐在旁边,声音很轻:“不烦。”
赵庆就接着回忆继续说,电视里哨子响,两人谁都没看体育台:
“他从小就在这巷子里长大,从一个走路都摔的小毛头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跟我亲孙子没差。这孩子哦,可犟,你都不知道,我就没见着过他哭过,小时候爱板着张脸,也不笑,倒是长大后开始笑了,他长得好看,一笑和他妈妈一个样子。”
学会爱笑了。
哪怕他并不开心。
这是小小的程澈在成长中,一点点探索到的生存法则。
“青石板滑,才好点大呀,摔着了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膝盖磕得血糊糊的,孩子家里没人,你说能怎么着?总不能叫他自个儿回家去,我就给拉到我家里来,你婶给他擦酒精,涂药膏,疼得满头汗硬是一声没吭。”
贺远川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庆真的是憋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
“他妈妈走的时候,也没哭!一个人躲在那铁门后面,露半个脑袋,傅萍出来一摸口袋,身上四十七块零三毛,皱巴巴的票子带硬币,攒点钱全塞给他妈了。”
贺远川闭上眼。
他突然很想抽烟。
“我说程赴确实不是个人呐,也不是咱爱把嘴放在别人家家事上,傅萍走后这孩子就没过过一个生日,我说这可是亲老子啊,答应好的给孩子买块蛋糕,结果人转头就给忘了,钥匙都没给留一把,我那两天回老家去了,那晚下大雨,我怕房子漏给东西淋坏咯,第二天早上赶着回来搬货。”
贺远川开始坐不住,他听不下去了。
“那会江蔓还没来呢,得亏我回来了,孩子进不去家,在外面淋了一整夜雨,烧得像块炭,和他说话都没反应了,趴我身上也说胡话,给我吓得不轻,生怕给孩子烧坏咯。”
贺远川站起身,匆匆说:“叔我出去一趟。”
他在外面狠狠抽了根烟,久违地被呛得咳嗽,咳完抬头去看那棵树,透过树看另一个人。
程澈怕雨,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比他和程澈坐同桌还要更早一些。
那是高二开学前的暑假,他和乔稚柏出去吃饭,回家时天下起了雨,乔稚柏踩滑了一颗石头,跌了一跤,给膝盖摔破了。
当时估计晚上十点多,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抬头一看这条街的前面刚好有家药店还开着门。
买完药乔稚柏打电话让司机来接,饮料喝多了憋不住,打伞挪着伤腿去公厕上厕所。
他一个人站在药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人回来,雨越下越大,贺远川把脚往里收了收。
一偏头,看见药房里面靠窗的桌子上趴着个人,那人似乎是睡着了,眼睛闭着,面对着他。
皮肤白,脸小。
头发看着很软,似乎是湿了,虚虚地贴在额头上,呼吸均匀。
就是下巴有伤,青紫色的一片。
这样看着的小会功夫,有几块地方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估计是刚用酒精冲洗过没多久。
伤处就那样大咧咧压在胳膊上,似乎察觉不到疼痛。
药店很快就关了门,他和乔稚柏在门口等了会司机,那人刚睡醒,也站在门口。
眼睛睁开了,是双桃花眼,那人鼓足了一口气,冲进了雨中。
他的视线跟着看,司机刚好开车到了,他收回目光,和乔稚柏前后上了车。
路边有块倾斜着的大广告牌,上车后他偏头。
刚刚冲进雨中的男孩瑟缩着躲在广告牌下,头埋在膝盖上,发着抖。
一团黑乎乎的,皱在一起的影子。
雨声响了好一会,最后那块广告牌的旁边落下了一把伞。
命运是如此奇妙,在一年后,他的伞又盖在了那只大着肚子的流浪猫头上。
他本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后来的赵庆搬回了老家居住,小店不再开门,自那年程家出事后,也陆续搬走了很多人家。
整条巷子像死了一般。
贺远川不再去了。
忘了就忘了吧,所有人都和他这么说。
从那些污糟的烂泥里钻出去,那就向前跑吧。
大胆跑。
别回头-
上楼后他在沙发上靠了会,习惯性地摸口袋。
摸到后又停手,掏出来把烟盒扔到茶几上。
这家酒店的总统套有面落地窗,正对着江景,远方是一排的灯,模糊的。
目光向下落到那座桥上,沉沉地看了会,他转身离开。
这样在各个城市乃至各个国家之间往来的生活固然奔波琐碎,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又足够充实。
充实到可以让他短暂忘却一些东西。
有时工作不那么繁忙,他便日复一日地泡在健身房,尽量让大脑放空,在汗水与力量中渐渐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
肩背仍旧挺拔,在此基础上添了些成熟男性的稳重。
肌肉线条较几年前要更流畅利落,手臂、肩背硬朗结实。
年岁的更迭加之这些年的经历,五官本就冷冽,如今不苟言笑,一双黑眸没有波澜,如一抹风淡淡透着压迫感。
他开始越来越像贺临。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的手段较贺临要更干脆更狠厉。
他手握权力,命在自己手中。
房子越搬越大,账户上的金额越来越长,他吃更多的药,熬更长时间的夜。
心也越来越空。
有时彻夜难眠,他就从床上爬起来,不开灯,一个人靠在落地窗边坐一整晚,直到天色渐亮曙光起。
这些年贺远川给全国各种流浪动物救助协会捐了不少钱,他物欲低,会赚却不知道要怎么花。
所以捐出去的款项笔笔惊人,看得乔焕肉都疼。
协会寄回来的纪念物摆了满满一个玻璃展柜,什么样式的都有,猫爪印的小奖牌,小狗头的大纪念杯……
新闻媒体就这件事情特地报道过,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了一番,结果当天晚上就被人秘密撤掉。
也是贺远川的手笔。
有企业因他的某个决定蝴蝶效应从而一夜破产,也有人自此梦想破灭,绝望爬上楼顶后举臂高坠。
他是商人。
世界无情,规则无情。
不是荣誉,只是赎罪。
向谁?
他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来自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的纪念物。
纪念物模样奇怪,看着像一个奇行种。
第62章 落新妇
那时他的办公楼还在市中心, 寸土寸金的地理位置。
乔焕拿着东西进来时,他没当回事儿。
“远川哥,”乔焕摆弄手里的东西,胳膊夹着张硬壳证书:“还头一次见这种造型的纪念物, 奇形怪状的, 丑丑的。”
贺远川在翻阅文件,低着头没说话, 直到乔焕打开那张证书, 开始念上头的名字:“飞屋之家负责人…程——程澈,哦,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
纸张边缘锋利无比, 稍微愣神就割破了手。
血珠瞬间从指尖涌出,疼得尖锐,贺远川猛地抬头。
乔焕手里赫然拎着个奇行种,两只手拎着纪念物歪歪扭扭的胳膊上下晃动。
贺远川的工作微信号和私人微信号一直是分开的,私人微信里的好友寥寥无几。
唯独置顶了一位,黑色头像,聊天时间停留在九年前。
点进朋友圈,自分别后, 对方再也没有发过动态。
这个账号像是被尘封了, 贺远川不确定对方还是否在使用。
他们甚至没有熬过那个新年。
以至于乔焕这么滴溜了一路, 没有人发现,这个奇行种其实几乎和小贺总微信头像里的那团东西一模一样。
多年前的某个瞬间跨越时光击中了他。
乔焕看着男人站起身几步朝他走过来,一把从他手里将那丑东西夺过去:“远川哥你看呢,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好丑?你还真别说, 丑得牛比也是种本事,很有记忆点——”
丑也分档次, 一点丑,比较丑,很丑,非常丑,丑得牛比。
男人没理他,将那团丑东西翻来覆去地看,手不听使唤地发着颤。
乔焕站那儿举着双手,有点愣。
哪怕头两年被人不怀好意的灌酒,被媒体刁难,也从来都大方得体,看不出情绪。
乔焕没看见他这个样子过。
丑东西的屁股后面有一块刺绣,绣着朵棉花糖模样的淡紫色小花——这是落新妇。
他们一起种的,在那个春天。
贺远川开始听不见声音,他有点耳鸣,用那根受伤了的手指自虐般去反复摩挲那块刺绣。
层层叠叠的丝线磨得指尖疼,血迹染了些上去,小花变成了红色。
小刺。
贺远川闭上眼,嘴发白。
那晚是清野镇那些年最大的一场雪,一帮子男生去学校前面的空地打雪仗。
他俩从喧闹的人群里悄然撤退,胳膊挨着胳膊,在楼后找到片小角落。
小角落边上有堵墙,头顶伸出去块宽敞的彩钢瓦,淋不到雪吹不到风。
两个男孩躲在彩钢瓦下,压着跳动的心,分享同一双手套上的温度,在风雪声里安静地堆了一排的雪人。
最后的最后,程澈用雪捏了一只奇形怪状的猫。
但是这不对啊。
他明明全都忘记了啊?
那几天,乔焕总觉得小贺总看他不大顺眼,自己莫名其妙有种被针对的错觉。
不是他端去的茶烫了,就是从外面订得饭不好吃,连好不容易申请的假期都没给他批。
贺远川把玻璃展柜最中心的那排全扫了出来。
一堆子纪念品委屈地全部被塞到最上排,而那只毛茸茸的小刺加上证书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正中间。
确保一进家就看得见。
当天晚上贺远川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玻璃柜门共计被反复打开87次,毛绒绒的小刺一夜之间变成板绒。
差点被盘秃了。
贺远川先是强烈的愤怒。
不是说让他恨吗?还求求了。
行,好,他恨,如他所愿。
这么多年也恨过来了,再多恨几年顺手的事儿。
不就是计划着离开,什么都不愿给他说吗,不就是憋着事儿,时不时来试探他一下吗。
他说过的,他这人走了就不会回头。
再之后是一些委屈。
不是,怎么能这样啊?
他一个人保留着所有记忆苦苦念了这么些年,手机里存着几张照片。
一张新年的,一张靠墙抽烟的,还有几张医院病房里吃饭的。
全是不同时期的程澈。
他靠着这么几张照片和收藏的那几条语音过了这么老些年,怕打扰人家的生活不敢去找。
结果这人明明全都想起来了,却一句话都没有,就给寄了个东西来。
什么意思?
钓他呢?
脑海里掀起无数巨浪,凌晨五点天蒙蒙亮。
太阳穴发胀,疼得慌。
盘算一整晚的贺远川想明白了。
千言万语归总成一句话。
这人心里有我。
他神清气爽地爬上床,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当天下午给自己收拾得利整,戴上墨镜。
轻车熟路导航到“飞屋之家”宠物医院,带着小刺一脚油门就开去了。
他想着,第一句话应该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这种,到时候自己可不能流眼泪。
方向盘在手心越抓越紧。
时光飞快,不知不觉已经九年过去。
他们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他是没谈,程澈呢?
自己没有陪在程澈身边的这些年里,他凭什么要求程澈也孤单一人呢?
