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祁邕人在养心殿里。
太子祁昭带人到了殿前,宫人进去禀报过后,就又出来,将祁昭迎了进去。
祁昭跟着领路的宫人入了殿内。
皇帝祁邕坐在殿内高案后,身边是一直跟着皇帝的大太监冯公公。
案前,楚樾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一旁金鹤屏风前的椅上,二皇子祁烽坐在其上。
二皇子自己带来的侍奉太监不声不响地立在椅后。
太子祁昭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向着皇帝低身行礼:“见过父皇。”
“嗯。”
皇帝祁邕应了一声,抬手随便一指旁的木椅,“坐吧。”
祁昭谢过他,转身走向皇帝给他指的一把大红酸枝云龙纹椅,坐了下来。
一坐下,他才看见笑盈盈的二皇子左手突然抬起来,猛地扣在椅背上,用力攥紧。
虽然对方还是一脸笑意盈盈,但是从那只手上用力攥紧的力度和他那轻微抽搐着的嘴角来看,祁二皇子生气了。
祁昭都看见了他脖子上暴起的一条青筋——生气也情有可原,祁昭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可是大红云龙椅。在这养心殿从来只有皇帝能坐,算是这养心殿里的一把龙椅。
祁昭有些想笑,憋住了没发作。
皇帝祁邕没注意到他二儿子气着了,也没多在意突然到来的太子祁昭。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对跪在面前的楚樾道:“兵马的事儿,你刚回京来时,太子就特地来殿里向朕进谏过了。”
“北疆战事吃紧,那处也是大衡的江山。若北疆边关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北疆军需要的兵马,军饷,军粮,该给的,朕自然都少不了,总不能寒了将士的心。”
“兵马会随你一起动身去北疆,只是传下圣旨去,还需要些时间置备。且等到今日酉时吧,朕会让那些兵士在城门前等候。朕知道,你也想早些回去,那便今日就动身。”
楚樾低下头去,伏下上半身,朝皇帝深深叩响脑袋。
“谢圣上恩准。”
皇帝允他平身。
皇帝并没和他多说什么,余下无事,便叫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送人出殿。
刚吩咐下去,祁邕就拿起手边的茶盏,边送到嘴边去,边又补充着说:“对了,前月送你回来的那些马,朕瞧着实在瘦弱。待会儿,朕就唤人替你和北疆军换上一批上好的新马,再从京城拿几车军粮药材,你都带上拿上回边关。你回北疆要置办的一身行头,朕也都会吩咐下去,叫人都布置好,你不必担心。”
楚樾受宠若惊,慌忙跪了回去:“多谢圣上!”
皇帝挥挥手。
“回了北疆,替朕与你父亲问好。朕也许久未见他了。”他抿了口茶,看向太子祁昭,“此次一去,小楚卿又不知多久才能回了。太子今日的课业,就叫人免了。好歹有一场君臣之交,让他去送送。”
冯公公低身:“嗻。”
太子祁昭心中高兴。
他微笑着点点头,道:“儿臣谢过父皇。”
二皇子祁烽突然开口:“父皇。”
皇帝瞥了他一眼。
祁烽从座位上起身,向皇帝行了一礼,低着脑袋弯着腰说:“请父皇恕儿臣无礼。只是北疆战事连绵,小楚将军行军不易,正如父皇所说,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与皇兄同样,儿臣亦是十分心痛不安,想同去送一送小楚将军。”
“请父皇恩准。”
来了。
太子祁昭毫不意外,他看向皇帝祁邕。
皇帝轻皱了皱眉,看了眼还跪在地上,但已经直起了上半身的楚樾。
楚樾好像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茬,脸上写满了茫然。
他肯定完全没想到二皇子要去送他。
——二皇子也要去送送将军,皇帝没有拒绝的理由。
“想去就去吧。”
皇帝低头喝茶。
二皇子大喜:“多谢父皇!”
殿外风雪飘飘。
余下再无什么事,大太监冯公公就把他们一群人全送出了养心殿。
养心殿门前,太子祁昭的宫女撑着红伞,站在他身边,为他挡雪。
另一位太子殿的宫女站在小楚将军旁边,举着红伞,为他挡雪——一开始二皇子宫里的宫女想来撑伞的,但太子殿的宫女瞧见她凑上去,立刻心中了然。太子祁昭也立刻给她使了个眼色,宫女就也抱着伞过来了。
不过,原本给楚樾撑伞这事儿落不到这两家人头上,是该宫里的宫人来为楚樾撑伞的。
可那位宫人一看就是被人说了什么,站在一旁跟块死木头似的不吭声,满脸的装傻充愣。
楚樾对着眼前两把伞沉默片刻,默默地往太子殿的红衣宫女身边凑了过去。
太子殿宫女为他撑开了伞。
看见这一幕,二皇子祁烽没说什么,仍然保持微笑。
毕竟是二皇子,该有的礼数不能丢。楚樾朝二皇子行礼道辞,刚要转身走,二皇子就叫住了他:“小楚将军。”
楚樾身子一僵,又回过头去。
太子祁昭就站在他两步开外。刚刚楚樾转身走时,面对着的就是他。
他又被叫了回去,祁昭心中冷笑,没说什么,站在原地两手一抱,装作事不关己。
楚樾彬彬有礼:“二皇子,还有何事?”