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真的见到面时,自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喉头梗得发紧,喘不过气,对方穿着身墨绿色的工作服,胸口挂个牌子,上面画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猫爪印。
程澈大学选了动物医学,毕业后真的开了家宠物医院,并且成立了动物救助协会,协会名和店名一样,叫飞屋之家。
绑上气球就能飞的家,可以带着小猫小狗逃命的家。
贺远川拎着猫站在那儿,视线在年轻男人的身上一寸寸牢牢地看。
“哦。”程澈笑笑,将笔塞进口袋,弯着那双桃花眼,用客气的口吻问他:“你是不是叫贺远川?”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
贺远川没说话,再张嘴时声音哑得不像话:“是。”
所以还是没想起来。
尝到了见面的滋味,这次他舍不得再放手。
没想起来没事儿,那他就让他一点点想起来。
没过几天,在宠物店的前面,浩浩荡荡盖起来了一栋崭新的大楼。
贺远川的钱终于有地儿用了。
黑白花因为早年流浪过,身体底子差,年初时寿终正寝,安安稳稳地离开了。
小刺现在也是只老猫,但他照顾得好,猫毛油光水滑,腿脚也稳健,看不出老猫的样儿。
能折腾。
所以他开始带着猫去持续性骚扰楼前宠物店的医生。
“小程医生,你看看我家这猫,尾巴毛是不是太长了?”贺远川问。
恰是快下班的点,店里人不多。
程澈看他一眼,又看看猫,拎起尾巴看了看,笑:“是长了点,我给修修吧。”
贺远川坐在旁边等,店里前台坐着个寸头男孩,他来了两趟,摸清了男孩名叫许信。
年龄不大,估计刚大学实习,看着很机灵,他一坐下男孩就端了杯热茶过来。
比乔焕机灵。
乔焕的眼力见水平在贺远川的心中已下跌至少三个层级。
那个纪念品多可爱啊,毛绒绒的,还绣着花,花叫落新妇。
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用心雕琢,胳膊歪点怎么了?
小刺胳膊本来也没多直溜。
一根猫尾巴修了半个小时,程澈修得慢,他也慢慢等。
两人都不说话,安静的店里只听见剪刀轻轻的“咔嚓”声。
程澈做起事来很专心,当年两人打视频电话,程澈在那头写卷子,能数个小时都不抬一次头。
他便借着这种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却又贪心地描摹着男人的脸。
这些年程澈瘦了些,原本就不大的脸更尖了。
额头边还是垂着碎发,软软的。
但身型已褪去当年的少年模样,看着是个成年男性了。
肩背看着比高中时要有力。
手指也是。
他盯着毛发上活动的那只泛着健康粉意的手,垂眸喝茶。
想含。
一杯茶喝完,许信又给添。
他在程澈的店里心猿意马地喝了三杯茶,程澈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笑:“行了,你看看。”
贺远川也笑,看着彬彬有礼:“感谢,看着精神多了,程医生手艺好。”
“客气。”程澈眼睛弯:“下次有需要再来。”
两人这样客客气气地你来我往了会,看着倒真像是两个多年没见的老同学。
临走时贺远川约程医生吃饭,程医生以有事为由拒绝。
很快程澈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老同学每天雷打不动往店里跑,甚至有时他还没到,人就在门口站着了。
“程医生,猫好像有点胖。”
“十斤不算胖。”
“猫身上痒,程医生你给看看,能不能驱个虫啊?”
“上周才驱过,不建议。”
“程医生,猫尾巴长癣了,是不是得把尾巴再剪短一点?”
“……再剪就到肉了,带点药回去吧,一天涂一遍。”
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这人纯粹只是挑刺,猫明显被男人照顾得很好,压根不需要往宠物医院抱这么勤。
每天程澈开着他那辆黑色商务一到店门口,就远远看见男人戴着墨镜拎着猫,准点准时来找茬。
他在车上躲了好几天,没用。
他在车上坐一个小时,男人站一个小时。
坐两小时,男人站两小时。
偌大的公司不要了。
整天就像一个门神。
第63章 喝醉
“我真不记得了, 远川。”男人说。
贺远川低头,玻璃杯从手中滑落,咕噜噜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后碎裂。
弹起碎片,溅在自己的西服裤脚边。
质地良好的黑色皮鞋上粘了些杯中残存的酒液。
厅中人少了一半, 程澈这桌拢共没剩几人,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多了。
刘俊趴在桌子上睡觉, 王杉和孙子阳他们几个醉醺醺的, 起身去上厕所。
“哎哟我去,你别跟着我行吗?”王杉走路往墙上撞:“孙子——阳, 这么多年了, 每次喊你名儿都感觉我无痛当爷了。”
“滚滚滚,谁跟着你了,腿不听我使唤,我能怎么着?”
几个人出了厅门,互相搀扶着找厕所去了,声音慢慢变远。
王杉在锦临市做零食生意,开了好几家分店,快开成连锁店了。
孙子阳考了编, 每天像模像样教小学生, 为人师表, 看着不那么吊儿郎当了,就是好被学生起外号。
刘俊毕业后回了老家清野镇,接手了父母的店, 家里催着相亲, 忧愁得够呛。
还醒着的就他们俩。
他垂头愣了会,手伸进西装外套里去摸, 领带被扯出来,歪斜耷拉在衬衫上,看起来萎靡又了无生机。
喘不过气。
贺远川干脆伸手硬生生拽开扣着的衬衫衣领,力度大,纽扣从手指缝隙中掉落,和玻璃杯碎片一样在地上翻滚后落下。
喉咙里低低地喘,像是濒死的人求得最后一口氧。
酒店开了暖气,他感到快要窒息。
贺远川站那儿摸了好半天,摸出个毛绒绒的纪念物,递到男人面前,指尖因用力而失血发白。
“这不是你做的?”
男人不说话,嘴角含着抹笑,长长的睫毛覆着那双桃花眼。
“这儿——落新妇,我俩一起种的。”他把纪念物翻过来给男人看,手对着刺绣指指:“你看,我没有撒谎。”
男人还是没有看他。
“你寄给我的。”
贺远川手就这样在空中递了会,好半晌,失去力气般,握着东西垂落回身侧。
“是小刺呢,你捏的……”他喃喃,非常珍惜地将那个纪念物小心翼翼重新塞了回去。
“你喝多了。”
男人终于说话了。
“是多了。”
贺远川闭着眼点头,眼眶酸涩,连带着整个脑袋和鼻腔像被塞进了一颗剥开了的柠檬:“程澈。”
“嗯。”
刘俊还戴着那副框架眼镜,这会儿喝多了,趴在他俩对面。
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俩。
这一幕让贺远川想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红棚子火锅,一群子男生扛着箱子去退酒。
那会也只剩他俩,那会儿的程澈还张牙舞爪像只刺猬,毛炸起来,在医务室把他按在地上打。
和后来的程澈不一样,和现在坐着的也不一样。
九年的时光终究会改变很多东西。
“猫没病,好好的。”贺远川说。
“嗯。”
“吃得好,睡得好,这些年基本都没生过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嗯。”男人答得耐心。
也是,宠物医生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这儿疼。”
贺远川俯下身,对着男人指自己的胸口,手攥着朝上用力点了点:
“疼啊,好疼——程医生,你帮我也治治,好不好?”
“远川。”男人轻叹。
“啊,”贺远川下意识点头,脱口而出:“远川在。”
男人终于抬头看他。
酒精催使下视线不够清楚,贺远川看不清男人的脸,眼前有许许多多的重影,脚在地上打晃。
“上一个让我治治的是只暹罗,”男人低头笑,缓解气氛似地问他:“程医生治不了呀,你是什么?”
“我是小狗。”贺远川的黑眸里是层雾:“你的。”
男人又不说话了,手指搭在酒杯上摩挲。
“程澈——对不起啊。”贺远川站不住了,猝不及防开始道歉。
铺天盖地的愧疚与悔恨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终于在此刻借着酒精厮杀出片缺口。
这些年那些个睁眼到天明的夜里,他很难不去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是早一点发现,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程澈能不能不疼?
栏杆旁边有块砖,明明一伸手就够得着。
为什么不够?
他自以为接得住,可程澈还是摔着了。
以一个惨烈的方式,不挣扎的、毫无求生意志的。
“我以为我接住了,我没接住,是我太迟钝——”
“他在牢里,我亲手给送进去的,他能一直在里面坐到死,别怕啊程澈,以后都没事了,这次是真的——”
“江河生病住院几个月,你明明怕黑,一栋楼就你一个人在家,我为什么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凭什么不知道啊?”
他语无伦次说了一堆,脑袋疼得像是要四分五裂地炸开。
他尽力站稳,在模糊的重影中寻到最熟悉的那一个,往男人耳边凑,从喉咙里挤出痛苦的气音:
“程澈,你在向死啊……”-
散场后乔稚柏也已喝多,被司机拉走了。
剩下几个人在路边拉拉扯扯,王杉和孙子阳扛着刘俊伸手打车,一扭头看见程澈扶着贺远川出来。
王杉:“学霸,你住哪,一起呗?”
对外程澈说自己记性差,人名对得上,事儿想不起,望大家多担待。
一帮人说多大事儿,以后多聚聚。
没和他见外。
“不了。”程澈笑笑:“代驾在路上,很快到,你们回去注意安全。”
“得嘞,”王杉说:“你知道川哥家住哪么?乔稚柏喝多了,我也忘了问。”
程澈还真不知道。
男人在肩膀上沉沉往下坠,西服面料滑,抓不住。
他的手从西服底下自下往下,顺着伸进去,扣住男人的腰,触感硬。
再往下便是道凹槽,手指抵着人鱼线,隔了层衬衫也觉出烫来。
没人看得见他的手:“没事儿,等会我问问。”
出租在路边停下,王杉几个扛着刘俊上了车,和程澈打招呼:“走了啊程澈,以后再联系。”
“嗳。”程澈应。
出租开走后他扛着男人站那等代驾,乍然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风一吹还有些凉。
肩上的男人似乎感到了冷,往他身上靠紧了些,脸侧对着他的颈窝,呼吸杂乱地喷上去。
痒得没有章法。
他偏头垂眸看,好半晌后才转回头,到底没把男人的脸扶过去。
逞什么英雄。
外面冷,程澈想了想,还是把男人一路搀到了地下车库。
贺远川歪着步子走,边走边说话:“你是谁呀?”
“绑匪。”程澈随口说,扶着人:“等会把你装进麻袋,从桥上扔下去。”
“别扔我。”贺远川大舌头:“我可以给你钱。”
“谢谢,不缺钱。”程澈找到了自己的车,到旁边后拧开车门,想把男人塞进去。
男人不肯,拒不配合,右胳膊紧紧攀住他的肩膀不放。
“松手。”他没招。
“不。”贺远川皱眉,醉意晕染下脸色难看:“别扔我,喝醉了游不起来,会死的。”
“那埋了。”
“唉。”贺远川叹气,嘴唇发白:“我难受呢,腿软,好像有人偷了我的脚。”
程澈咽下一句“该”,把后座的抱枕拾起来扔到副驾,无奈自己弯腰也一起探进去。
把浣熊一样赖在身上的男人往车里放。
“咣。”
沉闷的一声响。
贺远川头磕碰在车梁上,闷哼一声,程澈手一乱,两个人抱着栽进了车后座。
气氛突然变得非常微妙。
他倒在人身上,一时间面色古怪。
不是吧?
不是喝醉了?
他不敢细想,下意识想起身,刚一动,身下的男人咕噜了下嗓子,喉咙里响了声。
尾音上扬,发颤。
“……”
空气诡异沉默了三秒,程澈维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再动,身子发麻,脸唰地红完了。
真服了。
要起身就不可能完全不接触到。
他也不是很想接触。
虽然不是没接触过。
他一时间进退两难,起来也不是,趴着也不像话。
身下被压着的男人睁开了眼。
程澈突然感到慌乱,躲开目光。
男人视线先涣散了几秒,而后缓慢聚焦,蜗牛般爬行到他的脸上。
寻到目标后定住,那双湿漉漉的黑眸开始一寸又一寸描着他的脸,贪婪又温柔。
“啊。”声音被酒精浸得哑,描完一遍后他喃喃:“是梦啊。”
程澈低头盯着男人看。
男人拔酒瓶塞似的从他身下抽出自己的手,抬起看了看后,抚上他的脸。
有点凉。
他没躲。
“能摸着。”贺远川说:“挺真。”
程澈不说话,垂眸看他。
贺远川那样怔怔将他从额头到下巴全都仔细看了一遍。
而后抬头,因为用力而全身发抖,贴上了他的唇。
呼吸也抖,乱得很。
酒味。
有点涩,有点苦。
有点烫。
不是有点,好烫。
有人下来了,能听见几个人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几点了?”
“十点多了。”另一个说:“明天还要上班,真烦,好想在家收租。”
“我想明天就退休。”
“谁不想。”
人声与脚步声离他们很近,大概隔了一辆车的距离。
程澈反手关上车门,车内密闭,能够遮挡住外部的视线。
或许觉得是梦,男人昂着脑袋细细地吞,程澈向后退,男人不嫌累地去追,脖颈鼓出数条明显的青筋。
氧气变得稀薄,贺远川撑不住了,累得嗓子里咕噜两声,头还是舍不得放下去。
傻子。
他伸手托住这人的脖子,安静的车内回荡着密密啃咬声。
小兽发出模糊又满足的喟叹。
缠绕,交换。
好软,吐息间是淡淡的茉莉味。
鼻梁贴在一块,热的。
呼吸相撞,发着颤。
被赦免般获得短暂的空气,而后再次被掠夺。
这人用了和他一样的漱口水。
什么时候换的?上次那一夜之后么。
或许他也醉了。
程澈闭上眼,手机响了两声,代驾到了。
他没管。
就当是醉了吧。
第64章 合照
最终程澈也没问乔稚柏小贺总到底住哪儿。
人带去了自己家, 从下车到进单元楼再到上电梯,男人就没松开过搭在他身上的那只胳膊。
出电梯后他摸钥匙开门,半边身子被压着,口袋在另一边, 他说:“站直。”
“正直?”
“……你扶住墙, 我掏钥匙。”
“掏脚趾?”
程澈不说话了。
反手去够裤兜,费劲巴拉掏出来开门, 把人扶到门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男人明显轻车熟路, 手撑着门框,坐下后两腿朝前一伸, 说:“请给我拖鞋。”
程澈没弯腰, 从鞋柜底下踢出去一双,上次男人穿过的那对。
贺远川自己慢腾腾换好了,眼睛往程澈脚上看。
程澈没理他,自己换好拖鞋,边脱外套边进客厅。
男人一直在小板凳上坐着,看着程澈在家里走来走去,一会进卧室,一会去卫生间。
似乎是把门口环抱长腿板正坐着的人给忘了。
他在卫生间放温水洗脸, 门外窸窸窣窣的, 距离有点远, 不一会听见男人说:“我还在这儿呢。”
程澈手接水擦完脸,洗完擦干,踩着拖鞋出去, 隔着张桌子看了会:“我背你?”
“好。”男人头点得很快:“谢谢。”
程澈转身离开:“自己起来或坐电梯下楼, 选一个。”
门那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不一会男人就挪到了客厅沙发上, 头向后靠。
程澈翻出睡衣自己先去洗了个澡,水响了大概十来分钟,他拿着毛巾出来时,沙发上的人已经靠着睡着了。
呼吸均匀,就是皮肤发红,看着就不大舒服。
他歪脑袋边擦头发边看,擦完毛巾随手担椅背上。
秋天了,晚上凉。
这么光着睡一晚,别说喝了酒,就是钢筋铁骨也熬不住。
他经常盖的那条毯子洗了,晒在阳台上。
程澈绕过茶几去阳台取毯子,胳膊一抬,睡衣掀了起来,肚皮有点凉。
毯子取下来,他伸手对折,往男人身上盖,手刚搭上去,睡着的人就睁开了眼。
“你别在这睡,”程澈站起身:“……次卧有床。”
贺远川没说话,眼睛追着他看,好半天才操着哑嗓子开口:“我要洗澡。”
程澈上下看他一遍:“你……这样子能洗?”
“不能的话,你会帮我洗吗?”
“不会。”
贺远川说:“那能。”
程澈于是去卧室给他拿睡衣,也是上次那一套。
掏衣服时突然生出中怪异的错觉——尽管有意后退,这人还是悄无声息蛮横地渗入进了他的生活中来。
比如手里这件洗好了的睡衣,又比如柜子下那双没有收进去的拖鞋。
衣服递过去,男人接了,站起身歪歪扭扭朝浴室去。
也是轻车熟路,跟自己家似的熟稔。
酒喝多了,记性倒是挺好。
程澈盯着他的步子,一直盯到人踩着浴室的门边进去了。
门没关,他叹了口气。
三分钟后,浴室里“咣”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男人的哼哼。
程澈跑过去看,贺远川脱了衣服,换下来的堆在架子上,人穿着条平角裤栽地上。
正捂着头,后面便是墙。
他心下一惊,几步上去把人扶起来,凑上去扒拉脑袋:“摔哪了?”
“疼。”贺远川闭着眼说:“我摔了。”
“我没瞎。”和醉酒的人无法沟通,他用手摸,摸到后脑勺侧边一点有块鼓起来的包。
估计是真摔得挺结实。
男人在他手心里拱着蹭,脑袋包也递上去蹭,气得程澈拍他下巴。
“包,包——”这么大一包,这人不知道疼的吗?
男人被拍完后老实了,表达诉求:“帮我洗澡。”
“……”能不能就这样洗。
很快男人就告诉他,显然是不能。
贺远川坐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脱。
“你别——”程澈反应过来忙伸手,还是慢了一步,制止无效。
赤条条。
他脑袋轰隆一声响,一双眼睛胡乱往空中飘,不该看的全都看到了。
“冷。”男人说。
程澈黑着脸,抬手摁开暖灯,花洒试过水温后往男人身上浇。
“烫。”
“烫死得了。”无力。
正面冲完,他有气无力:“转。”
贺远川就转过去,他给全身冲完,男人又发号施令:“沐浴液。”
“用完了。”赶紧冲冲结束。
“有呢,”贺远川说:“我摸过了,重,别这么小气。”
程澈咬着牙咣咣挤了好几泵,胡乱抹上去,一面抹完男人自觉转身,他又给背上搓了点。
虽然但是。
怪好摸的。
服了。
“没抹匀——”男人又开始了:“我腿还没——”
“你给我适可而止!”程澈忍无可忍,对着光洁的背“啪”就是泄愤的一巴掌。
贺远川再次老实,站那乖乖给冲。
冲干净泡沫后,程澈心力交瘁地扔给他一条浴巾:“……擦吧。”
他头也不回地出去,身后没动静,怕人再摔,没忍住回头。
刚一回头就抬眼,往天花板上看:“快点儿的,十二点了。”
贺远川披着浴巾飘出来了,问他:“我睡哪?”
“次卧。”
贺远川“嗯”了声,人径直跟着他进了主卧门。
光脚没声音,程澈一回头吓一跳:“你干嘛?!”
“我睡觉。”男人趴床上,浴巾一抖就散了,露出结实的肩背:“我不睡多,就睡这一小块。”
程澈站那看了他一会。
首先,他扛不动这样一个肌肉紧绷结实,且比他高半个头的成年男性。
其次。
和喝醉的人计较,怎么想都觉得没意义。
明天一大早,赶在这人酒醒之前他就开车走,远远离开此地。
今晚离谱的事儿又不差这一件。
算了。
程澈沉默着关了顶灯,上床躺好,男人蜷在床尾,真的不再动,说睡一小块就是一小块。
程澈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看了会,叹着说:“你不冷?”
“有点儿。”贺远川脸埋在下面,瓮声瓮气又可怜:“因为我没有被子。”
“……”程澈闭眼,底线一退再退,声音不大自然:“……床大,不然你——”
话刚说出去,黑暗中床尾的男人爬了过来,被子被掀起条大缝,热气退出去些,还有点冷。
再之后,一团热乎乎的人钻进被子中,应该离他不远,温度顺着汗毛朝他漫过来。
“不冷了。”贺远川说。
程澈“嗯”了声,有气无力:“睡吧。”
黑暗中沉默了约十来分钟,程澈睡不着,身体僵硬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
贺远川也没睡着,开始晕乎乎地哼。
先是小哼,后是大哼,还叹气。
“你哼什么?”
程澈给烦得没招,拧着眉问。
“我想亲.嘴儿。”
“……我真服了。”程澈咬牙:“你给我赶紧闭眼睡觉,不然就滚犊子。”
他今晚就应该给人直接从电梯扔出去。
男人不说话了,安静一会后又开始念。
“……我难受。”贺远川说:“我脑袋疼,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因为脑袋有包。
不是骂人,是真有包。
“疼能怎么办?”快一点了,程澈也累了,给猫给狗都洗过澡,唯独没给人洗过:“……等明天,睡吧。明天你自己上医院看看去。”
“你带我去吧。”贺远川说:“我没有车。”
“嗯嗯。”程澈敷衍,没车不关他的事儿,他困了:“睡吧。”
贺远川满意了,“你还没有跟我说晚安。”
这次黑暗中两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似乎是都已经睡着了。
好半天后,程澈才哑着嗓子轻声说:“晚安。”-
程澈做了个特别沉的梦。
很杂乱,这些年他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
程赴还没自尽时,他总梦见小小的自己,他和程赴一起走在路上。
梦里的程赴永远是远远走在他前面,只留个背影。
他还是个小孩,步子小跟不上,即使跑起来也跟不上。
程赴永远在他的前面。
他喊:“等我一下可以吗?”
程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大步往前走。
后来程赴死了,再梦见程赴时,男人变成了画架上的水彩颜料。
像他那个看不出颜色用来涮笔的小铁桶。
程赴一生画了许多痛苦的长发女人,扭曲着身子,看着像断裂的树桩,也有的看起来像干枯的藤蔓。
再之后,长发女人们都变成了程赴的脸。
白色担架上垂下去一只手,那只小手随着担架的起伏而晃动,了无生机,耳边是女人的嚎哭。
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江蔓的,也可能是傅萍的。
还好,程澈知道,江河救回来了,江河一切都好。
再之后画面又一转,躺在担架上的人变成了贺远川。
一头硬发茬像开心兽医站门头的枯草,双目紧闭。
程澈扑上去追,喉咙绷得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攥住那只手,跪坐在地上,像是在真空中喊不出声音。
他皱眉,用力喊。
没有人听得见。
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他。
他竭尽全力偏头对着医院门无声嘶吼:“不要跪——”
再一偏头,贺远川就正跪在他的对面,两条胳膊背在身后,像是被捆在神架上。
骄傲的少年跪坐着,头颅颓废地垂下去,看不清脸。
下雨了。
他抬头看,满天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砸到眼睛里,腌得疼。
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喘不上气。
他没急着跑,第一件事是去摸自己的兜。
拍到了。
程澈在暴雨中颤着手滑动手机屏,调开相册。
就是隔得有点远。
因为被发现,慌忙中拍糊了。
好在,只有他是糊的。
照片中,他人位于取景框的最左侧,身后是远远的正在拍毕业照的某个班级。
那个人和他一起出现在照片里。
程澈闭上眼,该躺在操场上的人是他,该跪下的人也是他。
他的身边是片沼泽,会张嘴吞噬掉所有人。
贺远川。
他想。
第八条合格。
我们也算是有一张合照了。
第65章 远川
头顶是医院的白织灯, 不是很亮。
嗓子干,他尝试说话,一张嘴扯破了干枯的唇,从撕开的伤处溢出铁锈味, 他伸舌头去舔。
头那片坠着疼, 身上四肢百骸从骨头眼里发酸发胀,动不了。
床边的仪器“滴滴”运作, 正监测着他的生命体征, 病房外小推车“哗啦啦”经过。
有人在说话,压着声儿, 似乎是刻意不让他听见。
“你是畜生不是?”是个愤怒的男声, 听声音得有六七十了:“你怎么忍心把钱给转走的?他们等着钱救命,你让他们等死吗!”