祁烽笑着:“并无他事,只是父皇曾说,小楚将军此次回京负了重伤,我也十分担忧。”
“我也听说,皇兄给了小将军许多补品药材,又请宫中太医前去问诊多日,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虽说皇兄心系小将军,万万是轮不到我这外人来插嘴的,可我放不下心,拿来送到小将军府上的单子请人看过。不瞒小将军,那些补品其实大多只是一时有效,更多的是徒有其表罢了,恐日后,小将军还会犯伤病。”
“到了战场上还犯伤病,那可就不得了了。小将军若不嫌弃,我贤安宫中还有些珍贵东西,小将军且都拿去,日后熬煮吃下,对伤病极有好处。”
二皇子祁烽笑意温和,声音温柔如春风。
楚樾却毫不犹豫:“啊,不必了,太子殿下已给了我许多了。”
“小将军这是什么话。大伤刚痊愈,就要回北疆赴战,补品药材自然只嫌少不嫌多的。”
楚樾摇摇头:“二皇子的心意,臣心领了。”
“只是太子殿下当真已给了微臣许多东西。殿下还怕那些补品药材相克,请了宫中的大太医来一一清点查看,都细细瞧过了。补品都经大太医之手确认过,全都没什么问题的。”
“微臣一介武夫,这些药不药的,实在弄不明白。更劳烦太子殿下费了心,连熬药的顺序都麻烦大太医列了一纸出来,给了微臣。”
楚樾一脸真诚,“大太医亲口说,那都是上等的好东西,绝不是什么一时有效,徒有其表的药品。”
祁烽:“……”
“二皇子是误会了,太子殿下这般好的人,怎会给一些徒有其表之物呢。”
“殿下几乎搬空了平乐殿,补品多得侯府几乎塞不下。那样多的珍贵东西,这两月里微臣也没能全部吃下,余下的还有许多。就算是都塞满马车带上回北疆,也有些带不下呢。”
“今上更是恩宠有加,方才亦要赏下来些药材,已是足够了。”
说着说着,楚樾又疑惑,“二皇子,是拿着太子殿下的补品单子找了哪位太医,才以为那些珍贵东西只是徒有其表?”
祁烽脸上的笑有点开裂。
祁昭耳朵挺好,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平时无事就是一副面无表情装没事人的模样,可楚樾这几句话和祁烽有些扭曲的笑脸真的让他很难绷。
祁昭嘴角开始疯狂抽搐,根本压不住笑。
偏偏楚樾还不觉得有问题,他仍然一脸真诚地望着二皇子。
这就是更难绷的地方。
他是真情实意地担心二皇子是被人蒙了,才这样说太子祁昭。
二皇子说不下去了,他打了声哈哈敷衍了两句,自觉脸上无光,强颜欢笑地和楚樾行礼道辞,带着人就匆匆溜了。
楚樾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再傻,也看出二皇子最后的落荒而逃了。
他回过身,不解地问祁昭:“殿下,二皇子这是怎么了?”
祁昭彻底绷不住了,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嘴慢慢蹲下去,笑得浑身发抖。
楚樾吓了一跳:“殿下!?”
他跑过来,蹲下身去查看。
他以为祁昭是突发恶疾染了风寒不舒服,才蹲下去。
可刚跑到跟前,祁昭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正好楚樾跑到跟前,祁昭一把就把他揪了过来。
楚樾被拽得一踉跄,惊叫一声,顺势跌坐在了雪里。
“好!”太子祁昭搂着他,笑着说,“阿樾,你真是我的好心肝!”
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楚樾一头雾水,疑惑不解,但没反抗,就那么乖乖地被他抱着,被他搂在雪里。
——楚樾到最后离开京城,踏上回北疆的路,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怕他担心多想,太子祁昭还是没和他说自己太子的位置被人盯上了的事,也没说他如今的情况实在孤立无援。
二皇子祁烽有公主祁箜助力,还有太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太子祁昭的母后十分不出彩的出身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朝廷上和后宫里,都有人想让他让出太子的位置。
祁昭什么也没说,他把这些事打碎了咽了下去。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雪里抱着楚樾时,祁昭想,如果落水时楚樾在身边,他一定会立刻就跳下来。
太子祁昭又忽然想起来,这些年里,在宫里无数次的铤而走险和险些中招,遭了毒手和受了委屈时,他每次都是忍不住会这样想的。
如果楚樾在。
如果楚樾在,他万万不会让太子殿下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楚樾不在。
他要去边疆,他要去边关,去为太子殿下杀敌万千。
祁昭笑得眼泪直流嘴角发僵,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笑还是想哭。后来哭累了也笑累了,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抬起头,宫女为他撑的伞外,天上乌云阴沉,雪还在飘,一点儿没见放晴的意思。
“阿樾,”太子祁昭鬼使神差地问他,“十二年前,没有那道皇命的话,你会忠心我吗?”