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在推搡,身体沉闷撞击在墙壁上,仔细听还有个女人在啜泣。
“你要不要等你儿子醒了亲自问问他,他从小到大因为你,挨了旁人多少顿打?有你这么当爹的?!”
有人厉喝:“这是医院,干什么呢——”
没多会声音散下去, 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老头, 一个女人。
程澈静静看了他俩很久, 期间老头尝试跟他说话,女人低着头,手里拎了个保温桶。
女人拧开保温桶, 肉汤的香气氤氲涌出。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老头说:“以后考个好大学,远远地到外面去, 好日子在后头呢。”
程澈沉默着。
他不认识这两人。
自他醒来后发现,他不认识任何人了。
老头也发现了,似乎是很失望,也很伤心:“我是你庆叔,她是你蔓姨,乌海巷——有印象吗?你在那儿长大的,院子里有棵老树,夏天还会开花——”
没有印象。
不仅如此,一切都突然失去色彩,投在视网膜上是正常影像,传递到大脑后却是另一个模样。
每个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像是被笼罩了一层雾。
电视、盆栽、甚至外面的阳光,全是水墨画般的颜色,寡淡单调,有种湿毛巾捂住口鼻的闷。
但唯独有一个人不同。
那是他昏迷数天苏醒后第一次睁开眼,脑袋是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像是刚刚降生的孤鸟,游离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之上。
门外垂首的少年颜色鲜活,五彩缤纷,从周围的人群中剥离出去,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没问你要过任何,我就要这一次。”
这人是谁,他要什么?
三个大字倏地从脑海里跳出来,心脏被死死攥住般的疼。
紧跟其后是与贺远川的所有记忆,洪水开闸奔腾着充斥了他。
其实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连自己名字都没有记起的时刻。
首先想起的会是贺远川。
也不是想不通。
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欠贺远川够多够多了。
他不愿做那个累赘的拖累。
也不要做谁的软肋。
程澈像一个孩童每天赤脚在地上跑,被护士看见少不了一顿骂:“程澈,你怎么又光脚!”
因为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每天就吃几小口。
恶劣地把蔬菜埋进饭下,被骂就装作听不见,要不然就是装睡着了,一段时间下来脸显而易见小了一圈。
所以之后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他按住跳动的心,平静地问:“你是?”
对面的少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中各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地掺杂在一块。
他不敢看,惶恐自己差点露出马脚。
贺远川一言未发,过来横空抱起了赤脚的他。
他挣扎了一下,听见这人说:“别怕啊,我不是坏人。”
他被放回了床上,这人拿出带来的新袜子,蹲下去慢慢给他穿上。
程澈腿长,跟腱与脚趾都瘦。
穿的时候另一只光脚从床边垂下去,骨骼明显。
即将要落到地板上时,底下伸过来只黑色皮面靴子,触感微凉,接住了他的脚。
他踩着那只鞋,用脚趾悄悄磨着皮靴侧面的金属扣,不说话,低头看搭在另只脚上的手。
袜子毛绒绒的,很厚实。
手也是热的,动作温柔。
“地上凉,以后别光脚跑。”
穿完后贺远川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水声,不一会拿了颗洗干净的芒果出来。
仔细剥了皮,用水果刀切成小块,喂给他。
“你不好好吃饭。”那人边喂边说,芒果很甜,喂完拿纸巾给他擦嘴:“饭菜不喜欢?”
擦干净后抬手拨正他额边的碎发,而后托起他的脸。
贺远川站着,他坐着。
高度差异使他不得不在那只手里用力昂起脖子。
那人俯视着他,自上而下用拇指和虎口缓慢摩挲他的唇。
嘴唇缺乏水分,干燥无比,粗砺刮着对方的手心。
皮肤绷得喉结发紧,程澈昂着头,闭上眼,吞掉涌上来的眼泪。
“怎么又忘记喝水呢。”就这样刮了许久后,才听见那人喃喃:“……忘了就忘了吧。”
贺远川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温度后递给他,直到看着他喝完那杯水后,才转身离开。
上次的女人后面也来过数次,带了炖好的汤,汤里加了合适的盐。
明知没有回应仍自顾自地跟他说话:“江河做完手术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换个地方住。”
他还是沉默,想不起这人是谁,也不知道江河是哪位。
但是听见这个消息,他的心里某块出奇的轻松,就好像这件事困扰了他许久。
贺远川不再来了。
每天开始有人给他送饭菜,虽然没人说,但他知道是谁送的,包括角落那碗颜色不太好的姜汤。
他抱起来喝完,干干净净,没有浪费过一次。
送饭菜的人有时会和他聊天,说是需要拍客户照片,回去装订成台账。
拍之前喊他:“看这里——哎好。”
他便放下姜汤的碗,对着镜头弯起眼睛笑。
一月的最后一天,他早早就起了床,穿上厚袜子在病房的窗前站了许久。
外面下了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不比去年下得小。
那天过去没多久后的一天,他收到了一块插着牌子的芒果蛋糕。
铁画银钩的几个字:“祝程澈永远自由快乐。”
他关上门,独自屈膝抱着腿,把脸埋进膝盖上。
不一会双手捂住脸,肩头颤动,压着喉咙低声呜咽。
贺远川,在某种时刻,其实我庆幸我们间隔着那样遥远的山川。
骄傲的少年该昂起头颅挺直脊背,怀着折不断的傲气,要朝前随风去,应登高扶摇上。
那才是你。
远川-
康复后他跟着江蔓搬了家,摔坏了的老手机怎么都开不了机,他拿着手机跑遍了清野镇的各个手机维修店。
“修不了。”通常都是这么一句话:“不然你上别家问问去。”
从最后一家店出来后,老手机被锁进书桌的抽屉里。
程澈又开始失眠。
与此同时,以贺远川为运作轴心,记忆开始流动,如墨水在皮肤纹理上蔓延,蛛网般四散开来。
大学他选择了动物医学,迟老头在高三那个暑假的尾巴中了风,开心兽医站关门了。
钥匙给了他,大学寒暑假时他会去开门营业,跟迟老头一样,不收孩子钱。
毕业后他索性直接搬进了兽医站里住,魏小燃带头的几个孩子雷打不动来打下手,赶也赶不走。
隔个几天孩子家长就来兽医站找人,从孩子堆里揪着哪位的耳朵出去。
每次来的家长不一样,被逮捕的孩子也不一样,话倒是一样:“你老师说你又没写作业,给我滚回家写!”
“哥哥哥哥,大学真的教这些吗?”魏小燃眼睛亮亮的:“小鸡小鸭小狗小猫,甚至路边的小鸟,都会教怎么治吗?”
“会的。”程澈说:“所以你今天作业写了没?”
几个孩子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没过多少天,孩子们又来说:“哥哥,我考到九十分了,我以后也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门外墙上的信箱重新填满了孩子们的感谢信,收件人变成了程澈。
刚开始程澈每隔几个月会寄一笔钱给迟老头,但通常没多久迟老头便又给钱寄回来:“赚几个钱啊?爷有钱!你拿着用吧,没事儿记得把那草除除。”
后来程澈就不再寄了,
他头脑灵活,学什么都快,自己做副业积攒了点钱,在各地开了好几家店。
低盈利模式,低调不张扬,后面组织了小型的流浪动物救助协会,地址就设在开心兽医站。
每年的一月底他都会写封信,收件人是贺远川,收件地址填了贺家那栋两层小洋房——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
花这些年开得倒是好,有时他开车停在洋楼路边,远远看见刘姨弯着腰给花浇水。
他坐在车里,一直看到头发发白的老妇人关上门才驱车离开。
信他倒不是真想寄出去,寄出去也没人收,所以通常是塞进开心兽医站的邮箱里。
拍糊了的那张合照打印出来,放在二楼办公室的桌上。
有人来时就把正面朝下放,没人时他好窝在角落的宽大沙发里,裹着毯子缩成一团,透过照片看墙上电视里的财经频道。
他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指标不感兴趣,通常这种时候,睡眠不好的他才能小睡上一会。
但通常也睡不了好一会,许信便会因为有人找而上来喊他。
一晃就这样过去了好些年。
程澈慢慢睁开眼睛。
卧室里阳光很好,昨晚忘记拉窗帘。
对面有人,醒着的,正在看他。
“程澈。”
那人开了口,声音轻,黑眸像一片深邃的海,叫他控制不住地要跌落进去。
程澈怔怔看着那双眼睛,分辨不出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贺远川就那样看着他,哑着嗓子轻声说: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有什么从眼角那儿痒痒地滑落,程澈紧闭上眼,脸往枕头上微不可闻地蹭了蹭。
这场梦确实太长,长到他不敢轻易醒过来。
第66章 戒指
贺远川订了早餐, 赶在这个节点刚好敲门送到。
程澈松了口气,刚醒还带着倦意,提着声儿喊:“谁?”
“我订的粥。”贺远川说:“我去拿。”
程澈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从被窝里起身, 打算穿上拖鞋去开门:“算了, 我去吧。”
刚站起来就感觉腿根那儿不大舒服,头一低, 脑袋轰地一声响。
手不动声色拽了拽裤子, 往男人那儿又看一眼。
男人闭目养神中。
程澈踩着拖鞋出去把门开了一半。
人缩在后头,拿了东西道谢完迅速关上门, 略显鬼鬼祟祟。
少了酒精的庇护, 家里的气氛诡异地较昨晚要生疏些。
程澈拿完早饭就去卫生间洗漱了,男人在卧室里躺了会,听着外面的水声和刷牙声,懒懒地没动。
一直到水声结束后十来分钟,他才光着脊背出去,进浴室拿了自己的衣服。
拎手里看,穿不了,且不说衬衫皱得没眼看, 扣子还掉了颗。
单是拿着都能闻到若隐若现的酒味。
贺远川在浴室里站了几分钟, 偏头朝客厅问:“能借我件衣服么?”
外面的脚步声进了主卧, 不一会出来了,递给他件卫衣。
黑色的,没有花纹。
只前面印个简单的logo。
贺远川盯着那只甲床圆润的手, 接过去套在身上:“谢了。”
“客气。”
客套得谁也看不出昨晚俩人刚接过吻——且漫长激烈。
一份酒酿红豆圆子粥, 一份牛肉粥。
程澈在阳台够衣服,贺远川低头拆完包装, 在手里揉塑料皮,站那儿等他。
阳台上的人看着很忙,一会儿去厨房,一会去卫生间,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衣服短,一抬胳膊露出小半截腰,又白又细,似乎一只大掌就掐得过来。
程澈出来第三次时,男人还站在那儿没动。
程澈说:“你先吃呗。”
“不急。”
程澈没说话,又去卧室里转了一圈。
床已经被人铺平整,被子叠好摞在两只枕头上。
昨晚车内的画面丝丝缕缕钻进大脑,他喉结翻滚下,闭眼认命般飘了出去。
好在贺远川似乎是全然不记得了,神色如常:“你吃哪份?”
“都行。”程澈说。
“甜的,也有咸的。”
“……甜的吧。”
贺远川把酒酿红豆圆子的推给他,勺拆好了递过来。
程澈垂眸看了三秒,伸手接过,两人就这样坐下来吃粥。
味蕾比记忆要更先一步。
粥的味道很熟悉,像清野镇医院拐角的那家粥店。
但他们已经不在清野镇了。
勺子在手中顿了下,贺远川的视线看过来。
程澈没说话,低头往嘴里又递了一勺粥。
这种时刻平淡又带着股潮湿的灰尘味。
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贺远川身上穿着他的卫衣,椅子离得近,鼻尖是米粒被炖煮得皮开肉绽的香气。
谁也不愿打破,两人专心吃粥,都不再说话。
客厅安静,就像先前数次在店里剪猫尾巴毛。
一个故意剪得慢,一个不摧坐着等。
快吃完时贺远川才说话:“我昨天喝多了。”
喝多了,但不耽误基本都记得。
在车里亲了,在浴室摔了。
半夜某人小动物般无意识挤进他怀里,两只胳膊攀住他的脖子,头埋在颈窝里蹭。
树懒一样紧紧贴在他身上,四肢缠得紧。
他一夜没睡,数次险些揭竿而起。
又怕吓到这人。
上次亲了下就连着躲了好几个月,这要是真那什么了,会老死不相往来的吧?
一问就说不记得,现在抱着他算怎么个事儿。
横竖急不得,好歹中间隔了九年时光,慢一点也好。
慢一点不容易跑。
于是贺远川就这样反复深呼吸一直隐忍到凌晨后发现。
树懒它。
立了。
真正全然不知的程澈偷偷舒了口气,笑笑:“是多了点。”
“断片了都。”贺远川也笑:“估计得真喝不少,早上一摸脑袋一个大包,也不知道在哪磕的。”
断片了,断片好啊。
太好了。
“浴室地滑,磕墙上了。”程澈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说得随意:“去医院看看最好。”
“我没有车。”贺远川看他一眼:“程医生方便送我一段么?”
“贺总不是有司机?”程澈心怨自己多嘴,感觉吃饱了。
贺远川也放下勺,他压根没胃口,胃也烧得疼,吃这两口粥回去就得吐。
“司机请假了。”贺远川说:“带一截呗,回头我请你吃饭。”
医院和飞屋之家顺道儿,话说成这样程澈也不好拒绝,吃完饭两人收拾了垃圾,拎着一起坐电梯下楼。
小区里遇见每天散步的大爷,拉着条狗,看到了招呼程澈:“上班去啊。”
程澈“嗳”了声,垃圾扔桶里:“遛狗呢大爷。”
“是呗。”大爷说,眼睛一直往贺远川身上看,看完又看程澈:“养眼,站一块更养眼了,我刚刚远远一看,还以为哪来的两个明星呢。”
大爷牵着狗都走出二里地了,旁边人的嘴角还是勾着的。
头凑过来:“他说我们养眼。”
不是哪个,是我们。
程澈装没听懂,到车位那拧开门上车。
贺远川的外套也没带,落这儿说以后来拿,上身就穿了他的那件黑色卫衣。
他不动声色调高车内温度,一脚油门给人送医院去了。
男人下车后从车窗外探头,手扶着车门:“程医生,微信没换号吧?”
程澈看他一眼,无奈:“嗯。”
“得嘞。”贺远川直起身,指指手机:“之后再联系。”
程澈发动引擎,车开走了-
没两天贺远川就联系了他,尘封了九年的微信置顶跳动,弹了条语音。
程澈关着门,窝在二楼办公室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财经台充当背景音。
收到消息的那一瞬间,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程澈把音量调大,贴到耳边。
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旁边有点吵,不知道是在哪儿:“今晚忙么,程医生,一起吃顿饭?”
程澈把语音听了好几遍,身子向后靠,盯着天花板叹口气。
愣了半天后他举起手机,对着语音键拇指摁上去:“忙。”
松手后“嗖”弹了出去。
不多会又是一条语音,一秒钟,很简短:“是么。”
他心虚。
刚准备坐起来,身侧便传来敲门声。
上一秒还在听筒里的声音此刻从门外传来:“程医生,吃烤芋头吗?”
最后烤芋头吃了,饭也没逃掉。
他被男人逮捕归案,两人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时,程澈头顶的碎发还乱得和鸡窝似的,先前在沙发上揉的。
走动间贺远川低头朝他看了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然后抬手给他拨顺头发,他下意识将脑袋往手心里塞了塞。
身体反应确实骗不了人,程澈骨子里就是信这个人。
哪怕装作想不起,那只手搁在自己头上,除了条件反射般想要靠得更近一些,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一些事——
比如两位正常社交距离的成年男性,是无法自然而然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的。
比如男人的肩膀贴过来,他不应该迎上去。
而是应该要躲开才正确。
程澈跟着贺远川面无表情且头脑发蒙地出了门。
前脚玻璃门刚一合上,后脚许信就从柜台后钻出来,“嘶”了声。
摸着下巴跟旁边女生说话:“贺总刚刚是不是摸老板头了,我看错了吗?”
“没有。”女生叫周洁,店里干了好几年了,此时眯眼盯着门外分析:“不仅摸了,还揉了——你看你看,贺总还给老板开车门呢——”
“我靠。”许信手里东西一扔,追过来看:“怎么我一摸就差点被辞,贺总摸就没事?”
许信刚来时不知道这事儿。
某天程澈蹲着从柜子里掏东西,一颗圆润的脑袋搭配软乎乎的头发,过于具有诱惑力,他没忍住就摸了一把。
第二天,可怜的许信就因为左脚迈进大门差点被开除。
“怎么感觉磕到了。”周洁一双眼睛钉在那辆车上,边咂嘴边晃脑袋:“以我磕cp多年的经验来说,啧,只能说——不简单。”
“你别瞎说,我感觉贺总跟咱老板关系不大好。”许信摆手:“上次贺总要袋磨牙棒都没要着。”
许信给周洁情景演绎了一遍。
“那更好磕了,”周洁看完后捂嘴小声尖叫,“你不觉得他俩站一块很配吗?一谈就是个总,咱老板也是幸福了!”
程澈不知道身后的这些事儿,贺远川选的餐厅建在水上。
二楼拢共就三张桌子,他俩坐在里面那张,旁边两桌没人。
坐在餐桌前偏头看,看得见江边的夜景与远处城市间的霓虹灯。
灯光温柔,一种安静的惬意。
食物很合程澈的口味。
两人没喝酒,要了些芒果汁。
“前几个月没来店里?”贺远川冷不丁问。
“嗯。”程澈低头:“回老家了,过了个年。”
“清野镇吧。”
程澈又“嗯”了声,端起杯子喝了口。
早春,晚上有风,江面不算平静,他俩的位置可以闻到风中水的气味。
贺远川看着他,瞳孔被灯映得柔和:“我前段时间去乌海巷了,庆叔的店被租去开了家理发店,包子铺也没了。”
程澈没吭声,低头好半天后才说:“啊,是么。”
“是呀。”贺远川说:“学校边的浴池还在,那年我们俩还去泡过澡。”
老低着头不像回事,程澈挤出个笑来:“还有这事儿啊。”
“你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了。”程澈笑两声,又喝了一口芒果汁。
“一点都没有想起来么。”
“……也不是。”程澈看江边的水面,光源落在上面跟着起伏,声音干涩:“一点点吧。”
贺远川把手举起来,露出无名指上的戒指。
浅灰色的琉璃戒,做工并不是很精良,甚至算得上略粗糙。
程澈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个还记得么。”
搭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是什么?”
周边很安静,只有他们俩。
脚下是缓缓的水声,叫人的神经也情不自禁跟着缓下去。
贺远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程澈心跳猛地变快,心慌从脚底生。
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哪里没注意到呢?
男人看了他许久,久到程澈在椅子上突然开始坐不住。
“程医生,”贺远川轻声唤:“今天戒指怎么没取。”
程澈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心下一惊,下意识往手上看去。
一只白色的琉璃戒指静静戴在无名指上。
是啊。
这世上哪有永不透风的谎言呢。
第67章 迟信来
这天晚上程澈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贺远川。
是, 我全都记得,可是这九年来我装作什么都不记得。
这是他心里的一道坎。
他像一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里长达九年,突然被人拽着脖子撅出来,要去见天光。
逃跑是有瘾的, 面对冲突时, 人习惯于践行已拥有的经验。
所以程澈连夜再次缩回了自己的壳中。
贺远川第二天再去飞屋之家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微信不回, 电话不接。
贺远川气得头疼, 那晚就应该直接做,犹豫个什么劲儿啊?
他每天都去飞屋之家等人。
每次也不白去, 让乔焕置备了一堆东西带着, 吃的喝的玩的,周洁和许信两人惶恐哆嗦不敢收。
贺远川持之以恒地往店里送,后面干脆甩了两张卡,没别的目的:“有你们老板消息请务必告诉我。”
除了到店里等,贺远川开车去了程澈开在其他城市的好几家店。
期间也回了清野镇,去了乌海巷,去了开心兽医站,门关着, 敲也没人应。
甚至去了程澈后来和江河江蔓一起租住的老居民楼。
无果。
跑遍了各个城市, 半个月下来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
这不奇怪。
程澈从来都是这么个人, 看着不大说话,心里有主意的很。
程澈决定了的事,哪怕头破血流也不会发生改变。
但他是贺远川。
他或许比程澈本人都要更明白程澈的心, 车里的亲吻不是梦, 默默调高车内温度的手也是真的。
程澈在面对爱的时候缺少一点勇气,小脑袋瓜子总是好把一些事揽到自己身上。
但这不并是程澈的错。
那头贺远川雷打不动驻扎在飞屋之家, 他就不信这人能躲一辈子。
这头程澈每天缩在开心兽医站里装死,有人带宠物来找他,开门也小心翼翼的,像地下党接头。
次数多了,有老客好奇,开他的玩笑:“没事吧?最近程医生状态好像不大好,有点像在躲债主。”
程澈笑两声,打哈哈:“没事儿没事儿,谢谢关心。”
清野镇这两年许多地方都在翻新,高中那会儿开心兽医站这边还偏僻的很,现在也开了一溜排的店面。
许多年轻人返乡创业,喜欢慢节奏的生活。
老式居民楼大多都重新粉刷,地面铺成了柏油路,看着有点焕然一新的样子。
今年恰逢清野镇的邮政改制,招聘了一些新面孔。
前几天迟老头的电话里就提到了这事儿:“我孙子考上了,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名,嘿嘿,等明年我回清野镇看看。”
程澈笑着说恭喜,两人又聊了一些日常琐事,老头忘记吃药,听筒里老奶奶把迟老头大骂一顿,两人才挂了电话。
一周后,程澈笑着恭喜的迟老头的好大孙正式上岗,顺路特意关照了爷爷家的邮箱。
从开心兽医站门口取出一些信件,数了遍,贴邮票写了地址的共九封。
地址是同一个,收件人也是同一人。
九封里有几张信封略黄,还有一封新崭崭的。
剩下一叠字迹稚嫩没有收件名的,他又投了回去,把写了地址的这九封摞在一块,一起带走了。
说来也是巧,当年迟老头为了保护周围孩子们的感谢信,安装的是市面上最结实的邮箱。
足够坚固,且遮风挡雨,太阳晒不着,雨渗不进去。
以至于程澈的信这些年就这样大剌剌地塞在邮箱里,到今天都还健在,除了纸稍微黄了那么一点。
程澈不知道这事儿,第二天还悠哉悠哉给许信打了个电话:
“手机我给寄去了啊,你帮我送到锦临市商业新街c区,那儿有家手机维修店,老板说能修,你这两天抽个空帮带去就行。”
“得嘞。”对面的许信说:“我下班从那走。”
程澈“嗯”了声,刚准备挂断电话,听许信又问:“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等等吧。”程澈往小院的躺椅上一坐,身子朝后靠,懒洋洋的:“不急。”
“很忙么那边?”听筒里的许信又问,这次声调有些僵硬:“……记得要,要吃早饭,哦哦,还有早晚凉,多穿点哈。”
程澈奇怪许信突如其来的殷勤,倒是没想太多:“知道了,谢谢。”
这边许信挂了被迫开着免提的电话,旁边围着俩人。
一个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周洁,一个是怎么躲都躲不开的贺总。
“交待到了。”许信看了贺远川一眼,尴尬笑两声:“贺总对老板很关心哦,不愧是老同学,哈哈,哈哈。”
“什么手机?”贺远川问。
“哦。”许信正了色:“好像是一个摔坏了的老手机。”
“老手机?”贺远川重复。
“是的。”许信说:“这几年老板一直找人修来着,基本都说修不了,我看到过一次,屏幕碎得厉害,估计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贺远川不说话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信给他倒了杯热茶,他握在手里,垂眸看杯中沉浮的茶叶。
一言未发地坐了会,期间店里来人,周洁和许信忙去了,贺远川把凉了的茶放在茶几上,出了门。
杯中茶水满,叶片沉底。
很快贺远川就收到了许信发来的消息:“贺总,应该是在清野镇,东西是从开心兽医站寄的。”
可怜的许信又要因为右脚迈进大门被辞退了。
没办法,贺总给的实在太多了。
贺远川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抽烟,一根抽完摁灭,从桌上拿起车钥匙乘电梯下楼。
抓人去-
贺远川没直接去开心兽医站,而是在路上先打了个电话,安排几个家政人员去把贺家小洋楼里外清洁一番。
房子在清野镇落了好些年的灰,刘姨年纪大了后,贺远川就不让她来回跑了。
院子里的花若是在花期时,大概十天半个月的,有时间的话他会自己回来打理,没时间就找人上门打理。
但是毕竟许久没住过人,得彻头彻尾打扫一遍。
他开得很快,轻车熟路,这条大道这些年他开了不知多少遍,哪个路口有几个红绿灯,闭着眼睛都记得。
平时七个小时的车程,今天他开了六个小时多点就到了。
快到收费站时接了个电话,家政人员打来的:“贺总,有人来送信。”
“信?”贺远川蹙眉。
房子都不住人了,哪来的信?
出了收费站,他一打方向盘,往贺家小洋楼开。
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家政人员清扫完毕后就离开了。
说是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了,一共九封。
长途车程开得他很累,拿钥匙开了门,从冰箱里取了水喝。
也是下午时交待人买了带来的。
仰头喝了两口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下滑,他转过身,边拧瓶子视线边落到不远处的桌子上。
客厅灯不是很亮,该换了。
看了会,他拎着瓶子往桌边走,拿起几封信中的一封,随意看了眼。
熟悉的字迹。
站那儿突然喘了口气,手里瓶子没拿稳,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手上有水珠,他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后拿起每一封看。
信封上写着年份。
每年一封,颜色随着年份的往前而逐渐变黄。
最前的一封是他们高三的那年,也是刚刚分别的那一年。
最新的应该是才写的,字迹新鲜,纸张白又利整。
他颤着手,拆开最新的一封,一点点展开信纸。
“今日天气晴。
我又当了逃兵。
本应该生日再给你写信,晚上失眠,思前想后,还是写一封吧。
其实我也想不通,为什么看不到时想要见面,真被发现了,又只想要逃跑。
远川,我的身边是片泥沼。
所有人遇到我后,好像都没有过好事情。
傅萍走了,程赴死了,江蔓抑郁,江河病危,胡翠兰也疯了。
你也是。
真正对不起的人是我,骗了你这些年。
好像没有脸面和勇气再见你,但又控制不住。
应该不会再有像我这么糟糕的人了吧。”
……
“今日天气雨。
远川,生日快乐。
汇报近况,我终于开了宠物医院。
今天有没有吃到蛋糕呢。
记得你帮我过的那个生日么,其实当时我许的愿是,希望贺远川以后的每一年,都能吃到草莓蛋糕。
我没有说出来过,所以会成真吗。”
……
……
他就这样一封一封看,透过字迹和泛黄的信纸,看到了那个瘦削的男孩,伏在课桌前,藏着自己的一片心事与眼泪,小心翼翼又决然地放手,自顾自要给他个前程。
“今日天气阴。
生日快乐,贺远川。
今天煮了姜汤,很难喝,怎么煮都不是那个味道。
听闻你要去隔壁市出差,前些日子我开车偷偷去看了眼。
有点像私生饭,抱歉啊。
不得不说,你的烟瘾有点太大了。
你不听话啊,抽烟对身体不好,我都听你的话不再抽了。
算了,我也不听话。”
……
最后一封年份最远,信纸也最黄。
贺远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字,他站不住,捏着信蹲下去,靠着桌子。
信纸上字迹被几滴晕染开,新的覆着旧的,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今日雪。
迟来的生日快乐,远川。
住院时没有信纸,出院后才来得及写。
听说你去了英国,远远地往前飞吧,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悄悄说,其实你的电话我都录了音,可惜都存在老手机里,摔坏了。
我去了清野镇所有的手机维修店,都说修不好。
我又开始失眠。
很想你,姜汤我全都喝完了哦。
愿你自由且快乐,那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我爱你。”
九张信纸散在地上,贺远川在那儿靠了很久,最后直起身,脚步不稳。
他从桌上拿起钥匙,三两步出了门。
上车发动引擎,目的地明确,疾驰。
对于爱逃跑的小孩来说,软的不吃。
那就只有硬的吃了。
第68章 夜空
清野镇的面貌确实大变样, 但是晚上的天空还是有许多星星。
早春的天,虽然这几天已开始回暖,但早晚还是挺凉的。
程澈睡不着,从屋里取了自己的小毯子, 到院子底下的躺椅上靠着看天。
夜空中闪着许多颗星星, 静谧且宁静。
刚毕业那两年睡眠差,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他在网上搜了一圈也没搜到那个款式, 最后还是某次去别市出差, 无意间在二手市场看见的。
他那会儿刚把店开起来,手里并不宽绰, 有点钱都投设备物资上了, 给自己买点东西还要比对价格。
但躺椅倒是没还价。
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塞进自己的小车后备箱宝贝似的拉了回来。
之后日子慢慢好起来,遵求迟老头的意见后,他把小院重新装修了一遍。
现在的小院看着既亮堂又整洁,家具也基本全换了一遍。
唯独这个旧躺椅舍不得扔,有时候在上面窝着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脖子疼背疼,全身没一块好地方。
即便如此, 也不耽误他第二天晚上还窝在上面睡。
他在那靠着靠着, 听见有人敲门。
看了眼手机, 十二点多了。
程澈推开毯子从躺椅上起来,边往门那儿走边问:“谁啊?”
门外没人说话。
程澈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把门开了条缝。
躲着归躲着, 万一找他来治猫治狗的就是个哑巴, 总不能给人家耽误了。
眼往外一耷拉,便想立刻关上门。
不是哑巴。
债主真找上门来了。
看表情十分不善。
债主开口了:“舍得开门了。”
程澈看了他眼, 没说话,关门。
一只手倏然伸进门缝里,险些夹进去。
程澈慌忙停住动作,下意识抓起那只手看:“疼不疼——你不怕夹手的?”
“那就夹,”贺远川垂眸看着他说:
“夹断夹烂,最好夹到接不上,这样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耗你一辈子了?要你给我喂水喂饭,给我穿裤子穿鞋,我需要用手才能做的事,你全都得帮我做完,不用手就用别的,一辈子都必须留在我身边,跑不了躲不掉——”
程澈低声咬牙:“疯子。”
贺远川看着他。
“所以你舍不得夹疯子的手。”男人淡淡说:“其实我还能更疯一点,你想不想看?”
程澈掉头就走,门没关。
身后跟进来个人,接着是铁门锁落闸声。
他闻声回头。
身子刚侧了些,迎面伸过来只手,顺着他的喉结上托,迫使他抬头。
“咳——”短暂窒息。
他去抓脖子下的手。
贺远川垂眸看他,长睫覆住一半的瞳孔。
“所以你叫我怎么办呢。”
男人轻声说:“我往前,你退后,我好像永远也抓不住你。”
程澈的视线避无可避、无法躲藏地撞进那双黑眸中。
他刚看一眼就愣住,怔怔看了许久后,手慢慢放下去,停止挣扎。
“别躲我了。”贺远川说:“好不好?”
“……我不值得。”声音涩。
“你说得不算。”
“那什么说了算?”程澈的声音越来越小。
脖子上的那只手缓缓摩挲他的下颚,喉结在掌心里不自觉地滑动。
“我的心。”
程澈突然就说不出话。
他喉咙痉挛,放下去的手重新举起来。
小心翼翼又缓慢地贴到男人脸上。
一点点拭掉贺远川的眼泪。
烫,烫得指尖疼,心里也疼。
要有多痛苦,才会叫这样一个人落下泪来呢?
擦不完。
擦了又有,有的落到他的眼角,有的落到他的唇边。
落到唇边的叫他舔了去,咸意弥漫在舌尖后再咽下去。
程澈开始哽咽。
“对不起。”他抖着声音:“对不起。”
贺远川低头吻他。
追击,吞噬,毫不留情地撬开。
吞掉他颤抖的声音,唇边被滴落的眼泪,从嘴角流.淌下的清.液,也吞掉他所有不安。
他努力昂头迎着,声音被堵在喉咙模糊不清,身子被席卷的力道抵着向后倒。
一只有力的手随即从后面托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朝前揽,让他能紧贴在那片宽阔结实的胸脯上。
铺天盖地都是熟悉的味道。
“程澈。”唇.齿分离的片刻,贺远川轻叹:“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只是爱我而已。”
他们甚至来不及去家里。
九年来的所有思念,从前止步在最后一刻的探索,于此刻刑满释放。
没有人会来,他们在安静夜空的星星下坦诚,从彼此的眼眸中闻到了渴望。
风一吹,腰背上泛起层鸡皮疙瘩。
落入那个滚.烫怀抱中后,张开的大掌从后袭来,掐住,程澈瞬间战.栗。
多啦a梦贺远川使用了魔法,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两件东西,真男人从来都是有备而来。
托贺远川的福,瓶子里凉凉的补充剂与轻柔的预习很好缓解了他的紧张。
待习惯后,狂风暴雨骤降。
程澈买的同款大躺椅此时发挥了作用,就是年数久了零件不稳,很吵。
薄毯铺在上面,不硌,男人的手挡在躺椅的边角,防止他磕碰到。
恍惚中他看天上摇晃的星星想:没地震吧?
抖得趴不住,脸被迫埋进毯子里,嗅着空气中的露水与其他气味。
凶狠的债主没有手下留情,牢牢箍住无法动弹,他差点溺死在这片雨中。
算了,也许他更吵一点-
程澈这晚是半梦半醒间被人抱回车上的。
大脑在风雨中空白了三次,整个人差点被树枝凿穿。
身上有汗,风一吹冷的很。
他打了个喷嚏,在椅子上蜷着要睡。
快睡着时有只手贴了贴他的脸,带了点未消散的情.欲,哑着声:“困了?”
程澈精疲力尽“嗯”了声,随即一件大衣包裹住他,里料滑滑的,直接接触到肌肤有点凉。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衣服被人从前面拢紧。
熟悉的气味也一起覆盖下来。
“搂好。”这句话他今天听了数遍,下意识熟练地抬手,环绕。
之后便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抱着他的人脚步匆匆。
天色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黑,从天际泛出些白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周围的人家都在沉睡中,对面停着辆车。
“几点了?”一张嘴,嗓子难听到了让人觉得好笑的程度,程澈没忍住,闭着眼无声地笑。
一笑嗓子疼,他又皱眉。
呛到了凉风,咳了几声。
“四点多了。”贺远川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语调轻柔像是在唱摇篮曲:“累了就睡,很快就会到了。”
“去哪儿?”程澈打了个哈欠,粗着声儿又问。
“回家。”
车里温度适宜,空调持续运作了四小时,车窗紧闭,隔绝了一切冷空气。
汽车在寂静的深夜发动引擎,程澈攥着大衣,靠在椅背上。
贺远川从衣摆下摸索到他的手,指关节在他光洁的腰上蹭了蹭。
他攥住不老实的那只手。
手变本加厉,与他十指相扣。
路灯还亮着,四周一片寂静,车灯照起前方的浮尘。
程澈就这样昏昏沉沉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
中途醒来过一次,男人抱着他上楼,紧接着他被放在了一张温暖的被褥上。
眼皮重到睁不开,酸意从四肢百骸漫出,胯骨、腿根,腰腹处是集中受灾区。
模模糊糊中贺远川似乎为他穿上了干净的睡衣。
干燥、温暖,他在炽热的怀抱里昂着头去寻。
寻到了。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把人给撩拨了起来,结果亲完自己头一歪,睡着了。
实属恶劣之举。
贺远川关了大灯,只留盏夜灯。
人坐在床边,垂眸看着熟睡男人浑身的痕迹,伸手一点点触碰,一处处轻抚。
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等到了。
第69章 眼泪
昨晚星星下的贺远川还算温柔, 怕某人吃不消,特意收了些力道,没有莽着硬来。
到程澈突变唐老鸭,再到变成小哑巴。
他看着发不出声音筋疲力竭的人, 确定把人喂饱之后, 才起身到一边自己解决,目光舍不得挪走。
即便如此, 尽管做足了准备, 程澈还是差点一头没昏过去。
早在高中他就明白贺远川是大哥,如今业务实操了才知道这人的体力也充沛到了可怕的程度。
再醒来时天大亮, 他孩童般蜷缩在贺远川的怀中, 男人的手插在他的头发里。
缓慢又温柔地揉搓,另一只结实的小臂绕过他的下颚,指尖搭在喉结上。
手掌摁住锁骨,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啊——”大脑反应过来时,程澈顿感四肢酸痛得厉害,没忍住叫了声。
浑身没一块好地方,就没有不疼的地。嘴角也疼,被狗啃了。
低头看, 他穿着贺远川的睡衣, 胸前纽扣大剌剌地散开了几颗, 从衣服下露出的皮肤简直没眼看,一片暧昧的斑斓。
始作俑者从身后环抱住受害者,声音贴在耳边:“醒了?”
不妙, 犯人持枪。
程澈不敢动, 操着口破锣嗓子艰难道:“……嗯。”
阳光透过窗帘落在床边,说起来清野镇已经连着阴了好些天, 上周刚下完一场雨。
今天倒是放了晴。
难得的阳光。
“你睡得很沉。”贺远川抱着他问,手抬起来搓搓他的脸:“喊了几遍都没醒。”
“几点了?”程澈这才想起来问。
被抱住的感觉过于安全,他用脸蹭那只手,换来了一个落在耳垂上的亲吻。
“下午一点了。”气息从耳朵那儿喷过来,“饿不饿?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痒,又难熬,他下意识朝后缩,脑袋撞到了贺远川的下巴。
“疼不疼?”他俩一起问。
问完都歪着脑袋笑,两个人脸蹭到一块,热乎乎的。
贺远川用手掰过他的脸,手揉着他脑袋方才撞到的地方。
程澈高昂起头,于是他们在阳光下接了个又轻又柔的吻。
接完贺远川舔着下唇说:“疼。”
程澈胳膊肘朝后杵,没舍得真用力:“亲都亲了,还要干嘛。”
“要。”
程澈忙不迭甩开搭在他腰上的两条胳膊,坐起来就往前爬。
胳膊腿酸痛无比,爬得他龇牙咧嘴:“没这样的啊,我和你说,真的会死人的。”
没爬出去多远,四肢使不上力,手腕一抖人差点栽到地上。
于是又被人捞了回去在怀里抱着,歹徒持枪顶着人质:“还要跑去哪啊?哪也不许去了。”
“我要上厕所。”程澈有气无力:“要尿裤子了。”
他没尿到裤子里,被人抱到卫生间里把着,恶劣的歹徒甚至好心情地逗他:“要不要嘘一下?”
“滚啊。”他恶狠狠,声音劈叉丧失了一些威严,凭空多了些疲惫与可怜:“……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那我不看。”贺远川果真闭上眼。
艰难地完成这项工作后,他被贺远川抱下了楼。
“……其实我能走。”程澈伏在男人身上,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人了,有点难为情。
其次,这人到底要立到什么时候?
“能走,但是不能爬,一爬就摔。”贺远川说:“对吧?”
程澈没话说了,胳膊揽紧了些:“你不累?”
“不累。”贺远川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小程老师不信的话,也可以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了,他信。
男人把他抱到一楼浴室的洗漱台上,大理石台面凉,也坚硬。
贺远川铺了条浴巾在上面,把人放上去,观察他的表情:“可以么。”
炸裂的酸爽。
程澈皱眉“嘶”了声,贺远川下一秒又给他捞了起来,扛到肩上,手揽紧腿弯:“疼?疼咱不坐了。”
最后他树懒一样贴在人身上,脚踩着贺远川的拖鞋。
男人单手托住他的腰,另只手拿热毛巾给他擦脸:“抬头。”
程澈就抬头,微微发烫的毛巾拂过脸颊,舒服得连身上都没那么疼了。
擦完脸后又帮他刷牙,“张嘴。”
程澈有点无奈,但还是听话地张开。
从昨晚开始他就非常听话,这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牙刷在口腔里小心翼翼地游走,程澈模糊不清地说话:“我感觉我要五体不勤了。”
“吐。”贺远川说。
说完抱着他往前凑,他紧紧攀着那条有力的胳膊,无意识摩挲小臂上凸起的筋条。
程澈低头吐掉嘴里的泡沫:“你太惯着我了,弄得我不像是二十七岁,感觉更像是七岁。”
“我愿意惯着。”贺远川给他漱口,淡淡的茉莉清香:
“最好把你惯到——想要的东西没买到都要哭着喊着大闹一场,见过熊孩子没,在我面前你只管熊,烂摊子我替你摆平。”
程澈嘿嘿笑,快三十的人了,一笑还是和当年一样,真诚又漂亮:“怎么感觉跟做梦一样呢?”
贺远川抱他出门,听见这话低头亲他的眼睛,亲得程澈直喊痒,才说话:“是像梦一样。”
他赌程澈见不得自己的眼泪。
他赌对了。
两人坐在桌前好好地吃了顿饭,肩膀靠着肩膀,一瞬间好像所有尘封的时光穿透了时间的缝隙,扑面而来。
同样是靠在一起,这次和上次吃粥又有些不同。
今天的一切都足够安定,自在,惬意。
暴风雨不会再来了。
吃完饭程澈被贺远川抱上了楼,饭后不宜运动,两人窝在一起,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粘在一块儿。
太阳远了些,窗帘和贺远川拉上了,遮掉了照射进来的大半阳光。
房间里有些暗,有顽强的几束光顺着缝隙挤进来,在床尾落下耀眼的光斑。
“再也不许走了。”贺远川脸埋进他的颈窝,轻轻地蹭,高高的鼻梁刮着他颈部的肉:“转正了都。”
程澈被蹭得痒,下巴朝后缩,一缩磨到了男人的硬发茬,痒得打了个激灵:“不走,再也不走。”
“转正了吧?我要听你亲口说。”贺远川对这个问题很执着,执拗地要他给个答案:“做都做了。”
不说还好,一说程澈的大脑满脑子都只剩昨晚不可言说的画面。
吱吱呀呀的躺椅,摇晃的天空,又低又急的合奏,霎那间空白的海啸。
连带着开心兽医站他都不知道回去要怎么面对了。
一张脸从脖子红到耳朵尖,他一把捂住贺远川的嘴,不住点头:“正了,正了。”
于是他们亲吻,共享着方寸大乱的呼吸,到氧气稀薄再到气喘吁吁。
期间歹徒又持枪,碍于人质身体不适,放了一马。
他们一起平躺在柔软的被褥上,贺远川把他揽进怀中,两人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来没说的话一次性全都给说了。
“信我收到了。”贺远川说。
“纪念品是小刺,背面还绣支落新妇,戒指天天戴着,见我之前才取,每年还给写封信祝生日快乐,结果天天躲着我,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程澈猛地抬头:“信?你怎么知道有信?”
“有人送到了我家,”贺远川摸他的耳廓:“可能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程澈不说话了。
贺远川伸胳膊揽着脖子朝后带:“又难过了?要不是看到了信,我还真没法确定。那晚在架子桥上抽烟,最后面那辆黑色商务是不是你?“
“是。”程澈闭上眼。
那段时间他刚接到程赴死讯没多久,为了不让自己停下来瞎想,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
然而不顺心的事一件赶着一件,他跟别人合作的项目临时出了点差错,每晚捧着电脑熬到凌晨三四点补救。
别市分店遇到人投诉,他不仅垫了医药费,对方借助互联网舆论恶意施压,小范围地闹了一圈。
人总好在一些瞬间钻牛角尖。
冥冥中上天再次指引,他听着车里的财经台,重新握好松开的方向盘,打了个弯,往隔壁市开。
贺远川在桥上抽烟,他揉着因连夜赶车而疲惫发酸的太阳穴,透过车窗,沉默着看那道背影。
男人抽了多久的烟,他就在车里看了多久。
那一面后,失控的塑料瓶有了支点,再也没有落下去过。
“别难过。”贺远川侧过来亲他的下巴,吃掉他眼角迟来的泪:“别难过,程澈呀,睁眼看看我,我在呢,我永远在程澈的身后。”
“那晚我特别想你,”程澈紧闭双眼,声音发着抖:“想到整个人快要疯掉,想要跟你接吻,想闻你身上的味道,想跟你做,想狠狠咬你,让你抱抱我。”
贺远川眼圈红,把男人往怀里抱得更紧,骨骼贴住骨骼,似乎要嵌在一起。
“但我不敢。贺远川,我想着,以后就这样远远看着你,不奢望得到就再也不会失去……”程澈说得艰难,哽咽着:
“但你还是来了,你怎么又来了呢?”
他喘不过气,声音断断续续,哭得跟小孩子没差。
贺远川沉默着,不厌其烦吻掉他不断涌上来的泪。
有些东西一旦开口便不受控地倾泻而出,爱是,思念也是。
“因为我爱你。”贺远川温柔地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声音又轻又缓:
“程澈不会再失去了,因为远川一直在,只属于程澈的,远川永远都在。”
被一遍遍反复肯定,整个人被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这让程澈生出了莫名且剧烈的充盈。
好安全,像是置身于母亲的子宫内,他会被完全接受。
就像昨晚他颤着失声时被含住的脚指头。
他的每一寸、每一离都会被完全接受,他无需是任何人、无需是任何模样。
他只需要是程澈。
贺远川来时,雨便不再下,他的黑白世界里姹紫嫣红,重新生出了色彩。
原来手不凉可以被夸,原来洗脸刷牙都可以被人全程代劳,原来他会被这样爱着。
程澈抽噎着昂头寻到男人的唇,吐息间泪眼婆娑地忏悔:“可是我很少对你说过爱。”
也不是,只是程澈不记得了。
在高三的那些个两人打着电话入睡的夜晚里,凌晨三四点时,贺远川总会因为听筒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醒来。
久而久之,他的睡眠浅了许多,对面一有动静,他便会睁开眼。
听筒里是睡迷糊了的男孩,离手机近,模糊不清地唤他:“远川……”
一开始他以为程澈醒了,哑着嗓子应,结果对面说完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呼吸均匀。
黑暗里他笑了声。
刚准备躺下去睡,便听见听筒里又是一句。
小声又迷糊:“……我爱你。”
第70章 发烧
虽然贺远川从见到人之后满脑子都是那什么, 恨不得给人直接钉在床上。
但念及程澈身体,没有硬来,得给孩子点消化的时间。
两人在床上抱着亲了会,怕磕碰坏了, 两枚戒指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到床头柜。
戒指摞在戒指上。
晚上他俩腻腻歪歪地吃了个晚饭, 窝到一楼的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了什么,贺远川不知道。他把程澈揽在怀里, 一双手顺着从脖子摸到腰。
那天在程澈家里, 男人举着胳膊在阳台取东西时他就想掐掐这腰。
昨晚终于掐着了,细溜溜的。
从前就瘦, 这些年一个人生活, 肯定又没按时吃饭。
至于其他的,他那天预测得没错。
一只大掌从后面覆上去果然刚刚好,就是没忍住,没怎么收住力道。
程澈的皮肤薄且白,一受外力容易发红,因为有周围正常肤色的对比,一红看起来就十分明显。
光洁瓷白的肌肤上现在就残存着红印,他把手贴上去轻揉。
边揉边盘算, 以后得把程澈从头到脚给好好地再养一遍。
多种方式地喂养, 确保能营养全面。
男人除了耳垂, 腰窝那片也更敏感,手一搭就颤。
这事贺远川九年前就知道,运用起来也十分熟络。
他心坏, 自己看不进去电视就故意招惹, 指尖擦着凹陷处蚂蚁般地绕。
程澈确实是正儿八经在看电影,回过神后腰那儿痒痒麻麻, 身体不受控。
颤着扭来扭去,声音变了调哼哼着骂:“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贺远川装无辜,“我摸摸我老婆不行?”
“谁是你老婆。”
程澈一张脸红了个透,“我看电影呢,你别烦。”
身后男人轻笑,故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之前说要我,还算数吗?”
气息喷在耳廓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男人抱得更紧了,一种明显的触感叫程澈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贺远川低头亲他的头发,可怜巴巴地刨根问底:“算数么,算数不?”
程澈给勾得呼吸困难,拍身后的人:“难受。”
结果伸出去的手也一块被擒住,之后连带着上移,一团湿润的柔软碰了碰他的手指尖。
凶手吃他的手指,明知故问:“为什么难受呢?”
他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喘了口粗气。
电影也不想看了,歪头急不可耐地去寻男人的唇:“……算数。”
然而贺远川恶劣地起了报复心。
一人燎一次火,不负责灭。
昨晚他的火烧了一整宿,某人呼呼大睡,现在他手欠真给人火燎起来,亲了两下又故意不给亲了:“哪里难受?”
程澈无法思考,紧盯着几厘米开外的那团红润的目标:“不知道。”
沙发突然朝上震了震,他惊呼一声,伸手去抱男人的脖子。
当年在校医室里,程澈就曾经骑到贺远川的身上,两人狠狠打了一架,准确来说是程澈单方面殴打贺远川,贺远川没还手。
今晚也是如此。
因为某人的恶作剧实在过分,程澈忍无可忍,又翻身做了主人,贯彻当年的姿势,时光重叠,他单方面再次“殴打”了贺远川。
只是体力不足且战技生疏,腿软腰酸,天花板晃到有重影时,某人好心还了“手”。
他真以为对方是好心,昂着脑袋刚准备宽容,某人就收回了好心,不动了。
程澈泪眼婆娑,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了,气得没招,低头用手直拍男人的胸膛:“哎呀,哎呀!”
这时候他倒真的怀念起昨晚的地震来了。
被卡在临界点的滋味太过难受,程澈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又拉了两把摇杆,一点力气没有,架没打过瘾。
刚要张嘴哭,被人一把掀了下去,后脑勺被一只大掌稳稳接住,恶作剧结束,风雨袭来。
天空乍亮,闪电将要落下的瞬间。
一切都再次暂停。
“你是谁。”贺远川低头看着他,提问。
“……程澈。”他想去抱,距离不够。
“你要谁。”贺远川没有立刻回应他举起来的胳膊。
“……”程澈脑袋空白,有点委屈:“你…要你。”
“嗯,我是谁。”提问还在继续。
“……贺……远川。”
被引诱着一步步陷入,心甘情愿。
“嗯。”贺远川声音有点哑,夸赞他:“做得好。”
暂停键重新松开,天旋地转间那道闪终于也快要一起落下。
程澈的眼角落下泪,和着雷声说:“抱我。”
于是那人覆下来,将他完完整整地完全抱住,贴在耳边递了句话,蛊惑又轻柔。
程澈获得赦免,在一个温暖又坦然的怀抱里,全身心放松,连脚趾头都蜷缩。
他终于见到了那束耀眼的光芒-
两人在贺家小洋楼里这样天昏地暗了整整两天。
再好的身子也挨不住这样造,更别说这两个天天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可劲嚯嚯的人。
于是第三天一早,程澈与贺远川就华丽丽地感了冒。
准确来说免疫系统已经厮杀完一轮了,那晚在开心兽医站赤诚着大战到凌晨四点,身上一层细汗。
早春的风再一吹,延迟三天感冒已经算够给他俩面子了。
贺远川带回来的一瓶已用完,其他的小盒差不多也消耗完毕。
两人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也不烧火了,一人裹着张被子,一个烧到38度4,一个烧到38度8。
贺远川订了药,没多久就有人敲门送到。
热水壶多年没用,落了层灰。
他裹着被子把壶给刷了,插电发现还能用,于是从冰箱里取了两瓶矿泉水,烧了壶热水。
热水烧好又刷了几个杯子,挑了个刷得最亮堂的冲了感冒药,摸着不烫了才端上去给程澈。
程澈缩在被子里,抱着杯子瓮声瓮气:“你喝了没?”
“不急,你喝完的。”贺远川带着鼻音:“我等会儿。”
程澈昂头喝完了,杯子要往床头柜上放,贺远川说:“给我。”
程澈就把杯子给了他:“怎么这么冷呢?”
“再量一遍,”清野镇跑腿只能叫到水银的老式温度计,贺远川把温度计递给他:“夹好了。”
“才量过没多久呢,刚刚多少来着?”
“38度4。”
程澈嫌麻烦:“不想量,夹麻了。”
一抬眼看贺远川噙着笑,程澈就知道这人又在想些不健康的东西了,随手捡个抱枕砸他:“我说胳膊,胳膊!”
“我也没说什么。”贺远川被砸得还挺开心,给体温计放了回去:“行,孩子不想量就不量了吧,困就睡会儿吧。”
程澈“嗯”了声,闭上眼。
贺远川拎着手机下楼,随便拿了个杯子冲一杯感冒冲剂。
壶里的水烫,他没注意,光顾着看手机,烫得直皱鼻子。
乔焕这两天给他打了不少电话,每次打来时他都很忙,没顾得上接。
这会儿清闲了,他端着杯子边喝边给电话拨回去。
响了一声后接通,对面乔焕刚喊了个“远川哥”,手机就被人接了过去。
乔稚柏在那头喊:“你去哪了?怎么一个音都没留,我还以为你被哪个仇家给绑架了呢!”
“老家呢。”贺远川把杯子里的喝完:“干嘛,有事啊。”
“清野镇?你回去了?”乔稚柏说:“是在你家吗,那正好,我下午开车回去,带刘俊他们几个去找你玩。”
“别——”他抬头看了眼楼上,又看了看沙发毯子上的一片泥泞:“不在家。”
为了更有信服度一点张嘴就来:“我回来有点事,很快就走。”
“下午就走?”那头的乔稚柏有点失望,但很快答应:“行吧,知道了。”
贺远川挂了电话,心里松口气。
他把两个杯子刷了,地上散落好些件衣服,他和程澈的都有,从衬衫到睡衣再到……他站那儿盯着看了会,没去收拾。
不急。
这样堆在一块还挺好看。
他从手机上订了粥这些好消化的吃食,和程澈一起吃了。
吃完叫了跑腿从生鲜市场买了一兜子生姜和红糖,刚把围裙一系,程澈就给他揪上了楼:“你脸红得快要炸了知道吗?上来睡觉!”
他系好的围巾被程澈扯掉扔到地上,人被推上了床上。
程澈往他额头贴了张冰冰凉凉的退热贴:“明明烧得比我还高,怎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呢?”
贺远川笑:“我不拿也没事儿,你拿我当回事儿呢。”
两人都像只烧红了的小炭块。
本来发烧就容易冷,他俩物理降热,没敢盖太多被子,也没穿什么衣服,一人露着小半片胸脯在外。
不一会又冷。
最后他俩还是抱到一块去了,一个烫着另一个,这烧横竖也是降不了了。
这头两人一块生着病,抱抱亲亲,你你我我,那头乔稚柏已经开车带着兄弟们正式上路了。
乔稚柏虽然也已是个成年人,但成天什么事儿都不用他操心,吃喝不愁,光长了年纪,心眼子一点都没长,依旧还是那样单纯。
结合当年的往事,这些年他愈发觉得他这个兄弟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人,纯纯的硬汉。
做事虽狠,但却柔情,当年一句“瘦了吗”就足以证明。
这几天见不着人影,说不定是又遇到了什么困难,想要独自消化,也许黯然神伤地躲在老房子里看着旧物件舔舐自己的伤口呢。
嘴上说是下午就走,其实也大概是碍于面子,不好展露自己的孤独。
车上浩浩荡荡一帮子人,后备箱里塞了烤架和各种食材。
他们要去贺家小洋楼,带上这个孤独的男人潇洒热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